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後,奴玄將頭一低,表情壓根不像是在開玩笑。
出乎他預料的,聽了他的話,寧淵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離開?你想離開到哪裡去?」
「這……」奴玄眨了眨眼,「天下那麼大,總會有我們容身的地方,我會帶著我娘走得遠遠的,絕對不會連累少爺,也不會讓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可是你覺得,你娘現在的身體,經得起長途跋涉嗎。」寧淵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娘的身體一直不健朗,夏天中暑,冬天畏寒,這兩年自己調養著才見了點起色,我可不認為他能跟著你跋山涉水地遠走高飛,更何況……」寧淵頓了頓,「更何況也許你們還沒走到離華京太遠的地方,就已經被人給發現了。」
奴玄抿緊了嘴唇,不說話。
「你還未滿十六,不過是個孩子,大概也照顧不了你娘周全,若是碰到了什麼危險,那又該如何?」寧淵繼續道:「你不仔細替你娘考慮,卻左思右想的是不願給我惹麻煩,這先後順序,實在是顛倒得不成樣子,要知道,百善孝為先呀。」
說到此處,寧淵才住了嘴,「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可我們繼續留在這裡,少爺難道不會覺得麻煩?」奴玄啞著聲音道。
「我已經說了,你們之前是怎樣的身份我不會去計較,至少現在,你是我這裡的護院,舒媽媽是廚房裡做飯的媽媽,同周石,白檀白梅他們都沒有區別,你覺得,我會嫌棄周石和白檀白梅他們麻煩?」
「少爺不會。」奴玄搖了搖頭,半晌,才又道:「謝謝少爺。」
「先別忙著謝我,我也有個十分好奇的問題想要問問你。」寧淵放下了手裡的酒杯,頭一次端正了神色,「你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向我坦誠這些事情,然後又急匆匆地想要請辭?」
奴玄的臉色變得僵硬起來,似乎很難說出口,寧淵見他的模樣,頓時笑了:「你連自己之前那樣驚天動地的身份都能坦誠出來,怎麼我問你願意你倒躲躲閃閃起來了?」
「也對。」奴玄想了片刻才說:「將這些事情告訴少爺也沒什麼,只是請少爺別讓我娘知道。」
見寧淵點頭,奴玄便道:「少爺你或許能猜到,我和我娘會被趕出宮,其實都是因為他人的陷害。」
要說舒貴嬪被貶斥為賤民的理由,即便是在上輩子,寧淵也只聽聞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至於是何種大不敬,有種說法是說舒貴嬪密謀毒害皇帝,不過被別人識破了才沒有得逞,不過也只是傳言罷了,只是如今聽奴玄說起來,事實似乎真的是這樣。
皇帝在批完了摺子後,喝了舒貴嬪呈上了一碗蓮子羹,隨即便昏迷不醒,經太醫診斷,皇帝是中了無根草的毒,隨即又在那碗蓮子羹裡查出了同樣的毒素。
無根草是一種很稀罕的毒藥,可以迷惑人的神志,甚至讓人產生幻覺,劑量過大也會致人昏倒,事情發生後,太后震怒非常,立刻讓人拿下了舒貴嬪。皇帝醒來以後雖然不太相信舒貴嬪會謀害自己,下旨要徹查此事,但查來查去,根本一點別的線索都找不到,因為那碗蓮子羹是舒貴嬪在御桌旁邊用個小火爐親手現場烹製的,連一個插手的宮女都沒有,如果真有人下毒,也只可能是舒貴嬪自己。
最後皇帝沒辦法,也只能信了這樣的調查結果,加上太后懷疑舒貴嬪是想用無根草的毒性來迷惑皇帝的神志,讓他冊封司空玄為太子,為了根除後患,執意要母子俱罰,才下旨將他們母子貶斥之後流放。
「我娘不可能會謀害父皇,這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說到這裡,奴玄不禁捏緊了拳頭,「這些年我一直想要幫我娘和我洗刷冤屈,這次跟著少爺回京後,我打聽到從前跟在我娘身邊貼身伺候的那些宮人,不是暴斃就是被發賣,只剩下一個當初我娘被選為妃嬪時陪著一同入宮的陪嫁嬤嬤,如今在我二哥,也就是二皇子殿下的府裡做事。」
「所以你一定要跟著我去二殿下府上,半途又莫名其妙離開,是去找那個嬤嬤去了?」寧淵奇道:「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奴玄頓了頓,臉色有些晦暗,「而且嬤嬤顯然知道些什麼,但是她怎麼都不肯細說,只是讓我帶著我娘立刻離開京城,不然遲早會死於非命,嬤嬤是個很謹慎的人,從來不會危言聳聽,她告訴我陷害我娘的人如今很有權勢,而且從來沒放棄過搜尋我和我娘的下落,我就算調查到了什麼,也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
「所以你才來向我請辭,準備帶著你娘離開。」寧淵瞭然地點了點頭,看來奴玄也不是一個沒腦子的愣頭青,知道靠著自己的力量鬥不過人家,就只能避其鋒芒,畢竟跟沉冤得雪比起來,還是保護自己親人的安危更加重要。
「到底是什麼人會陷害你們,你心裡有猜測嗎。」寧淵又問。
「除了月嬪,還能有誰。」說到這裡,奴玄抿緊了嘴唇,「她與我娘一直不睦,除了她,我想不出別人。」
「可這也只是你的猜測罷了,沒有證據,那便什麼都做不了。」寧淵喝完最後一杯酒,搖了搖頭道:「你現下不用想得太多,就像我說的,安穩的呆在這裡,總比你帶著你娘獨自出去拋頭露面要安穩得多。」
奴玄點點頭,認可寧淵說的沒錯,他又向寧淵行了一禮,才緩步退去,看方向是回房間了。
寧淵又在院子裡坐了片刻,喝了這些酒讓他有些微醺,可還不到能影響思維的地步。
起初順手救起奴玄母子,他的確是存了私心的,但是到了現在,他卻真心實意地開始為他們母子打算起來,或許是幾年的相處,讓寧淵從奴玄身上發現了一些與自己相似的特質,那就是知恩圖報,也分外看重自己的親人,於是總讓寧淵情不自禁想要幫他一把。
他回憶起上一世,似乎的確是在太后發落了月嬪後,流亡在外的舒貴嬪和司空玄才沉冤得雪,被皇帝接回宮中,司空玄也更加受皇帝寵愛。
寧淵已經打定了主意,其實奴玄壓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安心等待,總會有回宮的那一天,而在這之前,自己只要安生護著他們兩母子就好。
※※※
年節過後,春天來得很快,隨著萬物復甦,春闈也跟著拉開了序幕。
不過此時距離真正的考試時間還有一段時日,在此之前,無論是舉人們還是統管春闈的官員們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準備。
待門口的積雪全部化盡,寧淵乘著馬車,來到了高郁府上。
高郁已經一身官服,穿戴整齊地在府門口等著了,寧淵從自己的馬車上下來,見過禮,又隨著高郁上了另一輛馬車,接著馬車便朝翰林院的方向駛去。
車上,高郁對寧淵囑咐道:「待會你也不用做別的事情,就跟在我身邊,幫忙整理卷宗就好,不要多說話,也不要隨意亂看,要知道為師雖然掛著大學士的名號,可翰林院可不是一個以官職論高低的地方,一些德高望重的學士,連為師都要尊稱一聲前輩。」
寧淵恭敬地點頭,「老師肯讓學生幫忙,已經是抬舉學生了,學生知道分寸。」
每年春闈之前,作為監察機構的翰林院都要將院藏的卷宗徹底整理一番,一是為了今後查找歸檔的時候方便,二也是在風俗上為辭舊迎新做準備,畢竟春闈之後,翰林院也會吸納新晉的進士,為學士隊伍補充新鮮血液。
同時,在整理卷宗的時候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職位在副學士之上者,若是有收弟子,可以將弟子也帶來一併幫忙,當然,幫忙只是好聽些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個見面會,讓諸位同僚都認識認識各自的弟子,混個臉熟,好讓小輩在接下來的春闈上能得到某些「特殊」的照應。
通俗一點說,這便是「走後門」,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好處,才讓舉人們對能拜得一個學士當老師這件事上十分樂此不疲,一旦得到了照應,雖然舞弊是不可能,但考試時卻可以分到條件最優渥的書棚,別人在埋頭啃乾糧寫試卷的時候,你甚至還能吃到新鮮水果,有這樣的照應,在發揮方面自然要比別人強上許多了。
但這也並不一定就是好事,要是碰巧負責你那一區的學士與你的老師不睦,在你考試的時候給你使個小絆穿個小鞋,那你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裡咽,怨不得旁人了。
翰林院距離儒林館並不遠,開年整理卷宗算是大事,因此只要沒有什麼要緊事的學士都帶著各自的弟子來了,事情還沒開始做,已經在互相打起了哈哈。高郁與寧淵的到來讓正聊得熱絡的一群人停了片刻,互相見過禮後,那些人倒有大半的目光都落在了寧淵身上。
高郁收了一個關門弟子,這在眾學士當中並不是秘密,不過因為寧淵為人低調,知道他這號人,卻沒見過面的大有人在,這些學士們心中也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得到高郁的垂青。
高郁讓寧淵一一向眾人見禮,顯然寧淵的模樣並沒有驚才絕豔到符合那些人的標準,一些年老的學士甚至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待到田不韋面前時,寧淵才頭一次得到了還算是熱絡的回應。
「你這小子,瞧著挺聰明機靈,怎麼反倒跟了這個木訥的高郁。」田不韋當著高郁的面對寧淵狠狠翻了個白眼,「沒有拜到我的門下,你還真是福薄。」
寧淵一時失笑,「田大人真是抬舉學生了。」
「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可沒有半點要同高大人搶人的意思,因為我也收到了一個極為滿意的弟子。」說罷,田不韋一側身,將身後長身玉立的青年讓出來,寧淵定睛一瞧,一時不知道該說是冤家路窄好,還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好。
謝長卿依舊頂著那張肅穆的臉,躬身向高郁問了安,然後目光挪下來,同寧淵對在一起,道了聲:「寧兄。」
「謝兄安好。」寧淵也客套地問候了一聲,不知為何,他與謝長卿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可每次碰到他都會覺得有些不自在,大抵是別人總會將他們兩放在一起比較,同是江州出來的,一個是江州府的解元,號稱儒林館中的「第一才子」,一個雖然只是亞元,卻被高郁收為了關門弟子,實在是很有可比性。
將謝長卿收入門下的田不韋顯然覺得自己很有面子,站在那裡只將自己的徒弟誇得萬里挑一,還名言高郁將這樣的才子拒之門外是他的損失,才又施施然帶著謝長卿對別的學士炫耀去了,高郁苦笑著回頭對寧淵道:「田不韋那個老頑固一直是這樣的脾性,他是在惱怒沒有將你收為弟子,才故意這般顯擺,也不怕惹得別人笑話。」
寧淵露出不可置否的表情,即便是上輩子,他也沒有同翰林院的人接觸過,因此之前一直覺得所謂學士,大多是一群文縐縐的學究,每日禮儀經綸,之乎者也,卻不曾想這些學士不光不迂腐,還一個比一個有個性,相較起來,倒是儒林館的舉人們要更文酸一些。
因為翰林院的卷宗每年都要整理一次,一年的時間還不至於弄得太雜亂,所以整理起來並不困難,只不過是將一些新多出來卷宗歸檔,然後以前的書卷若是有了霉氣,則單獨拿出來放到太陽底下曬曬,再重新收好。
卷宗珍貴,裡面或許還有一些機密文件,學士們不會假手他人,所以這曬發霉書卷的任務,就落到了跟著來的門生們手上,十幾個舉人中有早些便熟稔的,碰上間隙會聚在一起聊天,寧淵誰都不認識,也不願意湊過去打哈哈,索性一邊曬書,一邊挑些有興味的內容閱讀,直到一些閒言碎語細細碎碎地傳到耳朵裡。
「那個叫寧淵的我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竟然能拜到高大人門下,也不知吃了什麼狗屎運。」
「可不是,年年春闈的題目都是高大人許大人在上書房裡同皇上共同商討出來的,高大人若是透露個一星半點給自己的弟子,那咱們再怎麼考不都是白費力氣嗎。」
「我聽說高大人會中意那小子,是因為那小子對出了曾經難倒高大人的一個絕對,可不能因為人家其貌不揚,就斷定了別人沒本事。」
「嗨,這有什麼,那對子我也知道,感覺也沒有多難啊,換成是我興許也對得出來。」
「你能對出來,可也要看看你有沒有人家的運氣和底氣啊,我早就在儒林館裡打聽清楚了,那小子是從江州來的,和高大人是同鄉,你們明白了麼,高大人放著同鄉不照應,難道還來照應你?」
「你便胡謅吧,那謝長卿分明也是江州出來的,怎麼沒見高大人也照應照應他?我可是聽說了,謝長卿也曾去高大人府上拜會想要拜入名下,還是二皇子殿下舉薦的呢,最後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臉都丟盡了。」
「說你不動腦子你還真不動腦子,謝長卿是江州出來的沒錯,可他是什麼身份?農戶之子罷了,出身比你我都要寒顫些,但那寧淵可不一樣,十成十的士大夫出身不說,還和寧國公府是親戚,就連孟國公世子都和他走得很近,有朝堂上這樣兩尊大神當靠山,份量可比一個連上書房都不能進的二殿下強多了,如果是你,你選誰?」
這句話一出來,湊在一起議論紛紛的那幾人才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不約而同又朝寧淵看了幾眼,目光裡多少帶著鄙夷,彷彿在說既然有這樣的出身,為何還要來參加科考分掉他們的名額,由家族舉薦直接入仕豈不是更快?
寧淵佯裝渾然不覺,對於這樣的事情他向來是沒什麼精力去搭理的,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一道忽然出現的背影橫在了自己與那幫人中間,擋住了他們的目光。
接著,背影的主人開了口,當頭一句便是:「身為一個讀書人,卻做盡了在背後嚼人舌根的長舌婦勾當,竟然絲毫不覺得羞恥,當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謝長卿語氣沉穩持重,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說得那群人一陣啞然,其中一人似乎想要還嘴,但卻被其他人拉住,灰溜溜地走遠了,似乎他們不懼寧淵,倒很害怕謝長卿一樣。
到此時,謝長卿才轉過身來,滿眼狐疑地對寧淵道:「被他們說成那樣,你居然還忍得住?」
「他們說的也並不全錯,不過是心底有意難平的事,說出來紓解紓解心緒罷了,難道我還要同他們論戰一番不成?」寧淵露出苦笑不得的,「倒是讓謝兄看了陣笑話了。」
謝長卿眼裡滑過一絲驚訝,「他們說得這樣難聽,難道你一點都不生氣?」
「我連更難聽的都聽過,這麼一點,著實不算什麼。」寧淵繼續低下頭去翻著鋪開在陽光下的書本,「何況一些人的想法如此,可不是靠著你與之論戰兩句便能改變的,即便因為謝兄你的斥責,他們現下收斂了些,可等他們回去之後,想必還是要說的,既然橫豎止不住這樣的事情,我又何必廢這個力氣。」
「話雖是這麼說沒錯……」謝長卿抿了抿嘴,似乎想要辯解,可又找不出能反駁寧淵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了,隔了半晌,寧淵才聽見他道:「你做人,一直是這般實在麼?」
寧淵重新抬起頭,眼睛眯起,似乎沒明白謝長卿的意思。
「上回在高大人府上時也是這樣,說什麼考中功名,入朝為官,只為了活得更好之類。」謝長卿緩緩道:「你從來便是這樣?」
「以前或許不是這樣的,不過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就忽然發現,人活一世,有許多事情是顧不過來的,唯一能顧好的就只有自己。」說完這句,寧淵對著謝長卿明顯不太明白的表情,微笑道:「還未向謝兄道謝,替我解圍,我原以為,你應當是看不慣我的才對。」
「哼,你莫要將謝某同那些披著讀書人的皮,卻滿腦子功名利祿的庸夫混為一談。」謝長卿一拂袖,「謝某可不是輸不起之人。」
寧淵仔細打量了謝長卿一眼,他忽然寫倒有些看不透這人的脾性了,原本以為這人骨子裡的傲氣比天還高,可現下看來除了那點傲氣,他還有些近乎偏執的正直。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陣喧鬧聲從大門的方向傳來,兩人同時抬頭去看,見著一名身著官府,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由一群護衛簇擁著走了進來。男子穿著只有正三品以上官員才能身著的正紅色繡仙鶴朝服,頭冠正中鑲嵌著一塊碩大的黃玉,表明著這人是來自三省六部之中書省的官員,而且官銜還不小。
男子排場極大,目光也絲毫沒落在院子裡正整理卷宗的舉人們身上,而是登堂直入,很快,高郁也帶著一眾學士迎了出來,向男子行禮文案,場面相當熱絡。
唯有田不韋,一直站在後邊冷著一張臉,似乎對來人頗為不屑。
「副提調來此,只怕又是為了商談擴充翰林院之事。」謝長卿在寧淵耳邊輕哼一聲,「我老師對此事相當不屑,道副提調這麼做只是想藉著擴充翰林院的時機,往院內安撫下自己的心腹,繼而達到潛移默化左右科考的目的,用此來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
副提調?寧淵瞧著那中年男子的臉,如今朝堂上能稱為副提調的官員只有一位,就是中書省副提調龐松,龐家年前才鬧出了那樣的醜事,在京城內外丟盡了臉皮,結果家主這麼快就擺著排場出來亮相,果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家子人的臉皮都厚成了一個檔次。
「謝兄,聽你所言,你莫非是知道些什麼。」寧淵道:「中書省什麼時候還能插手科考的事了?」
「我也是聽老師說起,龐松去年就在朝上向皇上進言,說要大力發展國學,擴充翰林院規模,增加學士人數的編排。」謝長卿道:「翰林院學士一直總管各類經卷修撰與科考,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官職也不高,可因為皇上重視,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甚至可以同機要大臣一樣享有隨時進出上書房議政的權利,不過歷來只有學識過人,並且得到大部分在位學士認可的人才,才能進入翰林院擔任學士,所以在堂學士人數一直不多,翰林院的規模也小,類似今日這類整理卷宗的煩瑣事務,才會讓我們這些弟子前來幫忙。」
「那皇上同意了嗎?」
「龐松此人能在來京不長的時日裡就混到今天的地位,最大的本事就是善於溜鬚拍馬。」謝長卿露出同田不韋一樣的不屑表情,「他向皇上進言,說中書省一貫總管全國官員陞遷,而翰林院的學士吸納制度卻獨立在外,不光於理不合,還易滋生暗度陳倉之事,正因為學士地位超然,所以才要更加將吸納制度併入中書省統一歸管,並且以中書省的效率,廣納賢良,擴充學士隊伍,這樣無論是對朝廷用人,還是國學發展都極有好處。皇上雖然沒有立刻同意,可見他說得繪聲繪色,便讓他親自前來同大學士商談,如果大學士不反對,此事推行下去也並無不可。」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想來老師會十分清楚,他應當也不會同意,田大人興許是多慮了。」寧淵看向大門那邊,龐松已經被高郁領進了內堂。
「罷了,總之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即便是想要過問官場中事,也得先過了春闈再說。」謝長卿嘆了一口氣,復又凝了眼神,「對了寧兄,春闈時我必將全力以赴,也請你不要讓我失望。」
「謝兄當真說笑,狀元的位置只有一個,難道你還想讓我同你爭搶不成。」寧淵失笑了一句。
龐松在屋裡同一眾學士談了許久,卻顯然沒有得到什麼好的回應,出來的時候,他臉色陰沉沉的,忍了許久才沒有一口痰水吐在翰林院門口。
先前因為寧國公府的事,他們一家丟盡了臉面,也讓他下定了一定要讓龐家在京城出人頭地的決心,才會更加賣力地推行之前的計策,他已經想得很好,一旦能將翰林院劃入中書省管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擴大學士隊伍,到那個時候,不光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科考,有求於他的人也會更多,而他在京城的權位也就更加鞏固。如今的中書令大人已經年老,一旦中書令告老還鄉,憑著他的功績和別人的推舉,坐上中書令的位置簡直輕而易舉,到那個時候他哪裡還會這樣看寧國公府的臉色,甚至還能慢慢從寧國公手上將場子找回來。
沒錯,即便一時向寧國公府服軟,那也不代表自己真就怕了他們,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時的不痛快又算什麼,等到真正吐氣揚眉的時候,自然能讓對方匍匐在你腳下俯首稱臣。
想到這裡,龐松又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他看向院子裡正在晾曬卷宗的舉人們,忽然測過臉對身側一個送他出來的學士道:「聽聞高大人新收了一位關門弟子,是誰?」
那學士蓄著山羊鬍,兩條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在院子裡掃了一圈,才指著寧淵道:「便是他了,叫寧淵,聽說還是寧國公府的親戚。」
「寧國公府的親戚?」龐松聞言輕哼了一聲,又看了寧淵一眼,才一拂袖,大步匆匆地去了。
翰林院的日常事務並未受龐松的突然到來而受到打擾,在高郁明確拒絕龐松的提議之後,他便再沒有出現過,一切事物也併入了正軌。學士們在為馬上要開始的春闈忙碌,而寧淵,也開始頻繁地往來於高郁府上。
加上寧淵,高郁一共收過四名弟子,除了一個二皇子司空曦只掛了個名之外,另外兩人都曾是華京城裡驚才絕豔之輩,也都在當年的春闈中拿下狀元,可惜大概是天妒英才,其中一人科考過後不久就惡疾纏身,酣然離世。另一人或許是風姿太過出眾,入仕不久就得到了皇帝長女玲花公主的垂青,硬要將他招為駙馬,而按照大周律例,駙馬是不能在朝為官的,於是皇帝只好革了他的官職,可惜那人與玲花公主成婚還不到一年,公主就因病離世,他心灰意冷之下,離開了華京,隱居在外不知所終。
「謝兄,聽你所言,你莫非是知道些什麼。」寧淵道:「中書省什麼時候還能插手科考的事了?」
「我也是聽老師說起,龐松去年就在朝上向皇上進言,說要大力發展國學,擴充翰林院規模,增加學士人數的編排。」謝長卿道:「翰林院學士一直總管各類經卷修撰與科考,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官職也不高,可因為皇上重視,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甚至可以同機要大臣一樣享有隨時進出上書房議政的權利,不過歷來只有學識過人,並且得到大部分在位學士認可的人才,才能進入翰林院擔任學士,所以在堂學士人數一直不多,翰林院的規模也小,類似今日這類整理卷宗的煩瑣事務,才會讓我們這些弟子前來幫忙。」
「那皇上同意了嗎?」
「龐松此人能在來京不長的時日裡就混到今天的地位,最大的本事就是善於溜鬚拍馬。」謝長卿露出同田不韋一樣的不屑表情,「他向皇上進言,說中書省一貫總管全國官員陞遷,而翰林院的學士吸納制度卻獨立在外,不光於理不合,還易滋生暗度陳倉之事,正因為學士地位超然,所以才要更加將吸納制度併入中書省統一歸管,並且以中書省的效率,廣納賢良,擴充學士隊伍,這樣無論是對朝廷用人,還是國學發展都極有好處。皇上雖然沒有立刻同意,可見他說得繪聲繪色,便讓他親自前來同大學士商談,如果大學士不反對,此事推行下去也並無不可。」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想來老師會十分清楚,他應當也不會同意,田大人興許是多慮了。」寧淵看向大門那邊,龐松已經被高郁領進了內堂。
「罷了,總之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即便是想要過問官場中事,也得先過了春闈再說。」謝長卿嘆了一口氣,復又凝了眼神,「對了寧兄,春闈時我必將全力以赴,也請你不要讓我失望。」
「謝兄當真說笑,狀元的位置只有一個,難道你還想讓我同你爭搶不成。」寧淵失笑了一句。
龐松在屋裡同一眾學士談了許久,卻顯然沒有得到什麼好的回應,出來的時候,他臉色陰沉沉的,忍了許久才沒有一口痰水吐在翰林院門口。
先前因為寧國公府的事,他們一家丟盡了臉面,也讓他下定了一定要讓龐家在京城出人頭地的決心,才會更加賣力地推行之前的計策,他已經想得很好,一旦能將翰林院劃入中書省管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擴大學士隊伍,到那個時候,不光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科考,有求於他的人也會更多,而他在京城的權位也就更加鞏固。如今的中書令大人已經年老,一旦中書令告老還鄉,憑著他的功績和別人的推舉,坐上中書令的位置簡直輕而易舉,到那個時候他哪裡還會這樣看寧國公府的臉色,甚至還能慢慢從寧國公手上將場子找回來。
沒錯,即便一時向寧國公府服軟,那也不代表自己真就怕了他們,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時的不痛快又算什麼,等到真正吐氣揚眉的時候,自然能讓對方匍匐在你腳下俯首稱臣。
想到這裡,龐松又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他看向院子裡正在晾曬卷宗的舉人們,忽然測過臉對身側一個送他出來的學士道:「聽聞高大人新收了一位關門弟子,是誰?」
那學士蓄著山羊鬍,兩條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在院子裡掃了一圈,才指著寧淵道:「便是他了,叫寧淵,聽說還是寧國公府的親戚。」
「寧國公府的親戚?」龐松聞言輕哼了一聲,又看了寧淵一眼,才一拂袖,大步匆匆地去了。
翰林院的日常事務並未受龐松的突然到來而受到打擾,在高郁明確拒絕龐松的提議之後,他便再沒有出現過,一切事物也併入了正軌。學士們在為馬上要開始的春闈忙碌,而寧淵,也開始頻繁地往來於高郁府上。
加上寧淵,高郁一共收過四名弟子,除了一個二皇子司空曦只掛了個名之外,另外兩人都曾是華京城裡驚才絕豔之輩,也都在當年的春闈中拿下狀元,可惜大概是天妒英才,其中一人科考過後不久就惡疾纏身,酣然離世。另一人或許是風姿太過出眾,入仕不久就得到了皇帝長女玲花公主的垂青,硬要將他招為駙馬,而按照大周律例,駙馬是不能在朝為官的,於是皇帝只好革了他的官職,可惜那人與玲花公主成婚還不到一年,公主就因病離世,他心灰意冷之下,離開了華京,隱居在外不知所終。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或許是太久沒有為人師表的緣故,高郁對寧淵的學業所抱有的熱忱,甚至超過了他原本應該更加操心的科考,無論再忙,每日必都要抽出時間來同寧淵講學,對於一個舉人來說,尋常禮義經卷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但高郁學識頗豐,會講很多偏門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即便是在上輩子寧淵也未曾聽聞過,因此聽起來也極為有興致,對待高郁也愈加尊敬。
「今晨上朝時皇上下了道聖旨,今年春闈延後一個月,過兩日告示便會張貼出來,我先告訴你一聲。」這一日的功課做完,高郁抿了一口香茶潤喉,對正在收拾書本的寧淵說道。
「延期?」寧淵眉頭輕皺了一下,「科考是歷代祖制,非大變故不可延期,皇上可說了因由嗎?」
「自然是說了,因為夏朝有使團來訪,排場還弄得頗大,為表示兩國親善,皇上才特意延期科舉,讓禮部戶部騰出空來,好好準備接待的事宜。」高郁說到這裡,表情還頗為不屑,「一群番邦蠻子,仗著自己兵強馬壯便四處耀武揚威,皇上此番決定,好像我大周怕了他們一樣。」
「夏國有使團要來?」寧淵彷彿來了興致,「老師你可知是怎樣的使團?」
「別的不知,只知道使團首領是大夏當今皇帝的皇叔,有個封號叫永逸王爺。」
寧淵瞭然一般點了點頭,「竟然還是夏帝的長輩,皇上要著重待之也是情有可原。」
「哼,一面在我燕州邊境屯兵數十萬,一面又裝模作樣派出使團,我瞧這些夏人就沒一個安好心的。」高郁依舊是那副不忿的表情,「夏國這兩年朝廷動盪其實也頗為厲害,可惜他們內廷的事情向來捂得很緊,咱們的細作連半點消息都探查不到,不然也可以知曉那個永逸王爺的深淺,做些應對手段了。」
寧淵聽得頗為好奇,因為缺少渠道,他對大夏的事情一直知之甚少,甚至就連幾年前呼延元宸為何會突然回朝也不得而知,後來隱約有傳言說那段時日夏朝皇帝駕崩,太子即位,整個朝廷動盪得很,他還擔心了一陣子,今次要來的使團首領竟然還是夏帝的皇叔,那麼自然也就是呼延元宸的叔叔了,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向這些人打聽打聽呼延元宸的近況。
這麼想著,寧淵已經出了高府,卻忽然被一個下人模樣打扮的人攔住了去路。
那人恭敬地將一封書信遞給寧淵,又行了一禮後,才匆匆退走。
書信上沒有收信人的標識,只有一個落款,寧淵目光落在那個落款上,瞳孔一縮,默然將信封收進袖袍裡,上了不遠處正等著自己的馬車。
信是昌盛候府寫來的,甚至於落款居然還是龐松本人,他用頗為客氣的語氣,想邀寧淵到府上一聚。
龐松居然會邀請自己去他府上?坐在馬車上,寧淵反覆看著手上的信紙,一時搞不清楚這龐家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難不成是龐秋水或者林沖恨極了自己,想藉著這個機會報一箭之仇?不對,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方式實在是太蠢了,而且他們又何必借用龐松的名義。
可問題是,自己與這位龐大人素未相識,他何必對自己發出這樣的邀請,瞧著那龐松也不像是要藉著這個機會替自己的女兒侄子出頭,那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寧淵想了想,復又笑了,無論他打的什麼主意,都不關自己的事,他壓根就沒有要去赴約的意思,又何必浪費精神思慮這麼多?
是以龐松的書信只是曇花一現,就被寧淵拋之腦後了。
寧淵本以為,只要自己不搭理,那位位高權重的龐大人就不會太過在意自己才對,但他這樣的想法顯然是錯了,因為他著實料想不到,那位龐松竟然還由韓韜領著找上了門。
韓韜其實不願意來,也不知出於什麼願意,自從被寧淵從手裡勒索走兩百兩銀子後,他對寧淵就有些發虛,但無奈自己現下的岳父想要找人,而再沒有比守衛京城安慰的禁衛軍更清楚華京的大街小巷中住著什麼人了,只能在探聽清楚寧淵的住所後,硬著頭皮領著龐松前來。
龐松顯然很少到城西這類平民聚集的地方,就連走路都拎著衣角,彷彿在怕地上的灰塵弄髒了他身上的綢緞,而且如果不是韓韜一再保證,他都不相信寧淵竟然住得這般偏僻。
畢竟寧淵自從成為高郁的弟子後,很多信息在有心人眼裡已經不是秘密了,士大夫子弟,寧國公府的親戚,孟國公世子的朋友,這樣的來歷,怎麼都該住在城東的繁華處,每天與同樣出身斐然的官家子弟們迎來送往,而不是在這樣偏僻貧瘠的地方柴米油鹽。
龐松的排場與平日裡出門時一樣,身邊帶了十個護衛,加上韓韜和他自己,足足十二個人,都杵在寧淵那處狹小的庭園裡實在是太過擁擠,不得已,龐松只好將護衛都趕了出去,自己與韓韜坐在石凳邊,等著寧淵出來。
這是替他們開門的周石說的,說少爺正在沐浴,客廳裡又正在做掃除,只能勞煩二位在外邊候著。
龐松自打陞官後,就沒受過這樣的冷遇,險些沒按捺住脾氣,不過周石一路誠惶誠恐的模樣有不像是有意要怠慢他們,加上想到今日來此的目的,他還是沉穩地坐著,小口小口飲著周石端上來的茶。
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寧淵才裹著一身水汽從屋裡出來,向龐松行了一禮,連道見諒。
龐松揮了揮手,顯然早已不耐煩,張口便問:「寧公子可曾收到了我的書信?」
「書信?」寧淵故作驚訝地半掩住嘴,「難不成那封書信當真是龐大人寫的?」
龐松原以為信送出去後一直沒有回應,是寧淵沒看,可現下見寧淵居然看過了,一時心中來了火氣,「既然寧公子見到了那封信,為何半點回應都沒有,難道是寧公子你看不起本官?」
「龐大人,小生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寧淵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表情也怕得要命,「實在是我與龐大人素未平生,卻忽然收到那樣一封信,只當是儒林館哪位同僚在與我開玩笑找樂子,卻萬萬沒想過竟然是真的。」
龐松一愣,寧淵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一時倒不知該擺什麼臉色了,咳了兩聲才道:「罷了罷了,本官今日親自前來,可不是來向寧公子你興師問罪的,寧公子你可別誤會。」
周石低頭站在一邊,心裡暗道,排場都擺成這樣了,竟然還說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果然是一家子厚臉皮,想到這裡,周石又悄然打量了寧淵一眼,見寧淵依舊是那副「惶恐緊張」的模樣,不禁又一陣暗笑,少爺實在是太能裝了。
「本官有事想與寧公子相商,此處說話不方便,還是入內室詳談吧。」龐松說完,又對一直站在身後的韓韜道:「你等在這裡,就不用隨我進去了。」
寧淵目光在韓韜身上晃了一下,堂堂禁衛軍統領,跟在龐松身邊卻像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護衛一樣,看來他這上門女婿,當得比從前娶寧蕊兒時還要窩囊。
兩人進了屋子,寧淵又會意地關好門,才在一旁坐下,露出仔細聆聽的表情,龐松見屋內並無他人,神情放鬆了些,又輕咳一聲,對寧淵道:「我知道寧公子是聰明人,本官今日親自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龐大人但說無妨。」
「三日後的早朝,會有御史向皇上上摺子,彈劾翰林院大學士高郁貪墨。」龐松慢條斯理,說出來的話卻讓寧淵眼角一跳,不過龐松話還沒說完,緊接著,寧淵又聽見他道:「當然,捉賊要拿髒,要知道高郁所貪墨的銀兩可不是小數目,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大吃一驚。」
「龐大人,應當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吧。」寧淵故作不明道:「我從未聽聞過老師有什麼貪墨之舉,這話又從何說起。」
「所以這才是要寧公子你幫忙的地方。」龐松絲毫沒有要拐彎抹角的打算,而是直來直去道:「高郁擔心那些貪墨的銀兩放在自己府裡樹大招風,為了安全起見,所以他將銀兩放在了自己一直信賴的弟子的住處,可惜,他的這位弟子卻是個深明大義之人,斷然不能容忍為師的貪腐行為,於是大義滅親,將所有的銀子都盡數上繳,並且揭露了自己師父的惡行……寧公子,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寧淵眨了眨眼,忽然之間露出驚恐的表情,甚至站起了身:「你是讓我誣陷自己的老師!?」
「不是誣陷,而是大義滅親。」寧淵的反應似乎很在龐松的預料之中,「當然,寧公子的這番難能可貴的深明大義之舉也讓我等在朝官員欽佩不已,也立了大功,我自會向皇上請命,直接給寧公子你加官進爵,甚至可以讓你進入中書省任職,這可比靠著科考入仕要方便多了,要知道即便是新科狀元,在進入三省六部之前,也許下方兩年,可誰又知道那兩年的時間裡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故,也許兩年之後,連三省六部的門檻都摸不到了。」
先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龐松將一番威逼利誘的功夫施展得淋漓盡致,同時一直在仔細觀察著寧淵的表情,見寧淵一直是一副震驚的臉孔,等他說完了,依舊猛地搖著頭,「不行,你們這是誣陷,我不能這麼做,不能和你們同流合污!」
「哼!」龐松見寧淵還是不答應,一巴掌排在了面前的圓桌上,「你不答應不要緊,可等你變成了高郁貪墨的共犯之後,你可別後悔!」
寧淵的臉唰地白了,聲音都打起了顫,「你……你什麼意思……!?」
「寧公子不是很聰明嗎,怎麼會聽不出我的意思呢,你自己選吧,是要站在我們這一邊,於仕途上飛黃騰達,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還是站在高郁那一邊,成為他狼狽為奸的共犯同黨,春闈都未能參加就被打入天牢,秋後問斬。」龐松捏著下巴上的小鬍子,用帶著得逞笑意的語氣道:「高郁我們是無論如何都要除掉的,你不做,自然會有別人去做,但到那時你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下半輩子走怎樣的路,全看寧公子你現在做什麼選擇了。」
寧淵的臉色已經由白轉青,額頭也出了一層細汗,眼裡光芒閃爍,似乎在做著什麼很艱難的抉擇,過了半晌,才十分吃力地將頭一點,「……我做。」
「很好。」聽見寧淵的答覆,龐松也像是鬆了口氣,站起身拂了拂袖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明日便會有人將足以置高郁死地的銀兩和珠寶送來,寧公子你只需要好好收著,然後等刑部查案的大人前來盤查的時候,通通交出去便是,到時候該怎麼說,寧公子不用我再重複一遍了吧。」
寧淵緊抿著嘴唇點點頭,好像依舊深陷於恐懼中一樣,龐松心底冷笑一聲「到底是太嫩了」,變臉一樣又端出一副和藹的表情,走上前拍了拍寧淵的肩膀,「沒什麼需要害怕的,想想往後的前途無量與榮華富貴,若是被這麼一點小事嚇住,那你即便入了仕,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說完,龐松笑了兩聲,大搖大擺地從門口出去了。
韓韜正一臉忐忑地在院子外邊等著,見龐松滿臉笑容從屋子裡走出來,立刻湊上去,小心翼翼問道:「岳丈大人,此事……」
「那小子當然同意了,老夫已經將所有的厲害關係都說與他聽,也由不得他不同意。」龐松顯然對達成了今日的目的很是高興,「等將高郁那個傢伙送上黃泉,我自然會力薦向來與我們親近的馬學士出任大學士,到那時,中書省收編翰林院便再無阻力可言了,看這群滿肚子酸水的書生還能在我面前猖狂!」
韓韜眨眨眼,有些不確定道:「他當真同意了?岳丈大人,此事還是留個心眼的好,寧淵此人從前是我內弟,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脾性,他向來詭計多端得很,萬一……」
「沒有萬一,難道你還想懷疑我的眼光嗎?」韓韜的話顯然激起了龐松的不滿,「你別當老夫是個好矇騙之人,如果一開始那小子就答應得十分乾脆,反而有詐,可方才我瞧得真真的,那小子不斷推諉拒絕,嚇得臉都白了,哪裡有裝模作樣的樣子,最後還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才不得不答應,這種人膽小如鼠,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小命,也會照著我們說的做,你無須擔心。」
「可是……」
「好了,莫要廢話這麼多,咱們還得去見趙御史大人,高郁此人在朝中經營多年,連皇上都對他頗為敬重,如果不做好萬全的準備,你以為靠著這般簡單的栽贓陷害就能扳倒他嗎,此事除了趙御史,連京兆伊那邊都要通通氣,所幸你與京兆伊向來交好,他又是個見錢眼開的軟骨頭,不然靠著我,還不一定能說動他。」龐松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出了寧淵的院子,上了外邊的馬車。
而韓韜依舊滿臉狐疑地朝院子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不知怎的,也許是被寧淵坑得多了,他總覺得有個巨大無比的陷阱正慢慢張開,等著他們一頭鑽進去。
驀然間,他打了個冷戰。
深夜,幾個大漢趁著夜色,將三個半人高的箱子抬進了寧淵的宅院。
並且為了不惹人注目,他們走的還是小巷子裡的側門,夜已經深了,寧淵卻還沒睡,反倒等在院子裡,看那幾個大漢卸下箱子,領頭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對寧淵道:「勞煩公子將東西收好,老爺還托小的向公子傳一句話,此事事關重大,公子既然已經上了這條船,便沒有返回的道理了,不然會有什麼後果,只怕公子承擔不起。」
那頭領模樣低眉順眼,說的話卻一點不客氣,說完了,才又帶著那幾個大漢匆匆離開。
寧淵上前將三個箱子依次打開,裡邊滿滿的都是金銀珠寶,數量相當可觀。寧淵隨手撿起一枚金錠子,放在手裡墊了墊,笑道:「這昌盛候當真是大手筆,隨隨便便便能掏出這樣多的財物來,不知府上還藏著多少,龐家進京沒多久,油水倒是撈了不少。」
「中書省副提調一直是個肥差,這世上想要陞官發財的人一大把,尤其是現在都提調的職位空缺,權柄都落在副提調手上,為了前程計,自然也會有大把的人將銀子送進昌盛候府。」奴玄在寧淵身後沉聲道:「這官職原本怎麼都輪不到龐松這樣的人來做,也不知道父……皇上到底看中了他哪一點。」
寧淵沒接話,而是又輕輕地將手裡的金子放了回去,拍拍手道:「周石已經動身了嗎。」
「一個時辰前便出去了,雪裡紅沒有送信回來,想來應該一切順利。」奴玄道:「只是少爺,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把這事告訴孟公子,只要有孟國公出面,便是給龐松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用這般齷齪的手段搆陷高大人。」
「孟國公想不想管這種閒事尚且另說,而且天上不會掉餡餅,別人憑什麼無條件幫你?人情欠得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寧淵回頭看了奴玄一眼,「夜深了,咱們還是快些動身,周石那邊興許已經開始行動了。」
奴玄點點頭。
華京的碼頭邊,本該一片靜謐的夜色中,卻有許多零零散散的調笑聲從幾艘燈火輝煌的遊船上傳來。
都說飽暖思淫慾,世上的有錢人門在厭倦了現有的消遣方式後,都會想方設法找些新樂子,這些停靠在碼頭邊的畫舫便是典型代表。在華京的名門貴公子眼裡,如今那些青樓妓館之流是暴發戶才去的地方,不光沒有格調,來往的女人們也儘是胭脂俗粉,哪裡如這些遊船畫舫上的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除了會陪人睡覺之外,同那些名門閨秀們壓根就沒有區別。
當然,這樣的地方花費也是極其高昂的,所以能長久來此消遣的,必然都是些家境殷實的高官子弟,或者高官子弟們的親戚——例如昌盛候的侄子林沖。
畫舫二層地字號的雅間裡,乳臭未乾的林沖正摟著一個身材豐腴的妓生調笑個不停,時不時喝一口酒,又在對方雪白的胸脯上咬上一口,玩得十分開心。
前段時間因為龐松的一頓鞭子,將他抽得在床上足足躺了個把月,那段日子可悶壞他了,好在龐松雖然生他的氣,到底還是心疼他多一些,請了京城中最好的大夫來為他治傷,不然他也好不了這麼快,剛能下床就跑到這來尋歡作樂。
畫舫中提供的儘是名貴的烈酒,同妓生調笑了一陣,林沖的勁頭也上來了,正要寬衣解帶準備辦事,忽然間,他腦門心上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痛得他一下就從妓生身上跳了起來。
「什麼人!」
「林公子你怎麼了?」妓生莫名其妙看著他。
「有人暗算本公子!」林沖模樣有些草木皆兵,環視了廂房一圈,屋子裡又只有他和這妓生兩人,再定睛一看,臥榻旁邊正有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石頭,不遠處的紙糊窗上還有一個大洞,顯然是有人用這塊石頭砸破了窗戶,然後石頭才打中了他的腦袋。
「到底是什麼人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敢這般暗算我!」林衝心口的火氣蹭地起來了,三兩下套上剛脫下的衣服,就要衝出廂房找外邊扔石頭的人興師問罪,可剛打開廂房的門,就同外邊一個路過的白衣公子撞了個滿懷。
「該死的!」林沖高聲叫罵一句,「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敢擋本少爺的去路!」罵完了,他才來得及抬頭看同自己相撞之人的臉,可不看還好,一瞧見那白衣公子的樣貌和他眉眼間陰鬱得彷彿能滴出水的表情時,林沖脊背一僵,內衫立刻就被冷汗給浸濕了。
「寧……寧公子……」林沖接下來的語氣同方才簡直判若兩人,不光氣息微弱,吐字也是磕磕巴巴的,「我,我沒瞧見是你……當真,當真是誤會一場……」
寧仲坤氣得眼角直跳,他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般難聽的話辱罵,偏偏對方還是同他有些舊怨的龐家那個小兔崽子,上回龐秋水和寧珊珊的事,他原本是不想讓林沖挨幾鞭子就善罷甘休的,可惜寧國公說他與龐松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必要為了這麼點事就撕破臉,得饒人處且饒人罷了,並且也說動了夫人吳氏。吳氏雖然是個潑辣性子,但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見龐秋水在刑部關了這麼久,林沖也挨了一頓鞭子,自己這口氣算是出了,便點了頭,兩位長輩做了決定,寧仲坤一個小輩即使意難平也不能說什麼,才按捺了下去。
只是這林沖,當真是個不會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這才過了多久,竟然又這般耀武揚威的到自己面前來討嫌來了!
寧仲坤拳頭捏得死緊,新仇舊恨一湧上來,當真想就地將這紈褲子弟按在地上一頓暴打,但他自小生活優渥,於武藝上只粗通皮毛,可林沖卻是從小一直習武的,動起手來肯定是他吃虧,而且今日他身邊還跟著一位貴客,實在是不宜橫生枝節。
「罷了。」寧仲坤拂了拂袖,再也不看林沖一眼,帶著身側另一個比他還要高些的英俊男子揚長而去,林沖一直低著頭,等到寧仲坤二人走遠了才將腦袋抬起來,一口唾沫吐在腳邊,罵咧了一句,才想起自己出來的目的,又急匆匆順著樓梯朝下方的夾板走。
畫舫遊船的夾板很寬敞,因夜色深了,甲板上沒什麼人,林沖繞道自己那間房的窗戶下邊,果真見著有兩個穿著下人服的僕從湊在一起,窸窸窣窣在說著什麼事情,他心頭火起,剛想上前扯住兩人質問一番,可他們的談話卻隨著夜風飄進了他的耳朵裡,他精神一震,止住了步子,悄然聽起牆角來。
只聽其中一人道:「我也是道聽途說,卻不知道一個舉人能這般猖狂,還未入仕就收受賄賂,這樣的人要是進了官場豈不會變成一個禍國殃民的禍害?」
另一人道:「誰讓他是翰林院高大人的關門弟子呢,有高大人照應,前途遠大著呢,想要巴結他的人多了去了。」
「可他這麼做就不怕被發現?受賄貪墨可是重罪,如果被人發現怎麼得了。」
「嗨,你忘了,人家還只是個舉人呢!又沒入仕,這沒官沒爵的,收點銀錢而已,別人拿管得著嘛,就像這畫舫上的客人給你個幾兩銀子的賞錢,律法管不著。」
「也是,倒被他鑽了這樣的空子,當真是命好!」
「不過還有一點,我也是聽別人悄悄說的。」其中一人說道這裡,語氣忽然嚴肅緊張起來,還警惕地抬頭朝四周看了看,林沖急忙蹲到牆角的陰影裡,聽得那人繼續道:「這舉人似乎還和寧國公府掛著親戚關係,有些人想孝敬寧國公,可寧國公樹大招風,他們不敢冒險,便全部將銀兩送到那舉人處,這樣一來即賣了寧國公面子,又不會有什麼風險,一舉兩得。」
「不是吧!」另一人咋舌,「竟然還能這樣?」
「我傍晚時從那舉人的宅院門口經過,見他正鬼鬼祟祟地指揮著下人將幾個黑乎乎的箱子搬進地窖,想來裡邊全是金銀……對了,哥們要是想發財,不妨咱們今晚就偷偷到那地窖裡去摸上一些,那舉人估計以為沒人會知道他那破宅院和存白菜的地窖裡能藏有錢財,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這出空城計雖然唱得妙,自然也可以白白便宜咱們。」
「這……不去不去,萬一出了什麼事,以咱們的身份被逮住,還不得被打個半死!」
「切,膽小鬼,罷了,我也有些心虛,這些人到底是咱們惹不起的,不過如果我是哪個達官貴人家的少爺,背後有靠山,怎麼都要偷偷去將那些錢財搜刮一空,自己賺一筆不說,也能讓這些貪墨的傢伙吃一個啞巴虧,還不敢來找我的麻煩。」
兩人說完,好像也覺得再窩在這裡談下去也沒意思,相繼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倒是林沖一直蹲在那個角落裡沒動,臉上滿是若有所思的模樣,片刻之後,他冷笑一聲,迅速站起來,卻沒有回到畫舫二樓去繼續與那妓生尋歡作樂,而是急匆匆下了船,喚過一直在船下候著自己的小廝,坐上馬車走了。
之前蹲在甲板上閒聊的兩個僕從相互道別後,其中一人低著頭從船首走到船尾的位置,取下一直戴在頭上的帽子,露出周石的臉,對站在那裡背對著他的身影恭敬地道了一聲:「少爺,事情都辦好了。」
寧淵轉過身,點了點頭,示意身邊的奴玄將一個布包遞給周石,開口道:「先將衣裳換了,咱們還得去見另外一個人。」
畫舫三層的天字號雅間裡,寧仲坤正與一直跟著他的俊朗男子輕抿著上好的清酒,不遠處坐著三個妓生,一人撫琴,一人琵琶,一人吹笛,奏的是現下時興的曲樂清平調,絃樂裊裊,於技藝上竟然不輸宮廷的樂師。
「寧公子當真好享受。」男子許是不勝酒力,眼神有些朦朧,話語間卻中氣十足,「我卻不知竟然還有這樣隱秘的消遣地方,而不似尋常青樓一般烏煙瘴氣。」
「殿下客氣,此處雖然偏了些,卻實在是個格調高雅的地方,我便是知道殿下應當會喜歡,才向您引薦。」寧仲坤恭敬地將頭低了低,「殿下若是能盡興,那便再好不過了。」
「寧兄這般客氣,倒讓我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被喚作「殿下」的男子撫掌大笑道:「寧兄你儘管放心,我自會找機會向父皇進言,早日冊封寧兄為世子……不過我還的確是不理解寧國公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些什麼,寧兄分明一表人才,卻一直不能證明,難道國公當真同外邊傳言的那樣,有意要廢嫡立庶?」
廢嫡立庶四個字一出來,寧仲坤的臉色沒來由地僵了一下,因為寧國公看重自己的叔叔和家裡兩個庶弟多過他,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有人當著他的面提「廢嫡立庶」四個字,可他沒膽子衝著眼前這人發脾氣,只能按捺著性子,附和道:「祖父有他自己的考慮,我們為人子孫的,也不敢妄加斷言。」
便在這時,雅間的門被人輕輕叩響了。
寧仲坤一愣,他分明交代過了沒有吩咐不許人來打擾,到底是什麼人這樣不識抬舉。他抬起手,一旁奏樂的幾名妓生立刻放下手裡的樂器,其中一人邁著小步子走到門邊,輕輕將門打開。
「是你?」看見門外站著的人時,寧仲坤眉頭當即一皺,「你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
寧淵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拎著衣袍的下襬便進了屋子,還順勢對旁邊的幾名妓生道:「這裡沒你們的事情了,先出去吧。」
寧仲坤顯然沒有從寧淵這番反客為主的架勢中回過神來,那邊幾名妓生卻以為寧淵也是寧仲坤請來的客人,接二連三出去了,一時屋子裡變得安安靜靜,只有其他雅間的絲竹之聲,透過門縫隱隱約約地傳來。
「堂兄,冒昧叨擾,還請見諒。」寧淵自來熟的在兩人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又對另一個正饒有趣味望著他的男子驚訝道:「原來三殿下也在,三殿下安好。」
被稱為三殿下的男子眼睛立刻直了,寧淵認得他,他可不認得寧淵,而且他今日是穿著便服隱姓埋名跟著寧仲坤悄悄來此的,不然如果有人將他身為皇子卻進出煙花之地的事情捅出去,皇帝第一個就會給他苦頭吃。
於是他也皺著眉頭,疑惑地看向寧仲坤。
寧仲坤到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忍了半晌要拍桌子暴起的衝動,對寧淵冷笑一聲道:「不請自來難道是寧公子家裡所交的禮數嗎,還有,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我是你堂兄,如果你以為靠著這樣死皮賴臉就能同我們寧國公府攀上關係,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我也不過是想讓大家不必顯得生分,倒惹得寧公子不快了,也罷,是我的過失。」寧淵彷彿討饒一般向寧仲坤拱了拱手,這反倒讓寧仲坤更奇怪了,他與寧淵就算接觸得不多,可也不覺得他會是這般見好就收的人。
「罷了,這裡不歡迎你,趕快出去,不要妨礙到我宴客。」寧仲坤不耐地揮了揮衣袖。
「可惜,我原本知道一些林沖公子無傷大雅的軼事,想來寧公子應當會感興趣才對……難道寧公子一點都不願聽嗎。」寧淵露出可惜的表情,施施然站起了身,「既然如此,那便是我冒昧叨擾了,二位見諒。」
「慢著。」果然,還不待寧淵完全站起,就又被寧仲坤喚住了。
寧仲坤眼神變了幾下,「你知道些什麼?」
「林沖公子年少輕狂,總會犯一些這樣那樣的過錯,有些錯處他自以為瞞下來了沒人知道,奈何隔牆有耳,畢竟這世上可沒有絕對的秘密呀。」寧淵輕勾了一下嘴角。
寧仲坤心裡思量起來,他原本對林沖的事已經不怎麼感興趣了,可想到方才林衝撞了他一下,還那般肆無忌憚地口出狂言,心裡便是一股無名火竄了起來,如果有機會能教訓教訓那小子當真是再好不過,可惜讓他困惑的是……寧淵為什麼會特地來告訴他這些事,這其中的動機又是什麼。
「寧公子莫不是在懷疑我為何要來告訴你這些事?」寧淵卻像未卜先知一般,還不待寧仲坤開口,只看著他陰鬱的臉色,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坦蕩道:「這事情著實沒什麼好隱瞞的,我與那林沖也有些舊怨,奈何我人微言輕,林沖又有昌盛候府做靠山,就算知道了什麼也壓根不能將它怎麼樣,可寧公子你卻不同了,論起出身和家世,你處處都要壓那林沖一頭,那小子又十分不知好歹地衝撞過貴府的寧小姐,那件事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去,想來寧公子也有些意難平吧,難道你不想好好懲治那林沖一回,替寧小姐出一出胸口的惡氣嗎。」
寧淵說得頭頭是道,聽起來還的確是那麼一回事,不過寧仲坤依舊有些不悅,他看著寧淵道:「你這是在拿我當劍使?」
「不過是提出一個建議而已,願不願意繼續聽下去,便看寧公子你的意思了。」寧淵顯得誠懇而恭敬,寧仲坤眉頭皺了皺眉,片刻之後才舒展開。在他看來,寧淵說得也沒錯,他一個小舉人怎麼可能作弄得到林沖那類背景的人,要借用自己的力量也很順理成章了,何況他也料定了自己與林沖之間有些恩怨糾葛,也不會拒絕他的提議。
寧仲坤的確是不會拒絕寧淵的提議,但他覺得一切都按照寧淵的想法走,心裡又十分不悅,感覺像寧淵在牽著他的鼻子一樣。
可寧淵接下來的話,又立刻將他心裡最後的不悅給打消了。
「都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與寧公子之間原本便沒有什麼舊怨,寧公子若是願意,在扶持寧公子成為國公世子這件事上,我願意略盡綿力。」
便是這一句話,將寧仲坤釘得死死的。
國公世子,這個位置他實在是期待得太久,也眼紅得太久了,和他一同長起來的,無論是孟之繁還是景逸,早在少年時期就獲得了晉封,唯有他,也只有他,身為嫡子,早已成年,卻遲遲得不到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現下只要有任何力量說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哪怕再是微小,他都不會拒絕。
寧淵瞧著沒什麼身份地位,但他師承高郁,如果寧淵真的可以幫他,讓高郁向寧國公和皇帝進言的話,那他寧仲坤的加封之路等於是往前邁了一大步。
隱隱的興奮感躁動起來,讓寧仲坤不禁捏緊了拳頭,他平復了一會心緒,才擺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站起身,對旁邊的三皇子行了一禮道:「殿下稍後,我與寧公子去去便來。」
「你們去吧,方才的事情我聽到了就當沒聽到,沒興趣攙和,也無所謂。」三皇子仰首喝了一杯酒,的確,這些官員子弟之間的恩怨糾葛,他身為皇子壓根沒必要留心,只是在二人出去之前,他莫名將在寧淵的背影上頓了一頓,露出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容。
周石與奴玄在外邊等了許久,才見著寧淵和寧仲坤從舷梯上走下來,兩人竟然相談甚歡,氣氛頗為融洽,到了甲板上,寧仲坤甚至還朝寧淵拱了拱手:「堂弟便送到這裡吧,來日若是有空,我再邀你來府上喫茶。」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堂兄。」寧淵恭敬地一躬身,目送寧仲坤下了甲板,而跟在寧仲坤身後的三皇子,卻也在寧淵身前頓了頓,測過臉來,一道探尋的目光落在寧淵臉上:「原來你就是寧淵,我想起來,當年的江州春宴,似乎的確是有你這麼一號人。」
「一面之緣罷了,勞煩殿下惦記,小人真是誠惶誠恐。」寧淵身子埋得更低了。
「不不不,我對你的印象,可和那次春宴沒什麼關係。」三皇子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把,言語間竟然透出一股調笑的意味,「我那個可憐的四弟可是時常向我提起你,如果他知道你現在來了京城,想必應該會十分開心吧。」頓了頓,他又接著道:「哎呀,對了,你應當還不知道,父皇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消四弟的氣,四弟也一直恩鬱鬱寡歡,要是能見到一直朝思暮想的人,說不定他的精神會好上一點?」
說完,他還不待寧淵給出反應,便朗笑著去了。
過了半晌,寧淵才將腰直起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也與周石他們下了船,直到上了不遠處的馬車,他的臉色才陰鬱下來。
司空傲這個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幾天後,一封彈劾大學士高郁的奏摺在朝廷內外掀起了一番波瀾。
遞上奏摺的趙御史將高郁的罪狀寫得井井有條,說他為了一己私利,濫用職權,干涉科考,收受賄賂,簡直罪大惡極。
皇帝看到這封奏摺後,先是詫異,然後便是震驚,立刻向高郁問話,高郁的回答自然是這純屬誣陷,並且當庭與趙御史對起質來,二人說話夾槍帶棒,吵得皇帝頭疼,可這種事並非只憑著一封奏摺便能斷定的,於是皇帝將這件事指派給了刑部調查,到底是誣陷還是確有其事,要他們務必查出一個結果。
刑部每天大大小小的案件積壓了無數,在那些命案面前,一個官員彈劾一個官員收受賄賂這樣的事,尚書大人是沒有精力管的,可其中既然牽扯到了大學士高郁,又不能草草了之,於是調查的任務就落到了侍郎黃宣的身上。
一切都和龐松的預料分毫不差。
黃宣這人年前都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員外郎,也沒有什麼背景,多虧了他龐松的提拔,才能接任侍郎的位置,自然要懂得知恩圖報。他們已經計畫好了,等從寧淵的宅子裡將高郁「私藏」的贓物搜出來,再加上寧淵的證詞,便能堂堂正正將高郁的罪名定下,畢竟是人贓俱獲的事情,壓根用不著多問。
黃宣領著幾個輔助調查的捕頭,裝模作樣在高郁府上調查了一圈,自然是什麼東西都查不出來,臨走之前,他又向高郁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隨即很自然地將早就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高大人府上樸素得很,自然是沒什麼問題,可我們身有查案之責,總要徹底調查清楚才好,除了這處宅子,高大人可還有其他的產業?」
「當真可笑。」高郁聽聞此話氣得拂了拂袖,「高某素來靠著俸祿過日子,連這處宅子都是皇上御賜,又哪裡有閒錢另置產業?」
「原來如此。」黃宣點點頭,附和一句,「既然如此,高大人當真冤枉了。」
而就在此時,黃宣身邊一名捕頭卻道:「大人,小的聽聞高大人門下還有幾名弟子呢,既然要查,是不是也要到這些人家裡去查上一查。」
這話也是他們早就串通好的,畢竟高郁現下的弟子,除了死了的和失蹤的,就只有寧淵和只掛了一個名的二皇子,二皇子殿下那裡他們就算吃飽了撐的也決計不會去查,那便只剩下唯一一處寧淵的居所了。
一切都很順理成章。
高郁隱約間看出了一絲蹊蹺,可他並不相信以寧淵的個性會做得出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索性道:「你們要查便查,我現下只有一個弟子住在京城,我親自帶你們去便是。」
黃宣表情上不為所動,心裡卻滿心叫好,如果高郁在場,到時候贓物一出來,連搜捕的功夫都省了,可以直接將人拿下丟進天牢,省得發現了贓物再來拿人,高郁會察覺出事情不妙,聯繫一些同自己交好的大臣或者直接進宮面聖,雖然龐大人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來應付高郁的一切反撲,可是乾脆利落地將事情了結最好。
當下,高郁與黃宣便一人坐了一頂轎子,捕快們則在後邊跟著,搖搖晃晃直朝城西而去,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寧淵那處宅院門前。
與寧淵宅院同一條院子斜對角的地方,另一戶人家的院落半開著們,院子裡,龐松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正等著看好戲。
他是特地過來的,一早便等候在此,為的就是要好好欣賞欣賞當贓物出現那一刻,知道自己無從辯駁時,高郁臉上慌亂的表情,甚至當高郁與黃宣的身影剛剛出現的時候,他就已經輕笑出了聲。
想起上回在翰林院高郁讓他沒臉的事,龐松就氣不打一處來,寧國公這類的高官大員看扁他,他職位不如人倒還不能說什麼,可他高郁又是什麼東西!撐死了一個只知道咬文嚼字的窮酸書生,仗著皇上抬舉,便將尾巴都翹上天了!他龐松素來是看不起這些讀書人的,除了之乎者也簡直沒有半點用處,入仕為官,看重的是腦子和手段,不然將書讀得滿腹經綸,卻將腦子讀傻了,頂個屁用。
此刻他胸有成竹,壓根不擔心會有什麼變故,他可不擔心寧淵能耍什麼花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小舉人,除非他是蠢得不想活了。
黃宣領著捕快們直接推門進了院子,寧淵與唐氏他們正坐在院子裡吃飯,對於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寧淵表情上似乎有些慌張,招呼白氏姐妹帶著其他人進屋,自己迎上去,還未開口,黃宣卻已經板著臉,喝了一聲:「給我搜!」
「沒什麼事,用不著緊張。」大概是看出寧淵有些不安,高郁從後邊走上前來,似安撫地對寧淵說道:「這些官差只是奉命行事,查探一番便會離去。」
捕快們除了其中幾人裝模做樣在不多的幾間屋子裡進進出出外,其他人都極有目標地直撲地窖而去,黃宣抖了抖衣裳的下襬,坦蕩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也不說話,就等著那些人將窩藏的金銀珠寶搜出來。
龐松已經與他說好了,只要今日能成事,待他日龐松加官進爵之時,便也是他黃宣飛黃騰達之時,他甚至已經開始做起了美夢,直到領頭的捕快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才讓他回過神來。
「可是找到什麼了?」他興致頓時變得極為高昂,立刻起身東張西望,可看見那些折返回來的捕快手裡都是空空的,而且臉上俱是忐忑的表情,不禁一愣,「怎麼了?」
「回稟大人……什麼,什麼都沒有找到……」領頭的捕快語氣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些膽怯。
「沒有?」黃宣一下便愣了,猛地轉頭看向旁邊的寧淵,龐松分明說過寧淵是與他們站在一條船上的,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怎麼能沒了呢!
可寧淵卻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好像他們沒找出東西來也很出乎他的預料一樣。
「你們當真有仔細搜尋嗎!」黃宣嚥了口唾沫,想著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被遺漏了,又仔細問道。
領頭的捕快哭喪著臉,「大人,整個地窖都快被我們翻過來了,除了一些蔬菜,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黃大人,現下你可是調查清楚了嗎。」見並沒有人搜出什麼東西來,高郁在打消心底對寧淵疑慮的同時,也輕舒了一口氣,語氣拔高道:「此事分明是有人誣陷,你們刑部定要查個分明,好還我的清白!」
「這,此事……此事我們自會查明……」黃宣覺得額頭上浸出了些冷汗,一定是哪裡出了什麼問題,他心裡想著,找不到東西不要緊,可這事如果被龐大人知道了,那還得了?
不過讓黃宣不知道的是,龐松現在,已經壓根沒有精力搭理他這邊的事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龐松猛地將手裡的茶盅砸到腳邊,表情一陣扭曲地看著跪在身前的人。
那人是他府裡的一名護院武師,平日裡也一直跟在他侄兒林沖的身邊,當林沖的侍衛,而現在這名武師不光渾身傷痕,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而他說出的事情,也讓龐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是真的老爺,京兆伊現在已經帶著人將表少爺扣下了,說是人贓俱獲,小的也是拼了命地殺出重圍,才能前來報信……」
「京兆伊,他好大的膽!」龐松氣得臉都歪了,為了把京兆伊拉上自己的船,他不知道給對方送了多少銀子,可現在他不幫自己便罷了,竟然敢帶人捉拿自己的侄子?真是反了天了!
「難道京兆伊平白無故地,就能這樣將沖兒扣下?這狗官當真為非作歹,我明日非要狠狠在朝上參他一本不可!」
「其實……其實……」那侍衛言語間忽然變得踟躕起來,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有話就說!」龐松正要急著去救自己的侄兒,見那侍衛言語吞吐,不禁又急又氣。
「京兆伊大人……也不是沒有憑據才拿下表少爺,而是,而是有人向京兆伊報官,說表少爺仗著大人您的權勢,私自收取他人的銀兩賄賂賣官鬻爵,而後,而後又想將髒銀悄悄轉移出城外……」
「荒唐!」龐松越聽越覺得莫名其妙,他的確暗地裡幹過不少賣官鬻爵的事情不假,可這關林沖什麼事?還將髒銀悄悄轉移出城外?那小子哪裡來的什麼髒銀!
「大人,我便實話跟您說了吧!」侍衛一咬牙,覺得這樣模棱兩可下去不是辦法,如果林沖的罪名坐實了,將會是實打實的有死無生,而他身為護衛下場也好不到哪去,只好從實對龐松道:「表少爺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消息,說一個叫寧淵的舉人家裡藏有大比金銀,表少爺和那舉人從前是有些過節的,便從我們幾個護衛中挑了些善於夜行且身手好的,悄悄將那些私藏的銀兩盜了出來,因銀兩數目太大,少爺覺得燙手,便想悄悄送出城去,可今日連城門都還沒到,就被京兆伊大人率人攔住拿下了……」
「噗通!」侍衛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什麼撞地的聲音,他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原本怒氣衝衝的龐松,現下卻像個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臉色煞白地跌坐在地上,喉嚨間還失神地不斷呢喃著:「這個敗家子……這個喪門星……這個敗家子……這個喪門星……」
京兆伊李大人有時候真覺得,自己這個官十分不好當。
總管整個京城的長治久安,看上去權利挺大,可麻煩也多得很,其他暫且不說,在各路權貴一抓一大把的華京,一些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真辦起來,都會變得困難重重,因為你不會知道,這件事辦下去,會得罪誰誰誰,可如果不辦下去,又會得罪誰誰誰。
就拿現在來說,想到下邊地牢裡關的那位小祖宗,李大人就像握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坐立不安地在府衙的案堂裡走來走去,一旁的邢師爺見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便道:「大人還是歇息片刻吧,此事急也沒用,到底是寧少爺傳來的意思,龐家與國公府有舊怨在先,寧少爺的意思,興許就是國公爺的意思,咱們可得罪不起啊,何況林沖現下是人贓並獲,大人用不著心虛理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龐松那老頭素來便是個蠻橫不講理的鄉巴佬,他之前又委實許了我不少銀兩,他要是找上門來,我該如何應付才好。」說到此處,李大人更焦急了,還不住地挫著手,「你說這都是什麼事,早知道就不該見錢眼開,?這趟渾水!」
正焦急著,外邊便有個官差進來通報,說龐大人到了,而幾乎是那官差的聲音剛落,龐松便帶著幾個下人心急火燎地奔進內堂,指著京兆伊的鼻子就是一通怒罵,「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收錢的時候一張臉,背著人的時候又是另一張臉,到底有沒有廉恥?快些將我的侄兒放了!」
龐松雖然一路上都在生林沖的氣,覺得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真是敗家,可怎麼說,林沖也是他寵愛的侄兒,相比起來,收了錢反而幫倒忙的京兆伊才是真正可惡的對象。
龐松一面罵,一面手指都快頂到京兆伊鼻子上去了,京兆伊縱使心中不悅,表面上還是陪著笑臉,安撫道:「龐大人,先莫急,莫急,你聽我解釋……」
「我呸!」沒有作弄到高郁,反倒將自己的侄子搭了進去,龐松如今正在氣頭上,哪裡肯聽什麼解釋,當下一口唾沫險些噴到了京兆伊臉上,氣急敗壞道:「老子可不管你有什麼原因,今日之事你要是不給我處理好,信不信明日我就叫你烏紗帽落地!」
京兆伊縱使有再好的脾氣,這回火氣也起來了,他的確是收了龐松的銀子沒錯,可那完全是對方為了托自己幫忙主動送上門來的,可不是他去要的,他縱使官位不比龐松高,也沒有封爵,可卻是土生土長的京城貴族,暗地裡也同其他人一樣一直看不起龐松這類雞犬升天的外鄉人,如今居然被自己看不起的人這樣羞辱,哪怕是佛都有火吧。
「龐大人你自重些!」京兆伊審慣了案子,他這裡不比刑部調查審核的都是重案大案,倒是街坊鄰里雞毛蒜皮的糾紛要更多一些,那些人打滾撒潑耍起無賴來可比龐松這類養尊處優的貴族要專業多了,因此對付龐松這番態度,京兆伊簡直遊刃有餘,「你侄兒是受他人檢舉,而且人贓並獲,城門口來往的百姓們全都有目共睹,辯無可辯,這件事即便是鬧上金鑾殿,龐大人你也不佔理,我倒要看看,龐大人你怎樣讓我的烏紗帽落地!」
「你……」龐松氣得臉頰直抖,一時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京兆伊為官多年,在各路權貴之間遊走得無比圓滑,要說怕龐松,還真不會怕到哪裡去,而龐松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末了,才憤憤地咬著牙齒道:「李大人不愧是父母官,好一副清廉耿直的模樣,也罷,既然你說沖兒是受人檢舉,便告訴我到底是哪個天殺的在同我龐家過不去,我直接去找那個罪魁禍首算賬!」
「龐大人,這話晚輩我可當真聽不懂,明明是你家的人做錯了事,做錯了就要認罰,竟然還想找檢舉之人的麻煩,這天底下到底有沒有王法了。」案堂角落一處不起眼的門後邊,忽然傳出一陣清朗又得意的聲音,隨即,寧仲坤依舊是那副白衣飄飄的模樣,搖著摺扇走了出來。
門後邊就是這案堂下的地牢,他方才就在下邊,仔細欣賞了一番林沖的醜態,可惜林沖那小子,估計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在會運著那麼多金銀財寶的時候被逮個正著,還被二話不說關來了地牢,羞怒之下,直接暈了過去,讓他沒能好生揶揄一番,當真遺憾。
如今在下邊聽見上邊吵吵鬧鬧的,想來是龐松聽到動靜來了,他自然也要上來問候問候這位長輩一番。
「是你?」龐松見著寧仲坤,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又看向京兆伊,很快明白了寧仲坤便是那檢舉之人,臉色頓時陰沉下去。
「龐大人安好。」寧仲坤裝模作樣地行了一禮。
「寧公子,沖兒的事,你能否給我一個解釋。」龐松將之前怨怒的臉色收了回去,儘量讓自己擺出一副心平氣和的長輩作風,「我知道沖兒曾經得罪過你,不過我已經教訓過他了,咱們兩家的糾葛也應當盡釋了才對,寧公子現在卻又擺這麼一道,我當真是不明白是否國公爺也知道此事。」
在龐松看來,林沖此番遭難,一定是寧仲坤懷恨在心有意為之,寧國公一定不知道,只要將寧國公搬出來,不愁寧仲坤不害怕。
可惜龐松卻算錯了,因為寧仲坤完全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龐大人說哪裡話,我雖然的確與林公子有些小矛盾,可也如龐大人所說那樣,早已盡釋了,可今日之事卻與從前沒什麼關係,我自小承蒙祖父教誨,向來懂得做人應當正大光明的道理,如果瞧見林公子犯錯,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光有負祖父的教誨,甚至於有負皇恩吶,所以也只能請龐大人海涵了。」
寧仲坤這樣一頂大帽子扣過來,直讓龐松心裡罵了個遍,這話冠冕堂皇到了一種境界,也虛偽到了一種境界,聽著讓人渾身犯噁心,又無法反駁。
偏偏這時,寧仲坤還繼續道:「何況此事龐大人也不能怪我,俗話怎麼說來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是自己做出來的,與人無尤,現下人贓俱獲,無論是林公子還是龐大人,都怨不得別人,我要是龐大人你啊,就不會在這裡浪費時間了,而是立刻將林兄手裡的那些財務如數上繳,然後上陳情書一封給皇上,表明那些金銀財寶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不然如果碰上有心人知道此事後,節外生枝先參了龐大人一本,說那些財物是龐大人你貪墨的,事情便十分不好辦了,畢竟人人都知道林兄是龐大人你的愛侄,而皇上,最恨的便是一個貪字呀。」
寧仲坤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將龐松激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也刷地白了。
是啊,他方才是被氣昏了頭,知道林沖被抓,就急匆匆地趕來京兆伊這裡要人,卻壓根沒去思考這件事如果被宣揚開後所帶來的危害性,林沖是在城門口眾目睽睽之下帶著那些金銀被拿住的,如果有人藉機生事將那些金銀往他龐松頭上扣,將會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因為那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不然也不會被那拿來當做絆倒高郁的砝碼了。
現在這砝碼不光沒扳倒自己想要扳倒的人,卻砸到了自己腳上,他還痛不得叫不得,當真有苦說不出。他龐松能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變成現在節節高昇的地位,全賴他為人會揣度聖心,也相當能拍皇帝的馬屁,才能得到皇帝的寵愛以高官厚祿,可皇帝最恨的便是貪官污吏,如果皇帝因為那些錢財而對自己心生猜忌,就算暫時不會立刻拿他怎麼樣,可也會讓他失寵,而一旦失了盛寵,對於還未完全在華京站穩腳跟的龐家來說,便已經可以說是滅頂之災。
畢竟為了拍皇帝馬屁和自己的利益,這一兩年來他已經得罪了華京城中的許多家族,那些人或許顧忌皇帝看重龐松,一時不能拿他如何,可一旦聖寵不在,如果那些人擰成一股繩,就會立刻變成他龐松的催命符!
更何況還有一個高郁!高郁又不蠢,遲早會想到趙御史的彈劾是他龐松在背後授意,如果林沖的事被高郁知道了,高郁肯定會以牙還牙,以他的地位,如果上摺子彈劾,那他龐松便要立刻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行,他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
看見龐松臉色難看到彷彿成了一塊豬肝,寧仲坤心裡的那股惡氣才算是出透了,他暗自冷笑連連,之前那些話都是寧淵告訴他的說的,沒想到這樣有效,果真將龐松治得死死的,在佩服寧淵的毒辣之時,寧仲坤也覺得快意非常。龐家這一家子以為是的鄉巴佬,竟然還妄圖跟他們寧家作對,當真是不知死活,林沖得罪自己和寧珊珊,死有餘辜,那個龐秋水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珊珊的前途,總要一併除掉才好。
「我要是龐大人你啊,便要立刻讓自己同這件事撇得乾乾淨淨,才能明哲保身,好在此事似乎是林兄瞞著龐大人你做下的,只要應對得宜,這髒水還沾不到龐大人你身上。」最後一句話說完,寧仲坤又抖了兩把摺扇,終於閉了嘴。
這是要讓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林沖身上,讓林沖一個人扛了?
龐松眼神連變。
林沖是在大街上被拿住的,當時圍觀了這一幕的人極多,因此即便是不怎麼出門的龐春燕,也在當天傍晚得到了消息,來不及招呼韓韜一聲,她自己就心急火燎地先跑回了龐府,想要央求自己的父親將表弟給弄出來。
可他剛進了大門,就被正廳裡的一幕驚得頓住了步子,龐松坐在主位上,雙目緊閉,一手撐著額頭,臉色無比難看,龐秋水則在一旁煮著茶水,也是一聲不吭,瞧上去還有些膽顫心驚的模樣。
龐春燕是瞭解自己的妹妹的,龐秋水個性素來比自己有主意,如今居然連她都成了這般模樣,難不成事情發展得很不好?
不過想到林沖,他可是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丁,將來整個龐家的希望,龐春燕還是不得已上前道:「父親,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要救救表弟!」
「救?」龐松終於睜開了眼,望著龐春燕,陰沉的臉色沒有一點化開的跡象,「那小子自己不爭氣,要我怎麼救?難道我要為了救他,將自己給搭進去不成!」
龐春燕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龐松素來最疼愛的就是林沖,龐松沒有兒子,也是一直把林沖降作接班人來養著的,怎麼現在反倒說出了這樣的話。
「姐姐你有所不知,父親這是才從京兆伊那回來。」龐秋水見屋子裡氣氛凝重,只好打了個圓場,將龐松在京兆伊那碰到的事情細細同龐春燕說了。
龐春燕聽後滿臉不可置信,陷害高郁的事,龐松並未告訴自己的兒女,當然這並不是讓龐春燕驚訝的地方,他驚訝的居然是,為什麼林沖會那樣「恰當」的知道了寧淵院子裡藏有金銀,還去偷了回來,這行為著實匪夷所思。
「還不都是那個寧仲坤設下的詭計,寧國公府的人未免也欺人太甚了。」提到寧國公府,龐秋水就恨得牙癢癢,從龐松告訴她的那些事情來看,龐秋水自然而然就能推斷出,此事必然是那寧仲坤不知道從什麼渠道知道了龐松的打算,所以他故意設了個套子給林沖鑽,而林沖那個沒腦子又不爭氣的,竟然這麼容易就上當了,坑了自己不成,還極有可能坑他們整個家族一把。
「你是不知道,方才在京兆伊那裡,父親可是受了那寧仲坤一肚子火氣。」說到這裡,龐秋水臉上也露出了憤恨的表情,似乎是想到了自己那段不堪的牢獄之災,「父親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京兆伊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林沖帶著那樣多的金銀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拿住,父親只能想辦法把關係撇掉,不然的話,一旦皇上起了疑心,要徹查那筆錢財的來路,連我們都會跟著遭殃。」
「那就要沖兒這麼將事情扛了?」龐春燕張大了嘴,「直接讓沖兒供出來他是在哪裡偷拿的錢財不就行了,咱們就實話實說這錢是從那個寧淵的院子裡偷出來的,是高郁私藏的髒銀,這樣下來,沖兒最多擔一個盜竊罪名,還能如父親所願將高郁拉下馬,不是很好嗎!」
「我說姐姐,你嫁給了韓韜那個大老粗,卻連腦子都跟著一同變笨了不成。」龐秋水恨鐵不成鋼地在龐春燕額頭上點了一下,「說這錢是從別人院子裡偷出來的,這無憑無據的,誰能證明?到時候如果被高郁反咬一口,再給咱們套一個誣陷之罪,事情會變得更麻煩知不知道。」
「那……那……」龐春燕向來很寵愛林沖這個表弟,可寵愛是一回事,會不會因為這樣的寵兒而惹禍上身又是另外一回事,事已至此,她也明白沒有什麼回轉的餘地了,愣了半晌,才道:「那沖兒最後會怎麼樣?」
「寧仲坤檢舉沖兒的理由,說那筆錢是沖兒仗著我的名義哄騙別人賣官鬻爵所得來的不義之財,如果真要定案,便也只能這麼定,我會上一封陳情書給皇上,說沖兒是年少無知,才會犯下這種荒唐事,也有我管教不嚴之責,想來應當罪不至死,最多便是流放吧,讓那小子出去受兩年苦也好,省得越來越不知好歹,等他變得沒那麼蠢了,我再找個由頭,將他弄回來便是。」
龐秋水點頭,「父親的思慮沒錯,現下也只能這樣做了,但願皇上不要對我們起疑心才好。」
「只是白白便宜了高郁,竟然這樣被他逃了過去。」龐松憤憤地一拳頭砸在靠椅的扶手上。
因為寧家公子的檢舉,龐松的紈袴侄子帶著一大筆來歷不明的銀錢準備出城時被抓,在其他官員看來,顯然又是寧府與龐府之間的新一輪糾葛,不過卻也沒有鬧得很大,因為龐松相當快速的寫了一封陳情書細數林沖自小沒爹沒娘的不幸史,與自己管教不嚴的疏忽之處,皇帝看得頗為動容,果真沒有怎麼追究,刑部那群慣會看臉色就給林沖判了個流放燕州之邢,不過那筆錢嘛,只能盡數充入國庫了。
而寧仲坤那邊,雖然因為這件事被寧國公數落了幾句,可也僅僅是數落了幾句而已,寧國公自然不會將龐松放在眼裡,何況還有寧珊珊和國公夫人吳氏幫著他說話,在他們看來,無論寧仲坤作弄龐家人幾次,都是對方活該,誰讓他們要自不量力的先招惹自己呢。
林沖被押送出城的時候,看熱鬧的百姓有不少,甚至富家公子們都來了一群,只是龐家人一個都沒出現,因為實在是太丟臉了。林沖穿著身髒兮兮的囚服,坐在用木頭釘著的囚車裡,早沒有從前盛氣凌人的囂張模樣,他甚至連頭也不敢抬,因為只一會兒工夫,就有不少臭雞蛋和爛菜葉被砸進了囚車裡——那是之前受過他羞辱的百姓們特意準備的,他害怕一抬起頭,就會有個雞蛋砸到臉上,噁心不說,外邊看熱鬧的有不少公子哥都是熟人,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也要保住自己的最後一點顏面。
寧淵只是站在街道盡頭看了看,就轉身離開了,舒媽媽今晚要煲湯,他是出來買雞的,東西買齊了就要趕快送回去,可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少爺,龐大人真的不會懷疑我們嗎,你這麼做會不會太冒險了。」周石跟在他身後忐忑地問道。
「所以我才會找上寧仲坤,有寧國公府出頭,就算龐松能猜到我頭上,也沒工夫來找我的麻煩。」寧淵表情看上去十分輕描淡寫,「你想抓一隻兔子,可是兔子旁邊卻有一隻老虎,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當然要先把老虎打死,才能抓兔子。」周石實誠道。
寧淵抿嘴一笑,「前提是那得是只打得死的老虎,可別一個不小心,老虎沒打成,反倒自己被吃了,就可悲了。」
「對了少爺,明日便是夏朝使臣入京的日子,高大人派人傳了話,官員文士們都要上宮門口迎接,讓你也與他同去。」周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提醒道。
寧淵點點頭,卻沒有多說,其實他心裡一直在計算著日子,而這一天也終於來了。
大夏來的使團,還有那個永逸王爺,自己能不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關乎呼延元宸的消息呢。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