2021年5月25日星期二

庶子歸來 (27) 死裡逃生 寧家婚事

從這處山谷出去,除了來時那一條連接峽谷的山洞隧道外,還有另一條十分隱蔽的山路,加之路口又有藤蔓擋著,所以幾乎沒有人發現,也成全了陳老悠閒的生活,寧淵與呼延元宸繞著山道小徑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繞出了涼山,來到山外的一處官道。
天氣已經開春了,早已不似冬日陰冷,山中一些樹木枝椏也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這一路走來雖然很長,但有周圍的景緻欣賞,寧淵也不覺得勞累,等二人上了官道,呼延元宸便喚住寧淵停步,說他已經讓雪裡紅帶了信回去,想來周石很快便能趕車來接,不用再走了。
「你家裡人都很掛心你,莫非我讓他們保守秘密,斷然不可將有關你的消息洩露給外人知道,恐怕不止周石,你娘和你妹妹也必定會跟著過來。」呼延元宸將寧淵拉到路邊的樹蔭下靜靜等著。
早在寧淵清醒之後,便將宮裡發生的事情如實告訴了呼延元宸,為了避免長公主知曉寧淵還未死後不依不撓,所以除了家人以及趙沫之類可以信任的人之外,他們並未向外透露寧淵尚還活著的消息,這也是寧淵的意思,將自己隱藏在暗處,才能更好地觀察是什麼人再給自己下絆子,並看準機會反戈相擊。
「到底是什麼人在設計害你,你可是有頭緒了?」呼延元宸見寧淵的發絲有些凌亂了,便伸手鬆開了他的發帶,仔細用自己的手指幫他捋著。
「誰想害我,其實我多少猜得出來,讓我想不通的是婉儀郡主。」寧淵輕聲道:「我與她素來無冤仇,她為何會助紂為虐,幫著他人行陷害之事,想來也是匪夷所思。」
這些日子寧淵雖然在修養,可也沒少思慮那日的禍事,婉儀郡主明知這是陷害,卻始終用一種默認的態度坐實了這通陷害,要麼算計寧淵的主使者便是她,要麼就是,她可以從陷害寧淵這樁事中得到什麼好處,並且這好處可以讓她矇蔽了自己的良心,才能眼看著無辜之人受累而不加以制止。
寧淵是不相信婉儀郡主會主動來算計自己的,因為她與自己並無冤仇,這說不通,那麼便只有第二種可能,婉儀郡主會從中得到某種好處。
再聯想到那日長公主扣在自己頭上的罪名,寧淵覺得,這「好處」委實也不難猜了,想必是婉儀郡主當真與什麼人有私情,也曾暗地裡做下過夜間相會的不檢點行當,偏偏被某個有心人抓住了把柄,使婉儀郡主為了保護自己的新上人,不得不坐視自己背了黑鍋,替她的那位心上人去死。
當然,這一切暫時還只是寧淵的猜測,事實到底如何,還得回京之後再查探一番。
寧淵正想著,忽然覺得腦後一緊,呼延元宸竟然從衣襟裡摸出一個玉筒來,開始替他束髮。
「那個是……」寧淵一眼便認出了玉筒是那天早晨呼延元宸才送給他的,只不過被長公主鬧了這麼一出,醒來後早已不見,他以為是遺失在峽谷下湍急的河水裡了,如今呼延元宸再拿出來,由不得他不驚訝。

「這次我替你找回來了,可下次若是再弄丟,我便拿你試問。」呼延元宸故作嚴肅地開了個小玩笑,重新將那從雪地裡撿回來的玉筒牢牢束在寧淵頭上。
而此時一輛十分不起眼的馬車也從華京城的方向匆匆跑來。
趕車人正是周石,瞧見路邊的人,他不禁又狠狠揮了兩下鞭子,直到馬車在寧淵附近停住,才立刻跳下車奔到寧淵身前道:「少爺你沒事當真是太好了!」
周石跟在寧淵身邊久了,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堅毅漢子,如今卻眼眶發紅,眼裡還帶著淚花,顯然是從心底掛念自己,看得寧淵也是一陣感動,剛要說話,腳邊卻傳來一聲低低的「嗷嗚」,接著周石咦了一聲,見有一隻半尺大的雪白狗兒正用力咬著自己的腳腕,可惜那狗兒還小,也沒什麼力氣,眼瞧著使出了吃奶的勁,可周石皮糙肉厚當真沒有半分感覺,還好奇的提住那狗兒脖頸後的軟肉將它拎了起來,道:「這是哪來的小狗?」
「這是雪牙,我從山裡撿來的。」寧淵沒有點破雪牙狼的身份,畢竟對常人來說,狼比狗兒要可怖多了。
寧淵原不想將雪牙帶出來,而將它留在山裡的,可惜這傢伙小歸小,卻靈性得很,一路扯著寧淵不讓走,寧淵無法,只得在腰間吊了個小口袋,將它裝在裡邊省得在山上跑丟了,而方才雪牙大概是見著周石急衝衝跑過來,又一把抓住寧淵,以為他是來找主人麻煩的壞傢伙,便急匆匆從兜裡跳出來想要護主,可他個頭實在也太小了些,不光護住行為被人當成了撓癢癢,連它自己都被當成了一隻普通小狗。
其實若按照普通野狼的生長速度,兩個月足以讓一隻狼從狼崽長成兩尺來長的少年狼了,但雪牙跟一個月前相比除了長胖外,體格上倒沒有明顯變化,也是一個讓寧淵十分奇怪的地方。
周石沒看多久就將雪牙交還到了寧淵懷裡,讓開身道:「少爺快上車吧,夫人和小姐想必這時候也等急了。」說完,又壓著聲音道:「少爺放心,我已經得了呼延大哥的囑咐,少爺這次回來除了咱們自己人,別人都不知道。」
寧淵點點頭,招呼呼延元宸跟著自己,埋頭上了車。
幾個時辰後的正午時分,馬車終於進了城。
兩個月前的冬日風光已經盡去,春光正好,又不燥熱,因此即便是正午,大街上也有不少來往的行人,寧淵透過車窗上半透的紗布,見著外邊街道上每隔一段距離都搭了個棚子,棚子下邊擺著長桌,桌上壘了如小山般高的蒸籠,大批百姓在桌前排起長隊,看樣子是有人在開攤賒糧。
「周石。」寧淵問了一句,「可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怎的有那樣多的地方在賒糧。」
「那個啊。」周石朗朗的聲音傳進來,「是寧國公府有喜事,他們家的大公子寧逸才同婉儀郡主訂了親,所以開了好幾個地方擺攤賒糧,說是要賒上一個月。」
寧逸才和婉儀郡主?寧淵眉角跳了跳,沒有多說。
馬車一路去了趙府,在寧淵出事後,唯恐唐氏和寧馨兒也被人算計,所以趙沫做主將人接去了將軍府。唐氏已經得到了消息寧淵今日會回來,早早便在後門邊等著了,見馬車駛進了小巷,寧淵剛掀開簾子,還不待跳下車來,唐氏一串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一面迎上去一面辟裡啪啦往下掉。
她此生被寧如海所負,唯有一兒一女是畢生依靠,那日驟然聽聞寧淵出事,氣急攻心下險些暈了過去,好在後來又接到消息說寧淵安然無虞,即便這樣,整整兩個月不見,也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心焦不已。
寧淵安慰了唐氏許久,才讓她情緒平復下來,很快趙沫和趙氏也迎出來了,說已經給寧淵備下了屋子,讓他好生休息,如今趙府沒有外人,也不用擔心消息走漏。
寧淵便在將軍府裡安心休息了幾日,同時透過趙沫也算將這兩個月來外邊的變動瞭解個透徹。
兩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出了好幾件大事,而這幾件大事,件件都同寧國公府有關。
先是寧國公的嫡親孫女寧珊珊,這位珊珊小姐有一天帶著侍女逛街,在華京極為出名的一家珠寶首飾店鼎翠閣挑選首飾的時候,為了一支十分精巧的簪子同另一名女子起了爭執,不過按照先來後到的規矩,鼎翠閣的老闆還是將那支簪子賣給了先來的那名女子,寧珊珊當時便不高興了,不過她身為大家閨秀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十分不悅地帶著侍女離開。
那位得了簪子的女子卻並沒有馬上走,而是在店裡又晃了一圈才準備回家,誰知那女子剛跨出店門,還沒走多遠,忽然被不知從那裡竄出來的一群大漢抓住就往路邊的小巷子拖,欲行不軌之事,女子大聲尖叫,加上路上有不少行人,終究是沒有叫那群大漢得逞,只將女子的衣衫扯得亂七八糟後才一哄而散。
那女子也是個烈性子的,遭受了這等屈辱,回到家後先是以淚洗面了整整一日,然後二話不說在房樑上懸起一條白綾便上吊自盡了。
女子的父親姓白,在江州經營一家很大的糧油鋪,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商賈,且很有善心,逢年過節總給華京城的窮苦百姓們免費送東西,在週遭街坊們心中很得人緣,見到他都會尊稱一聲白老爺。白老爺一生無子,老來才得了這麼一個女兒,一向奉為掌上明珠般寵著,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就等著給她找一門好夫婿,將來給她抱外孫。
可如今女兒驟然在大街上遭遇了這等羞辱之事,回來之後竟然還自盡了,簡直讓白老爺天打五雷轟,剛辦完女兒的喪事,就紅著眼睛,披麻戴孝直奔皇宮門前跪下,手裡舉著一張血書,扯著嗓子大喊要伸冤,要告御狀,要寧國公府血債血償。
原來,那日非禮白家小姐的幾個大漢中,好些人都穿著寧國公府的家丁服,而之前也有人目擊白小姐在出事之前曾和寧國公府的大小姐起過爭執,於是事情的猜想便很順理成章,定然是寧國公府家的大小姐被白小姐佔了東西,心裡不痛快,於是才使壞指使手下人來報復白小姐。
這原本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歷來位高權重的人,哪裡沒有個橫行霸道的時候,可惜白老爺因為人緣好,剛開始還是他一人跪在宮門前,後來街坊鄰居們一傳十十傳百,竟然個個都陪著白老爺來伸冤了,黑壓壓在宮門前跪了一大片,這回事情可算是徹底鬧開了,一時寧家小姐刁蠻跋扈,逼死良家閨秀的說法甚囂塵上,老百姓個個都將寧珊珊罵得豬狗不如,原來的華京第一美人變成了華京第一毒婦,甚至就連路過寧國公府門前時,都要吐兩口口水。
同時朝中一些看不慣寧國公的官員,也趁著這股子風潮在此時上摺子彈劾,說寧國公府養女不教,戕害百姓,草菅人命,簡直是士大夫中的恥辱,寧國公也被皇帝招入宮中問話,當然,這件事鬧到最後,雖然以證據不足蓋棺定論,寧國公也未免非議,給了白老爺一大筆銀子算是撫卹,並沒有任何人因此受到懲處,可寧珊珊卻因為此事在華京城中的名聲變得臭不可聞,老百姓提到她就沒有不罵的,寧珊珊本人也為了避風頭,被寧國公送到百里之外的尼姑庵思過去了。
至於這第二件事,同樣也是寧珊珊的兄長,寧國公嫡孫寧仲坤捅出來的簍子。
自從出了寧珊珊的事情後,寧國公本就帶病的身體,遭這麼一折騰更是氣急攻心,變得臥床不起了。
寧國公的身體一直都是國公夫人吳氏照料的,可吳氏年紀也大了,加之一直寶貝的孫女驟然間在華京名聲變得臭不可聞,對她的打擊只怕是更大,於是吳氏便將一些瑣碎的事情交給了寧仲坤來做,也意思是讓寧仲坤多在寧國公面前進點孝心,讓祖父認識到他這個嫡孫的好。
吳氏不可謂用心良苦,可惜寧仲坤居然也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貨,也不知腦袋搭錯了哪根筋,竟然在寧國公服用的湯藥裡邊下毒。
寧國公原本狀況見好,卻在服下了寧仲坤呈上的湯藥之後吐血不住,大夫診治之下說寧國公是服用了砒霜,這可是一樁大事,寧國公的庶長子寧華陽立刻下令封鎖全府,逐個排查,最後查到了寧仲坤身邊的小廝,小廝承認他是受了寧仲坤指使外出購買了砒霜,而作為佐證,除了在寧仲坤房間裡搜查到了剩下的砒霜外,寧華陽還查到了他們所購買砒霜的那件藥鋪老闆的證言,老闆直言看出了來買砒霜之人身份不一般,擔心惹禍上身,於是擅自更改了砒霜的劑量,又在裡邊拌入了糖粉,才使寧國公沒有服下太多,保住了一條命。
這件事往小了說,算是家務事,可往大了說,卻又涉及謀害殺人,寧華陽沒法決斷,便在第二天上朝時將此事奏報給了皇帝,皇帝聽後勃然大怒。身為嫡孫,卻謀害祖父,這在素來重視孝道的皇帝眼裡是實打實的大逆不道之罪,皇帝差點沒有立刻賜死寧仲坤,後來想到寧仲坤總歸也是寧國公的嫡孫,如今寧國公昏迷未醒,總要等他醒過來自己發落為好,便只下令將寧仲坤丟進天牢,什麼時候等寧國公醒了,什麼時候再讓他出來受審。
寧國公一對嫡孫女接連遭殃,又因為嫡子死得早,一時間整個國公府近乎成了庶出的寧華陽的天下,雖然皇帝還沒有下詔封他為世子,可眼下瞧來冊封的事情是十拿九穩了,只等寧國公醒了之後上摺子,在這之前,寧華陽又將國公府裡最後一個不定因素給清掃了出去——他對外宣稱吳氏想念孫女,怕寧珊珊一個人在尼姑庵裡住得不習慣,連夜派人將吳氏送出了城,竟也將人送進了尼姑庵。
解決掉一對嫡子嫡女,又送走了喜歡和自己作對的嫡母,事情到了這一步,才有人領會到其中玄機,寧府這接二連三地出狀況,會不會都是寧華陽為了承襲爵位,一手包辦的?正當他們起了疑心,想要探尋其中八卦的時候,第三件大事,便卡在這個節骨眼上爆了出來。
便是寧華陽長子寧逸才與宮中婉儀郡主的婚約。
這消息一出來,就算有人要懷疑寧華陽,也立刻打消了和他作對的念頭,轉而變成了拉攏。
婉儀郡主可是長公主的外孫女,長公主常年幽居深宮,瞧著不過是個不問世事的老婦人,可誰都知道皇上敬重她,哪怕是太后都要給她三分顏面,能同長公主成為親戚,等於當上了皇親國戚不說,還給自己找了個大靠山!
「寧逸才不過是個庶出子弟,長公主竟然看得上他?」寧淵抿了一口茶水,對趙沫道:「這可當真是奇了。」
「原本應當是看不上的,可你也知道,出了把你牽扯進去的那檔子事後,長公主唯恐婉儀郡主的秘密暴露,只想盡快將人嫁出去,而這個時候寧逸才主動上貼求親,在長公主面前指天畫地說得極為誠懇,婉儀郡主竟然也同意,長公主見婉儀郡主自己同意了,寧華陽也眼瞧著就要成為下一個寧國公,寧逸才說不定也能成為國公世子,世子妃的名頭也不算辱沒了婉儀郡主的身份,便也點了頭。」
說到這裡,趙沫忽然壓低了聲音,「你說婉儀郡主的那位情郎,會不會就是寧逸才?」趙沫早已知道寧淵被長公主對付的來龍去脈,有這樣的猜測也屬正常。
「斷無這樣的可能。」寧淵道:「你忘了,六殿下生辰那日,寧逸才可也是去參加比武招親了,你可瞧出婉儀郡主對他有過半分動容嗎?」
「是沒有……可既然不是情郎,這婉儀郡主為何又要同意婚約,當真讓人想不透。」趙沫皺起了眉頭。
「為了保住那人的一條性命,連累另一個無辜的人當替死鬼都能無動於衷並且心安理得,又怎麼會在意一個婚約。」寧淵笑了笑,「這位婉儀郡主,雖然缺德了些,倒還真是個性情中人。」

“受了別人這樣大的算計,你居然還能說出她的好話,當真是心寬,莫非在華京呆了這些日子,你那睚眥必報的性子給轉了?”趙沫調侃道。

    “報自然是要報,可在這之前,總也得瞧清楚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寧淵想了想,道:“那寧逸才與婉儀郡主既然許了婚約,那婚期可曾定下來了?”

    趙沫點頭道:“長公主心急,寧家也趕早不趕晚,便將日子定在下月初一。”

    寧淵掐指算了算,“那豈不是只剩下五六天了?這樣短的時間,想來他們也是害怕夜長夢多,婚事出現變故吧。”

    “這可說不准,有時候會不會出變故,同夜長夢多可是沒什麼關係的。”趙沫嘿嘿一笑,“這就看你有什麼打算了?”

    “我能有什麼打算。”寧淵莞爾,“總歸是人家唱戲唱得熱鬧,咱們這看戲的,若不送上點鮮花聊表心意,也會讓人覺得太刻薄了不是?”

    當天夜裡,華京天牢中到訪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歷來關押一些犯事官員和貴族子弟的最下層,看管此處的牢頭曾得了寧華陽不少好處,讓他盯著點被關在這裡的寧仲坤,不允許隨便放人進來探望。可牢頭覺得寧華陽純屬多慮,寧仲坤這人平日里仗著是寧國公的嫡孫,為人處世很是張狂,在華京一群公子中不得人緣,如今遭了難,哪裡會有什麼人來探望,因此牢頭收錢收得勤謹,卻清閒得很。

    但這一次,他顯然是清閒不起來了,因為忽然前來探監的這位,實在是不怎麼好攔。

    “本世子與仲坤兄是自幼的交情,為什麼不能探望?皇上只是將仲坤兄發入天牢待審,為未曾定罪,你這老頭三番兩次找理由阻撓本世子進去,卻是什麼道理?”景逸負著手,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老頭,看得老頭雙腿發軟。

    “小的,小的怎麼敢阻撓世子您的路啊……只是……只是……”老頭都快要哭出來了,人家景國公世子身份擺在那裡,要探個監合情合理,但他如果放人進去了,事情傳到寧華陽耳中,必然會說他這老頭收了錢不辦事,寧華陽找他的麻煩可怎麼好。

    “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再敢攔著,明日我便入宮去一張折子呈給皇上,問問皇上這到底是個什麼道理!”景逸字字鏗鏘擲地有聲,牢頭是真怕了,立刻讓開一條道,景逸哼了一聲,帶著身後兩個隨從堂而皇之地走了進去。

    到底是關押官員的地方,這最下層的地牢同上邊關押平民的比起來要趕緊許多,也安靜許多,景逸一路走到最深處,才在一間牢門口停下,叩了叩牢門上的鍊子。

    牢房裡的草床上,背對外邊睡了一個年輕公子,公子頭髮散亂,衣裳也骯髒不堪,聽見叩門聲,他身子震了震,側過臉朝外看了一眼,見著景逸,顯然是被驚了一跳,差點從草床上跌下來。

    “莫要看我,我可不是專程來看你的,只不過是帶個人進來而已。”見寧仲坤像是要開口,景逸搶先發出聲音,並且朝旁邊邁開一步,將跟在自己身後的隨從讓了出來。

    “你是……”寧仲坤聲音啞得不行,看來在牢裡過得併不舒爽,見那隨從緩緩抬起了頭,在看清對方容貌的一剎那,他的眼睛也瞪大了。

    “你……你不是死了嗎……”寧仲坤表情活像是見了鬼一樣,抖得像個簸箕,自言自語道:“完了完了,看來我離死期不遠了,竟然都見著鬼了,完了完了……”

    景逸搖搖頭,嘖了好幾聲,對喬裝改扮的寧淵道:“若不是為著你,我才不會到這來,你自己同他說吧,我到外邊去幫你守著。”說吧領著另一個隨從走開了。

    寧淵蹲下身,似笑非笑地對寧仲坤道:“堂兄當真是奇了,我們的確是有些日子沒見,可你怎麼知道我是死是活呢?”

    寧仲坤聽到這句話,臉上恐懼的表情總算褪去了一些,戰戰兢兢又盯著寧淵的臉看了半晌,不確定道:“你是活人?”

    寧淵側過眼,望著牆上火把透過自己在地上垂下的影子,寧仲坤看見那影子,原本緊繃的身子立刻像洩了氣般癱在地上,喃喃自語道:“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你哪有那麼容易死……肯定是那個孟之繁誆騙我的……那小子當真不得好死……”

    “孟之繁?”寧淵眉頭淺淺皺起,“堂兄你在說什麼?”

    “算了,你來得正好!”寧仲坤卻沒答他的話,反而是倉惶爬到牢門邊上,近乎是用聲淚俱下的語氣道:“我是被陷害的,陷害的,你要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我既然到了這裡,便斷然不會丟下堂兄不管的。”寧淵出言寬慰了一句,“可我這段時日都不在京中,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而不了解實際情況,聽聞堂兄之事後也著實嚇了一跳,堂兄既然一口咬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不如詳細與我說說,我也好替你平冤。”

    “好,我說!我說!”寧仲坤頭點個不停,“你想知道什麼?”

    “你方才好像是提到了……孟之繁?”寧淵聲音微微揚起,“將寧兄你牽扯進來的不過是國公府裡的家務事,何以能同孟之繁扯上關係,這裡邊……”

    “怎麼扯不上關係!”寧仲坤忽然激動起來,“我就是被那小子給害了!”

    原來,自打寧珊珊莫名其妙出事後,寧仲坤也感覺到了一絲來自對自己地位的威脅,他總感覺自己的妹妹是被人預謀陷害,可是又找不到什麼證據,加上吳氏也勒令他要規行矩步,鬱悶之下,三天裡有兩天,寧仲坤要跑到江邊的畫舫裡來喝悶酒。

    一日寧仲坤正在包廂裡喝著,孟之繁忽然來了,他只當對方是巧遇,也邀孟之繁一同喝酒,所謂酒後吐真言,這一來二去,三四分醉的時候,寧仲坤便將心底的抑鬱之氣向孟之繁吐了個徹底。

    其實寧仲坤所擔憂的,不外乎是自己將來的地位。他一直沒有被冊封世子,寧華陽那便又風光佔盡,所以他一直有種危機感,好在國公夫人吳氏一直站在他這邊,他又有個漂亮的妹妹,按照吳氏最先的設想,只要能給寧珊珊尋個好婆家,最好能是有權有勢的皇子,有個身為皇子妃的妹妹,對寧仲坤成為世子之事將大有裨益,因此寧仲坤雖然覺得危機,卻也沒太當一回事,料定了自己遲早能成為世子。

    而現下寧珊珊的突然出事,不外乎在他頭頂上炸了一炮,一下將他給炸醒了。

    如今寧珊珊成了華京中人人喊打的毒婦,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只怕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就算是平民小戶,誰又敢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放在家裡擺著,少了寧珊珊這個助力,寧仲坤一下子變得舉步維艱起來,他知道自己雖是嫡孫,可還沒有寧華陽那邊兩個庶出的兒子又本事,寧國公也一直不喜歡他,如果這樣下去,最後真被寧華陽成了世子,那他這個嫡出的,豈不是要變成整個華京城的笑柄了。

    寧仲坤苦水吐得勤,孟之繁也當了個好聽眾,原本寧仲坤也只是想吐吐苦水而已,結果孟之繁聽完後卻對他道,其實想成為世子也沒那麼困難,反正如今寧國公還未向皇帝請旨到底冊封誰,如果這個時候寧國公忽然歸天,那麼皇上冊封世子的規矩便也只能按照嫡庶的順序來,是絕對不會便宜寧華陽的。

    寧仲坤聽後只覺得好笑,說寧國公雖然久病纏身,可身子到底還算硬朗,怎麼可能會忽然歸天,可就在這個時候,孟之繁講出來的話卻活活嚇了寧仲坤好大一跳,他壓著聲音說,國公爺他老人家自己不歸天,難道你還不會送他歸天嗎。

    孟之繁在京中眾位公子眼裡一直是個溫文儒雅的翩翩君子,驟然見他說出這樣的話簡直將寧仲坤嚇得六神無主,連連擺手說孟之繁是瘋了不成,哪隻孟之繁不光錶情沒變化,還與他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說寧仲坤是國公府的嫡孫,在沒有冊封世子的情形下,只要國公爺一死,他就是順理成章的繼承人,這一點絕不容置疑,到那時整個國公府便以他為尊,就算別人知道老國公是他送走的又能如何。

    說到這裡,孟之繁還舉了好些個歷史上那些弒父篡位的皇帝的例子,不停向寧仲坤灌輸所謂“富貴險中求”的道理,寧仲坤腦子本就不太靈光,見孟之繁說得頭頭是道,原本覺得這事荒謬的想法竟然漸漸動搖了,覺得興許可行,加上因為寧國公長期偏愛庶子而冷落嫡孫,一直沒有請旨冊封他為世子的情緒一上來,也轉變成了一種對寧國公怨懟的恨意,辭別孟之繁後,便藉著酒勁,吩咐身邊的小廝去買了砒霜。

    “我承認,我是喝多了酒,又被豬油懵了心,那孟之繁胡亂說兩句我竟然當真了,可我雖然買了砒霜,卻沒有往祖父的湯藥裡下呀!祖父為什麼會中毒,我當真是一點都不知道!”說到這裡,寧仲坤已經聲淚俱下。

    寧仲坤的確是揣著砒霜回了府,原本想要藉著服侍寧國公服藥的時候將他“送走”,可臨到了頭,他卻又害怕起來,終究心底的恐懼蓋過了野心,沒有將砒霜真的摻進去,但不知為何,寧國公服下他呈上的湯藥後,還是吐了血,這之後的事情便很順利成章了,寧華陽從他房裡搜到了買來了砒霜,一道折子參到了皇帝那裡,他這位曾經的嫡長孫,立刻以謀害祖父,大逆不道之罪鋃鐺入獄。

    “我原本是不甘心自己坐牢的,想著終究是受了孟之繁的慫恿,便想拖他下水,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我說的話,都說孟世子那樣好的人品,怎麼可能慫恿別人害人,都說我是想污衊孟之繁那小子。我至今都想不通,我與孟之繁無冤無仇,他為何要來害我!”寧仲坤抹了一把臉,“我被關到這裡來後,孟之繁也來看過我一次,我原以為他是要來看我的笑話,怎想著他居然向我打聽你的事情,還告訴我你已經死了,所以方才瞧見你突然過來,我能不嚇一跳麼!”

    “竟然是這樣?”隔著牢門,寧淵摸了摸下巴,“如此看來,堂兄你當真是被陷害的了?”同時陷入沉思,原本他以為在長公主那裡下絆子給自己的人是司空旭,怎料如今卻又扯了一個孟之繁進來,想到自己同孟之繁那啼笑皆非的梁子,他為了得到呼延元宸,想將自己置於死地這說得通,可忽然插手寧國公的家世又是個什麼道理?

    “寧淵,你要想辦法救我出去,我已經聽說了寧逸才要娶婉儀郡主,寧華陽他們本就得勢,如果這樁婚事成了,你也知道這對你會十分不利吧。”寧仲坤抱著牢門上的立柱,巴巴對寧淵說著,“眼瞧著寧華陽他們是和孟之繁抱成一團了,我瞧著孟之繁似乎很恨你的樣子,如果他知道你沒死,還不知道會扯著寧華陽做出什麼事來呢,到時候你恐怕連華京城都呆不下去了!”

    “堂兄放心,我既然到了這裡,肯定不會坐視你被人陷害的。”寧淵換上了一副表情,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我還得要堂兄你的配合才行。”說完,他在寧仲坤耳朵邊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通,寧仲坤聽得眼睛一愣一愣地,半晌才道:“這……這可行嗎?”

    “堂兄只管照著做便是。”寧淵道:“如果你想從這裡出去的話。”

    寧仲坤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間將牙一咬,“行,老子豁出去了!”

    “郡主,你今日午膳都只用了一點點,晚膳也未曾動,這銀耳蓮子羹好歹吃一點吧。”一間裝點華麗的閨房裡,一名表情擔憂的宮女拖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羹湯,望著坐在梳妝台前的婉儀郡主。

    婉儀已經脫去了沉重的外袍,鬆了髮髻,一頭烏髮捶在鬢邊,顯得臉頰更加蒼白,若寧淵在這裡,當可發現這位婉儀郡主同司空玄生辰那日比起來完全瘦了一大圈,臉上紅潤不在,臉頰兩側也凹陷了下去,給人一種十足的病態。

    “春雨。”婉儀沒有接過那碗羹湯,而是一面梳頭一面道:“離成親還有幾日了?”

    “還有兩日。”宮女春雨的表情也不盡好看,想了想,還是道:“其實郡主你又何必答應,那寧家公子雖然的確是一表人才,可奴婢總覺得他眼角眉梢中透出算計的樣子,比起謝……”見婉儀忽然橫過眼睛來瞪了他一眼,春雨也知道是自己失言了,立刻閉上嘴。

    “若你再這般不小心,有朝一日被外祖母聽到了,我也保不了你。”婉儀輕嘆了一口氣,“我已經盡我所能保他平安,只可惜今生終究有緣無分,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別人的妻子,到底我手上也背了一條人命,等順了外祖母的心意之後,我也勢必要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

    “小姐你……”春雨其實早就知道了婉儀的打算,此時聽見她將此事明說出來,嗓子立刻就啞了,想著規勸一句,窗戶邊卻傳來一陣扑騰的聲音,接著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大鳥落在了窗沿上。

    “郡主你看,好漂亮的大鳥!”春雨驚呼起來,婉儀也轉過頭看去,見著那隻鳥不光通體雪白色,頭頂上還有一簇鮮紅的羽毛,又神駿又奇特。

    “咦,奇怪,那大鳥腳上好像綁了什麼東西。”春雨眼睛尖,見那大鳥好像不會攻擊人的樣子,便壯著膽子悄悄靠了過去,從那鳥兒腿上解下來一張紙條,而當紙條被取下來後,鳥兒又扑騰了兩下翅膀,展翅高飛走了。

    春雨將紙條交給婉儀,婉儀展開一看,立刻臉色大變,想也沒想便站起身,“快,春雨,咱們出宮!”

“啊……”春雨嚇了一跳,“郡主不可啊,你忘了公主殿下不是才……”

    “這個時辰外祖母已經睡了,而且自從我答應婚事後,外祖母便將盯著我的暗哨全部撤走了,如今正是安全的時候,咱們走密道,不會被人發現的!”婉儀郡主好像一刻都等不了,胡亂在身上批了件斗篷,就悄悄推開門走了出去,春雨見主子這樣,實在沒辦法,用力跺跺腳,也摸出一件斗篷給自己披上,快步跟了上去。

    “你說什麼?那丫頭又偷偷溜出去了?”長公主豁然站了起來,看著面前的齊公公,“難不成,那丫頭又是……”

    “所以奴才才來向公主殿下請命。”齊公公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郡主殿下以為公主殿下沒有再派人盯著她,所以並未刻意隱藏行踪,走得很快,現下應該已經通過密道出宮了,奴才是要阻攔還是跟隨,還請公主示下。”

    “本宮便知道!”長公主用力一拳敲在臥榻的軟墊上,“怪不得之前處置那個寧姓小子的時候這丫頭不聲不響,本宮當時氣昏了頭沒有想到這一茬,後來雖然有所懷疑,可瞧婉儀她安安分分的樣子便沒多想,只將暗哨安排得更加隱秘留意她的動靜,誰知道原來當真是另有其人……好個膽大包天的丫頭,竟然敢移花接木,找個替死鬼來期滿本宮!”

    聽見長公主這麼說,齊公公差不多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行了一禮正要退下,誰知道長公主卻道:“備轎!本宮也想去見識見識,那個登徒子到底是誰,敢如此厚顏無恥勾引皇室千金深夜私會!”

    “這……”齊公公現出為難的表情,“殿下,這個時辰宮門早已落鎖,若是要走密道……那密道只怕轎子過不去……”

    “鎖了便讓他們再開,這樣的事情還要本宮額外吩咐不成!”長公主顯然脾氣不耐,“讓人盯緊點婉儀,絕對不能讓人跑了!”

    長公主以為這次一定能抓住婉儀郡主那位正兒八經的“情郎”,可惜,事情卻並未如她的意,她坐著的轎子剛出了宮門,便有人前來回報,說他們將人跟丟了。

    齊公公臉色變了變,長公主亦是撩開轎帘一臉不可思議,“你說什麼,你是在對本宮說,你們這些金吾衛……被兩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給甩掉了!?”

    “屬下萬死,只是屬下在跟隨途中碰到了阻撓,對方人手極多,且功夫不弱,等屬下們將那些人逼退,郡主早已不見了踪影!”

    “這……”長公主嚇了一跳,“婉儀莫不是碰上了歹人……”

    “殿下放心,應當不會。”那人道:“屬下們雖然跟丟了郡主,可最後是見著郡主上了一輛馬車,瞧郡主的模樣,似乎與那馬車的主人極為熟悉,而後等屬下上前查探時,在馬車停留的地方發現了這個。”說完,他呈上一塊玉佩。

    玉佩雕工精巧,用的也是好玉,正面是一個篆體的“寧”字,而背面,則被雕上了一個“才”字。

    長公主的臉色當即便不好看了,“竟然是他!”

    *****

    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其拐八繞,最終在一棟極為普通的民宅前停下,婉儀郡主由侍女春雨扶著跳下了車,回頭看了車夫一眼。

    趕車的車夫是個俊朗的小伙子,他揮了揮手,示意婉儀進去,又一抖韁繩,將馬車趕走了。

    婉儀捏了捏掌心已經被汗水浸濕的紙條,上前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

    屋子並不大,陳設也簡陋,只在正中央的桌子上點了一盞小油燈,一名穿著青色長袍的青年背對著門坐著,脊背挺直,長發在腦後整齊地被一枚雕工精巧的玉筒束著。婉儀瞧著那玉筒,覺得似曾相識,而聽見開門的聲音,青年也站了起來,靜靜轉過了身。

    “你……!”看見青年面孔的一剎那,婉儀立刻驚恐地後退一步,臉色煞白一片。

“郡主殿下。”寧淵正兒八經行了一禮,“小生這廂有禮了。”

    “你……你……”婉儀郡主顯然被嚇得不輕,嘴唇都泛起了一層青色,不可置信道:“你……怎麼會……”

    “郡主莫不是想問小生不是死了嗎?”寧淵起身笑道:“小生吉人天相,僥倖留得一條性命,倒是驚著郡主了。”

    婉儀郡主緊緊抓著胸口的衣襟,半晌才回過神,嘴唇顫了一會,對身後的春雨道:“你在外邊等著,沒有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可是郡主……”春雨想要辯駁二句,看見婉儀的眼神,又瞧了寧淵一眼,點點頭,道了一句:“那奴婢在門口守著。”

    婉儀郡主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寧淵,拿出了那封他收到的傳書,問道:“是你藉著那人的名義,用這封假信將我叫出來的嗎?你是怎麼知道那人的身份的……莫非,是他自己告訴你的?”

    寧淵重新坐下,嘴角依舊帶著笑,“我也不過是猜測的而已。”

    婉儀郡主一愣。

    “想必郡主讀過不少詩書,應當明白兵不厭詐這四個字。”寧淵道:“當然我也不是胡亂猜測,只是先前曾看出了一點端倪,便僥倖一試,不想真的一擊即中。”

    “你。”婉儀郡主抿了抿嘴唇,忽然深吸了一口氣,膝蓋一軟,噗通便朝寧淵跪了下去,“那日的事情,錯在我,與那人半點關係都沒有,他也全不知情,寧公子若是想要報仇,只管衝著我來便行了,只求千萬別將他牽扯進來。”

    “我相信你說的話。”寧淵看著跪在面前的婉儀,卻沒有讓她起身,自己被她害得險些丟了性命,這一跪他還是受得起的,“我與謝長卿雖算不上太熟稔,可交情總是有些的,也了解他的脾性,他那人雖說高傲猖狂了些,卻一直是個死板的夫子性格,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陷害他人之事的,更何況是草菅人命。”

    說到草菅人命四個字時,寧淵加重了語氣,婉儀郡主的身子也跟著顫了顫。

    瞧著婉儀郡主那明明蒼白害怕得不行,卻硬撐著沒有哭出來的臉蛋,寧淵心中的想法真是百轉千迴,他被眼前這人害得差點喪命,無論對方是有心還是無意,按照寧淵往日的個性絕對是會讓對方血債血償,可一來婉儀郡主事出有因,也並非真正的歹毒,二來事情又和謝長卿有所牽扯,念及自己與謝長卿的那麼些交情,還有田不韋為了高鬱兩肋插刀不惜得罪人的情分,寧淵對於婉儀郡主的所作所為雖然生氣,卻當真沒有要找她報仇雪恨的心思在裡邊,而且寧淵也知道,與其花費精力同婉儀郡主牽扯太多,還不如藉著這條線徹底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人在背後興風作浪,擒賊還得先擒王呢。

    關於婉儀郡主那位神秘的相好到底是誰,在過去兩個月的時間裡,寧淵已經思慮了很多遍,並且聯想到謝長卿身上十分順理成章,早在司空玄成人禮那時,席間婉儀郡主就三不五時地把目光往寧淵他們這一桌瞟,當時寧淵還以為婉儀郡主是在看自己,如今想來,她其實看的是與自己同處一桌的謝長卿,並且在他和呼延元宸尋了趙沫與景逸回來後,也意外撞見了謝長卿在同一個躲在樹後邊的女子說話,女子的容貌寧淵沒看清,卻清楚地看見了那女子穿的粉色紗裙,現在再一回憶,當日穿著粉色紗裙的可不就只有婉儀郡主一個嗎。

    當然,猜測歸猜測,哪怕是再明顯,寧淵也知道草率不得,因此才假借謝長卿的名義弄了一封無署名的約見紙條,看能不能將婉儀郡主詐出來,並且為求逼真,他還是請景逸出面找上翰林院,胡亂編了個由頭讓謝長卿親筆寫的紙條,不想一詐既成,婉儀郡主當真出來了。

    “你先起來吧。”瞧著婉儀一直跪在地上,寧淵搖搖頭。

    婉儀抬頭看了寧淵一眼,見寧淵的表情真沒有要生氣的樣子,才戰戰兢兢站起身,在一邊的凳子上坐下。

    “如果你與謝長卿之間有了情分,我雖然詫異,卻也不難理解。”寧淵道:“謝長卿那個人,雖然嚴肅了些,長得卻是儀表堂堂,又是新科狀元,你們之間既然有了情分,何不禀明長公主,讓她做主請皇上賜婚,又何必做出私相授受之事予人把柄。”

    “我……”婉儀郡主垂下頭,片刻之後才道:“我們之間哪裡有什麼情分,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寧淵一愣。

    “我是喜歡他沒錯,也向他表明過心跡,可他總說自己只願意娶一平民女子相伴終老,而不可能與宮門王府有任何牽扯,所以這份情義,他從來未曾接受過。”

    “那你們……”寧淵詫異道:“既然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又何以會……”

    “長卿他每逢月圓之夜,都會到江華運河邊祭拜親人。”婉儀打斷了他的話,“他並不知道我已經摸清楚了她的行踪,也每次都跟著他,當然我也不會去打擾他,只是在不會被發現的地方看看他而已,等他離開之時,我也會回宮……除了這樣,我實難找到與他見面的機會了。”

    “原來如此。”寧淵點點頭,“所以你也會答應此次寧國公府的求親,如今看來,卻也是情理之中了。”

    “也算是了斷自己一遭無妄的念想。”婉儀郡主說到這裡,眼睛一垂,竟落出兩滴眼淚來,“不過我也從未想過當真嫁與那寧逸才為妻,只是想著自己既然已經背負了一條無辜性命,再捨棄了這幅身子也沒有什麼,等成了親,了卻了外祖母的夙願之後,我自會以死贖罪。”她抹了抹眼角,又重新抬起頭,“只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還活著,多少也讓我安心些。”

    “也罷,我今日將郡主請到這裡,只是想問你一句,要挾你的人是誰。”寧淵終於問出了今日最想問的話。

    “是四殿下。”婉儀郡主倒也沒猶豫,“他說他已經知道我夜會長卿的事,如果不想讓這件事捅到外祖母那裡,連累長卿受害,就讓我按照他說的做……陷害你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可我不能眼睜睜見著長卿出意外……”

    “你可知道四殿下背後又有什麼人在出謀劃策?”寧淵繼續問。

    “其餘的我便不知道了。”婉儀搖搖頭,“我極少出宮,也只有四殿下在進宮時才能接觸到他,他身邊有些什麼樣的人我是一無所知。”

    “這樣嗎。”寧淵思慮片刻,“那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夜裡出宮時,可曾被相熟的人發現過?”

    “相熟的人?”婉儀搖頭,“為求穩妥,我每次出宮都是走一條密道,也會蒙面,幾乎沒有被人發現過……對了,有那麼一次。”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有一次我正準備悄悄回宮的時候,在河岸邊上不小心撞見了幾位從畫舫上下來的公子。”

    碼頭邊的高檔畫舫歷來是一些華京中的貴族子弟喜歡光顧的地方,婉儀郡主會碰到這些人也是情理之中。

    “那些畫舫大多通宵達旦地笙歌不停,一般到了那個時辰,河岸上都沒有了人,在畫舫裡飲酒之人也大多不會再出來了,那日我卻不巧碰到了幾個剛要下船的公子,只是我面紗蒙得嚴,又披了斗篷,想來他們應當沒有認出我才對。”

    “他們有沒有認出你,這可說不准,只是那些公子裡,可有你認得之人?”寧淵問道。

    “有,有一個我識得。”婉儀郡主想了想,“是孟國公府的世子,孟之繁。”

    果然,寧仲坤這樣說,如今婉儀郡主也這樣說,看來自己今次遭的這樁晦氣,鐵定和孟之繁脫不了乾係了。寧淵唱出一口氣,像是鬆了口氣般,忽然對婉儀郡主說道:“郡主你當真甘心嫁入寧國公府嗎,若是你不願,我或許可以幫你,但前提是你必須配合我。”

    “我能有別的選擇嗎,此事明面上只是我與寧國公府的婚事,可里邊卻夾著四皇子的影子,若是他們因此遷怒長卿……”

    “不會的,這點你大可放心,他們已經誤導長公主將罪名扣到了我的頭上,此時再將謝長卿挖出來,只會打自己的臉,莫說別的,當長公主意識到自己被當槍使之後,恐怕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們。”

    “……我不嫁。”婉儀抿緊嘴唇,“若有選擇,我不會嫁。”

    “那好,便請郡主成婚那日,稍微配合我一下了。”寧淵輕笑,“我一定不會讓寧逸才與你成功拜堂的。”

    婉儀郡主離開後,寧淵並沒有跟著離開,而是又坐在屋子裡等了片刻,很快,呼延元宸穿著一身夜行裝,領著閆非進來了,低聲道:“事情很順利,宮裡出來的人將那塊玉佩撿回去了,想來此刻已經送到長公主手裡了。”

    “若是能見到,真想瞧瞧長公主殿下的表情。”寧淵起身伸了個懶腰,“行了,接著就等到寧府娶親那天再來唱大戲吧,這些個小人抱成一團喜歡給人下絆子,就別怪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而很快,就到了寧國公的庶長孫寧逸才娶親的日子……

2021年5月24日星期一

庶子歸來 (26) 年節歡聚 寧淵之謎

從前在江州的時候,趙沫就聽寧淵說過呼延元宸武藝高超,只是那時他不通武功,不過也是一笑而過。
後來他和趙氏離開江州,回到京中的外祖家,又在外祖引薦下參軍,才發現自己練武的根骨竟然極佳,那些軍中教頭所教的招數他完全一點即通,很快便學會了一身本事,也靠著那身本事,打遍軍中無敵手,十分迅速就成為了軍隊裡風頭最盛的年輕將軍。
大概是高處不勝寒,發現軍隊中的同輩人再無一人是自己的對手之後,趙沫不禁有些空虛起來,至於其他人,顧著臉面,趙沫也不好胡亂找人比試。
今年年關,他奉了母親趙氏的意思,請寧淵一家人到府上來過年,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可以和寧淵切磋一把的機會,只可惜寧淵內功不低,招式卻不精,並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他也沒打過癮,這個關頭呼延元宸冒了出來正和他的意,瞧見呼延元宸揮來的手掌,他喝了聲「好」,想也沒想便捏起拳頭迎了上去。
拳掌相交,趙沫瞪大眼睛,只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從呼延元宸的手臂上湧來,他抵禦不住,身子居然朝後仰飛了出去,退了足足有一仗多遠,他才侃侃抓住一根迴廊的立柱停下。
見呼延元宸鬆了鬆拳頭,還欲迎上來,趙沫趕緊舉起雙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認輸!」
呼延元宸一愣,頓住步子,似乎不太理解這才過了一招,何以趙沫投降得如此之快。
「明知道贏不了,我還比什麼。」趙沫一面搖頭一面解釋了他的疑惑,「到底是一力降十會,呼延兄這番力氣當真可以直接將我吊起來打上一頓了,還怎麼比。」
「當真是個慣會見風使舵的小子,碰到沒你厲害的,就得寸進尺,碰到比你厲害的,就立馬認輸,當真是要將天底下所有的便宜都佔盡了。」寧淵走上來沒好氣地道:「我瞧呼延就該一拳頭砸得你滿地找呀。」
「身為親兄弟竟然如此涼薄,好生沒有天理。」趙沫擠出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還要說話,那邊趙氏卻從轉角處走了過來,朝他們的方向喝了一聲:「別杵在那裡胡鬧了,還不快過來幫你外祖的忙!」
趙沫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了,悻悻應了一聲,又對寧淵招招手,轉身朝著趙氏的方向走去。
「你怎的這般早便來了,不是告訴你只消晚上卡著飯點過來便行了嗎。」寧淵這才轉過頭來對呼延元宸說話。
「寧少爺有所不知,咱們少主已經是晚來了許久了。」呼延元宸還未說話,閆非卻在一邊插嘴道:「少主他天不亮就起了身,又是沐浴又是挑衣裳,大清早早飯都來不及用就說要過來,好歹是被我拉住了。」
寧淵噗嗤一笑,「不過是頓年飯罷了,你居然這般看重,難道你住在驛館裡吃的都是豬食不成。」
趙氏做主要請寧淵一家過來一同過年,寧淵想著年下團員的時候呼延元宸卻要一個人冷冰冰呆在驛館裡實在不是滋味,便讓趙沫打著將軍府的名頭下了一張帖子去驛館,也一併將呼延元宸叫來,畢竟過年就是要人多才熱鬧。
「你明知我不是為了吃,現下這麼說可是在有意揶揄我?」呼延元宸又不蠢,一面窘迫的同時,一面也看出了寧淵眼角的笑意,假意生氣道:「若不是為了同你見上一見,我早便承了你們皇帝的帖子入宮去吃宮宴了,想必那裡的珍饈美酒也要比這裡好很多吧。」
兩人靜默了半晌,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寧淵才道:「正好你力氣大,原先有個我的差事,現在想來交給你做卻正好。」說完便帶著呼延元宸朝後院的方向走。
趙府的後院此時正是最熱鬧的地方。
老趙將軍日子過得簡單,府裡幾乎沒什麼下人,大多是短工,碰上這樣的年節,短工自然休假回家過年去了,因此留在這大宅子裡的都是熟人。此時的後院差不多是個露天廚房,周石袖子綁得老高,手裡揮舞著兩把菜刀,在一塊巨大的砧板上用力剁著肉餡,白檀白梅兩姐妹說說笑笑地在水井邊洗菜,趙氏與唐氏坐在另一邊,手指靈巧地包著餃子,寧馨兒也跟在一邊學,包出來的東西雖然形狀奇怪,好歹也學得認真。
至於趙沫,則揮舞著一方大木槌,在那打年糕。
「原本我是要同哥哥一起打年糕的,正好你來得早,可以幫忙。」寧淵一邊說,一邊拿起另一個大木槌抵到呼延元宸面前。
「你這小子莫非是要偷懶不成?」年糕粘性大,打年糕也是個苦差事,趙沫連外袍也脫了,還沒打多久,已是滿頭的汗,在那憤憤不平道:「哪有我們賣力氣,你在那休息的道理?」
「沫兒哥哥,不如你來和我哥哥換一換,我哥哥來打年糕,你來做年夜飯的掌勺如何?」寧馨兒聽見趙沫的抱怨,衝他一笑,她從前一直叫慣了「茉兒姐姐」,現如今知道了趙沫是男兒身,一時卻改不了口,便索性叫成了沫兒哥哥,趙沫起初還糾正過幾次,後來見寧馨兒屢教不改,便也隨著她去了。
「你是掌勺?」趙沫聽得一愣,看著寧淵道:「你什麼時候有了掌勺的功夫了?」
「我哥哥自然什麼都會,才不像沫兒哥哥你,就只能做些賣力氣的活。」寧馨兒對趙沫做了個鬼臉。
「馨兒!年紀不小了,還這般沒大沒小的。」唐氏呵斥了寧馨兒一聲,又對寧淵道:「今日便辛苦你了,實在是我同二夫人好些日子沒見,想多聊一會。」
呼延元宸驚異地看著寧淵,他認識寧淵這麼久,還是頭一次知道寧淵居然會做飯。
其實寧淵的廚藝也是從上一世帶來的,從他單獨在行宮看守書院,沒有人照顧飲食起居時開始便嘗試著自己做飯吃,後來到了這一世,遇見舒氏後,只要呆在家裡閒暇無事,舒氏在廚房裡做飯,他便會打打下手,順便學上兩招,舒氏廚藝十分高超,連帶著也將他做飯的本事又往上提了一兩層,就算比不過專業的廚子,跟唐氏比起來也可算是不相上下了。
這邊呼延元宸同趙沫一左一右打起了年糕,那便閆非也頂過了周石剁肉餡的差事,讓周石能騰出手來給寧淵打下手,白氏姐妹也已經將所有的食材都洗好了,一個幫著生火,一個則切菜,瞧著這邊的一方露天大灶已經架了起來。寧馨兒也沒再繼續包餃子了,轉而湊到爐灶旁邊看新鮮。
寧淵除下外袍,將袖擺挽到手肘之上,動作十分嫻熟地刷起了鍋。大週一般的年菜規矩是二十道,十葷十素,寓意十全十美,雞鴨魚肉也是樣樣俱全,寧淵這邊大刀將排骨剁成大塊,放入沸水中熬煮,這邊則在炒鍋中下油,將白檀已經切好的各類食材丟入鍋中爆炒。
呼延元宸就算在打年糕,可一雙眼睛壓根沒放在那坨已經被打得軟綿綿的糯米上,而是看著寧淵直髮楞,就連那便剁肉的閆非也停了刀子。炒鍋裡邊火光衝天,寧淵好歹也是練武的,手上力氣比一般廚子可打得多了,近乎兩尺餘寬的大鐵炒鍋,他一隻手就能抬起來,上下抖動讓鍋內的食材和調料充分攪拌均勻,竟然連鍋鏟都用不著,至於另一隻手,則抄起一雙長鐵筷,迅速將已經在熱水裡滾過一遭的排骨拎出來,周石已經眼疾手快地撤去了燒著滾水的煮鍋,改為在灶面上鋪了一層銅網,燒火的白檀也極有默契,用力顧了兩下風箱,一時間火苗蹭地冒了起來,映紅了寧淵的大半張臉。
「這是……」呼延元宸輕輕皺起眉頭,看著寧淵將那便炒鍋裡已經炒好的菜裝盤,重新往鍋裡倒油,趁著油還未燒熱的當兒,將那些煮得半透的排骨盡數丟上鐵網,一面用火苗靠著,一面往上邊撒上各式各樣的香辛料。
很快,一股獨特肉香便在院子裡飄開了,這香味呼延元宸熟悉得很,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一道大夏的名菜炙烤羊排。
這道菜在大夏很有名,只要是逢年過節,老百姓家裡都會做,甚至傳到大周之後,不少以特色聞名的酒樓也會將這道菜掛出來當招牌,只是那些酒樓做出來的所謂炙烤羊排,呼延元宸吃過之後大多只覺得虛有其表,因為他們往往是拿生羊排直接上火烤制,為的是保留肉香,這樣做出來的確是鄉,但和大夏本地的比起來一點都不正宗。
夏人吃這道菜,重點並非在品嚐肉香上,而在於大口吃肉的快感與香辛料對舌頭的刺激感,周人做這道菜,因為生肉烤制的緣故,肉質會很緊,自然沒辦法大口吃,所以他們上桌前都會切成很小一塊,還會配上蘸醬,將好好一道粗獷的菜餚變得無比文雅,以適應大周本地文人雅客之類的口味。
呼延元宸原是很喜歡這道菜的,只是在大周吃過幾次之後,便因為不正宗而沒有再吃了。但寧淵現在的做法,卻是地地道道大夏當地的做法,先將羊排用水煮過保持肉質的酥軟,再大塊大塊地上網炙烤,撒上濃厚的香辛料,只是這味道聞起來,就和呼延元宸從前在大夏吃過的一模一樣。
不止呼延元宸,同是夏人的閆非見著鐵網上被火舌添得滋滋作響的羊排,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餃子包好咯!」寧馨兒忽然拍起了手,趙氏和唐氏一人捧著一盤餃子,往另一口煮著沸水的鍋裡傾倒,而此時趙沫試了試年糕的彈性,朗聲道了一句,「年糕也好了!」
寧淵一人掌勺,動作也很快,在羊排烤制的那段時間裡,他雙手掌著兩口鍋,幾乎是在同時炒著兩道菜,在那邊唐氏出聲說餃子已經煮熟的同時,十九道菜,九葷十素已經盡數下了鍋,在大圓桌上排成兩個好看的圓形,最後一大盆香氣四溢外焦裡嫩的炙烤羊排上桌,則佔據了桌子最中心唯一的空位,拼出了一桌十葷十素,正兒八經的年菜。
時辰,也剛剛好到了寅時。
眾人依次入席,老趙將軍自然是坐了主位的,趙氏和唐氏分列兩邊,再下來就是一眾晚輩,一桌子人包括下人都沒有一個外人,倒真有年夜飯,團圓飯的氛圍。眾人先喝了一碗熱乎乎的年糕湯,又吃了一小碟餃子,老趙將軍端起酒杯說了一通祝酒詞,宣佈開席後,寧馨兒卻是動作最快的一個,三下五除二便伸出筷子,叉走了整排羊排中肉最細最嫩的一大塊,那塊肉本事閆非看見的,結果他一個大男人速度卻輸給了一個小姑娘,只能坐在那裡乾瞪眼,惹得周圍一陣哄笑。
寧馨兒搶到了最後的肉,卻沒有自己吃,而是相當體貼地插到寧淵碗裡,甜甜道:「今日哥哥最辛苦了,好東西應該留給哥哥吃。」
寧淵伸出手指在寧馨兒額頭上點了一下,望著碗裡的肉,卻沒有動筷子,反而將碗往身側一推,推到了呼延元宸面前。
呼延元宸愣了愣。
「這羊排的烤制方法我是新學的,從前又未做過,也不知道你吃著慣不慣。」寧淵一面說著,語氣聽起來十分平和,眼神卻有些閃爍。
呼延元宸訝異道:「這是你新學的?」
「哼,也不知道哥哥幹嘛要對你這個大個子這麼好。」寧馨兒顯然覺得寧淵將她送的東西轉手又給了別人不太開心,俏生生道:「因為你要來吃年夜飯,哥哥專程找了京城裡邊一個從夏國來的老師傅學這考肉的手藝,專門要烤給你這個大個子吃呢!」
「你這丫頭,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年紀也不小了又沒有半點閨秀的模樣,哪家公子敢娶你。」寧淵臉色微紅,恨不得堵了寧馨兒的嘴巴,又拎起一塊羊排放進她的碗裡。
「好吃!好吃!這完全和咱們燕京最地道的飯館做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他們在這邊說話,那便閆非卻已經吃開了,嘴裡塞滿了肉,還不忘對寧淵比拇指。
「你怎的不吃?」寧淵看呼延元宸長久沒動作,不禁道:「算了,若是覺得不合口味也不用勉強。」可剛說完話,寧淵便覺得自己放在下邊的手背一個溫暖的手掌握住了。
那手掌寬大,有力,不留一絲縫隙地攥著他的手,寧淵抬頭看著呼延元宸的臉,發現呼延元宸也正側眼望著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彷彿跳著一團火。
「謝謝。」寧淵聽見他輕聲說。
他們二人之間流動著的氛圍,其他正處在年關歡騰氛圍中的人自然感受不到,桌上美食,杯中美酒,喝到正酣處,周石和閆非玩起了划拳,並且戰圈很快擴大,連趙沫與老趙將軍也參合了進去,平日裡不沾酒的白氏姐妹也喝得臉色酡紅,趙氏撥了些桌上的飯菜進一個單獨的碗裡,放在腳邊,讓院子裡聞香而來的幾隻野貓也跟著大快朵頤,唐氏則不停糾正著寧馨兒吃飯的動作,卻總是被寧馨兒頂嘴。

沒有陰謀,沒有爭鬥,只是單純一通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的年夜飯,還有身邊一個靜靜握著自己的手,陪自己感受著這樣溫馨氛圍的人。
有那麼一剎那,寧淵覺得自己彷彿是身處在夢境之中。
划拳之戰最後是趙沫輸了,輸了便要受罰,周石沒大沒小地抱了一口鐵鍋來,讓趙沫綁在背上裝作烏龜的模樣,繞著這院子跳上一圈。
趙沫滑稽的模樣讓寧淵忽然想到了多年前在江州的一次年夜飯,「可惜景逸兄不在這裡。」他幽幽道:「我回來之後的第一餐年夜飯,他可是幫了我不少忙呢。」
「你回來?」呼延元宸聽見了寧淵的話,卻沒明白他的意思,剛要詢問,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高亢的鳴叫,原本正蹲在一棵樹杈上休息的雪裡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了圍牆的牆簷,接著就見一道驚呼伴隨著一個人影,從牆簷上摔了下來,掉進了牆角的草叢裡。
「隔牆有耳!」呼延元宸立刻起身,原本一桌子鬧哄哄的人也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驚得鴉雀無聲。
「誰這麼大的膽子,竟敢擅闖將軍府!」背著一口鐵鍋的趙沫剛好跳到了那草叢附近,見著這一幕立刻拔身而起,也竄進草叢,三下五除二從裡邊拎出一個人來。
只是當眾人齊齊看清那人的臉時,不禁又愣住了,異口同聲道:「景世子?」
景逸臉頰漲成了豬肝色,畢竟爬牆角結果被抓包以他的身份來說實在是很丟臉的事情,腦袋埋得低低的,支支吾吾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趙沫也放開了他,帶著驚奇的表情道:「大過年的,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我……」景逸「我」了好幾聲,抬頭見著趙沫那身打扮,眼睛一直,指著他背後那口鐵鍋道:「你這又是個什麼模樣?」
趙沫這時才反應過來背上還背著一口鍋,忙手忙腳亂地去解帶子,那場面立刻打破了原本僵硬的氛圍,惹得大夥又是一陣悶笑。
「這麼說,你這回又是為了逃婚才偷跑出來的?」寧淵瞧著景逸窘迫的臉,只覺得十分有意思,「上回你不是為了娶婉儀君主還上六皇子府打擂去了嗎,怎麼現在有一樁婚事擺在眼前卻又要逃?」
景逸既然來了,自然要給他勻出一個位置來,好在桌子夠大,多一人也不嫌擠,三杯黃湯下肚,景逸酒入愁腸,便扯著寧淵吐氣了苦水。
他會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離開家,和從前偷跑到江州去的原因八九不離十,只是上一次景國公給他說的親事是婉儀郡主,這次卻變了個對象,是他遠房的一個表妹。
這一房到底有多「遠」暫且揭過不提,讓景逸難以容忍的是他那位表妹的長相。
「腦袋大,脖子粗,滿臉麻子像伙伕,那哪裡是人啊,活脫脫就是一十五的月亮!」景逸這話匣子一開,便一點都停不下來,「我爹也不知得了哪門子失心瘋,說我沒本事娶到婉儀君主,不如就乾脆娶了這個遠房表妹,說原本就是親戚,大家也算知根知底,親上加親,他也好早日報上孫子,我呸!」
景逸越說越激動,「他那麼大言不慚,那他怎麼不自己上啊,我若是真娶了那『十五的月亮』,這下半輩子便等於活生生給毀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景逸被他那位遠房表妹「驚嚇」得不輕,又害怕那位素來沒什麼節操的景國公會藉著大年夜這月黑風高的晚上讓他們生米煮成熟飯,為自己的名節著想,景逸才溜了出來,原本他是想去找寧淵的,可是寧淵的住處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後來他又去驛館找呼延元宸,可驛館裡也空空蕩蕩,於是他一個人飢腸轆轆地就這麼閒晃到了趙將軍府附近,因為好奇,便爬了回牆角想看看大年夜趙沫都在吃些什麼好菜,結果發現他要找的人都窩在這裡不說,自己還從牆上摔了下來聽牆角被抓包,當真狼狽得很。
景逸這番緣由聽得寧淵有些無語,而且瞧他端著碗吃得熱乎的那股勁,哪裡有半點狼狽的樣子,完全是把這裡當成了自己家。
「這烤肉當真不錯,軍隊裡的廚子也總做烤肉,瞧著料子差不多,味道怎麼能差這麼多。」景逸胡亂塞了兩大塊羊排進嘴裡,腮幫子都撐得鼓鼓,好像一時卡住了氣,往胸口捶了好幾下。
「慢些吃,又沒人同你搶。」趙沫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將個杯子擺在景逸身前,景逸想也沒想便端起來喝了,可剛下去一口,又被辣得直吐舌頭,「怎麼是酒!」
「這樣的席面,難道還會有人備著水不成。」趙沫搖了搖頭,「不過今日看著好幾個姑娘在,備的不是烈酒,總不會太醉人就是。」
景逸尷尬地對趙沫笑了笑,好像也覺得自己這樣突然上門到別人家裡蹭飯,再挑三揀四會不太好,便沒有繼續多說,也老老實實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
年夜飯熱熱鬧鬧地吃了許久才結束,飯後,瞧著時辰還早,眾人又湊在一起玩起了棋牌遊戲,玩起遊戲就有輸贏,既有輸贏自然也有獎有罰,贏了的人有銀子拿,輸了的人只能喝酒了,因大夥都不是生人,又沒有規矩束縛著,玩起來也放得開。
棋牌遊戲歷來便有輸有贏,就連白氏姐妹這樣的初學者,雖然被灌了好幾杯酒,好歹也贏了些銀子,唯獨景逸一個不知道是撞邪了還是怎的,開局之前牛皮吹得比天都高,說他在軍營裡可是出了名的頂死上家逼死下架,人稱玩牌王子,結果真正玩下來,一圈人裡就屬他一圈沒贏過,反而輸得最多,灌了一肚子酒,子時都還未到,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穩了。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有了些醉意,趙沫原本還想趁著興致高招呼眾人守歲,瞧見這場面也只能作罷,開始分配房間安排大夥休息。
「下雪了。」
清晨,寧淵推開窗戶,外邊一片耀眼的白光立刻撒進了屋裡,他眯起眼睛,過了一會才適應光線。
這場雪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下得不多,只在地上蓋了淺淺的一層。如今天色已經放晴,日頭的光線傾灑下來,倒映著雪光才會如此炫目。
「論起雪,華京是比不上江州的,所以從前每到了冬日,我總喜歡去江州賞雪。」呼延元宸走到寧淵身後,將外袍披在他肩上,「站在窗口吹風便不要穿這般少,當心著涼。」
「時辰還早,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寧淵睡得淺,天剛亮他便醒了,見呼延元宸依舊睡得很沉,便小心地起了床,想著不要吵醒他,怎料他還是跟著起了身。
「你們不是有句老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呼延元宸笑著摸了摸腹部,「昨夜喝酒喝得多,吃的飯食卻少,現下正餓了,於是趕著起來吃早飯。」
「可惜你現在就算起來也沒飯吃。」寧淵指了指身後的牆壁,「你忘了隔壁那兩位昨夜折騰到什麼時辰嗎,我估摸著要是不到正午,他們可起不來,主人家都躺著,難不成要我們這些客人自己做飯吃。」
「我不過說笑一句,你還當真了,想來以我的體格少吃一頓也餓不死。」呼延元宸忽然掰過寧淵的肩膀,帶著他到床邊的桌台旁坐下,道:「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說完,他拿過掛在一邊的外袍,在裡邊掏了掏,摸出來一個錦盒。
錦盒不算精緻,華京大街小巷但凡是個賣精巧物事的地方大多都能看見,寧淵露出疑惑的表情,伸手將拿過來看,又遭呼延元宸躲開了。
「你做什麼,不是說要送給我的嗎?」寧淵好奇道。
「是要送給你,不過怎麼送得我親手來,你只消乖乖坐著便成。」呼延元宸抿著嘴笑,拍了拍寧淵的背,示意他轉過身去,然後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柄木梳,開始替寧淵梳頭髮。
寧淵的頭髮昨天夜裡才洗過,摸起來又細又滑,呼延元宸動作輕柔地將他所有的發絲都梳到腦後,然後打開錦盒,從裡邊拿出一個碧色的玉筒,細細將寧淵一頭長發束在腦後。
「平日裡總瞧你用髮帶束髮,雖然清爽,但華京向來是個先敬羅衣後敬人的地方,你現下時常要出入寧國公府與宮廷,衣裳簡單些便罷了,但總要有一兩件體面的物事才不會被一些沒規矩的狗眼看人低。」
桌台上剛好有一方銅鏡,寧淵側臉瞧了瞧,那玉筒觸手生溫,想來材質極好,且上邊還十分精細地雕刻了松竹梅三種圖樣。
「我素來不計較這些,你這錢當真是花得冤枉。」寧淵不是沒有束髮用的玉筒,只是玉質易碎,顏色不討喜,他又嫌棄麻煩,便大多是用髮帶,而呼延元宸送的這玉筒顯然是挑過的,淡青的色澤倒能很好地襯托出髮色的黑亮,寧淵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已經喜歡上了。
「我可沒有花冤枉錢,這塊玉原是我手裡的老東西,只不過是拿來再加工了一番。」
午後,前來拜年的人便開始絡繹上門,畢竟趙沫這位年輕將軍也算是新貴之一,又是老趙將軍的傳人,往後搞不好還能混成軍部大員,這對於向來以拉關係要從小抓起為座右銘的華京商賈貴族們來說,可是一個十分值得搞好交情的對象。見趙沫這裡開始應酬了,其他人也不便再留,各自打道回府,呼延元宸瞧著時辰還早,原本想約寧淵到碼頭邊走一遭,瞧瞧江邊雪景,可見著雪天路滑,便也打消了念頭,一路將寧淵一行人護送到了家門口才離開。
寧馨兒昨夜玩得累,今天又起得早,吃過午飯後便一直哈欠連連,由唐氏帶著回屋睡覺去了,白氏姐妹瞧著滿院的積雪,也拉著周石準備掃除,還不忘塞一把掃帚給寧淵。
「門口也積了不少雪呢,院子裡交給我們,想來少爺現下也無事,外邊就麻煩啦。」白檀說完了話,就掛著一臉的笑容走了。
寧淵看著手裡的掃帚,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走回院外,開始清掃著大門邊的積雪。
積雪看著不多,可門前寬廣,掃起來也破費一番功夫,寧淵倒也沒將全部精力放在清掃上,時不時還會用掃帚在雪地裡畫個圖樣,寫一寫書法,玩得頗有興味,直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一溜煙的人,擋在了他身前。
領頭那人明顯上了年紀,卻面白無鬚,似乎是個太監,看著寧淵張口便道:「你可是寧淵寧公子?」
寧淵眯起眼睛,一時看不出這些人的來歷,卻還是點了點頭,那太監見自己沒找錯人,忽然一揮手,他身邊跟著的一共六七個大漢立刻圍了上來,將寧淵團在中心,同時皆把右手伸進披風裡,那裡有個輪廓分明的形狀凸出來,顯然這些人各個都帶著兵器。
「你們是什麼人。」寧淵聲音沉了下去,這些人來路不明,且顯然沒懷什麼好意,他不禁暗暗運氣內勁,握緊了手裡的掃帚,心裡計量著自己靠著一柄掃帚能不能全然擺平這些功夫不錯的傢伙,他沒有想過要把周石驚動出來,因為那樣的話勢必唐氏也會被驚動,如果這些人當真有歹念,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唐氏和寧馨兒挾持了可怎麼好。
「寧公子放心,我們可不是什麼歹人。」那太監陰測測地笑了一聲,「只是咱家公務在身,要勞煩寧公子陪著我們走一趟。」
「公務?若有公務,公文拿來。」寧淵對那太監道:「若無公務,皇城腳下,天子近旁,你們這些傢伙若是想當街對手無寸鐵的百姓為非作歹,偏生也太猖狂了些!」
「寧公子莫要激動,我們自然知道這裡是皇城腳下,天子近旁,可惜,就算是皇上站在這裡,也不大好妨礙我們辦事。」那太監臉上陰森的笑容更開了,「我便也不瞞寧公子了,我們是替長公主辦事的,長公主有請寧公子,還請寧公子配合著些,不要讓我們難做。」說完,太監撩起衣裳的下襬,露出一塊金鑲玉的腰牌,確實是皇宮裡到了一定地位的太監,才能有的腰牌。
寧淵握著掃帚的手漸漸鬆了,「不知長公主忽然想找小人是為著什麼事情。」
「多的事情我們也不知道,等寧公子見到了長公主的面,自然就知道了。」太監一側身,讓出身後的路,「寧公子,請吧。」
「我知道了。」寧淵輕聲道:「不過先容我同我的家人說一聲。」
「長公主正等著呢,只怕咱們沒有這閒工夫了。」太監一揮手,那些侍衛立刻擋住了寧淵後退的路,「寧公子的家人,我們自然會安排人知會的,時辰已經不早了,寧公子還是請吧。」路口的位置已經有一輛全黑的馬車悄然出現,顯然這些人是有備而來。
寧淵知道,自己是不去也得去了,而且還反抗不得。長公主身為皇帝的親姑母,很得皇帝敬重,就算她手下的人要當街殺了自己,哪怕是在皇城根,皇帝最多為平民意裝模作樣調查一番,實際上壓根不會管。
但是自己與長公主從未有什麼交集,她又為何會忽然召見自己?
即便寧淵心存疑惑,可還是走向不遠處的馬車,而除了那個太監跟著上了車外,其餘的侍衛則消失在各處隱秘的巷子裡,估計是要在暗處盯著馬車,防止寧淵逃走。
馬車一路進了宮門,在那太監出示了腰牌之後,向來宮規森嚴,不允許馬車徑直駛入的皇宮,卻一路暢行無阻,最終來到了皇宮西邊,一處僻靜的宮苑之內。
太監示意寧淵跟他下馬車,腳剛踏上青石板的地面,原先那些隱去身形的侍衛們竟然又突然出現了,簇擁在二人身邊,這讓寧淵意識到這些人恐怕是經過嚴苛訓練過的,功夫遠非一般侍衛可比,若是真動起手來,他或許還真不是這六七人一擁而上的對手。
望著眼前僻靜古樸的宮苑,寧淵一顆心悄然有些發沉。
「寧公子,長公主殿下正在殿內等著你呢,請吧。」太監說完,便低頭在前邊領路,這宮苑看起來也屬於後宮的範疇,來往的宮人卻極少,遠沒有其他宮殿熱鬧,也並不見任何禮樂之聲,週遭都是安安靜靜的。
直到穿過了四五個小殿,太監才在一棟寬敞的寢殿外停下,讓開身子,示意寧淵進去。
寢殿殿門是開著的,裡邊卻很晦暗,從外邊壓根看不清。寧淵拂了拂衣裳的下襬,提步上了台階,在邁過高聳的門檻後,一股濃厚的檀香氣便撲面而來,寧淵抬起眼睛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無怪殿內會有這般濃厚的味道,在大殿四角上各擺了一尊足有半人高的香爐,香菸裊裊,將整個寢殿熏得彷彿像是佛堂。
「來者何人,還不快上前來請安!」前方忽然傳來一個嬤嬤尖銳的喝聲,寧淵再度垂下眼,快步走上前去,恭敬地跪下,對著大殿正前方斜坐在臥榻上的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婦道:「草民寧淵,參見公主殿下。」
「抬起頭來。」長公主聲音雖然蒼老,卻顯平和。
寧淵聞言,緩緩將腰挺直了,一雙眼睛順著雕工精良的臥榻,最終落到長公主身上。
上回他還只是在六皇子府遠遠地望了這位年老的公主一眼,其實對於長公主這個人,哪怕是在上一世,寧淵也不甚熟悉,因為她身份雖然尊貴,卻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一年到頭都安安靜靜住在自己的寢宮裡,不理外事,也幾乎不出席各類節慶活動,活得比先帝的太妃都要清閒。
長公主衣裳穿得十分素淨,花白的頭髮也盤得齊整,只是沒有一點珠翠事物,雖然年紀不比太后大,可臉上的皺紋卻比太后要深得多,不過看她這寢殿裡冷冷清清的樣子,想來她也是個日子過得簡單的人,哪怕自身在宮裡地位極高,生活卻一點不奢侈。
在長公主下首還坐著一名中年婦人,卻是寧淵的熟人,也是長公主的獨生女兒昭儀郡主,只是這位昭儀郡主現下表情卻不怎麼好看,一會看著寧淵,一會又看著長公主,表情十分忐忑。
「你就是寧淵?」長公主打量了一絲寧淵抬起來的臉,慢悠悠道。
「正是草民。」寧淵回了一句。
「你老家可是在江州。」長公主又問道。
「草民的確是從江州而來。」寧淵繼續打著。
「哦,果真如此?」長公主的眼睛在此時卻忽然眯了起來,「那你從前還在江州地界時,可曾同婉儀郡主見過面?」
「母親,多年前我曾帶著婉儀前往江州寧府做客,婉儀也的確與這孩子見過面,可是……」
昭儀郡主忽然帶著慌張的表情想向長公主辯駁些什麼,但卻遭長公主冷冰冰地打斷了。
「又沒問你,插什麼嘴。」
昭儀郡主臉色一滯,又看了寧淵一眼,忽然間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還是開口道:「母親,我覺得此事當真草率不得,不如將婉儀帶來聽那孩子親口說吧,不然照母親這般胡亂撒網,要是弄錯了,豈不是會牽連無辜?就算沒弄錯,若叫婉儀知道了,她也會傷心啊……」
「當真是夠了,慈母多敗兒,婉儀那丫頭會變作這幅德行,你這個做娘的難辭其咎。」長公主臉上現出幾分怒氣,「身為皇室女眷,金枝玉葉,竟然偷走出宮,與人私會私通,此事若遭外人得知,我皇室顏面豈非喪盡?婉儀那丫頭已經被本宮差人看管起來了,什麼時候她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處,什麼時候才能出來,至於外邊的事,本宮會一併替她解決,她只用好好思她的過便成!」
昭儀郡主被這麼一頂,又悻悻將頭低下去,再也說不上話。
長公主重新將目光落到寧淵身上,呼氣忽然沉了些,「臭小子,你可知罪?」
「小人惶恐,實在不明白公主殿下的意思。」寧淵重新跪拜下去,將頭埋得低低的,雖然從方才長公主的昭儀郡主的對話裡,他已經聽出些了門道,可長公主這番突然問罪,他從沒有做過的事情自然要矢口否認。
「都到了這裡,在本宮面前,還想裝蒜不成。」長公主的語氣變得越來越不客氣,「若非有人告訴本宮,本宮還不知道,你這臭小子竟然如此膽大包天,引誘婉儀郡主偷走出宮私會,敗壞皇家名頭,簡直罪該萬死!」
「公主殿下,草民實在不明白你所謂何事。」寧淵平靜道:「草民與婉儀郡主不過只有數面之緣,連話都未曾說過,又何來引誘私會的之說,這幅罪名,小人實在承擔不起。」
「哼,若非本宮有確切的消息,又如何會找上你。」長公主緩緩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寧淵,忽然將一封書信甩到寧淵身前,「本宮問你,此為何物?」
寧淵將其撿起,展開看了看,發現是一封情信,書信的內容粗俗露骨,不堪入目,可偏偏與他的筆跡極為相似,甚至就連落款,也是他寧淵的名字。
寧淵冷笑了一聲,這般熟悉的場面讓他立刻明白了過來,他扔下那封信道:「此事純屬誣陷,草民從未寫過此信。」
「誣陷?當真是笑話。」長公主怒道:「此物是本宮差人從婉儀身上搜出來的,若非是你勾引皇女,與她私通,她身上又怎麼會有是你署名的情信!莫非你想說,是婉儀郡主在誣陷你不成!?」
寧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齊公公,你來說,我看這小子還抵賴!」長公主忽然看了殿門的方向一眼,很快,那位替寧淵領路的太監便走了進來,向長公主行過禮之後,才開口道:「自打公主殿下發現婉儀郡主的異狀之後,奴才便奉命暗中監視郡主,昨夜後半夜,郡主見宮內因年節守備有所鬆懈,竟然買通了宮門的看守私自出宮,奴才一路尾隨,見著郡主竟然在與一書生私會,奴才原想立刻將那書生拿下,怎料郡主拚命阻撓,奴才投鼠忌器,加上天又下了雪視線受阻,才叫那書生溜了,不過奴才瞧那書生的身心,同這位寧公子並無二致,只不過因奴才沒有瞧清楚臉,所以也不敢下斷言。」
「荒謬!」寧淵一拂袖,「昨夜我整夜都受邀呆在趙將軍府,天亮才出府,又如何與人私會。」
「這可不一定,若是寧公子你趁著半夜偷溜出府,誰又能知道呢,莫非趙將軍府裡還有能證明你整夜都在床上躺著的人不成。」那太監望著寧淵道。
寧淵想說話,卻忽然間滯住,能證明他整夜躺在床上的人自然是有,只是那人的身份……他輕輕搖了搖頭,呼延元宸身份擺在那裡,且與自己的關係敏感,實不能將他拖出來。
「既然無人證明,那一切便都算不得數,何況還有這封情信佐證,你要本宮如何相信你?」長公主的聲音越發冰冷,「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你可知有損皇室女眷聲譽,是死路一條?」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做過。」婉儀郡主到底在宮外見了什麼人,寧淵沒心情去關係,可這明白著是誣陷他的事情,他決計是不可能承認的,「這封情信實數偽造,公主殿下若是不信,可將婉儀郡主帶上殿來讓草民與她對質,草民相信婉儀郡主也不會冤枉了無辜才對。」
「婉儀已經被看管起來了,事到如今,你莫非還想當面叫她難堪不成。」長公主怒道:「本宮在搜出這封信時,婉儀她也在場,且並未有過半句辯駁,難道這還不夠嗎!」
「誣陷便是誣陷,清者自清,看來今日,公主殿下是不打算放過草民了。」寧淵抬起眼,明亮地看著長公主,「那不知公主殿下要如何給草民定罪?」
「定罪?」長公主輕哼一聲,「你難道是認為,本宮一介婦孺,沒有那個權力給人定罪嗎?那你便是大錯特錯了,實話告訴你,為了保住婉儀的名節,本宮就算是來日背上罵名,今日也定然不能讓你活著踏出宮門,齊公公!」
長公主一聲令下,那齊公公忽然從袖袍裡掏出一個瓷瓶來,而之前的那些侍衛,也全然跑進了殿內,重新將寧淵圍住。
「母親,母親不可啊!」昭儀郡主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倉惶地站了起來,抓住長公主的胳膊,「宮規對宮人尚不可私審私刑,何況是對平民百姓,此事尚不能做下決斷,母親若是將這孩子處置了,來日皇上知道了如何是好!」
「今日處置了這小子,我便自個去皇上那請罪,我倒要看看皇上會不會為難我這個姑母!」長公主疾言厲色地望著昭儀郡主,「就算此事不能做下決斷,可為了婉儀的名聲,本宮也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不然留他活在世上,婉儀要是再因此偷走私會,一旦被人撞見,不止婉儀,我皇家亦會聲名掃地,到那時再後悔便晚了!」
長公主一把揮開昭儀郡主,對齊公公喝道:「動手!」

圍著寧淵的侍衛們在這一刻,統統將手伸了過來,想要將寧淵拿住,寧淵想不到長公主竟然這般跋扈無理,說動手就動手,雖然突兀了些,可他卻沒有要坐以待斃的道理,雙袖一震,並指成劍,運起內勁就朝其中兩個侍衛中間的空隙破去。
那些侍衛功夫看著都不低,寧淵料想自己並不是這麼多人的對手,但對於突出重圍這事他還有些信心,他已經想得很好,只要被他闖出了這裡,就立刻直奔歡慶殿,司空玄昨夜在宮中赴宴想必此刻也沒有出宮,現下說不定也只有他和舒惠妃有能力將長公主擋上一擋。
情況也同寧淵預料的不差,那些侍衛即便有些身手,可單打獨鬥也不是寧淵一合之敵,他輕輕鬆鬆就震開了兩人,從包圍圈裡脫身出來,然後頭也不回,直接朝殿門口掠去。
但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身影以完全不遜色於他的速度直追而上,剎那間就橫到了寧淵面前,抬起手對著寧淵面門一掌拍來。
寧淵急忙也抬起手掌,二人掌心相接,寧淵還來不及將內裡送出去,便感覺到有一股排山倒海的真氣由對方掌心直灌過來,摧枯拉朽一般竟然十分輕易就將他凝聚起來的內勁沖得七零八落,並且餘勢不減地突入他的經脈,寧淵只覺得一股劇烈的疼痛從經脈裡傳來,唇角溢出一絲鮮血,後退了好幾部。
「涅?心經!」齊公公似乎看出了寧淵所修煉的功法,一時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收掌之後,趁著寧淵吐血的功夫,他再度欺身而上,一指點在了寧淵脖頸的脈門處,徹底封住了他的穴道。
「哼,好不自量力的一個小子,齊公公曾經是先皇身邊的護衛,受先皇遺命與先皇曾經專屬的金吾衛到了本宮麾下保護本宮,這些人全是一等一的好手,豈是你靠著那三兩下功夫能跑得了的。」長公主慢步走了上來,冷笑著看了已經被制住的寧淵一眼,又對齊公公道:「此事便交給你了,務必要讓他消失得無聲無息,切莫給本宮找些麻煩!」
「母親!」昭儀郡主還想上來說話,卻被長公主喝住,「你閉嘴。」長公主怒道:「現在你隨本宮去見婉儀,本宮還有話想問那個丫頭!」說罷,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昭儀郡主沒辦法,齊公公和那些金吾衛只聽長公主一人的命令,她有心想救寧淵卻也不能,只好在跟著長公主離開之前,招過一個貼身的小太監,讓他立刻去外邊通風報信。
瞧著那太監迅速離開的背影,昭儀郡主又回頭朝殿內望瞭望,輕道一聲「真是作孽」,才抬步跟著長公主去了。
寧淵被封了穴道,又被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押著,當真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此時他終於有些慌了,額頭上也浸出了冷汗,看著齊公公彎下腰,捏起他的下巴,將那個小瓷瓶裡腥臭的液體往他嘴裡灌。
瓶子裡也不知是什麼毒藥,剛入了口,寧淵便覺得舌頭麻了,原本還想用舌頭抵著不往下嚥的想法也泡了湯,齊公公見已經將毒藥給寧淵灌了下去,又讓人取來一個大麻袋,將寧淵從頭套到腳,栓緊後由這些人扛了起來,朝最近的宮門口走去。
而等昭儀郡主差遣出去的太監將舒惠妃和司空玄找來時,整座寢殿已經人去樓空。
「遭了,眼下此處無人,八成是遲了!」舒氏扯過那領路的公公道:「這位公公,你可知道長公主將那位寧公子怎麼樣了?」
「奴才,奴才不知啊!」太監哭喪著臉,「郡主殿下讓小的出來報信,小的只知道那位公子與六殿下走得近,才會來找殿下和娘娘,公主殿下今日生了好大的氣,只怕……」太監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打量著舒氏的臉色,「不如,不如惠妃娘娘直接去面見公主殿下吧,殿下應該在後殿之內,要不要小的前去通報。」
「不,不必了。」舒氏抬手阻止了太監,她縱使與長公主接觸不多,可在這皇宮裡生活這麼久也多少知道長公主的性格,「眼下人不在這裡,十有八九是已經被長公主發落了,就算本宮向公主詢問只怕也討不了好,還是救人要緊,本宮現在就去見皇上,阿玄你立刻出宮,去聯絡趙將軍和唐夫人,想來長公主還沒膽量在皇宮中害人性命,有他們在宮外幫著搜尋,興許還有一絲轉機。」

司空玄臉頰繃得緊緊的,他對寧淵忽然被長公主派人拿住的事情感到十分震驚,聽見舒氏的話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走,舒氏也再度看了空曠的寢殿一眼,匆匆退出了這處宮苑,直奔養心殿。
而與此同時,在碼頭邊一艘雅緻的畫舫之上,幾個衣著華貴的人,也在說著同一件事情。
孟之繁今日穿了一身白狐皮裘袍,手裡執著一柄茶勺,輕輕攪拌著眼前一方小爐上煮在紫砂壺裡的茶湯,裊裊茶香飄了滿室,坐在他對面的兩人深吸了一口氣,其中一個身材微胖的道:「這雪頂碧瑤茶,便是要冬日喝起來才有味道,聽聞今年貢品攏共只有半斤,皇上自己留了一兩,賜給太后一兩,餘下的全都犒賞了當朝三公,孟國公,景國公,寧國公一人一兩,從前老夫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形,今日當真是託了孟世子的福,才能一嘗這絕世珍品。」
司空旭在另一邊輕笑著附和道:「我同龐大人想法一樣,正巧昨夜又下了雪,這初雪景緻,再配上這等好茶,便是神仙也難以享到這番樂事。」
「二位到底實在奉承我,還是在諷刺我。」孟之繁嘴角帶著笑,端起紫砂壺來在三人面前的小盅裡盡數滿上,「若不是有喜事,我也不會這般慷慨的將如此珍品拿出來,定要好好留存著,逢年過節再一點一點奢侈才好。」
聽見孟之繁提到好事二字,龐松便忍不住般偷偷一笑,「早些時候我已經得到了消息,那小子被長公主派人請進宮去了,只怕這個時候,事情該瞭解了吧。」
「此事若能成,也是孟世子的功勞。」司空旭端起茶盅細抿了一口,「若非孟世子知曉婉儀郡主的那檔子事,咱們也不能藉著這個機會移花接木,讓長公主來替我們除掉心腹大患,只是我總擔心……」
「四殿下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孟之繁微笑道:「有那封偽造的情信,加上婉儀郡主的證詞,寧淵就算是再巧舌如簧也不可能過得了這一劫,長公主那個人不光剛愎自用,還十分護短,她怎麼都不可能放著自己孫女的話不停,轉而詳細寧淵的辯詞。」
「我所擔心的就在這裡。」司空旭皺眉道:「婉儀那個丫頭我雖然接觸不多,卻也瞭解,以她的心性,若是不願意配合我們,臨時反口的話……」
「不可能。」司空旭還未說完,孟之繁就搖了搖頭,「郡主殿下不可能反口,除非她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情郎去死。」
「四殿下,老夫也覺得你是多慮了。」龐松跟著笑道:「孟世子怎麼不會想到婉儀郡主有反口的可能,只不過對郡主來說,一邊是自個的情郎,一邊是個沒什麼交集的陌生人,反正長公主橫豎都要對付一個,即便是郡主再善良再心軟,也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為了保住一個陌生人而把情郎供出去吧,或者說,用一個陌生人的性命去換她情郎的平安,這份買賣難道不是很划算嗎。」
司空旭點點頭,「也對,到底是我多心了,實在是寧淵那小子太過詭計多端,所以我這心裡才總是不踏實。」
「沒什麼不踏實的,所謂一力降十會,任憑他有再多的詭計再靈巧的嘴,在絕對的優勢與強權面前,半分作用都沒有。」孟之繁重新將紫砂壺放在爐火之上,「知道有人敗壞自己掌上明珠的名聲,長公主為了保住婉儀的名聲,唯一的做法便是斬草除根,她身邊跟著前朝的大內第一高手齊公公,還有一群先帝的金吾衛,寧淵這回,即便是插翅,也難逃一死。」
※※※
馬車飛速奔馳在白雪皚皚的山道上。
山路並不寬,兩邊密林參天,雪水在大樹的枝椏上凝結成一顆顆纖長的冰棱,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好看,只是從那馬車急匆匆趕路的情形上看,無論是趕車的車伕,還是車內坐著的人,都沒有興趣左右張望欣賞雪景。
原本在華京城裡不算大的雪,深山裡卻積了很多,可趕車之人不光有技巧,拉車的馬匹也是油光澄亮的良駒,以至於在厚厚的積雪上也能健步如飛,馬車的速度也絲毫不遜於平地奔馳。
寧淵已經被從麻袋裡放了出來,可手腳皆被粗麻繩綁住,嘴裡也塞了布條,若是以往,這類普通麻繩寧淵若是卯足了勁,是可以掙脫開的,但如今他不光在於齊公公對掌時受了內傷,僅剩下的一點內力還要對抗被硬灌下去的毒藥,因此除了躺在那裡出汗,什麼事都做不了。
可惜,縱使寧淵已經拚命在抵抗毒藥的蔓延,但這毒藥藥性極烈,加上馬車的顛簸,寧淵還是覺得身上的力氣再被一絲絲抽走,四肢也早已失去了知覺,若不是尚有意識殘留,也能隱約感受到車底傳來的震動,他恐怕都會相信自己已經往生了。
齊公公就坐在他旁邊,瞧著寧淵臉色蒼白的模樣,忽然張開嘴輕聲說話,也不知是說給寧淵聽的還是在自言自語,「原想將你直接丟進江華運河裡了事,奈何河畔賞初雪的百姓太多,未免節外生枝,也只能帶著你來這涼山了,你放心,我自然會為你尋一處好墓穴,總不至於叫你暴屍荒野就是。
說完,齊公公又像想起了什麼,蹲下身子,將手指按在寧淵的脈門之上,細細感受了一會寧淵已經變得如游絲般的脈象,眉頭輕皺道:「果然是涅槃心經,若是換了旁人,被灌了那樣多秘製的毒藥,早就該往生了,這小子偏生還撐著一口氣。」他拂了拂光溜的下巴,「真是奇怪,這小子並非閹人,又是如何練成這等奇功的?」
他正想著,馬車忽然匡噹一聲停下了,趕車的車伕,也是他屬下之一在外邊喝了一聲:「齊公公,咱們到地方了!」
齊公公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直接將寧淵拎了起來,跳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處十分壯觀的峽谷,不光陡峭深邃,兩邊還都望不到頭,順著峽谷向下望去,隱約能看見谷底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峽谷河,蜿蜒盤旋,一路向深山中流去。
「這裡是涼山深處,號稱一線天,不光人跡罕至,聽聞偶爾有失足從此處掉下去的獵戶,便再也沒有爬上來過,又叫絕地一線天……將這地方當做你的埋骨之地,想來也是極好的。」齊公公低頭看了寧淵一眼,忽然對守在不遠處的幾名手下道:「你們到周圍去戒備,本公公同這小子有幾句話要說。」
那些手下立刻行禮,然後轉瞬朝四周分散消失得乾乾淨淨。
齊公公此時才將寧淵丟到雪地裡,解開他身上的繩子,又拿出他嘴裡的布條,望著他滿頭大汗,依舊在輕微喘氣的臉輕聲道:「我不知道你這小子還能不能聽見我說話,我也很好奇你身懷的涅?心經到底是從何處而來,但是你既然練了這功法,又被我察覺,只能說明你我二人有緣……你喝的毒藥是宮廷秘製的奇毒,服下之人大多十死無生,可衝著這緣分,我也願意給你一線生機,只是能不能抓住,便要看你自己的了。」齊公公說完,從袖袍裡掏出一枚漆黑的丹丸,捏開寧淵的嘴巴讓他吞了下去。
「什麼人!」剛讓寧淵吞下丹丸,齊公公忽然便察覺到身側有一股勁風撲來,他側過臉,看見的卻是兩排如刀鋒般雪亮的牙齒和散發著腥臭的血盆大口。
「那些臭小子,讓他們在周圍戒備怎麼還放了一隻雪狼過來!」突然出現的是冬日裡深山常見的雪狼,不過眼前這只的體型看起來要比其他雪狼足足大了一倍,牙齒也又尖又長,十分兇猛,張嘴便朝齊公公咬來。
齊公公怎麼說也是從前的大內第一高手,雪狼雖然兇猛,可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隻靠著蠻力的畜生,輕飄飄一側身讓過了雪狼的撲繼,然後他輕哼一聲,一掌拍在了雪狼身側的肚子上。
那一掌他運足了內勁,只瞧著狼皮上一圈肉眼可見的波紋蕩漾了開去,雪狼慘叫一聲,一連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直直撞向寧淵。
「不好!」齊公公瞧著不對勁,急忙沖上前去想阻止雪狼的滾勢,可為時已晚,在他手指觸到雪狼的毛皮之前,巨大的狼身已經同寧淵躺在雪地上的身子撞在了一起,然後一人一狼就這麼飛出了懸崖,直直朝峽谷底部掉了下去。
「遭了!」齊公公臉色大變,猛地撲倒懸崖邊上,可看見的只是峽谷底部湍急的河水,再沒有了其他的東西,想必那一人一狼早已被河水吞噬了。
「我有心給那孩子一線生機,卻又被這突然出現的畜生所攪,莫非是他命該絕於此……?」趴在懸崖邊上,齊公公凝神望著下邊的河水,喃喃道。
「大人,可是出了什麼事!」周圍戒備的手下聽見動靜,又立刻跑了過來,見齊公公在那一動不動,不禁問道。
「沒事。」齊公公站起了身,喃喃自語了一句,「師父,莫非涅?心經,當真要從此徹底失傳了嗎……也罷,想必這就是天意。」他搖搖頭,轉過身,對手下人喝道:「事情已經了了,回宮向公主殿下覆命吧。」
「是!」
※※※
從中午開始,呼延元宸就覺得右眼皮跳個不停。
他放下手裡的刻刀,揉了揉額頭,同時皺眉望著自己的胸口。
除了眼皮,他還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心慌,心也跳得厲害,一扯一扯的,竟然有一種心驚肉跳的錯覺。
「莫非是昨夜沒有休息好?」找不到原因,呼延元宸只能將事情聯想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上,趙沫他們折騰了大半夜,他似乎是快要天亮時才睡著的,早上又醒得早,可以說是幾乎沒怎麼睡,原本想著回了驛館要好好補上一覺,可又不知哪裡冒出了靈感,坐到桌邊拿出抽屜裡一個已經雕刻了一半的玉筒,一路刻到了現在。
閆非推開門,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年糕走了進來,道:「少主,這是你昨天打的年糕,沒吃完,我便帶了一些回來,讓廚房熱了熱,現在吃正好。」將年糕在桌子上放下,閆非又瞧見了呼延元宸手裡的玉筒,不禁笑道:「少主不是才將前些天雕刻的玉筒送給寧公子,怎麼現下又刻上了?」
「這樣的身外之物,多備幾個也不嫌多。」呼延元宸道:「而且今天早上我送給阿淵時,他也很是喜歡,再刻幾個又何妨。」
說完,他拿起玉筒來仔細檢查上邊雕刻的花樣,已經送給寧淵的那個上面雕刻了歲寒三友,而眼下這個刻的卻是梅蘭竹菊四公子,不知是不是呼延元宸雕工長進了些,瞧著比上一個要精緻許多。
閆非朝呼延元宸雕得認真,正想說一兩句鼓勵的話,忽然聽見外邊一陣吵鬧,透過窗戶打開的縫隙,可以看見是有人要闖進驛館來,卻被守在門邊的護衛死死攔住了。
「周石?」閆非奇道:「他這個時辰來做什麼……」他原想說是不是寧淵早晨收了呼延元宸的禮物,所以現在派周石送回禮來了,可是話音還沒落,就聽見周石在下邊扯著嗓子叫到:「呼延大哥!我家公子出事了!」
呼延元宸在聽到這句話的一剎那,立刻倉惶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大步奪門而出。
「惠妃娘娘從宮裡傳來消息……說公子被灌了藥,只怕此刻已經被送出城了,趙將軍眼下,也已經帶了人出城去尋了。」周石通紅著一雙眼睛,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說,公子不知是因為何事得罪了長公主,長公主……長公主他要公子的性命!」
「怎麼會這樣,早晨不還好好的……」閆非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目瞪口呆,而呼延元宸整張臉已經變成了鐵青色,他額角浮著青筋,用力抓著周石的肩膀道:「所以現在還沒有人的消息嗎!」
「惠妃娘娘親自去求長公主了,可長公主就是不說公子的下落,還一口咬定是我們公子罪有應得,六殿下也幾乎將宮裡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沒有,才想著可能是被送到了宮外。」周石一面說著,竟然哽嚥了起來,「夫人一聽這事就暈過去了,若公子當真出了事情可怎麼得了!」
「閆非,立刻去備馬來,跟我走!」呼延元宸當機立斷,從懷裡掏出個形狀奇異的小哨,吹了一聲,很快便瞧見一道雪亮的白影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屋子的床沿上,黃豆大小的眼睛正同呼延元宸對看。
「雪裡紅能幫我們找到人,立刻跟我走!」
呼延元宸縱使心中焦急,可是也莫名有種慶幸感,幸好,幸好他在今天早晨親手將那枚玉筒束在了寧淵頭上,否則的話碰上這樣的事情,眾人除了像個瞎子似地亂轉,將會一點辦法也沒有。
雪裡紅天賦異稟,可以在千里之外找到自己的羽毛,利用這個特性,從前雪裡紅曾經幫呼延元宸和寧淵悄然送過了不少信件,而為了讓自己隨時都能找到寧淵,呼延元宸在雕刻那枚玉筒的時候,曾經留了個心眼,鑲嵌了一小株雪裡紅的羽毛在裡邊。
哪知道他這一番私心之舉,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幫了大忙!

雪裡紅是一隻極通靈性的鳥兒,幾乎不要呼延元宸下什麼命令便一飛衝天,辨認清楚了方向直朝前而去,而呼延元宸與閆非,周石三人騎馬緊緊跟在後邊,一路踏雪飛馳,甚至驚到了城外不少走在官道上的行人。
雪裡紅一路飛一路長鳴,好讓下邊的人不至於跟丟,雪裡紅速度很快,但閆非牽來的馬匹都是千里良駒,一直牢牢跟在後面,三人也不知跑了多久,巍峨的華京城早已在地平線上消失不見,而周圍的地勢也漸漸變高,轉入了山道。
「少主,再往前走便是涼山了,看來寧公子是被帶進了山裡!」閆非朝呼延元宸喊道。
呼延元宸默然地將頭點了點,手裡的馬鞭用力揮了兩下,馬兒高鳴一聲,跑得更快了。
興許就在前面。呼延元宸心裡想著,他有這樣的感覺,寧淵就在前面,他們馬上就能找到他了。
「快看地上的雪,這是車軲轆的印記,什麼樣的人會在下雪天把馬車趕進深山老林裡,定時這條路沒錯!」周石也跟著興奮起來,他從小便和白氏姐妹貼身侍奉寧淵,如今寧淵出了事他們比誰都著急,如果不是白氏姐妹要幫著照顧暈過去的唐氏和慌亂的寧馨兒,恐怕也會跟著來了。
原本正飛在半空中的雪裡紅忽然翅膀一抖,將速度和高度降了下來,輕輕落在雪地上,三人也立刻拉緊韁繩,馬兒緩緩停下後,四周不再是狹窄的山道,反而變得很開闊,就在他們前方不遠處,一道左右看不到盡頭的峽谷橫在那裡,如懸崖峭壁般,極為險峻。
三人跳下馬,見此處雪地上有許多腳印,想來是有人來過這裡不錯,他們朝四周張望,卻沒有見著半個人影,周石不禁急道:「真的是在這裡麼!」
「雪裡紅應當不會弄錯。」呼延元宸眉頭緊皺,看著雪裡紅,雪裡紅也會意一般,撲騰著翅膀在雪地上跳來跳去,最後跳到懸崖邊上,長喙在雪裡啄了啄,忽然拎出一個精緻的玉筒來。
呼延元宸立刻瞪大了眼睛,上前去拿起來那個玉筒,手指都有些發抖。
束髮的玉筒落在雪地裡,可是寧淵人呢?
「少主,這裡有血!」閆非忽然在不遠處發出一身驚呼,呼延元宸身子一顫,立刻也跟著跑過去,果真見著有一連串零星的血花,從雪地裡一直蔓延到懸崖邊上,然後消失不見。
「這……這……」周石慌了神,「莫非……莫非少爺他……」
呼延元宸定了定神,道了一句:「先別慌。」然後蹲下身去,抓了一些被血染紅的雪塊,先是放到鼻下聞了聞,然後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這不是人血。」他起身斬釘截鐵道:「人血不會如此腥臭,這是狼血!」
對於狼血,呼延元宸再熟悉不過了,大夏以隼鳥和蒼狼為圖騰,呼延元宸早在成人禮上就親手殺死過不下一隻野狼,對於狼血十分熟悉,絕對不會辨認錯。
「狼血?」周石的表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好,反而更加難看道:「狼血……這裡怎麼會有狼血,也沒有找到少爺,莫非少爺……」
「莫要亂猜,這裡只有這樣一點血跡,根本什麼問題都證明不了。」呼延元宸按捺住心底的慌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趨於平穩,「阿淵束髮的玉筒落在這裡,人卻不在,這裡似乎有打鬥的痕跡,一路蔓延到懸崖邊上,再加上這些斷在懸崖邊的血跡……」呼延元宸就算心裡極其不願意承認,還是用低沉的嗓音說出自己的猜測,「或許阿淵是受到了野狼的襲擊,打鬥中,失足與那頭狼一起墜入了峽谷。」
「以這周圍的狀況來瞧也只有這種可能了。」閆非也附和道:「只是這峽谷這樣深,如果寧公子真的掉下去了,這該如何是好,不如屬下去周圍找找看有沒有能繞到峽谷底部的路。」
「不用費這個功夫了。」呼延元宸搖搖頭,表情嚴肅道:「這峽谷名喚一線天,是涼山中的一處絕地,根本沒有下去的路。」
「那該如何做。」閆非愁得抓了抓腦袋,「這出來得倉促,又沒帶繩子,而且這峽谷這樣深,就算帶了繩子,只怕也不夠長……少主你要做什麼!」在閆非驚訝的眼神裡,呼延元宸忽然脫下了身後的披風,直挺挺地站到了懸崖邊上。
「周石,你立刻回城,通知趙沫將軍這裡的情形,至於閆非你,順著這峽谷好好找找,也許能找到一條下谷的路也說不定,若是實在沒有路,也不要莽撞跟過來,直接回城去等我回來吧,若是三日後我還未回來,那麼便不用等了。」呼延元宸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間拔出一柄隨身的短劍,忽然對著眼前深幽的峽谷縱身一躍。
「少主!」閆非嚇了一跳,急忙撲倒懸崖邊上,眼見呼延元宸將手裡的短劍牢牢插入懸崖邊的峭壁裡,帶著一溜煙的火星朝峽谷底部滑去,等已經接進下邊湍急的河水時,他手腕用力,硬生生用短劍卡住了下墜的身形,朝上邊揮揮手,示意閆非自己沒事,然後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了河水裡。
閆非呆呆地看著呼延元宸的身影消失在了水面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少主突然就弄這麼一出,他要如何回驛館去向其他人交代?
※※※
「妖怪!妖怪!燒死他!燒死他!」
「這樣的妖怪竟然能混入京城來,實在駭人聽聞,睿王和王妃能大義滅親,為民除害,當真是功德一件啊!」
「點火!」
灼熱的火苗從身下躥升而起,燒灼的疼痛感讓人幾欲求死,寧淵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肉在火苗的舔舐下從身體上剝離開,想要慘叫,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後,他一面用力喘著氣,一面睜開了眼睛。
有那麼一剎那,寧淵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過了好半天才恢復清明。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盯著頭頂上方用青竹搭成的屋頂,一時有些沒弄清楚眼下的狀況。
他難道不是應該死了嗎,被灌了毒藥,又從那麼高的懸崖上跌下來……對了,他想起來在從懸崖上跌下來之前,那位齊公公好像對他說了什麼話,又塞了一顆藥丸給他服下,但當時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自然也沒聽清他到底說了什麼,再後來他好像被某個東西撞上,就從懸崖上掉了下去,身子入水的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凍死了,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吱呀」一聲,寧淵正在思考著自己的處境,耳邊卻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他側眼望過去,同樣是用青竹製成的房門被人從外邊推開,走進來以為鬚髮皆白,穿著麻布衫的老者,老者手裡端著個冒著熱氣的砂鍋,陣陣米香從那鍋裡傳來,似乎是剛煮好的米湯。
聞著那味道,寧淵才感覺到一陣排山倒海的飢餓感和虛弱感接踵而來,像是好幾天都沒吃過飯了一般,老者將米湯又倒進一個瓷碗裡,走到床邊,看樣子是想喂寧淵吃東西,不過當他一雙眼睛和寧淵四目相對時,顯然愣了一愣。
「哎喲!」他驚喜地道了一聲:「小夥子終於醒啦!」
「你是……」寧淵將嘴唇張開一條縫,剛吐出兩個沙啞地不行的字,老者卻轉身走了出去,邊走還邊吆喝,「嘿大個子,小夥子醒過來啦!……發什麼呆啊,難道我還會誆你不成!快些將斧子丟了,居然還有心情劈柴禾……哎喲!」
老者像被踩了腳一般發出聲痛叫,隨機罵罵咧咧的好幾句,不過那些聲音都被一個急速靠近的腳步聲給徹底蓋過去了,接著那扇竹門用比剛才不知道大了多少的力氣猛地推開,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幾乎就要擋住了所有從門外落進來的光線。
因為逆著光,寧淵看不清那人的臉,不過卻能辨認出輪廓,他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呼延……」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人就猛地衝到了床邊,接著把他整個人從床上撈起來,緊緊地包進懷裡。
熟悉的體溫,和身上特有的味道,即便依舊沒有看見臉,寧淵也能料定此人必定是呼延元宸無疑,他還來不及奇怪為何呼延元宸也會出現在這裡,男人寬闊的脊背,卻沒來由地輕微顫抖起來。
「阿淵……你終於醒了……」呼延元宸聲音沙啞,也在微微抖著,「已經一個月了,若你再不醒來,我當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個月?」寧淵呆呆地重複了一句,呼延元宸雖然激動,可顯然體諒寧淵虛弱,並未抱得太緊,他動了動身子,終於從他懷裡擠出來,呼延元宸身上只穿了一件十分簡陋的短褂,估計是方才在劈柴的緣故,雙臂上蓋了一層細汗,看上去很有光澤,臉上的鬍子想必有段時間未打理了,冒了一大圈胡茬出來,卻不難看,配合著左臉上那道疤,更加有一種奇異的野性美。
「可不是嗎,小夥子你昏了整整一個月,這個大個子就在我這裡賴了一個月,你要是再不醒來,我瞧著他沒準會給急死。」老者也跟在後邊走進來了,用近乎調侃的語氣道。
「我難道沒死嗎。」寧淵盯著呼延元宸有些發紅的眼睛,心中雖然震動,可更多的是疑惑,「我不是……」
「按照常理來說,服了那般烈性的毒藥,早就該十死無生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這小子天生運氣好,體質特異不說,骨子裡竟然還藏著一縷陰毒,那毒藥喝下去,被陰毒所阻,才沒有徹底要你的命,加上後來又有人喂你服下了解藥,不然你早該到閻王爺跟前報到去了。」又有一道聲音跟在那老者身後從門外傳來,寧淵扭頭去看,見著外邊又走進來一個中年人,中年人身形消瘦,面白無鬚,穿著的還是大街小巷裡十分常見的算命先生的服飾,胸口碩大的太極雙魚圖上邊還打了個補丁。

可寧淵在看見那中年人的一剎那,卻彷彿被雷擊一般呆在了原地。
「玉竹先生!」
玉竹先生其人,說起來還是寧淵的老相識,確切點說,是上一世的老相識。
這人的身份不過是個江湖術士,但在寧淵眼裡,他的地位卻要比普通江湖術士神秘得多,就在上一世,寧淵因為自己無論如何都修煉不成任何一種內功,正百思不得其解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巧遇這位玉竹先生,也是這位玉竹先生一眼就看出了寧淵異於常人的體質,告訴他有關陰脈陽脈的秘密,並且也警告過他,他極有可能會因此送命。
後來,寧淵曾想再向這位先生打聽有關自己特殊體質更多的內容,與可否有改變的方法,這位先生卻不知所蹤,再也不得相見。
不料這一世卻能再遇到。
「奇了,頭一次見到你這小子時,我雖然明知道你我二人從未見過,卻也覺得眼熟,現下你也認得我,這是個什麼道理?」玉竹先生摸著自己的下巴,顯然對寧淵能叫出他名字這件事十分驚奇,片刻之後,他搖搖頭,對身邊那老者道:「也罷,我便是測算過了他會在今日醒來,便來這裡瞧上一瞧,既醒了,便按照我給他開的那方子,一天服藥三次,連服一個月,方才能將體內的殘毒排乾淨。」
說罷,又瞧了寧淵一眼,居然就轉身出了門,當然在出門之前,也沒忘記順手拎上擺在牆角的一個小酒壺。
老者見狀,喝了一聲「又偷我的酒」,迅速罵罵咧咧追上去了。
到這時,屋子裡才重新安靜下來,寧淵愣了一會,才向呼延元宸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呼延元宸端過了老者留在屋裡的那碗米湯,用小勺一勺一勺舀著,吹吹冷,溫柔地遞到寧淵唇邊道:「先吃些東西,你邊吃,我慢慢邊跟你說。」
寧淵乖乖張嘴,清淡中一股氤氳的米香溢滿了口腔,呼延元宸用指腹擦了擦寧淵嘴角流出來的米湯,才緩緩開口道:「事情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那一日,呼延元宸為了尋找寧淵的蹤跡,跟著跳入了峽谷下冰冷的河水裡,也不知往前游了多久,可除了兩岸的懸崖峭壁外,什麼都沒有,而天色也幾乎已經黑盡了,就在呼延元宸準備放棄,想找個地方上岸,再順著懸崖爬上去時,忽然瞧見不遠處竟然有類似燈籠的火光。
在好奇心之下,他朝那火光游去,便遇見了之前出現在房間中的那名老者,彼時老者正拿著個竹樓在水裡撈魚,突然從水裡冒出來的人顯然嚇了他一條,不過在他聽見呼延元宸的來意之後,便對他招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來。
老者的背後居然是一處山洞,呼延元宸跟著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到了一個群山環抱的山谷之中,而被老者從水裡撈起來的寧淵,就安置在不遠處的篝火旁睡著。
「我也只知道那老先生姓陳,他隱居在此處有些年頭了,那位玉竹先生是這位陳老的舊友,偶爾會來找他喝酒,因為你中了毒,即便服瞭解藥,可在冷水裡泡久了身子虛弱,當晚就發起了燒,陳老便找來玉竹先生給你醫治,而我用雪裡紅將消息通知給閆非後,也央求陳老留了下來陪你。」

等呼延元宸說完,寧淵一碗米湯也喝完了,呼延元宸立刻又拿出一塊方巾來替他擦了嘴。
大概瞭解到事情到底如何後,寧淵還想問兩句,可一陣睏意又緊跟著襲來,呼延元宸彷彿看出來一般扶著他躺下,替他蓋好被子,「你身體未癒,還是應當多加休息,當下還是養精神要緊。」
寧淵就又這般在床上躺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時候,才攢夠了力氣下床,而玉竹先生也再度來了,給寧淵診了脈,又在他正吃的排毒方子裡加了幾味藥材,告誡他一定要再修養一個月才能徹底恢復。
寧淵不知道這處山谷是哪裡,只知道是在涼山的某個地方,而陳老顯然是這篇山谷唯一的主人,這裡除了三間用來住人的竹屋外,其餘的便是菜地與藥材田,平日裡都是陳老一個人在打理,不過自從呼延元宸來了之後,這裡的苦力便換了個人。
想來陳老是覺得,寧淵是他主動撿回來的,白吃白喝不打緊,可呼延元宸是自己湊上來的,卻不能讓他吃了乾飯去,反正那樣孔武有力的小夥子也不稀罕一點力氣,於是這谷裡上下的雜活,從跳水劈柴到喂雞趕鴨,便全由呼延元宸包了。
寧淵每天喝完玉竹先生開的那三貼藥之後,無事可做時也想幫幫忙,可呼延元宸死活不讓他插手,好像寧淵現在做點雜活就能給他的身體造成什麼傷害一般,儘管能感覺到對方的體貼,寧淵還是不禁莞爾,因此在那些閒得無聊的日子裡,寧淵除了用雪裡紅和唐氏等人通信,讓他們不要掛心自己,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懶洋洋地抱著毛團,靠在呼延元宸專門做給他的躺椅上曬太陽。
毛團是一隻剛剛滿月的小狼崽,渾身雪白,聽陳老說,那天他隨著河水一起飄來,之所以沒有沉下去淹死,是以為一隻死去的母狼在下邊墊著他,而毛團就是從那隻母狼屍首裡爬出來的遺腹子,原本因為胎中不足,冬日裡天氣又冷,狼崽出來沒多久就斷氣了,陳老原本想挖個坑給埋掉,但沒想到一直擺在寧淵身邊的小狼崽,不知是不是受了寧淵體溫影響的關係,竟然又漸漸有了心跳,奇蹟般的活了下來。
如今這狼崽顯然是將寧淵當成它的娘了,總喜歡粘著他,比狗還愛撒嬌,呼延元宸說渾身雪白的狼少見,搞不好是什麼異種,因為是公狼,還給它取了個挺威武的名字叫雪牙,不過因為狼崽軟糯糯的模樣,寧淵還是喜歡管它叫毛團。
日子就這般又過了一個月,期間玉竹先生來了三次,最後一次單獨在屋子裡替他診完脈,玉竹先生點點頭道:「也不枉費了那些珍稀藥材,毒總算是排乾淨了,我一直好奇卻未曾問你,你身中之毒當真奇特,若非已經服過解藥,恐怕以我的醫術也回天乏術,你可知你服的是什麼毒藥?」
寧淵搖搖頭,「我只能說這是一種皇宮內的秘製毒藥,其餘的我也不知,這些日子多謝先生了。」
「好吧,既然與皇宮有關,我這樣的山野人士也不好多問,只是……」玉竹先生重新將手收回袖袍裡,「只是我瞧著你的面相當真奇特,不知從前可否有人同你說過,你的身上懷有死氣?」
寧淵心裡咯登一下,莫名想到了許久之前,在江州城外玉靈山的靈虛寺中,靈虛尊者對他說過的那番話。
「先生你說,死氣?」他有些忐忑地重複了一句。
「之前瞧見你身上有死氣,我原以為是你身中奇毒,險些入了鬼門關,身上才帶著死氣,如今你體內毒素盡消,這死氣卻依舊凝而不散,不得不讓我懷疑你身上是否從前就帶有死氣。」玉竹先生頓了頓,「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給你算上一卦。」
寧淵一伸手,示意無妨,玉竹先生便從袖袍裡掏出一摞用紅繩穿著的銅錢,左手掐了個印決,右手將銅錢在桌上一溜煙抹開,然後再用力往桌上一拍,銅錢立刻騰空而起,再叮叮噹噹落回桌面,變成了與方才完全不同的凌亂模樣。
玉竹先生不停掐指算著,片刻之後,他忽然露出十分驚訝甚至有些恐懼的表情,怔怔望著寧淵道:「這怎麼可能,卦象顯示你竟然是個死人!?」
又是一模一樣的話。
當初聽見這話從靈虛尊者嘴裡說出來時,寧淵也曾驚訝和詫異過,但是卻沒有當做一回事,畢竟他至今還活得好好的,所謂死氣之說這類玄之又玄的東西,大多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他並未放在心上。
可同樣的話如今又從玉竹先生的嘴裡說了出來,這卻不得不讓寧淵開始思慮了。
玉竹先生表面看上去沒有靈虛尊者那般仙風道骨,但因為上一世其對於寧淵的命運一語成讖的關係,寧淵還是信他的,不禁問道:「先生可否解釋得詳細些,從前也有一位高僧替我批過命,他說我本該已死,卻依舊活在世上,所以命理線中出現了一處斷點,而且我此生會遇一大劫,那劫數,是否就是這次之劫?」
「這些事情我不敢下斷言,我只能說,你活著,卻是已經踏過了黃泉之人,好比人站在生死線上,一腳踏入陰間,一腳依舊留在陽間,這樣的情形當真奇特,我估摸著那位高僧所言的大劫,應當是你另一隻留在陽間的腳也跟著踏入陰間之時,但到底是不是這一次的劫數,我一個江湖方士,卻也不好說。」玉竹先生想了想,接著道:「可若你往後真碰上了什麼大劫,既能說是劫數,但也可說是轉機,倘若那劫數既然能讓你留在陽間的腳踏入陰間,同樣也能讓你已經踏入陰間的腳再收回來,不過是看你如何把握這機會而已。」
「多謝先生。」寧淵雖然聽得雲裡霧裡,可這些日子也多虧玉竹先生診治方能痊癒,還是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
寧淵已經在這山谷裡休養了兩個月,如今身子漸好,便也該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了,陳老滿臉慼慼然,好像很捨不得他們一般,給他們指了出路,又囑咐他們得空了一定要回來瞧瞧他這個老頭,畢竟他一個老人家住在這等僻靜的地方,像呼延元宸這般便宜還任勞任怨的苦力可不好找。
離開之前,陳老與玉竹先生送他們二人到谷口,陳老從身上翻了翻,掏出一塊玉珮來送給寧淵,道:「這是老人家我年輕時從廟裡求來的,不值錢,如今我這個年紀也用不上了,索性送給你吧,能保平安。」
陳老說得沒錯,那玉珮的確是最次等的毛玉,雕工也十分粗陋,而且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老舊得很,但寧淵卻不注重這些,而是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別在了腰間。
從這處山谷出去,除了來時那一條連接峽谷的山洞隧道外,還有另一條十分隱蔽的山路,加之路口又有藤蔓擋著,所以幾乎沒有人發現,也成全了陳老悠閒的生活,寧淵與呼延元宸繞著山道小徑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繞出了涼山,來到山外的一處官道。

庶子歸來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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