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0日星期日

新唐遺玉 李泰登基大結局 (397)

 舍得

李泰忙了一日,傍晚回到芙蓉園,回房沒見到遺玉,隻有平卉一個人在整理櫃裏的衣裳。

阿生看了看李泰臉色,問道:“太子妃在何處?”

“去芳林苑看小郡主了。”

李泰衣裳都沒換,便轉身去了芳林苑。

主仆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院子,暖閣門外不知為何不見侍女,掀了簾子,阿生守在外頭,李泰進去,聽到裏麵低語,來到內室門外,隔著一層紗簾往裏看,就見大的抱著小的睡在軟榻上,蓋著一層鬆軟的被子,遺玉低頭在睡著孩子額頭吻了吻,聲音裏帶著一絲哭音。

小雨點…母妃對不起你。”

李泰撥開簾子走了進去,這動靜驚動了遺玉,仰頭見是他來,趕忙壓下頭去拭了拭麵,才輕將小雨點放下,坐起來。

“你回來啦。”

“嗯。”李泰撩了袍子在對麵的茶桌邊坐下,一臂放在桌上,看著她。

遺玉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就掀了被子,給小雨點捂好,走下軟榻,到桌邊給他倒茶,找著話說,眼睛卻不看他。

“白天平陽公主來過。”

“嗯。”

“今天園子外麵來犴訪的人太多,帖子門房都放不下了,你不在,我身子不便見客,就把他們晾著了。”

“嗯。”

“累嗎,是先用晚膳還是先歇一會兒?”

李泰喝了茶,將目光從她臉上收回來,站起身向外走。

“先用膳吧。”

夜裏,遺玉坐在妝鏡前梳著頭發,回頭打量著正靠在床頭看書的李泰,一不留計,就癡了去,抓著一縷頭發,直到胳膊麻了才將梳子放下。

她走到床邊坐下,去抽他的書“別看了,咱們說說話。”

李泰鬆手讓她把書拿開,側身護著她上了床,兩人並肩靠在床頭,李泰背後墊了兩隻軟枕,遺玉則挨著他。

“今天平陽公主和我提起了長孫皇後,說她敬佩長孫皇後為人,你兒時在宮裏住,對長孫皇後有印象嗎?她是個怎麽樣的女人?”

“是個聰明人”李泰將被子拉到她胸前,有意無意地添了一句“比你聰明。”

遺玉笑道:“長孫皇後賢明遠播,是流芳史冊上的人物,我比她不如自是當然。”

李泰握了握她的肩膀“你也會是個好皇後。”

遺玉向他懷裏靠了靠,沒接話。

李泰在被子下麵握住了她的手“父皇為滿貞觀二十年,明年二月退位,我六月舉大典,欲將朝堂搬往大明宮,你以為如何?”

“這些事,你做主就是。”遺玉交握住他的手掌,輕輕摩挲著他修長的指骨,忽然道:“殿下,你我是幾年相識的?”

“壬辰年二月,在蜀中。”

“至今也有十四個年頭了吧。”

“嗯。”

回頭細數,才發現這一路坎坷,竟已走過了十多年。

“貞觀十二年四月大婚,十四年六月我生下小雨點,轉眼咱們的女兒都五歲了,當初我一心想要幫大哥報仇,現在皇上立詔退位,你就要做皇帝,我也終於見到了大哥,爭了這麽些年,塵埃落定時,一夜之間就沒了追求,我這心裏頭空落落的。

李泰道:“那就不要什麽追求,安心地陪在我身邊。”

遺玉輕笑“人啊,要是這麽簡單就好了。”

李泰揉了揉她的發頂“早些睡吧。”

“嗯。”遺玉把臉埋進他胸前,抱著他的腰,嘴唇開闔,無聲地說了句什麽。

李泰又撿起了床頭掉落的書本,翻到剛才那一頁繼續看,不知過了多久,胸前的呼吸穩了,他才放下書,動了動肩膀,讓她的腦袋鼻落到他臂彎,露出睡臉。

低歎一聲,他曲指將她眼角擦幹,文細細吻了她圓潤的額頭,一揮袖,將蠟燭拂滅,室內陷入一片昏暗。

早晨,遺玉側臥在**,枕著手臂,隔著半層紗帳,靜靜地望著正在戴冠披衣的李泰,眼中閃著些莫名的東西。

等他穿戴好,才溫聲喚了一句:“殿下。”

李泰將袖口折好,走到床邊“睡吧,還早。”

“”遺玉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什麽?”

李泰彎腰,剛低下頭,就被她伸手勾住了脖子使勁拉下去,他反應極快,兩手撐在她臉側,下一刻便有一團溫軟的東西緊緊貼上他嘴唇。

這一吻是李泰從沒見過的熱情,前半段他微微失神,反應過來,便占據了主導,也不理身後還有服侍的丫鬟,便扳住了她熱乎乎的腦袋,更加洶湧地回吻了過去。

一吻結束,兩人都有些氣喘,額頭相抵,李泰留戀地輕舔著她的唇角,啞聲道:“晚上”

“吾晃”

聽她沙沙地說出兩字,李泰心口一顫,忍不住重重咬了她的嘴唇,聽她細哼出聲,撐在她頭頂的拳頭握緊,骨節泛白,才抑製住某種衝動,蹭了蹭她冒汗的鼻尖,低語道。

“下朝就回來,等我。”遺玉捧著他的臉,兩手微微發顫,李泰會意的閉上眼睛,感覺她的吻輕輕落在雙目,卻看不見她這一刻虔誠無比的臉。

今天出奇的冷,阿生沒有駕車,同李泰一起坐在馬車裏,馬車沒有駛遠,就停在朱雀東大街的路邊上。

能感覺到李泰今日不同以往的沉悶,少說有半個時辰過去了,阿生局促地動了動腿,輕咳一聲,道:“主子,您其實該和太子妃說清楚,就算她去了紅莊,也未必就能逃過這一劫,屬下知道您瞞著她這幾年,是不想讓她擔心,但這畢竟是關乎太子妃的事,讓她從別人口中聽說,再添油加醋的,少不了要誤會您一片苦心。

“她不會。”不會走,更不會誤會他,這麽多年,若她還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那未免讓他失望。

他是個貪心之人,一直都在等她毫無保留的信任,若她不能給,哪怕她逃過這一劫,將來皇位之上,生性多疑的她隻怕會同自己漸行漸遠。

只要她肯給,不管前路如何,哪怕身為帝王,他也誓將窮其一生去尊重她,保護她,縱容她,寵愛她,並且給予她同等的信任。



阿生聽著李泰焉定的語氣,忍不住脫口道:“這可說不定,太子妃將盧大公子看的極重,大公子開口,沒準太子妃誤會了您,就跟著他走了。”

一股寒氣迎麵撲來,阿生一個激靈,縮了縮脖子,暗罵自己嘴賤。

“她不會走。”

嘴上這麽肯定,那幹嘛不上朝,大冷天杵在這路邊上等著消息,還不是怕人跑了,阿生悄悄腹誹,卻沒敢把這話說出來。

街上突然響起了馬蹄聲,就在他們車邊停下,阿生嗖地坐直了身牟,咽了下嗓子尖的唾沫,撥開一角車簾,問外麵:“什麽事。”

這時候跑過來,千萬別說是太子妃走了。

“啟稟太子,太子妃坐車離開芙蓉園,往城南去了。”

看著李泰黑下來的臉,阿生簡直想哭,他揣著一絲希望,

追問道:“太子妃帶了侍女嗎?”

“隻有一名車夫,還帶了幾包細軟。”完了完了,沒帶上平彤平卉,還拿了細軟,這分明是要走!

阿生瞅著李泰緊繃的快要僵掉的下巴,想到他堂堂的一朝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就這麽被一個女人一聲不吭地遺棄了,突然覺得他有幾分可憐。

正想要說幾句話安慰,就聽見李泰冷的掉渣的命令聲:“給我追!”


城南盧智又看了一眼停在邊上的馬車,放下窗簾,笑容從眼角漾開,撩了車簾,伸手扶遺玉上來。

遺玉在他身邊坐下,摘下冒兜,呼了一口哈氣,疲倦道:“有些東西在車上,大哥讓人拿過來吧。”

“不留。”盧智喚了一聲,粘了一撮胡須扮成馬夫的楚不留便撂了韁繩,跳下車麻利地將遺玉帶來的兩隻包裹都拎了回來,放在車內一邊的空位上。

馬車調了頭,丟下空空如也的那一輛,車行緩緩,不多會兒,就出了南門。


長安城外,一條平坦的官道上,一縱快馬疾馳,為首者一襲銀裘,寬大的衣擺,在陣陣蕭瑟的北風中上下翻飛,呼呼作響,劃出一道又一道銀光。

一輛馬車就在不遠處緩慢行駛著,悠悠然不知後方正有人策馬追趕。

“停下!”

馬車猛然受阻,在路邊被人攔下,車內,遺玉身子搖晃了一下,又坐了回去,耳朵動了動,身側的車簾便被人從外麵扯開來,一陣風撲進來,將她臉上未幹的淚痕吹得刺痛,鼻尖嗅到一些冷香,她打了個突,轉過頭,就看見一張陰測測的俊臉:“誰給你的膽子跑。”

遺玉這輩子還沒見過李泰對她這般凶神惡煞的樣子,唯唯諾諾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下來。”

看著他抓過來的手,遺玉搖著頭下意識地就往車裏縮,看見她這動作,李泰腦子裏最後一根弦也崩掉,抽的他生疼生疼,深吸了口氣,

壓住了各種悲憤,握住車門,好聲好氣道:

“你下來,跟我回去,什麽都好說,你不想做皇後,我便陪你去紅莊,

總之到頭這江山也要傳給別人,這皇位不要也罷,乖,你下來。”


遺玉眼睛忽閃了兩下,看著李泰委曲求全的模樣,突然什麽都明白了,嘴角動了幾動,沒能忍住,噗地一聲便笑了出來,心口又酥又麻又燒的快要化開,她擦著哭出來的眼淚,緊緊抓住了李泰的手,又哭又笑道:

“我沒有要離開,你這傻子,大哥說的沒錯”

李泰抓牢了她的手,目光一晃,這才遲遲發現,車中哪有盧智的人影,只她一個,連包袱都沒有見到。

盧智確實不在車上。

站在車門外,李泰看著遺玉啼笑皆非的樣子,用力地捏了下她的手掌,僵硬的五官還不能鬆懈:

“真的不走?”

遺玉使勁兒搖了下頭,甩掉兩滴眼淚,她本來就沒打算要走,剛才聽到李泰那番表白,別說是能活到明年,就算是明天會死,她都沒什麽好怕的了。

她紅著眼睛,挺著個肚子,探身到車外去摟李泰的脖子:

“我不走,除了你身邊我哪裏都不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你身邊,我離不開你,你這傻子,我怎麽離得了你。”

千言萬語,只化成一聲低應。

“到附近守著,不要靠近。”

丟下一句話,李泰坐上了馬車,遮嚴了簾子,將遺玉撈進懷中,鋪天蓋地的吻下去,從她嘴角到耳根,下巴到脖子,聽著她發出細小的低吟。

他的手從衣擺滑進她身上的裘皮大衣裏,隔著兩層輕柔的布料,掌心貼著她的後背緩慢地上下滑動,呼吸漸沉,不一會兒竟是拉扯起她的腰帶,一手往下探。

遺玉就坐在他腿上,最是清楚他身體某處的變化,怕他真一時氣下就在車上處置了她,顧不得腰酸腿麻,張嘴就在他脖子上咬下去。

李泰動作一停,埋在她胸前啞聲道:

“我問過太醫,可以行房。”


聞言,遺玉耳朵發熱,也有些意動,不過要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膩歪,斷然是不行的,於是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

“那也不能在外頭,回去再說。”

“忍不了。”李泰又去扯她裙子。


“忍不了也得忍,正事還沒說呢,”遺玉又湊到他脖子上去咬,李泰也不躲,任由她啃了幾口,動作也不見停下,三兩下扯掉遺玉的裙子,又去解自己的,這期間免不了肌膚相觸,挨到了碰著了,幾乎能擦出火來,正在興頭上,卻聽見她低叫一聲,軟趴趴地靠在他肩膀上抽冷氣:

疼。”

李泰立刻就停了下來,緊張地抱好她,低頭去問:“怎麽了?”

“肚子疼,好疼,啊!”遺玉慘兮兮地叫了一聲,打了個哆嗦。

李泰頓時熄了火,三兩下把人捂好,“忍忍,這就回去。”


說完就對著車窗方向沉聲道:

“來人,速回城,快馬將李太醫接到芙蓉園。”

不一會兒馬車就動了起來,遺玉趴在李泰懷裏,哼哼唧唧地叫著疼,眼裏頭卻藏著笑。

雲雨後,遺玉仰麵枕在李泰臂上,渾身上下暖烘烘的,心跳不能平靜,腦袋還有點兒不清不楚的。


他們從城外回到芙蓉園,李太醫已經在候診,開了張安胎的方子就走了,遺玉本想借機和李泰說說盧智的事,奈何李泰反應過來被她坑騙,直接將人摁到了床上。

大約是曉得她不能勞累,李泰很有節製地要了一回就罷,隻是這一回當中的苦樂滋味,足讓遺玉永生難忘。

平複下來,遺玉才側了側身,點點李泰胸口,聲音細啞道:

“大哥去了紅莊。”

李泰抓住她的手指,道:“怎麽回事?”

“為了小雨點,大哥說,他要到紅莊走一趟,”遺玉滿心愧疚道,“我們對不起孩子,這本該是為人父母做的事。”

她今天在城南和盧智見麵,拒絕了同他一起去紅莊,不同於那晚在魁星樓密室中的強硬,盧智沒有強迫她半分,只提出讓她送他一段路。

就算遺玉不去,他還是堅持要到紅莊,因為同樣的劫數,不隻會應在遺玉一人身上,還有小雨點。

他說,既然她不能去,他就替代她去,五年,十年,假如他回不來,就不要把他還活著的事告訴娘和二哥。

遺玉沒有挽留盧智,因為在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當年盧老爺子和盧老夫人的選擇,固然愛的自私,可是回不了頭。


李泰的眼神變了變,捋著她的長發,每一下都帶著珍惜。

她有多愛孩子,他很清楚,她有多敬重盧智,他也很清楚,她選擇留下來,究竟舍棄了什麽,他更是清楚。


他沒有太多的情感去和她一起愧疚,因為全部都已給了一個人。

“說實話,我是存了僥幸之心,你瞧,祖母和娘都不是和紅莊的族人婚配,到了我這一代,血脈就稀薄了,沒準那個什麽十年的劫數,不會發生在我們母女倆身上,對吧?”

聽出她聲音裏的不確定,李泰有些心疼,收緊了臂膀,低語道:

“莫怕,我會陪著你。”

一如得到了某種保證,遺玉安心地閉上眼睛。

十一月底,工部著手修繕大明宮。


貞觀二十年,正月,吳王李恪被廢庶人,流放肅州。同月,去年私通高句麗謀害太子一案查清,長孫無忌被從大理寺釋放,但因怠慢軍務,停職半年。

上元節後,百濟,新羅,西突厥特使入朝請婚,求兩世安好,太宗許西突厥,回絕新羅、百濟。

二月初三,太宗退位,在位期間,勤政愛民,開盛世局麵,執政二十年,功德圓滿。

初四,太子領六璽,繼位,加黃袍,入主大明宮,因先皇猶在,擇天祭時,將登基大典壓後於六月。


大明宮紫宸殿

二月的豔陽高照,正午時分,暖閣門外的長廊上,跪著一地的宮女太監,噤而無聲。一群藍服青革的太醫候在門外頭,沒有旨意,不敢冒頭。

一身朝服的盧俊焦急地在門外打轉。

幾名蔥衫棗裙的大宮女端著熱水茶盤忙進忙出,一個個急的滿頭大汗。


朱簷碧瓦,鬥拱高粱,滿室煌色,李泰就端著一杯茶坐在外間,一進門便能看得到的地方,一身赭金冕服,正冠玉綬,顯然是一下早朝就趕了過來,每每有人從門而入,便先被他這尊大神晃了眼。


一室之隔,正斷斷續續地傳出痛呼聲,間有女子的安撫聲,縱是隔著門簾窗帷,還是讓人聽了頭皮發麻。

“啊!”

“嘎嘣”一下,李泰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杯中無水,一鬆手,碎片落在地上,同先前幾隻躺在一處。

阿生摸摸頭上的汗,看茶桌上的一套玉杯就隻剩下一個,便輕手輕腳地到門口,喊來內侍,讓人速去再端兩套茶具來。

室內,遺玉汗津津地躺在羅漢榻上,隻穿一件寬鬆的絲衣,汗如雨下,半身都濕透,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娘——”哀嚎過,遺玉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在,在,娘在,”盧氏接過平彤遞來的幹淨手帕,心疼地沾著她臉上的汗,又從平卉手中端了參茶,拿小湯匙往她嘴裏填了幾口。

遺玉臨產,萬幸她早有準備,天天往宮裏跑,正巧就撞著了今日,一進宮門,就聽說她半夜開始陣痛,慌忙趕過來,人已是被折騰了一夜。


說也出奇,她這是二胎,本該好生,然盧氏現今看著,她是比生小雨點時候還要吃罪,那麽大個肚子,跟吹了氣球似的,也不知怎麽養的。

“殿、殿下呢?”


遺玉是疼糊塗了,李泰五天前繼位,雖沒有行大典,然已稱帝,是以應該改口稱呼皇上、陛下。

不過現在也沒人有閑情糾正她,盧氏把她脖子上的汗擦掉,好聲哄道:

“皇上就在外麵,一下朝就過來了。”

“他在?”

盧氏拍拍她手背,“嗯,就在外頭。”

眼神飄忽了一下,又一撥痛楚襲來,遺玉咬了牙忍住,這一回是沒叫出來,想到李泰就在外麵,疼痛就變得不是那樣可怕。

昨晚睡到半夜,她迷迷糊糊覺得身下濕熱,才曉得羊水破了,好在她生過一次有經驗,不慌不忙地叫醒了李泰,曉得不能髒了龍床,就同李泰乘了攆輿,被一群宮人前呼後擁著,轉到偏殿暖閣。

天亮時候,肚子裏的孩子消停了一會兒,她就趁機推了李泰去上早朝,他原本不願意去,還是她死磨硬泡著把人攆走了。

“娘娘,您疼就喊出來,萬別憋著,來,奴婢給您數著,您往下使力,就快出來了,”秦琳跪在床尾,一邊幫順產,一邊苦聲勸道。

李泰才繼位幾天,封後的旨意未下,後宮裏不知是誰起了頭,暫稱遺玉做娘娘,雖沒加皇後二字,但誰不清楚這後位上隻能有一人坐得。

“啊——”

遺玉這一聲喊的嗓子都破了,劇烈的疼痛讓她神誌不清,心跳驟然如鼓,盧氏和秦琳的大喊和驚叫聲突然變得遙遠,她睜著眼睛,看到的卻隻有一片白光。

她掙紮著,用所剩不多的力氣,意識似乎正在漸漸抽離,就在她將要陷入無邊的黑暗時,耳邊卻兀地傳來陣陣細碎的梵音,慢慢的清徹了,眼前的白光散了又聚,隱約成了一個人的樣子,沐浴在光輝中,模糊不清。

她努力想要看清楚那是什麽,然而梵音忽然洪鳴,心神顫栗,鳴音落處,是一句低沉的呢喃:

“遺玉。”

殿下。

她閉上了眼睛,胸前起伏,感受著重新回到四肢的疼痛,仔細地聽辨著那一前一後響起的啼哭聲,莫名的驚喜在心口泛濫開。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娘娘誕下雙子,母子平安!”

“賞。”

起居注:貞觀二十年,二月初九,午時,已故懷國公盧中植孫女,盧遺玉在紫宸殿誕下雙子,龍顏大悅,下詔,封為後,賜曲江芙蓉園。


六月,大明宮修了半年,內庭紫宸殿修繕完工,左右新建了含涼、玄武二殿。

前朝正殿是含元殿,皇上起居在紫宸殿中,皇後居在含涼殿,兩位小皇子才滿百日不久,雖賜了宮殿,但宮裏人多知曉,這一對天之驕子其實是住在含涼殿中,由皇後娘娘親自撫養。

天剛透亮,含涼殿外便有了值早的侍人身影,端著托盤,跪在殿門外等候,上放水盂、巾帕、茶盞、口鹽、栆果各物。

一名樣貌端秀的宮女從走廊那頭匆匆走過來,所到之處,宮女太監們都低了頭去禮,門前一名把門的宮女,樣貌同她有幾分相似,見她過來,忙拉了手,到一旁小聲道:

“怎麽回事,兩位殿下哪裏不舒服?”


“是醒得早了,沒見著主子才哭鬧,三個奶娘都被咬了,還是沒轍,”平彤麵色發愁,探頭往裏瞧,同樣小聲問道:

“裏頭沒醒嗎?”。

平卉搖搖頭。

平彤為難道:“總不能晾著兩位小祖宗啊,叫起吧,晌午還有大典,多的事要準備呢。”

平卉瞥了兩旁跪著的宮人,附耳道:

“不到辰時,哪敢叫啊,昨天就有個冒失的,我去端早茶的工夫,她就在門外喊了起,這也是個缺心眼,裏頭不應,偏還來了勁,三遍五遍的叫,裏頭直接砸了杯子,這才被嚇得噤了聲,早朝時候李總管把人叫走了,就沒再見回來過。”

平彤唏噓,姐妹兩個就在門口小聲說話,等著時辰。

夏天睡屏風床最舒適,尤其是用上等的白玉鑲上壁板,透著絲兒絲兒的涼氣,驅散舍內的悶熱。

一床薄薄的絲被,嵌著**一雙依偎的人影,寶爐裏飄著冷香,細細的一縷,就快要沒形的時候,**的人才動了動。

遺玉閉著眼睛,掙紮著撐開一條細縫,咕噥一聲,推了推李泰,“起吧?少字”

李泰沒動,樣子像還在睡。

於是遺玉往他胸前靠了靠,又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伸手揉了揉額頭,睜開眼睛,頂著渾身不適,撐著身體坐起來,扶了下酸痛的腰,伸長了手去夠被丟在床尾的袍子,還沒夠著衣角,就被一隻手臂從後麵勾住了腰,一用力,便把她拽了回去。

她後腦勺磕在他手臂上,哼了一聲,就被他摟著肩膀按在了胸口。

遺玉仰起頭,看著頭頂上閉著眼睛其實已經醒了的男人,困意全無,又推了他兩下,反被他摟的更緊,動彈不得,隻好用腳去蹬他小腿,不滿道:

“你睡你的,讓我起來啊,小容小曦睡醒了看不到我,又要哭鬧。”

她二月產下雙生子,滿朝沸騰,這是李氏皇朝第一對雙胞嫡子,被太史局稱為祥兆,憑著這兩個兒子,李泰登位後,後宮虛空,一時竟沒人提議讓李泰立妃充宮。

兩位小皇子滿月時,住在洛陽宮的太上皇親自賜名,長子李容,次子李曦,有容乃大,是喻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東曦既上,無蔽無陰。


現在回想起她生產那一日,還是叫人後怕,據秦琳事後講說,她產到一半就沒了力氣,老大是被著急見光的老二硬生生從她肚子裏踹出來的。


這一雙孩子樣貌上全隨了她,不似小雨點精致漂亮,但也是眉目清秀的孩子,可那十足惡劣的性子卻不知是隨了哪個,一個不長牙就能把奶娘咬哭,一個動不動就扯著喉嚨練嗓子,白天不消停,夜裏不睡覺,兩個人湊到一起,簡直就是混世魔王,玄武殿的內侍每天都被折騰的人仰馬翻,一個月病倒了七八個,提起來兩位小皇子,牙齒都要打顫。


遺玉一開始還不知道兒子們是這德性,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她並不與孩子們同住,坐月子時,每天兩個兒子被抱到她跟前,統是安靜乖巧的模樣,不哭不鬧,眨巴著兩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輪流等著她喂奶,吃飽了,她稍微抱著哄一哄,就乖乖睡覺,讓她喜愛十分。


若非是出了月子後,有一次她起興到玄武殿去看他們,見識了這兩個孩子鬼哭狼嚎的功力,真就把這一對小魔王,錯當了兩隻小綿羊。


要說這兩個孩子有什麽克星,那就隻有他們的皇帝老子了,在李泰麵前,他們就不敢撒潑放肆,隻要李泰往那裏一坐,冷冰冰地掃上他們一眼,兩個小東西不管是剛才鬧的多厲害,統會老實下來,鼻涕眼淚都吸回去,抱在一起打奶嗝,就是不敢哭出聲,屁大一點就這麽有眼力價,著實讓遺玉哭笑不得。

隻是這樣做也有後遺症,每次李泰一走,他們都會變本加厲的鬧騰,非得遺玉親自去哄,才肯安生。

為了把兩個兒子接到含涼殿來就近照顧,李泰那裏,遺玉沒少割地賠款。

李泰眼睛睜開一條縫,低頭看了遺玉一眼,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下滑到被子裏,不輕不重地捏著她產後還有些圓潤的腰背,慢騰騰道:

“今日不必早朝。”

言下之意,是不必早起,但加上被子底下那隻輕薄的手掌,分明就是在警告她,要是她不想睡覺,他們還有多的時間做別的事。

背脊被他撫的一陣發麻,遺玉聽出他話裏威脅,**羞人的澀痛,提醒著她昨晚兩人在太液池的荒唐,縱是同床共枕這些年,還是不爭氣地耳朵發熱,她沒敢再亂動,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小容和小曦昨晚睡的早,這會兒怕是已經醒了正在鬧人,我得過去瞧瞧。”

“讓他們鬧。”李泰語氣淡淡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們哭起來沒完,要是沒人哄,能嚎一個早上,壞了眼睛怎麽辦?”她不指望他心疼兒子,她自己心疼還不成嗎?

“你再慣他們,就讓他們滾回玄武殿去。”李泰大概是想起來兩個小子有多難纏,微微皺眉,口氣不善。

遺玉怏怏地閉了嘴,識相地沒有和李泰頂嘴,這人做了皇帝後,許是頂上沒了人,太上皇在洛陽宮不問朝政,半年下來,他行事一日比一日強勢。


就拿分宮居住這一件事來說,皇上的寢宮是在紫宸殿,她則是住在含涼殿,出了月子後,她每晚都會被召到紫宸殿就寢,時間一長,難免傳出風聲,有言官在朝堂上指正,說後妃常在正宮,有幹政之嫌。


李泰就不再招她,幹脆每晚到她的含涼殿來休息,再有言官多嘴,便被他當朝冷斥,以文臣幹涉後宮為由,借機撤換了一群言官,強勢程度,可見一番。

她倒不是怕了他,隻是感受得到他強勢之下的體貼,今日舉行大典,大熱的天,要穿厚重的禮服,朝拜祭天是很累人的事,他不是自己想賴床,而是想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更何況,那兩個小子,的確是不能太慣,才四個月就成了小混蛋,再長大點可怎麽得了。

褘衣,後妃三翟朝服之首,鳳袍也。首飾花十二樹,並兩博鬢,其衣以深青織成為之,紋為翬翟之形。

素紗中單,黼領,朱色,青衣,革帶,青襪、靴點金。白玉雙佩,玄組雙大綬。

受冊、助祭、朝會諸大事則服之。

後宮女子,千嬌百媚,爭其一生,也不過是為了穿一次褘衣。

窗外陽光正好,遺玉眯著眼睛打量著銅鏡中一襲鳳袍,貴氣逼人的女子,不禁感慨,她是何其有幸,得了帝王長情,不必同其他女子爭鬥,便穿上了這身褘衣。

她時年二十三歲,來到這大唐整整十九年,還在蜀中小村莊時,粗茶淡飯,以為碌碌一生,豈料有朝一日會貴為皇後,做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隻歎命運沉浮,造化弄人。

“娘娘,吉時快到了,皇上還在紫宸殿等您呢。”

“走吧。”

出了含涼殿,已有儀仗等候,宮女二百,俯身跪地,畢恭畢敬,待遺玉拖著長長的裙尾走過,才低頭起身,碎步簇擁。

紫宸殿外,一人立,兩人躬身,百人跪地,李泰明冠赭袍,器宇軒昂,翹首廊下,望儀仗來,一眼便見到青袍鳳冕,光彩照人的遺玉,目光落定,專注於她一人身上,那深沉目光下隱藏的,是十年如一日的炙熱。


他也曾想象過她穿褘衣的樣子,卻遠沒有此刻見到的美麗,全然褪去了青澀,她早已是一顆成熟鮮美的果實,灼灼其華,一如當年他所預期,成為唯一能站在他身邊的女人。

而他會給她這天下最厚的隆寵,讓她能夠和他站在一樣的高度,俯視世人。

“臣妾拜見吾皇。”

“皇後免禮。”

李泰走下台階,上前伸手攜了遺玉,就近盯著她看了幾眼,直到把她看的不好意思,撇過頭去,才伸手掠了掠她的耳根,低聲道:

“這身衣裳很適合你。”

“就是太笨重了,走起路來很累。”

“乘攆輿?”

“走走吧,今日天真好,太陽不大,還有風。”

“許下午會落雨。”

“啊?”

兩人攜手,向宮門走去,身後跟著長長的儀仗,將帝後漸行漸遠的交談聲掩在宮廷中。



2014年11月29日星期六

新唐遺玉 五脈族女 (395)

 紅玉之用

紅莊?

遺玉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沒聽錯吧,盧智竟然提出要帶她去紅莊?

幾年前,她險些被姚一笛那個瘋子擄回紅莊,她是五脈族女,紅莊的人要延年益壽得靠著她的心血做藥引,說什麽會給她無上的權利,就連五族的宗主都由她決選,其實就是個高級祭品。

要不是那時紅莊起了內訌,有姚晃出麵,姚一笛那個瘋子可沒那麽容易放過她。

也不知現在紅莊的問題解決了沒有,但這幾年是沒有再見過有人來騷擾她。

“大哥,你對紅莊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那個地方”

“你以為我在魁星樓這十年都在做什麽?”盧智打斷了遺玉的話,問道。

“啊?你不是在幫皇上做事嗎?”

盧智又問:“你以為魁星樓是做什麽的?”

“這我不清楚,是為斂財?”遺玉對魁星樓最深的印象,就是這裏的紙醉金迷。

盧智點頭,又搖頭“魁星樓的確是斂財之處,日進鬥金,但這些錢都huā在了哪裏,你知道嗎?”

遺玉老實地搖頭。

“全用來追查紅莊的隱秘“盧智道“皇上憎惡紅莊,心結已深,他當年會看中我來管理魁星樓,正是因為我的出身,他早知道祖母是紅莊的人。”

“祖母不光是紅莊的人”遺玉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她的地位十分特殊,紅莊找她了幾十年,因為”

“我知道”盧智麵色很是平靜“五脈族女對嗎?”

遺玉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盧智竟然連五脈婁女都知道,那皇上豈不是也一“放心,皇上他隻知道女子在紅莊地位很高”盧智一眼就看出遺玉在擔心什麽“他並不知道姚、薑五族需要五脈族女的心血來續命,不然你以為他會放任你至今嗎,早將你抓去做誘餌了。”

遺玉鬆了口氣轉念一想,盧智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將這些隱瞞下來,不知用了多少心機,再看他鬢間顯露的白絲不免又是一陣心酸。

這十年間,不能相見,他依然在默默地保護著她。

“你既是知道五脈族女的事為何剛才還說要帶我回紅莊?”

那個地方,被姚一笛誇喻成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她卻沒有半點向往因為要同李泰分開,天各一方,縱是讓她做神仙她也不願。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盧智將手伸到書案底下在暗格處摸索片刻,抽出一條絲絡結成的掛墜遞給遺玉,又拿出了一封信。

遺玉打量這吊墜上紅的發豔的玉珠子,隻覺得眼熟。

“我見過姚一笛。”盧智道。

“什麽?”遺玉握緊這掛墜,難怪覺得眼熟,這紅玉,她在姚子期和姚一笛身上都見過“你什麽時候和他見過?”

“七年前,四年前,一年前。”盧智準確地報出他和姚一笛見麵的時間。

遺玉吃了一驚,盧智被困在魁星樓,他要同姚一笛見麵,隻能是姚一笛人在長安,七年前還好說,姚一笛曾進京擄過她一次,但是四年前,那時李泰剛坐上太子之位吧,姚一笛到京城來幹什麽。

遺玉想到了小雨點,不由打了個哆嗦,難道姚一笛是衝著她的女兒來的?不是說十三年才成五德之體,1小雨點年紀還小,就是做藥引也用不上啊。

還有一年前,姚一笛幾次跑到長安,為何李泰沒有對她提起,難道姚一笛沒有找他,隻是專程來找盧智?

“第一次是我識破了他的身份,同他淺談了一番,第二次他主動來找我,我得知了五脈族女的秘密,半年前他來找我,給了我這個。”

盧智指著遺玉手中的掛墜。

“這玉是做什麽用的?“紅莊的族地在蜀中秘境,一個叫做碧浮山的地方,姚薑五族世代居住在那裏,世人根本無法涉足,帶著它,才能找到碧浮山。”

小小一塊玉石,竟暗藏這等驚人的秘密,要知道那可是皇帝找了半輩子,都苦尋無處的紅莊。

而姚一笛,竟然把它給了盧智,是要通過盧智說服她到紅莊去嗎,為何不幹脆繼續抓她?

“大哥”遺玉將那顆玉珠塞回盧智手中,堅定地搖頭道:“紅莊我是不會去的,我的家現在長安,我的親人都在這裏,我哪都不去。

盧智早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握住她的手,連同那條腰墜一起,沉下了聲音:“1小玉,你聽我說,你必須要去紅莊,而且要盡快啟程。”


遺玉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盧智這樣堅持要讓她去紅莊,一定有他的原因,隻是他不說清楚,要她怎麽能丟下這裏的一切和他走,還不知道去了那鬼地方,能不能再回來。

“大哥,你把話說清楚,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去紅莊,你不說清楚,我怎麽跟你走?”

盧智捏了捏眉心,嘶啞的聲音有些疲憊:“去年臘月姚一笛找到我,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他當上了宗主後,閱讀了族中秘卷,無意發現,紅莊的五脈族女成了五德之體後,若離開碧浮山,最多隻有十年壽命,你若不回去,就隻能等死。”

“不是吧,祖母和娘不都活的好好的”遺玉質疑“祖母今年少說是有七十歲了吧,我記得她可比祖父要年長許多,還有娘,娘今年也快五十了。”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盧智苦笑,常年居住在地下使得他臉上染有一層病態的白皙。

“我豈會憑著姚一笛三言兩語就信他,他走後,我就想方設法派人送信去揚州,找到了祖母證實,祖母寫信告訴我確有其事,碧浮山有一處秘洞洞中有一口靈泉,相傳是仙人點化,五脈族女每十年都要在泉中沐浴一次,否則就會被五德之體反噬心悸而死,這是隻有紅莊宗主才有權知道的秘密,是其他四族為了掣肘五脈族女的權利所留下的一條後路。”

盧智說著將桌上那盧老夫人的回封信抖開遞給她:“祖母和娘之所以安然無恙,是因祖母離開紅莊的時候偷走了碧浮山秘洞裏唯一的一枚化生果,祖父傾盡家財找齊了藥材,給她煉了兩枚化生丹,奪天改命祖母吃了一枚,剩下那枚給了娘親,而你十三年成五德你是二月生的,今年二十二歲,明年二月”

看著手中並不陌生的筆跡遺玉腦袋有點發蒙她這一世活到二十二歲,突然有人告訴她,她還剩下三個月可活,她首先是難以置信。

“小玉,你該記得祖父曾經給過你一塊紅色的璞玉吧那就是祖父和祖母給你留下的後路,他們無處再尋來一枚化生丹心中愧疚,就給了你這通往碧浮山的鑰匙。”

紅玉…對,她也有一塊,是當初一家三口認親時,盧老爺子親手交給娘的,後來娘被韓厲抓走,韓厲就將那紅玉連同書信退回給祖父,祖父就將紅玉轉送給了她,還叮囑她妥善保管。

原來,兩位老人一開始就給她準備了“後路”。

心情複雜十分,遺玉開始信了,這麽多前因後果加在一處,她想不信都難。

“我收到祖母的回信時,你動身去了揚州,我想法設法派人到揚州去,卻得知你中途就被人帶走,無奈隻好等你回京,1小玉,我已將所有事都打點好,給你三天時間準備,三天後我會帶你離開長安,我們行程快一些,用不了兩個月就能到碧浮山。”

遺玉推開盧智的手,為難道:“我一去紅莊,不是自投羅網嗎,姚一笛哪來的好心讓我平白無故延年續命,恐怕我後半生都要待在那碧浮山裏了。”


韓厲那樣精滑的人,也被困在了紅莊十年才逃出來,她的身份更加敏感,進去就別想再出來了,那她豈不是要同李泰和女兒永遠分離。

帶著他們一起?

莫說紅莊肯不肯收人,李泰苦苦經營半輩子,好不容易奪了皇位,就要一步登天得償所願,她怎能讓他為了她放棄皇位,到紅莊去做一個遭人白眼的雜血。

盧智將遺玉的猶豫看的一清二楚,很清楚她放不下什麽。

“1小玉,你肚子裏還有孩子”他掠了掠她額角散落的頭發,溫聲勸說:“算算時日,這孩子應該是二月生的吧,若是他在你死之前生下,豈不成了沒娘的可憐孩子,若是他在你出事之後你舍得這個孩子就這樣跟著你沒了性命嗎?”

盧智一語戳中了遺玉的軟肋,比起自己的死活,她顯然更在意肚子裏的孩子,這是她和李泰的孩子,第一個兒子。

她兩手覆在腹部,感覺著裏麵那小小的生命的存在,眼神恍惚了一陣,攥緊了手指,澀聲道:“你讓我回去先和殿下商量一下吧。”

“不,你不能告訴他,我們要悄悄的離開。”

“這麽大的事,我怎麽可能不告訴他?”遺玉失聲低叫。

盧智突然冷笑了一聲,伸手握住遺玉的肩膀,道:“你以為他不知道麽,姚一笛幾年前就進京找過李泰,借此向他索要你,卻被他打成重傷,四年前他又來過一次,同樣被李泰派人追殺,逃到我這魁星樓,一時氣下,就被我哄出了五脈族女的事,你還記得姚子期嗎?”

遺玉遲鈍地點點頭。

為了讓遺玉自願和他離開,盧智不得挖空心思來說服她:“姚不治不知想了什麽辦法給她取丹,讓她活了一命,她同你有故交,不忍見你喪命,就說動了姚一笛,一年前他又到京城來,直接找到了我。李泰若真在意你,定會去調查清楚,為了你好,幾年前他就該將你送回紅莊,他一心都撲在奪位上,哪有多餘的心思去管你的死活,你現在懷有身孕,這一胎一定是兒子,生下他便有了後嗣,他更不可能放你走。”


遺玉咬著嘴唇,是了,李泰應該早就知道這回事,他不喜歡她帶著那塊紅玉,後來她就把那塊玉送給了他,那時她根本不知道,那是通往紅莊秘境的鑰匙。

她與李泰相識十四年,相許十年,早就習慣了相信他,可心裏還是悶悶的,她不以為李泰不在乎她的死活,但他隱瞞了她這麽大的事,究竟是何故?

盧智歎氣:“這事換了是娘和你二哥知道,都會和我一樣擔心,急著要把你送到紅莊,就算不能相見,但留著性命,總還有念想。”

見遺玉目露思索,盧智知道勸說有了成效。

“小玉,等下不管是誰來接你,你回去都要想辦法留在芙蓉園住,三天後的早上,太子去上朝,你便出來,巳時乘車到通濟坊西門,我會在那裏等你。”

“大哥,我不能”

“不要急著拒絕”盧智捏緊了遺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回去後好好想想,是你和肚子裏孩子的命更重要,還是一個一心皇位的男人重要,和我去紅莊,至少你能活下來,太子若真將你放在心上,就一定會去找你,若他舍不了皇位卻舍得了你,你還眷戀他什麽。”


你的心容得下帝王嗎?

“首領,太子來接人了。、,楚不留的聲音在密室‘門’外響起,夾著一絲回音。

“看來皇上和太子是達成了共識,你該走了。”盧智出聲喚醒還在沉思中的遺‘玉’,伸手想要扶她起來。

“大哥你和我一起走吧”遺‘玉’拉著盧智的衣袖,目光有些哀求,十年的囚禁,這‘陰’冷‘潮’濕的地下,她不想盧智再多待一天。

盧智拉了她起來,搖頭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盧智是說一不二的人,既然鐵了心思要帶她去紅莊,就不會提前離開,遺‘玉’無奈地被他半擁著推到了木‘門’外,楚不留正提著燈籠等候在外。

“小‘玉’,三天後,大哥在城南等你。,…

盧智抬手正了正遺‘玉’頭頂上的朱釵,就負手站在‘門’內,一步都不逾越,目送著楚不留將頻頻回頭,‘玉’言又止的遺‘玉’拉上了樓梯,消失在最後一層台階上。

不多久,楚不留便折返回來,看見盧智還站在‘門’邊不動,笑了笑,彎腰撿起地上沉重的鎖鏈,毫不費力地在手中甩動。

“假使太子曉得,他想方設法將人送到你這裏,讓你們兄妹提早相見,你卻要拐跑他的人,不知會不會後悔。”

“誰知道呢”盧智轉身走進‘陰’暗的內室,聲音幽幽地在地下回‘**’:“也許後悔的人是我。”天亮之前最黑的一刻,一小隊禁衛守在小巷之外,一輛馬車停靠在路邊,李泰披著一件鴉青‘色’的裘絨站在巷口,注視著漆黑的小巷深處,在看到巷中晃動的火光後毫不遲疑地大步走上前去。

遺‘玉’低著頭看路,聽見腳步聲,遲鈍地抬起頭,借著燈籠的光照看清楚停在幾步之外的高大男子麵容愁容一掃,‘抽’出被人攙扶的手臂,快幾步迎了上去,剛伸出手就被他擁住,男人的懷抱溫暖又寬闊,她緊緊摟了他一下,嘴裏的哈氣在他‘胸’前升起白霧仰頭道:“你沒車吧?”

泰捂了捂她涼冰冰的耳朵,又將人往懷裏帶了帶。

“1小雨點呢?”

小家夥白天玩的太歡,進了宮就犯起困宴會太吵鬧,遺‘玉’就讓平彤平卉帶她回了東宮睡覺,是以避過今晚兩儀殿這一場風‘波’。

“在將軍府。”

遺‘玉’放了心1小雨點有盧氏照看睡醒了也不會哭鬧。

李泰環著遺‘玉’上了車,在禁衛的護送下,馬車調頭。

車上,李泰將大腹便便的遺‘玉’圈在膝上,從背後將她兩手包裹在掌心將她冰涼的手指捂熱。

“見到了?”

“嗯,見到了。”

“高興麽。”

算是一整年最大的驚喜有驚,也有喜。

“哭了?”李泰側頭,嘴‘唇’碰了碰她泛紅的眼角,有些不悅。

“沒忍住。”

“過斷時日我會想辦法把他接出來,不許再為他傷心。”

聽著他專製的命令,遺‘玉’靠近他懷裏,輕呼了一口氣“那是我大哥。”頭頂上方的目光變深,李泰將鼻尖埋進她發裏,避開了剛才的話題,低聲道:“累了便閉上眼睛休息,我將你送回芙蓉園,還要回皇宮處理些事。”遺‘玉’其實有很多話想要詢問李泰,可是又問不出口,這一夜發生了太多事,她的確是累了,靠著他,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一覺醒過來,已是早上,李泰去了宮裏,她勉強吃了些早點,便將下人都趕出去,一個人待在房裏想事情。

因昨夜宮中動靜太大,前來給太子賀壽的朝臣幾乎都是中酒毒被禁衛送回府上,第二天吳王謀反的消息就遍傳開來,震驚了朝野。

前頭長孫無忌才因涉嫌通敵謀害太子被問罪,這廂吳王又謀反,一夜之間,同吳王有牽扯的官員有大半都被捕入牢獄,人心惶惶,動‘**’不安的朝局,在李泰強硬的手腕壓製下,維持著表麵平息的狀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吳王謀反後的第二天,早朝上,李世民親口宣布,明年二月退位,將皇位傳與皇太子李泰,命中書省起草詔令,禮部工部著手準備事宜,明年六月行大典。

麵對這般草率決定,當朝反對聲卻寥寥無幾,眾人皆有自知,手握三軍兵權,一身戰功顯赫,文治武功無往來者,太子登位既成定局。

隻是李世民為何會在吳王謀反後自願傳位,終究是成了這一朝臣子心中的一個謎團。

遺‘玉’沒想到平陽會來探她,她打從定州回來,就一直在芙蓉園窩著,不知道三公主一個月前就從洛陽回了長安。

李世民命中書省起草傳位詔文的事在昨天早朝時傳開,芙蓉園外車水馬龍,來訪者一夜之間便如過江之鯉,都被鐵麵無情的禁衛阻在了‘門’外,李泰沒工夫理會,遺‘玉’則是沒心情待客,不過平陽又要另當別論,她要來訪,就是園外的禁衛都莫敢阻攔。

聽到外麵傳報,遺‘玉’匆忙換了常服,趕到‘花’廳時,平陽已經坐在那裏品茶。

“拜見姑母。”

“免了”平陽放下茶,走上前很自然地拉起她手,挽在臂彎上,道:“今天外麵暖和,本宮很久沒來芙蓉園,你隨我在園子裏轉轉。”“好”遺‘玉’笑道“那我就陪您走走。”

兩人說著話,並肩離了‘花’廳,身後一群‘侍’‘女’跟著,抱著爐子茶蒲。

“我看你氣‘色’不是很好,是身子沉累的嗎?”平陽問道,出了外麵,陽光照‘射’,是能將人的臉‘色’看的一清二楚。

遺‘玉’‘摸’‘摸’肚子,眼光垂下“這兩天是睡不著。”

平陽看了看她,沒說什麽,就帶著她往撫海樓的方向漫步,一盞茶後,兩人登到了樓上,隻留了平彤平卉兩人伺候。

撫海樓座落在芙蓉園西岸,是整座禦園視角最高的地方,站在三樓頂層向下俯瞰,可將整片江麵盡收眼底,遠處是整齊的坊牆,和冒尖的塔樓,白牆紅瓦,一目僚望,心曠神怡。

站在高處,空氣都變得新鮮起來,遺‘玉’扶著欄杆,呼吸遠眺,麵上的憂容被微風拂的散開。

平陽同樣望著遠處,突然開口道:“我年輕時喜愛遊走四方,結‘交’朋友,生平見過不少奇‘女’子,有貌美者,才智者,心善者,然唯有一人,我是敬她,這人算不得最聰明,算不得最美貌,也算不得最善良,但她卻做了這世間‘女’子的佼首,母儀天下,讓一位君王都敬重她,縱使後宮佳麗三千,都奪不去她一身榮寵。”遺‘玉’聽到這裏,就知她在說長孫皇後,便豎起了耳朵,做聆聽之態。

“你道這是為什麽?”平陽偏頭去問遺‘玉’。

遺‘玉’對長孫皇後的了解不多,她隻在很多年前一次有幸一睹先後儀容,不好回答平陽問題,便老實地搖了搖頭。

“因為她了解皇帝”平陽感慨一聲“她是這天下最了解皇帝的‘女’人。”聞言,遺‘玉’心有所動。

“都言君王無情,伴君如伴虎,這天下最難做的不是宰相,不是皇子,而是帝王的‘女’人”平陽語重心長道:“天子亦是凡人,有七情六‘玉’,有愛憎,能得帝王所愛,是大幸,亦是大不幸,幸在你淩然於眾生上,不幸在你一言一行都要斟酌三思,一時不查,左右帝心,嚴重者,禍國殃民,便會遭世人唾罵,古來今往,此例屢見不鮮。”遺‘玉’表情嚴肅起來,不是平陽提起,她根本就無從去設想皇後一位,真被她點撥,才發現,自己對皇後這個位置,真的沒有什麽概念。

“所以,想要做好皇帝的‘女’人,你要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清楚他的喜怒,明白他的心思,還有,無論何時都要銘記,他在作為丈夫和父親之前,首先是一位君主,而一位明君的心中,首先是這天下黎民蒼生。”平陽背轉過身,抬手指了指遺‘玉’的心口“你這裏,容得下一位帝王嗎?”遺‘玉’心口猛地發脹起來,平陽指過的地方,像是壓上了一塊石頭,沉得她竟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從魁星樓回來這兩天,她一直都在思索著盧智的那個問題一李泰肯不肯為了她放棄江山。

平陽的話,一語中的,點破了她心中的畏懼,她的愛其實無比自‘私’,不然也不會堅持要李泰隻有她一個‘女’人,而現在,卻有人明白地告訴她,要想做明君,李泰就不可能將她放在首位。

她知道那樣的想法很愚蠢,但她也有平凡‘女’人的一麵,希望在愛人的心中是最重要的存在,而不是排在江山,排在黎明百姓的後麵。

她真的有長孫皇後那樣的‘胸’襟,去包容一位帝王嗎?

看著遠處秀麗的江河,遺‘玉’遲疑了。

“主子,主子?”遺‘玉’回過神,才發現平陽沒了影,去問‘侍’‘女’“公主呢?”“公主離開有半晌了,這裏起風了,主子您也下樓去吧,仔細著了風寒。

”平彤上前,將披風罩在遺‘玉’肩上。

遺‘玉’又眺望了遠處一眼,將萬千思緒壓在眉下,轉過身:“走吧。”


2014年11月28日星期五

新唐遺玉 李泰生晨 吳王李恪 (389)

           “啪!”

“這個賤人!”

李恪一拳砸在書桌上,寫了一半的信從中裂開。


“她竟去找李泰告密,虧本王信任她,沒有早將她除掉,這個人盡可夫的賤人!”

“王爺息怒,太子現今既已知情,肯定不會放過您,但他一時收不齊證據,是不會冒然將您頂出來,當務之急,是盡快加緊動作,安排毗”

李恪將桌上的信紙揉成一團,眯起眼睛,道:“還好本王早有防備,且讓他再得意兩日吧。”

遺玉一覺睡到黃昏才醒,睜開眼就見到趴在她床邊打瞌睡的小雨點,摸了摸她有些冰涼的小臉,緊跟著皺起眉頭,環掃了屋裏。沒發現下人,便撐著腰坐起來,輕輕搖了搖她!

“小雨點,小雨點?”

“唔,母妃。”小雨點揉揉眼睛“您醒啦。”

遺玉掀開被子,往裏麵挪挪“來,快上來。”

小雨點剛想往**爬,又縮了回去,站在床邊捏著手指,哼著鼻卒小聲道:“祖母說,我不能和母妃睡,會擠到弟弟。”遺玉現在肚子大了,盧氏怕小雨點睡覺不老實,會踢到她,才特意這麽教她,小雨點很乖,盡管有大半年沒見到遺玉,這兩天還是聽話地沒有纏著她一起睡。

“小笨蛋,祖母是說不讓你同母妃一起睡,可母妃現在沒睡著啊,快來,你不想同母妃躺一起嗎?”小雨點臉上兩粒葡萄珠子一樣的眼睛師地亮了起來,使勁兒點了下頭,蹬掉鞋子就爬上了床,在遺玉身邊躺下,扯住她衣角,仰頭,麵露絲絲渴望:“抱抱嗎?”



“嗯,抱抱。”遺玉溫柔地彎起眼睛,給她蓋了被子,躺平了身子,一手將女兒摟進胸前,摘掉她頭上的珠花,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她的頭發。

小雨點舒服地哼唧了兩聲,在遺玉肩膀上蹭了蹭,鼻子吸了吸,滿足地抱著遺玉道:“母妃香香的,祖母香香的,太祖母也香香的,嗯嗯”母妃最香。”遺玉問道:“太祖母也抱你一起睡覺嗎?”

“昂,太祖母可喜歡我啦”小雨點得意地板著手指數道“給我講故事,做點心,還帶我看花燈。”

小雨點五歲了,不會再奶聲奶氣地自稱,表達能力強上許多,遺玉、

一麵欣慰,一麵有遺憾沒能參與女兒這大半年的成長。

“那一定是小雨點很乖嘍,那你喜歡太祖母嗎?”祖母該有七十高齡了,聽娘說她老人家身體很好,十分喜歡帶小雨點。

“喜歡。”

看女兒一臉天真爛漫,遺玉就忍不住想逗她:“那是喜歡太祖母多一點,還是喜歡母妃多一點?”“母妃。”小孩兒毫不猶豫地回答,讓遺玉臉上笑開了花,低頭在她腮上使勁兒啵了一下”笑聲道:“母妃也喜歡小雨點。”小雨點眼睛閃閃的,扭捏著問道“那、那是最喜歡我嗎?”“嗯,最喜歡你了。”遺玉剛答完”就聽見平彤恭敬的禮聲:“太子殿下。”

遺玉側過頭,隔著半道紗帳往外一看,就見到李泰從門外走進來,平彤端著一隻茶盤跟在他身後。

“回來了啊”遺玉掠了掠睡亂的頭發,想要坐起來,懷裏的小家夥卻在這時埋進了她胸前,一雙小手抓緊她衣襟,蚊子一樣細小的聲音從胸口傳來:“母妃,我睡著啦。

遺玉低頭看看她閉緊的眼皮,料想她是怕李泰來了會攆她走,所以裝睡,差點忍不住笑出來,摸摸她後腦勺,學著她小聲應道:“嗯,知道啦。”

李泰已經走床邊,他是什麽耳力,怎會聽不到這娘倆悄悄話,見遺玉衝他眨眼要他配合,微微挑眉,就在床邊彎下腰,一手撐在她腦側,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貼著她耳際低聲問道:“你最喜歡誰,嗯?”

遺玉臉紅了紅,知道他是剛才聽見了她和女兒說話,暗啐這人愛計較,正要把他推開,鼻翼動了動,在他的親吻落在臉頰之前,抬手捂在他嘴上,似笑非笑地對上那雙碧眼,學著他口氣反問道:“你身上哪來的香味,嗯?”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遺玉坐在暖閣的小廳裏,聽完韋貴妃派來的尚人稟報,側頭打量了丈遠外,規規矩矩低頭立著的幾個各有姿色的妙齡少女。

這是宮裏給李泰選的奉儀,韋貴妃說了,太子公務繁忙,她這個太子妃懷孕要靜養,就沒有過問她,幾位妃子一合計,直接幫著選了幾位身家清白的小姐。

奉儀,太子的妾室,正九品,有二十一位,她們隻送了五個過來,這算不算是給她麵子了?


往年好說歹說她不鬆口,這回幹脆是先斬後奏了,是瞅準了她懷著孕,李泰準會耐不住嗎,好,真是好極了。

“領她們回去,跟幾位娘娘說,我這芙蓉園住的擠,容不下人了。”“嗬嗬”那宮裏來的老尚人賠笑兩聲,勸道:“太子妃說笑了,這幾位小姐都是宮裏選好的,怎麽能領回去呢。”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遺玉冷了臉“回去告訴幾位娘娘,我東宮後院的事,還輪不到他人越俎代庖。”宮裏那群女人,真以為這還是四年前,她得委曲求全,忍氣吞聲地和她們打圓場嗎?

這回讓她們再試試


三十而立

官裏初七送來的幾個奉儀,當天上午就被遺‘玉’送了回去。中午李泰回來,她提都懶得提這事。

盧俊帶兵去討伐高句麗之前,晉璐安懷上一胎,七月底在揚州生下,又是個男孩兒。

盧氏從揚州回來,剛百日的孩子一進了京就得了小兒病,故沒帶來給遺‘玉’看,這兩天好起來,遺‘玉’提起,盧氏就讓晉璐安抱了孩子過來給她看。

恰在芙蓉園外的雁影橋上碰見程小鳳和封雅婷幾個,就一起把她們帶了進來。

初八這天,遺‘玉’為了見侄子特意起了個早,一聽外頭報說都來了,就讓平彤安排下去,打算留人下來吃午膳。

大半年沒見著,程小鳳還是那副風風火火的樣子,見了遺‘玉’就是一通抱怨,是以從她爹口中聽說了遺‘玉’跑到定州去隨軍的事,封雅婷和史蓮都沒什麽變,兩人特意帶了墨瑩文社的名冊給遺‘玉’過目,大約是知道她孕時不便‘操’勞,沒有一塊把賬冊拿來給她看。

同來還有盧承集那個皮小子,一進‘門’就拉了小雨點出去玩耍,平卉帶著一群丫鬟跟出去陪著。

晉璐安這一胎月子做的好,加上前幾日同盧俊團聚,抱著繈褓裏的次子,整個人是紅光滿麵的,盧俊這次子,是盧老夫人親自給取的大名,盧承舟。

遺‘玉’因曉得自己這一胎懷的是個男孩兒,對白白胖胖的小承舟就特別喜歡,將事先讓人去天賀寺請來的護身‘玉’符給小侄子掛上,又送了昨天寫好的一副吉祥話補做百日禮,上頭還落了她的字號和印章,倒叫愛字如癡的晉璐安欣喜十分。


見屋子裏熱鬧,既然都來了,遺‘玉’想想便讓人去請了落單的高陽,不到半個時辰,昨天被擋在芙蓉園‘門’口沒能進來的高陽公主就趕了過來,不免也是對遺‘玉’一通抱怨。

一群‘女’子坐在一起還能聊什麽國家大事,不外乎是閑話家常,一晃眼一個上午就過去了,知道太子爺中午在文學館不回來,她們就順著遺‘玉’的意思留下吃了午飯。

等把人都送走,遺‘玉’才覺得累,打了哈欠,讓秦琳帶著小雨點去午睡,自己也更衣歇著了。

又睡到傍晚,李泰才回來。

早上睡醒,遺‘玉’睜眼都沒睜開,就抬起脖子,將枕在脖子下頭的手臂‘抽’出來抱在懷裏,往上躺了躺,‘摸’瞎壓到李泰下領上親了親,沙聲呢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賽不崩。夫君,生辰快樂。”

李泰睜開眼睛,看著她黑絨絨的腦袋,心中一片恬靜,他頭一低,正好‘吻’在她額頭上,低低“嗯”了一聲。


李泰睡覺很老實,行軍途中,遺‘玉’肚子大起來後,兩人並未分房睡,回到了長安,在芙蓉園裏,自是沒人敢管這兩個的閑事,‘侍’‘女’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有盧氏昨天問起過一回,被遺‘玉’敷衍了過去,夫妻兩個照樣睡在一起。

“三十而立,殿下今是而立之年了,真快啊,我也二十有二了。”

“嗯。”

遺‘玉’在李泰懷裏膩了一會兒,便爬起來,李泰看她穿衣,問道“這麽早起?”

今天是李泰的生辰,宴會辦在宮裏,因為在晚上,吃過午飯再準備出‘門’都不急。

“我有事,你別起,再睡會兒”遺‘玉’係好腰側的帶子,一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示意他躺著,扛著肚子從李泰身上爬過去,李泰伸手去扶,護著她下了‘床’才鬆手。

遺‘玉’放下半邊簾賬,套上外衫,就叫了‘門’外守候的平彤端水進來洗漱。

“主子,今晚赴宴的宮裝趕製出來了,您要先過目嗎?”平卉將遺‘玉’的頭發挽了個利落的樣式,一邊添簪,一邊問詢。

“先放著吧,等下再看。

”遺‘玉’對著遞來鐲子和手串的小‘侍’‘女’推了推手,從‘花’籃裏勾了一朵還在滴‘露’的新鮮海棠,對著鏡子別在發鬢上,滿意地看著鏡中的孕‘婦’圓潤的臉頰染上了淺淺的紅光。

回過頭,隔著簾子也曉得李泰正在看她。

“殿下過上半個時辰再起吧,到杏園等我。”

李泰枕著後腦,欣賞她如同晨‘露’般幹淨明麗的模樣,問道:“去作何?”

遺‘玉’扶著平彤的手臂站起來,衝李泰笑笑沒答。

紫雲樓後的大廚房空著,外麵守著幾名護衛,遺‘玉’站在灶台前忙活,平卉抱著她褪下的披風和‘毛’皮領子站在一旁,平彤蹲在她身邊幫忙添火熬湯。

飭好麵,遺‘玉’照昨天盧氏教的法子,將麵條搓成細條,再一根一根連起來,一圈圈盤在麵盤裏,差不多接夠了三碗才停下來。


拿袖子沾了沾額頭的細汗,接過平彤遞來的勺子在小滾的鍋子裏盛了。骨頭湯嚐了嚐味道,咂著嘴,又添了些鹽進去,和平彤玩笑道:“上一回下廚都記不得是什麽時候要是做的不好吃,那就丟臉了。”

鍋裏蒸出白煙,平彤吸了吸鼻子,笑道:“不會,奴婢聞著就覺得鮮,一定好吃。”

有這丫鬟捧場,遺‘玉’多了些信心,讓平彤放了另一口鍋子燒水,看湯的火候差不多,就把麵在另一口鍋裏煮了兩滾水,親口嚐過軟硬,撈出來盛了兩大一小三隻碗,再把滾湯的骨湯澆上去,滿意地看著麵絲飄上一層‘奶’白,拿箸子擺上用熱水罩過的胡蘿卜絲,冬菇還有黑耳,打了三隻‘雞’蛋,最後才灑上一層蔥‘花’。

平卉探頭探腦地望見了,嘖聲讚道:“主子這長壽麵煮的真漂亮。”遺‘玉’也多欣賞了幾眼一個早晨的傑作,將圍裙解下來,擦了擦手,吩咐平彤“放食盒裏,小心別灑了,當心燙。”

“是。”

杏園屋裏熏了火爐,‘侍’‘女’們都候在外室,廳裏擺了一張三足的圓桌,襯著明紅的桌布,李泰品著茶,小雨點有些拘謹地坐在他對麵,低著腦袋玩手指,時不時抬頭偷看他一眼,一聽見外麵簾子響,扭頭看到遺‘玉’進來,就從凳子上蹦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等了半天才到的遺‘玉’:“母妃。”

遺‘玉’牽住她小手在桌邊坐下,平彤把食盒放下,彎身對李泰和小雨點分別行了禮,才一層一層把碗碟端出來,食盒最下一層裝有熱水囊,從紫雲樓拎過來還是熱騰騰的。

李泰將茶盞放到一邊,低頭看著手邊這碗翠紅‘交’錯的麵條,從遺‘玉’、

手中接過象牙箸,在碗中一捋,香氣就散開。

“嚐嚐吧,許久沒有下廚,不知味道如何。”

遺‘玉’兩手疊在下領處,期待地看著李泰,小雨點已經在平彤的幫忙下握了箸子,夾了一根呼呼後送進口中。

李泰遲疑地動了箸,滑軟的麵絲溜進口中,舌頭還沒品出味道,

心已飽足了。

“怎麽樣?”

“鹹了。”李泰如實回答,對麵的小雨點則更誠實地伸出了小舌頭,苦著臉管平彤要水喝。

“啊?怎麽會鹹,我嚐過了啊”遺‘玉’趕緊夾了一口麵吃下,細品後,頓時垮了臉“大概是我早上起來,嚐不出甜鹹。”

真是的,她怎麽忘了懷孕後,味覺會遲鈍,看吧,多放了一勺鹽,壞了一鍋湯。

遺‘玉’自怨自艾後,回過神才發現李泰正在慢條斯理地吃著那碗長壽麵,趕忙抓住他手腕,懊惱道:“別吃了。”

李泰左手接過右手的象牙箸,右手反握住遺‘玉’的手,十指‘交’握將她的手掌輕輕按在桌上,低下頭似是笑了一聲,繼續將麵送進口中。


隱約聽到那聲低笑,盯著他側臉弧度優美的線條,遺‘玉’臉不知為什麽就紅了,扣緊他手掌,另一隻手撿起了箸子,默默吃起那碗過鹹的麵條。

小雨點灌了兩口茶,看到父母這個樣子,歪了歪脖子,眼睛忽閃忽閃了幾下,也抓起箸子,皺著細小的眉頭,一本正經地把碗裏的麵絲扒進嘴裏,鼓著腮幫子嚼啊嚼,咕咚一聲咽下,扭頭讓平彤喂兩口水,再接著吃。

火爐燒的很旺,一家三口圍在桌前吃飯,不是山珍海味,隻有一碗煮鹹的麵條,氣氛卻是說不出的溫馨融洽。

前來稟事的阿生站在‘門’口,望著廳裏這一幕,咧了咧嘴角,看著而今已為人夫、為人父的李泰,覺出這股人情味來,想起來記憶裏那個謫仙一般的‘女’子臨終前的托付,眼角竟是微微發酸。

吃了一大碗鹹湯麵的後果,是遺‘玉’到了傍晚還覺得喉嚨發幹。

馬車駛到宮‘門’前,她瞥了對麵坐的李泰一眼,又倒了一杯茶,抿了兩口,不敢喝完,生怕待會兒入宴就跑茅房。

在宮‘門’前下了車,掃了眼四周進宮赴宴的人影,受了禮,遺‘玉’就被李泰扶著坐上早等候在此的四人步攆,抱著熱手爐,被宮‘女’嚴嚴實實地拿毯子捂了腳,在一眾既驚又羨的目光中被抬著往兩儀殿的方向離開。

懷孕了待遇就是好,懷著太子的子嗣待遇更好,懷著一個得勢的太子的子嗣那待遇簡直就是好的令人發指了。

在禁行車馬的宮裏,能坐攆輿代步的人,滿朝之中,一個手就數的過來。

大著肚子被人抬,晃啊晃的,側頭看看被平彤拉著走路的小雨點,再看看同樣步行的李泰,遺‘玉’很難不心虛,側身挨著扶手,小聲道:“我還是走路吧,不是也沒多遠麽。”李泰沒搭理她,不知是誰出‘門’前還在喊腰酸不想動。

遺‘玉’悻悻地坐了回去,硬著頭皮承受著一路上遇到的各種異樣的視線,萬分後悔出‘門’前和李泰耍無賴。


壽宴功宴

今晚上兩儀殿中異常熱鬧,在京五品以上的亠臣悉數在座。鼻有此次東征討伐高句麗的武將列位,是借了太子壽辰慶功,因皇上在早朝時親自開口提到,遺玉陪同李泰到場的時候,席間已經坐滿。

“太子殿下,太子妃到一”

“拜見太子,拜見太子妃。”

遺玉挽著李泰走進燈火通明的殿堂,宴席上八成的人都站起來恭敬地行了禮,即便是他們都低著頭,遺玉也能感覺到不少道目光正投注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免禮。”李泰袖袍一揚,帶著遺玉走到正殿左手邊的席次,玉階上的鎣金寶座是留給皇上的。

李泰的下列坐席上,依次是楚王李寬,吳王李恪,齊王李估,再往下就坐的遠了。

遺玉隔空對著後麵一排坐的長樂、高陽等幾位年長的公主揖首,長樂公主是慣常地對她冷著一張臉,遺玉不以為意,一手護腰,一手扶著李泰的手臂坐下。

“四哥,恭喜恭喜啊!“李估不等李泰坐穩,便拱著手笑著打喜,眼睛從遺玉肚子上劃…過去,是不知恭喜的李泰壽辰,還是懷著孕的遺玉。

對他微微點頭,李泰端了酒杯,跪坐在兩人身後的阿生彎腰上前斟滿。

李恪倒了斜眼,笑得誠摯:“據說弟妹是跑到定州去找你,怎麽你還帶著她下了戰場,嘖嘖,這等犯險之事,萬好人是平安回來了。“李泰端起酒杯向著李恪揚了揚,仰頭喝下並未接話。

李恪討了個沒趣,笑容不減,扭頭去與李估說話,李寬這才端起酒杯,去敬李泰。

遺玉隔著李寬,衝他身邊的趙聘容笑了笑,往後挪坐了半尺,抱著手爐同趙聘容低聲交談,這妯娌兩個也有一年半載沒見,就挑揀些能在這場合說的話來聊。

宴中有宮廷樂班在奏樂不知誰選的曲子”丁叮咣咣,壓低她同趙聘容的聲音不說,調子也不是遺玉喜歡的,接連兩次都被鼓聲打聳了說話,看趙聘容也皺了眉頭,遺玉才招手喚來了候在不遠處的內侍總管。

“請太子妃示下。”

“讓他們換首輕快些的曲子,別這麽吵吵的惹人耳。”

“是。”

皇上還沒來,趁這時候眾人挨著個兒,紛紛離席到李泰麵前賀壽道吉不少機靈的是連帶著遺玉一起恭喜了。

遺玉把眾人表象看在眼裏,誰是巴結逢迎,誰是見風使舵誰是真心所向,大概也能清楚個八分。

不多時候,皇上就到了,禦駕一擺,遠遠聽見報聲滿殿上的人就師師起了身,放下酒杯箸子俯身去行禮候駕。

“皇上駕到”

“臣等拜見皇上。”

“兒臣拜見皇上。”

“臣妾拜見皇上。

各種拜聲在殿上此起彼伏響起,並不十分整齊,但卻恭敬十足。

“免禮,都坐罷,今晚是太子生辰,眾卿不必拘泥。”

李世民的步伐略顯遲緩被兩名光彩照人的妃子簇著坐到了寶座上,先是去同李泰說話:“聽說你還住在芙蓉園?你那東宮都空去快一年,還不早回宮來住,就不怕落了灰塵嗎?”

下麵一片安靜沒人知道皇上這笑話裏頭是不是話裏有話。

李泰道:“回稟父皇,兒臣過幾日就回宮。”

李世比點點頭又去看遺玉,視線落在她肚子上,道:“身體可好?”

遺玉低頭,跪坐起來,溫順應了。

“好好養著,李泰虛歲已過三十,至今無子,確實不像話,你這個做太子妃的,當斟酌自檢一番才是,朕最惡那等恃寵而驕之輩。”

李世民不輕不重地訓了遺玉兩句,話說的不算太難聽,然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裏,已是當眾下了遺玉的麵子,表示出了對她這個太子妃的不喜。

宴會上的氣氛頓時一變,遺玉在桌子底下按了李泰的手,恭聲回道:“皇上教訓的是。”


“嗬嗬,陛下,正說這事,就讓臣妾想起來了”敢在這種時機插話的,後宮裏頭的女人,也隻有楊妃一個了:“前段日子貴妃姐姐同臣妾花了大工夫選出幾位小姐,想著太子妃懷了孕,太子身邊該再沒個服侍的怎麽能成,就充作了奉儀,昨兒給太子妃送過去,哪想當天就給攆了回來,您當是怎麽著,宮人回話說啊,太子妃嫌棄臣妾幾個多管閑事呢。”

楊妃掩著嘴笑,相比較之下,坐在李世民另一側次座的那位年輕的妃子就顯得相當老實了。

“有這等事?”李世民問的是遺玉,眉頭皺起來,倘若遺玉認了,是不知會否會惹了龍顏不悅,畢竟楊妃說這事,往大點勉強夠得著個目無尊長的罪名了。

“是兒臣下令,不讓人打擾她休養,想必話到宮中,為人誤傳。”李泰道。

在座眾人聽見他這般回護,又一次見識了傳聞中太子對太子妃的愛護有加。

遺玉一聽李泰開口,就乖乖閉了嘴,不經意瞅了皇帝另一邊的妃子,詫異地發現那竟然是盧書晴。

李泰開口,李世民就沒再追究,聽得西角樂聲停下,就執起酒樽,對著眾臣敬道:“高句麗之滅,全我大唐威嚴,朕欣慰十分,眾卿與朕敬過諸位將士!”

於是宴席上的賓眾今晚第三回起了身,敬酒後,才正式開宴,不例外先是一段舞蹈,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女甩著長長的披帛,晃來晃去。

遺玉看到一半,就開始犯困,平常她一個午覺就能睡到傍晚,今天下午都用來梳妝打扮了,天冷,煨著火坐就是容易打瞌睡。

低頭掩了個哈欠,從袖口裏掏出一隻小瓶子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醒過來神,桌上的飯菜她是一口沒進,不是沒胃口,是不放心宮中的吃食。

時間就這麽過去,眾人喝的盡興,遺玉則是幹熬,看過三段歌舞,才等來一個有趣的節目劍舞。

舞劍的遺玉見的多了去,記憶裏最好看的一幕是很多年前程小鳳一身大紅袍在魏王府後花園舞的那套,今天這一套別出心裁,十多名裝扮成武將的舞者都是女子,手持的木劍刷了金漆,三五縱橫,在鼓點下齊刷刷地翻身劈刺,衣角飛揚,口中叱吒,吟著戰歌,這場麵很能振奮人心。

眾人都被吸去眼球,遺玉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才偏頭對李泰笑道:“這個好看。”。


宮變

“叮咣——”

“奴、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遺玉側頭看著被酒水濕了一大片的肩膀,再看看跪在地上發抖的宮娥,無奈地輕歎,這邊動靜太大,以至於殿中正到酣暢階段的劍舞突兀地停了下來,眾人紛紛側目看來。

遺玉扭過頭,對著身後背靠的李泰搖搖頭,輕聲道:“別生氣,我去換件衣服。”

李泰對阿生道:“你跟著。”

遺玉讓易做宦官的阿生扶著她站起來,對著皺眉看向這邊的李世民行禮道:“兒臣下去更衣。”

李世民輕輕擺了下手,遺玉一離開,就有宮人上前,將那個毛手毛腳的侍女帶了下去,鬧了這點不歡快,楊妃笑聲打了個圓場,就讓下頭的劍舞繼續了。

因劍舞太過精彩,眾人隻當這是個小插曲,很快就忘在了腦後。

當宴席上第一波人醉倒在酒案上時,並未引起什麽**,直到一曲舞罷,眾人回過神來,發現殿上有一半人都醉趴下之後,再出聲警告,已經是遲了。

兩儀殿上,到處彌漫著一股酒醉之氣,席間不乏歪歪扭扭倒著的人,清醒的隻在少數。

“來人、人呢!”

伴在左右的兩名妃子接連醉倒伏案,李世民拍著桌子,沉聲一喝,一小夥黑甲禁軍湧至殿上,大約三十餘人,將出入口圍起,然而並沒有人上前聽命。

李世民掃了一眼殿上那十幾名突兀地站立著,垂首聽命的舞劍者,似是明白了什麽,偏轉過頭,眯起眼睛打量著左席上依舊清醒在座的幾個子女。

李泰,李恪,李佑,還有長樂。

“是誰。”這位君王儼然已經發現了他而今的處境,卻依然能沉著氣去問話,不顯一絲慌張。

李泰沒動,李佑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李恪,長樂不安地扯著披帛站了起來,環顧左右。

“朕再問一次,是誰。”

年過知命的君王臉上浮起怒色,若是放在平時,他隻需擺出這麽一張臉來,就能讓人嚇得兩腿發軟,跪地告罪,但今日不同,在他話音落下後,殿上反倒響起了一道笑聲。

“嗬嗬嗬,父皇息怒。”李恪笑嗬嗬地站了起來,他麵有紅光,稍顯得興奮,不知是否酒故,“兒臣這麽做,隻是不想今夜死人太多,讓他們睡上一覺,總比丟了性命要強。”


李世民見到站出來的人是他,臉色沉下,扭頭盯著臥倒在腳邊的楊妃,許是想到今晚宴會是由她操辦,眼中有了了悟,冷哼一聲,對李恪道:

“你清楚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嗎?”。

“兒臣清楚,兒臣當然清楚,”李恪毫不猶豫地回答,一邊繞出酒席,走到殿中央,從一名劍舞者手中接過了一把漆金的木劍,在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收勢,斜著身子轉過頭,以一種扭曲的角度,對視著寶座上的李世民。

“父皇您現在有兩條路走,一是現在就寫下詔書,將皇位傳於兒臣,兒臣會讓您體麵地在大明宮頤養天年,那麽今晚隻有李泰一個人死,嗯——太子壽辰,有刺客將行不軌,太子為護駕,死於刺客劍下,皇上身受重傷,隻能在大明宮靜養,使皇三子李恪為東宮,暫理朝政,父皇以為,這樣如何?”

李恪以一種玩笑的口氣安排著李泰的死因和後續,臉上陰冷的殺氣卻是半點不虛。

“逆子!”

“若是這一條路父皇不喜歡,那兒臣就隻有忤逆了,隻是這麽一來,又要多死幾個,”李恪混不在意地聳了下肩膀,嘴角噙著冷笑,說著大逆不道的話:

“太子壽辰,長樂公主夥同齊王行刺,殺兄弑君,為推九皇子上位,被吳王識破,當場擊殺兩人,身負重傷,然未能護全皇命,聖上臨終遺命,囑大任於皇三子李恪。”

“你!”長樂瞠目結舌,驚怒之下,汗毛直立,李恪這番言辭,竟要將這殺兄弑君的滅頂大罪往她身上推。

李佑也站了起來,不著痕跡地往李泰邊上靠了靠。

李恪沒有理會她,好整以暇地望著李世民,問道:“兒臣給父皇半盞茶的時間考慮,若您拿不定主意,兒臣便替你做主了。”

李世民顯然氣的不輕,他是才病愈沒兩天,被這逆子一激,臉上就浮起了一層病態的紅色。

“朕不用考慮了,李泰,給朕把他拿下!”

話音未落,李泰便已欺身而上,他身形極快,翻掌擊飛了兩名上前護衛的劍舞者,反身扣住李恪咽喉,快的讓人來不及反應。

“唰唰——”一陣抽劍聲磨利了人耳,數十柄冷光凜凜的長劍一齊指向李泰。

“退下。”李泰一手扣在李恪喉嚨上,帶著他後退向龍椅,警告著逼上前的禁軍叛黨。

然而受製於人的李恪卻半點不見慌張,就在李泰帶著他後退時候,涼絲絲地出聲道:

“四弟,你不想知道弟妹現在哪兒嗎?”。

手勁猛增,聽到了李恪的悶哼聲,李泰唇線抿成一條直線。

李恪並不掙紮,被人掐住喉管,血色上湧到臉上,他麵容扭曲,笑容猙獰,費力地出聲道:

“我今日動手,就早有事敗身死的打算,若是你不在乎她的死活,大可以對我出手,我保證他們母子活不過今晚。”

李泰瞳色暗下,手指鬆開,李恪大喘了幾口氣,一陣劇烈的咳嗽後,又幹嘔了兩聲,才緩過氣來:

“咳咳咳,哈哈,咳,這就對了,我知你們夫妻二人情深意重,怎麽樣,隻要你肯老實聽我的話,我便用項上人頭作保,日後必會錦衣玉食地供奉他們母子,還有小郡主,我想你也不願見到弟妹芳魂早逝吧。”

這邊李恪拋出了誘餌,那邊怒火中燒的李世民同樣出聲厲喝:

“李泰!將這逆子給朕殺了!”

“四弟,弟妹是死於今晚,還是安享後半生,就隻在你一念之間了。”李恪儼然已經拿捏住了李泰的死穴。

聞這父子兩人言中無情之意,長樂和李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然這等時候,兩人都不敢插嘴多聲,冷汗直冒,隻能緊張地盯著李泰和李恪相疊的身形。

李泰放下了掐在李恪頸上的手,垂下眼,一語不發地推開一步。

“這就對了,老四,這就對了,”李恪低笑,按著李泰的肩膀將他推開,手中的木劍一提,架在了李泰的頸側,戲謔地扭頭對麵色陰沉的李世民道:

“父皇,你看,這就是你最寵愛的好兒子,寧肯為了一女人,將你的安危棄之度外,你始終拿他當一塊寶,就連大皇兄都做了棄子,這些年來,父皇你喜怒無常,我們兄弟幾人被你捧過,厭過,棄過,隻他一人,自始至終得你厚愛,平步青雲,竟從一個無權無勢庶子坐到這太子之位,兒臣不甘,真的不甘。”

說到這裏,他眼中的忿恨洶洶流露,語調一變,搖著頭對李世民道:

“大皇兄是嫡長,長孫一門是北魏拓跋皇族一支的血脈,長孫無忌位極人臣,兒臣輸給大皇兄也是應該,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偏向這麽一個血統低賤的庶子,兒臣查過當年之事,瑾妃來自民間,那些道聽途說的人卻拿她同我母妃相提並論,說她是前隋皇室的遺珠,哈!”

他冷笑,將手中的木劍用力壓在李泰頸上:

“你準他開設文館,給他招賢納士的權利,給他睥於人上的榮寵,給他出征立戰功的機會,你給了他那麽多,又給過我什麽!我究竟哪裏不如他?隻有他是你的兒子,我難道就不是嗎?你明知他嫉惡如仇,眼不容沙,卻還要將皇位屬意於他,大皇兄已經死了,難道你就不怕他日後將我們兄弟都趕盡殺絕嗎!”

“我恨,最恨你不公,父皇你記住,是你將兒臣逼至今日地步。”

望著李恪憤世嫉俗的模樣,李世民的臉色變了變,怒火中平添了幾分無奈,他視線在李泰身上做了短暫的停留,神色掙紮了一瞬,最終歎氣道:

“既你這樣說,朕便與你個明白,李泰今時之位,全是他自己爭來的,皇兒,不是朕偏心,確是你們都不如他。”

“胡說!”

一聲尖喊,李恪手中的木劍唰地指向了李世民,胸前起伏,他兩眼因為仇恨變得鮮紅:

“時辰到了,既然父皇不願意選,那兒臣便幫你做擇,今晚,就多死幾個人吧。”

李世民沉下臉,“皇兒,你若現在願意回頭,朕或可從輕處置你。”

“哈哈哈,到了這個時候父皇還要同我擺架子,你以為我做到這一步,還會有所畏懼嗎,”李恪仰麵大笑,有些癲狂,將手中木劍一擰,露出金屬顏色,木殼噠噠兩聲落地,一把匕首出現在他手上。

“將長樂公主拉過來!”

兩名禁軍叛黨快步上前,不理長樂驚叫掙紮,拖著他來到李世民麵前,李恪將匕首塞進她冒汗的手心,從背後死死掐住她發抖地手腕,在她耳邊誘哄道:

“皇姐,你手快一點,一刀下去,父皇就不會痛了。”

“不要、不要,放開我,我不要!父皇!”

李世民盯著那把離他胸口不到一尺的匕首,氣的臉都白了,垂在身側的拳頭握緊,腹氣一鼓,低吼道:

“給朕拿下!”

君王的怒吼聲在金碧熒煌的寶殿中回**著,一道道黑影從兩丈高低的房梁上躍下,先發製人襲向叛黨。

李恪愣怔之間,同長樂合握的匕首已經被人擊落在地,手腕剛傳來鈍痛,就被人擰著脖子摔倒在地上,不久前才被人掐過一次的咽喉,又落入同一個人掌,一晃眼,對上頭頂一雙幽光凜凜的碧眼,背脊線上陡然竄上寒意,他失聲嘶叫道:

“李、李泰,你不怕我——”

“愚蠢。”

李泰冷眼掃過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李恪,手指一用力,就讓李恪沒了聲音,他抬起頭,看向那被死士護在寶座上,一派冷靜的君王。

四目相對,各自從對方眼中尋找著痕跡。

另一麵,殿上大亂,短兵相接,那群劍舞者不知是李恪從哪裏找來的高手,出手毒辣,套路詭異,幸而皇帝手下這批死士更為難纏,半盞茶後,盡數將叛黨拿下,死傷不計。

兩儀殿後,遺玉坐在暖閣中,手中捧著一杯茶,穿著宮娥粉妝的一凝和一華分立在她背後,門前的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名宮女太監打扮的刺客,一隻香爐被打翻在地上,阿生正跪在地上,對遺玉解釋今晚的事,因看不出她平靜的麵孔下是氣是惱,阿生心裏七上八下的。

“這麽說,殿下早就知道今晚吳王會逼宮,還會拿我來要挾他。”

“是。”

“今天的晚宴是楊妃安排的?”

“是。”


遺玉抬手扶額,“那皇上知道嗎?”。

阿生遲疑了一下,才開口道:“主子說,皇上已有所察覺。”

遺玉抿了口茶,手指壓了壓突突直跳的額角。

早就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簡單來說,就是李泰知道李恪要謀反,皇上知道宮裏有人起了歪心,兩人不露聲色,各懷心思,等著把這群人一網打盡。

複雜點說,就是李泰從打下安市城後就開始布的迷魂陣,把通敵謀害太子那件事弄的不清不楚,李恪上了鉤,生怕早晚李泰都會找他算賬,就決定先下手為強,勾結了大內的禁軍,又找了楊妃做內應,決定在今晚逼宮謀反。

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李泰就等著他自投羅網,空出那個通敵的罪名安給長孫無忌,好一箭雙雕,左右不誤。

這件事一旦成,李泰就算掃清了登位之路上的最後一層障礙,難怪他會心急,剛回京就逼迫李恪動手。

“行了,起來吧,我又沒怪罪你。”遺玉對阿生道。

被蒙在鼓裏的感覺不好,但遺玉現在沒工夫氣惱李泰的隱瞞,她更擔心的是兩儀殿上這會兒的情況,她出來好半天了,也不知那邊解決了沒有,李泰會不會在亂中受傷,要知道他肩膀上那個窟窿才好利索沒幾天。

“有人來了。”一華道,阿生趕緊站起來,快步到窗邊開了一道縫往外看,隱約在夜色下看到正往這邊跑來的一小隊禁衛。

阿生扭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獨自到門口去等,片刻後,遺玉就聽見了敲門聲。

夜深,一場宮變,剛剛拉開帷幕,便又無聲落下。

兩儀殿中的叛黨,包括李佑和昏迷的楊妃在內都被扣押下去,李世民大斥了姍姍來遲的左領禁軍,讓他們在宮闈內外搜查叛逆殘餘,最後留下李泰料理後事,先領著驚魂未定的長樂和李佑去了禦書房。

禦駕一走,李泰帶著一隊禁軍到宮後暖閣接人,然而裏裏外外找了三圈,都沒有見到遺玉人影,阿生和被派去保護她的一凝一華姐妹也不知去向。

現場並未發現任何打鬥的痕跡,人,就這麽憑空消失了。

“啟稟太子,屬下又在後殿找了一遍,並未發現可疑之處,請太子示下。”

李泰彎下腰,撿起了茶案上已經放涼的半杯茶,手指摩挲過杯口,閉了閉眼睛,似能感覺到不久前遺玉正坐在這裏喝茶。

“繼續找。”

丟下這句話,他便轉身離去,朝著禦書房的方向。

禦書房中,長樂和李佑兩人戰戰兢兢地坐著,相比較剛才被李恪拿著手用刀子去捅李世民的長樂,李佑那發白的臉色還算是好的。

“今日殿上之事,沒有朕的允許,嚴禁你們外露。”

紙是包不住火的,謀逆這樣的大事很快就會掀起風浪來,可是今日殿上父子之間的談話,李世民卻不希望有更多人知情。

“兒臣謹遵父皇之命,絕對不敢外泄。”李佑立即站起來應諾。

長樂遲他一步,僵手僵腳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就跪下了:

“兒臣不孝,請父皇降罪。”

盡管她是被逼無奈,但拿刀子對著君主這等大逆不道之舉,倘若讓皇帝生了忌諱,傳了出去,想想後果她就覺得渾身發冷。

“是李恪那逆子做的好事,朕不怪罪於你,起來。”

“兒臣謝父皇不罪之恩,今日過後,當潛心靜氣,到實際寺齋戒一年,為父皇祈福。”

不得不說長樂是個聰明的女人,李恪今日的下場給她敲響了警鍾,她不會單純地以為李泰沒有在背後動手腳,到了這一步,她算是看清了以前不願看清的事,退避三舍,才是求全之策。

“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李世民不置可否,幾次看往門口的方向,在見到秉事的小黃門彎頭進來後,手指輕快地在桌麵上彈動了幾下。

“啟稟陛下,太子在外求見。”

“讓他進來,”李世民對李佑和長樂道:“你們下去,今日太晚,就留宿在宮中。”

“兒臣告退。”

長樂和李佑識相地離開,在門口遇上李泰,一個行了禮,一個低下頭。

兩人走到不遠處,就聽見禦書房的關門聲。

李世民看著在他麵前跪下的李泰,不緊不慢地問道:

“皇兒這是作何?”

“求父皇將人歸還。”


三個條件

“求父皇將人歸還。

“全都退下去,門外守著,”李世民一聲令下,禦書房內正在添茶研墨的兩個內侍都放下手中的東西,躬身退出去。

“天罡,你也回避。”他對著身後晃了下手,從山水河圖屏風後步出一個其貌不揚的老太監,心細的話就會發現,這個人走路沒有半點聲音。

“陛下——”這老太監看了一眼李泰,遲疑地出聲。

“無妨,去吧。”

“是。”

明處暗處的人都退下後,這禦書房的內室中就真的隻剩下父子兩個,許多年來,李世民頭一次這樣避開所有人和李泰獨處。

李泰還在地上跪著,李世民從書案後繞出來,經過他麵前時,低頭看了一眼,就徑直走向了平日休息時躺的斜背軟榻,坐在上頭,取了個舒適的坐姿,側頭看著李泰,臉色很是平和:

“今晚聽過李恪所說的話,你有何想法?”

他直接回避了李泰的問題,像是不曾聽到李泰剛才的那句話,那放鬆的姿態,好似一個隻想和兒子談談心的父親。

李泰膝蓋挪動,換了方向跪著:

“吳王今晚說過的話太多,不知父皇是指哪一句。”

李世民的目中流露出痛色,“他說朕偏心,他恨朕,你呢,你是不是也同他一樣,怨恨著朕?”

李泰俯下身,“兒臣惶恐。”

李世民輕歎了口氣,扶住額頭,緩聲道:

“朕自登基以來,就在斟酌你這些兄弟,試圖從中挑選出最適合繼任我這江山的人選,承乾他身為嫡長,毫無容人之量,行風不正,朕對他是恨鐵不成鋼。李寬,中規中矩,性情太過溫和,朕喜歡不來,李恪,處事圓滑,詭有餘而謀不足,奈何自恃甚高,常不分輕重,朕對他是又愛又恨,老五野心十足,可不分忠奸,李諳、李惲品行頑劣,好逸惡勞”

“在他們當中,朕最看好的,便是李恪,朕對承乾失望後,本欲尋機罷黜他,再改立李恪,讓他娶了房相的獨女,引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李恪隨了朕一點,他在意世人眼光,所以待朕百年之後,不必擔憂那些跟同朕一起打江山的老臣會被他苛刻,還有你們兄弟,至少能夠安享晚年。”

李世民細數了他這些兒子的優劣,甚至將他的盤算都坦然托出,到最後,話題突然一轉,去問李泰:

“朕說了這麽多,你可明白了什麽?”

李泰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沒有作答,李世民自嘲一笑:

“沒錯,朕從沒打算將這江山交授於你,或者說,朕從沒將你當成是兒子來看,於朕,你的用處就是逼迫承乾和李恪他們上進,幫朕掩人耳目,打消朝臣結黨營私的念頭,利用你搜查紅莊的線索。世人皆以為朕最寵愛的兒子是你李泰,就連李恪都這樣以為,他怨朕不公,卻沒想過,朕所對最不公的,就是你。”

“皇兒,朕再問你,你怨恨朕嗎?”。

李泰輕輕動了動,在李世民暗藏著愧疚的目光中,抬起了頭,用一種坦**的眼神,直視著這位操縱了他三十年人生的君王,或者說,父親。

“兒臣想要的,會自己去爭,得不來,怨不得旁人。”

在李泰一半的人生當中,有什麽不是靠自己爭取的,權利,錢財,地位,榮耀,功績,乃至是他最愛的女人,都是他一步一局爭來的。

不會怨恨,因為對於他來說,恩賜的本身,就是另外一種折辱。

李世民已經從李泰的回答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想到這樣的男人是他的兒子,心中竟難以自抑地湧出一些驕傲,他神色複雜地道:

“你就不想知道,為何朕會這般待你嗎?”。

讓他失望的是,李泰的眼中並沒流露出半絲的好奇。可這不妨礙他想要講述的心情:

“你還記得你母妃嗎?”。

“兒臣記得。”

李世民閉了閉眼睛,尋找著當年的回憶,有一瞬間,他威嚴的麵孔上似是有了笑容,但很快的,那絲笑容就隱藏在了悵然之下:

“朕這一生有過很多紅顏知己,後宮三千佳麗,然能使我一生難忘的女子,卻隻有二人,其一,便是你母妃姚夜。朕遇見姚夜的時候,先皇還在太原留守,我們李家是隴西的大族,朕作為長子,錦衣玉食,自小便有幾分自命不凡,然先皇最寵愛的,卻是次子,也就是後來與朕爭位的安王。”


“那時我們還未反目,有一次一同外出遊獵,誤入了深林,同隨扈走散,就在山林裏遇上了姚夜,姚夜是世間少有的美人,氣質出塵,朕那時年少,心生傾慕,就不管不顧地將來曆不明的她帶出山林,把她安置在城外一所宅院,起初經常結伴去探望她,你母妃是個寡言少語的人,然她聰慧異人,又善解人意,越是親近,就越是心儀,後來....後來我便納了她入府。”

李世民睜開眼睛,結束了那一段遙遠的回憶,故事沒有講完,很明顯是被他掐去了一段,直接跳到了後來,他搖搖頭,一聲輕歎溢出:

“古有雲,英雄難過美人關,朕同安王的奪位之戰最激烈的時候,姚夜向我坦誠了她的身份,告訴朕紅莊的存在,告訴朕安王是紅莊選定的皇帝人選,皇兒,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做了多年太子的人,在為了皇位苦苦掙紮,以為登上最後一步,就能九五之尊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在皇位之上,還有更高的存在,有這麽一群人,他們想讓誰掌這天下,就讓誰掌這天下,這一切,由不得朕做主,由不得朕做主,哈哈。”

他苦笑一聲,繼而道:

“朕當時覺得這就是一個笑話,直到紅莊的人肆無忌憚地闖入皇宮行刺朕,朕措手不及,在姚夜的保護下才逃過一劫,朕才知道這不是玩笑,那群肆意妄為的異族,全然沒有將皇權放在眼中。”

他目光登時轉冷,沉聲道:

“姚夜因當日替我擋劫,毒發難治身亡,臨死前,她囑托我將你送往蜀中,再後來,紅莊內部出了問題,從長安撤退,安王少了他們臂助,在玄武門事敗後,朕坐上了皇位,便開始查訪紅莊的來曆,欲剿滅那群自命不凡的異族——皇權之上,如何能容忍更高的地方。”

李泰微微眯了下眼睛,對他這最後一句話有了反應。

“二十年了,”李世民的聲音疲憊下來,“朕一日沒能完成這個心願,一日睡不安寧,朕累了,皇兒,你該知道朕為何對你偏見,為何對你不公了吧?少字”

李泰眼神動了動,低下頭,沒有答話。

“你在紅莊待了三年,朕是皇帝,皇帝本該多疑,就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能全信,如何能知你不是紅莊安排下的一步棋,也許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朕心中執念已深,如同著魔,不願讓他們如願,不願我大唐的江山交由一幫異族做決,所以這麽多年以來,朕始終都將你看成是一件工具,不曾想過,這樣也是對你不公,直到幾年前,才有人提醒了朕——”

“她說,朕有一顆為父之心,卻獨獨短缺了一人。”

李世民盯著李泰,不再掩飾心中的那分愧疚,他似乎是頭一次用父親的目光正大光明地打量著這個兒子,他十四個兒子裏麵最出色的一個,也是他徹徹底底利用了這麽多年,最虧欠的一個。

“朕忘了,你不光是姚夜的兒子,你也是朕的孩子。”

李泰身軀微震,他緩緩抬頭,分辨著對麵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從來在君王麵前隱藏極深的麵容,此刻竟是流露出一絲迷惑。

“因此,朕想通後,就放下多年的偏見,立了你做太子,你也沒有讓朕失望,這幾年,你做的很好,比起承乾和李恪,不論是從哪方麵來說,你都是一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隻除了一點——你身邊那個女人。”

李泰瞬間收斂了表情,又回複成那張不喜不怒的臉。

李世民將他這細微的變化看在眼中,冷哼了一聲,道:

“你當朕不知她來曆嗎?朕是個極念舊情的人,賞罰分明,懷國公盧中植是開國的功臣,又助朕登位,你以為朕為何會在後來打壓盧家?旁人豈知,他那一腔忠心耿耿,對的不是朕,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在紅莊地位非凡的女人。你對朕隱瞞她來曆的事,朕便不追究你了,隻是,你想要順利坐上皇位,必須要答應朕幾件事。”


李泰眉心跳了跳,卻沒有在李世民銳利的目光中低頭,而是定定地同他對視,用眼神告訴他,在某一點上,自己絕不會讓步。

“第一,你若即位,不可殘殺你幾個兄弟,朕不管你是貶謫他們,還是流放京外,都不許動他們性命。”

“第二,長孫無忌通敵謀害你那起案子,你想辦法把他摘出來,朕要你即位後,保他們長孫一門平安無事。”

“第三,朕會另外幫你挑選皇後,那個女人,你就不用再想了,等她生下腹中的孩子,若是男孩兒,朕會將他們母子送離京城安置,若是女兒,會把孩子抱給你,朕可以容許你這一個特例,卻不能讓皇室的血脈再被混淆。”

“你就在這裏給朕考慮,若是你肯答應,朕立刻就下詔,你也不用等了,待今年一過,朕就將皇位傳與你,到洛陽宮去安養晚年。”


**,這是實打實的**,皇帝肯自動退位讓賢,古來今往,能有幾件,要是換了李恪在這裏,別說是三件事,三十件想必也會眉頭不皺地應下。

李泰確是沒有皺眉頭,他俯下身,很是幹脆了當地拜道:

“兒臣不孝,做不到。”

“做不到?”李世民抖了抖眉毛,“你說哪一條你做不到。”

“請父皇將人歸還給兒臣。”李泰又把他來時的那句話說了一遍,是壓根沒忘記他找到禦書房跪這麽半天是來幹嘛的。

李世民登時被他氣樂了:

“李泰啊李泰,朕剛才同你說了那麽多,是白講了嗎?你真就以為你這太子之位穩固,朕就拿你沒轍了嗎?你這是在逼朕,你知道嗎?”。

“”

做皇帝這麽多年,最能讓他頭疼的就屬眼前這一個了,李世民搖頭失笑,喃喃自語道:

“癡情這一點,倒是似足了她。”

罷,用個女人要挾自己的兒子,這等事豈不窩囊。

“好,那朕便將第三條換了,隻是這一條,”李世民神色嚴肅起來,“將來你可不要後悔。”


跟我走吧

“到了,請太子妃下車。”

車簾被人從外掀開,一股寒氣鑽進來,漆黑的夜裏,一盞燈籠搖晃在車門外。

阿生和一凝先跳下車,遺玉將一直捏在手中的舊荷囊收進袖子裏,把鬥篷罩上頭頂,遮住頭臉,扶著酸麻的腰腹,伸手讓一凝扶她下車。

“太子妃這邊請。”

前麵有人帶路,遺玉被一凝一華扶著,隨著那盞昏黃的燈籠走進了巷子深處的後門,那裏早有人提著燈籠在等候,見到燈光,就將門打開。

“您當心腳下。”

從這小門進去,穿過一條小徑,視線忽就亮了起來,耳邊多了些飄飄忽忽的歌樂聲,遺玉側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圍牆那一頭,燈火通明的樓閣。

“這邊走。”

燈籠的指向與那片光亮相反的方向,遺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穿過走廊,進了一間很普通的廂房,房裏麵亮著燈,隻有一名女子在,遺玉環掃了屋裏,沒發現其他人。

那名橘衫女子坐在燈下,數著一匣五顏六色的寶石,正在打發時間,見到他們進門,就將手中一把寶石丟進了匣子,站起身衝遺玉抿唇一笑,神情並不生疏,彎身行了禮:

“太子妃。”

“楚樓主。”遺玉叫出這女子身份。

沒錯,這裏正是魁星樓的後院,半個時辰前在兩儀殿,有人拿著一隻舊荷囊和一封信找到她,她便跟著他們出了宮。

“你們都退下,守在外麵。”楚不留讓兩個挑燈的侍從出去,看看跟在遺玉身邊阿生三人。

“你們也出去吧。”遺玉道。

一凝一華踟躕,見阿生率先走出去,便跟著退到外麵,關門前不忘叮囑遺玉:

“主子有事便出聲。”

“嗬嗬,姑娘放心,你家主人出不了事,”楚不留笑著上前去將門插好,伸手引了遺玉往內室,撥開帷幔,入目隻有一張床和幾樣簡單的家具。

楚不留走到床邊,伸腿在床腳處踢了幾下,手在床帳上一摸,遺玉就聽見“吱吱呀呀”的木器摩擦聲在床底下響起,眼見床板自動升起來,竟露出一條通往地下的樓梯,她不免驚訝地看了楚不留一眼。

“來,我扶著你。”楚不留取了桌上的燭台,一手遞給遺玉。

遺玉看著下麵那條黑洞洞的樓梯,將手遞給她。

樓梯很窄,剛好能容納兩人並行,再多一個就站不下了,一下去,撲麵就是一股陰涼的潮氣,遺玉打了個寒噤,想到什麽,臉色繃起來。

這一層樓梯有二十四階,腳踩到平地,借著楚不留手中的燭光,遺玉勉強能看清楚前麵幾步外是一扇實木門,厚重的門板上掛著沉重的鎖鏈,像極了專門用來存放金銀珠寶的庫房大門。

要是此刻燈光能再亮一些,一定會照見遺玉此刻發青的臉色。

楚不留上前去,拔了頭上一枚不起眼的簪子,在鎖鏈上擰動幾下,“哢噠”一聲,“嘩啦啦”的鏈條垂落到地上,她伸手在門上叩叩敲了兩下,片刻後,才將門板推開一半,轉身讓開,將手中的燭台遞給遺玉,道:

“我在上麵等著...你們聊。”

聽著楚不留的腳步聲在背後走遠,遺玉端著燭台,往門邊走了兩步,抬起手,按在門板上。

她知道再往前一步,進了這道門,就能見到她期盼了十年的人,隻是事到臨頭,她卻畏怯了。

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上來,十年前,她無能為力地看著他冤獄,被判死刑,那個噩夢一般的夜晚,牢獄中的火光,曾經在多少個夜晚的夢境中焚燒。

從蜀中的小村莊,到繁華的長安城,教會她識字寫畫,教會她人情世故,像是父親一樣保護她,陪伴著她的成長。

她這一生遇到過許多可敬的人物,卻沒有一人擁有他那般沉重的分量,沉甸甸的,隻要想起來,心口就會隱隱作痛,為他被仇恨折磨的前半生,為他被皇權囚困的十年。

陪伴她走過這條爭權奪勢的辛路的,不隻有對一個男人的愛,還有對另一個男人的執著。

“為何站在門外不進來。”

沙啞的低語從密室中傳出,陌生的聲音,讓遺玉怔忡,然而放佛被蠱惑般,她按在門上的手向前推開,一隻腳踏進了昏暗的密室,燭光擠進去,照在擋門的屏風上,泛黃的光幕上跳躍著一道人影。

她不能受控製地走進門,一步,兩步,在繞出屏風的那一刹那,心跳幾乎停擺。

地上鋪著厚重的氈毯,一張矮足書案,整齊地碼放著書摞和竹簡,一台銀燭,蠟融了一半,案後坐著一個人,灰白的裘衣,單薄的身形,整齊的髻發,鬢角抽白,半邊是儒雅的眉眼,半邊是冰冷的假麵。

那一隻眼,含著一成不變的淺笑,盈著光,仿佛許多年前一樣,靜靜地望著她。

一眨眼,就落下淚來。

“小玉,你長大了。”沙啞的聲音帶出輕歎,似是苦澀,又像是欣慰。

遺玉緊緊掩著唇,難以自製地嗚咽出聲,瘋狂的淚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視線。

她曾經以為,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他,那一場大火,幾乎燒沒了她的信念,沒人知道十年前親眼目睹盧智葬身火海那一幕,她有多悔恨,假如她能早一步到獄中,或許就能將他救出來,而不是讓他變成一個活死人,被囚禁在這陰冷潮濕的地下十年。

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救不了最親的人,她好恨!

“你啊,”盧智扶著桌角站起來,腳步遲緩地走向遺玉,伸出手,剛碰到她肩膀,便被她大力撞了個滿懷。

“咣當”一聲燭台落地,室內暗了一半,月光卻從狹小的天窗上照進來。

“大哥,大哥...”

遺玉摟住了盧智過分消瘦的腰,兩手抓住他後背的裘絨,緊緊地抱著他哭泣,如同要彌補這十年欠缺的親情和溫暖。

盧智一手擁著她的肩膀,兩滴淚水滴落在她發頂,被他閉著眼睛隱去,好半天,才緩過來這陣揪人的心悸,拍著她的肩膀道:

“好了,我們兄妹這麽多年不見,你難道打算就這樣哭一夜?”

遺玉吸著鼻子,鬆開盧智,後退了半步,抹了抹眼淚,抬頭看著他,伸手去摸盧智那半邊臉上的麵具:

“大哥,你的臉——”

盧智及時地按住了她的手,輕描淡寫道:“受了些傷,有礙儀容,就幹脆遮住了。”

遺玉稍一作想就知他是在那場大火中燒傷,還有他的聲音,盧智以前的聲音溫和好聽,哪像現在這樣,嘶嘶的沙啞,就像是一名老翁。

她心中作痛,忍住不問他,被他帶著在毯子上坐下,一邊平複著激動的心情,一邊細細打量著他較記憶中成熟的五官。

“我讓人帶去給你的荷囊和信,你看過了?”

“嗯,”遺玉從袖子裏掏出那舊荷囊,在燈下撫平,回憶道,“這是娘的針腳,我繡上的錦鯉,乙未年你生辰送給你的,是想你來年科舉能夠高中,裏麵還內繡了福字。”


盧智拿過那荷囊,瞳孔中映著細小的火苗,“憑這兩樣,你便冒然同皇上的人出宮來見我,未免有些草率。”

“大哥當我是沒有戒心之人嗎,”遺玉無奈道,“是殿下,皇上派人找到我,臨了阿生才告訴我,殿下讓我同他們走,不必反抗。”

“果然,”盧智並不驚訝於李泰的先知先覺,反倒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樣,搖搖頭,說了句大逆不道的話:

“皇上到底是老了。”

遺玉還有些稀裏糊塗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皇上讓盧智出頭誘她出宮,李泰明知道還讓她乖乖跟著人走?

盧智把玩著手中的荷囊,摩挲著上麵微有脫線的錦鯉,看了遺玉一眼,似笑非笑道:

“皇上想要拿你要挾太子,要他放過長孫無忌,或許還有別的什麽條件,而太子,不過是在給皇上找個台階下罷了。”

這麽多年過去,在盧智麵前,遺玉還是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再加上一個李泰,就是專門用來打擊人信心的。

盧智見她迷糊,沒再解釋,伸手指了指頭頂,“這魁星樓外必是埋伏有大量死士,隻要太子一聲令下,就會攻進來救你出去,當然,除非是皇上的要求太過分,否則太子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遺玉撫著肚子,擔心道:“真要是動武,大哥同我一起走吧。”

盧智看著她隆起的腹部,不答反問:“小玉,大哥如果求你一件事,你肯不肯答應?”

遺玉擺正了臉色,“說什麽求不求,你直說就是。”

“跟我一起離開長安吧。”

遺玉愣住,“大哥,你說什麽呢,我和你離開長安,那娘和二哥,還有殿下和孩子,他們怎麽辦?”

“娘有二弟照顧,太子可以撫養小雨點,你願同我走嗎?”。

遺玉覺得他這要求提的古怪,就順著他的話狐疑地問道:“走,去哪?”

“紅莊。”盧智平靜地吐出二字。



庶子歸來 (36)

    皇帝了然道:“這個自然,其實即便你不作要求,朕也當為你同高鬱翻案,畢竟寧國公,已經將事情都於朕細說了一通。” 寧淵知道寧國公曾帶著張唯入宮踩了龐鬆一腳,當然還順便道出了當初春闈場上設計誣陷的實情。其實皇帝雖然答應過寧淵,但他並沒有多少當真要給寧淵平反的意思,畢竟那樣多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