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間
天明,安市城的百姓對外麵的消息一無所知,遺玉並不知道李泰已經打了勝仗,率兵回到大營,就在城外。
她此時正在蕭漢宅中,剛剛睡醒。
昨日她看見蕭漢在城中張貼的告示,便動了心思,想到要借助蕭漢靠近城防,打探虛實。
回到蕭漢這裏,不是件難事,她隻是粘回了那哥假眉毛,易回男子後,在告示附近兜了兩圈,就有人把她帶到了蕭漢麵前。
遺玉睡醒一覺,還能記得昨天在她表示會考慮留在安市城之後,蕭漢可以用驚喜交加來形容的表情。
因為安市城門緊閉,插翅難飛,蕭漢更無從懷疑遺玉同外麵有過聯係,怎麽也想不到就在遺玉身邊現就有一個能夠飛簷走壁的絕頂高手在。
“公子,您起來了嗎?奴婢是大人派來侍候您的月香。”
門外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不甚標準的唐話,叫遺玉回憶起昨日對蕭漢提出的要求,他告示上不是說有話好商量麽,那就先給她找個語言能通的下人吧。
,“起來了,等等我穿衣。”
遺玉穿好衣服,就著昨晚剩下的水洗了把臉,重新易容後,才拉開了門,讓人進來疊床。
“你叫月香?”遺玉打量著門口的一張生麵孔,確認之前沒見過。
“是。”
這高句麗女子看起來是有二十餘歲,束著一條大辮,穿著整整齊齊的短衫和筒裙。
蕭漢的動作倒比遺玉想象的快,這一晚上就找了人來。
,“你跟誰學的唐話?”遺玉走出房間,來到院子裏”伸了伸懶腰,走向牆頭那棵大樹。
“是大人教的。”月香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大人”遺玉低語一聲,轉頭問道,“你們大人本名叫什麽?”
,“這”月香為難”“大人名諱奴婢不好提起。”
,“你倒是識得禮數,說吧,你們大人不會因這個怪罪你。”
,“大人,大人姓樸”名東哲。”
,“樸東哲,聽著就像是你們高句麗人的名字”遺玉道”“你們大人現在何處?我方便見他嗎?”
“大人今早出門去了,還沒回來。”
“那就先吃早飯,然後你帶我四處轉轉,等你們大人回來。”
遺玉轉頭時候不經意瞟了一眼那枝葉茂密的樹冠,知道盧耀就藏身在樹上,可憑著她的眼神,也沒能發現他一點影蹤。
李泰帶著赫赫戰績回到大營,軍心所向,輕而易舉就讓眾人,包括長孫無忌在內,讚同了他的決定,先行勸降。
就在遺玉吃早飯的時候,唐軍正有一支為數五百的精兵”在張亮的率領下,來到了安市城南門外。隨行的還有被李泰招降的高句麗北部首領高延壽,是來做說客。
楊萬春接到消息後,便帶著眾多部下前往了城南,在城牆上同對方交涉。
楊萬春今時態度不如以往強硬,但麵對唐人招降亦不表態,談了一個早上,楊萬春才鬆口,說要是回去考慮幾天。
張亮受李泰之命,為防楊萬春故意拖延時間,就同他約了三日後作答,楊萬春一口應下。
消息傳到唐軍營中”不少人都以為,若能兵不血刃地攻占安市城,就算多許那楊萬春一些好處,也未嚐不可。
前不久才因接連失利而低迷的士氣”在昨日李泰降服二十萬虜人援軍的消息傳遍軍營時,就重新高漲起來,加上俘獲援軍的大量糧草,令快要捉襟見肘的後勤又充盈起來。
這頭唐軍靜靜等待楊萬春三日答複,尚不知楊城主正在為刺殺他們的太子做準備。
下午,蕭漢從城主府回到住處,沒有回房,直接去找遺玉。
八月份的天漸涼,有太陽的日子總是招人喜歡,蕭漢找到遺玉時候,她正坐在走廊上和月香說話,老遠就能聽見月香一驚一乍的聲音。
看到他那小兄弟的濃眉大眼又有了神采,蕭漢心情不由就跟著好起來。
,“唐兄弟。”
,“大人!”月香被從背後走過來的蕭漢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行禮。
遺玉卻沒動事,隻仰頭衝蕭漢微微一笑,但就是這樣,也足夠蕭漢高興的了,要知道打從他把人給帶回來,就沒見遺玉再對他笑過。
,“剛才在聊什麽有意思的?”
遺玉道:“說起唐人的節慶,蕭大哥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蕭漢搖搖頭,好奇道:,“難道說今天正好是節慶嗎?”
“你不覺得昨晚的月亮很圓嗎?”遺玉伸手指了天上,不過那裏現在掛的隻有太陽,“這兩日便是十五十六了,在我們唐朝,中秋節都要賞月喝酒吟詩作對。”
“吟詩作對我不行,陪你賞月喝酒,倒是可以”蕭漢擺擺手,示意月香退下,坐在遺玉旁邊,道:“我告訴你一件好消息。”
,“什麽?”
,“你們大唐的太子真不是浪得虛名”蕭漢苦笑,“這次被淵蓋蘇文大人派來的二十萬援軍有一半降了他,另一半被他該殺的殺,該散的散,今天早晨他就派了一支兵馬到城門前勸降,就連北部首領高延壽都聽他差遣,這是早上投到城裏的勸降書,我特意拿了一份來給你看,就怕你不信我。”
突如其來的喜訊,讓遺玉有些發懵,蕭漢將紙卷遞到她手上,她攤開來看了,辨識出真假後,沒能克製住臉上一瞬間流露出的狂喜,但在聽到蕭漢接下來的請求,硬是被她壓了回去。
,“既然他無事,你就別再因為那假嘜草的事記恨我了,行嗎?”
明明高興地恨不得跳起來,偏偏要壓著不能發作,遺玉從走廊上蹦下去,朝前走了幾步,掩飾臉上的神情和興奮的微微發抖的手指,背對著蕭漢道:,“蕭大哥不知,我對太子,並非如你所想般全是忠心,你應看出我性情平和,並不適合官場,隻因太子曾有恩與我,我為報答,故追隨他左右,不瞞你說,這兩年來,所欠恩情皆以還清,早生退意,隻是尋不得時機。恰此時,你又借我手陷害他,陷我於不仁不義,令我不得解脫,我那天豈不恨地動你,現下知他平安無事,沒有因我遇害,我也可鬆一口氣,放心同他恩義兩清了。”
蕭漢聽到遺玉這番“肺腑”之言,此時的神色有些奇特,他站起來,走到遺玉身邊,伸手輕拍她肩膀,試探道:,“這麽說,他以後如何”都與你無關了?”
遺玉何其敏銳,洞悉了蕭漢話裏的試探,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想起了那一天,他斷言李泰“死路一條”的話一蕭漢肯定知道些什麽。
她得想辦法打探出來。
“我既回頭來找你,便是將那邊的事都放下了” 遺玉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她知道蕭漢不傻,太過突然的轉變,很可能會被這個男人察覺到。
“好,好”蕭漢一連道了兩個好”抬起手,想要去環遺玉的肩膀”被她先一步察覺,轉身正對他,避開了這個過顯親密的動作。
,“蕭大哥,你們高句麗人可有好酒?今晚是中秋月圓,我不能和親人團聚,你就陪我好好喝幾杯行嗎?”
“哈哈,告訴你,我們安市的酒一點都不比你們的差,今晚蕭大哥就陪你醉上一回又何妨!”
,“那你先回房去換了衣裳吧,我看你這一身從昨天穿到現在,都沒工夫換。”
“嗯,我去去就回,再讓人準備幾道小菜。”
遺玉目送著蕭漢離開,支了月香進屋去給她找紙筆,一個人走到無人的樹下。
,“主人原來也會騙人。”
,“等唐軍攻進城後,我會請殿下留他一命。”
豐秋夜,月圓,星稀。
就在遺玉所住的小院裏,離地三尺高的木製走廊上,鋪著席毯,擺著坐墊,一張矮桌,隻有遺玉和蕭漢兩人在座。
因為遺玉說要清靜,蕭漢就揮退了原本找來助興的下女,隻留月香一人在旁倒酒。
遺玉即興做了兩首詩,就著夜空畫了一幅雲月贈予蕭漢,蕭漢得畫,興致上來,就唱了一首高句麗民間的小調,遺玉用竹蔑敲擊碗碟作樂,和著他輕聲哼唱起來,隻是她唱腔走板,逗得蕭漢沒唱完便放聲大笑。
這一笑,竟是眼淚都快流出來。
“有這麽好笑麽?”
蕭漢揩掉眼角的濕氣”“你是不知,我許久沒有這樣自在過,來,大哥謝你。”
遺玉端起杯子同他碰了碰,隻飲了一小口就又放下,看蕭漢杯空,一手要過月香手中的酒壺,一手要了蕭漢的杯子,給他斟滿遞去。
“既然高興,就該多飲幾杯,來。”
蕭漢性格本身帶著一股豪爽,並非扭捏之人,遺玉輕輕鬆鬆就灌了他三壺酒,今天這酒夠高,又一杯下肚,蕭漢醉態畢露,麵泛紅潮,沒說幾句話,便趴在桌上,打起酒困,就對月香道:“你們大人明日還有正事要辦,去煮些醒酒湯來。
月香聽話地下去。
遺玉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的轉角,才挪到了蕭漢身邊,從懷裏掏出一隻紅色的小瓶兒,擰開塞子,閉著氣,遞到他鼻子底下晃了晃,等他吸進去幾口,就趕緊塞起來,片刻後,見他呼吸勻暢,才晃著他的肩膀輕聲喊道:,“蕭大哥,蕭大哥。”
“…………嗯?”
,“你在高句麗的名字叫什麽?”
夜來人
“蕭大哥,蕭大哥。”
嗯?”
“你在高句麗的名字叫什麽?”
“嗯…東屯樸東哲。”
遺玉聽著蕭漢囈語,知道藥效起了作用,一邊繼續輕晃著他的肩膀不讓他睡著,一邊詢問他:“樸東哲,大唐的太子是誰,你知道嗎?”
“是”是四皇子…泰。”
“對,李泰是太子,你還知道些什麽?”因為沒有頭緒,遺玉隻能這樣一步步誘導蕭漢所隱瞞的事。
“李泰太子善用兵,嗯,同長駒無忌不和。”
“還有嗎?”
“嗯,還幹”蕭漢咕噥了一聲,“要他死。”
遺玉眼皮跳了跣,彎腰湊近他,“什麽要他死,有誰要他死嗎?”
“是。。。大哥,大哥要殺太子。”
城主楊萬春?他這安市城都快保不住了,還妄想著要殺李泰?
遺玉直覺這裏頭還有什麽隱情,於是換了個角度去問蕭漢:“太子現在唐軍大營中,有十幾萬大軍保他,你大哥打算怎麽殺他?”
“大哥說,若唐人招降,就假意投降,將太子騙到城門處,我在暗中,射、射殺他。”
遺玉皺起眉頭,這楊萬春,好大的膽子,他敢打這主意,就不怕李泰出事後,十幾萬大軍踏平他這安市城嗎?
“到那天,將全部守備軍都調到一處城門內,到時太子一死,就拚死抵抗,嗯。將唐軍驅於門外”
蕭漢大概是藥效上來了,不用遺玉繼續問,就自己說了出來:
“大哥還說,長孫無忌同太子不和,等到太子一死,唐軍不會死守在城外,就會退兵。”
原是這樣,遺玉大概弄清楚了楊萬春打的什麽算盤,唐軍方面,若能兵不血刃地拿下安市城,肯定會對楊萬春投降的條件放寬。
要是楊萬春要求李泰出麵,李泰十有八九會親自帶兵來同楊萬春談,城南城東門外的地勢,都不能容納太多人馬,撐死了能帶個八千精兵,楊萬春將城內的幾萬守備軍全調集到了一處,就是為了在刺殺李泰後,孤注一擲將唐軍阻於城外。
楊萬春甚至連事後唐朝軍方的反應都有考慮到,長別無忌的確和李泰不和,李泰一死,長別無忌會不會繼續死攻安市”這還真說不準。
隻是,楊萬春這麽大費周章地去算計李泰性命,甚至不惜以整個安市城犯險,倘若他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逼唐軍退兵,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不對,一定還有什麽是她沒問清楚的。
“樸東哲”遺玉又念了一遍這個繞口的名字,“你告訴我,你大哥為什麽這麽費盡心急去暗算太子?”
“因為你們的........將來會、會幫他坐上淵蓋蘇文的位置”
“誰?”遺玉沒聽清楚,把耳朵湊近他嘴邊,“你說誰將來會幫他?”
誰敢許他和高句麗的莫離支抗衡,是誰?
“..........”
回答她的,是蕭漢綿長的鼾聲。
遺玉坐正身子,看著已經睡過去的蕭漢,知道藥效到了,別無他法。
“怎麽不繼續問?”
身後突然響起的男聲嚇了正在思索中的遺玉一跳,她扭過頭,看見站在走廊上的盧耀,拍著胸口,驚魂未定道:“讓你在房頂上望風,你怎麽下來了。”
“沒人過來”盧耀走到蕭漢另一邊彎下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扭頭看著遺玉,“是藥效到了嗎?”
“嗯”遺玉扶著桌子站起來,一邊張望著走廊那頭,一邊同他說話,“你都聽到了吧?”
盧耀點頭,看著她手中,“有這樣的好東西,你怎麽不早拿出來用?”
比起蕭漢口中吐露的秘密,他顯然對遺玉手中那隻小藥瓶更感興趣。
遺玉失笑,將那隻紅色藥瓶重新揣進懷裏,心疼道:“十年才湊齊這麽一小瓶的藥材,頂多能用上個三次,用腦袋就可以想明白的事,何須浪費它。”
這一小瓶知夢散得來,全靠李泰去年送她的生辰禮物,不知他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才幫她找到“落葉為霜”這味藥材。
隻是那時她已知道盧智沒死,不必再借助它,就將這曾經念念不得求的靈藥收藏起來,直至李泰出征高句麗前夕,她才一股腦地將些靈丹妙藥都轉交給了他,以備不時之需,哪想他會半道上截了自己,給他準備的那些瓶瓶罐罐最終還是回到她手上。
“都問清楚了嗎?”
“差不多都弄清楚了”說起正事,遺玉的表情又凝重起來,“盧耀,你今晚就出城去大營找我二哥,讓他帶你去見太子,將楊萬春的算盤稟報給他,再告訴他,我朝皇室中有人通敵,讓他提防軍中內應,還有一”
遺玉望了一眼當空的圓月,措辭後,才出口:“我在城內,一切聽他安排。”
盧耀有些不放心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裏,他看了看酣睡中的蕭漢,“他醒來後?”
“他醒來後隻會當自己是醉了一場,什麽都不會記得,沒事,你快去吧。”
盧耀張了張嘴,耳朵一抖,就對著遺玉點了下頭,縱身掠向院牆,點足飛上牆頭。
遺玉看著他飄逸的背影,有些羨慕,能這樣瀟灑地來去,當是另一種自在。
“公子,醒酒湯煮好了”月香端著托盤走過來。
遺玉扶著額頭轉過身,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對她揮手道:“蕭大哥醉的不輕,你找人來扶他回去吧,我進去躺一躺,別來吵我。
說著,她便搖搖晃晃地進了房間,反手將門拉上。
第二天早乓,遺玉起床後,吃了飯就讓月香帶她去找蕭漢,在院子門口截住了正準備出門的蕭漢。
“蕭大哥穿這樣是準備上哪?”遺玉指著蕭漢身上的輕甲,好奇地問道。
蕭漢一覺睡到天亮,非但沒有因為宿醉頭疼,反而神清氣爽,見到遺玉主動來找他,心情更好,聽見她問題,目光閃了閃,答道:“昨日偷閑,今天要到城圍去檢查一下城防。”
檢查城防?怕是要去看看地形,找個容易刺殺李泰的地方吧,盅玉心中冷哼,不露聲色。
“你要出門?那帶我一起吧。”
“這…”
蕭漢猶豫,遺玉不等他拒絕,便伸手拉扯住他衣袖往外走,一邊興奮道:“要上城牆嗎?我一直都挺好奇站在那麽高的牆頭往下麵看是什麽樣蕭大哥帶我去見識見識。”
蕭漢見遺玉興致勃勃的樣子,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口想到昨晚與遺玉暢懷痛飲,把酒問月的好時光,嘴角一揚就放縱遺玉拉著自己走。
“蕭大哥昨晚睡得可好?”
“說來奇怪,昨晚喝了那麽多,早上起來竟是一點都不覺得頭疼。”
“哈哈,我也是,想來是心情舒暢的緣故。”
當然不會頭疼,知夢散的藥效,再壓不過幾瓶酒可得了。
遺玉跟著蕭漢,暢通無阻地接近了安市城嚴密的城防。
一個整天,她都跟隨在蕭漢身後打轉,從城南到城東,細心之下,還真讓她發現了許多細節。
安市城內的城防設施其實相當簡陋,五十丈長的城牆上隻有兩座箭塔,投石器也是巨大且笨重,巨大的石塊運送往往需要人力,狹窄的牆道上所能儲存的石塊數量相當有限。
再次城南城東修有半圈內牆,動工到了一半還沒有建成,牆下隼積著大量的木材和石料,無人打理。
遺玉在李泰這些日子的熏陶下,在軍事上的嗅覺變得敏感許多,隱約覺得這幾處發現很重要,若能妥善利用,未必不能想出一個周全的攻城之策。
可惜她道行不夠,無法將這些零散的發現拚湊起來。隻能暗暗將城牆內圍的布置都記在腦中。
未免蕭漢懷疑,遺玉隻是偶爾提上一個表麵上無關緊要的問題,旁敲側擊地刺探安市城中軍情。
大概是昨晚一起喝了酒的緣故,蕭汊對她並沒表露出半點戒心,不但帶她走牆梯上了城牆,還領她一起同守備軍吃了一頓大夥飯。
一天下來,遺玉打探到不少有用的情報,晚上回到住處,支走了月香,關上門,打開了後窗,耐心地等待盧耀來。
夜深時,盧耀才出現,遺玉正等的頻頻瞌睡,聽見盧耀跳進窗子後,故意走出的腳步聲,打著哈欠抬起頭。
“見到太子了嗎?”遺玉喝了。涼茶,打起了精神,興許是今天走了一天的路,身體十分疲倦,為了等盧耀來,才硬撐著沒睡過去。
“嗯。”盧耀看了一眼窗外。
“他還好嗎,有沒有受傷,身體如何?”遺玉倒豆子一樣地追問,生怕李泰在戰場上受了傷。
“太子一切安好。”盧耀又看了一眼窗外。
遺玉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下來,關心起正事,“把事情都稟報給他了嗎?”
“他怎麽說?”
“太子說”
“太子說,讓你現在就跟著我們翻牆出城。”
遺玉看著從盧耀身後的窗子磨磨蹭蹭爬進來的人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定睛去瞧,認出來人後,不由瞪大了眼睛,失聲低叫道:“沈、沈大哥?”
夜行時候還敢囂張地穿著一身白衣,吊兒郎當地爬窗子的,世上怕隻有沈劍堂一人了。
“略”沈劍堂摸出倒插在衣襟領口處的那把銀扇,瀟灑地抖開搖了搖,枕著窗子,一麵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著易容成青年的遺玉,一麵嘖嘖打趣:“我說,幾年不見,你怎麽長成這模樣了,當初明明是個小美人兒。”
經過歲月的風霜,而今的沈劍堂已經是一昏中年相貌,比起李泰要顯老許多,隻是這沒正行的樣子一點都沒變,遺玉哭笑不得地問道:“你怎麽會在遼東?”
“你不知道嗎,我現就定居在定州,不久前接到老四的書信,就趕過來幫忙了”
沈劍堂聳聳肩膀,無奈道,“這不是,剛到就被他使喚出來做事,又翻牆又跑路的,你也曉得,我這輩子就是欠他的。”
久別的故人,出生入死的交情,想起那段曾經的歲月,大蟒山和西南一行,遺玉的心情多少有些波瀾起伏,一別數年,再見到沈劍堂,是不覺得陌生,自然而然地關心道:“你是怎麽進城的?”
“沈公子的輕功尤在屬下之上。”盧耀扭頭看著沈劍堂,向來呆板的眼神中冒出少許光亮,是武者的見獵心切。
“哪裏哪裏”沈劍堂故作謙虛地衝他擺擺手,對遺玉道:“你收拾下,這就同我們離開,有我們兩個帶著你,翻一座城牆還不是個問題。”
“我現在不能走”遺玉想都沒想便搖頭,“我已逃過一次,再這麽一聲不響地離開,蕭漢必會起疑,我怕他們計劃有變,會對殿下不利,要留下來盯著他,剛好我今天查探到一些有用的東西,你們誰幫我帶話回去給殿下?”
沈劍堂和盧耀對視一眼,前者搖頭道:“還是老四了解你,他說你若是不肯跟我們走,就不勉強你,讓我留下來陪你,盧耀往返送信。”
將計就計
昨晚等盧耀到半夜,尊玉沒休息好,早上是月香來敲門才醒過來。
,“等等,我穿衣裳。”
遺玉應了門,將昨晚睡覺前拆下來的綿包重新綁在身上,看了眼屋後緊閉的窗子搖頭失笑,去洗了臉,對著鏡子貼假眉毛。
早飯沒什麽胃口,遺玉隻喝了一點粥,就讓下人把飯退了。
她今早並沒有去找蕭漢,因知道今天楊萬春會去和唐軍談投降的條件,蕭漢一定跟過去,肯定不會帶著她。
白天沒了事做,遺玉支廾月香,試圖找沈劍堂敘敘舊,然在院子裏晃**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沈劍堂的蹤影。
“公子,您在看什麽?”遺玉把目光從空無人影的樹上收回來,對端著茶果走過來的月香道:,“剛才那樹上好像歇了一隻鳥,又飛走了。”
,“公子喜歡鳥嗎?”月香這兩天和遺玉熟絡起來,就是遺玉不開口,她也會自己找話說。
“喜歡。”
提起鳥,遺玉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銀霄,李泰這次出征,是有將銀霄帶上,但因個頭龐大的它太過引人注目,為了減免不必要的**,銀霄並不曾在軍中露麵,來無影去無蹤,行軍這麽長時間,遺玉前後見過它幾回,大多都是在大軍趕路的時候,它從天空飛過,留下一兩聲清亮的長嘯,同陸地上的她打招呼。
“大人射箭可厲害了,五百步外的樹上落著一隻麻雀,他都能打下來,公子要是喜歡,回頭就請大人帶您去打獵呀。”
月香顯然誤會了遺玉對於“喜歡”的含義”遺玉並不解釋,笑了笑,讓她把茶盤放下,坐過來說話。
遺玉從聊天中得知,月香隻比自己小上一歲,平民出身的她,和蕭漢有著幾近相同的身世,她的生父也是唐人,不過生母隻是一個普通的高句麗女子。
“要不是大人收留,奴婢早就餓死在街頭上了”
月香提起蕭漢,滿眼都是崇敬,又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黯下來,
歎氣道:,“大人是個好人,就因為常年在外,和這裏的人都不親近,公子不知道,您沒來之前”大人都是板著一張臉,不笑也不喜歡說話”整天就是幫著城主做事,奴婢看得出來他不開心,就是沒辦法。可是您來以後,大人就和以前不一樣了,那天晚上你們喝酒,賞月,奴婢從來都沒有見大人那麽高興過,公子,奴婢,求您一件事行嗎?”
遺玉正靜靜地聽著月香講話”有些犯困,見她突然轉過頭,一臉認真地看著自己,便打起了精神,問道:“什麽事,你說。”
“公子留下來吧,不要回大唐去了。”
“嗬嗬”遺玉笑了兩聲,讚賞道”“月香,你是個好姑娘”處處都在為你們大人著想,可惜他不解風情,讓你為他擔心。”
月香聽懂了遺玉話裏的調侃,神情立刻窘迫起來,垂下頭,小聲道:“公子不要取笑奴婢,大人、大人哪裏是奴婢這等卑小之人能亂想的。”
有那麽一眨眼的瞬間,遺玉仿佛從這個異族女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很多年前的一點影子,不由就溫柔起來:“再小的鳥兒也有飛翔的〖自〗由,再卑微的人也有愛恨的權力,沒有能不能,隻有敢不敢。”
月香麵露迷茫,一時聽不懂遺玉的話,但因這樣,忘記再提讓遺玉留下來的請求。
蕭漢晚上沒有回來,遺玉一整天都沒有找到沈劍堂,直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窗外才有了動靜。
盧耀和沈劍堂一前一後的翻窗進來,遺玉看著正捧著一隻雞架啃得津津有味的沈劍堂,頓時明白過來這人今天一天是晃**到了哪裏。
“主人,這是太子交給你的信。”
遺玉接過盧耀遞來的書信打開,因為昨晚那張字條的緣故,下意識地在沈劍堂湊過來的時候,一手擋在前麵不讓他靠近,抖開了信,獨自默念。
沈劍堂不滿地將雞骨頭丟出窗外,隨手在衣服上抹掉了油,扭頭去和盧耀大眼瞪小眼。
遺玉神色複雜地看完了李泰的信。
楊萬春果然提出要讓李泰帶人到城門前,以城中百姓為借口,要李泰當麵和他口約,唐軍進駐安市後不會亂殺百姓,才肯投降,實則是為借機暗殺李泰。
李泰明知是計,卻應了下來,打算將計就計,借此機會一舉將安市城拿下。
要是遺玉當時在場,說什麽都會反對他這般涉險,但是他這麽一紙書信傳來,將所有的計劃1都安排好,讓她連勸說的機會都沒有。
“老四信上說什麽?”沈劍堂見遺玉看完信,才出聲詢問。
遺玉暗歎一聲,來回看看他們兩個,:,“楊萬春要他明日正午到城南門前做口約,殿下打算自己做誘餌,到時城中守備軍都會移動到城南處,城東防備疏鬆,再欲聲東擊西,派人從城東攻進安市,讓我們在城中內應。”
,“那我要做什麽?”沈劍堂並不關心李泰使的什麽計,直接詢問他的任務。
“城東內牆下有大量建城的木料草石堆積,沈大哥明日就負責在城東放火,趁亂將城門打開,好讓我們的兵馬順利入城。”
沈劍堂一指盧耀”“那他呢?”
遺玉捏緊了手中的信紙,道:“楊萬春會派蕭漢在城牆上伺機射殺殿下,盧耀要混進城牆上的守備軍中,找到扮成守備軍隱匿在某處的蕭漢,擒住他。”
盧耀臉色不變,顯然是已在營中聽過了李泰的安排。
沈劍娶疑問:,“這個蕭漢箭術很了得嗎?”
遺玉嶄了抿嘴,把白天月香無意透露的信息告訴了他:,“據說,他能射中五百步外樹上的一隻鳥。”
沈劍堂臉色沉下來,看了一眼盧耀,道:,“我和他換,他去放火,我去擒人。”
“不換。”盧耀道。
沈劍堂眯著眼睛去看矢口拒絕的盧耀,冷哼道:,“我兄弟的命,當然是我來看管,你爭個什麽。”
,“你隻有輕功比我好。”盧耀板著臉說出一句事實。
,“我眼神你也比你好,我腦子也比你好!”
麵對無理取鬧的沈劍堂,盧耀幹脆不予理會,沈劍堂不能說服他,便轉過頭去和遺玉講道理:,“小玉啊,你既然知道這個蕭漢箭術了得,為了老四的安全著想,就該讓我去保護他,這個盧耀啊,他武功雖然比我好上那麽一點點,可他腦子不夠機靈啊,我是不放心把老四的命交到別人手上,你讓他去放火,別跟我爭。”
盧耀也不樂意了:“這是太子的安排,不是我和你爭。”
“都別說了,讓我想想”遺玉自己也覺得李泰這樣太過冒險,別說是盧耀,就算加上個沈劍堂,她都不放心把李泰的安全交給他們。
,“這樣,明天我和盧耀一起去城南,我對蕭漢此人熟悉,就算在人堆裏,也好辨認他,我們兩個人加起來,總不至於讓他得手。”
遺玉做了決定,是把李泰信上吩咐她老老實實躲起來等待救兵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這……”沈劍堂猶豫了了,“主人最好還是躲在城中安全。”盧耀不讚同。
,“介時大軍入城,兵荒馬亂,我在城裏也未必安全,倒不如和你在一處,方便行事。”
遺玉隻是一句話就把聽過李泰安排的盧耀說服了,說到底,盧耀聽從的不是李泰的命令,而是遺玉的。
,“沈大哥,你輕功了得,在城東放火接應外麵攻城的事,隻有你來做最妥,如果不能順利讓大軍攻入城中,殿下豈不白白犯險,你說是嗎?”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沈劍堂抓了抓頭發,鬆了。,又伸手去拍了拍盧耀”“剛才我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把老四的命交到你手上了,事成之後,我們再好好切磋。”
盧耀點了點頭,並沒把剛才爭執放在心上。
三日如此這般商議一番,是拿定了主意,又將具體事宜仔細盤算後,看時辰不早,明日還有一場硬仗要打,遺玉就讓他們兩個出去到屋頂上睡覺,自己躺在**,輾轉反側了一夜。
睡不著,幾次起來拿出李泰昨天讓盧耀帶給她的那張字條,細細摩挲,思念滿溢,憂心忡忡。
天快亮,遺玉才睡過去,睡沒多久,月香就來敲門送早點。
遺玉扒了幾口飯,就問起蕭漢:,“你們大人昨晚沒回來嗎?”
月香搖頭,“這會兒還沒回來呢,公子有事嗎?”
遺玉放下箸子,道:,“我想出去走走,在院子裏悶了幾天渾身不舒服,要不你陪我出去?”
月香事先被蕭漢,丁囑過今天看好遺玉,尤其是不能讓她出門,麵上就露了難色。
遺玉一看她表情,就猜到是怎麽回事,就不再提,安靜地吃了飯,又和她聊了一會兒,看時辰差不多了,就打了個哈欠,佯作困頓:“昨晚沒休息好,我睡上一覺,別來打攪我,去吧。”
她願待在屋裏不出去,月香是求之不得,趕忙讓人進來收拾了東西,帶上門,守在院子裏頭。
遺玉悉悉翠翠將該拿的都帶上了,確認再三,才進到內室,開了後窗。
“咱們走吧。”
遺玉眼神一柔,可以想象出李泰說這番話時的樣子,他的確了解她。
盧耀眉毛動了動,不給麵子地揭穿沈劍堂的話,“太子說是讓我留下來,你送信。”
沈劍堂同他打哈哈,“不都一個樣麽,你就體諒體諒我連夜趕路到遼東連口氣都沒喘,替我多跑幾步路吧,啊?”
盧耀意外地好說話,對著同他耍賴的沈劍堂,點點頭,沒再和他爭。
遺玉倒也不在意誰去誰留,等他們商量好,就把今天查探到的情報都低聲一條條敘述給盧耀聽,教他回去如何稟報。
盧耀臨走前,才塞了張字條給遺玉,說是李泰給她的,沈劍堂湊過來看,遺玉當時沒設防他,卷開一看,是在沈劍堂曖昧的笑聲中,紅了臉。
“相思難入夜,孤枕不成眠。,嘖嘖,想不到這木頭也有通人性的一天。”
沈劍堂一邊調侃,一邊從窗子口爬了出去,留下遺玉獨自握著那張字條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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