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日星期一

新唐遺玉之懷孕出征

第二九零章 欲征

八月底,朝中人事變動,門下省詔令,陳國公侯君集遷吏部尚書一缺,勳國公張亮遷刑部尚書一職,原刑部尚書高志賢左遷,為齊王李佑府中長史,國子祭酒東方佑告老,由太學院院士查濟文代任。

緊隨其後,李世民又連番為子女指下婚事,為太子淑人一人,楚王李寬側妃一人,齊王李佑側妃一人,蔣王李惲正妃一人,將豫章公主下嫁戶部尚書唐儉之子唐議識,將北景公主下嫁平陽長公主駙馬柴紹次子柴令武。

這麼一來,下半年,禮部變成了最忙碌的一處,諭旨一出,便緊鑼密鼓地排算起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婚期。

遺玉聽到第一手的消息,還是從高陽那裡。

「什麼嘛,先前都亂說那工部侍郎之女會被指給四哥的,鬧了半天,還是進了東宮,虧我擔心一場,還藏著掖著沒有同你說。」

閻婉被指到東宮做了太子淑人,遺玉聽到這個消息,很快便聯想到閻婉的遭遇,這麼一來,兩個月前在舒雲樓佔了閻婉便宜的,應當就是風流成性的太子無疑了。

對於那件事,遺玉雖然知道是有人借了她的名義害了閻婉,卻沒有詳查的打算,且算是她在刻意迴避。




高陽膝上擱著一盤相州特供送到魏王府來的蜜棗,個頭雖然只有拇指大小,但色澤鮮麗,酸甜可口,因為數量不多,分別送到盧氏和程府幾家之後,遺玉還特意留了一些給高陽,她卻不惜物,一個一個地咬開,甜的才會吃下,稍微酸一點的就會隨手丟到一旁的湖水裡。

「還有柴令武那個小子,生在柴家,真是佔了天大的便宜,要不是姑母不能孕,才收了兩個駙馬妾生的兒子撫養,哪裡輪得到他來娶公主,還不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對了,你還不知道姑母為何要同駙馬分居兩地吧,我告訴你啊,是——」

高陽說話口無遮攔,遺玉聽著便覺得頭大,生怕她再抖落出什麼不該說的事情,便連忙塞了一枚棗子進她嘴裡,打斷道:

「我下午打算到勤文閣去看看,你要一起嗎?」

「唔唔,好啊,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做,咱們騎馬去吧,我今天可是帶了飛雲來。」

三月時候在洛陽,遺玉就答應過高陽,要給她弄一匹好馬,並沒忘記,回來就同李泰提起,他入夏就讓人從北方運了一匹黃鬃回來,被遺玉當成是半份婚禮送給高陽。

那黃鬃將才三歲,足腳有力,毛鬃柔韌,漂亮的是自足踏有白鬚,高陽十分喜愛,便拿了遺玉那匹烏雲做比,許名飛雲,平日愛惜的不得了,養在公主府上,偶爾才會拉出來騎乘。

「騎馬太打眼,我還是坐車好了。」

高陽不滿地撅起嘴:「嘁,坐車坐車,整天坐車不知道動彈,也不怕吃多

了會發福。」

遺玉失笑,「我吃的本就不多,哪裡會胖?」

「是麼,」高陽眼珠子一轉,便伸出手朝她腰上襲去,「叫我瞧瞧。」

「哈哈,別別,別亂動,當心跌到湖裡,」遺玉怕癢,哈哈笑著,左閃右避著她的捉弄,伸長了手臂推遠她,卻還是不妨被她在腰上摸了幾把,癢的她都要笑出淚來。

「你再鬧,我可生氣了啊」

極力板著臉沖高陽喝了一聲,對方這才老實地收回手去,捏捏手掌,挑著眉毛取笑道:

「還說你不胖,腰上都肉乎乎的了,被我逮著了吧。」

「要是瘦的都成骨頭那還不壞事了。」

遺玉捂著肚子,瞪她一眼,但多少有些在意她的話,手底下偷偷按了按有些微鼓的小肚子,想起這幾日穿衣是不如前段時間舒適,疑心忽起,左眼猛跳了兩下,便急忙去扣了自己的脈息。

「誒?你怎麼啦,開個玩笑,你還真生氣了啊?」

「沒事,」遺玉放開手腕,毫無異狀的脈息,讓輕嘆出一口氣,暗笑自己犯傻,上個月中不是才來過月信,怎麼可能有什麼,瞎激動個什麼,不就是吃胖了些麼。

是夜,梳洗罷,床前燈明,侍女們檢查好了窗子,備好了夜用的茶水,便垂簾關門退出去。

換下了常服,僅著一身白色中衣,李泰屈膝半躺在床榻外側,手裡握著半卷書在看,一頭烏髮散漫,比白日多許溫文質態,過於漂亮而讓人不敢直視的五官,因被燭火遮影,倒是顯得容易親近了些。

遺玉套著一件沐浴後穿的寬鬆裙衫,盤膝坐在床裡側,歪著脖子把擦拭乾淨的頭髮又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從中間用發繩系好,撩到後背,把梳子放回床頭的小櫃上,抬頭瞅了一眼李泰,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便掀開一角被子鑽進去,背對著李泰躺好,含糊道:

「不早了,明日約好了同人去芙蓉園賞花,我先睡了,殿下看罷書,也早點休息。」

話說完,她就豎起耳朵聽著背後聲響,過了一會兒,沒聽見李泰有什麼動作,便放心地閉上眼睛,正打算去造夢,露在被子外的脖子上便貼上一隻手掌,手指輕巧地滑過她耳根,在她繃緊的下巴上輕彈了兩下,很快就把她逗紅了臉,不得不睜開眼睛,一把按住在她下巴上作怪的大手,嗔道:

「我想睡了。」

李泰把書卷放到一邊,翻過身貼著她後背躺下,一手枕著腦側,背著燭光,看著她並不清晰的側臉,被她按住的手掌就貼在她心口上,尤能感覺到她活躍的心跳。

想來就有些可笑,像他這樣一個喜靜之人,竟然會有一日習慣與人同床入眠,甚至到了沒有她的陪伴,會不能安睡的地步。

清楚這並

不是一個好習慣,可他卻喜歡。

「高昌王麴文泰自大,阻斷了西域馬道,和突厥人一起襲掠伊吾和焉耆,從突厥逃奔高昌的中原人口,也未他隱匿,這兩年他託病不入朝,父皇已經不喜,派虞部郎中前去責問,前日早朝使者往返,帶回其囂言,父皇大怒。」

聽李泰突然講起朝事,遺玉疑惑地轉過頭,看著他。

見到她眼中問詢,李泰停頓了片刻,才開口:

「父皇有意同吐谷渾聯合討伐高昌,西北將有戰事。」

戰爭對遺玉來說並不是一個遙遠的名字,去年九月,盧俊便參與了打擊吐蕃人的松州一戰,且在那場戰事中生擒了敵方大將,得以被皇上賞識。

可她不明白,李泰突然同她提起這個,是為什麼。

「六月宮中遭襲,西北番邦蠢蠢欲動,此時高昌傾於突厥,實乃損折我朝顏面,為震懾遠方,必滅高昌,以儆傚尤。」

遺玉心裡已經隱隱冒出不好的念頭,小心試探道:

「我看書料,便覺高昌王是一善變之人,前隋亡後,當時東突厥勢大過我朝,他便投靠了東突厥汗國,貞觀年初,突厥降入我朝之後,他又進朝拜見皇上,如今又與西突厥苟伙,莫不是突厥人這些年又強盛回來了麼?」

李泰坐起身,不避同她談及軍政:

「突厥西部現任的可汗是欲谷,此人行事硬派,以我朝當年並納突厥故土而恨,償有收復野心,近年突厥鐵騎進犯西域,大肆擄掠,高昌處於我朝西部咽喉地帶,自為欲谷所重。你所言不錯,麴文泰確為一善變之人,他想必是以突厥在近,我朝在遠,方生變節改投之心,自覺有欲谷在後撐腰,適才囂武,舉兵佔下伊吾、焉耆兩國,如若不止,任其東進,再犯遠方,恐威脅河西,待其勾結成氣候,滅之已晚。」

「父皇以寬仁為待,先前察覺到他意圖,就曾有勸告,然麴文泰並不領情,不但羞辱我朝使者,還放肆言談,謂之『鷹飛於天,雉竄於蒿,貓游於堂,鼠安於穴,各得其所,豈不活耶』,父皇當朝痛斥其為卑鄙小人,有意攻之,朝中兩分,有人讚同出兵,亦有人反對。」

說到這裡,李泰目光轉冷,是對麴文泰的囂張,亦是對頑固守國不思進取者的不滿。

遺玉跟著他坐了起來,拉著他的手想了一會兒,重重點了下頭,贊同道:

「然,為國為民,此戰是不當避。」

李泰讚許地看了她一眼,原本遲疑多日不好告訴的話,總算在此時能夠講出:

「正是如此,我欲參與請命,出征討伐高昌。」

遺玉腦子嗡了一聲,看著他的目光霎時直愣起來,好半天她才尋到自己語無倫次的聲音。

「殿下,你這是、這是,據我所

知,你並無領兵的經歷,討伐高昌,非同兒戲,這麼怎能,皇上他想必也不會答應...」

這怎麼能行,李泰在長安城裡,還總是有人惦記著取他性命,真到了軍中,趁著戰亂,不是更方便給人下手的機會。

是她記錯了還是怎麼,歷史上有這麼一段嗎,李世民似乎是派兵滅了高昌,可是這領兵的人,怎麼也不會是李泰啊,他可是皇子,皇上怎麼會答應讓自己的兒子——

不,不對,歷史上的魏王,可是長孫皇后的嫡次子,而她的李泰,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妃子所育的庶子,皇上不是一直都在利用這個兒子,制衡著朝中的權勢嗎,他早就已經不在乎這個庶子的安危了,不是嗎?

見她眼中驚慌,李泰不忍,伸手攬過她的肩膀,低聲道:

「父皇前日已私下傳詔過我,他亦屬意讓我參與此次征戰。」


第二九一章 前途未卜

「勤文閣八月統共收錄了兩百一十六件書畫,除去重複物品二十七件,是有書稿五十一件,字畫五十八件,抄文八十件,當中又有妙品九件。我同各位掌事商量過,以為有的書卷,一樣至多有五本,因重複過多造成閒置,又有客人惡意借此堆累升等,因而最好適當給一部分書籍劃出不復收用的限定,您意下如何?」

「...嗯,就這樣辦吧。」

芙蓉園中,墨瑩文社一月一次的小聚,擺在紫雲樓前的小花園裡,茶品果脯在案豐,柔絨席毯鋪地,四周花香怡人,蜂飛蝶舞。

諸名掌事的夫人小姐都在,穿著正裝,梳著麗髻,圍著遺玉四散坐在草地上,或手持杯樽,小酌小飲,或捧著紙筆,寫寫畫畫,談的不是詩文樂曲,不是衣料首飾,而是文社近來的情況。

「因女館建設,引走了不少人去看熱鬧,這個月的收錄情況不如頭幾個月,好在女館只對女賓開放,學生們還是要到樓中借書看。此外,正值女館聲名大作,我原本以為新入社的幾個會有跳脫,沒想到是無一人離走。」

「聽大掌櫃的說,前段時日有一撥人到閣中打探,甚至還抓住兩個企圖盜冊的賊偷,交給護院們審問過後,並沒有問出什麼詳細,我怕過於嚴厲,反被人以為我們藏納,就把他們當成尋常小賊,直接送交官府了。」

「...做得很好,我們是在做正經事,不怕人知道,只是錄冊名單事關我們墨瑩的根底,還是妥善收好為妙,這兩**們抽空整理好,就拍人送到墨園去放著吧。」

「是。」

處理完正事,一群年輕女子才有了閒聊的心思,說起哪家綢緞莊出了新染的布料,西市哪家點心鋪子換了店址,遺玉支頭側倚在茶案上,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她們特意從收錄的物件中找出來,送到她這裡的雜集手稿。

「怎麼了,是不是昨晚下了雨,沒有睡好?」

程小鳳在家中養胎,沒能夠來,封雅婷就坐在遺玉邊上喫茶,曉得她一個早上都不在狀況,現在更是人在這裡,心早不知道飛哪裡去。

「不,有些心煩罷了。」

「讓我猜猜,可是因為長樂公主那邊聲勢猛進,你擔心這陣子過去,待她穩住女館,查到墨瑩是你在做東,會掉過頭尋咱們的晦氣,要知道憑墨瑩現在的處境,論權論勢都不是女館的敵手,沒準一個不小心就會搭進去,咱們這半年多來的努力就要付諸東流了。」

封雅婷嘴上說著擔心,神色卻沒有多少懼意,聽著耳邊姐妹們的談天說地的嬉戲聲,她看著眼前的人,總覺得有對方在,就不會讓她們辛苦建立起來的圈子毀於一旦。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女館的確勢大,又對她們懷有敵意,可她手中留有平陽公主這道平安符,便是到了最後,也不會讓墨瑩垮掉,這是她的人脈,是她在長安城中的根基,她早就想有萬全之策,得保它平安成長。

她現在擔心的,是昨晚李泰同她提起的戰事。

西北諸國shao亂,高昌勾結突厥汗國,阻斷了東西往來的商道,燒殺擄掠過道唐人商旅,為禍邊防,意圖進犯,高昌王麴文泰又對朝廷派去的使者大放厥詞,已經惹怒了皇上,派兵討伐勢在必行。

她對歷史尚存的一些記憶告訴她,高昌國似乎是在這一代為唐所滅,可那是在領軍的人物中沒有李泰的情況下。

朝中有那麼多的武將,皇上卻偏偏屬意讓李泰帶兵,若是勝了,那必當強壯李泰聲勢,萬一敗了,領兵眾將必當受責,然這一仗,又只能勝,不能敗。

皇上便是再糊塗,也不會拿江山社稷開玩笑,面對這只能勝不能敗的一仗,他卻派了李泰領兵,這是什麼意思,他難道就不怕這個庶子羽翼豐滿,將來到他掌控不住的地步嗎?

還是他根本就有恃無恐,早就算好了將來的每一步。

越是接近這位君主,遺玉就越是覺得茫然無措,這位名垂千古,運籌帷幄的長者,就好像是一隻雄鷹,你眼中明明看得見他在飛翔,他卻早已身在天邊,俯瞰著大地上,每一個追逐著他的身影。

「怎麼又不說話了,你在擔心什麼?」

「沒什麼,」遺玉搖搖頭,低頭將手上翻亂的書簡都捲好整理乾淨,讓平彤抱在懷中,起身環掃了一圈正在花園裡追鬧的女子,抖了兩下裙角,將上面沾染的草葉抖落,對封雅婷擺了擺手。

「我讓廚房準備了午膳,請了西市的花蒸師傅,等下你們自便,玩累了就折些花帶回去賞看吧。我有些累了,回房去躺一下。」

「好,你去吧。」

封雅婷目送遺玉走開,身影消失在花廊轉角,附近的女子們才一群圍上來,三言兩語地擔憂道:

「王妃這是怎麼了,沒什麼精神的樣子,是不是不舒服?」

「我稟事那會兒就見到她走神,是昨晚沒有休息好嗎?婷婷姐,是不是因為無雙社和女館的事,王妃在擔憂,你勸了她嗎?」

「是不是昨晚下雨著了涼?」

「唉,我剛才偷偷瞧她,眉頭這裡都皺地凹下去了,肯定是煩心著呢。」

......

「好了好了,」封雅婷半天才插上一句話,打斷她們的臆測,做安撫狀,哄道:

「別亂猜了,她只是累了去休息一下,你們到一邊玩去,莫要用多了點心,晌午留在這裡吃花蒸。」

一群女子聽了,年紀小些都拍著巴掌高興起來,年長些的還是擔憂地望著遺玉離開的方向。

派去高昌的使者反朝之後,為是否出兵攻打高昌一事,以長孫無忌為首的一派主戰,以宋國公蕭禹為首的一派堅決反對用兵,接連幾日的早朝上都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口水戰,有時甚至公然怒斥,罵個面紅耳赤,非得皇上親口拍案喊停,才會聲止。

同樣身為主戰一派,李泰卻並未參與到這場口水戰中,而是在遺玉的擔憂中,早出晚歸,每日手不離卷,接收著快馬從西域傳來的探報,分析研習,甚至幾次邀請河間王李孝恭到府中做客,兩人在書房中一待便是一整日。

遺玉知道,他是已經拿定了主意,正在著手做著帶兵之前的最後準備。

如果可以,她很想用盡方法把他留下,哪怕這場戰爭已經有了九成的勝算,她也不想讓他去冒那一成的險。

倘若昨晚睡前,他沒有背對著她,第二次低聲向她訴說著他心中的宏圖。

「我現今處境表面光鮮,雖不至於為人刀俎,然有父皇一喜一怒,便可覆我,榮辱尊寵,不過是旁人加之,我要人敬我,畏我,不憑出身,不憑榮寵,單憑我一人。要登得天下,便需先有掌盡天下之心,即為我物,當為我護,古來成大業者,無一不是文治武功,乃有幾人空坐高宅而能長久,即便前途是有萬丈溝壑,我亦獨有縱身一途,退,我從未想過。」

她看著他坐起在床頭,挺直的背影,清楚明白他這樣一個心高氣傲至極的人這些年被捏在他人掌心肆意擺弄的隱忍和痛苦,什麼勸告對他來說都是一種背叛,她只能選擇理解,因為這樣的話,他必是不曾對第二個人說過。

「你會做好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朝堂上的交戰一直維持到了九月中,前方傳開快報,前來長安進貢的西域一隻使節商隊在半途被高昌截殺,兩百人唯一生還逃出,麴文泰宣佈正式封鎖天山南麓邊境,禁止使節和商隊入唐,大有封疆之猖勢。

這算是徹底惹惱了李世民,天子一怒,朝堂上頓時安靜了。

詔留了十數重臣御書房議事,一日商議之後,在李孝恭的提議之下,李世民決定聯合在西吐谷渾,共同出兵討伐高昌國,先派使節先去吐谷渾贈予繒帛,再由駐紮西北多年的侯君集主導,連日商討攻兵策略。

就在朝中大議之時,八月賜下的幾起婚事,也陸續行開。

戰事,遠在西北將行,而長安城中民平安泰,尤不知將士欲征。

「快、快,別落下東西,這個抬上抬上,小心」

已經為人母的小滿插著腰,站在盧家宅門口,指揮著僕從將最後幾箱貴重物品抬上馬車。

前庭廳中,盧俊和晉璐安跪在席上,正正經經地衝著高坐的盧氏磕頭。

「娘,兒子不孝,將要遠任,望娘保重身體,勿多思念,勿多操勞,兒定當謹記母親教誨,謙己為人,不爭強好勝,凡事三思而後行。」

離愁別緒,盧氏一把年紀,卻忍不住兩眼冒淚,撇過頭擦了擦,虛抬手扶他們起來。

「眨眼就要入冬了,地上涼,且快起來。」

盧俊丈高個漢子,跪在地上,抬頭瞅著盧氏,紅著眼睛,此時就像是個孩子:

「娘,兒子捨不得您,要不我就再多住兩日。」

「這麼大個人了,竟說傻話,」盧氏破涕為笑,嗔怪他一句,便扭頭同媳婦說話,「璐安啊,俊兒就勞你多待了,到了那裡,他若是蠻幹不聽你勸,莫忘寫信回來,讓娘罵他,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莫要累著,藥記得吃好。」

同宅相處這一段時日,晉璐安對盧氏的好深有體會,這便要同盧俊到華陰上任,亦是捨不得她,早晨起來眼睛都是腫的,面對盧氏叮囑,連連點頭,哽咽應聲:

「娘,您放心。」

「老夫人,二公子,夫人,車已經裝好了,您看這是不是趁著天還早,趕緊上路?」

門外傳來盧孝的稟報聲,盧氏站起身,盧俊和晉璐安趕忙上前扶著,她立在門口,往外瞧了瞧,心急道:

「再等等吧,這玉兒怎麼還沒來,昨日就同她說,你一早就會走。」

正說著,門前便起騷動,也不知是來了什麼人,進出的下人們全都散開兩邊,讓出一條道來,容人通過。

盧氏打眼望去,認出前頭帶路的是繫著一條紫綢披風的小女兒,便上前迎,人還沒走到跟前,便聽到一聲尖嗓子高報——

「聖諭到,華陰府都尉,盧念安聽詔。」

盧氏抬頭,見跟過來的遺玉臉色不好,衝她輕輕搖頭,心裡一個咯噔,還是被兒子兒媳攙扶著跪下聽旨。
第二九二章 特設大督軍

「明罰敕法,聖人垂懲惡之道;命將出軍,王者成定亂之德。故三苗負固,虞帝所以興師;鬼方不恭,殷宗所以薄伐。朕嗣膺景命,君臨區夏,宏大道於四海,推至誠於萬類。憑宗社之靈,藉股肱之力,億兆獲乂,尉候無虞......朕受命上元,為人父母:禁暴之道,無隔內外;納隍之慮,切於寢興......示以順逆之理,布茲寬大之德。如其同惡相濟,敢拒王師,便盡大兵之勢。以致上天之罰。明加曉諭,稱朕意焉。」

隨著一篇義正言辭的《討高昌詔》頒布,聖上正式降下明義,興兵討伐高昌。

貞觀十三年,十月,京中連發詔命示下,調動兵力,遣兵整將。

派吏部尚書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元帥,左屯衛大將軍薛萬鈞為副帥,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為蔥山道副大總管,武衛將軍牛進達為流沙道行軍總管,等。

此外,特設六路大督軍一職,監全軍行進,委左武侯大將軍相州都督魏王李泰任。

「啪」

李承乾轉過身,將手中紙詔狠狠甩在地上,五官多有扭曲,咬牙憤聲道:

「大督軍?這是什麼時候新多出來的職位,不過是攻打小小一個高昌,用得著這般多此一舉、興師動眾嗎」

「太子勿怒。」

長孫無忌彎腰撿起詔文,輕輕將其抖展,重新捲好。

「皇上興兵高昌,意在伐滅,奈何西有突厥,此去高昌七千里,不顧需耗舉兵十萬,是有敲山震虎之用,為的不是高昌小國,是為威懾它身後站的突厥人。」

「那也不必要派李泰去,他懂得用兵打仗嗎,他上過一次戰場嗎?這一仗是必勝之局,父皇分明就是要給他累功父皇為何恁地偏向可惡、可惡」

李承乾不聽長孫無忌勸說,一甩袖袍,怒起離身。

長孫無忌看看被他猛力推的來回搖晃的門扉,輕輕搖頭。

「君心難測,福禍難知。」

「怎麼了,剛才看到太子殿下跑過去,是不是又發了脾氣?」

侯君集背著手走進書房,還不住地回頭去望門外,李承乾的背影三兩下便化作不見。

長孫無忌伸手引他到書桌旁坐下,自己走到書櫃前收好詔文。

「他聽說魏王將要領軍,到我這裡來鬧了一場。」

侯君集一笑,擺擺手,不以為然道: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此次舉兵攻打高昌,我為主帥,他魏王就是掛個督軍的名頭,即便是前面加了一個「大」字,也不過是擺設。」

「可是皇上明文詔令他監顧六軍。」對於這臨時加設的一個職位,長孫無忌並不樂觀,總覺得事情不像是表面那麼簡單。

「哼,監軍又如何,憑他一個毛頭小子,舞文弄墨厲害些,不曾下過戰場,難道還懂排兵佈陣不成,此次行軍總管哪個不是幾戰沙場的老將,你別忘了,帥令可是在我手上。」

見他聽不進去,長孫無忌便不再多提醒,只是低聲囑咐道:

「罷,你多注意,儘量莫要他出風頭就是,還有,護好他周全,萬一在軍中出了事,你必會受牽連。」

「我省得,你放心。」

盧俊府上,送走了前來宣詔的內侍,一家幾口坐在客廳裡,面面相覷。

「怎麼回事,才說要到華陰上任,這兵一天都沒練,為何就突然要帶兵去打仗了?還是要去西疆,那麼遠的路,你二哥成親才幾日,這打完回來都什麼時候了?」

遺玉坐在盧氏身邊,輕聲安撫著:

「娘,您稍安勿躁,我也是早晨聽了詔才同內省的人一道過來的,王爺同樣被委任了軍職,要帶兵出征。」

「什麼?魏王也要去?這可怎麼是好,這可怎麼......」盧氏一把抓住遺玉的手,心神不寧地叨叨起來。

遺玉拍拍盧氏手背,扭頭對盧俊道,「二哥今天是走不了了,就先到王府去一趟吧,王爺說有事找你,娘這裡有我在。」

相比較母女兩人的擔憂,盧俊就要顯得興奮一些,他點點頭,又將惴惴不安的晉璐安拉到一旁低語了幾句,便讓盧孝牽馬出門去了。

下午遺玉回到王府,盧俊已經離開,她聽下人說李泰正在前院大書房見客,便先回翡翠院更衣。

等到換完衣裳出來,李泰也已經送走了客人,回到院中。

兩人在院子裡碰著,李泰就站在書房門口,轉身衝她抬了抬手,道:

「來,到書房,我有話同你說。」

白天事急,正好也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問他,遺玉跟上他的腳步,留了丫鬟在門外,進到書房,反手將門關上,穿過小廳,一撩簾子,抬頭便怔住。

李泰就在書案後,他慵散地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揉著額頭,一手隨意地搭放在扶手上,窗後黃昏的日光將他籠罩,染上一層朦朧的金色,這畫面很美,又讓她說不出的心疼。

原本還有質問在心,忽就沉了底,她目光軟下,走過去,繞到他身後,搭在他肩上,一下下捏動他僵硬的肌肉。

李泰輕出了一口氣,享受地閉上眼睛,直到半晌過後,漸有睏意,才聽她溫聲詢問:

「晚上還要出門去嗎?」

「嗯。」

「不是說有話要同我講?」

「此番西征,一去七千餘里,沙磧兩千里闊,短則數月往返,遲則踰年,我走後,長安必不能寧,恐有人藉機不利於你,你且遷往相州,在都督府中暫居,待我班師回朝,我再派人去接你回來。」

李泰說完,就覺得肩上力道突增,停了一會兒,才聽她遲疑道:

「這樣會不會太過大題小做,有一凝一華保護,我就住在王府裡不行嗎,非要遷到河北去那麼麻煩?」

「你還是不懂,」李泰抬起手,按在她停在肩頭的手背上,「長安城是天子腳下,一旦我離身,在外有所異動,若有人要置你於囹圄,輕而易舉,你若有事,我必不能安。」

不知為何,遺玉並不想走,雖這長安城裡有太多的麻煩和隱憂,但她的家就在這裡,要讓她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等待李泰回來,總覺得心裡像是硌著一塊石頭,怪怪的不舒服。

「你也說了這是天子腳下,好端端地誰敢...」

話到一半,遺玉小了聲音,似乎是明白過來李泰所指,垂下頭,沉思了一陣之後,又問道:

「那我娘呢,二哥走了,我也走了,難道要把我娘一個人留在長安。」

「同你一起去河北,我已安排好路徑,等下個月大軍一出發,你便上路。」

聽他已將方方面面都安排好,會問她顯然不是徵求意見,而是在說服,她卻連氣他自作主張的力氣都沒有。

遺玉不甘心地咕噥一聲,彎腰從後頭環住李泰的肩膀,頭枕在他肩上蹭了蹭,鬱悶道:

「那我能寫信嗎,王府不是專門養有送信的鴿子,我到時候寄信給你,不需要你回信,你不忙的時候看一下就好。」

李泰抬起一手,覆在她擁來的手臂上,「可以,我會看,每一封。」

遺玉收緊手臂,將鬧到埋在他肩窩上,酸著鼻子,小聲道:

「我搬去都督府住就是,你早些回來。」

「好。」

當晚,遺玉又到盧俊那裡跑了一趟,將遷往河北的事告訴盧氏,盧氏先前不願同兒子一起搬到華陰,可放心不下女兒獨自遠住,不但通情達理地同意了,甚至還反過來勸慰她道:

「我聽你二哥說了,高昌是個不大點的小國,這一仗易勝,你不要多慮,就放心等著他們回來吧。」

遺玉這兩年參與坤元錄的編修,悉知地理,當然知道高昌比起大唐來說的確是個不大點的小國,人口統共也只有三到四萬,更不用說軍備,這一次朝廷動兵十萬,再加上聯合的吐谷渾勢力,還有其他番邦參與,但從數量上說,十幾萬大軍攻敵,想不勝都難。

可高昌同大唐並非一牆之隔,幾千里路,侍衛遠征,軍需消耗巨大,加上人心莫測,誰知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遺玉心裡不安,可對盧氏卻要往好了說:

「是啊,盧耀不是也要跟著二哥同去嗎,有他在,不會有事的。」

母女兩相互安撫,奈何世事無常,誰又能斷前途。

一夜無眠,盧俊第二天便動身去了華陰府,趁著大兵進舉之前,先接管華陰府軍,晉璐安則是在盧氏的勸說下,留在了長安,雖盧氏要同遺玉到河北,但這裡好歹有她的娘家照應。

未免節外生枝,遺玉並未提前將遷往河北的事透漏出去,只是趁著大兵進舉之前,將墨瑩文社的方方面面都提前安排下去,又空出每日看書寫字的時間,泡在藥房裡準備著各種李泰出行可能會用到的藥物。

許是離別在即,夫妻兩人雖然白日裡忙的fen身無暇,入夜卻總是早早梳洗,躺在床上說話,一個安安靜靜地聽,一個碎碎唸唸地講,有時情濃,便會行些親暱之事,可並不貪歡,只是藉著纏綿安撫彼此的不捨。

就這麼又過去半個月,京外來報,調兵到齊,駐紮候命。

十月末,入冬,天氣轉寒,皇城之中,一道令下,將士即行。
第二九三章 與君暫別

「主子,五更了,該起身了。」

月落梢頭,窗前紅燭猶燃,忽明忽滅地映著羅帳抹著床上一雙睡影。

門外響起平彤壓低的叫起聲,不知第幾遍,床上相擁而眠的人影才有動靜。

李泰和遺玉一前一後睜開眼,都沒有起身的打算。

李泰攬著遺玉的腰,翻過身,將她抱到胸前趴著,左手繞到她溫軟的後背上輕撫,右手穿梭在她散亂的長發裡,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聽她發出一兩聲舒服的唔噥。

靠在他溫暖的胸口上,聽著他安穩有力的心跳聲,遺玉很想就這麼閉著眼睛再睡過去,將離別遺忘。可是不能,她知道他不出聲,便是在等她開口。

「我拿荷囊裝給你的幾瓶藥,你一定要隨身帶著,西北天寒,不比長安,你莫要以為自己有內功護體,就不加衣裳,你生辰近了,今年不能留在長安擺宴,禮物我已備好,提前送給你,你人在途中,若是遇上疑難,不妨靜下心,想一想我。」

遺玉說著話,伸手摸到枕頭下面,扯出一條鏈子,摸索著穿過他的頸後,系在他脖子上。

微涼的墜子貼在胸前,李泰不用拿起來看,也知道她給的是什麼。

「我以為我收的很好,你還能找到。」

遺玉將墜子撥到他心口上,輕輕按著,想到天亮後他已經離開,此去一別,就是一年半載,如同當初她在普沙羅城等候的日子,思念的難熬,這便覺得心現在就跑到他身上,空的難受。

「你哪裡有好好收著,不就擱在書房的架子頂上。我知道你不想我戴著它,可我莫名就是喜歡它,感覺上好像是同它有什麼說不清楚的牽繫,現在送給你,繩結我重新編過,不如你送我那條水金的鏈子珍貴,可這上面繫著我對你的思念,你帶在身上,就當是我陪在你身邊。」

將要離別,原本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都變得容易起來。

話聲落,他在背後的手臂便緊緊收攏,有一瞬間卡的她喘不過氣來,正極力忍住往外湧的眼淚,便聽他低啞的嗓音,順著他微震的胸膛,敲在她耳鼓上。

「待在河北,等我接你回長安。」

遺玉很想乖巧地應他一聲好,正如這段時日她表現的堅強,好讓他能夠放心地離開,但流出的眼淚怎麼也收不回,一滴兩滴順著眼角滑進他頭髮裡,她索性放開嗓子,摟緊他的脖子,張開嘴,可憐兮兮地哭訴起來。

「你走了,我就要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嗚,沒、沒人陪我下棋,讓我、讓我使詐耍賴,也、也沒人為我解答書上的疑難......」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眼淚,李泰措手不及,撫在她後背上的手掌抬起,僵在空中,不知是該落下,還是該先把正在鬧人的她拉起來。

「嗚...我早上起、起來給誰梳頭,嗚嗚,天已經轉冷了,晚上一個睡覺,我不喜歡,早上一個人醒過來,我也不喜歡...」

眼中的碧色變得柔軟,李泰手掌落下,在她背上拍哄,難得她放縱一次,讓她哭哭也好,現在哭過一場,至少在他走後,她能少哭一場。

「我、我不放心你,我不想做烏鴉嘴...可是我怕你這一趟遠行會出事,怕你會遇到危險,你就是常常不拿自己的安危當一回事,總是喜歡做些以身涉嫌的事,我說話,你又不聽......我還、還擔心,到了外面,沒有人管著你,你便只吃肉食,一點素的都不沾,我是說真、真的...嗚嗚,只吃肉,不吃菜,你知道嗎,嗚嗚,等到老了沒有牙齒,你會後悔的,嗝。」

聽她越說越不著邊,大有無理取鬧的趨勢,到最後都哭的打嗝來,鼻涕眼淚全都抹在他頭髮上,讓人哭笑不得,又捨不得。

李泰抱著她坐起身,拉起被子將她露出的後背遮好,才把人從懷裡揪出來,低頭看她一抽一抽地吸著紅通通的鼻子,拿手背左一下右一下抹著眼淚,一頭黑髮散亂在纖瘦的肩頭,隨著哭聲抖瑟,一副可憐樣子。

李泰雖是不捨,但知再給她好臉,她一準是會哭的愈發起勁,他於是沉下聲音訓斥:

「好了,不要胡說。」

遺玉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好歹哭過一場,心裡的悶痛消散不少,見他板起臉,便識相地閉上嘴。但心裡是好受了,胃裡卻突然翻滾起來。

李泰不察,將她從腿上抱下來,挪到床裡邊坐著,掛起半邊床帳,起身下床,到衣架旁取下昨晚備好的乾淨衣物,他一面背對著她穿衣,一面囑咐道:

「我走以後,過上兩**再到宮中辭行,我已打點妥當,這時候宮裡不會強留你在京中。行禮不必多帶,到了河北再換新的。相州有我私庫,我在庫中存有錢兩,鑰匙就在典軍孫雷手上,你介時持私印見他,讓他交給你保管。都督府上,除了一個副典軍是吳王的眼線,其他都是我的人,你若覺得麻煩,我在城中另有別院,你到時再決定住哪。此外——」

「唔、唔...嘔。」

李泰的聲音被一陣嘔聲打斷,他袖子套到一半,轉過身,就見遺玉趴在床邊,一手捂著嘴,一手慌亂地夠著床腳的銅盂。

他連忙抬手將袖子穿好,大步走上前,一手將銅盂拿起遞到她跟前,一手攬過她肩膀靠著他。

「嘔、嘔...」

不是頭一回見她這個樣子,想到原因,李泰臉色不禁難看,沒有理會門外擔心詢問的侍女,待她嘔過了這一陣,無力地歪倒在他身上,他放下銅盂,抓著她雙肩把她拉開,口氣不好:

「你又背著我服藥?」

過了一夜,吐出來的都是酸水,嗓子火辣辣地疼,遺玉暈暈乎乎地搖著頭。

李泰想了想,也覺得不對,若是繼續服藥,她飯量應當會減小,可這段時日,她胃口還算不錯,不但沒有瘦下去,反而長胖了一些。

可若不是服藥,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就——

腦中靈光一現,起了疑心,他猶豫地伸手探進被子裡,摸到她肚子上,揉揉,再按按。

的確是...胖了。

「干、幹什麼?」

遺玉不舒服地按著他亂動的手,有氣無力地瞪他一眼,委屈道:

「我真沒再亂吃藥了。」

李泰沒理她,只是面無表情地抽過外衫給她披上,又倒了一杯茶水塞進她手裡,掉頭走到門邊,吩咐守在門外的下人。

「速去西苑請李太醫和秦尚人來。」

「是。」

「你們兩個進來服侍。」

「是。」

遺玉漱過口,又自己倒了一杯水,剛喝上兩口,杯子就被走過來的李泰拿走,平彤平卉端著熱水臉盆跟在他身後進來。

「找李太醫來做什麼,都說了我最近沒有亂吃藥,就連李太醫給的水丸都沒再服了。」

李泰好像沒聽見她說話,自顧穿好鞋襪,繫上長袍,隨便拿髮帶束了頭髮,走到南窗邊的湘妃榻上躺下,側頭看著窗外漆黑的湖景,不知在想些什麼。

遺玉不想臨別同他慪氣,便老老實實地伸手讓丫鬟們給她擦手穿衣,等著李太醫來診。

剛過五更,外頭天還黑著,臥房裡的燭火重新換過一遍,照明了房間。

李太醫坐在床外一張小凳上,一手把著遺玉的腕脈,一手捋著鬍子,眯起眼睛,面上帶著疑難。

遺玉心不在焉地由他診斷,透過垂落的床帳,看著兩道屏風之間,露出窗邊李泰的身影,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已經好半天了。

剛才阿生還來稟報,說他下屬的將士已經列隊在王府門外等候,遺玉怕他再待下去會耽擱了到朱雀門前聽皇上宣詔的時辰,偏偏李太醫還在這裡磨磨蹭蹭地診不出個結果。

遺玉不耐煩地把手腕抽回來,道:

「不必診了,我沒有事,應當早上起的急了,吃了風,上回那補氣養血的方子,我早就沒再用了。」

李太醫點點頭,面上困惑不減,他扯了一下鬍鬚,站起身,招手叫了秦琳到一邊,絮絮低語了幾聲。

遺玉狐疑地看著他們小聲交談了幾句,秦琳便走到床邊,彎腰湊近她,輕聲道:

「冒犯王妃。」

遺玉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為快點完事,好讓李泰放心,就點頭許可,哪知秦琳伸手進來,竟然直接隔著衣服摸在她肚子上。

稍一遲疑,遺玉便恍然大悟,再瞧他們一個個小心翼翼的模樣,忍俊不禁道:

「這可不是誤會了麼,我自己的脈象,若真有什麼,肯定是第一個知道,哪還需要你們來看。」

奈何一屋子人都沒將她的話聽進去,秦琳認認真真地在她腹部按壓試探了一陣,便收回手,轉身找李太醫說話。

遺玉看著他們兩個又在一起嘀咕,說完話,李太醫飛快地朝她這邊瞄了一眼,這一眼直叫她眼皮亂跳起來,好像有什麼事要來的預感。

果然,李太醫瞄了她一眼,便快步走到那頭窗下,向李泰作了個揖,用著屋裡人都能聽見的聲音,笑道:

「恭喜王爺,王妃這是有喜了。」

屋裡安靜了一瞬,平彤平卉兩個癔症過來,對視一眼,臉上炸開驚喜,噗通跪下。

「恭喜王妃,賀喜王妃。」

見狀,還在掌燈的兩個小丫鬟也抱著燭台趁勢跪下,秦琳、阿生亦然俯身道喜。

遺玉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屋裡跪倒一片,賀喜聲從門外爭相從門外傳進來,充斥到她耳邊,眼前每一張臉上都洋著笑,盛滿她的眼睛。

她卻是這屋裡反應最慢的一個,等到平卉都喜地擠出眼淚,才明白過來她們在高興什麼,頓時驚訝地睜大眼睛,摀住嘴。

有了,她懷、懷上了?

彷彿聽見她心底的懷疑,李太醫笑著解釋道:

「王妃體質有別常人,想來是蔽了滑脈,故而初時脈象不顯,然人有五臟六腑,女子尤多一髒,是否承孕,除卻脈絡,尚有多處跡象可尋,王妃放心,屬下可確診,您已服孕三月,」

秦琳在一旁襯道:「自上一回王妃病下,李太醫便特意拜訪了宮中精專婦診的老太醫,習得不少此道。」

聞言,平彤平卉兩人連忙掉頭,感激道:

「多謝大人費心。」

被秦琳說破私下用功的事,李太醫不好意思地搖搖手,對李泰請示道:

「王妃不查,想來這頭幾個月沒有忌口禁項,好在沒有傷到腹中胎兒,屬下這就去開張安胎的方子,給王妃調養。」

李泰不做聲,阿生代他請了太醫出去,又打手勢讓丫鬟們都退下,帶上門,屋裡很快便只剩下夫妻兩個。

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尚在沉浸在驚喜之中不能自拔的遺玉,這才反應過來人都走了,抬頭見李泰還在窗邊坐著,禁不住想要同他分享這份喜悅。

「殿下,你聽到李太醫說的嗎,我、我們就要有孩子了,這真是同做夢一樣,我是不是還沒睡醒?」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半晌,才發現他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動靜,敏感地察覺到氣氛不對,她收斂起喜色,狐疑地撩開床帳,套上鞋子朝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看清他是閉著眼睛半躺在榻上,燭光照應下的臉龐,看不出喜怒。

見他這個樣子,遺玉心裡的歡喜瞬間消掉一大半,一手輕輕搭在他肩上。

「殿下,你怎麼了,我們就要有孩子了,你難道不高興嗎?」

在她的問詢聲中,李泰睜開眼,入目便是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他抬起手,貼在她喜的泛紅的臉頰上,拇指摩挲著她眼角。

「又在胡說。」

遺玉抓住他的手,委屈地低下頭,「我怎麼胡說了,你分明就是不高興,你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倒像是在發愁。」

「沒有,不要亂想。」

李泰坐起身,將她從榻上抱起來,走回床邊放下,褪掉靴子,在她身旁躺下,小心避開她的肚子,將她連人帶被子一起擁在懷中。

乍聞喜訊,知道自己懷有身孕,遺玉萬般捨不得他此時離去,心裡計較他對自己懷孕一事不咸不淡的樣子,於是悶聲道:

「時辰不早了,你是不是該走了?」

「不急,我在路上用早點,你再睡一會兒。」

「我...我不想睡,我怕等下我睡醒,你就不見了。」

「我就在這兒,睡吧。」

李泰低頭,嗅著她的發香,闔上眼睛。

遺玉昨晚就沒休息好,天不亮醒來,折騰到現在,哭了一場,笑了一場,離愁孕喜撞在一起,早就睏乏,聽他聲音低低響在耳邊,上下兩雙眼皮禁不住搭在一起,原本只是想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沒想這麼一覺睡過去,再醒過來,窗外已經天白大亮。

她睜開眼,猛地坐起身,扭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枕邊,當即失聲喊道:

「平彤、平彤、平卉」

「奴婢在、奴婢在,主子,您不舒服嗎?要什麼?」

看著門外一前一後小跑進來的兩個丫鬟,遺玉抓著身下的床褥,緊著嗓子問道:

「王爺呢?」

平卉推了推平彤,平彤猶豫地上前一步,小聲道:

「主子,王爺、王爺他天一亮就走了。」

她剛說完,遺玉就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慌亂套上鞋子,跑出門外,嚇了姐妹兩個一跳,匆匆追上去。

「主子、主子您要去哪,您別跑啊,當心摔著」

對身後丫鬟的呼叫聲,遺玉耳若未聞,出門便轉進隔壁的小樓裡,奔著樓梯跑上去,一直到了四樓頂上的露台,方喘著粗氣停下,撐著冰涼的欄杆,踮腳往城西方向遙望去。

長安,是四四方方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坊市,一格連著一格,長長的街道,一條縱著一條,站在高處,便像是被這縱橫連接的城垣團團困在裡面,瞭望遠方,越是想要看到的,就越是會變得模糊。

一陣冷風捲來,將她眼角的淚光拂落,乘著風,飄向遠方,最終消散在空中,化作不見。

城門前,大軍齊進,從四方聚來,數以萬計的士兵們持槍背盾,邁著齊促的步子奔湧出城門,將帥在先,旌旗高揚,馬聲嘶鳴。

人群之前,李泰一身戎裝,鐵馬銀盔,經過城門腳下,若有所覺地回過頭,望向延康坊的方向,一手持韁,一手扶向胸口,那裡藏著的,是一縷青絲系成的情思。

「王爺?」

「無事,出城。」

遺玉,等我。

貞觀十三年,十一月正,十萬唐軍北派,進攻西昌,討其罪狀,懲戎狄,懾蠻夷。

新任吏部尚書侯君集作為此戰主帥,統領三軍,領軍將帥之中,薛萬鈞、牛進達等人皆為屢戰沙場的老將,為朝廷所信任。

面對西昌小國,可以說,朝中無人以為此戰會敗。

唯一在朝中引人爭議的,便是擔任特設大督軍一職的皇四子李泰。

是多此一舉,亦或是別有算機,君心難測,在大局落定之前,誰,又能明識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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