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敬軒立刻覺到了她嬌軟身子襲來的再次誘惑。與她光裸肌膚相貼時傳來的那種絲滑般柔膩給他帶來了難以言狀的刺激快感,他抓握住她腰臀的十指幾乎掐陷進了她的柔軟肌膚,耳邊卻再次傳來招娣的啪啪敲門聲,一滯。
終於扯了被衾將她身體飛快裹住,感覺她還牢牢抱住自己腰身不放,嘆口氣湊到她耳畔低聲道:
“阿嬌,大人方才醉態已濃,若非真有急事,絕不會這時候還派人來找我。我先去瞧瞧,你自己先睡,我若能回……”
他停了下來,因耳邊響起招娣第三波敲門聲了。
林嬌哼了一聲推開他,
道:“你的李大人自然比我重要。你去好了,我也不要你回來!往後你都別過來!”
說罷捲了被衾便翻身朝里躺下,送他個大後背。
楊敬軒的耳邊有招娣這樣的奪魂催命音在響,再大的興致也被打飛了。略微平息下呼吸心跳,顧不得還在耍小性的她,翻身下榻飛快穿回了衣裳,正待要開門出去,回頭見她還負氣似地朝里不動,又俯到她臉側親了下,低聲哄道:
“別生氣了,回來你愛怎樣我都由你。”
說完才匆匆開了道門縫,人已經閃了出去,迅速把屋裡的一切都關了回去。
這些時日他來得頻繁,招娣與他有些熟了,漸漸沒從前那樣怕他。見他終於出來,叉腰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下他,嘴裡嘟囔道: “叫了半日都不聽應,我還以為不在……”
楊敬軒的人生初次大事被這樣意外打斷,且看自己離去時,那小女人又在與他彆扭,心情自然差勁,也沒心思與她囉嗦,
只沉臉問道:“有說是什麼事嗎?”
招娣見他臉色難看,目光掃過來,便似兩把冰刀,頓時收了聲,指著前堂方向道:“那人……還在那裡等著……”
楊敬軒疾步往前堂而去,見過來找他的是李府後宅的一個家童。那家童一見楊敬軒,飛快跑了過來,焦急道:
“大人連衣衫都沒穿好,就叫我過來找你。楊大人你在就好,快去吧!”
楊敬軒心微微一沉,預感到必定是有突發大事了,忙出門解了拴在馬樁的馬騎上飛快而去。趕到縣衙後宅時,門正為他留著,門房說大人在書房,徑直便過去,入內關門,見李觀濤坐於燈下只著隨意中衣,之前的酒意找不到半分,神色凝重,似喜似悲。
李觀濤見到楊敬軒,立刻示意他到近前,從抽屜裡取出封剛拆火漆的信,推了過去。
楊敬軒接過,見封上空白無章,入手稍有些重,封裡不像是紙張,倒出裡頭的東西到手心,見竟是枚芙蓉凍所刻的小玩章,端詳片刻,認出章面不過是“鴉哺”篆體二字。
他知道李觀濤平日閒暇之時,喜好篆刻,這書房的桌面上就擺著幾方他平日最引以為豪的刻石,一有空便反复把玩不已,他跟上官久了,自然也略微曉得些門道。見這篆體頗像是李觀濤本人的刻劃手法,遲疑道:“大人,這是……”
李觀濤接回那方小玩章,拇指摸過平滑石面,喟嘆一聲,道:“敬軒,當年我為太子被貶一事,在朝堂上觸怒龍顏,被貶放到這地之時,皇上曾令他身邊親信宮人到我府上要一方印章。我當時便刻了這印石奉上,意在提醒皇上,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太子絕不會是那種圖謀逼宮多位之人,他是被人構陷。那宮人收了這印章便去,留下一句話,說有朝一日,我若再見這方石印,便如面見聖上。我當時雖不解,只這話卻一直未曾忘記。”
“這竟是……”
楊敬軒有些吃驚,遲疑地望著李觀濤。
李觀濤點頭,壓低聲道:“我先前喝了幾杯,正昏沉欲睡之時,竟有京中秘使趕到,遞出這方印石,留下口訊,說是聖人親口所囑……”頓了下,向楊敬軒複述一遍,一時竟激動難以自已,猛地起身,負手在書房裡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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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今皇帝趙喆有一皇弟趙勍,乃是先皇晚年所得麟子。這趙勍自幼便聰敏過人,兄弟倆年歲雖差了將近二十,趙喆自登基後,遵了先皇之意,對這幼弟也是關愛有加,他那年不過十五,便冊了英王。從前與北朝發生戰事之時,當時而立的趙勍自告請命願赴漠北,趙喆雖對這皇弟的鋒芒有所覺察,卻也並未引起大的注意。且當時正是舉國用兵之時,有這樣一位親王上陣帶兵,於全軍士氣自然大有裨益,便準了他請命,冊封天下兵馬都督,由他與大將軍李元共赴漠北。
英王名義雖是兵馬都督,只他身份高貴,自然不可能如大將軍那樣常年累月扎於邊地,大部分時間都在邊城蕭城中“運籌帷幄”而已,只在需要時才會現身。第三年運道不濟,發生一場意外,若非得楊敬軒全力救護,險些便喪命刀下,有了這歷險後,從此自然更是謹慎,出入必重兵擁圍。
戰事就要平定之時,趙喆驚聞李元大將軍的噩耗,得到密報說極有可能是遭趙勍所害。且這些年來,他也漸漸領悟到自己這個弟弟當年之所以會爭領天下兵馬都督的銜,除了想要憑藉戰事樹立威信,更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離了京都,身邊沒有皇帝的耳目,他更能暗地裡自由擴展勢力籠絡人心。趙喆想到這弟弟正是壯年,自己卻垂垂老矣,偏偏子嗣不振,皇子大多夭折。直到中年才得太子趙真,如今弱冠不到。除了趙真,只剩一個年方七歲的兒子。心中憂思更甚。只可惜如今為時已晚。英王羽翼漸豐,連他這個皇帝一時也動不了他。等三年前,出了有人密報太子謀反一事,他便知道是自己那個弟弟在背後操縱。苦思數日,終於決定與其壓下事情,讓太子日後再遭毒手,不如先自斷其臂,以圖後謀。這才假意大發雷霆,朝堂之上,不顧以李觀濤等為首的百官苦苦勸諫,令削去其太子身份,貶為庶民,遠遠發配至南疆,此生再不可踏足京都一步,並派了一隊心腹死士隨同,名義是看守防他異動,實際卻是暗中保護。削去趙真之後,又改冊當時不過七歲的幼子為太子,以幼子為新餌,引過趙勍視線。
這戲還沒完。老皇帝之所以接著又毫不留情地貶斥了李觀濤等太子黨,一是做給英王看,二來,他是想要為趙真日後東山再起保存心腹肱骨。知道英王爪牙遍布滿地,怕太子知道他真實意圖後年輕沉不住氣,讓趙勍識破自己謀劃,這一場苦心,索性誰都沒提,連李觀濤也毫不知情,只以為他侍了幾十年的皇帝真的是越老越看重皇位,容不得旁人半分覬覦,這才對犯了莫須有之罪的親生兒子也痛下辣手。只在他離京之前,命心腹宮人去他那裡取了方印石作日後傳話時的信物。
忽忽數年又過,這幾年裡,但凡有人在老皇帝面前提起廢太子,他便必定暴怒如雷,輕者掌嘴,重者投牢,人人都曉得他對廢太子深惡痛絕。又一邊做出對幼太子苦心栽培的殷切模樣,一邊暗中培植了一支完全忠於皇權的護衛力量,尤其是令原本隸屬於趙勍勢力的京畿左營四品將官張慕遠暗中投誠歸於自己,更是加大了日後事起獲勝的砝碼。
英王趙勍是位野心勃勃的梟雄,剷除異己廣開財路,好為日後大事鋪路。他雖也生性多疑,但這類人通常有個毛病,那就是剛愎自用。他見自己羽翼豐滿,皇帝兄長年事已高,本就拿他無可奈何,這兩年又病體纏綿自顧不暇,至於那個小侄兒太子,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自然更不放在眼裡。做夢也沒想到,趙喆也是頭暗中伺機等待咬他咽喉的老狐狸。
就在上月,老皇帝見自己的多年苦心經營差不多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已經有了一病不起的態勢,怕再難熬長久了。擔憂一旦哪日自己駕崩,這局面若來不及扭轉,那便真的是功虧一簣死不瞑目,細思過後,這才先派了個心腹秘使喬裝從京都悄悄趕至清河,帶著他的口諭找到了當年的心腹重臣百官之首李觀濤,將實情托盤而出,命他留意京中動向,暗中聯絡當年舊黨,時刻準備回京輔佐太子復位。
老皇帝為此也是提早安排過的。親筆禦信自然不能叫密使帶出,怕萬一落入英王手中。知道李觀濤為人謹慎,僅傳口諭又怕他懷疑來者有詐,這才在當年便向李觀濤要了一方印章,為的就是今日。
李觀濤在書房中走動十幾圈後,仍難壓心中激動,停了下來,看著楊敬軒目光炯炯:“這口諭必定來自皇上,確真無誤!枉我侍主幾十年,以他近臣自居,竟一直想不到皇上會有這般的苦心謀劃!老夫錯怪了皇上!今日使者離去前說過,皇上已經派了一隊死士從京都潛往南疆接太子秘密返京。只路途遙遠,我擔心難保不被英王爺的人覺察。敬軒,太子能否安然到京,干係我國運。我怕那些死士萬一不敵王爺的人,則全盤盡輸。你可願意代我前去南疆,與那些死士一道安全護送太子入京?”
楊敬軒立刻道:“當年李大將軍遇害之後,我日思夜想便是要為大將軍復仇。只恨對手位高權重奈何不得,起誓總有一日要以奸人之血告慰大將軍在天英靈。這些年我雖龜縮於此,卻一日也未敢忘當年之恨。等的就是這一天。不用大人說,我也自當提刀請命!我這就收拾了,立刻動身往南!”
李觀濤擺手道:“還不行。這個月十五是西狄皇帝五十大壽,兩國向來邦交,王爺正被皇上派去代他應邀賀壽。他如今就在離京往西狄的路上,咱們這是必經之道,算路程再兩三天便到。他生性多疑,我怕他萬一見不到你起疑心,你再候幾日,等他過了境往西,你再動身南下。”見楊敬軒點頭應下,凝思片刻,又嘆道:“敬軒,英王的人絕不是等閒之輩,他本人雖被皇上差出了京都,只一旦曉得生變,必定也會急趕入京阻攔。你這南下又北上的路,實在是變數未定,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楊敬軒道:“大人放心!我以我血對誓大將軍英靈,必定會全力護送太子安然入京!”
李觀濤終於長吁一口氣,又與他談了些細節,直至深夜,楊敬軒這才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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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敬軒離開縣衙後府,獨自走在清河縣城寂靜而曲折的夜巷中時,秋的夜半涼風一陣陣吹過他身畔,剛剛因了那場談話而鼓盪激湧動的全身熱血開始慢慢地涼下。
他的心頭爬上了一雙彷彿能勾他魂魄的美人明眸。
他蟄伏這麼多年,如潛龍在淵,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再次怒馬橫刀斬盡敵首,為當年枉死的將軍復仇。剛才與李觀濤對談時,兩人一直假設著他動身後可能會遇到的每一件意外,商討該如何解決。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這一場出行,非生即死。而且死的可能性甚至更大。
他不怕死。從前也遇到過比這一場生死之行更要險絕的境地。他都挺了過來。死,他無畏——儘管這樣,他其實知道,他現在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因為他的心中多了一絲牽絆。
他起先還沸騰的熱血不但涼下,就連心情,也慢慢地開始沉重起來,任憑一雙腳遊蕩在夜色裡,直到停住了,這才驚覺他竟又站在了她家後門巷子的黑暗裡。
他想著自己先前離開時她還在使小性子,他答應了要是早還會來哄她的。但是現在,他知道她就在裡面,與他只隔著一道牆和一扇門,他甚至彷彿還聽到了虎大王睡著時發出的呼嚕聲。
這些屏障完全阻攔不住他——只要他想進去。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沒有勇氣進去面對她了。他不能告訴她自己接下來一段時日要去做什麼。她只知道他會被李觀濤差遣去公幹,時間還很久。短則兩三個月,長則一年半載……甚至……有可能他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他知道一定會拼盡全力好好回來的,就算為了她,他也必須要回來。但是這種可能永遠也回不來的想法最後還是鑽進了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無法見到她那雙明亮的眼眸,親吻不到她溫暖的紅唇,觸摸不到她香軟的肌膚,更見不到她對著自己撒嬌使壞甚至發怒時的種種小女兒之態,他就覺得胸膛裡那塊最寶貴的心頭肉被利刃挖走了,那夜在雁來陂崖下見到她那隻孤零零鞋子時的感覺再次向他襲來。
暗夜深巷,有人獨立。天明不復影踪,而那個他想的人卻絲毫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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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嬌昨夜見自己裸-身上陣也留不下他,負氣扭身朝里後,心裡其實還想著他能再回來找自己。熬啊熬啊熬到半夜眼皮都耷拉下來了,還是沒半分動靜,氣得睡了過去。第二天酒醒已近中午,頭殼晃得疼。問了招娣,說一早上也沒見他人影,氣得更甚,打定主意這回就算他再來找,自己也絕不會再給他好臉色了。
她心中雖這樣想,事實上到了這天晚上,又開始有點隱隱期盼的意思了,料他便是再忙,這晚也不敢不來,還特意換了身新做的衫裙。沒想到等了一晚上,別說人,連個鬼影都沒見到,不但他自己沒來,連個口信也沒。這下是徹底怒了。到了第三天傍晚,當她終於看見他跨進腳店大門朝自己走來的時候,連眼皮也沒抬,只低頭撥拉著自己手上的算盤,打得算盤珠子滴滴答答飛個不停。
楊敬軒下定決心終於找了過來。
衙門裡已經得了英王前頭侍衛的報告,說王駕明日會路過,叫做好迎接準備。過了明天的後天,他就要獨自踏上南下的路。
他停在了她的櫃檯面前,輕輕叫了她名字,她卻恍若未聞,纖巧手指隻飛快地撥弄著面前油光閃亮的算珠。他耐心等著。終於見她停了手推開算盤,抬頭瞟他一眼,懶洋洋道:“大忙人來啦,真是稀客啊!我這可招待不了。招娣,幫我送客!”說罷起身,扭頭款款往後院而去。
楊敬軒用目光屏退了招娣,拍了下正坐邊上聞聲不安抬頭的能武的肩,跟著她往後院去。見她跨腳進去要關門,手臂伸了進去,一下將門頂住。
“你這人怎麼回事?臉皮厚得真賽城牆!後院也是你能來的?”
林嬌用力關了幾下門,又使勁掰開他把住門的手指,卻敵不過他力氣,最後只好放開門,自己雙手抱胸,看著他冷一句熱一句道。
楊敬軒跨進來,把門關上了,凝視著她不語。
“你可真有閒心,居然還記得晃到我這裡。”
林嬌見他始終一語不發,只盯著自己看,被他看得後腦有點涼颼颼的,一陣對目之後,終於認輸敗下陣來,隨口說了一句,轉身便往自己屋裡去。進去了,見楊敬軒也跟了來,卻並不進入,只站在門邊,還是那樣望著自己。
林嬌終於忍不住了,坐到他正對面的一張椅子上,略微皺眉道:“你過來又不說話,一副我欠你錢的……”話說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確實還欠他錢,忙吞了回去改口道,“你到底什麼事?你忙我也忙,別以為我整天沒事幹只等著你來!”
楊敬軒道:“阿嬌,我……”
他又躊躇了下,終於道:“阿嬌,前次在雁來陂鬧事的,已經查清了,就是那戶姓周的兩父子雇了人暗中起頭煽動的。他家兒子已經被抓投牢,大人答應我沒回來前,不會放人。所以你別怕,他老子絕不敢再對你下手……”
“你要去哪裡?”
林嬌立刻抓住了他這話的重點,抬眼問道。
“過了明天,我後天一早確實要暫時離開了。有點公事,快則兩三個月,慢則半年,我一定會回來的。我走了後,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別忙起來連飯都不好好吃。劉大同他們時常會來看下的。你一人空閒覺著悶的時候,也去李夫人那裡多走動。有事自己解決不了,只管去找李大人。他答應了我,以後不論他到哪裡,都一定會代我好生看顧你的。”
林嬌驚訝萬分,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去哪裡?什麼事這麼久?先前怎麼都沒你提過,突然就要這麼急?”
楊敬軒望著她,目光裡帶了絲歉然:“確實是突然了些。但你放心,只不過是尋常公幹,我一定會回來的,唯獨要多費些時日而已。”
林嬌說:“既然是尋常公幹,時間還這麼久,為什麼一定要你去?你別去了,叫別人不行嗎?衙門裡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楊敬軒為難道:“阿嬌,這事只能我去……”猶豫了下,又道,“我明天大約還有些別的事,現在過來就是跟你說一聲的。”
林嬌見他說話時,眼最後是盯著地面的,始終未看向自己,也懶得做什麼表情了,想了下,道:“行。我知道了。你既然主意都打定了,我再說什麼也是自討沒趣。不過還是謝謝你記得過來跟我說了一聲。祝你一路順風。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話說完,從他面前走過往前堂去。
楊敬軒看著她盤了烏黑秀發的頭頂從自己眼皮子下過,鼻端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淡淡幽香,手臂微微動了下,想攔住她去路,因為他覺得自己彷彿還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只這一刻,手卻又像墜了萬鈞重石,竟抬不起半分,隻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消失。
他知道她在生氣。
或許這樣也好。
他一定會回來的。等他回來,他會向她坦承一切。她雖然有些小性子,但他相信她那時候會理解自己的。但是萬一……這世上永遠沒有一萬的事,他知道這一點。萬一他要是回不來,李觀濤應了他,絕不會讓她知道他去做什麼了。那時候,她對自己不滿或許能加快沖淡他永不能回來帶給她的衝擊。
他知道她很特別,和他知道的周圍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她不會依附男人而活。萬一見不到他回來,她或許會傷心,但絕不會因此而痛不欲生,傷心過後,她會繼續過得很好。
從前他想到這一點時,不可避免有些失落。但現在,這卻成了他能拿來替自己餞行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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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嬌目送楊敬軒離開,自己呆坐了片刻。腦海裡都是他離去時的那個大後背。
偉岸、帶了種決絕,又彷佛有些寂寥,甚至無奈傷感。
她覺得這一定是自己文藝病又發作了。透過個背影都能讀出這麼多悲春傷秋的無病呻吟,自嘲了一番便拋在腦後。只是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忍不住翻來覆去地琢磨他傍晚時說的那些話和當時的表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她確實不希望他離開,而且一去還這麼久,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這對剛陷入戀愛的女人來說絕對是件掃興事——如果她這樣也算戀愛的話。就好像剛端上來一個撒了杏仁榛子草莓巧克力奶油大蛋糕,她正準備大快朵頤,卻發現上面停了只嗡嗡叫的綠頭大蒼蠅,擱哪個女人身上都不開心。
她更不滿他對自己的態度。
她也不計較他前夜裡丟下自己跑掉的破事兒了。現在既然要出門,還是趟這麼久的大遠門,都跑來告別了,就不會說些好聽的話來安慰下她受傷的心?就算你楊敬軒嘴拙,也行,她理解。那來點更直接的肢體語言難道也不會?老要她主動,她又不是機器人,也會累啊!就那麼站著,說的話還好像生離死別……
等等!
林嬌停止了怨念,再次仔細回想他當時的表情和語氣。尤其是最後提到李觀濤時,說什麼應了他,以後不論到哪裡,都一定會代他好生看顧她……
林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是哪門子的尋常公幹,分明就像他要乘鶴一去不復返了!
林嬌從榻上一骨碌坐了起來,只想立刻找到他再問個清楚。再想了片刻,終於慢慢地又躺了回去。
那個男人雖然對她千依百順,但前面還要加個限定詞——大部分時候。有時候,他就是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要是不願意對她說,林嬌相信自己就算在他面前跳脫衣舞也沒用。當然,她也更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會被糊弄過去。
第二天一早,林嬌到了縣衙後宅去找李夫人。李夫人正在廊下餵著她養的一溜籠鳥,笑著招手叫林嬌一道來。
林嬌捏了把黃黍子在手心,跟著李夫人投餵一隻黑頭鷯哥,寒暄了幾句。李夫人仔細看了下她,微嘆道:“怎的氣色恁的不好?”
林嬌見丫頭站得還遠,便道:“乾娘,我昨夜都沒睡著。”
李夫人隱約也猜到她為何睡不著,又嘆口氣,道:“你是為敬軒出遠門的事睡不著吧?咱們女人家最怕這樣了,男人卻說走就走。好在他不過是尋常公幹,你耐心等他回來就是了。他昨日見了我時,還託我多照看下你。可見他心裡也是捨不得你的。不用他說我也自然會的。往後你多來我這裡走動。左右我也在家閒著。”
林嬌望著李夫人,怔怔不語。夫人被她看得有些心虛,道:“你這孩子,怎的這麼瞅我?我臉上花了?”
林嬌低聲道:“乾娘,我是真的把你當我娘,這才跟你說心裡話的。我總覺著敬軒他這次的事沒那麼簡單,他昨日找我話別時,我過後總覺著不對。不會是出了什麼大事吧?我本想找他再問個清楚。只曉得他若不讓我知道,我就是求也沒用。我想來想去,這才求到了乾娘你這裡。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乾娘你就告訴我吧。是黑是白我心裡有數,也好過這樣自己胡思亂想,吃飯吃不香睡覺睡不著的。”
李夫人確實知道怎麼回事。
其實這樣的事,因關係重大,李觀濤原本也是不肯讓她知道的。只李夫人是什麼人?又如何瞞得她過去?那夜等楊敬軒離去後,丈夫一回房,立刻便遭審訊。本就有些懼內的李觀濤招架不住,只好招了出來。
其實他二人夫妻多年,宦海沉浮不定,人生歷過起落高低,唯獨這夫人一直陪伴在側。面上雖表現出來懼內,實則卻是忍讓愛惜。對她也放心,見她逼問,也就說了出來。只又叮囑一句不足為外人道。
李夫人知道真相後,自然曉得楊敬軒這一去風險極大。現在見林嬌找了過來,一副哀戚模樣。同為女人,自然理解她的心思,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丫頭們遠遠退下,這才牽了林嬌的手坐到了廊子的橫木上,湊到她耳邊把原委道了一遍。
林嬌大吃一驚,聽完之後,心已是怦怦跳了起來。
李夫人握住她手,覺到一片冰涼,嘆了口氣,憐惜道:“你看看,他不願讓你知道,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曉得了,不是憑空多增了幾分憂思?都怪我嘴快,早知道不該告訴你的。”
林嬌長吸一口氣,壓下紊亂的心跳,這才笑道:“我曉得了,心中有數才好。謝謝乾娘。乾娘你真厲害,乾爹什麼都不瞞你。”
李夫人見她神色還好,這才鬆了口氣,被她這樣一贊,忍不住道:“那是。我要沒這手段,能管得他到現在都不敢納一個妾?”
林嬌心情雖沉,卻也被她這話給引出了笑。又坐了片刻,說了幾句李觀濤今天帶人到城外官道英王的路過之地設棚迎送的事,便推說家中有事告辭了。李夫人叫丫頭裝了一匣糕點叫她帶回去給能武吃,一直送她到門口,這才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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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人,他有自己的信仰和執念,這信仰執念就像他心頭的一顆硃砂痣。他就算再愛一個女人,也不會因為這個女人而挖掉這顆痣。
這種男人,林嬌以前覺得可遠觀不可近玩。她會很敬佩,卻絕不想自己攤上這樣一個男人。
但是現在,很明顯她中獎了。她的男人不但就是這樣的類型,而且現在就要為了這顆痣而離開她了。
她一遍遍回想著他昨天與自己道別時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投過來的每一個眼神,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這一去九死一生,這才會這樣與她告別。他要扮演英雄,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是永垂不朽的那種。
她想和楊敬軒心頭的那顆硃砂痣比重要,甚至挖掉它,就和女人想把男人腦子裡對初戀的酸甜回憶徹底抹掉一樣地愚蠢。
他既然是英雄,她當個英雄背後的好女人就是,自然不會拖他後腿。但是對他隱瞞自己的舉動,老實說,心中的疙瘩越結越大。
她記得自己以前看小說電視時,每每看到主人公之一或身患絕症或身陷死門,一番痛苦過後毅然決定避開愛人遠走他鄉甚至故意弄個小三招搖過市就是為了讓對方死心而自己還以情聖自居的爛劇情時就恨不得跳進去打編劇作者一耳光,要多腦殘的人才會這麼幹?真要沒救了,那就說實話。對方愛你,選擇與你共同面對。不夠愛你,與你再見。這樣不更好嗎?什麼為了你好才隱瞞你,都是狗屁。說來說去,就是信任度不夠。
不錯,她以前對他確實一直欺騙。但人就是這麼寬己律人,尤其對她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來說更甚。她可以騙他,卻不願他也騙自己,尤其是這種關係到生死的大事。
最後她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要是還把隱瞞當情聖,她或許真的會重新考慮自己和他的往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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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楊敬軒終於回了城。
西狄皇帝的壽日迫近,所以英王一行路上行色頗急。他年過四十,正當壯年,到時是下午,與李觀濤會了面受過禮,打了官腔敘話幾句,換過馬匹行備過後,並未多做停留便繼續往西。短暫停留之時,面上做得極開通。與李觀濤打完官腔,當著眾人面又提了一遍自己當年被楊敬軒所救的事,讚他英雄少年。旁人自然湊趣恭維王爺吉人天相必有後福,英王對著李觀濤哈哈笑道:“本王向來愛惜英才,有恩必報。楊捕頭這樣身手,只在你這芝麻地方做個捕頭,真當屈才了。日後天下若有不定風雲,本王定要再來向老大人借人,還望老大人成全!”李觀濤自然也笑著稱是。一時主客盡歡。
點過了卯露過面後,楊敬軒與李觀濤辭別,並未徑直回縣城,松韁任由身下馬匹馱著他遊蕩在城外的野徑之上。
他現在騎的是草炮。
草炮是匹不肯服老的老馬。他之前想讓它安享晚年,改用另匹紅色健馬,它有天在縣衙的馬厩裡竟發飆撕咬那匹紅馬,後來將它分離開來,它便煩躁不安,連魚也不吃了。那天他知道林嬌出事後騎了它趕去,它彷彿得了表現機會,飛馳電掣而去,趕到時雖累得口吐白沫,楊敬軒卻也看出它的狀態及其興奮。自那天后,他便明白了個道理。或許他以為的對它好,在它看來卻是一種被主人的丟棄和不信任。對於一匹曾經馱過李大將軍徵馳四方的老馬來說,與其躺在馬厩軟草之上安耽而死,還不如死在奔馳千里的路上。所以他決定尊重它的意願,重新以它為坐騎。
草炮並未放蹄狂奔,而是慢慢四處遊蕩,彷彿怕驚擾了馬背上主人的思緒。
到了一處水塘子前,楊敬軒翻身下馬,坐在塊石頭上,面對將盡的夕陽,看著草炮愜意地甩著馬尾驅趕靠近的蚊蠅,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嚴格來說,那次自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但是有點奇怪,在他的記憶裡,他總覺得那是他第一次與她的相遇。
就好像畫上的一個女子,畫師的技巧再高,丹青調配得再美,那也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紙美人而已。唯有她走下畫卷,她有了眼波流動和一顰一笑,她才是一個活生生的美人。
春嬌如果不是那個河畔邊敢放肆盯著他看,會與草炮做鬼臉的春嬌,而是那個只會嬌怯怯看人的春嬌,她便是美得賽過九天仙女,也必定永遠只會是他的侄媳婦,印像中模模糊糊的一張臉,如此而已。
他愛的是那個血肉鮮活的春嬌。為她拋卻他曾以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族禮法,他甘之如飴。
與她相處的往事一幕幕次第出現。他沉浸在回憶的世界裡,唇角微微翹起,神色溫柔而愉快。
但願自己還能有回來的一天,哪怕被她騙得再次團團轉,也是樁很得意的事。她不是說過嗎,別人她才不願意費心思去騙。
他的笑意更濃,直到草炮到了他身邊,伸出潮熱的舌頭添他的手背,這才驚覺而醒。
他與草炮純淨的圓圓眼睛對視,在裡面,看到了自己鍍著金色夕陽的輪廓。
他曾經自以為對草炮的好,在它看來是一種放棄。而現在,同樣的事,他好像對她又做了一遍。
就這樣帶著不被她祝福的遺憾離去,真的是對她的好嗎?
他心中慢慢生出了一種衝動。
他是這樣的愛她,有什麼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呢?去告訴她他到底要做什麼、他的想法,他相信她一定會理解自己的。
他需要一個知道他做什麼,並且以他為傲的愛人。
楊敬軒被這種嶄新的想法迅速俘獲,猛地站了起來,翻身上馬,朝著縣城疾馳而去。
他幾乎是一口氣不停地趕到了她的家。天剛擦黑,溫暖而明亮的燈光從大開的門裡照出來。他心中溢出了一種倦鳥歸林遊子歸家的溫暖之感。但是接下來的事,卻讓他懵了。
她居然出去了,不在。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楊敬軒慌了,剛才的種種激動溫暖都飛了。趕緊先趕去了衙門,她不在。又趕去楊氏家,也不在。擺脫了他妹子彷彿沒有盡頭的追問之後,他再懷著僥倖的心找去她家,得到的回答是她還沒回來。
楊敬軒的心一直下沉。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她除了這些地方,還會去哪裡。
他的第一反應是她遇到危險了。但是曾威脅她安全的人已經被關進了監牢。而且之前招娣的說法是她打扮得很整齊地出門,神色也很愉快,就像要去赴約見人。
她去赴約,約了誰?
楊敬軒的腦子裡迅速浮現出了無數個可能的男人。後街開飯館的鰥夫許九,拐角處的金匠康大福……他早從劉大同的口中得知這些男人之前都對她有點意思。除了這些人,他甚至想到會不會是那個何大刀突然又冒出來找她……
他也知道自己這想法很荒唐。所以立刻否定了。但問題是她真的不見了。
現在到底該去哪裡找她?
楊敬軒後悔得要命。為什麼昨天沒早想到跟她交底?正發急,忽然彷彿福至心靈,想到了一個地方。立刻翻身上馬飛快而去。
他終於趕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急匆匆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一個孤單的嬌小身影正安靜坐在他家小院裡他平日用來練臂的大石鎖上。聽到門的響動,那女子轉過了身,笑盈盈道:“我知道今晚城外的張莊正在唱戲。你帶我去看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