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31日星期二

新唐遺玉 遺玉大病 (96)

 兩人即已和好,遺玉便不急著走人,和李泰在天靄閣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頓,又就前兩天信上沒能說明白的幾個文學上的問題,進行了一番探討,眼瞅著中午過去,李泰不急著走人,遺玉開口詢問,這才知道琴藝畢竟竟然趕在中午之前就結了


    贏了木刻的是四門學院一個名叫周衍的學生,不是遺玉曾經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物,這便有些感觸兩年離京,同京里的人事到底是遠了去。

    李泰本來打算的挺好,他這人做事固執勁極大,前面三番五次沒能找來遺玉去“賞花”,這便打算下午帶人去芙蓉園溜達溜達,就是走個過場也非要去一趟不可,可惜事與願違,提早解決了頭天藝比的事,下午還是另有了別的麻煩——

    遺玉看著來人神色匆忙地進了門,沖他們行了個禮,便湊到李泰耳邊嘀咕一陣,聲音模糊,她只隱約听見什麼“昨夜”、“沒丟”之類的,再者就是李泰臉上略有起伏的神色,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先同本王回府。”李泰站了起來,人前對遺玉是慣用的自稱。

    “殿下要是有事就去忙,我先回鎮上,”遺玉這麼說,沒想李泰今天會干脆地點頭放人。

    “也好,”他扭頭就讓帶著王府來人上樓的掌櫃去安排馬車送她。

    “到底出什麼事了?”遺玉好奇地多問了一句,李泰看著掌櫃的出去,才輕描淡寫地答道︰

    “昨夜府里遭了賊。”

    遺玉驚了下,正要再細問,就听李泰繼續道,“不必擔心,只是小賊,沒丟什麼。明天你還要參比,早些回去莫在外頭亂逛,明早去了到梅樓上等本王。”

    “哦。”遺玉應了他一句,瞧著他同人走了,心里卻是對他的話將信將疑,要真是沒丟什麼,怎麼會這麼急著回去?


    第二天比的畫,遺玉和程小鳳又約好了一道,兩人在學宿館後門見了面,來往人稀,昨天半道上被李泰拉走,她是讓于通過去送了口信去程府,程小鳳一見她便抱怨道︰

    “請你吃個飯,比讓你在曲江里游上一圈還難了是吧?”

    遺玉自知理虧,挽著她胳膊抱歉道,“好了,別生氣,下回我要再同你約了不去,就到江里游一圈。”

    程小鳳忍不住笑,瞪她一眼,“你又騙誰玩呢,說個靠譜的。”

    兩人穿走在纏滿青藤的花廊上,遺玉從隨身裝紙筆的書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紅布袋子遞過去,“喏,給你賠罪的。”

    “是什麼,”程小鳳邊問邊解那袋口的繩結,翻出一對青綠色的皮護腕子,翻來覆去看了,做工精細非常,就連繩結穿孔處都用樹脂粘了毛邊,她躍躍欲試地套在了腕上轉動著關節,當是柔韌十足。

    程小鳳是識貨的,這便驚喜道,“這是什麼皮子?”

    “是蟒皮,”遺玉伸手幫她打了繩結,“你當听說我同殿下巡游時候打了一條大蟒,這皮子是從七寸下最軟和的那塊剝的,防一般刀槍是沒有問題,你慣使劍,戴著不易傷手。”

    “有這麼厲害?”程小鳳哈哈一笑,“你就糊弄我吧,要能防刀槍,給咱們大唐軍士每人做一件護身甲,還不橫掃了邊外蠻夷。”


遺玉默默地翻了個白眼,“你以為那大蟒是地里的菜蟲子,隨便翻翻就好幾條。”一層樓高的大蟒蛇啊,成精了都。

    “我就這麼一說。”程小鳳喜歡地摸著腕上的皮子,她是能看出來這對皮腕是做的多仔細,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還有些蛇膽酒,前陣子忘了送過去,今天也帶了來,就在車上放著,等下藝比散了給你捎走。”

    “蛇膽酒?”程小鳳遲疑道,“是不是上個月你們從外頭回來,魏王殿下接風宴上給人飲的?”

    見遺玉點頭,程小鳳臉色卻古怪了一下,就搖頭道,“算了吧,被我娘知道了還不罵死我。”

    遺玉一頭霧水,這又關程夫人什麼事了,程小鳳見她疑惑,嘆道,“你是不知道,就是魏王待客那個蛇膽酒,在魁星樓被賣到了六百兩銀子一壇,還是有價無市,你送的皮腕子我就收下了,這酒我可不敢拿。”

    遺玉很快就明白過來,魁星樓是哪里來的蛇膽酒,還不是上回她贈給楚不留的一壇。這感情好,人家借她賺了一筆,她還半點不知情,六百兩銀子一壇,她敢打包票,那酒絕對是兌稀了的,賣出去估計就是一壇變兩壇。


    一壇白拿的酒都炒成這個價,真不知道她那養顏的露容丹轉手出去是個什麼價錢,虧她用半年的分量賺了人家一萬兩的票子,還沾沾自喜來著。

    “那是他們賣出去的價錢,是我送你的又不是花錢買來的,你有什麼不敢拿。”

    “呃,你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是你自己想岔,拿錢去量了,少了你平時的爽快勁兒,同我客氣。”遺玉忽悠起來程小鳳,是不費什麼工夫的。

    程小鳳被她說的不好意思,一巴掌拍在她肩頭,差點把她打厥過去,“行了行了,你送我就要,白給的誰不要啊。”

    “嘶,輕點,你這是鐵砂掌啊。”

    “什麼是鐵砂掌?”

    程小鳳雖然好武,可朝堂畢竟遠離江湖,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習自程父,哪清楚江湖上的流派,遺玉西南一行見識不少,又和蕭蜓那種級別的高手在深山老林里相處半年,平日沒事就當故事听蕭蜓講了那另外一方天地的故事。

    “就是一種武學,傳自嵩山的少林寺,是用鐵砂......”

    一個鐵砂掌就讓程小鳳听入了迷,纏著遺玉又說了巡游在外別的見聞,只道自己外出那一年過的無趣,對她是滿心滿眼地羨慕。

    她們和程小虎在湖邊見著說了幾句話,分開後到竹樓坐下,遺玉喝了杯茶潤喉,便不肯再和她講了,這周圍坐的都是婦人小姐,被哪個听見她們滿嘴江湖野外的,影響未免不好。


    今天不比昨日清閑,這前後左右的婦人是把遺玉給認了出來,既有人上來打招呼,遺玉便不能再裝蒜,和程小鳳離席拜見了幾位,也只是那麼幾位,不是遺玉拿喬,而是她如今身份,真等和李泰大婚後,怕是除了宮里頭,再沒幾個能讓她拜了的。

    重新在位置上坐下,听見第一遍鐘鳴,遺玉正低頭檢查著慣用的毛筆,忽覺得渾身不自在,抬頭遠遠望著斜對面的梅樓,就知道這不自在是打哪來的,李泰眼神的殺傷力不可謂是不強大,隔得這麼老遠瞧她一眼,也能看得她脖子發麻,他的意思清晰地傳達過來,這便是要她現在就過去那邊。

    過去干什麼,就是近處看上一眼罷了,遺玉窘迫了一下,不合時宜地想著,李泰眼下待她,說的不雅些,就像是狗護食兒,吃不吃暫且不說,可必須得瞧見在他盤子里才行。

    普沙羅城那一年的相隔,他們還是上個月才又在京里相見,中間亂七八糟的事情,滿打滿算回來以後,在一起不過四五回,還有兩次都差點把她給囫圇吞了。

    李泰對她什麼心思,遺玉想不明白都難,這人在外頭正經非常,私下也是一張冷臉,但把她親親抱抱的事真沒少干,儼然一副就算吃不了也要聞著味兒才行的心態,她一沒他力氣大,二又對他硬不了心腸,這便總是半推半就。

    可李泰的護食心態似有愈發嚴重的傾向,就拿前幾天她慪氣躲著他,昨天被他逮著後,好啃了一頓來說,遺玉是半喜半憂的,喜的是他是比一年前待她更重,憂的是......這還剩下半個月大婚,老是待一起,可怎麼平平安安地混過去。

    從梅樓上見了李泰下來,剛好敲了第二遍鐘鳴,遺玉就直接拎著書袋去了圍樓當中的空場,五縱十行,五十個位置已有一半多人落座,她左右看了,掃見幾張熟悉的面孔,諸如長孫夕這樣的“熟人”,有意同他們隔開,便挑了對角的位置走去。

    坐下後就听見周圍竊竊私語聲,遺玉听不清也知道議論的是自己,連同那些各式各樣投過來的目光,有同韓拾玉那碎嘴小姑娘一年的相處,她已是練就了一身充耳不聞的好本事,不管是好的壞的只當做听不見,該干嘛還干嘛。

    鐘聲再次鳴響,樓角的巨幅白卷垂掛下題目,遺玉看了幾眼,又思索了一陣,便挽了袖子去試色,矮案上的朱砂和水墨都是現成的,每人都有獨一份,另有備用的毛筆幾根。

    比起兩年前,她繪畫又有長進,這還要歸功于在樸桑村研究藥理時候整理手稿,每天都要畫些圖樣出來,只是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畫藝在這人才涌進的國子監不算什麼,這便氣定神閑的畫自己想畫的,入了神,自然心無旁騖,直到身後一聲碎響,才堪堪回神停筆,扭頭看去——

    就見後頭桌上那張完了一半的畫上,翻倒著一只朱砂盒子,染紅了半邊畫,那女學生一手還保持著托盒的姿勢,呆愕地抬起頭,圓圓的臉上險要哭出來*


   遺玉認出後面坐的就是昨天在蘭樓下頭見過一回的小姑娘,因為那本《晴雪貼》讓她印象頗深,她穿一身與自己相同的墨灰常服,也是書學院的學生。

    在畫藝比試上打翻朱砂盒子,不是什麼大事,壞就壞在那盒子倒扣在了將成一半的畫上,山水的畫面糊成一團粘膩的紅色,而遠處主簿看管的香柱消去一半了。

    這邊動靜引得四周側目,有的人是冷眼瞅了一下,便又靜心去作自己未完成的畫,更多是幸災樂禍,待命的書童很快就端了一盒備用的朱砂小跑過來,在小姑娘面前擺了,再快速跑開。

    遺玉見她有了新朱砂,這才收回已經摸到盒子邊緣的手,回過頭繼續用細筆添補著畫中細節,听見斜後方有好幾個人小聲喚道︰

    “安安,你沒事吧?快別發呆了,趕緊畫呀。”

    “是啊,安安別發呆,快收拾下重新畫,你想拿最差啊?”

    ......

    這小姑娘人緣看來不錯,遺玉分神想著,最起碼是比她當初要好,這場景叫她想起來有些久遠的相似事件,當初她的人緣的確不怎麼樣。

    “我、我沒事,你們不用管我,趕緊畫吧。”

    听見身後故作鎮定的嗓音,遺玉不免對這叫做“安安”的小姑娘生了點好感,這畫藝比試她沒想過拿最優也不怕拿最差,又過了半盞茶不到便完成,檢查一遍,落印之前,不由扭過頭看了一眼,這一下就讓她暗暗皺眉。

    眼前的畫紙又換上了一張嶄新干淨的,晉璐安咬著嘴唇想要冷靜下來,可她拿著筆的手還是在不停地抖,一落到紙上,便劃出一條長長的丑陋的痕跡,似是在嘲笑她先前的沾沾自喜,本來得心應手的題目,卻在快要完畫的時候失手灑了朱砂墨——還在“她”的面前丟了這麼大的臉。


    她緊握著發抖的手,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前面的縴細背影,更可笑的是她此時半點記不起剛才畫的是什麼,看著遠處燃的裊裊的香燭,只有更加慌亂,在國子監待了一年,親眼所見,她再清楚不過,五院藝比若是被評最差,接下來等待她的將是什麼,無休止的嘲笑和捉弄,同院人的孤立,還有朋友們的疏遠。


    四周惡意的眼神她一一收到了,嘗試了幾次都勾勒不出想要的形狀,直到嘴里有了甜腥的味道,她這才重重地用筆在紙上拖出一道又濃又長的墨痕,停筆後,眼里最後一點掙扎也消失,眼角沒出息地涌出了濕意。

    她松了手指,呆呆地看著毛筆在案上滾動著身子,帶著墨星朝案邊角蠢笨地爬離,她真恨不得同這支筆一樣,能夠逃離這里,可她怎麼逃的了,就像這支筆一樣,在將要爬出案時,被一只沾了細墨的手掌按住,撿起來,遞還到她面前。

    “如果我是你,現在就該想想來看你觀比的家人,想想你不願讓他失望的人。拿著,就是畫不出來,也要畫到比試結束。”


    這輕輕的聲音略細啞,語調是冷淡且嚴肅的,晉璐安呆呆地伸手接過那根筆,再抬頭,又是一道縴細的背影,她扭過頭望著論判席上,哪怕人影模糊,也可以想象祖父那張年邁的臉上該是怎樣地擔憂。

    她狠狠地擰了一下大腿,人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唰”地一下收起了面前的紙張,胡亂拿袖子擦了擦案邊的墨汁,鋪上一層嶄新的畫紙,執筆落下,再不是丑陋的痕跡。

    是啊,果真得了最差,那丟人的可不知她晉璐安一個,還有、還有,那位小姐當初不也是這樣麼,那場書藝比試,她被人潑了墨,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卻贏了所有人,她還有半柱香的時間,為何就自甘這樣


    听著樓上接連念了兩個不認識的名字出來,一片噓聲一片喧嘩,遺玉低頭擦拭著她磨舊的學生印,確認干淨後,才收進隨身的荷囊,三角口的荷囊里面另外還躺著一枚玲瓏可愛的玉印,這是李泰贈她的“玨”印,舍不得用,也沒場合用,至今沒見紅。

    “好險啊,安安,還好你不是最差”

    “剛才真是嚇死人,好好的朱砂怎麼打了?”

    “對呀,你怎麼這麼不小心,昨夜回去又熬夜看書了嗎,真是的,少用功一天又不會怎樣...”

    “畫完了,對不起啊,讓你們擔心,我、我也嚇了一跳,就是走了神。”

    听著身後小女生嘰嘰喳喳的抱怨,還有那個慢吞吞的回答,遺玉不由就笑了,收拾著紙筆,也沒發現後頭幾個小姑娘漸漸小了聲音,交頭接耳地偷瞄著她,相互推搡了幾下,扭捏不敢上前,好不容易有個撓著頭被推了出來,正要同遺玉搭話,卻被人搶了先。

    “盧二小姐。”

    遺玉對這個稱呼,尤其是中間那個“二”字,很不感冒,通常情況下會這麼叫她的只有兩種人,找她事的,和準備找她事的。

    她站起身,看著在眾人明瞄暗窺下,被一群人簇擁著走近的兩個人,左邊那招人眼的長孫夕就不用說了,她身旁那個要年長兩歲的女子,模樣不錯,就是頭頂上一枚明晃晃的金釵顯得俗氣,可也就是這枚金釵,讓遺玉認出來人。


    “長孫小姐,楚小姐。”看著那金釵少女的神情,遺玉就知道沒認錯人,這不就當初參與設計迷暈她關了小黑屋,差點被**的後勁兒給憋死的楚曉絲麼,想當初她可是長孫嫻的跟班來著,只是那件事後被推出來做替罪羊,名聲臭了就被長孫嫻一腳蹬掉,眼下又同長孫夕混在一起,看來她不在這兩年,當真錯過不少好戲。

    “貴人多忘事,難為你還記得我這舊時同窗。”楚曉絲一臉親切的笑容,就跟遺玉曾經同她多要好似的。

    遺玉現在身份,實在沒同她假客套的必要,便不置可否地一笑,低頭涮洗毛筆,李泰怕是馬上就要下來,她得趕緊走,免得被抓到,想起早上到梅樓和晉啟德打招呼,那麼會兒工夫,一旁坐的李泰還借著袖子的遮掩捏了她手指把玩,就心驚肉跳的。

    “明天就是書藝比試,這可是盧小姐的長項,不知你準備地如何?”長孫夕問道。

    “還好。”她就是勢在必得,也沒必要同不相干的人說吧。

    “看來盧小姐是胸有成竹了,”長孫夕自行解讀了遺玉的意思,扭頭對楚曉絲笑道,“這可難辦了,這書藝的牌子我今年本來也打算要的,誰知盧小姐會在大婚前突然回來參比,這次藝比我是預拿三塊木刻,又不想同盧小姐爭,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听周圍人驚訝低語,遺玉暗笑,好大口氣,三塊木刻,她當這次五院藝比是她個人的專場麼,還有,什麼叫不想同她爭,這話說的,倘若她盧遺玉這回真拿了書藝比試的木刻,還要算她長孫夕相讓的不成。


  “呵呵,”楚曉絲目光怪異地瞧一眼遺玉,接了長孫夕的話,“夕兒可不要這麼說,你才拜了虞先生做老師,若是藝比輸了,豈不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面。”

    長孫夕拜了虞世南為師?這下遺玉可著實驚訝了,看著長孫夕那愈發晃眼的美貌,點頭道,“還未听說此事,恭喜你了。”

    “謝謝,”長孫夕是沒有半點得意的表情,態度很平常地對遺玉道,“先生還說,他對盧小姐的字印象頗深,贊你寫得一手新字,娟秀齊整,尤其是同其妹周夫人的善體,有五分相似,倒是難得了。哦,對了,據說你及笄禮上,周夫人也曾到場,不知你是否曾得過她指教?”

    一語雙關,這便是又在暗指遺玉的穎體是仿抄虞世南的親妹周夫人,又在試探曾未她添笄的周夫人到底和她有什麼關系。

    遺玉手上動作一頓,便又涮洗毛筆,同時盯著竹筒里渾濁的水,輕笑道,“三小姐謬贊,我那一手不過是精簡小楷,怎敢擔得‘新字之名,周夫人出自大家,我對她亦是敬慕,只可惜夫人長居異地,她的善體我未能有緣一見,不然倒是可以和你探討一番。”

    “哦?”長孫夕眼中掠過異色,早知遺玉難纏,但被她兩句話就輕描淡寫地劃去她話中下套,還是意外了,疑了一聲,便又道︰

    “那我真是好奇,據說盧小姐少小時候生在鄉野,這一手好字卻遠勝常人,究竟是習誰而來,難道那鄉野之間,也有名家大師不成?”

    “噗嗤”一聲,楚曉絲笑開,隨即佯作尷尬地掩了下嘴,嗔怪長孫夕道,“大師們被你一說,倒成了窮鄉僻壤都有的怪人了。”

    竹筒里的清水已被墨染,遺玉又攪了兩圈,听見四周竊竊私語,連眼都懶得抬,可她忍得住,不代表別人也忍得住——

    “有魚不在江深,有江不在山高,有山不在天闊,有人佼佼于世,何須問其師承”

    這人聲突兀,但字正腔圓,珠璣句讀,理淺易析,四周暫靜,遺玉這才有了興趣抬頭,看向橫身立在她前頭,側面隱怒的圓臉小姑娘,本來意興闌珊,忽就被激起了那麼點沖動來,恰是長孫夕溫聲接道︰

    “言之有理,可我非是質問,不過好奇罷了,若盧小姐不便相告,不必答我,這位小姐也不必過激。”

    晉璐安一頭腦熱,便這麼被水澆了下來,她到底還是年紀小,又沒長孫夕的道行,一句話便讓四周視線變味,或諷或嘲,正是面紅耳赤的時候,就听一聲輕語淺笑︰

    “怎麼長孫小姐在國子監三年都沒听說過嗎?”

    扭頭就見那位水墨畫般的小姐,一只白玉素手,從竹筒里提了毛筆出來,輕甩兩下水珠,正面向長孫夕一干人等,挑起眉黛,下頷輕抬,一雙灼灼眼眸不無傲色︰

    “雖出身鄉野,然我長兄盧智幼習四書,少時又涉琴棋書畫,無師自通,凡屬文類,無一不精,教我這麼一個小妹,有何難的?你問我師承何人,我答你,我只一兄長,便勝過旁人拜得名師大家也。”

    話畢,不理眾人怔怔,仰頭看了一眼梅樓上立在欄桿邊的修長人影,拎了書袋,這便揚長而去。

    晉璐安和幾個小姑娘兩眼發亮地看著遺玉遠走,臉上紅色再不是尷尬所致,而是興奮。殊不知遺玉出了君子樓大門,左右一望,見到四下無人,便溜著河邊拔腿小跑起來,生怕剛才樓上“狠狠”盯了她一眼的李泰,會下來逮人。


 且說上午藝比罷,李泰瞧著樓下的遺玉正大光明地溜走,听著伸手虞世南和幾名博士說話,盡管心里有點兒不悅,還是沒去逮人。

    他一直都知道在這丫頭心里面,從某方面來講,就是她親娘也比不過她大哥的分量,同一個死人又沒什麼好計較的,可見她那麼驕傲地說著盧智的樣子,就是會不舒服,哪怕他自認為在她心里已是不亞于盧智,但他所要的不只是這樣。

    “哈哈,那就恭喜虞老喜得佳徒了,長孫小姐資質佳絕......”

    李泰轉過身,幾人停下了說話聲,剛才樓下鬧那點兒動靜是沒引起幾人注意,可見李泰要走,還是起身相送,虞世南沖幾人擺擺手,緊跟著李泰就下去了,就落晉啟德和查濟文在最後,兩人相視一眼,各自扶須而笑。

    明天書藝比試可有看頭,太學院和書學院是要叫板上,一個是五絕新徒長孫家的嫡女,一個是長安城新晉的才女準王妃,又有虞世南和李泰兩人在場,這誰勝誰負可真說不準。

    李泰從國子監出來,直接回了延康坊,魏王府前夜遭了賊偷,雖然沒丟什麼東西,李泰也沒罰人,可是庫房西處一溜門鎖被撬,還是讓負責門庭的侍衛們感到心焦,這兩日明顯緊張起來,前後院不分白夜地巡視,換崗換地是更勤快了。

    阿生昨天被李泰遣到了洛陽去接被放養了一年多的銀霄,平彤平卉又被送去龍泉鎮,梳流閣里空蕩蕩的沒見下人,換到別府哪容這種現象,可李泰卻一個人進門,一個人上了樓。



    進了遺玉常耗著的那間藥房,走到高大的藥櫃旁邊,在空牆上隨處按了幾下,只听“吱呀”一聲,白愣愣的牆面上竟翻了一道小門出來,剛好能容一人通過——這是一間暗室無疑了。

    借著外頭光亮,可見暗室里面沒什麼金銀珠寶,只有兩只靠牆的花木小櫃子,里頭橫七豎八擺著些盒子,水條紋的地毯上有幾個灰灰的腳印,當中擺著一張矮桌,桌上有一方燭台未亮,嵌木的牆壁上空落落的,連個字畫都沒掛。

    李泰就在屋里站了會兒,看著兩面空牆,尤其是當中那堵,臉色有點兒難看了。

    “主子。”身後頭突然多了一道人影,李泰也沒回頭,道︰“抓著了?”

    “屬下無能,沈劍堂好像已經出城了,是不是要派人到醉江南去守著?”

    “不必,人就在京里,繼續找。”

    “是。”

    遠在洛陽,正在哄著脾氣見長的鳥爺回京的阿生,還不知前幾日被李泰攆走的沈劍堂前晚殺了個回馬槍,大著膽子把魏王府的庫房給撬了一個遍,最後順走了李泰幾件“寶貝”的事,這便沒能及時趕回來,可沒人在李泰跟前勸著,可叫某人事後被抓到,險脫了一層皮下來。

    遺玉在回到龍泉鎮上時候,剛過了午飯的點,盧氏他們都吃過,和周夫人、韓厲三個坐在正房的小院子曬太陽,韓拾玉又不知跑了哪去。



    “回來這麼早,吃過飯了嗎?”盧氏昨天已听遺玉說過李泰去做五院藝比論判的事,原以為她怎麼也得下午才回來。

    “還沒。”遺玉接過平卉遞來的藍布月牙小凳在石桌邊坐下,周夫人和韓厲正在兩邊對弈,一盤棋下得旗鼓相當,盧氏坐在對面縫著紅綢面的吉物,听說她沒吃飯,拿針抿了抿鬢角,使喚陳曲去廚房弄些吃的過來,平彤正在給盧氏打下手,聞言也擱了東西跟著去了。

    “同你說件好事,”盧氏笑起來眼角折起幾條細紋,“你姑母他們是帶了家具物件從江南過來,正在半路上,約莫再有個十日就能到了。”

韓厲派去的人腳程是快,這便你在通南的官道上遇了揚州來人,傳了消息回來,也算給擔心女兒嫁妝上不了台面的盧氏吃了一記定心丸。

    遺玉先是高興,而後小臉便皺了皺,韓厲落了黑子,等著周夫人下棋,听盧氏問她怎麼了,便側目看了一眼搖頭不語的遺玉,撥弄著盒里的棋子,道︰

    “這是心疼那一千兩銀子的訂錢。”

    遺玉被他說中心思,哼了一聲算是承認,盧氏卻不在意道,“多少大錢都花進去了,還差這個,防個萬一也是好的。”

    “精打細算是沒錯,不過你畢竟是要嫁到魏王府去,有些小錢還是別太看在眼里,不然日後有的你受氣。”韓厲將無氣子提起來,斟酌著棋局。


 “有時間多听听長輩的話,總沒錯。”周夫人落下子,伸手去正了正遺玉髻上偏歪的青節竹笄,老婦人眼里依然是看不得半點偏扭的地方。

    韓厲曾也是風光一時的世家少爺,盧氏就是再不濟,也曾幫房家操持過家務,兩人都清楚這大門戶里的行當,藏的掖的有時是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遺玉多少听盧氏提過,沖周夫人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听進去了。

    陳曲領了兩個下人回來,在石桌邊上置了四足小案,擺上兩道熱菜一碗白飯,當午悶熱,遺玉吃不大下去,扒拉了兩口就放下了,恰平彤端了一只陶瓦小甕過來,遺玉接過去掀開一看,往里一瞧,驚訝了一下,隨後就樂了,忍不住笑,扭頭道︰

    “上午送來的?”

    這小甕里面放的不是別的,乃是一粒粒珠光玉滿的紅櫻桃,去了梗,用蜜湯泡著,熒光澤澤的,霎時引人口腹。這東西誰送的,遺玉不作他想,就不知那天擊鞠說是最後一份也讓楊妃包給了城陽,這新鮮的櫻桃又是李泰打哪里弄來的。

    “早上您剛出門時候。”平彤也笑,取了長柄的銀勺給她舀著吃,“想是天熱,奴婢就擱水井里鎮了,又拿您腌草莓的法子用蜜泡著,想是這天熱小姐沒胃口,吃吃爽口也好。”


 遺玉瞧見喜歡的東西,怎能心情不好,美滋滋地吃著小紅果,原本上午在君子樓被長孫夕找事的郁氣也消沒了影,哪怕這筆桃花債是李泰招來的,也不能不又待見了他一些。

    “不錯,還是你貼心。”心里高興,嘴上就不吝嗇地夸了平彤兩句,是沒注意到一旁收拾她吃剩一半碗碟的陳曲,白了白臉。

    “婆婆,我喂你嘗嘗。”遺玉又管平彤拿了支干淨勺子,舀了一口遞到周夫人嘴邊。

    “好了,這紅燈果你們小姑娘吃吃就罷,甜津津的,我這老婆子牙口不好,就不貪嘴了。”周夫人抿了一口,就不肯吃了。

    遺玉是撞多了周夫人的見多識廣,便不驚訝她認識這蜀中貢果,又捧著陶甕纏著去喂她娘,盧氏知道這是李泰叫人送來的,瞧自己閨女高興,也吃了兩口意思意思,問了她幾句上午比試的事,就借著日曬,打發遺玉回屋洗洗睡一覺先。


 三月十三,是五院藝比的第三項,書藝比試。繼昨日悶熱,今天又陰了下來,想著要在場上久坐,遺玉就多在常服里面套了件單衣,出門盧氏還不忘讓平彤多帶上一把傘應急。

    到了學里,半空上便騰起了一層陰雲,灰蒙蒙的天上,太陽可憐兮兮地被捂住,遺玉下了車,仰頭望一眼頭頂,心里想著,這要是比到一半下了雨,可就不美了,她可是想著要速戰速決,拿下這塊牌子,好早了一樁心事。

    等了一小會兒,就見程小鳳騎著她那匹紅馬踏踏地從街角跑來,翻身落地,將馬小心拴在宿館門前的樹上,囑咐門房看了,攏著衣領,沖遺玉道︰

    “這鬼天,難道要下雨,我昨日才洗的馬。”

    好的不靈壞的靈,兩人還沒走到君子樓外面,就瀝瀝拉拉地落起雨來,遺玉撐開傘,遞給高個子的程小鳳打著,遮住她們頭頂,沒幾下雨點就大起來。

    程小鳳想著還拴在門外的馬,低咒了一聲,听見附近騷亂,扭頭看著草坪那頭的學生們拿著書袋舉到頭頂擋雨,悶頭蒼蠅一樣地向前沖,一片亂糟糟的模樣,呼哧一下又笑了出來,想是同別人比了,好歹她們還有把傘。

    程小鳳昨日捎帶了遺玉贈的蛇膽酒回去,又照照遺玉的交待,把她的話學了一遍,程夫人便沒責難他,程咬金是樂呵呵地開了酒壇,這酒沒什麼勁,他飲了兩杯就罷,程夫人卻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酒好生收了起來。

    “這雨看是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上午還比不比了,”兩人上了竹樓,程小鳳倒了杯熱茶給遺玉端著,問道,“要不去梅樓上問問?”

    遺玉小口喝著冒煙的茶水,想著要見李泰,遲疑了一下,道︰“說不定等下就會通知,再看看。”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梅樓上是來了人,可沒听鐘鳴也沒有人出來說什麼,樓下學生已開始嘈嘈切切地嘀咕著,遺玉被程小鳳催了幾回,不得不放下茶杯,打著傘往梅樓去了,知道程小鳳怕見先生的毛病,便沒強求她也跟去。

    樓梯前頭的地面有處凹陷,雨水很快就在坑里積成一片,遺玉提著裙子抬腳試了幾回,約莫著憑她兩腿長短,從這過去都要濕了鞋,左右也沒找著路能繞過去,心一橫,正打算橫渡,一腳剛邁出去,就被人揪著後領撈了回來。

    “長眼楮是要用的,也沒看見水坑?”

    听這淡淡低聲,帶點兒挖苦,遺玉整了整面色,笑著轉過頭,可一眼望見李泰身後那撐著綠皮小花傘正沖她含笑點頭的長孫夕,心里頭的高興便沒了蹤影,扯了下嘴角,就扭著脖子掙開了衣領上的手掌,低頭行了禮。

    “殿下。”

    “下著雨亂跑什麼。”李泰是松了她衣領,掃一眼她身上,落在她肩頭的小片潮濕上。

    “唔,我來問問博士,上午下雨,這還比試不了。”遺玉朝後退了一小步,免得傘尖的水漸到李泰身上,他側邊站著一名管事,正高抬著胳膊給他撐傘。

    魏王爺今天穿了身圓領的月白衫子,干淨淨的顏色,襟口袖口都用銀線抽了邊,一條翠黃的革帶勒出精瘦的腰身,單那一張臉孔就讓人挪不開眼,這麼穿了,立在朦朦的雨里,周圍的事物便都成了背景,讓人眼前只能容下這麼一個人,就連那一旁絕色美貌的長孫夕,也被他硬生生地消磨了顏色。

    “先回去等著。”李泰倒是不在意濕了袖子,又伸手隔過雨幕,遞了一方干爽的汗巾過去,若非是知她臉皮薄,他是不介意在這里幫她擦擦干淨。

    “是。”遺玉表面乖順地接了帕子,盡管知道他是不想見她淋雨,可瞅著李泰一步就邁過那水坑,長孫夕舉著傘踩著水面小步跟了上去,側臉笑盈盈地同他搭話,還是擰了下眉——這種情況可不是一兩回了,她就算再大方,也吃不住心頭不爽了。

    女子敏感,早察覺到長孫夕這若即若離的戲目,她當真沒興趣做觀眾,可李泰又是在干什麼,由著她順了桿子往上爬麼。

    擦著肩頭的雨水,遺玉望著已經消失在樓梯上的人影,正試著壓下火氣,耳朵一顫,但聞一聲怪笑順著後頸響起,夾帶著陰涼的呼吸,驚得她猛地扭過頭去,卻沒見雨里半道人影。

    又望幾眼空蕩蕩的身後,按捺下驚疑,一回頭,正面迎上一張近處放大的笑臉,她瞳孔皺縮,張了下嘴,便又咬著舌尖壓了回了到喉的驚叫聲。

    兩張臉孔相對,在這一方傘下,愣是沒人出聲,直到天空響了一記悶雷,“轟隆”一聲,這才劈開了那詭異的沉默。

    “唉,這是見到我歡喜傻了不成。”

    一只濕漉漉的手掌在她面前輕晃了兩下,方要貼到她臉上,卻被扣住了手腕,未能挨著她臉上一絲兒。

    遺玉拉開那只手,靜著一張臉轉過身,便撐著傘往竹樓回走,就跟剛才沒看見半個人似的。

    “嘖嘖,枉費我千里來京城尋你,這般冷淡好叫人傷心。”

    “剛才跟著老四的那個女人是誰,我瞧他倆走了,怎麼丟你一個在雨里站著,真是的,瞧他在外頭對你百般呵護,原來回了京是這副模樣,早知道,我便早來尋你了......喂,小東西,你為何你為何不搭理我,讓我自說自話,好生無趣。”

    遺玉被拉扯著衣袖不得不在竹樓外停下腳步,總算是肯扭頭看一眼身邊的落湯雞。



 雨又下的急了些,就是沒風,站在外頭也會覺得冷,遺玉打著傘,上下掃一眼對面的少年,笑起來一片明媚的青蔥面孔,誰能猜到這人是比李泰還要年長。


“姚一笛,你怎還是這般哆嗦,叫人討厭。”

她話說的不客氣,平靜的臉色後,是被掩飾過的驚異,隻為不叫對方看出她的退怯。當初大蟒山一行曆曆在目,她可是沒少吃他的苦頭,一直是被他捉弄,直到去了普沙羅城後,這人才銷聲匿跡,誰知過了這麽久,竟又突然冒了出來。

一年沒見,張嘴就被她嫌棄,姚一笛並不生氣,揉了揉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往前挨了挨,低頭緊盯著遺玉,好讓她看清楚他眼裏的同情之色。

同情?遺玉眨眨眼,沒有錯認,警惕心起,不著痕跡地後退了畢步,拉開距離,同時問道,“你來京城做什麽?”

“說了來找你嘛,不信我。”陰柔的嗓音,挨近了就有涼氣撲過來。

信你才有鬼,遺玉撇了嘴,又後退一步,餘光尋著一旁樓梯,還捏著汗巾的手縮進了袖子裏頭,敷衍道:“你找我做什麽?”

“來看看你過的怎麽樣,”姚一笛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低頭又想往遺玉傘下鑽,被她錯身避開,抬手捏住她傘尖兒,笑道,“喂,好歹咱們也曾一同出生入死過,我還是你的救命恩人,用不著這麽生分吧?”

遺玉未免淋雨,索性不同他爭,就讓他擠了半邊身子進到傘底下,拾頭看著隻比自己高上半頭的姚一笛,掀起眉毛道:

“救命恩人?”

“你忘了麽,當初李泰不管不顧地把你丟在毒霧林裏頭,是誰救了你一命?山穀裏柳關那小子險些將你斃命,又是誰救了你一命?”姚一笛翹起拇指倒鉤了一下,

“是我。”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提醒了遺玉,那大蟒山驚險刺激的亡命之旅,實際上就是李泰特別為她“精心安排”的,過了這麽久,這件事還是她心裏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隻要一想起李泰是拿她當成同伴來磨練,就會覺得胸悶氣短。

冷笑一聲,遺玉反問道:“那又是誰招了上百條毒蛇來纏咬我,馭了沼澤地外的狼群來追趕我,害的我中了蛇毒,又差點喪命在狼口之下?”


眼瞅著遺玉臉色變得難著,姚一笛眼珠子轉了轉,幹笑了一聲,便沒再提那救命的事,轉而道:“聽說你們下個月初就要成婚了?”

“你打聽的倒是仔細。”

“我說了是來看你,有關你的事當然要打聽清楚些。”

“姚一笛,”遺玉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耳邊的雨聲嘩嘩啦啦的,剛才長孫夕跟著李泰上樓去的身影還在腦袋裏頭亂晃,實在沒心情和他胡攪蠻纏,“不管你來京到底是幹什麽的,你最好是離我遠著點兒。”

“我要是不呢?”姚一笛盯著眼前這小女子一張白生生的俏臉醞起火氣,又憶起那天山穀裏她護著那人時候無恐無懼地瘋狂勁頭,無端就覺得口幹舌燥,總也忍不住往上湊的心思。

遺玉沒再同他多說,握著汗巾的手,一巴掌拍開他捏傘的手指,朝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著樓梯口走去,手裏已是捏好了毒藥末子,隻要他再粘上來,準賞他個嘴飽,在這雨地裏麵睡上一覺,好好洗洗腦子。

姚一笛是沒在攆上去,站在原地衝著她背影喊道:

“你可是想好了要嫁他?別怪我沒提醒你,老四可真不是什麽好人,你見著他的永遠比你沒見著他的要多,等哪天你對他沒了半點用處,你就會知道他是個多麽狠心的人,介時再想要後悔,可是為時已晚。”

聽著身後叫喚,遺玉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了,這是怎麽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都在質疑她和李泰的婚事,他們倆成親就這麽不被人看好麽,到底是礙著誰的眼了。

又想起天賀寺那老道的斷言,遺玉趕緊搖頭甩去那“為禍蒼生”謬論,正要抬腳上樓,身後又是一句歎息入耳,這回聽見話響,卻成功地讓她站住腳。

“你瞧瞧那個東方家的姑娘,下場多慘,用不著的時候,就隻能撈得個病死而終。”

“你說什麽?”

“咦?你竟不知道麽,”雨裏的姚一笛渾身濕透,薄薄的布衫粘膩在消瘦的身扳上,勾著眼睛望過來,本是尋常的樣貌,卻有著介乎男女之間的姿色,那張過顯年輕的臉上,露出個奇怪的笑來:

“就是老四那個未婚的側妃,叫東方什麽珠的,月初的時候人就沒了,說是病死的,但我明白告訴你,那是有人上門退親,把人家苦等了三年的小姑娘給活活逼死了。


遺玉想,她一定是昏了頭,聽到這樣的消息,她第一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個反應,竟然是左右看了兩眼,確定周圍沒人聽見,才來得及消化他的前言後語。

東方明珠死了!?

姚一笛歪著脖子,眯著霧蒙蒙的眼睛,就等著遺玉臉上精彩紛呈的表情,怎想下一刻她卻扭頭蹬蹬上了樓去,隻留給他一個匆匆的背影。

抬起手抹著臉上水珠,濕掂掂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一截猙獰的疤痕,他餘光瞥見臂上的凹凸,眼中滿是玩味之色,

“呿,明明就是個狠心的小子,心狠手辣,又愛翻臉不認人,偏在你麵前裝的像是那麽一回事,小東西,我可是為了你好,別不領情呀。”

上午的書藝比試,被改到了下午,沒同其他人一樣在君子樓躲雨,遺玉避開了李泰,拉著程小鳳在學宿館後頭的長涼街上尋了家茶社坐。

被遺玉問起東方明珠的事,程小鳳支吾了一陣,便一五一十地把她知道的都講了出來。

話畢還按了按她手背,“你別多想啊,明珠小姐身體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是你們離京這兩年,更是沒見她出過門,聽說一直用湯藥吊著命,前陣子去了,也不算突然。”

程小鳳交友廣泛,其實這兩天早就聽見了風聲,說是東方明珠死在魏王大婚前頭,分明不是什麽好兆頭,又有人明裏暗裏地把遺玉過往的事情拿出來講,尤其是盧家的敗落,全都累到了她的頭上,大有將她算做是掃把星的趨向。

程小鳳想著遺玉大婚將近,實在是不宜聽這些個,又被程夫人叮囑,便沒在她麵前多嘴,生怕她會胡思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亂想。

自顧自勸了許多句,見遺玉一臉的陰睛不定,亦不做聲,程小鳳便拍了拍她手,擔心道:“小玉你沒事吧?”

“我沒事,”遺玉搖了下頭,麵上又恢複了常色,“小鳳姐,你先回家去吧,下午要還是下雨,就不用過來了,咱們明天還在宿館見。”

“那你上哪去,我陪你。”

“不用,你放心,這下著雨的我又不會亂跑,下午多半還要藝比。”

“…那好吧。”程小鳳見她臉上沒有異樣,這便又想起她還落在宿館裏的愛馬,掏了一小塊銀子擱在案上,管掌櫃的借了把傘就離開了。

遺玉又在茶社裏坐了小半個時辰,把剩下的半壺茶水喝完,這才起身離開。子,“小姐快上車,莫淋著了,阿嚏!”

遺玉見他蓑衣下麵濕透,輕斥道,“我沒來,你怎也不進車裏躲雨?”

“這可使不得,”於通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看她上車,邊掖簾子邊問道,“小姐上哪?”

“先去趟文學館。”

這會兒還能去哪,先找著李泰再說。

遺玉原是想,上午不用藝比,李泰許是回了文學館辦公,沒料到了文學館會沒找到人,她和程小鳳在茶社說話時候不短,快到了中午,她又轉去了魏王府,依舊是沒見人,最後才尋到天靄閣。

樓下客人不多,遺玉進門收了傘,拍了拍肩上的水,抬頭就看見櫃台後麵麵帶驚訝的劉掌櫃,猜到李泰是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在這的。

沒在前廳同他多話,走到二樓樓梯口等了一小會兒,劉掌櫃的便小跑了上來。

“小姐,您來啦。”

“王爺在嗎?”

“王、王爺,”劉掌櫃難得在遺玉麵前結巴一回,“王爺在呢。”

遺玉滿腦子想著東方明珠的事,便沒注意到他的古怪,“樓上?”

“呃、這大雨天的,您衣裳都濕著了,要不小的叫侍女過來,帶您先到裏間去換件外衫,別著涼了。”劉掌櫃還算是機靈道。

“等會兒再說吧,”遺玉又拿帕子蹭了蹭肩角的潮濕,打了個寒禁,扯了兩下襟口,抬腿就朝樓上走,掌櫃的在後頭挎著臉,跟了上去。


三樓有六套雅間,還有李泰專用的屋子,可遺玉通常來了,是同他在當中那間能望湖景的客房坐,不需掌櫃的領路,便徑直走到了掛有“玉樹”門牌的屋外,意思著在門上叩了兩下,聽見裏麵低低應聲,這才將門推開。

一眼就望見背對她而坐的李泰,本來是一肚子的話,可看見他身上僅著了單衣,早上那件月白衫已不見了蹤影,便皺了眉,邊朝裏走,邊忍不住輕責:

“這種天不怕著涼嗎,怎連件外衣都不——”

話噎了一半到嘴裏,她看著走近後,從李泰背影遮擋中顯出來的人影,愣住。

一張矮案,這邊是發跡微潮的李泰,正回頭看她,那邊是散著一頭濕發的長孫夕,模樣有些狼狽,卻依舊美的讓人挪不開眼,她捧著一隻冒煙得熱茶取暖,同樣抬頭看著遺玉,柔若無骨的小手抬起來,狀似不經意地拉了拉肩頭披著的月白長衫,縮了縮肩膀,貓兒一樣的杏眼閃爍著熹微的亮光。

“怎麽來了?”

遺玉知道李泰這句話是沒有別的意思,可長孫夕下頭一句話,便讓它有了別的意思。

“四哥,咳咳,這麽冷的天,先讓盧小姐坐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再說。”長孫夕聲音有氣無力的,看著是已經著了涼。

李泰自然是注意到了遺玉被凍得有些發紫的嘴唇,本來就不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越過遺玉看向後頭極力想讓自己不太明顯的人影,冷聲道:    “還愣著做什麽!”

這心情不好,說話嗓門自然就大,劉掌櫃嚇得“嗖”地一下就挺直了腰板,嘴裏道著“是”,

扭頭就跑了下去準備驅寒的物事,李泰身份在那放著,長孫夕便不奇怪劉掌櫃這態度,隻是掩唇在後頭咳嗽著,輕輕跟了一句:

“咳咳,你這樣嚇著盧小姐了,咳…有、有話好好說啊。”

遺玉手裏還捏著李泰早上塞給她的那塊汗巾,攥緊在手心裏,胸口發潮,又看一眼長孫夕肩頭刺目的月白色,轉向李泰,張口卻是一派平靜:

“我有事找您,可否借一步說話?”

“咳、瞧我,是在這裏礙事了,”長孫夕放下茶杯站了起來,一頭濕發讓她楚楚可憐,“你們說話,咳咳,我、我先到外頭去好了。”

遺玉冷眼看著她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來,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要配合著攔上一欄,怎料眼前一花,將要走到她跟前的長孫夕,竟然扶著額頭晃了一下,軟軟地朝自己倒過來。

“嘭!”

遺玉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住她,朝後退了兩步,可她人瘦力小,沒能撐住,悶哼一聲,肩膀就重重地撞在了門框上,手上力氣一鬆,還是任由長孫夕貼著她滑倒在她腿上,而她因為靠著門框,隻是跌坐在了地上。

李泰幾乎是在長孫夕跌在地上的同時,就閃身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又把她從遺玉身上拎了起來,一手待要去攙扶遺玉,可附在身上的人卻軟的像是沒有骨頭一樣朝下滑去,他只能又扶住長孫夕的背脊,以免她倒下去壓著後麵的遺玉。

“起來。”李泰改為單手扣著長孫夕後腰,彎不下腰,便隻能伸出另一隻手給遺玉,見她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去,眉頭一皺,就夾著長孫夕轉身大步去到地毯邊,剛把她擱在地上,再一扭頭——門口哪還有半道人影。

“咳,好疼。”

一隻手抬起來,適時扯住了李泰的衣擺,讓他沒能追上去,順勢低頭一看,就見地上的長孫夕一手搗著肚子縮成一團,不住地瑟瑟發抖。

“四、四哥,夕兒、夕兒好疼”

李泰視線一掃,見到她腰側群麵上若隱若現的血跡,抿了抿薄唇,眼裏閃過不耐之色,又看一眼那空****的門口,撿起地上掉著的衣衫隨手蓋在她腰上,目光沉了沉,終是沒有跟出去。


雨總有停的時候,被捂了一上午的太陽一被雲層放出來,便使勁兒地造熱,空氣中也就剩下涼爽,沒了雨時的陰寒。

程小鳳繞進屋裏,一手托著烘幹了衣物,一手端著托盤,將東西放下,坐在床邊,看看**靜躺的遺玉,伸手摸了摸她額頭,見她緩緩睜眼,便端了薑湯吹了兩下,道:

“先起來喝了再睡。”

遺玉揉了兩下眼睛,打了個哈欠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接過碗小口地喝著,聲音有點兒暗啞:“幾時了?”

“還早,”程小鳳接過空碗,“你再睡會兒,等下我叫你,不會遲了。”

“睡一中午了都。”遺玉撈過軟枕墊在後背上,右肩隱隱作痛,上午從天靄閣出來,她就直奔了程家,見著淋得沒形的她,可是把程夫人嚇了一跳,沐浴更衣後,心緒雜亂的她,吃了飯就迷迷糊糊地躺在程小鳳**睡了,一覺醒來,腦子果然清醒許多。

想起那會兒看著李泰對長孫夕毫不避嫌的動作,她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走,表麵上幹脆,實則是當了縮頭烏龜,便覺得自己窩囊極了。

她心裏一萬個肯定,李泰對長孫夕沒別的,可細細想來,自打回京以後,在長孫夕轉變“策略”的情況下,他從頭到尾,不都是一副不拒不迎的態度,前幾回她不當一回事,可次數多了,她就是再大度,也不可能視若無睹,這不,今天便是中了長孫夕的暗招,同李泰隔氣跑走,若是她想不明白,再同他鬧上一回,就更應了長孫夕的算盤,同他漸生隔閡。

對長孫夕,遺玉現在完全從先前的冷眼旁觀變成了反感,更讓她生氣的,卻是李泰那不拒不迎的態度。

“你不困,那咱們就聊聊......小玉?”

“嗯,我在聽呢。”遺玉伸手揉著肩膀,抬頭看著程小鳳,心思一轉,問道,“小鳳姐,你同長孫嫻認識多久了?”

程小鳳嘴角僵了僵,不大樂意地回答道,“好些年了,我打小就認識她。”

“那長孫夕呢?”

“也早吧,”程小鳳脫了鞋,遺玉往裏麵讓了讓,叫她鑽進被子裏,坐在她旁邊說話,“你知道京中多宴,我們這一群小輩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遺玉點頭,又問,“長孫兩姐妹同高陽、吳王還有魏王他們,以前關係很好嗎?”

這回程小鳳想了想,才作答,“的確是挺好的,以前他們經常一起去馬場,打獵啊,或是一同酒宴什麽的,就這幾年才生分起來。”

遺玉突然發現,她對李泰的過去,還是不大了解,總覺得他為人孤僻不喜同人親近,可隱約是知道,他曾同長孫嫻她們相交匪淺,還有,長孫夕那一手精湛的棋藝,不就是李泰教的嗎,憑著他的為人,若真是無緣無故,又怎會有這麽一段,能讓李泰耐著性子去教一個小姑娘下棋的,除了她盧遺玉,還有個長孫夕。

在她眼裏,長孫夕是那個想方設法往上趕的,可在長孫夕眼裏,她應該才是那個破壞者吧。

程小鳳見遺玉甚是自嘲地笑了笑,琢磨著不對,多想了想,就明白過來,伸手環住她肩膀,疑道:

“你該不會是妒忌了吧?”

遺玉“嗯”了一聲,沒有否認,下一刻就聽她朗聲笑道:

“我猜就是,長孫夕那丫頭,老早以前就喜歡總跟在魏王後頭,活脫脫一個跟屁精,咳,這可不是我說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時候大家年紀都小,有皇後娘娘那層關係在,又有高陽他們摻和著,便沒人計較這個,後來歲數長了,才收斂許多,你們離京兩年回來,我瞅著她現在是改了這毛病,同魏王很是客套啊,怎地你又來翻舊賬麽,哈哈。”

客套?那是在人前,人少的時候,“四哥”、“四哥”地叫著,要多曖昧有多曖昧,李泰是傻子會看不出來麽?他就是懶得理會,也不能就這樣讓人誤會吧。

“別多想了,”程小鳳收了笑,安撫道,“你還怕她同你爭不成,人家好歹是長孫家的嫡女,除非魏王不娶你做正妃,否則她豈有去給人當小的可能?”

遺玉輕歎一聲,扭頭看著程小鳳,認真道,“是啊,我怕什麽呢?”

小鳳都明白的道理,長孫夕不可能不明白,那她這麽衝著李泰,又是圖個什麽呢?

“女子婚前都是這樣多心的,”程小鳳尋思著,揉揉她腦袋,“雅婷成婚前,就總是來找我說話,沒頭沒尾的,不知她在講個什麽,神神叨叨的,你比她要好多了。”

“哈,照你這麽說,我還是好的了?”遺玉倚著程小鳳,感覺她身上傳來的體溫,心裏的苦悶是沒少,可卻冷靜了下來,能夠好好想一想,該怎麽處理這件事。

書藝比試被改到下午,滿場依舊是五十個座,遺玉故意來的晚了,避開同李泰碰麵的可能,踩著鍾鳴進了君子樓,隨便挑了個空位坐下,目不斜視地檢查著紙筆,既不左顧右盼,也不抬頭看一眼樓上。

李泰站在二樓往下瞧,看見遺玉入場,這才回去坐下,恰有個四門的學生正在同自院博士消名,打算棄比,見他過來,結巴了好一陣才說通話,嚴恒沒好氣地瞪了他兩眼,一筆將他名字劃去,這學生才唯唯諾諾地走了。

瞥見這情景,李泰才轉過頭,遲遲開口對正在打趣嚴恒的查濟文道:

“長孫的名消去吧,她也不來。”

這下子,論判席上的幾個人都傻了眼,麵麵相覷之後,還是查濟文先跳了起來,“這、這怎麽不來了?”

“病了。”

“病了,什麽病,突然就病了?”查濟文又叫了兩聲,被晉啟德扯了一把,瞅見李泰一臉冷淡,覺出自己失態,幹咳了兩聲,重新坐下來。

作為才收新徒的虞世南,顯然比太學院的查博士要安靜許多,老眼昏花的他,側目瞄了一眼李泰,便又低頭喝起茶,半句話都不多說,其他人心裏,各有所想——這長孫夕病了,怎就是魏王來代她消名?


想到這點,論判席上便愈發安靜了,查濟文鬱悶地消了長孫夕的名字,心中不忿,想到樓底下坐的遺玉,有心酸上晉啟德兩句,也知道氣氛不對,不好開口,隻能作罷。

今天的書藝比試,題目另有新意,沒有巨幅的白卷做題,反給學生們一人發了一份卷子下來,上頭六種筆跡,分別是古往的書法大家刻本段落,沒有標注名號,就是讓參比的學生們,辨認出這幾位的名頭,再將其段落所屬的文章補全,這場比試的重點,就是眾人對書法層麵了解的廣袤。

一些人是愁了眉,遺玉隻掃了一眼卷子,便埋頭作答,她今天是倒黴,上午磕了肩膀,寫字時尤為酸痛,但她將筆拿握的牢固,背脊又挺著豎直,哪能看出半點異狀。

她便是有這種好處,不管前一刻心裏纏了多少事,一旦正經做起事來,就會一頭紮進去,不成不休,也許有很多人比她更聰明,但做起事來,會比她更認真的人,這偌大個世上也是鳳毛麟角了。

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人起身交卷,還在做的難免著急,遺玉除了抬過兩次頭放鬆眼睛,基本上是沒停過筆,直到寫滿了四張紙,又檢查一遍,一一蓋上學生印,這才鬆了口氣,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等著墨幹。

坐在她左前方的女學生,早就停了筆,扭頭偷偷瞄了遺玉幾回,忽見她睜開眼睛,怔了一下,便盡力咧出個笑來。

遺玉瞧著那衝她發笑的小姑娘,認出正是昨天幫她說話那個,便也點頭回了個笑,哪知對方這就“唰”地一下紅了臉,飛快地把頭轉了回去。

遺玉扭頭看看身後,確認那小姑娘剛才是衝自己笑的,迷茫地揉了揉耳垂,就拎著答卷站了起來去交。

半個時辰一到,鍾鳴就“嗡嗡”地響起來,遺玉收拾好桌麵,習慣性地借著涮洗毛筆的時候出神,也忍住不往樓上看,就怕看見那缺心短肺的人會渾身來氣,長孫夕下午沒來,該不會是還沒暈醒呢吧。

“盧小姐。”

遺玉抬頭,看著蹭到自己跟前的女學生,瞧見那張乖巧的圓臉上未退的紅色,放柔口音,道:“這位小姐是?”

“我、我是書學院的學生。”說完就想打嘴,身上衣服不明顯的麽

遺玉見她臉上藏不住的懊色,不由樂了,愈發覺得這昨日替自己抱打不平的小姑娘有意思,方就放下竹筒站了起來,平視著對方,一本正經道:“真巧,我也是書學院的。”

“噗嗤”一聲,晉璐安笑了起來,沒了尷尬,隻覺得遺玉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親切,這時的她尚不知道,遺玉乃是人敬我一尺,我敬她一丈的典型人物。

“我知道,我聽、聽說過您的事,我、我是——”晉璐安努力說地利索些,可一到本人跟前,昨晚練習了好多遍的詞兒,就用不上去了。

遺玉意外地閃了閃眼睛,因為對方竟然用了敬語,直覺她沒有惡意,就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可不識相的人走到哪裏都能碰見。

“真要恭喜盧二小姐了。”

遺玉扭過頭,不出所料入眼一頭金釵,佯作不解:“楚小姐,這是何喜之有?”

楚曉絲抿唇笑了笑,扭頭看看左右陪同的,答道:“夕兒下午沒來參比,這書藝的木刻,想是盧小姐的囊中之物了,這樣難道還不值當恭喜嗎*


“夕兒下午沒來參比,這書藝的木刻,想是盧小姐的囊中之物了,這樣難道還不值當恭喜嗎?”

楚曉絲是家中嫡長女,她父親是先前國子監律學院的博士,兩年前被調職去了中書省,忽然就走了官運,從五品連升三極,做了正四品上的中書侍郎,成了中書令房喬的直屬下部,且頗受重視。

這中書侍郎一位,一直是叫眾官眼饞的,常被看做是繼任中書令一職的候補之位,同等品級的官員都要敬上三分。這便是曾被國子祭酒親罰過禁足斥令的楚曉絲,當初被長孫嫻一腳踹了當替罪羊,為什麽隔了兩年,反倒囂張起來的原因。

遺玉中午才向程小鳳打聽的,恍然大悟的同時,又覺得無奈,好像隻要同房喬沾上邊的,都沒她什麽好事。楚曉絲說這話,就是拐著彎地在暗示這回書藝比試,就算她贏了,那也是因為長孫夕沒有來參比的緣故。

四周的學生或坐或站,實則都在津津有味地看著熱鬧,遺玉心中鬱悶,她最不喜便是被人當了猴戲看,偏偏有人自己喜歡鬧騰,還總要拉了她一起。

“楚小姐的話好沒道理,長孫小姐不來參比,同旁人何幹,又不是盧小姐不讓她來的。”晉璐安也就是同遺玉說話是有點兒結巴,同旁人爭起理來,從不磕絆。

楚曉絲沒料著會有外人插嘴,扭頭看著晉璐安,認出是自院晉博士的孫女,眼裏閃過蔑色,哼了一聲,道:

“我同盧小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她爹當真隻是當了個中書侍郎麽,這都快趕上公主的脾氣了,遺玉暗笑,瞅一眼鼻孔向上的楚曉絲,扭頭對那圓臉小姑娘道:

“還沒問這位小姐貴姓。”

晉璐安正想著怎麽把楚曉絲的話堵了回去,被遺玉一問,回頭就又紅了臉,伸手拉了拉衣襟,道:

“我、我姓晉,名璐安,這、這個璐,這個安。”

遺玉瞧她呆乎乎地伸手在空中比劃了兩下,竟是把閨名都告訴了她,便抽出筆筒裏的濕毛筆,就抽了一張白紙,彎下腰用水漬寫了三個字,

“是這樣嗎?”

略渾的水在紙上暈開,剛巧泛成了她的名字,晉璐安盯著紙上那三個水字,愣了兩下,隨即便驚喜地睜大了眼睛,伸手指著紙上幹著急,卻是說不出話來。

楚曉絲就這麽被兩人晾在一邊,好不尷尬,但她還沒笨到會正麵同遺玉叫板的程度,見兩人不理她,便扭過頭,一臉可惜地對旁人道:

“夕兒本是期待今日能同盧小姐一比,到頭還是沒能比成,唉,看來要拿這藝比的木刻,還是要靠運氣的。”

大家耳朵都不聾,能坐到這裏參加五院藝比的更是國子監裏排前的聰明人,哪個聽不出她一回二回的話裏藏話,可長孫夕在國子監的影響,非同一般之大,在場近五十個人裏,有一半還多都是她的擁護者,聞言是一味地點頭附和,有個別甚至明目張膽地衝遺玉撇嘴,當然也有一小部分人隻是笑笑便不吭聲。

原本戲做到這裏就夠了,可楚曉絲話畢,又非要轉身再問上遺玉一句,“盧小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遺玉這回可是趕在了晉璐安前麵開口,抬頭看著楚曉絲,笑吟吟地道,“我若沒聽錯話,你這是在幫長孫小姐抱屈嗎?”

“啊?”

“運氣太過飄渺,我們暫不說它,”遺玉環掃眾人,麵露肅色,“我隻知道,若是長孫小姐當真重視這場藝比,那就不會缺席,不管她是病了也好,有急事也好,事實不是誰勝誰負,而是我來比了,她沒有。”

寥寥幾句,便讓眾人思索起來,比起楚曉絲的明嘲暗喻,遺玉直指了沒有到場的長孫夕,可是沒有一個字是在說長孫夕不好,就像遺玉所講的那樣,她隻說了“事實”。

“就是嘛,明明沒來參比,還好意思說的跟讓了人家似的......”

席間有人嘀咕了一句,很快便被同伴製住聲,可多數人心裏那位完美無缺的長孫小姐卻已經裂開了一條小縫。

楚曉絲到底還是有腦子的,環顧四周,又耳尖地聽到幾句閑話,就知道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腦子一轉,便佯作衝遺玉親切地笑道:

“好啦,算我多嘴,不過說實在的,盧小姐的新字寫的雖好,可是夕兒更是博眾家之長,你也別嫌我口直,我自己是覺得,盧小姐的字有點淺樂,是要略遜一籌。”

暗損不成,就變成明貶,眾人就見遺玉兩根手指捏起了那張寫了水字的白紙,遞到楚曉絲麵前,搖頭一笑,道:

“什麽時候楚小姐能做到這個,再來置評別人的字。”

楚曉絲遲疑地接過那張白紙,都覺得那沾了灰色水痕的三個字除了好看些,實在沒別的異處,可她好歹在書學院待了三年,看不出端倪,又怎好張口去問,隻能收了心思,隨便應了遺玉兩句,就拿著紙張回了座位。

眾人見熱鬧沒了,便自動散開,同晉璐安相熟的幾個小姑娘一下子就把遺玉給圍住了,起先對著她還有點兒靦腆,等發現她好脾氣後,才都嘰嘰喳喳地說開,遺玉一個個認了人,才知道這幾個都是不同院的女學生,且都是去年新入學的。

晉璐安被好友擠到一邊,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扭過頭,望著那邊還捧著一張紙看的楚曉絲,臉上露出不屑:

國子監特殊的製紙,豈是哪個都能用稀水在上麵寫字不暈花的,這得要多麽老練又精確的筆力才行,別說是你楚曉絲了,就是那位長孫夕小姐,眼下也未必能夠做到。

“書藝比試,最優者——書學院,盧遺玉。”

“啊贏了贏了咱們院裏贏了”

“哈哈,有一塊木刻,就不用墊底了...”

當聽見東方佑站在樓閣上這麽宣布時候,遺玉不害臊地說句,她是沒有一絲兒的意外,非是自大到了目中無人,而是她同這群學生們相比,書法的意境上已經遠遠超了過去,沒有什麽可比性,反倒有種大人欺負小孩子的感覺。

所以在書學院的學生一片歡呼聲中往梅樓上走的遺玉,心裏沒多高興,臉上便也沒什麽笑,隻因論判席上有兩個她現在不麵對的人,一個是李泰無疑,一個則東方佑了。


東方明珠死了,乍從姚一笛口中聽見這個消息,她是半信半疑的,甚至多將它當成一個惡意的玩笑,而在確認之後,依舊有那麽一絲不切實際,她和東方明珠算起來不過見了兩三次,作為一個差點要同她共侍一夫的姑娘,遺玉本該對她印象深刻,可實則連她模樣都不記得了。

走上最後一層樓梯,遺玉就站在樓梯口處,待眾人回過頭,才行一並行了個簡禮,在一片誇讚聲中,晉啟德很是高興地衝她點了點頭,便又轉身繼續同身律學院的博士絮叨。

遺玉沒有避開李泰投來的目光,同他對視了一眼,兩雙眼睛裏都是平靜,她略朝他躬了一下腰,便朝著欄杆邊一臉淺笑的東方佑走過去。

“題目答的很好,字也好。”

遺玉是第三次從他手裏接過那塊漆金的木刻,盡量不去想東方明珠的事,謙虛地同他道謝後,便照著規矩站在樓上接受了一番“矚目”,看著樓底下黑壓壓的人頭,聽著嘈雜的人語聲,這麽鬧騰,就是有人罵上兩句,想也分辨不出來,遺玉走神想著,忽聽見一嗓子大喊,尋見竹樓上可勁兒衝她招手的程小鳳,臉上不由露了笑,再看手裏的木刻牌子,這才有了高興的感覺——

她攢夠三塊了

笑眯眯地衝樓底下晉璐安那幾個小姑娘站的地方揮了揮金晃晃的木刻,遺玉便衝論判席上幾位道別,打算揣著東西走人,卻被叫住:

“盧小姐,”虞世南手裏還拿著遺玉那四張卷子,捋著胡子,和藹可親地坐在那裏,抬頭看著她,“觸筆圓潤,字盈體滿,老夫對你這種字體很有興趣,若是可以,待會兒不妨一同去茶社坐坐。”

邊上幾人一訝,晉啟德第一個反應過來,虞世南今昔的身份地位,說對遺玉的字有興趣,那就再沒第二種解釋了,他便眨著眼睛暗示遺玉趕緊點頭,哪知小丫頭衝她抿嘴笑了笑,便在一片驚愕中,歉然道:

“虞先生謬讚了,學生尚有許多不足之處,需得更加勤學苦練才是,同您老一起用茶,實不敢當。”

李泰看著她拒絕了虞世南的邀請,起先是蹙眉,這本該是個好機會,這般放棄未免可惜,但一瞧見她眼中隱約透出的堅持,眉心又平整下來。

“嗬嗬,不錯,你這孩子不錯。”虞世南被遺玉變相地拒絕,反笑了起來,揮揮手示意她下去,就又低頭去看那幾張字,似是昏花的老眼裏頭,藏著點點的可惜,就不知是為誰了。

遺玉剛剛下樓,便被李泰隨行的那個太監叫住:

“盧小姐,王爺讓您先到前門去坐馬車,等他一道回去。”

“這位公公,麻煩你幫我將原話轉給王爺,”遺玉將木刻小心塞進袖袋裏頭,拍了拍,“我這幾日有事要想想明白,就先回鎮上去了,勞他想辦法將我後麵那幾項藝比的名額都消了去,多謝。”

(晚了晚了,今天暴熱,空調好像吹得都是暖風,囧*


又宣布了最差,藝比結束後,李泰同虞世南一起下了樓,虞世南年紀大了,先乘了步攆離開,隨行的太監才將遺玉的話原封不動地給李泰學了一遍。

李泰聽後並沒有多問,撩起衣擺上了馬車,才開始尋思起來,道是昨天遺玉還好好的,這又是在鬧什麽別扭,上午在天靄閣時他便覺得她不對勁,後來不聲不響地跑了,眼下又開始躲他,說是有事情要想個明白,這事顯然同他有關,稍一思考,他便猜到,許是東方明珠的死訊,她已聽聞。

上午她找到天靄閣說有事和他講,應該就是這件。想到這點,李泰並不怎麽意外,他知曉她而今待嫁在鎮上,京裏隻有程小鳳一個朋友,雖不夠聰明可也不會挑了這個時候主動提起東方明珠的死訊,因這當中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他原本打算挑了合適的時候再同她講,誰想她會自作主張地跑來參加五院藝比,聽到風聲也是難免。

這麽一來,壓根沒往自己身上尋根究底的魏王爺,因為遺玉時常會犯“心軟”的毛病,就將她今天的反常歸到了東方明珠一事上,以為給她點兒時間把這件事想一想也是好的,若真是想不明白了,過後他幫她“想明白”就是。

李泰不愛在心上壓事,一樁是一樁,這便按下此事,也不急著去把人弄過來,因為待會兒去文學館還有好些東西要看,就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起來。

再說遺玉一路沉思回了璞真園,一進園子臉上的沉悶就不見了蹤影,臉上高高興興地回到後院去見了盧氏他們,把今天的事大概說了一遍,又拿了那塊木刻出來給他們看。

盧氏起先還擔心上午一場雨壞事,見到木刻就喜形於色,韓厲在一旁應景地誇著遺玉,溢美之詞讓遺玉都想臉紅,可盧氏聽的是美滋滋的,難得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瞅著韓厲聽他說話,周夫人拿著木刻打量了一番,就被韓拾玉要走,說了幾句酸話,就又將木刻丟還了過來。

遺玉將後麵不再參比的事講了,盧氏是怕她剩下幾項不去行不通,可轉念一想還有李泰在,便樂的讓她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

等吃了晚飯,遺玉麵上應了盧氏的話回房去休息,掉頭就又轉到了書房,讓陳曲在跟前研墨,鋪了紙筆繼續抄書。

打初三那天宮中擊鞠回來,李泰挨了責罰,想著他文學館事物正是繁忙,沒空抄書,她便仿了他字跡,一聲不響地代他抄了道德經,畢竟要仿得像寫的就不能快,七八日下來一天沒有斷過,這就剩下一遍還沒有抄完。

遺玉做事有時極認死理,不畢不休,盡管上午磕了下肩膀,還是堅持著把最後一遍抄完才罷,哪怕眼下正在氣惱李泰,能幫他做事,心裏還是別扭地感到開心。

等到回了臥房,她才渾身虛脫地躺倒在**,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衣裳都是幾個侍女幫著換的,再醒過來時候,已是半夜。


平彤正打著哈欠,聽見身後一聲低呼,扭頭見遺玉直愣愣地坐起來,忙起身過去給她披上外衫,又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手裏。

“什麽時辰了?”

“三更了,您剛才是魘著了吧?”

“嗯。”

床邊案上點著紗燈,不太亮也能讓平彤看見遺玉額頭上的細汗,許是剛睡醒過來,又是夢醒的,眼裏傻愣愣的,白嫩的臉頰上浮著紅暈,嘴唇扁起來,卻是平日鮮見的孩子氣,讓見慣她成熟懂事模樣的平彤,心裏不由生出些憐愛來,哄道:

“夢最怕人瞧,奴婢在這守著,等您睡熟了再走,您就放心睡吧。”

遺玉又“嗯”了一聲,就由她扶著又躺回被窩,閉上眼睛腦子裏想的卻全是剛才那個噩夢——

夢裏正是她同李泰成親那天,轎子從龍泉鎮出發,到了長安城門外就被攔下了,她掀開簾子一瞧,外頭站了一大群人,多的她數不過來,一張張臉孔有新有舊,老的有靠山村的村長爺爺,還沒流亡前的王氏母女,一口白牙的阿生,失蹤不見的盧俊,乃至昨天才見過的那位晉小姐都出現,一個個湊過來問她的都是同一句話:

你可是想好要嫁給他嗎你可是想好要嫁給他嗎你可是想好

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讓她頭蒙眼花,卻不給她作答的機會,她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閉嘴”,這便驚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平彤遠去的腳步聲,遺玉方又睜開了眼睛,盯著頭頂紗帳的眼裏,盡是煩躁和不安,白日長孫夕披著李泰外衫衝她笑的畫麵,那晚上在青樓裏她推門見到李泰和那個半裸的女人近身相貼的畫麵,在她腦海裏反複湧現,沒有任何的解釋,隻有李泰那低沉的嗓音在耳邊盤旋:

為何總不信我,我許給你的事,可有做不到的?

“你有有過。”

三月十四,遺玉昨天上午淋了一場雨,睡前還是好好的,可一覺醒來就發了病,還不是普通的風寒,盧氏被平卉慌慌張張地叫去時候,她人正蜷縮在兩床被子裏發哆嗦,口裏迷迷糊糊地說著些胡話,叫她不會應聲,盧氏拿手摸了摸她額頭,觸手一片滾燙,驚的趕緊差人去鎮上請大夫。

鎮上的大夫頗有口碑,診斷之後,寫了張方子還不忘寬慰盧氏他們兩句,說是小姐身子骨好,隻是發熱,卻沒有熱疾的征兆,不會有大礙。


話是這麽說的,但喂了湯藥,一直到下午,人還是渾渾噩噩地在**躺著,任誰叫也聽不見,熱狀一點沒下去,還犯了咳嗽,又叫人去尋來大夫,這回卻幹脆檢查不出什麽端倪,盧氏發了一通脾氣,就將人攆走,急到頭了,又想起來閨女自己就是半個大夫,便讓平彤平卉去書房翻了遺玉的瓶瓶罐罐出來,藥是找著了,可紅的綠的,丹丸粉末一大堆,就是不知哪個是治哪個的,急得盧氏差點把遺玉辛辛苦苦製出來的藥物都摔了去。

於是天漸黑下,盧氏一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給遺玉擦汗喂水,兩隻眼睛通紅,周夫人站在一旁,皺眉道:

“這樣耗著不是辦法,你差人進京去魏王府找人,最好是尋了太醫過來。”

“對、對,”盧氏慌忙點頭,強打了精神喊來於通,簡單叮囑了他幾句,便讓他騎馬速速往長安去請大夫。

因為給遺玉趕車,於通去過幾回王府,盧氏他們便沒想著捎帶什麽信物之類,這節骨眼上,誰記得遺玉為了避嫌,每回到王府都是從側門後門去,卻不想就會因為這個,誤了大事。

於通快馬到了長安,已經是黃昏時分,他翻身下了馬,栓馬都不及,一丟韁繩就大步朝著大門跑去。

“站住”

王府門外是有侍衛把守的,四個人穿著輕甲手裏都持著槍矛,看見一個男人瘋瘋張張地想要闖門,“唰唰”兩聲就把長槍斜伸出擋了路。

前天府裏遭了賊偷,庫房全被撬開,一群護衛們雖沒有挨罰,卻更提心吊膽,卯足了勁兒地嚴查,就是別府養的耗子也不會讓溜進府裏去,就怕再有一回意外,等著他們的就是加倍的處罰。

於通差點撞在槍口上,被逼地後退了兩步,又迎上去,一臉焦急,“幾位大哥,麻煩幫忙通傳一聲,小的有要事要尋王爺。”

他一身布衫,口音又有點兒偏話,不像長安裏頭人,侍衛怎會讓他通行,便板著臉擋在門口,就是不讓他進去。

自家小姐還在**昏病著,於通急惱地話都說不規整,“小的是盧家的下人,是我們夫人差我來找王爺的,我們小姐病了,要找王爺請大夫去看。”

侍衛將信將疑地瞅他一眼,“盧府?那你可是帶了牌子?”

“牌子?”於通迷糊地摸了摸身上,搖搖頭,這侍衛是不知道此盧府非彼盧府,璞真園那麽大點,可不像京裏那間盧府有門牌。

“沒、沒有,我出來的急了,沒拿,”於通慌慌皺起了一張臉,眼見幾個侍衛又板起麵孔,忙道,“那、那麻煩叫一下李管事,小的叫於通,李管事認得我。”

他人是沒找錯,怎巧阿生現在還在洛陽沒有回來,侍衛去哪幫他喊人,於通實在是急到了頭,便不管不顧地同他們推搡了起來,一邊喊著“我要見王爺”,一邊要往裏頭闖,延康坊是靜,可也不是沒人,來來往往的馬車就有停下來看熱鬧的。

幾個侍衛眼瞅著圍觀的人變多,一時情急,便有個人下了狠手,一槍杆狠狠地敲在了他後頸上,沒有任何防備的於通,就這麽兩眼一黑,暈倒過去。

他昏過去沒多久,可等再醒來,已是被關在了魏王府偏角小院的柴房裏頭。

白天的禦藝比試,去了許多人看,因為兩人平手,下午又加了一場,比試完,李泰就回了文學館。

晚膳時,大書樓裏靜悄悄的,白日熙熙攘攘的一樓就掉了小貓三兩隻,還都在埋頭做事,其他人都去食館用膳。長孫夕拎著食盒邁著小步踩著樓梯,上到頂樓,有些微喘,抬頭尋到不遠處燈燭下模糊的人影,瞳光閃爍後又恢複平靜,嘴角噙了笑走過去。

“就知道你還沒用膳。”

李泰一早就聽見腳步聲,眼皮掀了掀,頓住筆,從左手換到右手,繼續在卷冊上勾畫。

一盞茶後,長案一側的書卷被清理出來,擺上了幾道小菜,李泰一手捧著書卷在看,一手拿了酒杯,長孫夕便端著酒壺盤膝坐在他麵對,每見他杯子空了,就抬手斟上一些。

兩人靜靜無言,倒也無事,而窗角露出的那一塊衣角,被風吹動了幾下,便消失不見。

還是那句話,以後親們看過了11點沒更,就睡下)


深夜,白日還算熱鬧的龍泉鎮街上,空****的隻有夜貓偶爾在牆頭街角躥過,南山腳下的璞真園,卻無人入眠。

折騰了一天,遺玉傍晚時候就昏睡過去,總算不再頂著沙啞的嗓子喋喋囈語,可也叫不醒,一整日就被灌兩碗湯藥,左右等不到京中來人,鎮上的大夫算是被“扣”在了園子裏頭,有總比沒有強。

“宋大夫,你不是說沒有熱疾的征兆麽,為什麽都一天了,人還跟火裏烤似的?”盧氏就彎著腰在床邊待了一整日,這屋裏的人除了**躺著的遺玉,就屬她臉色最難看,兩隻眼睛浮腫著,麵色蒼白地嚇人,過上一會兒就要扭頭問一次大夫。

“呃、盧夫人莫急,”大夫就幹立在一旁,想起方才外頭被那男人叮囑,便強作了鎮定回道:“小姐這是急火攻心,才會高熱不退,這熱要發一發,一退下去就無礙了,”想一想,又補了一句,“沒有性命之虞。”

嘴上這麽說著,這位大夫心裏沒多大底氣,畢竟他白天信誓旦旦地開了方子,哪想人卻病的更重了。是韓厲借著盧氏給遺玉身上擦汗叫了他出去仔細交待過,他這才每在盧氏詢問時候,這樣說給她些安慰,可他瞅一眼**的人影,心裏卻是無奈地想著,燒不退,就由著這般發熱下去,這位小姐的病就是熬過去了,怕也是要落下病根。

韓厲就在外廳待著,在寬敞的客廳裏來回走動,每聽見屋裏說話,便會頓住腳立上一會兒,臉上時緊時鬆,向來眼裏除了自己和盧氏再沒第三個人的他,出奇地察覺到,那小姑娘病成這樣,他竟會跟著不好受了,要知道,那可是房喬的女兒,就是真出了事他心裏也該是樂的,怎會不好受?

活了大半輩子的韓厲很是肯定,這不是愛屋及烏,要“及”他一早就“及”了,就是一年前他還能用一副管他死活的態度去看待盧氏同房喬那幾個孩子,但現在他心裏緊巴巴的感覺又是什麽?

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心口,韓厲抬頭見著侍女端了宵夜進來,扭頭就叫韓拾玉送進屋去,又小聲教她如何勸盧氏吃上一些,不想他自己這一整日也是空著肚子的。

盧氏早餓過了頭,一門心都在遺玉身上,哪有進食的感覺,但還是被哄著勉強吃了幾口,見平彤又端了湯藥過來,便擱了碗筷,扶起遺玉,拿著小湯匙,讓平卉掰著她嘴巴,一勺一勺地往裏麵灌,看著遺玉全無知覺地靠在她懷裏,褐黃色的湯藥由著嘴角流下來,終是沒能忍住,端著藥碗就摟著遺玉低聲哭了起來。

“玉兒,你這是怎地了,你心裏有什麽不痛快,同娘說啊,哪個叫你總憋著,熬成這模樣,你要是出了岔子,叫娘如何是好,玉兒、玉兒...是娘不好,娘這幾日忙昏了頭,就顧著給你收拾嫁妝,明知道你心裏有事,卻沒放在心上......”

韓厲在外頭留意這裏麵動靜,聽盧氏哭的心酸,一掀簾子就走了進來,瞧一瞧一屋子人麵色慘淡的模樣,素來文雅的臉上,頭回露出嚴肅,沒去安慰盧氏,反把眉頭一皺,沉聲打斷了她的哭聲:

“別哭了這人沒出事也要哭出事來。”

盧氏怕是二十多年頭一回聽他厲害,愣了一下,哭聲便止住,韓拾玉趕緊上前勸道,“是啊娘,您先別哭,咱們在想想辦法,誒,不是派人去魏王府請太醫了,估計人就在路上,馬上就到了,咱們再等等。”

“哼”這一聲可不是盧氏哼的,韓厲背著手走到床前,繃著臉道,“都三更過罷,城門早就關了,人要來早就該到,現在不來,還等什麽,這人就是往京裏跑了一趟回來才病的,還能是被哪個給欺負成了這樣。”


韓厲不想承認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壓不住的惱火,這份惱火直接影響了他的理智,又在原地踱了幾步,扭頭定定地看了模樣憔悴的盧氏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便做出了一個事後讓他後悔也來不及的決定:

“你快收拾下,給玉兒多穿幾件,讓人備車,我帶你們去找個人。”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早晨很是涼爽,前幾日的悶熱一掃而空,清晨的空氣好的讓人呼吸的次數都變多。

李泰昨晚同幾個學者在文學館待到半夜,晚上就宿在那裏沒有回府,早上在風佇閣換了身幹淨的常服,梳洗後就坐車往國子監去了,今天是十五,比的樂藝。

他到場的時候,君子樓裏已經坐滿,論判席上除了虞世南還沒來,其他幾個正在說話,見他上來行了禮後,場麵就冷清下來。

昨天李泰幫遺玉把剩下幾項的名額都給消了,話裏話外透著不大高興的樣子,好像是不想遺玉在大婚前再“拋頭露麵”,這就叫本來還對遺玉拿了牌子就走人的做法不大滿意的幾個博士,都歇了興師問罪的心思。

長孫夕同樣棄了兩項,今天來了,專程到梅樓上跑了一趟,幾個博士見她氣色懨懨的,反過去安慰了她幾句,心裏卻難免偷著樂,因為這樂藝乃是長孫夕的長項,她發揮不好的話,其他幾院就有了機會,可他們想的是好,結果這樂藝的木刻,到底還是被長孫夕給摘去。

她昨天沒到場,但也從別處聽說了遺玉棄比的事,比試罷一散場,就在君子樓外麵恰巧遇上了李泰,又順其自然地跟了上去,沒有往前湊,而是恰到好處地保持了三步的距離,她清楚李泰不喜人近身的習慣,更加清楚隻要不越過這個範圍,他通常都會比較“容忍”。

“盧小姐今天沒來,可是出什麽事?”

兩人就走在一群學生前麵率先離席,路上沒幾個人,她問罷半晌,才見李泰搖了下頭,算是回答。

“沒事就好,”長孫夕聲音聽著像是鬆了口氣,隨後又略帶歉意地開口道,“我聽人說了,因為我前天書藝比試缺席,盧小姐在藝比前同人起了爭執,事因我而起,我心裏過意不去,要不然這兩天四哥尋個時間,代我請她出來,讓我擺酒向她道個歉可好?”

依舊是話音落下,過了半晌,李泰才搖了下頭,長孫夕卻有些鬱鬱地出聲道:

“我是真想同她道歉,我知道因為、因為我二哥的事,讓盧小姐對我們一家心存芥蒂,我大姐上個月又帶人跑到她及笄禮上搗亂,若是我早知道她會那麽做,一定會攔著不叫她去的,說實話,人都不在了還來計較這些做什麽,我很是欣賞盧小姐才學人品,一直想同她交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她馬上就要同你成親,總同我們長孫家僵著也不是辦法,”

她咬了咬花瓣兒般的嘴唇,聲音裏帶上祈求:

“就算、就算是代我大姐向她賠罪,四哥幫我請了盧小姐出來,行嗎?”

“不必,”李泰總算是出了聲,望了眼遠處岔路上走遠的學生們,“她不是心胸狹窄之人。”

長孫夕又咬了下嘴唇,低頭掩著眼中異色,輕聲道,“我知道她不是,所以才想和她談談。”

李泰像是沒聽見她聲音,自顧往前走著,一路到了正門口都沒再出聲,長孫夕就安安靜靜地跟著,也沒再提。

魏王府遭竊之後,戒備一時大大提高,這府裏人口不隻幾百,諸事繁雜,昨天有人闖門被丟到了柴房的事,過了一夜就被忘在腦後頭,更別提有人在李泰麵前提起了。

於是遺玉那天早上病倒後,過去整整三日,李泰耐不住派了另一個管事孫學去龍泉鎮上找人,當天中午孫學又一個人跑了回來,李泰這才遲遲聽到信:

“小的到璞真園去接人,可夫人小姐都不在府上,聽那裏的下人說,他們前天出門就沒再回來。”

前天出門到現在都沒回來,換句話說,就是說人沒了。

這個“驚喜”可是大發了,李泰已是覺出不對,手裏的書也看不進了,放下問道,“上哪去了?”

孫學回憶著早上在璞真園裏,那園子裏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又小心翼翼地瞄一眼李泰的臉色,恭聲道:“回王爺的話,小的打聽過,可那園子裏的下人好像是聽了主子交待,隻是含含糊糊地說他們出門辦事,卻沒一個人說得準他們上哪去了。”

李泰心中隱隱不安,站起身帶動椅子“嘎吱”響了一聲,孫學朝後小退了半步,提了口氣,繼續道:

“不過,小的是把平彤姑娘帶回來了,她就在院子外頭候著,主子是不是要見一見。”

“讓她進來。”李泰看他退出去喊人,便又坐回了椅子上,左手在書卷上按了按,眼底顯出疑色。

離大婚還有半個月,沒道理無緣無故地一家人出門兩三天都不回來,不給下人們留信也罷,偏偏像是故意交待了不準透漏他們去向。

“奴婢參見王爺。”

聞聲,李泰抬頭直視向對麵躬身行禮的侍女,沒聽出她聲音裏異樣,冷聲道:

“說,出什麽事了*


“說,出什麽事了。”

“回王爺的話,”平彤十根手指疊在腹前絞著,低了頭,在李泰的疑竇中,竟是直直跪了下去,“奴婢該死,沒有照顧好小姐,請王爺責罰。”

李泰心裏咯噔一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由淩厲起來,直壓的她又彎了幾分腰,“嗯?”

平彤伏在地上,聽他輕輕的一個鼻音,便生了懼意,想起這舊主的手段,隻覺頸後汗毛倒豎,可腦子裏一躥過前天晚上遺玉被送走時候奄奄一息的模樣,就不知哪裏又來了勇氣,哽著嗓子回道:


“奴婢不敢隱瞞,十三那天下午小姐從京裏回來,拿了木刻本是高高興興的,同夫人說話又吃了晚飯,晚上又寫了好一會兒字,一沾床就睡著了。半夜時候她夢裏嚇一回,奴婢還沒覺出不對,可第二天早起人就發起熱來,還不住地說胡話,叫都叫不應,夫人慌忙叫請了鎮上大夫去看,熬了湯藥,哪知她喝了兩服,到下午卻更燒了幾分,等到了晚上,也不說夢話了,是、是直接燒地暈了過去,大夫說小姐是淋了一場雨,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燒不退——”

“嘎嘣”一聲骨節搓動的脆響,打斷了平彤哽咽的訴聲,她僵著脖子抬頭看了一眼,眼見李泰素來冷淡的臉上毫不掩飾的戾氣,一手緊握成拳平放在案上,蓄著力道好像也是在忍著怒,就這麽一眼,便讓她剛剛壓下的懼意又猛地返回身上。

“出了這種事,不知道來京找人,要你們是死的嗎?”

他這一句,正問到重點,平彤硬提了一口氣,漲著膽子再開口,磕磕巴巴的,眼淚卻忍不住竄下來:

“派、派人來找了,那天下午就派了人去京裏找王爺,想請太醫來看,可等到半夜都沒人回來,小姐燒的跟個火人似的,連湯藥都要掰了嘴喂,喂下去轉頭就又吐了,韓老爺看不過眼,便不讓夫人等您了,直接裹了被子,備了馬車把小姐帶走,說、說是要去尋人。這、這都兩天了,也沒個信傳回園子,還不知道小姐是不是安然無恙,奴婢...奴婢該死,前幾日就看出來小姐精神不對頭,那天晚上要能早瞧出她不對......”

剩下就聽平彤哭哭啼啼地在那訴著,儼然是真給嚇壞了,她和平卉兩姐妹也是因為遺玉,才沒跟那秘宅裏頭的仆人一般,到頭是要拿這條命去償還李泰當初的恩,遇上遺玉之前,雖也是衣食無憂,但整日都要提心吊膽,自打被李泰送了她,便才能像個活人一般可哭可笑。

遺玉對她們並非是裝腔作勢的好,她從不勉強她們,也從不拿她們泄氣,換句話說就是把她們當成和她一樣的人看,平彤眼明心澈,怎不知這樣的主子是這世道上打著燈籠都尋不來的,便也一心去服侍,悉知她當日母散兄亡一人獨活之事,久而久之,私底下簡直是將她當成除了平卉這世上又一個親人去瞧了。


李泰聽著平彤哭聲,臉色愈發沉下,眼裏閃著一絲慌亂,抿著唇不做聲響,耐住性子也聽不完她說話,“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再一次出聲打斷了她:

“他們去了哪。”

“...奴婢不知。”

李泰朝前傾了傾身,寒了嗓音,“是不知,還是不說?”

“奴婢怎敢隱瞞,他們前晚走的匆忙,韓老爺又沒對夫人說明,奴婢當真不知。”平彤仰了頭,哭花了臉。

李泰心知她不敢瞞哄,加上人是韓厲帶走的,便知尋人是難,臉色一陣陰晴之後,“嘭”地一聲,一拳砸在了書案上,震的案上硯台筆架亂倒一片,墨汁灑在幾卷紅絲捆綁的書冊上,是不知是毀了什麽要緊的東西。

“回去候著,一有消息就立刻來報,再出差錯,你們兩個就直接回洛陽去吧,”李泰對著平彤冷聲說罷,便不再理,一掌撥開椅子,匆匆朝外走去。

平彤看著搖晃幾下便“哐當”一聲倒在地上的紅木花矮椅,伸手一摸臉上摻在一起的汗水和眼淚,長出了一口氣。

暫不提魏王府那邊如何,且說三月十四那天夜裏遺玉被韓厲從璞真園帶走,又過一日,第三天,就在李泰剛剛聽聞平彤口述這天上午,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屋裏流轉著莫名的香草氣味,遺玉眼皮掙紮幾下,才勉強睜開一條細縫,外麵陽光正好,屋裏被帷簾遮掩,是昏昏暗暗的,也看不清楚細裏,除卻身下床板過於軟和,她是不知自己此刻不在璞真園中。

這人一醒,頭暈乏力的感覺便回到身上,腦子混沌一片,不知是發生了什麽,她楞是眯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屋頂將近一盞茶的工夫,才張了嘴,開口是連她自己都聽不見的細弱聲:

“娘...”

人的本能就是這般,在最難受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哪怕不知現狀,她叫的隻會是那個她最信任的人——這世上,怕也隻有母親,看不得她受半點累罪,一心一意地為她,不要求一絲回報。

沒人應聲,遺玉又喊了一聲“娘”,就聽“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她連扭頭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聽著腳步聲走近,有人放了什麽東西在一旁,又彎腰在床邊,陰影遮擋住她視線,一隻幹爽柔軟的手貼在她額頭上,一股陌生的苦藥味道撲麵而來。


“娘...”這第三個字,便是用盡了遺玉身上僅剩的力氣,下一刻她就聽見一聲似驚還喜的低呼,緊接著就是噠噠噠,人跑出去的腳步聲。

“醒了、醒了,爹,盧姑娘醒了”

沒過多久,外麵就又傳來緊促的腳步聲,夾雜著人的低語,遺玉試著扭頭去看,沒能成功,可一聲熟悉的輕喚,還是叫她安了心。

“玉兒,”盧氏有點激動在床邊坐下,俯身去看遺玉的臉,雖沒聽見她回複,可卻看到她眼睛睜開的一條小縫,頓時又喜地紅了眼睛,伸手輕輕撥開她臉側的發絲,顫聲道:

“醒了,可是醒了,好孩子,你可是把娘給嚇壞了,怎麽樣,哪裏還難受?”

遺玉隱約看到她娘眼裏閃著淚光,張嘴想要安慰,卻發不出聲音,正急地皺起眉頭,一旁就有人待她出聲:

“嗬嗬,夫人稍安勿躁,她剛醒過來,幾日未進水米,正在脫力當中,是說不成話的。”

聽見陌生男人的嗓音,遺玉更想扭頭去看,可當真如他所講,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更別提去看這人是誰了。

“好、好,”盧氏應著聲,扭頭抹了兩下眼淚,就又湊近了對遺玉道,順著她額頂的頭發捋了捋,“玉兒,你在這裏躺著,娘去給你熬些稀粥喝,你要是難受就閉上眼睛睡覺,別害怕,已經無礙了,萬事都有娘在。”

又輕輕給她掖了被子,盧氏便起身小跑出了屋子,遺玉腦袋裏漸漸有東西找回來,這便隱約記起,她是病了,然後一直在做噩夢,然後呢,她又掀眼皮看一看沒了紗帳的床頂,確認這不是她家任何一處,正要再想,眼前便多了一張人臉,那滿嘴卷曲糾結的黑胡子,差點把她又嚇暈回去。

“嗬嗬,剛醒過來,不要多想,你也讓腦子清靜清靜,免得再起心火,要我再救你一次,還要再搭上一個人進去。”

背光看不大清楚樣貌,可遺玉就是覺得這男人給她的感覺似曾相識,眼裏將露出疑惑,便聽一下短促的笑聲:

“哈,小姑娘可是貴人多忘事,好歹咱們也做過一場近鄰,這便不記得我了?”

鄰居?

“好啦,你就再睡會兒吧。”

一隻藥瓶被打開湊到遺玉麵前,嗅到一股清淡的氣味同時,身上的不適漸漸淡去,在失去知覺之前,方才一個驚醒,腦子裏隻來得及躍上一個人名——

姚不治。

五院藝比正酣,隻是遺玉後來都沒再露過臉,叫人不知情的人紛紛猜疑,當中不少像晉璐安這樣有心的去打聽了,最後得出個魏王不滿將過門的王妃在婚前過多拋頭露麵的緣由,這倒是以訛傳訛了。

沒了遺玉這個準王妃爭鋒,長孫夕儼然又成五院藝比中唯一的焦點,在她拿下算藝這第二塊木刻時候,經過有心人的宣播,前陣子長孫嫻在遺玉及笄禮上丟醜的風聞,竟是被壓蓋過去,人們提起長孫家的小姐,便隻說這三小姐的好來,少有去提了大小姐的賴。

就在長孫夕名聲穩固向上,長孫嫻的處境就讓人唏噓了,盡管兩家人是近親,可她做了那等有損門風的事,怎會沒有教訓,就在三月當頭,高家又給高子健納了兩個妾室,長孫嫻一聽到風聲,便跑回家去告狀,但長孫無忌對這長女已是失望透頂,憑她做的事,怎好去高家說道,便警告了她一番,才派人將她送回去,畢竟隻是納了兩個妾,又沒有升平妻,也算是給長孫家顏麵。

與此同時,朝堂之上又有一事風起——貞觀六年便由高士廉、房喬等人開始修訂的《氏族誌》,曆時六年將畢,過往五姓七家重新列定排名,又不知會掀起何等風波*


韓厲帶著盧氏母女離開了璞真園不知去向,李泰自平彤口中得了消息,便調了人手開始暗暗四處尋人,可都沒有找到一星半點的消息,盧氏母女就好像那天夜裏駕著馬車離開龍泉鎮,就憑空消失了一般,任李泰前後又加派了搜尋的好手前去尋找,也沒能覓得半點蹤跡。

不得不說,有韓厲這樣詭狡絕頂的人物在,當真不想讓人尋到,就是李泰,一時也是沒有辦法。

出了這樣的事,李泰心情之糟不必多說,五院藝比最後兩日,文學館他下午是照去的,可大書樓裏參編的眾人哪個看不出來王爺這幾日不對勁的,本是一張俊臉,奈何冷清十分,再板麵孔來就更嚇人了,沒個膽子的都不敢往上湊,生怕拿來開刀。

“殿、殿下,”齊錚捧著一隻卷冊硬著脖子遞了過去,“這賀州的一段,是不是寫的有些偏了,我記得有冊《通本要務》裏麵,說——”

一雙碧眼看來,那真真假假的顏色裏藏著駭人的銳光,放佛再多說上一個字他便會在他身上剜個口子出來,隻對視了一息,齊錚便又縮回了手去,強咽下到嘴裏的疑問,苦著臉起身去樓下翻書了,走到樓梯口還在暗罵自己沒出息,平日裏一句話就能在李泰這裏得了答案,偏偏他膽小,現在可好,這大書樓裏書簡萬卷,他要何時才能翻到那冊。

他一邊抱怨一邊下樓,打眼瞧見一道紅影跑上來,還沒等他張嘴叫人,人就匆匆越過他往樓上去了,像是壓根沒看見他這個人似的。

“這程家的小姐,也沒個形狀,”他好不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想起昨天這程小鳳才前天,忽地就起了膽子,眼珠子一轉,貓著腰扶著樓梯又溜了上去,再將近樓頂時候站住,豎著耳朵聽起來。

“敢問殿下可是知道,小玉不在鎮上,是因為幾日前得了重病被送走”程小鳳攥著拳頭,兩眼都是惱意,她是天生膽大,便不覺得李泰現在的樣子有多可怕。

遺玉半道上棄比,她也就沒再去國子監觀比,前天程夫人得了兩匹好布料讓她送去,她便跑到璞真園去找人玩,結果不必多說,人沒尋著,下人又半句不肯多說,她就到文學館來尋了李泰,可李泰是什麽脾氣,怎會同她多講,隻用一句“不知道”將人打發了。

程小鳳又等了兩天,再去璞真園找時,那先前被禁在王府的於通被放了回去,就把裏外同她說了一遍,程小鳳對了時間,想起正是那天大雨後回去病的,又思及遺玉前後同她說的話,這就一頭不顧地又跑來向李泰興師問罪。

“知道又如何。”李泰盯了她一眼,便又低頭去在紙上勾畫,若有人在旁邊瞧,就能看清那好好的一卷書稿已被他塗抹地不成樣子,可他表麵這模樣落在眼裏,便完全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無異於一記嗆藥拍在她臉上。


“你、你,”程小鳳臉憋紅,她兩年前便有過一回這樣的經曆,盧智死了,遺玉不見蹤影,沒人知道她在年前那陣子發瘋地四處去找人,生怕遺玉出了什麽意外,她待遺玉至情至性,不光是因為她們知交,更是因為那是盧智死後她唯一可以尋以慰藉的人,隻要有遺玉在,她就總也覺得,他還沒有離開,他最疼愛的小妹還在這世上,他怎會就那麽不清不白地死了。

“都是因為你吧那天早上我就覺得她就不對勁,下那麽大的雨,她明明說下午不要我去學裏了,等到中午又突然淋了一身濕跑過來找我,肩膀上腫了好大一塊,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竟說些奇怪的話,你說,是不是你欺負她?”

筆鋒在紙上重重一頓,李泰又抬了頭,碧幽幽的眼睛掃過去,緩聲道,“她說什麽?”

“她混睡了一覺,起來就好端端地問起我,你啊、吳王啊,你們同長孫姐妹的事,問你們以前關係是不是很要好,”程小鳳說著話,自己先是一愣,接著就一巴掌拍在頭上,懊惱起來,“我真是的,明知她喜歡多想,幹什麽要答她,還說了你同長孫夕的事,這下可好了,肯定她就是這麽被氣病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不、不對,都是你不好”

剛拍了自己兩下,她又擰直脖子質問道,“你說,那天上午你是不是欺負她了,是不是給她說什麽了,是不是、是不是讓她瞧見什麽不高興的了?”

不得不說,直人也有直人的聰明處,一個個蒙了,總能有一個撞對的,單看李泰抿唇不答,程小鳳就認定是他做了什麽同長孫夕有關,又害了遺玉傷心的事,想起那天給她換衣服時候瞧見她肩膀上的紅腫,腦子就炸開花,又捏著拳頭怒氣騰騰地向前衝了兩步,俯身壓低了嗓音,恨聲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小玉同長孫家是什麽關係,阿智、阿智就是他們家給害死的啊長孫衝那個王八蛋死了,長孫嫻是恨不得把小玉吃了,明的暗的朝死裏欺負她,你不護著她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惹她傷心,你是不是壓根就不關心她,連她想什麽怕什麽,你都不知道是吧”

“嘣”地一聲,李泰腦中似有什麽斷開,眯起眼睛移向窗外漸落的夕陽,程小鳳的話是胡攪蠻纏,可最後一句卻著實觸動了他,自普沙羅城一別,時隔一年,他就是不想承認也掩蓋不了這個事實——很多時候,他當真是不知道她現在想的是什麽。

明明大婚將至,他總算能將人真真正正地掛在名下,但她卻朝著離他更遠的方向去了,想要拉近她,然是有種使不上力的感覺。

一通發泄,程小鳳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瞧出李泰竟然在這個時候走神,兩眼直直冒出紅光來,腦子一熱,早就管不住嘴了:

“你既然不在意她,作何要娶她,我看她幹脆這一走就再也不要回來”

“嘎嘣”一響,手中筆杆硬聲而斷,李泰身周氣流一緊,轉過頭來看向程小鳳,眼底的顏色從清澈變得混沌起來,仿佛當中有一道凶猛漩渦在盤轉,將人膽魄都吸進去,絞的連渣都不剩,他是性格冷淡,可是刻進骨子裏傲氣,硬的不容任何比他弱小的人在他麵前放肆,能容程小鳳在這裏叫嚷半晌已是特例了。

程小鳳被他盯住看了幾息,方才漲紅的臉色就變得刷白,張開嘴連發生都覺得喉嚨窒息:“你、你,小玉她...”

神色微變,想起程小鳳同遺玉關係,李泰緩緩扭過頭去,語調僵硬道:“下去。”

說他不在意,若這世上能有一個人他不計得失地對待,那便隻有她而已。可這樣的感情,他自己清楚就好,不需要向任何不相幹的人說明,他們喜歡誤會,就讓他們誤會去。

程小鳳呼吸一順暢,又要開口,被身後一聲喊叫打斷:

“啊,找到了找到了就是這冊,殿下您瞧,就是這《通本要務》裏麵說——咦,程小姐也在這裏啊,剛巧,我正要找你說說,你們到瀘州去的時候,尋來的那些文冊,有的——算了,王爺正在忙,我們還是下去說吧,走走,下樓去說。”

齊錚手裏拿著一卷白冊,不由分說地上前拉住程小鳳,在她的掙紮中,頂著李泰冷颼颼的目光,把人給扯下樓去,等跑下二樓才停住腳步。

“放、放開我,你做什麽,我話還沒說完呢”程小鳳一巴掌推開齊錚,又要上樓去。

“唉、唉,”齊錚忙又將她扯住,苦著臉道,“還說什麽那,沒瞧見人都翻臉了,還敢說,程小姐啊,你膽子怎就恁大,沒看出來殿下快要發火了嗎?”

“發火?他還有理生氣了是吧,人就是他給氣病的,就是他給弄沒的,他、唔、唔...”

齊錚哪會給她繼續說下去,隻怕樓上李泰聽見一星半點兒回頭連帶他一起倒黴,上手就捂住了程小鳳嘴巴,被她一肘擊在胸口,痛地呲牙咧嘴可就是不鬆手,反用一隻手扣住她手腕,一使勁兒就把人給摟住了。

過了半晌,發現她沒了動靜,低頭一瞧,就見這隻比他低了半頭的姑娘,仰頭瞪著一雙鳳眼,殺氣騰騰地模樣,燒紅了臉頰,發髻微亂,薄汗津津,卻是個十分火辣的美人兒態,倒把他瞧的一呆,心頭咕咚咚一陣亂跳,幹咽了口水,手上的膚脂也軟到了腦海裏,攔在她腰上的手不由收緊,女兒香氣入鼻,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感受,手掌上的柔軟就變成了刺痛。

“啊呀”慌忙鬆開懷裏的姑娘,齊錚捧著被狠咬了一口的手掌後退一步撞在牆上,還沒站穩,腳上一痛,就又是一聲哀嚎,彎腰抱住了左腿。

“哼你這該死的登徒子,連本小姐的便宜也敢占,”程小鳳壓根沒認出來這胡子拉碴、不修邊幅,兩眼又色mimi的男人是文學館的學士,一手拎著他衣襟,硬生生將比自己高大的男人給揪了起來,拖著他就朝二樓排排書架角落走去,咬牙低聲道:

“活該你倒黴,我今天心情壞透了,正好拿你出氣。”

片刻之後,樓下正在趕稿的學生們就聽見樓上隱隱傳來的咣當響動,麵麵相覷,有心上去看看出了什麽事,可一想到樓頂上坐鎮的黑臉魏王,無一不是瞬間就打消了這個愚蠢的念頭,又埋頭各忙起各的*


算上昏迷那兩日,遺玉在**整整趟了五天,才被允許下床走動,用某位大夫的話說,她這次起熱,差點把腦子燒壞,若不小心靜養,一樣是會變成傻子。

盧氏對這“傻子”倆字再是敏感不過,畢竟遺玉打娘胎出來當了四年的傻子才好轉,這便寸步不離地看著她,每天除了喂她吃些流食,就是哄她睡覺,哄不下,就拿一隻小瓶子出來,稍稍聞上一下,她就能睡地昏天黑地,再醒過來就是第二天早上。

不大的小院子坐落在山腳下,方圓十裏就這麽孤零零的一家,到了夜裏還能聽見狼嚎,滲人的緊,可白天卻是一派好*光,藍天白雲近在眼前,開滿青黃的柵欄,木頭架子上曬著幾張動物皮子,一株老桑樹下擺著一張簡陋的石桌,上麵擱的棋盤棱角磨的發黃,可棋盤兩頭的人,卻是下的有趣。

“不、不,別忙,我下錯了,你別忙。”滿嘴黑胡子的中年漢子一手抓住對麵男人的手腕,不讓人家落子,又撿起自己剛才已走過的棋子,重新在挑了地方落下。

樣貌文雅的中年男人默認了對方賴皮,等他悔棋,才落子,嘴上卻不饒人:

“棋品差,人品更差,你身上可有好處。”

“嘴巴壞,心眼更壞,你比我好到哪去。”漢子笑眯眯地吹了吹胡子。

“慢著走,小心台子。”

聽見這聲音,兩人同時扭頭,就見盧氏攙扶著遺玉緩緩走出房門,一個當即丟了棋子,起身跑到牆角去拎了兩張矮椅過來擺好,衝著盧氏笑嗬嗬道:

“來、來,嵐妹,你們坐這裏。”

盧氏還沒吱聲,韓厲先笑了起來,“又亂叫,嵐娘是比你還要虛長一歲。”

“是麽,”漢子瞪大眼睛一指盧氏,“這可看不出來,我一直是當她三十出頭呢。”

盧氏被他變著法子誇了,自是高興,不像小姑娘般扭捏,大大方方地扶著遺玉在凳子上坐下,指著棋盤,“如何,下一早上,誰贏啦?”

“隨便下下,小勝了兩局而已,”漢子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韓厲扭頭瞅一眼棋盤上勝負易見的局麵,再看向漢子時候,臉上笑得愈發歡了,扭頭對遺玉道:

“頭還暈嗎?”

“好多了,隻是身上沒力氣。”遺玉張口,聲音軟軟的,也隻有熟悉的人,才能聽出來,她這是同自己人說話的態度。

也是,這一次若非是有韓厲在,許她真會被再燒成個傻子,再不知領情那她就白活了兩世,側目看一眼正端著一杯茶向盧氏大獻殷勤的中年漢子,遺玉不得不暗自感慨,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著這個失蹤了許久的男人——姚晃。


不光是她沒想到,所有正在或者曾經千辛萬苦地尋找姚晃治病解毒的人,怕也想不到這位臭名昭著的“不治神醫”會在近京的小山村附近安家落戶,儼然成了一個五大三粗的獵戶,瞧那木架上晾曬的皮子,剝洗的有模有樣的。

“大病初愈體乏是正常的,”韓厲扭頭看一眼把盧氏逗的不住笑的姚晃,道,“放心,你姚叔醫術了得,一定不會讓你落得半點病根,姚兄?”

“治病救人乃是醫者之本,更何況我同她們母女緣分不淺,不必韓兄多說,我也會。”

“那便有勞了。”

“客氣。”

遺玉不是沒注意到他們兩個明槍暗箭,又對姚晃抱有太多疑問,比如當初他留下的那隻黑色的木盒,比如為何要教她毒術,可她這幾日著實不能太費腦筋思考,不然就會偏頭痛,便隻能靠著椅背仰頭看著天上,放空了腦子如同這幹淨的天空,使勁兒吸了一口這山間的涼風,心肺都舒暢起來,自打從普沙羅城回到京城,是頭一回有這麽輕鬆的感覺,仿佛先前讓她煩惱的一切都不存在。

當然,這僅是“仿佛”。畢竟她不可能連她生了這一場惡病的原因都不記得,那一整日從頭到尾的燒灼,讓她醒來之後還心有餘悸,然而在這樣的時候,那個人卻不在身邊,明知他不好尋到這裏,但心裏的失望和苦澀,依然是藏得住。

“是不是又頭疼了?”盧氏見她皺眉,忙道,“要不還是上床去睡著,你這孩子,一醒就喜歡亂想,真不怕變成個傻子嗎。”

一聲輕笑從旁傳來,遺玉扭頭就看見東邊小灶房裏鑽出一名年輕的姑娘,穿著藍花布條紋的裙子,手裏端著一隻陶碗走過來,樣貌秀氣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這便是姚晃那獨女姚子期了。

“夫人不必多憂,盧姑娘總在**躺著也不妥,到外頭透透氣好的才快,”姚子期站到遺玉身邊,盧氏想要去接藥碗,被姚晃擺手攔了,就拿湯匙攪拌了幾下藥碗,便彎下腰就要去喂她。

遺玉有些難為情,可她連抬手的力氣都缺,怎麽自己喝藥,張了嘴一口一口含下,間或拿了姚晃的話,對姚子期緩聲道:

“好歹我們做過一場鄰居,你還一直喚我姑娘姑娘的,讓我也不好叫你子期了。”

姚子期還是同三年前般臉嫩,微紅了下臉,小聲道:“我以為當初我爹那樣對你們,你、你......”

她說一半就講不下去,遺玉卻是知道她指的當年,姚不治被李泰派人去龍泉鎮上抓捕解毒,借了他們家後院逃匿,還用**暈倒他們一家頂包的那件事,又側目看一眼笑得沒心沒肺的姚晃,一邊暗歎這樣的爹怎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一邊輕聲道:

“這都是舊事,不提也罷,還像以前那樣,我叫你子期,你喚我小玉可好?”

“好,”姚子期小聲答了一句,可眼裏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她自小生在紅莊,因為是族女,根本沒有玩伴,後來又同姚晃流浪江湖,居無常處,別說是朋友,就連個能說話的同齡人都沒有,眼見遺玉不計前嫌,怎會不喜歡。

喝了藥,又在院子裏麵坐了小半刻,藥效上來,遺玉就開始犯困,盧氏扶了她回房去躺下,見她額頭出了點薄汗,扭頭想去絞帕子給她擦拭,卻被遺玉輕輕扯住了衣角。

“娘。”

“怎麽了?”盧氏彎下腰湊近。

“咱們出來這幾天,可是、可是送了信回園子去報平安?”他們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要是李泰尋過去找不到人怎麽辦,她雖氣他怨他,心裏堵著一口悶氣,但是也不願這樣讓他擔心。

盧氏臉色僵了一下,哪裏不知道她話裏的意思,就在床邊坐下,伸手摸著她發頂,無奈道:

“我聽你韓伯說,外頭好多人都在找姚大夫尋仇,他住在這裏的事不能讓外人發現了,若是我們貿貿然送信出去,泄露他的行蹤,這樣豈不是害了人家父女倆個,乖,你且安心養病,好利索了,咱們再回去。”

那天晚上他們從璞真園離開,韓厲親自趕的馬車,就帶了他們母女兩個,神神秘秘地跑到這離京不遠的小山林裏來,姑且不論他是怎麽知道姚晃住在這裏,姚晃偷了紅莊那卷錦繡毒卷,逃匿三年,一旦被人找到,後果必是不堪設想。


遺玉想到這層,便隻能按下心思,全心養病,想著趕緊好了才能回去,殊不知那頭兩人,盧氏和韓厲,因她這一場大病,已是各起了別的心思。

“唉,”盧氏看著她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下,輕歎了一聲,在床頭坐了好久,才起身去擰帕子。

五院藝比到最後一天,已是全白熱化的情況,前麵八項比試木刻,太學院一攬三塊,四門兩塊,其他三院各得一塊,就剩下最後一塊木刻,一眾參比的學生自然是滿心爭搶之意,要知道五院藝比上有個不成文的說法,這禮藝比試的木刻,才是九藝當中最大的頭彩,從往以來,但凡是拿過這塊木刻的人,無一不在後來的官場中混的如魚得水的。

隻是今天的禮藝比試,題目一出來,未免讓所有學生們都眼眶大跌——尋美酒一壺,酒既佳又不與眾人重者為優。

一幹學生捏著寫了題目的條子迷迷糊糊地離開了,論判席上幾人議論起來,從美酒說到佳肴,最後竟是談起了李泰接風宴上那種被人傳有明目之效的蛇膽酒。

虞世南和東方佑那天都去了,說起此酒,兩人都是回味,竟在其他幾人懷疑的目光中,肯定了那酒的明目效用,這下查濟文可是坐不住了,他最好酒,今天這個題目也是他特別提議才在東方佑的首肯下通過的,不排除假公濟私之嫌。

“可惜可惜,老夫那天怎就犯了腿濕沒能到場,可惜了那好酒哇,怕是錯過那回,再沒機會嚐了。”

幾人都聽出他這是有意向李泰討酒喝又不好明說,但李泰這幾天都沉著一張臉,坐一上午能說一句話就算多了,便幾人沒有不長眼色去幫他接話,嚴恒更是瞥著查濟文,嗤笑了一聲,還是晉啟德好心開口:

“聽說魁星樓前陣子是賣了兩壇,不知還有沒有剩的。”

“誒?果真?”

“就是有你能舍得買嗎,”嚴恒伸了一隻手比了數,“六百兩銀子一壇。”

“咳咳,”查濟文嗆了一下,嘴裏的茶葉沫子噴出幾滴,兩眼一轉,雖然疑惑這魏王宴上的酒魁星樓怎麽在賣,但也知道這話不能問出口,可是他不說,不代表沒人提。

“魁星樓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但凡是能叫上名的,好像沒有那群人弄不來的,”虞世南年紀大了,說話慢聲慢調,可卻沒人不仔細聽的,“說起這個,老夫前些日子在它那裏訂了兩套碧溪紙,昨天去取,被人告知今晚有易賣會,幾位有興趣不妨去瞧瞧,沒準能趕上些好東西。”


時人愛詩愛酒愛美人,若不風流倜儻,反是下乘人物,魁星樓非是一般風月場所,從虞世南嘴裏說出來並不稀奇,可這在場的有幾個會有閑錢去消費,聽他說了,隻能迎合幾聲,便一笑而過。

比試依舊是到黃昏結束,李泰沒興趣在這裏多待,坐了半刻就告辭離去,在文學館等待那群被派去找人的屬下回報,可他哪裏知道,等他傍晚再回來,竟會在勝負揭曉之時,聽說這樣的事——

上午離開,一群自作聰明的學生打了主意到魁星樓上,聽說晚上會有易賣,問得賣項中一種西域美酒,奈何樓主不在,管事不敢應承提前賣給他們,那群學生就在樓裏等到大下午,想著能讓樓主通個情麵,再以高價競得,怎料黃昏將至,酒沒看見,卻是在布置的奢華的大廳裏頭,看到了赫然被懸掛在明燈亮燭之下,被人圍觀鑒賞的兩幅畫作

一幅春江夜月圖,江水連天,明月照人,一幅江月美人圖,夜宴之上,美人依稀,不一樣的兩幅畫,讓人驚豔的不僅僅是那一樣超絕的畫技,驚愕的不僅僅是畫題落款處的印記,更是那兩首清新娟秀的小楷題在旁邊,一詩一詞,竟是同出一人手筆

奈何在兩幅畫上,都沒有留下這題詩之人的名號,叫人無從循跡,但也這隻是一開始,等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方有知情人驚聲揭開眾人疑竇:

那幅春江夜月圖,便是現今萊公杜若瑾兩年前的學士宴上一舉成名躋身畫壇大家之作《春夜花月夜》,而那另一幅江月美人圖,從那首朗朗上口的《叩君心》詞調來看,卻是魏王歸京宴會上無人能有眼福賞得的那一幅畫

如此一來,那字體清新娟秀的一詩一詞便有了主人——非是魏王將娶之妃,盧家二小姐,盧遺玉無疑

“這、這是真是假,莫不是他們看花眼了吧?”

聽了眼前幾個從魁星樓買了美酒被上來告知來處的學生你一言我一語的告訴,論判席上幾人下意識便轉頭看向李泰,沒能錯過他臉上同樣一閃而逝的異色,隻覺得這臉黑了幾日的魏王臉上,又多了一抹鐵青。

幾人心疑,那魁星樓上展出的兩幅畫,肯定是準備賣的,杜若瑾那幅就罷,可是李泰那幅,連宴會上都不曾讓眾人瞧上一眼,怎會舍得拿出來賣?

李泰此時也是無心留下來供人猜疑,隨手在桌上挑了那一壺西域美酒出來當做他的選擇,這便向幾人簡言告辭,不等比試結束,就長身而去,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站在學生當中,長孫夕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低下頭,臉上漸漸露出了思索之意*


“諸位客官,這兩幅畫乃是我們魁星樓機緣巧合之下所得,想必有眼力的客人已經看出它們來曆。劉某便不在此多做解釋,隻是代了咱們魁星樓,給眾位一句明白話,這兩幅畫乃是如假包換的真品。”

醉酒笙歌的夜裏,魁星樓尤為這東都會最華彩的一處,大廳當中座無虛席,待聽當中高台上年邁的畫師聲落,便聽在座一片高聲低噪,議論迭起,不怪乎這群見慣了金銀珠寶的人會對這兩幅畫稀罕,畢竟這作畫的兩人,一個是千金難買一畫,一個更是千金難買一畫,能夠收藏上其一,那便是比修上一座大花國子更有麵子,更別說現在還有那同出一人手筆的一詩一詞做嚼頭了。

能到這魁星樓來尋歡作樂的,多的是不怕事的主,姑且不論魁星樓是怎麽得了這兩幅畫的,而今它們出現在這裏,有整座魁星樓做擔保是真品,怎不叫人心動,這便有人沉不住氣高聲道:

“這兩輻畫,可是今晚易賣會上的壓軸物?”

“非也,今晚壓軸另有他物。”

“劉老頭,你這是何意,吊足了我們胃口,又不賣!?”

“賀大人莫急,這是提早拿出來讓眾人瞧上一瞧,也讓諸位心裏有個數,三日後,魁星接將為這兩幅畫特辦一場易賣,介時還請諸位客官來前來捧場。”

話音一落,老畫師便揮手示意侍女們小心翼翼地捎了那兩幅畫卷護送下去,自己則留在看台上安撫一群因為撤畫而大呼不滿的客人們。

比起樓下熱鬧,三樓之上顯然冷清異常,孤零零一隻提籃雕花燈下的圍欄旁,趴坐著一名橘衫女子,一手捏著膝上銀盤中晶瑩剔透的小紅果入口,一手指著樓下吃吃笑著:

“咯咯,二百兩收來的畫,等魏王和杜公子聞訊,後天有他們湊熱鬧,還不賺番個百倍,唔,算上那一粒三十貫錢的露容丹,小玉妹妹可當真是我的財神娘娘,這回就讓我幫幫她,免得有些人還當她是繡花枕頭瞧呢。”

昏黃的香廊下似是隻有她一人,這般說了,也不知是給誰聽,隻有身後半掩的門扉““吱呀”,輕響了一聲,就像是回應。

李泰看著台上畫被收起,便起身離開了魁星樓,並沒找這樓主直按討要,既然對方拿了畫出來,便是有意引他後天前來競賣,此時多說無益。馬車出了東都會,在延康坊外兜了小半圈,就在魏王府臨街的一條小巷子停下,有道黑影走到了車邊,掀起簾子一角,對著裏頭李泰回報道:

“主子,人已找到了,就在南坊西街一間名叫周來的客找住著。”

李泰很清楚沈刻堂眼下不會離京,至少不會在他大婚前離京,若是沒能看上這個熱鬧,那人怕是死都合不上眼。

他看向車外這遲遲找到沈刻堂蹤跡的下屬,瞧得對方自知辦事不利,臉色發緊地退開,這才屈指在空心的車壁上敲擊了兩下,示意隱在暗處的子焰前去抓人,沈刻堂可是不是一般貨色,能在高手如雲的皇宮之中全身而退,叫他府裏那群刻客去抓這麽一條泥鰍,多半是會被他溜掉,再想找人就難了。

馬車又調轉回魏王府,進到梳留閣,李泰便直接回了臥房,一人在室,方才在臉上露出倦色,解了外衫丟在一旁,平躺在**,一手擰起眉心。一連幾日都沒好好睡覺,他本身就少眠,尤其是夢魘毒發的前期,一連幾日不睡覺都不會覺得苦惱,可是這一刻,他卻打從心裏生出一種想要休息的,很是迫切,迫切想要把她找回來,讓她待在身邊,哪怕隻是聞著她身上的藥草氣味,什麽都不做,那樣至少他是舒服的,而不像現在這樣,汗身上下都被一種厭煩的情緒包圍著。


也隻有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會發現,並非是任何一種他曾經鮮有的情緒,都是他現在喜歡體會的,比如說,憂心、苦惱,或者是自責。

在**翻了個身,又坐起來,李泰拉鬆了胸前的衣襪,減少煩悶之感,坐在床頭垂眉思索著,他們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她想要的,不管是王妃的位置,還是那五院藝比的一塊小牌子,他都可以實現她,為何她還是會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鬱鬱成疾,難道信任他,就那麽難嗎?

“你到底在想什麽。“

三月二十,五院藝比結束,可是國子監裏的學生卻沒像往常那樣談論藝比上的事,隻因最後一項禮藝比試上,幾個學生的所見所聞傳開,萊公和魏王的畫同時出現在魁星樓裏,盧家的二小姐一詩一詞題上,這種八卦新聞,可正對了胃口,誰還會記得已經過去的藝比。

京裏的事,遺玉絲毫不知,她前天就能下床,可身體恢複的卻異常緩慢,吃飯要人喂,走路要人扶關鍵就是提不起力氣,自覺身體的異樣,她難免擔憂著急起來,尤其是在盧氏和韓厲一副讓她在這裏安心靜養的態度下。

“娘,我看不如明日咱們就回鎮上去吧.總在這裏麻煩姚叔不妥,我自己就是藥師,既然醒了過來,回去調養也是一樣。”

娘倆床頭坐著,盧氏還沒開口,走到門口的姚晃便笑出聲,“小丫頭倒是不謙虛,你知道什麽是藥師嗎,也敢如此自稱?”

姚晃是不知遺玉這兩年遭遇,他身為“聞名天下”的神醫怪客,自然有他在這個領域的傲氣在,就說是目中無人那也是應該的,語調中盡是取笑,遺玉聽出來,也不尷尬,扭頭看著他同韓厲一起走進來,輕聲道:

“不在害命,不在救人,介乎毒醫之間,為一藥而擬百方,便是藥師了。”

姚晃兩眼“嗖”地一亮,兩步躥到床前,若沒盧氏在旁盯著,怕是要直接去扶了遺玉肩膀,“這話是誰告訴你的,不、不,你是不是看過一本書,那個、那個一一”

韓厲見他這副模樣,目光閃了閃,道,“姚兄莫急,玉兒,你剛才所說那幾句,是書上看來,還是聽人講的?”

遺玉略一想,便坦然道,“是在一本書上瞧的。”

魏王府有權有勢,自她兩年前對藥學生了興趣,李泰便想方設法從天南海北,給她尋來各種各樣的藥書,也便是那本舊書,讓她頭回生了住這條路上走的心思,若論經驗,她比姚晃拍馬不及,可若論理論,她卻是自認不差的。

“那書、那書,咳咳,”姚晃許是發現他興奮過頭,忙直起了快要彎到床邊的腰板,嘴巴一扭,板正臉色,對遺玉道,“你且說說,那書是什麽模樣啊?”

“是帛冊,”遺玉仰頭回憶道,“隻有二十多頁,很舊了,裏頭好像還有兩張藥方。”

她餘光是在留意姚晃神色,但見姚晃眼裏越發忍不住的激動之色,心中一淩,哪怕知道現在不好多動腦子,也是這著情形轉了個十幾趟來回。

“什麽方子?”韓厲代替姚晃問出口,但見遺玉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我就不知道了,那帛冊舊的很,藥方名字都花了去,上頭幾種藥材我那會兒又不認識,便沒去記。”

“那書呢?”姚晃緊接著問道。

“不知道。”

“不知道?”姚晃聲音一提,彎腰逼近遺玉,滿嘴黑胡子的麵孔有些厲害了,“怎麽不會不知道.你一一”

“娘,”遺玉縮了下脖子,埋進她娘肩窩,盧氏本就不耐他們問東問西的,眉毛一豎,一手隔開姚晃,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嚇著她了。”

韓厲瞅著趴在盧氏肩上輕抖的小腦袋,在後麵勾了勾嘴角,眼裏笑意一閃而過,這便一手扯了姚晃胳膊,又把他拎了回來,好言勸道:

“姚兄若是緊要那書,不妨好好問她,都這把年紀,怎還嚇唬起小孩子。”

姚晃也是一時失控,很快就回過神,歉意地看看盧氏,便又成了那嘻皮笑臉模樣,扭頭斜眼對螞蟻手打團第一時間章節手打著韓厲道:

“誰說我緊要那書了,我就是好奇,好奇不行嗎,好了好了,我去廚房熬藥,”他伸手胡**了摸遺玉的腦袋,轉身朝門外走去,“子期那丫頭也不知回來沒,都出去一早上了,買個鹽需要這麽久嗎,別是又跑哪玩去了,唉,這孩子,越大越不聽看。

聽他嘮叨選了,遺玉才從盧氏懷裏探出頭,打了個哈欠,倦倦道,“娘,我困了。”

“那就睡下,”盧氏想起韓姚兩人進門前她說的話,又補了句,“有事等會兒吃藥再說。”“哦。”遺玉被扶著躺下,沾了枕頭就閉上眼睛。

“你在這看她一下,我去廚房瞧瞧。”盧氏輕聲吩咐了韓厲,便提了裙子匆匆跟出去了,昨天地同韓厲去河邊挑水,沒少聽這位姚大夫的“豐功偉績”,這才知道對方根本不是什麽妙手仁心的好大夫,反是江湖上一號臭名昭著的人物,本來她還覺得無所謂,可想起當年他迷暈他們一家脫身,又是剛才那副嚇人模樣……就算她盧氏小人一回吧。

“嗬嗬,”韓厲見盧氏衣角消失在門邊,方在床頭坐下,笑道,“小丫頭原來沒燒糊塗,”見遺玉閉著眼睛呼吸綿長,若不知情還當她是真睡著了,這便伸手在她額頭上輕彈了一下,同時開口道:

“還知道差個人出去送信,這是耽擱了時日,那小子不娶你不成?”

遺玉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來,一臉鬱悶地看著頭頂那張笑臉,就見韓厲伸了一根修剪的幹幹淨淨的手指出來,對她眨了下眼睛:

“我們就來打個賭可好?”


姚子期騎著驢子從山外麵買鹽回來,已是快到吃午飯的時候,姚晃念叨了她兩句,就讓她去廚房幫著盧氏做飯,自己則端著一碗湯藥進了西間的小屋,韓厲坐在床邊的小凳上,見他進來,便扭頭喚著閉目淺眠的遺玉。

“玉兒醒醒,先吃了藥,躺一會兒再吃飯。”

遺玉根本沒睡著,便哼唧了一聲,睜開眼睛讓韓厲把扶她起來靠著床頭坐好。

“唉,瞧我這記性,竟忘記取藥引,韓兄,你到外麵去尋棵桑樹給我摘一把葉子,洗洗送過來。”

前幾天喝藥也沒見他弄桑葉做藥引,韓厲知他有意支開自己,卻不揭穿,隻是走到門口時候突然扭過頭,衝著遺玉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便笑著走了,那一下就像是在提醒她什麽一樣。

“風大,把門帶上。”姚晃沒在意他這小動作,見門一關,就把熱氣騰騰的藥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拉了凳子緊挨著床邊坐下。

“小玉啊。”

“姚叔,”遺玉輕輕應了一聲,不著痕跡地往床裏麵縮了縮。

“嗯,”盡管姚晃努力讓自己表情顯得和藹一些,可是那一臉糾結的胡子卻不幫忙,怎麽都是一副不懷好意的模樣,“小玉啊,姚叔當年教過你不少東西,就是沒有奉茶磕頭,你也算是我半個徒弟,當日我走的匆忙,這一別幾年,轉眼你就要嫁人了,日子過得真快,”他先是感慨了一番,話鋒一轉:

“對了,我聽你母親說,那你現在可是有本事,不光會捏藥丸子,還會診脈看病,這是後來拜了師父學的?”難怪他會這麽猜,這個世道,不管是文是武,業者行當,若不拜師,那個會真心相授。

“我同魏王在外巡遊兩年,遇上不少奇人異事,是同人學了幾手,卻沒拜師。”在藥理方麵,若說是姚晃在相鄰那一個月領了她進門,後來在大蟒山半年的時光,就全是蕭蜓的傾囊相授,嚴格說起來,比起姚晃,蕭蜓更像一個師父的樣子,可就像姚晃所講,沒有奉茶磕頭,她們並非師徒。

“哦?都是什麽人物,你說來看我聽過沒有?”

遺玉哪裏不知道他問東問西,目的就是在那本闡述了“藥師”一詞的帛冊,並非是她不想如實相告,而是被蛇咬怕了,當年姚晃從她家後院遁走時候有意無意留下的那一隻漆黑木盒,就讓她在事後幾次遭逢紅莊綁架,那本帛冊顯然不是凡物,姚晃的本質又是同韓厲一樣亦正亦邪的人物,眼下他又隻字不提那隻木盒的事情,誰能保證那本帛冊會不會給她們母女和李泰帶來麻煩,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絕對不鬆口。

“那幾位不像您一樣,他們名號並不響亮,想來說了您也不認識。”

“那你就說給我聽聽,現在不認識,不表示以後沒有機會認識,日後真在外頭碰上了,我也好同他們交個朋友。”

“嗯,有位姓黃的,有位姓胡的,還有位複姓歐陽的。”

姚晃顯然不大滿意這個答案,他幾乎是認定了遺玉所說那本帛冊會在這幾個人身上,“你說明白些,他們都有什麽本事,有什麽特征?”

“哦,”遺玉看看門口,眼裏略帶上回憶之色,“那姓黃的大夫調得一手好丸藥,尤其是一種叫什麽九花玉露丸,很是補氣益神,他腰上慣掛著一柄玉簫。那姓胡的郎中使得一手好針法,能通經理脈,他醫術好,長得倒也算是神清骨秀。那姓歐陽的先生同姚叔你一樣,擅長使毒”


姚晃聽她說的有模有樣,似是幾個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左想右想都沒能想起來曾經在哪裏聽說過他們,這便有些悻悻地擺手道:

“好了,我知道了,若是有緣碰上,我再向他們討教。”

遺玉偷偷瞅他一眼,心裏暗暗想著恐怕他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向這幾個人討教了。但見他耷拉著麵孔,心裏又過意不去,便喚了他一聲,道:

“我同殿下這次出去,路上是得了幾樣難得的好藥材,等回家去了,就整理一部分送您。”

姚晃回神,在她臉上掃了一遍,突然伸手揉了揉她腦袋上披散頭發,手心柔軟,眼神也柔軟了下來,哈哈一笑,吹著胡子怪聲道:“小丫頭能有什麽好東西,這天底下的藥材,我想要而不得的,你怕是聽都沒有聽說過。”

據說紅莊有種息壤,可育百草,遺玉知道姚晃沒說大話,可她更是沒有說大話,大蟒山小山穀裏的藥材多是世間難尋,當初被李泰的人護送回來,放在魏王府,後來李泰歸京,便撥了一些送去璞真園。她就想著回頭挑些頂好的送來給姚晃,這便笑著不多解釋,任他把她頭發揉的有些亂了,取出小瓶在她鼻子下麵湊了湊,才站起身。

“你休息著,我去看看,藥都要涼了,這摘個葉子是摘到山頂上了不成?”

姚晃出了屋子,將房門掩好,遺玉磨磨蹭蹭地趟回了被窩,剛才多說了幾句,就覺得腦袋發暈,困意襲來,隱約是聽見院子外頭有什麽動靜,可還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殊不知等下醒來,是會有好大一個“驚喜”在等著她。

野桑林離小院有幾百步遠,韓厲起先是慢條斯理地摘著葉子,可一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踏踏馬蹄聲,便飛快折了一枝,就使了輕功縱身往回跑,遠遠地就看見那籬笆小院外頭,幾匹高頭大馬立著,馬上是幾名身穿著黑衣的劍客,還有被簇在中間一襲紺青的人影,韓厲臉上露出意外之色,不是因為沒有料到他們會來,而是因為沒有料到他們來的如此之快。

他是不知道,李泰一連幾日找不到遺玉人影,就在璞真園外加派了人手守株待兔,姚子期被遺玉請去龍泉鎮送信,一出現就被李泰的人盯了,這邊快馬趕去京城尋人,那頭跟了姚子期的驢子晃悠悠地往山裏走,沿途留下記號,半道上就被李泰快馬追趕上了。

且說姚晃從遺玉屋裏出來,察覺到山林裏來了外客,這便一頭鑽進了廚房,扯了正在切菜的姚子期就從後院跳走了,盧氏傻眼地看著兩父女當著她的麵跳了窗子逃走,片刻後又聽見院外馬蹄聲,走到廚房門口往外一瞧,臉上頓時一陣複雜,直到那為首的年輕男人冷著一張臉孔衝她點了下頭,而後翻身下馬,大步走進院子,她才趕緊踩著步子迎了上去。

“魏王殿下。”

李泰抬手免了盧氏的禮,視線在她身上一沾而過,剛才在馬背上已將這小院打量了個遍,這便直接看向院西那間掩閉的房門,一轉身,徑直走了過去。

盧氏幾步快過他,在門前伸手將人攔了,壓低了聲音道,“玉兒還在裏頭睡覺,王爺若是不嫌,可否過旁聽我說幾句。”


李泰目光在盧氏和房門之間走過一遍,衡量之後,覺得人就在裏麵跑也跑不了,放下心,便對盧氏點了點頭,走到籬笆邊上那株樹下,側目看著不遠不近立在院中的韓厲,抬手對院外的劍客們打了個手勢,一群人便自覺騎著馬後退分散,將這不大的小院子給包圍了起來,

“先請王爺見諒,”盧氏行了個禮,“事有緊急,那晚連夜帶了小女出門尋醫,沒能留下口信,想必是讓王爺好尋了幾日。”

李泰臉色不變,很是難得地開口道,“是本王疏忽,漏了那邊消息,沒能盡早趕去,讓你們白受一場驚嚇。”

盧氏兩手疊在圍裙上,揪了一下,苦聲道,“不怕王爺笑話,那確是一場驚嚇了,那天玉兒燒了一整日,從早到晚,碎碎念著胡話,最後暈了過去,若是晚一點送過來,沒準腦子都會被燒壞,再變做個傻子去,哦、您許還不知道,我這孩兒生下來後,一直長到四歲,都還是癡兒”

李泰本就因為遺玉疾病沒能及時趕到惱著,聽盧氏這麽一說,便就沉下臉來,抿著嘴唇,看著那掩實的房門,倒沒對盧氏後麵的話不甚在意,遺玉幼年癡傻的事,他早就知曉。

盧氏絮絮說了幾句,抬眼看一下,發現李泰心不在焉,臉色一變,歎了一口悶氣出來,“拐彎抹角的話,我到底是不怎麽會說,這便同王爺直講了罷。這回玉兒病成這樣,養到現在都還沒緩過勁兒來,我心裏清楚,同您脫不了關係,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我不打聽,可我這當娘的,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盧氏頓了一下,手指在圍裙上擰了個花,眼眶不覺開始發紅:

“我這孩兒,自小命就不好,您是知道我家裏事的,她那兩個兄長,好歹幼時也享過一場福,隻她一個,還在娘胎裏就跟著我奔波逃亡,一落地就癡了四年,萬幸她好了過來,但是先天不足,一直都生的瘦瘦小小的,我們在鄉下,雖不叫她幹農活,可她個頭不及我腰時,就開始拿針線,隨我學了女紅,隻為補貼家用。許是天可憐的,她過了癡年,竟是比尋常孩子都要聰慧許多,又是個貼心骨子的懂事,吃喝穿戴,從來都不開口討要,每每我給幾個零碎,都被她省下來給她大哥買了書瞧,她小時候學字,都要推了沙堆拿樹枝寫畫,要不就是撿了她大哥用過的紙背,沾了稀水去寫,逢年豐收,我買上幾張麻紙給她,都要歡喜上好一陣子,知足的叫人心酸我總也覺得,這般好的孩子,莫、莫不是投錯了胎,才到我跟前來受苦的”

盧氏捂著嘴,眼淚串下來,撇過頭低低嗚咽了一陣,李泰聽著聽著,便從心底揪出一股酸澀來,背在身後的手也握成了拳頭,遠處韓厲若有所思地回味著婦人的話,這是他頭一回聽見盧氏講起孩子們兒時的事。

隨便抹了兩下眼淚,不顧臉上狼狽,盧氏吸著氣,繼續道,“後來的事,您就清楚了,我們一家定居在龍泉鎮,起先靠著小買賣營生,她二哥跟著大哥在國子監念書,她便同我一道,起早貪黑地做了赤爪串子到京城來賣,等日子好一點,她又被收進國子監,我們母子認了盧家,眼看著苦日子熬到了頭,誰又想,這方是老天又要折磨她一回。”

“先是我被人擄走,她祖父病逝,俊兒失蹤,智兒又吃了官司,最後丟了性命,”盧氏聲音難以自製地顫抖起來,“我心裏清楚,這孩子最重情意,就是將我同她哥哥們當成命瞧,她一心都長在我們三個身上,比誰都離不了娘,我隻要一想,我在雲南好吃好喝地過著時候,玉兒她卻一個人在長安城裏待著,她失了母親,又沒了相依為命的兄長,眼瞧著她大哥冤死在獄中,她、她那時才十二啊,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換做是我這婦人都挨不了,她一個孩子,是怎麽熬過來的,若是能讓她少受一分罪,我恨不得刀刮了自己替她受著——”

韓厲身軀微微一震,聽盧氏說到傷心處,竟是恍然想通了些事情。

“可她那會兒在南詔再見了我,卻是把事情瞞著、藏著我,連聲苦都不會向娘叫,隻先想著不叫我傷心難過才好,你說,這世上哪還有這樣的傻孩子,她當將別人的心捧著摟著,就當自己的心不是肉長的嗎?”

盧氏拔高了聲音喝出最後一句,又低下頭無聲哭了起來,李泰靜靜等在一旁,胸中就如同擂鼓一般,一悶一震的,遠比受傷流血更要難受,這種感覺促使他愈發急迫地想要看到她的人,將她死死地攥在手邊才能心安。

院子裏的氣氛很是沉悶,不知過了多久,盧氏低低的哭聲漸漸停下來,她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仰起頭,以一個母親的立場,一個母親的固執,望著眼前的年輕人,緊緊地盯著他那雙不同常人的眼睛,不覺得懼怕,反生出一股無人能比的勇氣來,哪怕現在是皇帝站在她麵前,也休想讓她退讓半步。

李泰心覺她將要說的話很是重要,便也收整了麵色,回望這婦人,就聽她粗著暗啞的嗓子,聲音堵塞,可聽在耳朵裏卻異常的清晰:

“玉兒是個多疑的孩子,有什麽事都會憋在心裏,怕別人擔心,就誰都不講,這個性子養成,怎麽也難改掉。王爺您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時間長了你們難免互生猜疑,一樁姻緣變作孽緣,再叫她這般病上幾回,早晚是會丟了性命,依我看來,你們二人絕非良配。我知道玉兒心裏還念著她大哥的事不肯放手,我會勸她的,若是王爺對她當真有一份情在——請您這就回去吧,隻當沒有找到她,隻當她是逃了婚,隻當這世上沒有她這個人。”


“請您這就回去吧,隻當沒有找到她,隻當她是逃了婚,隻當這世上沒有她這個人。”

陽光正曬的中午,盧氏說出這句話後,眼前的年輕人英俊的麵孔瞬間變得陰冷,就連周圍的空氣都變涼,換做別人早就懼了,可她不會,因為她現在是一個母親。

盧氏並沒承受多久,便被韓厲走過來不著痕跡地護在身側,這溫文爾雅的中年人,臉上帶著淺笑,似是半點不受李泰氣勢所壓。

李泰同他對視一眼,越過他依舊看著盧氏,肅著一張臉,沉著嗓音開口:“本王給過她一次機會,讓她選,沒有第二次,沒有。”

他將“沒有”兩個字說的輕緩,可比任何語言都要來的認真,不夾一絲猶豫在其中,這便是最直接地拒絕了盧氏的請求,而盧氏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竟沒有堅持己見,她聲音裏透著倦倦的無奈,搖頭道:

“當娘的都有一顆私心,我不願看她現在傷心,更不願看她日後受罪,但是她的事還要她自己做主,我隻勸這一回,你不願就算了,”她側身指了指西屋,“去看看吧,這孩子就連讓你多找幾日都舍不得,偷偷摸摸叫人去送信,隻怕你為她擔心,你、你要明白她的好才是。”

李泰身體一僵,下頷收起,細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邁步朝前方的小屋走去,待手觸到門板,滯留了一瞬,而後果斷地將其推開。

盧氏看著門被從裏麵闔上,伸手接過從旁遞來的汗巾,擦拭著臉上的濕漉,扭頭對上韓厲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那化不開的溫柔,讓她臉上發窘。

“你看什麽?”

“嵐娘,我今日才發現,我竟又做錯一件事,你原諒我可好?”兩年前他帶盧氏離開長安的時候,疏忽了一點,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叫他愛了大半輩子的女人,已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母親。

“我就是不原諒你,你一樣會厚著臉皮留下。”

盧氏朝廚房走去,韓厲在原地幹愣著,忽然傻笑了一聲,摸著鼻子跟了上去,盧氏走到窗邊停下,探身往外看。

“姚大夫剛才拉了子期跳窗子離開,你去找找?”

“不用找了,有魏王在這裏,他不會回來。”

“咦?為何,難道魏王也要抓他?”

“不是,這是一樁舊事,改日我再講給你聽。”

牆上開了一扇窗子,背對著外麵的陽光,把這屋子照明,既不昏暗,又不刺目,屋裏很簡陋,可桌椅板凳都擦得幹幹淨淨的,空氣裏飄著一股清甜的苦藥味,李泰背手闔上門,一眼看到**那薄薄的一層人影,腳步都不由放的輕淺。

立在床邊,看著還在眠中的遺玉,李泰目光沉澱著,她烏黑細軟的頭發有些淩亂地鋪在枕頭上,飽滿的臉頰扁了下去,圓潤的下巴變得消尖,輕輕閉上的眼睛嵌在泛白的麵孔上,一副病態,這模樣委實不算好看,可他就這樣盯著她,看了許久。


直到看得胸口悶熱起來,他方伸出手,緩緩落在她額頭上,掌心有點冰涼,卻也真實,他手掌順著她發際的方向,貼著她的額頭輕輕地向後撫去,一下,兩下,等到第三下掠過她柔軟的發頂,突然停了下來,將手收了回去,轉過身背對,因他看見她略微顫動的眼皮,還有皺起的鼻子,是轉醒的跡象。

遺玉是被一股香氣惹醒的,眼皮掀了好幾次,才睜開來,在**趟久了也會頭疼,不舒服地哼唧了一聲,又吸了兩口氣,那熟悉的味道直接傳入腦中,叫她一下子就醒了神,側頭就看見床邊背對著自己的人影,雖沒有見過這身紺青色的袍子,可是那修長的身形,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殿、殿下。”遺玉喚了一聲,隻是看著他的背影,便覺得眼睛變得酸澀了,可聽見自己的聲音,又懊惱起來,她嗓子本來就不好,這一病未愈,多了一層悶啞,活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的公雞,更難聽了。

她暗暗自嘲了一下,見那背影不動,她便試著撐著身子坐起來,乏力的症狀未退,渾身酸軟,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便讓她鼻尖上冒出幾滴汗來。

“我以為你要到下午才能找過來。”一想姚子期上午送信回去,他中午就出現在這裏,遺玉就有種滿足的感覺,這種滿足直接讓她略過了他沒及時在病時趕去璞真園的事,畢竟這也不是他的錯。

“你以為?”

李泰學了她半句話,驀然轉過身,雙目對上她安靜的麵孔,飛快地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表情,或是欣悅的、或是意外的、或是溫柔的,甚至是有一絲討好的,但偏偏就沒有一星半點的埋怨和不滿,就如同在大蟒山她死裏逃生後一般,他該慶幸這個女人容易知足的讓人不敢想象嗎?

“你怎麽了,”一連七八日沒見,看出他不如自己這般高興,遺玉不安地拉了拉被子,輕聲解釋道,“那天病的突然,這才沒來得及尋到你就離開,沒想到韓厲會帶著我來找姚不治,你放心,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沒事?”李泰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病懨懨的模樣,俯下身,在她疑惑的眼神中,伸手捏住她消尖的下巴,力道大的讓她低呼出聲。

“淋了一場雨就病成這樣,你是何時變得這般弱不禁風。”

遺玉不是沒有聽李泰說過難聽話,但那次數微乎其微的少,愣愣地眨了幾下眼睛,他這陌生的態度讓她生了狐疑,忍住下巴上的疼痛,又問了一遍:

“你怎麽了,是不是京中出了什麽事?”

李泰臉色沉下,冷聲道,“你還是先管好自己,除了給本王添亂,你如今還會做什麽?”

遺玉聽著他的冷言冷語,有一瞬間喘不上氣的感覺,“我、我...對不起,”她垂下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明明難受的緊,還能輕易地開口向他道歉,也許是她潛意識覺得,的確是給他添了麻煩。

李泰手指鬆了鬆,拇指摩擦著她被掐紅的下巴,嗓音依舊聽不出什麽人氣兒,說出的話,卻讓遺玉一顆心仿若墜入冰窖一般:


“本王娶你為妃,應了你生辰時候那一半承諾,但是你若成了累贅,本王不介意反悔另一半,魏王府很大,不怕多住幾個女人。”

“說什麽?”遺玉緩慢地抬起手,握住了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那隻手腕,死死地握住,她兩眼盯入他眼中,死死地盯著,若不這樣,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發抖,然而恐懼已經蔓延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顫抖的聲音已經泄露了她此時的恐懼。

李泰靜靜地看著她,忽地在臉上露出一點冷嘲,毫不猶豫地開口打算將方才的話再說一遍給她聽清楚:

“本王說,魏王府很大,不怕多——”

“住口”遺玉眼睛裏凝著淚,一聲沙啞的低吼,幾乎是使勁了全身的力氣撲了過去,一手抓著李泰的手腕,一手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將他向後撞倒在地麵上,整個人跌坐在他身上,彎下腰,喘著粗氣,眼淚一滴滴落在他額頭上。

“住口、住口”

李泰躺倒在冷硬的地麵上,還是一臉平靜地看著她,帶著一些冷淡,也沒人看見他虛扶在她腰側的手掌,因為額頭上一滴滴灼熱的眼淚,一點點攥緊,手背上乍起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住口,”遺玉睜著通紅的眼睛,顫聲道,“不是你說的嗎,讓我相信你,說你承諾的都會做到,可是你又要食言了,你怎麽可以這樣?”

李泰不費力氣地握住她的手腕,將它從他嘴上拿開,“可你信我了嗎?”

一句反問,卻讓遺玉的情緒陡然降落,眼神黯下,“對,是我不信你。”

“為什麽?”

她怔怔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緩緩露出一個比哭還要傷心的表情來:

“你當真不清楚嗎,你曾丟下過我兩次,一次是在大蟒山的霧林外,你說過讓我等你,說你很快就回來,可是我被帶進毒林裏,你卻走了...一次是在普沙羅城,婆婆要你到平洲去做事,我說過要同你一起走,可你呢?你不聲不響地走了,就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你同我娘說,要讓我選,可是你問過我嗎,你知道我不想同你分開嗎,李泰,你怎麽可以這樣”

她說到激動處,直呼了他的名字,又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纖細的拳頭一下下捶在他胸口上,眼睛被淚蒙花,看不見他複雜的神色。

“為何以前不說?”

“你覺得我能說什麽,說我不信你,好給你借口,讓你再叫我選一回,好讓你隨時都有可能把我丟下?”

遺玉啞聲吼罷,胸前一陣劇烈的起伏之後,用完了最後一點力氣,眼前一花,軟軟地伏倒在李泰身上,輕聲啜泣起來,委屈、痛苦、懼怕,所有負麵的情緒一股腦地襲來,將她擠壓地喘不過氣,她甚至有種錯覺,下一刻就會窒息,可這到底隻是錯覺,來不及過多品味那些負麵的情緒,她整個人便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密密地攏住,耳邊撲來溫溫熱熱的氣息,一如她記憶裏,低沉、冷清,且有著別樣溫柔的聲音:

“很好,若是我再做了讓你不安的事,就像剛才那樣,明明白白地講出來,我允許你不相信,但你必須要讓我知道。”

(最近老板無人道,果子更新過晚,親們見諒*


“很好,若是我再做了讓你不安的事,就像剛才那樣,明明白白地講出來,我允許你不相信,但你必須要讓我知道。”

本是兀自沉浸在痛徹心扉的氛圍中,聽見李泰話音落下,遺玉的哭泣聲在短暫的持續後,戛然而止,任憑李泰將四肢無力的她抱了起來,放在**,將被子拉到她胸口,而後轉身去屋角的盆架處取手巾。

直到冰涼的布麵碰到她臉頰,遺玉方才回過神來,將李泰最後的話,簡單琢磨了一下,哭的發紅發皺的小臉上頭,各種表情輪番交替了一遍,最後定格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上:

“你、你故意激我?”

李泰不語,算是默認,先將她臉上的黏糊都擦幹淨後,將帕子丟在床頭的小桌上,側身坐在床邊,拿了她的手臂捏在腕上探視了一番她脈細,隨後一手探入她背後,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將她顛倒了個位置,半身都趴在了他的腿上。

遺玉方才哭過一場,渾身乏力,還未搞清楚狀況,就覺得肩膀一涼,鬆鬆垮垮穿在身上的裏衣,就這麽被剝了一半下來,露出大片的肩膀,右肩上手指的碰觸,讓她臉上一熱,下意識去掙紮,可沒動兩下,後腦便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

“趴好。”

李泰盯著她右肩上手掌大小的一塊未褪色的烏青,想起這應是那天下雨時候在天靄閣碰的,臉色微微發青,繃著唇從懷中取了昨晚派人進宮討要來的一隻小銀盒打開,挖出一些乳白色的膏體,在掌心揉化了,運出內力,貼在她肩上,緩緩揉開,漸漸加了力氣,沒聽她叫喚,便知道已是不疼了,可他終究是不樂意見她身上再多出別的痕跡,視線一移,落在她頸側若隱若現的三道疤痕上。

“會給人做墊背的人,一種叫傻子,一種叫蠢貨。”

“啊?”他手掌熱乎乎的,力道又讓人舒服,遺玉正在揣摩他最後那段話,聽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一時間還真沒明白過來被他拐著彎罵了,但是他手上的動作,卻讓她記起來一些不大美好的畫麵,那天下雨,長孫夕披著一件月白的外衫坐在房裏,李泰毫不避嫌地穿著中衣同她喝茶

隻這麽一想,酸氣便不住的往外冒,她吸了吸鼻水,待要忍下去,又聽他聲音:

“剛才說的明白了嗎?”

遺玉不知如何回答,她怕她理解的,不是李泰想要表達的那個意思。

“我說的還不夠明白?”李泰沒聽她吭聲,理順她腦後翹起的頭發,緩聲道,“我不是總能猜透你的心思,不要胡思亂想,如果你不安,就實話告訴我。”

都言當局者迷,盧氏的話,算是一語道破了李泰和遺玉之間的矛盾所在,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多慮多疑,若是不能坦誠相對,就算他們日後不會互生猜疑,難免會鬱結在心,李泰生性冷淡,不會為情多擾,可遺玉卻重情重性,一個不好,便會同眼下這樣,心病至疾。


隻是盧氏後麵請求李泰離開遺玉的話,他便隻當是過耳風了,畢竟想要解決問題,方法多的是,他唯一連考慮都不會的,便是盧氏所說的那種。

半晌沒見她反應,李泰並不著急,總之他在踏進這屋門之前,就打定了主意,這回非叫她明白不可,若是還沒聽懂,他不介意再說一遍。他先前察覺兩人距離卻尋不到解決之法,眼下有了門道,又怎會輕易說休。

“還不明白,我,”他聲音頓住,隻因察覺到她身體細小的顫抖,眼前是一顆黑乎乎的後腦勺,看不清表情,他手掌離開她肩背,將她衣衫拉上去,一個用力,便將人連同被子一起抱坐在他膝上,一手護在她背後,正要拉開一段距離看看她表情,卻被她縮著脖子躲進了他肩窩裏。

“別動”

李泰沒再動,脖子上濕濕熱熱的氣息,還有軟軟地環在他背後的手臂,讓他五官柔和下來,雙臂在她背後環緊,代替身體乏力的她加深了這個擁抱,將她纖細的身子緊緊地嵌在他懷中,甚至顧不得會不會勒疼她,用言語表達感情,他也許永遠都不會有合格的一天,但是他會在別的地方加倍地彌補。

總有這樣的一個人,你乍然一想來,不覺得深濃,可細細品味,便是她綿綿長長的好,當你發現的時候,便已是離不開了。

盧氏端著水碗從廚房出來,看見立在西屋門口的韓厲,道是他在偷聽屋裏兩個小輩說話,走過去瞪了他一眼,伸手在門板上敲了敲。

“玉兒,醒了嗎?”

聽見門外喚聲,遺玉方才將眼淚在李泰襟口蹭了蹭,揪了揪他的腰帶,沒想李泰不但沒鬆手,反而回了門外一句:

“沒醒。”

盧氏推門的動作停住,扭頭正瞧見韓厲衝她眨了眨眼睛,這便搖頭失笑,對屋裏人道:

“那就再睡會兒吧。”

這世間甜蜜之時凡幾,戀人和好便是一種,遺玉被李泰結結實實地抱著,又聽了他那般開導,隻覺得這病是好了一大半,這幾日都沒這麽精神過,呼吸全是他身上薰香的味道,溫暖宜人,又安心的緊,不知就這麽抱了多久,直到她打了個噴嚏,方才被他重新塞進了被窩裏,放在**。

李泰剛給她捂好被子,便見到被角處探出一隻白白細細的小手,摸索到他皺起的衣擺處輕輕捏住,露出半截藕臂,視線往上移,直對上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比起她哭鬧之前,顯然神氣多了,他將她那隻手握住,一並塞進了被子裏,沒再拿出來,這便叫她看著他的眼睛愈發亮了起來,臉頰也比起先前多了血色。


“那天下雨,在天靄閣你負氣離開,是何緣故。”李泰是個絕對的行動派,方才說罷,這就追究起了遺玉這一場心病的引發原由。

遺玉晃了晃眼珠子,剛才答應他的好,可是真要開口,又覺得說出來顯得小氣了,正在猶豫,手便被他用力握了一下,不疼可卻足夠激起她的勇氣,心念一轉,幹脆直勾勾地望著他,道:

“這也沒什麽不好說的,那天我去天靄閣尋你,見你同長孫小姐共處一室,你是我未婚的夫婿,我看到別的女子披了你的衣衫,你又毫不避嫌地同她坐在一起,我們兩個跌倒,雖然她是昏迷,可是你先去扶她,再來扶我,後又同她近身相觸,我心裏自然是難受的緊,不願再瞧,這便躲了。”

李泰先前被程小鳳在大書樓找過一回,已想到當中有長孫夕的緣故,又聽遺玉親口說出,不知怎地就記起那日在品紅樓中,被她推門看見一幕,她坐在馬車上醉醺醺的苦澀模樣,當時隻因她那一句“愛戀”心悅,現在想來,她那時便是忍了一口氣在。

再看她此刻眼中難掩的惱意,因著沈劍堂早先曾說過那句“因愛生妒”,心情卻是莫名地大好,可麵上卻是不露分毫,他慣常不愛解釋,而今又要同她解釋,便垂下一雙湖眼,思索起來。

遺玉見他沉默,抬了抬眉梢,不悅地輕哼了一聲,道:“長孫小姐有意於你,你當真不知嗎?非是我度君子之腹,她三番兩次借你挑釁與我,那天在天靄閣,她半真半假,故意同你曖昧做給我瞧,便是打的離間的主意,我都看了出來,你卻被她迷了去,反配合她走戲。”

話一說完,她自己就先覺出一絲微妙,看著李泰的眼神漸漸變化,片刻後,方才一臉古怪道:

“你、你是?”

“你認為,一個未婚的女子同一個將婚的男子傳出流言,吃虧的會是哪邊。”

遺玉明白過來,當即一陣心驚肉跳,長孫夕人前同李泰保持距離,人後一心在她和李泰之間摻和,一開始倒也存了警惕之心,殊不知,李泰隻是簡單地配合了她兩下,便叫她在自得之際放鬆了警戒,若是李泰足夠狠心,再來個這麽兩回,便能將這絕色美人推入萬丈深淵裏去,李泰有心皇位,又了娶她,已是同長孫家站在對立麵,如此狠狠地一耳光抽在長孫家臉上,反而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遺玉先前的酸醋早就不翼而飛,在這時候,竟然可笑地對長孫夕生出些同情心來。

李泰不知想到什麽,側目望向窗欄,眼裏那絲溫柔漸漸轉為冷漠,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在對遺玉說:

“世人相交逃不開利用,區別在於,有人明白什麽時候該利用什麽誰,而有人連這兩個字的危險都不知。”

遺玉看著他這陌生又熟悉的臉龐,不由想起那天雨裏姚一笛的話,她一直都知道,李泰絕對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這個人冷血、無情、狠心,也許姚一笛說準了李泰的九成,也許她隻是見識過李泰的一成,可是對她來說,這一成和那九成都是李泰的,這就夠了。

“你不是曾同長孫他們交好嗎?”許是李泰先前的話安了她的心,既然問了,她就索性一次問個夠。

“交好,”李泰扭過頭,聲音頓了頓,像是在斟酌這兩個字的含義,“誰同你說,我和他們交好。”

遺玉沒敢把程小鳳供出來,扁著嘴巴道,“長孫三小姐的棋藝不是你教的嗎?”

李泰看她一眼,“那時我把你們母女從蜀中帶回關內,身中夢魘,便在杏園休養,無聊之時,難免會找事來打發時間。”

遺玉聽他字字句句輕描淡寫,當是真的對長孫夕沒有一點舊情,私心之下,自然是一片暢快的,便有閑情同他打趣:

“那你當初在秘宅教我下棋射箭,也是打發時間嘍。”

“不是,”李泰直接否認,麵色如常地回憶起那段日子,低頭去看她,“說來的確奇怪,我向來不喜人近身,偏偏樂於同你親近。”

遺玉反被他說的躁紅了耳根,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便讓她覺得自己至於他是與眾不同的,心裏甜絲絲的,“唔”了一聲,膽子一大,便脫口而出:“我也不喜歡你同別人親近,你莫要再同長孫小姐那般,好嗎?”

“嗯。”

話說出來她就後悔,李泰是什麽人,她清楚極了,這麽一個有目的性的男人,叫他放棄這樁穩賺不賠的買賣,不大可能,哪知他會眼皮都不眨就答應了,遺玉心裏來回流竄著異樣的滋味,這時才對李泰那些說要她安心的話有了初步的認識,胸口好像貼了一把火烙,感情上的坑坑巴巴都給一下熨平了去。

“說真的啊,不許反悔。”

李泰見她臉上忍不住的笑意,雖還是一副病態,可氣色卻是大好,便搖頭道,“不會。”

這也沒什麽好反悔的,若是早知道她對這種事情如此反感,他一開始便不會做,如今惹她病了場,反是損失。

遺玉高興了一會兒,便收起笑容,將書藝比試那天在君子樓外見到姚一笛的事告訴了李泰,除去一些被那小子調戲的,還有說李泰壞話的內容,包括他說東方明珠的死因是在李泰,她都毫不避忌地講了。

李泰聽後很是平靜,隻是看著遺玉的眼神有些猶豫在裏麵,被遺玉察覺,她同樣遲疑了片刻,道:“我也隻是同你一提,京裏流言厲害,誰知日後是否會被詬病,咱們還是早些防備的好,不管如何,逝者已逝,你不想談,那咱們就不說她。”

她也不太想談東方明珠這件事,心裏總覺得是欠著那位小姐,畢竟她同李泰有一紙婚約在先,奈何人已逝去,隻等婚事過罷,她每逢清明為她燒香祈祝,當是慰了這一縷香魂。

“東方明珠沒死。”

“——啊?”遺玉錯愕。

“東方佑是紅莊之人,並非本家,東方明珠實是族女同東方佑的獨子私生,她出殯那天的屍體是為假塑,真的東方明珠已經被接回紅莊去了。”

因為太過吃驚,遺玉麵色僵硬了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聲音:

“等等,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三年前。”因為知道紅莊族女的珍貴,所以他當初選妃的時候可以肯定,東方明珠不會嫁進魏王府。


庶子歸來 (36)

    皇帝了然道:“這個自然,其實即便你不作要求,朕也當為你同高鬱翻案,畢竟寧國公,已經將事情都於朕細說了一通。” 寧淵知道寧國公曾帶著張唯入宮踩了龐鬆一腳,當然還順便道出了當初春闈場上設計誣陷的實情。其實皇帝雖然答應過寧淵,但他並沒有多少當真要給寧淵平反的意思,畢竟那樣多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