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錯了。
她下墜時已經是傍晚,這一等就等到天黑。透過頭頂的枝椏縫隙,她看到月亮從東南角升起掛頂,耳邊是遠近各種高高低低的梟鳴獸叫,四周卻始終沒有人聲,只剩她自己一個人扒拉住樹枝苦苦等待。
這個時令,白天中午的時候還有點熱,但入了夜,太陽一旦消盡它的餘暉,空氣就迅速地降溫。隨著體力的漸漸耗盡,她的四肢開始冰冷麻木,卻不敢輕易挪動姿勢緩解,唯恐一個不慎失去平衡掉下。漸漸地,也不知道是幻聽還是真的,她甚至彷彿聽到了附近有蛇信吐出探路的噝噝之聲,前所未有的恐懼慢慢地從她心底里爬出來,最後緊緊地攫住了她整個人。
楊敬軒,你到底死哪裡去了……平時用不著時老出來晃,現在需要你了,你他媽的卻不見人……你要是現在像蜘蛛俠蝙蝠俠什麼的從天而降,我大概可以考慮下再像以前那樣哄你開心……
林嬌趴在枝椏上胡思亂想。
時間一刻刻地流淌,頭頂的月越爬越高,林嬌估摸著差不多應該是夜中了。她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甚至沒有力氣再去多想什麼,四肢彷彿失去了全部知覺,只是憑著最後僅剩的一點意識苦苦把自己停在原地。漸漸地,四肢的冰冷麻木開始傳到她的腦子,她正昏昏沉沉間,忽然彷彿聽到哪裡有什麼叫喊聲傳來。她一開始以為又是幻聽,很是很快,四周響起一陣夜鳥被驚動而振翅撲飛的嘈音,她一下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並沒聽錯。猶如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用盡全力想應和那陣聲音,張嘴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然嘶啞,發出的叫聲猶如貓叫,她用盡全力嘶聲力竭地吼了幾聲,卻始終聽不到一開始的那種聲音了,四下漸漸又歸於平寂,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徹底的絕望如海潮般將她吞沒。
沒有人會想到她還掛在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搜尋她的人到了下面找不到她的屍體,只會以為被野獸叼走,要是不願放棄,說不定還會循著谷隙一直往下面找去,直到最後徹底放棄。而她就只能繼續半死不活地吊在這裡,最後不是凍死餓死,就是被爬過來的毒蛇咬死,或者是掉下去摔死。
林嬌把臉埋在自己的胳膊肘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大好文藝女青年的時候,看沈從文小說里花狗勾引蕭蕭時所唱的一段湘西野調。那時她覺得粗俗,現在卻下意識地低聲哼了起來:天上起云云起花,包穀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穀穗,嬌妹纏壞後生家,纏壞後生家喲……
她也不知道這當口,自己為什麼居然會有心情想起這個。但是下輩子,要是她運氣好還能再來一次,她發誓她一定要厚道做人,絕不再欺負像楊敬軒這樣的老實人。他不是喜歡她賣萌扮俏嗎?嗯,她一定會如他所願,日纏夜纏地死命纏住他,把他纏得腰酸腿軟中空無力,最後看見她就懼怕討饒。
她哼完了,又癡想片刻,無聲地笑了起來。
耳邊忽然再次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林嬌的第一反應就是蛇。她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沒有把臉抬起來。
它要是真看中自己要游過來咬一口,那就讓它咬好了。反正自己無處可逃,與其知道蛇正朝自己過來被嚇破膽,還不如被它突然竄過來咬一口,然後很快心臟麻痺死掉,就跟睡著了一樣,至少沒那麼糾結。
奇怪的聲響越來越大,林嬌終於覺得不對勁,朝聲音來源方向抬頭。光線雖然暗,模模糊糊卻看到真的有一條蛇居然正沿著自己對面的山壁晃晃悠悠地爬下來。她瞬間毛骨悚然,再看一眼,認了出來,不是蛇,那是一根長長的有嬰兒手臂粗細的麻繩。
繩子還在不停地下放擺動,山壁一側開始不斷有細碎石塊下墜,林嬌彷彿又聽到了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終於明白了過來,那人正踩著山壁下來!
“是我,是我!我還沒死!”
林嬌幾乎喜極而泣,朝著繩子的上方大叫起來。
一陣短暫的靜止,林嬌屏聲凝氣,終於聽到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了下來:“你千萬別亂動,等我!”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
那是楊敬軒的聲音。
這一刻,林嬌想笑,卻又想哭。結果卻是什麼都沒做,只是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晃得越來越厲害的繩子。終於,一個攀著繩踩著山壁而下的身影穿破層疊暗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楊敬軒……”
林嬌一下涕淚橫流,抽抽搭搭地開始傷心哭了起來。
~~
楊敬軒決定攀援著繩索下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其實是絕望大於希望的。只不過實在不願意相信她真的就這麼沒了,這才不顧旁人的勸阻,垂下足夠長的繩索,腰間帶了些工具,徒手攀著繩索踩著滑溜得幾乎不能停腳的崖壁慢慢下來。
林嬌前一次最後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真心話。他確實被打擊得將近萎縮了。前幾次劉大同陪她回來,他旁敲側擊地曉得她似乎對自己的近況沒什麼大興趣,心情更是一敗到底。
今天他知道是她最後一次去雁來陂了。有劉大同陪著,他覺得還行。沒想到近午時分,有個居於雁來陂下的村民找到了衙門報告,前幾天開始就有人到處煽動村民,今天瞧著是要上去鬧事了。他大驚,撇下了李觀濤就立刻騎了草炮全速往雁來陂去。
草炮已經老了,雖然它還能跑,甚至發足狂奔時,跑得比普通健馬還要快,但他近來已經不大騎它了,只想讓它安養到老。現在他卻顧不得這麼多,一路幾乎是駕馭著它狂奔而去,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去。但還是遲了,他趕到的時候,正遇到阿關失魂落魄地般地要回縣城去搬救兵,說她混亂之中失足滾下了山坡,坡下是道深達近百丈的山縫間懸崖。據當地村民說,幾年前就曾有個樵夫不慎從此跌落,最後找到時慘不忍睹。且要去那道谷地,需爬過這道山梁後繞個圈。劉大同已經跟了過去。
楊敬軒與劉大同在那道狹窄深幽的谷地裡遇到的時候,天色早已黑了下來。隨後李觀濤也帶了人趕來,幾十隻火把照亮了這原本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最後,只在淺得不過剛沒腳踝的淺溪下游處找到了一隻她的鞋子。
其實誰都覺得她必定掉下來摔死了。之所以找不到屍身,必定是被路過的野獸叼走。這一點可以從野獸留下的腳印和糞便可以推斷出來。只不過沒人敢提而已。現在見到她的一隻鞋子,不過更加證實了這樣的想法。
李觀濤見找遍了這道壁縫谷地裡幾乎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後不過搜到她的一隻鞋子,想她必定是兇多吉少了。雖心中也沉痛無比,隻眼見已過夜半,除了楊敬軒,其餘之人都面帶疲色,知道再找下去也沒用,便叫人先退散了,明日天亮再尋她遺骸。
楊敬軒見到有人提了她那一隻鞋履前來相告時,就如心頭被利刃連根挖出了一枚鮮紅棗肉,痛悔不可用言語表述。聽見李觀濤下令撤出,而伊人卻還芳踪渺渺,想到此刻或許與她早陰陽兩隔,又哪里肯就這樣離去?那劉大同仍跟到他身後,絮絮念著當時情景,不住錐心自責,他聽後不過更添悲愴。失魂落魄至她最先可能失足之地,仰頭眺望頭頂那道吞噬了她的濃墨壁淵,兩道熱淚已潸然而下。
失去才知她對自己的珍貴。就算她欺哄他又如何?他只要那個**的女子能再次鮮活站到他的面前,他甘心為她奉上一切。
一陣夜風捲過,刮得頭頂崖壁之上生出的枝葉搖曳不已,落葉如枯蝶般紛紛簌簌而落,一片落葉撞到他額角,跌落在地。
他低頭望著那片落葉,再仰頭,心忽然劇烈地跳了起來,早已冰冷的血液也彷彿被注入了新鮮的力量,整個人都復活了過來。
他突然朝著上方大聲呼喚她的名字,聲音穿破暗夜,驚得四周夜梟一陣騷動。
李觀濤被他舉動給驚住。以為他不過傷心過度在發洩,暗嘆口氣,想過來相勸,不料他已回頭,火把光中雙目閃閃,大聲道:“她一定還沒死!山壁上草木旺發,她被掛住也說不定,我要去找她!”
這樣的存活機率,幾乎微乎其微,李觀濤實在不抱希望。見這山壁絕峭,現在又漆黑一片,人又怎樣下得去?便勸到明早另尋幾個熟悉地勢的人一道謀策。
楊敬軒心中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便如一道閃電撕裂沉沉暗夜,只覺半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別說是道山壁,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他也絕不會等到天明再去謀什麼萬全之策。
李觀濤見他堅決,說完話便朝出谷方向飛奔而去,知道他打定主意是不會改了。只好又叫攏了人一道跟隨,回到先前她墜下的那道山樑上,隨了他的意願,千叮萬囑之後,放下附近一個採藥人送來的繩索,看著他攀援而下。
山壁長滿各種草木,落腳到處可覺膩滑青苔。他臂力過人,身手矯健,循著繩索踩著山壁試探攀援下了幾步之後,便很快找到了感覺,一邊下探,一邊呼喚她的名字。
他其實也明白,自己這想法是何等僥倖。但是萬一呢?萬一是真的,她此刻若真就懸在半空等待救助,那會是怎樣的恐懼無助?他被這樣一種念頭支撐著,這才不顧失足粉身碎骨的風險,也要下來找她。當他下行到一半的時候,居然真的聽到下面有她微弱的回應,這一刻他猶如聽到了這世間最美妙的仙樂,明珠瑰寶失而復得也不及他那時的心情。他的全身瞬間充滿了力量,穩定了自己的情緒之後,出言安撫了她,循著繩索幾乎是直溜了下來。
楊敬軒停在了一處凸出的岩角上,穩固住身形後,拔出腰間皮囊所帶的火折晃亮,終於看到她就趴在對面崖壁上長出的一棵老樹枝椏上,正用貓一般微弱的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哭得一塌糊塗。
“別哭。抓牢了!我現在就來救你!”
楊敬軒壓下心中的激動和愛憐,怕她一時失控失手掉下去,盡力用柔和的聲音去安撫她。
林嬌很快就明白這不是自己哭的時候,趕緊止了淚,緊張地看著他。
楊敬軒打量了下自己與她所在的枝椏距離,大約一丈多寬。這樣的距離,要是在平地,他自然可以輕鬆一躍而過。但是現在身處半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要考慮她還在那根枝椏上。自己要是縱身跳過去了,萬一樹枝支撐不住兩人的體重斷裂,後果將是無法挽救的。
楊敬軒再看一眼對面的樹,心裡已經有了步驟。他將那跟垂索以死扣結在自己腰間,不斷拉扯,示意上面的人繼續放繩,估摸著差不多長了,將火折插在岩壁一避風的縫隙之中,命林嬌死死抱牢樹枝,長呼一口氣後,借了火折明滅不定的微弱光線,縱身往對面那株大樹的主乾一躍而去,身形敏捷猶如壁猿。林嬌只覺耳畔一陣風掠起,身下枝條微微一顫,回頭見他已經穩穩勾住了樹幹。兩人四目相對,他朝她點頭,微微一笑。
林嬌只覺心怦怦亂跳。也不知道是被他剛才那凌空縱身一躍給嚇得,還是被他現在這樣極具安撫力的笑容給刺激得。見他已經敏捷地沿著樹幹攀援到了自己的身後,伸臂便將她攬了過去。
入他臂彎靠他身邊的那一刻,林嬌知道自己徹底沒危險了。這個男人帶著無以倫比的力量和安全感,果真如天將神祗般將她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便不再放開。
楊敬軒感覺到她冰冷身子在自己懷里瑟瑟抖動,用力回抱住她,低聲在她耳畔安撫。
一陣風過,火折忽然被熄。四下一片昏暗。楊敬軒被喚醒了,知道這裡不是久留之地,解下腰間繩索,將她捆綁數圈牢牢縛在自己後背,命她抓牢他的腰身,等目力適應了這昏暗光線,判好對面崖壁的落腳之處後,用力拉了下繩索向上傳達意圖,自己雙手牢牢把住繩索,對身後的她低聲道了句“我要跳了”,便縱身再次向對岸崖壁躍去。
林嬌覺耳畔風聲再次頓起,覺到自己身體隨他在飛快地向對面崖壁蕩去,堪堪就在撞上的那一刻,覺他暴喝聲中,躬身抬起雙足踩在了崖壁之上,隨即迅速彎膝消去那慣沖之力,林嬌只覺胸口彷彿被巨石壓了一下,呼吸一滯,已經隨他穩穩停在了崖壁之上。
他不再說話,停好身形之後便手足並用,負著林嬌飛快攀援而上。漸漸至頂的時候,林嬌看見上面火光隱隱,知道有人守著,繩索飛快被拉上,她終於隨了楊敬軒被人七手八腳地扯了上去。
耳畔一片嘈雜聲,火光亮得她幾乎無法睜眼。她倒在了地上,感受到身處實地的那種踏實。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幹,只想倒在實地上歇口氣。
縛住她身體的繩索被人解開,她仍閉著眼睛。忽然感覺有人重重地壓在了自己身上,叫她後背被塊小石頭硌得生疼。她不快地睜開了眼睛。
楊敬軒雙手正撐在她肩膀的兩側,望著她在笑,牙齒被火光映得森森雪白。
她與他對視片刻,忽然注意到自己身邊還擠滿了人,呻吟一聲,伸手想推開他。不料他卻忽然低頭,在她額上短促而堅定地親了一下,對她低聲說了句“咱們回家吧”,然後從她身上一躍而起,彎腰抱起她,撇下驚呆的眾人便大步而去。
林嬌覺得自己有點風中凌亂了……
當著這麼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他這個平日在人前一板一眼的道德模範竟然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冒著失足粉身碎骨的風險隻身夜半攀崖下去找她就算了,這上來之後還親啊抱啊的……他當那些人都是背景擺設嗎?
她向來以厚顏自居,但現在,被他這樣抱著走了幾步之後,終於還是熬不住心虛,忍不住偷偷從他臂彎的空隙裡往後望去,看到身後全部的人都定格石化,目送他抱著自己大步而去的背影。
明天開始,有關桃花村族長與他那個妖女侄媳婦的風流韻事就會以春風野火般的速度在四鄰八鄉里流傳開來。林嬌確信這一點。
她原來的名聲已經不大好,但以她的強悍神經,負面效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她的日子照舊過得順風順水。但是現在,楊敬軒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公然對自己動手動腳。他到底想幹什麼?
林嬌覺得自己有些吃不准這個男人了。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掙扎了下,低聲道:“我手腳沒斷,趕緊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可惜抱著她的男人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話,或者說,聽到了,但根本沒當一回事,反而加快腳步往坡頂的山樑上去。
被驚嚇了一把的李觀濤終於回過神,見邊上的一幫子村民和自己帶來的手下還在呆望著坡上那一對兒的背影,咳一聲,道:“人找著了就好,大傢伙今夜辛苦,先都散了!雁來陂重修蓄水的事,縣衙幾日之內會張出佈告,有什麼想法盡可以到衙門來直面本官,本官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只今日這場鬧事,差點釀出慘禍。查清緣由後,本官絕不會姑息!”
那些村民白日里多是受人挑唆一時群情激奮才上了山鬧事。後來見林嬌失足滾落下山崖,真出了人命,頓時便沒了主張,有些趕緊溜了,有些隨了劉大同下去找人。現在見縣尊開口,說要追究責任,頓時被嚇住,紛紛跪下了道:“大人明鑑啊,草民都是輕信人言,這才一時糊塗上了山的。且上山之後,聽了那姓林女子的一番話,草民們覺著有理,本都要散了的,卻不知為何會有數人衝出來扔石,那幾個連先前領頭的那漢子,都並非本村之人,面生得很。生出亂之後,草民只顧跟著劉差爺去找人,那幾個人卻都溜了。求大人明察,往後咱們必定不敢再受人唆使了!”說罷不住磕頭。
李觀濤再問幾句,見問不出什麼東西了,叫人散了,自己便與隨行追上楊敬軒二人一道往縣城裡回。又一番趕路,最後到達縣城時,已是次日拂曉了。
林嬌並無骨傷,昨下半夜躺在馬車裡回城時,全身感覺疼痛,知道自己皮肉筋頭受損卻是真的。入城後一行人便分了兩頭,李觀濤畢竟年紀大了,昨夜熬過一宿,回衙門去歇息了,楊敬軒卻帶了她徑直往她家腳店去。
早間正是住店客人結賬離店的高峰期。林嬌從馬車打開的門裡探出頭,見楊敬軒不知道叮囑了劉大同幾句什麼話,劉大同點頭應了飛快而去之後,他便朝自己走來,伸出手竟又是要抱她進去的樣子,這次是死也不肯在眾多客人面前丟這個臉了,命他站住,自己扭頭朝里大聲叫招娣。沒一會兒,招娣飛快奔了出來,遠遠看見楊敬軒沉著臉站馬車邊,畏手畏腳地靠近了些,等一看到林嬌的樣子,失聲大叫起來:“哎呀嬌姐,你這是怎麼了?昨夜一夜沒回,今一早回來,臉上怎麼刮了?鞋也掉了一隻?遭打劫了?”
林嬌被她提醒,頓時想起自己臉面受損的問題。抬眼見楊敬軒還站在邊上,忽然極不想讓他再看見自己的狼狽樣,急忙招手命招娣過來,叫她扶著自己趕緊進去。招娣看一眼仿似不大高興的楊敬軒,應了一聲便攙著她顛著隻腳慢慢給送進去。
能武昨夜也等了她一宿未睡,聽見她回來的動靜,急忙摸了出來相迎,又與招娣一道送她回屋扶她坐定。他眼睛如今雖好了些,卻還見不到林嬌的滿身狼狽樣,林嬌只說昨夜有事耽擱了來不及回城,在外面村戶人家裡借宿了才回。曉得他一夜未睡,便叫去補覺。等能武回屋睡覺了,林嬌正想叫招娣打盆熱水來擦洗下手腳,嘴還沒張開,見招娣已經端了水進來。倒有些好奇她今日怎的腦袋靈光開了竅,便讚了一句。
招娣放下盆子,道:“楊大人叫我打水過來的。說你要用。”
林嬌哦了一聲,忽然想起自己的臉。
大凡女人家對臉看得都是極重,林嬌自然不例外。壓下心中的緊張,叫招娣把梳妝台上的那面鏡子拿來。招娣哦了一聲,起身手剛伸過去,卻聽有人在房門外道:“招娣,她肚子餓了,你去看下王嫂子來了沒,叫做點吃的。”話音剛落,便見楊敬軒跨進了屋子。
比起林嬌,招娣更怕他。哦了一聲縮回了拿鏡的手,低頭趕緊匆匆要避出去。
林嬌見他不但沒走,居然還登堂入室氣定神閒地指揮起了招娣,儼然他才是這裡老大的架勢,頓時覺到一種被挑戰的危機感。對著招娣說:“別聽他的!給我拿鏡子來!”
招娣停在了他兩人中間,不知道該聽誰的才好,眼巴巴地望來望去。
楊敬軒看了眼林嬌,見她坐在榻上,微微繃著臉,仿似有些不高興,想了下,對招娣說:“她肚子餓了,你聽我的就是。這裡我會照看。”
招娣如逢大赦,也不看林嬌了,急忙離開。
人有時候很奇怪。就像現在的林嬌。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她尚未獲救還趴在樹枝上苦苦等待救援或是等待死亡的時刻,她曾想過要是她能生還,她一定要如何如何。現在她果然命大,安然回家了。楊敬軒還是她的救命恩人,人家幾乎是提著腦袋把她給弄回來的,她也清楚這一點。但真要她現在馬上兌現自己當時的想法,本來就有些難度,要不然怎麼有“此一時彼一時”這樣的說法?更何況他現在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在他面前她不但找不到從前的那種心理優勢,反倒頗覺他仗了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就頤指氣使——對的,就是這種感覺,彷彿他覺得他現在能把自己牢牢捏在手心裡一樣。
林嬌不習慣這種倒位的感覺。她更喜歡自己與他從前相處時,她是女王攻,就算她在扮弱,那也是她故意為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在他面前真正有種說不上話的感覺。
所以她見招娣被他差遣走了,哼一聲,自己便扶著榻沿探身過去要拿鏡,不想手還沒碰到,他已經把鏡子挪開,又撲在了梳妝檯面上。
林嬌惱了,抬眼道:“你幹什麼?”
楊敬軒望了眼她的臉頰。
大約是搬進縣城後少曬太陽的緣故,她的皮膚比起從前在桃花村日日下地勞作時更要白嫩幾分,就像塊嫩豆腐。現在兩邊面頰上卻都有被鋸草刮破的傷口,傷口雖不過數道,但凝了血痕的樣子,看起來還是讓人十分不忍。知道女人最是愛惜容顏,怕她見了要失色,這才不讓她看。
“就幾道小口子而已。這縣城里大約也沒人比得上徐順的醫術。我已經叫人去把他提出來。等他送了藥來敷上,過幾天便好。”
林嬌見他對自己的不滿完全沒反應,不過這樣解釋了一句,又自顧取了面巾在水中打濕絞幹朝自己走來,瞧著是要替她擦臉,急忙往後仰了些去,伸手攔住道:“別,我自己來!”
“你看不到的。我幫你。”
他柔聲說了一句,彎腰過來將她有些散亂下落的鬢髮捋到了耳後。
林嬌被他的舉動弄得渾身不自在。他傾身靠過來時的那種壓迫感,更叫她有點心慌意亂。
太異常了。這還是他嗎?
“別別,這裡是我屋子,咱倆也不是以前那種關係了。你就是我叔。老停在這裡不方便。你趕緊出去,叫招娣來就行。”
林嬌再次阻攔。
楊敬軒停了手上動作,卻不動,也不說話,只望著她。
林嬌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微微挺胸坐直身子,指著自己對面那張椅子道:“行,你不走也行。那你先坐下去,我跟你說幾句話。”
楊敬軒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果然聽她話坐了過去。
剛才的那種被壓迫感終於消失,林嬌覺得呼吸都順暢了不少。清了下嗓子,看著他說道:“楊敬軒,你今天和以前有點不一樣啊!你是不是覺得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就要對你言聽計從?不錯你是我的恩人,還是很大的救命恩人。要是沒你,我現在說不定早摔下去摔死了。可是我跟你說,我對你感激是一回事,你現在這樣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不舒服!你懂不懂?”
林嬌說完,見他微點頭,點頭後卻又說道:“說完了嗎?說完了我給你擦臉和手腳,等下藥就送來了。”
林嬌見他果然是要起身再過來,心頭鬱氣更甚,急忙道:“別,我還沒說完!我跟你說,我剛才那不過是客氣話。你既然聽不進去,我就跟你說老實話。不錯你是救了我好幾回。但第一回,我也救了你的族人,那麼多條命抵我一條,我不欠你吧?這一回,你是救了我,但我不是自己跑過去玩才掉下去的,我是在幫你的李大人做事。萬一我要是死了,那就是因公殉職。因公殉職你懂不懂?你們李大人就算給我弄個紀念碑也不過分,你救了我,那是你的職責!再算上上次何大刀的事,那時候我是巴望你來救我沒錯。可你別忘了你還硬生生把我的錢都給充公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後悔。何大刀除了不務正業,人還挺好的,我跟他合得來,他出手又大方。我當時要是真被他給帶過去了,和他相處下來,說不定比現在要好百倍,更用不著像昨晚那樣吊在半空不死不活的……”
林嬌一邊說著,一邊察言觀色。原本以為他會惱怒,至少會不痛快,那樣她就達到目的了。沒想到他聽完,卻不過微微皺了下眉,站起身道:“你說得也沒錯。我給你擦臉吧,等下水都涼了。”
林嬌情緒差點失控,極力壓下心頭不快,一字一字道:“楊敬軒,我說了半天,你到底聽明白沒?我是感激你救了我,但不會因此以身相許。夠直白了吧?我知道你很忙,昨夜又沒睡,趕緊回去休息吧!我不是三歲小孩,自己能照顧自己!”
楊敬軒不過看她一眼,彷彿她都是在自說自話,重新絞了把麵巾到她面前,伸手過來便輕輕按壓上去,擦掉泥污和已經乾涸的血絲痕跡。聽林嬌噝了一聲,皺眉要躲避,低聲道:“馬上就好。你再亂動,小心我手重再擦破你臉上的口子,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林嬌見躲不過去,只好咬牙忍住那種絲疼。擦完臉,見他端了水來送到面前叫她洗手,雖心還不甘,隻手心確實膩膩的不大舒服,便伸進去洗了下,又見他把盆子放地上,蹲身下去要替自己洗腳的樣子,嚇一跳,忙縮了腳說:“楊敬軒你真的別這樣,你這樣我心裡沒底。你到底想幹嘛?”
楊敬軒見她堅決反對,也不勉強,重新坐回她對面的椅子,端詳她片刻,終於說道:“阿嬌,你前次不是說,只要我願意,你還會照之前的約定嫁給我嗎?我知道現在說有點晚了,但我現在確實是這樣想的。”
林嬌瞪大了眼,憋了一會兒氣,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搖頭道:“楊敬軒,你還知道你現在說有點晚啊?那你還說什麼?沒聽說過此一時彼一時嗎?我早改了主意。”
林嬌說完話,見對面那男人微微蹙眉,仿似在忍耐地看著自己,先前被打擊得找不著的那種優越感頓時又回來了,微微翹起下巴,驕傲地看著他。但是下一刻,她的那種優越感頓時又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她見他忽然搖了下頭,盯著自己慢慢道:“阿嬌,論口舌我辯不過你;論腦子我也轉得沒你快;但是有一樣,你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我的,那就是耐心。”
他說完這話,見林嬌望著自己,表情似有些吃驚,繼續道:“從前在軍中時,有段時間,李將軍發現北朝人經常能出其不意地衝破我軍所設的樊籬遞送各種消息,與我戰局十分不利。我曾跟踪過一個偶然撞入眼的北朝信使,我本可以當即抓住他的,但為了他背後的大魚,我在渺無人煙的漠北荒地裡跟踪了他將近半個月,最後摸清了消息遞送渠道之後,才徹底摧毀了它。而這半個月裡,食物短缺沒水時,我就靠吃捉到的各種蟲螻獸肉,生喝獸血,因為怕起火暴露自己,”見林嬌隨了自己的話,那個原本驕傲抬起的尖尖下巴慢慢縮了下去,瞪著的一雙漂亮眼睛裡滿是嫌惡驚恐,微微一笑,望著她柔聲道:“我說這個,不是想嚇唬你。只是想叫你知道,只要我認定了什麼人或什麼事,我就有無比的耐性去守。比如你。”
逆天了逆天了!
這個男人的意思就是,他已經在她身上蓋了戳,她往後無論如何是跑不掉的,只要乖乖等著他就行?
這還是楊敬軒嗎?
林嬌費力地吞了口口水,哼了聲道:“你以前不是說但願從沒認識過我嗎?你不怕我以後又騙你騙得團團轉?”
“嬌姐,郎中來啦!”
正這當口,外面響起招娣的聲音。
楊敬軒飛快站起來,說了句:“你剛才不是說此一時彼一時嗎?正就是我想說的。至於騙我,往後你愛騙就騙,我倒想看看你到底還能騙出什麼新花樣。”說完便丟下目瞪口呆的林嬌,轉身對著外面道:“叫他進來!”
徐順如今比起從前心寬體胖的模樣,消瘦了不少。今正在牢房裡唉聲嘆氣苦捱光陰,忽然被牢頭提了出來,見到劉大同,說春嬌受了外傷,叫他備好跌打藥去看,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前次因為給能武看眼睛的緣故,他在牢中待遇好了不少,獄卒見了他也沒像從前那樣大聲呼喝。現在若再有了這契機,說不定境況還能改善。頓時來了精神,去了家中取了最好的傷藥,火急火燎地便趕來了。聽到裡頭楊敬軒發聲,屏聲斂氣地進去,看了幾眼林嬌露在外的傷處,叫她做幾個抬臂彎腰的動作,見她面上雖略有痛色,卻遠不及傷到骨該有的痛楚,又問了她之前跌下山崖時的種種詳情,對她傷情也就差不多心裡有數了,曉得應就是皮肉拉傷而已。忙取出兩種藥膏,一瓶瓷白,一瓶乳黃,道臉和脖頸處的破口擦瓷白膏,身上淤青處擦乳黃膏並輔以揉壓,效果更好。
楊敬軒接過,道了聲謝。
徐順瞟了眼坐在榻沿上始終繃著臉一語不發的林嬌,對著楊敬軒陪好道:“楊大人你看,她臉上這幾處傷口雖小,擦了這藥,幾天便可消口痊癒。只我怕過後有痕,損了她容顏便不好。我有祖傳秘方,專去這細小疤痕。只是調配起來頗費事,我若都在監牢,有些不便。楊大人你看……”
楊敬軒想了下,說:“我去跟李大人商議下,你先回去等消息便是。”
徐順聽他鬆口,曉得大約是有希望了,也不敢再多說,急忙道謝了匆匆而去。
林嬌見他看向自己,急忙說:“叫招娣來,不用你擦。”
楊敬軒道:“你後背肌肉應有拉傷。招娣不懂揉壓,不順肌節,手法不對,反加重傷勢。”說完把藥放在桌上轉身出去洗了手,片刻後進來,順勢把門一關,拿了藥便往林嬌身畔而來。
林嬌叫了幾聲招娣,始終不聽應答,楊敬軒已經到了她身側,開了瓷瓶,一邊拿一根小瓷棒挑出些乳白藥膏,一邊道:“我叫她和王嫂子一道給你做吃的,不會過來。”見她盯著自己,神情裡滿是戒備,落他眼中仿似個賭氣的小孩,苦笑著又說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會害了你的。”
林嬌僵著脖子,看著他將藥膏輕輕抹擦到自己臉頰和脖頸處,一種冰涼的感覺覆了上來,甚是舒服,剛有些放鬆,忽然覺到他在抹了藥膏的肌膚之處改用拇指輕輕彈壓幾下,敏感的耳垂處摩擦過他略帶粗硬的手心角質,頓時如被蟲蟻噬了一口般,掠過絲麻癢的感覺,想退後避開。微微抬眼,見他卻絲毫不覺,還在低頭仔細為自己擦藥,神情專注,略微咬了下唇,終於還是忍住了不動。
楊敬軒擦完她臉上和脖頸處的幾道傷口,換了瓶藥,示意她俯身躺下去。
林嬌瞟他一眼,見他立在跟前,神色一本正經的,心裡忽然又有點不舒服,抬手便慢慢去解自己的衣襟。
楊敬軒果然被她舉動給嚇了一跳,看著她問道:“你做什麼?”
林嬌仰臉,看著他露出了自進這屋子裡來的第一個甜蜜笑容:“你不是要替我擦後背的藥嗎?不脫衣服怎麼擦?”
楊敬軒果然顯得有些窘,眼睛落向她身側說:“不用脫。你趴下去捲起後襟就可。”
林嬌終於又找著了些從前與他相對時的感覺,心情頓時好了些,這才照他話爬上了榻趴下去。
楊敬軒坐她身側,伸手將她外衫慢慢拉高,露出腹部壓住的一爿杏色褻衣和半截纖細腰肢。
他前次一早雖醒來發現與她赤身同榻,只當時驚惶羞恥情狀下,瞟見身畔蜷曲了一團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身體,且那女人還是她,便差點沒暈厥過去,又哪裡敢多看一眼?故直到此刻,這才看清她一截平日隱秘不見的身體,見腰肢處肌若凝脂柔若無骨,漸漸拉至中背時,身體曲線更是畢露,饒是他方才自詡一心只有治病救人之念,也已是有些耳熱心跳,手微微一緩。等再卷至肩胛下,便見到大片烏紫淤青,襯著餘處嫩白肌膚,觸目驚心。頓時拋卻所有雜念,以指挑了藥膏,均勻敷上淤青之處,再擦熱自己手掌,貼上她後背慢慢揉壓。
他過掌處,林嬌只覺一陣疼痛,臉埋在枕里胡亂嚷道:“不要你來,疼死了!”
楊敬軒沒理會,只是繼續自己手掌動作。他力道掌控極好,順帶連她背後幾處穴位也一道按壓。漸漸地,那陣初始疼痛過後,林嬌覺到酸酸漲漲的舒適感發自後背被他揉撫之處,漸漸傳至四肢百骸,懶洋洋地很是舒服,微微閉著眼睛,只想這樣趴著一直繼續下去。忽然覺到後背壓力一鬆,他將自己的衣服拉了下去,回頭看去,他已經起身。
“徐順說每日早晚一次。我晚間再來幫你上藥。等下吃了東西後,你記著好生躺下來歇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楊敬軒收好瓷瓶,回頭看著林嬌道。見她歪著頭趴枕上不動,只睜著雙眼睛望過來,朝她微微一笑,便轉身出了屋。
林嬌見他真就這樣走了,心裡忽然又掠過一絲失落。沒一會兒招娣送來了吃食,林嬌吃了幾口,忽然想起自己的臉面問題,急忙叫她遞過鏡子。
她臉上被刮破,本也是有心理準備的,等一照,看見臉上脖頸處幾道明顯划痕,越看越覺刺眼,想起自己剛才就是頂著這樣一張臉在和楊敬軒說東說西,頓時丟下鏡子不想再看第二眼,胃口也沒了,覺渾身又酸痛起來,叫招娣把水盆子和吃剩的東西都收拾走,自己便躺在榻上悶悶睡了下去。
昨夜先是受了驚嚇煎熬,後半夜回城在馬車上也沒睡著,現在一靜下來,確實覺著整個人十分疲憊。只越想睡過去,人卻偏睡不著。一會兒想著昨夜楊敬軒如做夢般地出現在她面前把她救了上去,一會兒想著他怎麼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一會兒又想著自己先前對他的口出惡言,愈發煩躁起來。
現在他人走了,憑良心說,她自省自己剛才確實不應該用那樣的口氣對他說話。
說話的方式有千萬種,好言一句暖三冬,惡語傷人六月寒,她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覺得自己確實已經不再想與他糾纏下去了,但是偏偏卻選了最差的一種表達方式,而且不加考慮,幾乎全是憑了下意識。
她本來也是個在別人面前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緒的人。她想讓別人知道她高興,別人看到的就是高興,反之亦然。就像從前她面對楊敬軒時的種種情狀。但是從昨夜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親她開始,到後來他表現出的各種反常,她就覺得極不適應——他好像變了個人。
她分析了下自己的言行舉動,最後覺得除了死沒良心外加無理取鬧之外,也想不出別的什麼形容詞了。忽然又想起從前偷偷看過的不少小言文,貌似強大的男主面對肆意挑戰他各種底線的矯情女主,最後忍無可忍發飆時,總是要咬牙切齒拋出這麼一句:你不過就是仗了我對你的喜歡!
這個想法讓她頓生惡寒。莫非自己現在就類似於那種從前招她鄙視的矯情女人?仗了那男人對自己的喜歡——他喜歡自己,這點瞎子也看得出來,所以才在他面前肆意拿捏出各種高調姿態?
林嬌越想越是沮喪,根本就睡不著覺,沒到中午就起身了,挪到前堂理了下堆積了幾天的賬目,算出上個月刨去所有成本,淨賺了將近十五兩的銀子,心情這才好了些。又想起前段時間自己幾乎是用命換來的那些工程數據,反正漫漫午後沒事幹,便回了屋子取出記錄數據的簿子和供演算的紙張,撲在了桌子前開始各種繁雜冗長的計算。
她工作起來極投入,心很快就靜了下來。一個下午都在演算所需的數據,終於算過一遍,但還需要再反複驗算,發現已是遲暮,屋子裡光線很黯淡了,便起身點了燈。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又去前堂拿了兩個新蒸出的饃,回來一邊咬一邊繼續驗算。這一坐下又是一個時辰,終於等手頭數據都初步無誤了,謄抄了出來。這才抬起有些酸痛的頭頸轉了幾下,像以前一樣,習慣性地高舉兩臂,想伸個長懶腰。她卻忘了今日不比往昔,胳膊才舉過頭頂,就覺右邊後頸肩膀處一陣抽筋,臂膀被吊在半空收不回來了。
林嬌呲牙嘶嘶了幾聲,趕緊用還能動的左手托住右臂,想慢慢放下來。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沉穩而踏實,這才想起楊敬軒早上離開時說過晚上還要再來幫她上藥,知道必定是他來了。心微微一跳。知道要是被他看到自己這時候還在弄這些,不定又要教訓幾句,顧不得還抽筋的後背,丟掉炭筆趕緊撲向了身後的床榻,翻身上去便朝里睡過去。
楊敬軒叩了下門,沒聽見裡面有動靜,想起剛才問招娣時,招娣說她一個下午到現在都坐在桌前寫寫划划的,連晚飯都不過只咬了兩個饃,知道她還沒睡,便推門進了屋,見她正朝里臥在榻上,一動不動仿似睡了過去。
楊敬軒到了桌前,掃了一眼,見滿桌凌亂畫滿各種陌生符號的紙張,邊上的碗裡還丟了半個吃剩的饃,回頭,見她還躺著不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到了她身側道:“我不是叫你好生歇息嗎?招娣說你一個白天都在弄那些?連晚飯都沒好好吃?”
林嬌見他已經曉得了,自己抽筋的肩膀又實在疼痛難耐,終於睜開眼,有氣沒力道:“我剛……閃了後背,現在還疼……”
楊敬軒問了緣由,知道是她剛伏案太久一時大意過度抬舉手臂所致,略微皺眉道:“你後背本就肌筋挫傷,我才叫你躺著好生歇息。你怎的這麼……”
他本來是想說她“這麼不聽話”,忽然想起她一直就是不怎麼聽自己話的,說了也是白說,只好把後頭的三個字給隱了去,只伸手將她輕輕翻身過來令趴好,照她所說部位揉壓片刻,又抬舉她手臂慢慢伸展,問道:“好些了沒?”
林嬌覺那陣抽筋終於過去了,低聲說道:“好些了。”其實還想對他說聲謝,卻不知為何,死活就是開不了口。還在糾結著,見他已經看向放瓷瓶的地方說:“我給你上藥吧。”
白天因身上上了藥,所以林嬌並未洗澡。昨天起一直到現在,今夜無論如何是要洗下的,先前伏案時忘記了,現在才想起來,看著他說:“等等,我先洗澡。洗完了你再上藥。”
楊敬軒一怔,立刻說道:“那我先去阿武那裡看下。我叫招娣送水來,你好了叫我。”說完便急匆匆起身出去。
林嬌見他走得急,表情仿似有些不自然,心情又好了幾分,等招娣送來了熱水,慢吞吞地洗了澡,換了身寬鬆的家常軟衫,聞到自己從頭到腳都散出一股花香味兒,照了下鏡子,見燭火裡面頰上那幾道傷處也不大明顯,心情更好,這才打開房門,衝著對面的屋子叫道:“我好了!”
楊敬軒一腳跨進屋子,便覺一陣略帶了悶窒的潮熱夾著股芬芳鬱氣朝自己迎面襲來,他呼吸一窒,站定了腳定睛看去,見她已經換了身寬鬆的藕荷色家常軟袍,正背對著自己坐在張圓凳上,對鏡擦拭還濕漉漉的長發。他進來時,她並未回頭,只低頭顧自己手上的動作。
楊敬軒未靠近,只站在門邊看她擦頭髮,定定望了片刻,林嬌這才回頭,仿似剛發現他的到來,起身轉過來,道:“你來了?”
楊敬軒這才看清她正面模樣。還帶了潮氣的長發如水草般披覆在她一側胸前,胸前處被一片沾濕的衣衫貼住,勾勒出半爿的飽滿形狀,大約是剛洗澡時被熱氣熏了的緣故,兩頰泛出潮紅,眼睛水汪汪像要滴出水。見她踏著搖曳燭火朝自己過來一步,大約是被這屋子裡的那股潮悶芬芳給熏到了,忽然覺得有些頭暈氣短,微微後退一步,手已經把到了門框邊。
只要林嬌願意,她還是很善解人意的。看出他的不適,真誠自責道:“你是悶住了吧?瞧我,自己怕冷就把窗子關得密不透風。怪我不好,這就給你開窗。”說著,把手上布巾丟在桌上,急忙要去推開那扇支摘窗。
楊敬軒急忙道:“不必不必,不悶不悶!你凍著了不好。你要是好了,我給你上藥。”
林嬌見他說話時,眼睛只看著地,再也找不著早上對著自己時的那種姿態了,便笑瞇瞇收回了手,嗯了一聲,坐回凳子上仰著臉,等著他來給自己上藥。
楊敬軒暗呼出一口氣,拿了瓷瓶到她近旁,小心替她臉頰脖頸上藥。見她微仰著紅潤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睛只望著自己,且因靠近了,那股也不知是來自她濕髮還是身體的芬芳花香又津津地溢了出來,隨他呼吸侵入五臟六腑,頓時又有氣短之感,視線更是守得牢牢,只落在她的脖頸上方,絲毫不敢下挪半寸。
與她這樣對視,簡直是一種煎熬,比他從前埋伏於荒野等待獵物出現還要難熬。他幾乎是緊趕著替她擦完了臉和脖頸處的傷藥,放下手中瓷瓶,見她已經乖巧地自己爬上了榻趴了下去,這才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接下來替她後背擦藥就輕鬆多了。只要不是與那樣一雙眼睛對望,他覺得自己完全沒問題。
他如早上一樣,先替她輕輕捲起後襟,很快發現她換了個桃紅色的肚兜,映得那截瓷白小腰憑空增了幾分嬈色。也沒敢再多看,隻眼觀鼻鼻觀心地替她敷藥,又如早上那樣攤掌於上開始揉壓活血。
她的臉大半埋在枕中,只看得到烏黑長發鴉堆在肩頸之側。隨了他的手掌游移,他聽見她含含糊糊嗯哼了幾聲,顯然是因為舒服才發出的,帶了濃濁鼻音的呻吟聲鑽入他耳廓,他忽覺貼於她後背肌膚的手心一陣陣發熱,仿似要生出潮意了。
他的手微微一頓,見推壓得也差不多了,正要收手,忽然聽她問道:“昨夜上來時,你為什麼親我?”聲音猶帶了絲慵懶。人卻沒動,臉也沒轉過來,就像是在夢囈。
楊敬軒一怔,腦海裡飛快掠過之前的場景。
昨夜,他當著那麼多人面親她,完全是未經思考的一個下意識舉動。但他並不後悔自己這孟浪之舉。今早離開這里之後,他也曾反省過自己的這一舉動,包括他後來送她回屋後的種種。他覺得以自己此刻的心態,她若都像今早那樣在他面前態度強硬乃至於張牙舞爪,他反倒一身輕鬆,做到無視並壓下她的氣焰並不難。但是一旦又變成像現在這樣的若有似無小女兒態,他便覺得自己又拿她沒辦法了,頗有些英雄氣短的鬱悶。
“說啊……為什麼親我?”
大約是聽不到他回答,他見她身子動了下,側頭過來,露出半張月牙儿臉,映了燭光的漆黑眼眸似笑非笑地睨向了他。
“阿嬌,你識字本就奇了,為何還懂這些?”
林嬌見他避開自己目光,看向還攤在桌上的那些紙張,知道他藉機避開問話,哼了聲道:“李大人答應了我不問這些,我才肯弄的。他是你上官,他都許諾了,你還問什麼?你回答我問題就是,為什麼親我?”
楊敬軒見她追問得緊,知道避不過去了。只好暫時撇開自己的疑慮,迎上她目光,說道:“阿嬌,你問我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原本在下面見到你落下的那隻鞋時,以為你沒了。後來攀岩下去找,也不過抱著萬一僥倖之念。只因若不走這一遭,我心中永將難安。不想上天垂蒙,你竟真的被我找到了。直到腳踩實地之時,我才覺到自己腿腳發軟,後怕不已。我那樣……全出於本心。我也不知為了什麼,當時只覺唯有那樣才能釋出我心中的歡喜。阿嬌……”他的聲音消了下去,凝視她片刻,終於又道,“歷過這樣一番先死後生的大悲大喜,現在我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只要你人在,我每天能見到你,那就是最大幸事。”
有這樣一個男人,他英俊、他只對你一個人情深、他對你的無理取鬧照單全收、他是關鍵時刻能打趴天下各種怪獸的英雄奧特曼,他面對你的勾引時卻立刻又變成害羞的純情小弱受,林嬌不知道別的女人會怎樣,反正她是真的再也擺不出早上那種臭架子了。
“那個……我早上對你態度不好,你別放心上……”林嬌扭回了頭,眼睛盯著自己鼻尖下枕面上繡著的那朵纏枝蓮,小聲說道。
她話剛說完,就听見後面的男人立刻用帶了笑意的輕鬆語調說:“咱們的事大概很快就要傳開了,那我明天就去找三叔公,把事情都交代了,就照咱們前次說好的,我想盡快娶了你。再拖下去,我怕你於你名聲有礙。”
林嬌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拉好自己的衣衫坐定,搖頭道:“楊敬軒,你這人真沒趣。我好好地向你道歉,你怎麼一下子又扯到這事了?這是兩碼事。我現在挺好,我還不想嫁人!”
楊敬軒仿似有些意外,想了下,問道:“阿嬌,你討厭我嗎?”
林嬌搖頭。
楊敬軒不解道:“你不討厭我,咱們以前有過那事,就算你還是完璧之身,也差不多就是我的人了。現在咱們的事也快要傳開,我又想娶你,你為什麼還不肯嫁我?你不怕旁人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
林嬌道:“你怕不怕旁人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
楊敬軒道:“我以前是有顧慮。但現在並無畏懼。”
林嬌點頭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楊敬軒有點無奈:“我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樣!”
林嬌嗤一聲笑了起來,雙臂抱住自己弓起的膝,歪頭看著他道:“你覺得不一樣,但我覺得一樣。我前次既然到祠堂前阻攔你,自然就是想清楚了才去的。現在我的主意還沒變。我不想這麼快嫁人。你別說催我,就是把花轎抬到了我家門口,我也不會上轎的!”
楊敬軒望她半晌,見她散發下來笑吟吟的模樣極是可愛,說出來的話卻叫人恨得牙咬咬,偏又拿她沒辦法,呆了半晌,煩惱地抓了下頭,終於道:“你要是現在還不想嫁,我也不能逼你,我等你就是。只是……”他猶豫了下,終於問道,“你要怎樣才肯嫁我?”
林嬌咳一聲,道:“我從前有次跟你說過,我很小心眼的。你要是惹我生氣了,過後又想與我和好,要怎麼樣來著?我記著你當時還答應了的。”
楊敬軒一怔,再一想,終於想了起來,頓時啞口無言,呆了半晌,朝林嬌為難道:“阿嬌……,你看,可不可以換成別的什麼法子……這個實在……”
林嬌頭搖得像撥浪鼓,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楊敬軒被她一句話給悶得再開不了口。只他當初應下時,也不過為順她口風,隨意敷衍而已。做夢也沒想到居然真有一天會被她搬出來舊事重提。這樣的荒唐難看之舉,就算是為了哄回心愛女人,以他的性子,一時也絕對做不出來。
林嬌倒也沒真存了要他出醜的心思,不過是想了起來順口搬出來刁難下他而已。見他悶頭半天不開腔,知道是被為難住了,正好可以藉機堵住他的口,道:“那我就等著。等你什麼想通了要兌現諾言,我再考慮要不要嫁你。”
楊敬軒見她神色鄭重,卻信以為真了,心里頓時糾結開來。一邊是得償心願早日娶到美嬌娘,一邊是丟棄男人尊嚴學狗爬哄她開心,孰輕孰重,實在是難較高低,只恨自己當初怎會因了美色當頭一時糊塗。猶豫半晌,終於悶悶道:“阿嬌,你昨日受了驚,藥也敷過了,你早些歇吧。我回去再想想。”
林嬌見他神色極其鬱悶,顯然是信以為真了,再也忍不住,摀住嘴笑了起來。
楊敬軒正沮喪要走,忽然聽到身後吃吃笑聲,回頭望去,見她越笑越厲害,到了後來只拿枕頭壓住了臉。這才明白過來是被她戲弄了。先是一陣輕鬆,又覺到了絲羞慚。見她笑而不止,漸漸只想撲過去狠狠壓住她教訓一通,卻又覺似有無形的線綁住了自己手腳,最後只剩怔怔立著看她笑而已。
林嬌知道對他這樣方方正正的人來說,割塊身上的肉也比叫他學狗爬要容易得多。見他剛才居然還真為了討自己歡心而糾結,心中有些感動,等終於收了笑,想了下,朝他招招手,柔聲道:“你過來坐我邊上,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自不復往昔甜蜜後,這些時日,楊敬軒還是第一次見她用這樣的語調對自己說話,心中立刻湧出歡喜,立刻順她手勢坐了過去。
林嬌見他坐得遠,中間還隔了一臂之遙,自己便挪了過去,伸手□他臂彎間,靠著他肩膀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我好,我哪裡不知道?別的不說,昨夜你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僥倖就冒著失足摔下去粉身碎骨的風險來救我,我拿什麼來回報你都是應該。我從前只一心想勾你,並未細想過這些。可是現在我細細想過了,真的覺得還不想嫁人。總覺得一成婚,就要多了許多條條框框,什麼夫妻相處磕磕絆絆啊,還有你們男人最看重的生娃娃啊,我一想來就覺得頭疼,我覺著我還沒準備好……”
林嬌說著,見楊敬軒轉身望著自己,猶豫了下,道:“我知道我這樣只為自己著想。可是咱倆像現在這樣相處不是挺好的嗎?你別催我,再給我些時候。等我想好了,我再嫁你,好不好?”
楊敬軒第一次聽到女人嫁人還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且那些顧慮在他看來都完全不值一提。只也曉得她脾氣和平常女人不同,現在好容易聽她肯這樣細聲細氣地央求自己,怕再不點頭,她翻臉就又麻煩了。心想只要她有這心,遲早有一天總會鬆口的。當下便應道:“好,我不催你了。往後我會對你百倍的好。等你願意了,我再娶你。”
林嬌見他應了,頓時輕鬆許多,湊過去飛快也親了下他的額,見他愕然望著自己,笑道:“你不是親了下我嗎?我要親回來!”
楊敬軒見她又帶出了幾分從前勾自己時的嬌俏之樣,心中頓時甜了起來,命她再趴下去又推揉了片刻,見她趴在枕上哼哼幾聲便連打哈欠,曉得她大約真的是疲累了,收了手幫她將桌上那些凌亂稿紙都收整齊了,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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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嬌這一夜睡得很是踏實,第二天一早等楊敬軒過來上了藥,便覺得身上酸痛減了許多,心情也不錯。不想到了午後時分,腳店裡卻來了個不速之客。是個與楊氏差不多年紀的婦人,皮色微黑,一雙眼睛吊梢上飛,瞧著十分精明的樣子,一進來便嚷道:“春嬌,春嬌在哪?快出來!”嚷過幾遍,才看見林嬌正坐在櫃檯後,立刻大步流星朝她走來。
林嬌見她面生,雖不喜她這副樣子和口氣,只以為是和住店客人有關的事,也不在意,正想問她過來什麼事,那婦人張口已經道:“春嬌你個死丫頭!你在桃花村不好好守你的寡,不聲不響居然搬到縣城裡了!你曉得家裡你爹你哥還有嫂子我以前聽說了你的事有多揪心嗎!如今你又乾出這樣的醜事,簡直是把爹的臉面都丟光了!爹被你氣得都沒臉出去見人了!瞧你現在還過得去,你要還有點良心,就該拿出些孝敬錢,我帶回去了到爹面前給你說幾句好話,萬一日後你被休回娘家,爹指不定還能收留你!”
這婦人噼劈啪啪一通,引來了王嫂子和招娣幾個人,林嬌也明白了過來。原來竟是自己前身的便宜嫂子。想起從前聽春杏說過的她要把自己胡亂嫁人打發了的過往事,現在又突然冒出來,想來是聽說了自己和楊敬軒的事,又曉得她現在在縣城裡開了腳店,便想過來打秋風,心中頓時厭煩,道:“我自小就被爹給賣了,好給哥哥娶嫂子你,娘家的恩情也就差不多還了。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麼多年沒往來,我如今更沒道理再往娘家遞什麼孝敬錢。我這裡忙,也不方便多留客。難得嫂子你還記得我來看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你白走一趟,這就給你二十個銅錢,你回去叫輛車足夠了,我再叫招娣給你包幾個饃,路上餓了吃。”說完便數了二十個銅錢出來擺她面前,又叫招娣去包廚房。
這春嬌的嫂子姓姜,今天之所以會趕過來打秋風,實在是昨天傍晚家中來了個人。那人便是桃花村的三叔公。原來楊敬軒背上林嬌之後眾目睽睽之下親了她一口的事,當天便跟長了翅膀似地四處流傳了開來,很快便傳入了三叔公的耳朵。自前些日子林嬌闖來打斷了楊敬軒之後,他見楊敬軒再沒動靜了,還以為那丫頭真被自己嚇住收手了,這才鬆了口氣。不想好日子沒過多久,卻忽然又聽到這樣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大驚失色過後便氣急敗壞,罵了林嬌不知道多少話。先是想再衝去縣城找這小妖女算賬,腳都跨出門了,想起前次自己找去時她絲毫不讓,還伶牙俐齒地氣死個人,這次只怕也是一樣,找她還不如去罵楊敬軒。又一想,這臭小子被妖精迷了心竅,前頭自己苦口婆心疾言厲色紅臉白臉的話都說盡了,他就是一根筋地不聽,現在怕也是沒用。想來想去,最後就想到了春嬌的娘家人。這才怒氣沖衝趕了過去,劈頭劈臉就是一頓罵,最後丟下一句話:他林家要是不出面壓服這妖精女,被等著她被休回娘家,從此徹底成四鄰八鄉的大笑話。說完才氣哼哼拂袖而去。
春嬌的爹自然氣得不行,口口聲聲說要去打死這敗家風的女兒。姜氏曉得那個守寡的小姑如今竟在縣城裡開了腳店,心思便動了起來。背地裡與男人商量了幾句,便自告奮勇攬過了這事,說由她去教訓這不守婦道的小姑。心裡卻想這春嬌一直就是個面人,自己這樣的伶俐嫂子過去,幾句話彈壓下來,叫她吐出些錢才好,往後若真的被休回娘家,那更是由自己拿捏了。這才今日一早便趕著進城。沒想到卻被這樣幾句話給打發了,愣了一下,見這小姑子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下,曉得如意算盤十有□是落空了,一咬牙,心想我沒好處,你也休想有好日子過!便死命拍了自己大腿,嚷道:“哎喲,你個害人精啊白眼狼,都是別人家的人了,怎的還要拖累你娘家!你別以為你幹出的那些醜事沒人知道,現在四鄰八鄉的哪個不在背後議論你和那個衙門裡的人?你自己丟臉就算,如今害得我一家都沒臉面見人了!你道那姓楊的真會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不過圖個幾天新鮮!往後有你哭的!爹在家說要尋死,我好說歹說勸住了,只自己卻真的是覺著沒臉見人了!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我還不如就趁這當兒撞死在你家門口……”
姜氏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往大門口去。
她這一鬧,果然引來了邊上不少閒人,聚在街面上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姜氏見人多了,更是撒潑得厲害,打圈轉著說要去撞。王嫂子幾個人忙上前去勸,場面一時亂成一團。
林嬌冷眼看了片刻,對著正拉扯姜氏的王嫂子幾個道:“嫂子們,她要撞死在我這門口,你們這樣攔也攔不住,也沒辦法了。我名聲本就不好,再都一樣旁人口中的白眼狼也無妨。你們趁早也別拉扯了,現在就去衙門報告一聲,說她是自己想不開要撞死在這裡的,跟咱們無關。”
王嫂子幾個人見林嬌這樣吩咐,頓時也沒轍了。且剛才拉這姜氏時,還被她拍打了好幾下,鄉下婦人手勁大,心裡正有些不痛快,便鬆開了手。
這姜氏見沒人拉自己了,那個冷血小姑只靠在櫃檯上一動不動,邊上又有個高過自己半頭的壯實丫頭對著自己虎視眈眈,還有隻大狗對著自己呲牙不停,臉漲得通紅,呆了半晌,哎喲了一聲,便賴坐到了地上,口中只道:“別以為我不敢!我這就撞死在這裡,鬧到官府,你也休想撇清!”
她話音剛落,忽然聽見外面有個婦人聲音道:“什麼鬧到官府?出什麼事了,這弄得跟唱戲樣的!”聲音甚是威嚴。
正看熱鬧的眾人循聲望去,大門外的路邊空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輛呢面轎,下來個四十多的婦人,攙了個丫頭而來,服飾嚴美,頗有氣派,急忙讓出了條路。
姜氏見這婦人一雙鳳目掃來,極是威嚴,頓時矮了半截,卻是心有不甘,嘟囔道:“你是什麼人?這是我家家事!幹你什麼事!”
“蠢才!這位便是縣衙里的李夫人!你的家事,她管得管不得?”
那婦人邊上的丫頭立刻橫眉豎目,出聲斥道。
眾人這才曉得原來竟是縣尊夫人來了,雖不用像見到縣令那樣行跪拜禮,個個卻也立刻屏聲斂氣閉口不語。
姜氏這才曉得這婦人來頭,不敢再撒潑了,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垂首不再吱聲。
李夫人早就知道了林嬌,知道她不但是楊敬軒的意中之人,且更奇的是竟然還懂水利工事,心中便一直想要認識。聽說她前日墜下山去險些喪命,正好今天閒了沒事,便想來探訪下。過來時便見此處圍了里外三層人,坐轎子聽見個婦人吱吱歪歪不停,聽了幾句,便曉得了個大概,見這婦人鬧得實在不像樣,這才現身壓場。
李夫人早聽說林嬌貌美,現在入了前堂,果然看見一個俏麗人兒正站在櫃檯邊。她生過三個兒子,唯獨卻沒有女兒。現在一見到這樣的漂亮人,加上先前印象又極好,頓時喜歡得緊,朝林嬌招招手道:“你便是春嬌?”
林嬌原先見這姜氏鬧個不停,知道越搭理,她便越會得勁。懶得理睬,正想自己到後院去,見竟然又來了個面生的婦人。等曉得她是李夫人,又見她對自己和顏悅色,立刻便到了近前見禮。
李夫人笑瞇瞇受了她禮,這才拉住她手,對著呆立的薑氏道:“你婆婆可還在世?”
姜氏搖頭,吃吃道:“早沒了。”
李夫人嗯了聲,道:“春嬌她是我早認了過來的干女兒。她前頭男人早沒了,咱大夏朝也沒哪條規矩說寡婦不能改嫁。是我做主要將她嫁給楊大人的。今日過來,就是和我幹女兒商議下日子的事。你這潑婦,好歹也算是她嫂子,怎的絲毫不懂維護自家人,反倒在人前詆毀不停?你這不是在打我的臉?”
夫人這話一出,不止姜氏和那些看熱鬧的街坊眾人都大吃一驚,連林嬌也是驚訝,定定望著李夫人說不出話。李夫人笑著,暗捏下林嬌的手,林嬌終於明白過來,她這是送了個天大的面子給自己。
姜氏原本以為自己這多年未見的小姑好欺,這才腆著臉上門先打秋風,見打秋風不成,便使出撒潑的本事鬧,沒想到卻撞在了知縣夫人的手上,知道自己理虧,哪裡還敢再囉嗦,打了自己臉兩巴掌求饒不停,被李夫人身邊那丫頭斥了聲“滾”,如逢大赦,忙低頭羞愧匆匆而去,看熱鬧的人這才漸漸也散了。
林嬌將李夫人迎到了屋中,奉上清茶,謝過她的解圍之恩,又應了幾句她的問話。李夫人從前在京中什麼世面沒見過?剛才出口幫她,也是愛屋及烏居多。現在見她不止生得俏麗,舉止談吐也極得自己的心,對她更是喜歡。坐了片刻,約好等她傷好了就到自家做客,這才被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