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3日星期六

秦濃李臣年 高級會所

 秦濃後來是先被姐姐帶回家的,時間太晚了,她明天還要早起上課,半路上,秦濃對正在開車的姐姐說:“你對姐夫要管嚴一些才行,外面花花世界,像姐夫這樣優秀的人,肯定很多女子惦記他。”


    秦意聽了妹妹的話,笑著搖搖頭,說:“你姐夫的事,我管不著,我跟他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


    秦濃不解地問她:“那是哪樣?”


    秦意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表情有些冷淡,她說:“我跟你姐夫,並沒有感情基礎。”


    這還是秦濃第一次聽姐姐提起她跟姐夫的關係,不由得有些吃驚,好半天才問:“沒有感情基礎,那你們為什麼……結婚?”


    秦意笑了笑,說:“成年人就這樣,合適了就結婚,感情是次要的。”


    姐姐是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師,在秦濃眼裡,溫柔端莊的姐姐,就跟仙女一樣,她一直覺得姐姐跟姐夫挺登對的,兩人都是成熟穩重,事業有成。


    萬萬沒想到,他們結婚居然不是因為愛情,不知怎的,秦濃有種幻滅的感,嗚嗚嗚,她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第二天,秦濃懷著滿腔的怨氣,去找閨蜜林笑算賬,這傢伙讓她男朋友幫忙牽線搭橋,給她找個金主靠山,結果也不知道這線是怎麼牽的,直接把她牽到她姐夫床上去了,簡直就離譜!


    林笑聽聞這大烏龍,也是大驚失色,忙把男朋友祁至找來,祁至是A城有名的富二代,公子哥,吃喝玩樂樣樣精通,人脈也很廣,這次幫秦濃牽的廖總,就是某傳媒公司的老闆。


    沒想到最終卻鬧出這麼個烏龍來。


    祁哥經過一番排查,很快發現,是他自己看錯了房間號,廖總昨晚的房間號,應該是2396才對,結果他報給秦濃時,卻報成2369,這才釀成大錯。


    林笑氣得直捏他耳朵,“69,69,你滿腦子就只有黃色廢料!這下把我好姐妹的前程都給耽誤了!”


    祁至忙搶回自己的耳朵,陪笑道:“這樣吧,我將功補過,這個週末請你們去A城最好的會所玩,到時什麼大老闆都有,隨便你們挑!”


    林笑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秦濃尷尬地笑了笑,“這不太好吧,我看還是算了。”


    林笑瞪眼,霸氣側漏道:“算什麼算,不找靠山,你怎麼火,怎麼搶資源,你忘記你是怎麼被甩的嗎?那狗逼校草不就是嫌你沒名氣,才轉頭跟趙芝芝好了!”


    秦濃嘆氣,忙求饒:“行行行,我去,我去!”


秦濃的前男友,是A大校草路嶼,表演系的紅人,當初是路嶼主動追求秦濃的,追了小半年,秦濃才點頭跟他在一起,沒想到交往不到一年,路嶼就和她提分手,轉頭跟同班的趙芝芝在一起,趙芝芝最近因為演一部仙俠劇的女二走紅,算是圈內炙手可熱的新人,在學校一時風頭無兩。


    在林笑看來,人都是往高處走的,秦濃再不努力一點,以後怎麼在娛樂圈混?她本身長得漂亮,又有演技,再努力一把,找個靠譜的金主,她的演藝生涯,不就順風順水了嗎?


    但有過一次失敗經驗,秦濃對找金主這件事,變得很猶豫,到了周末,她還是被林笑拉著,一起去祁至介紹的會所,聽祁至說,那個是富人聚集的高級會所。


    去會所之前,林笑特地來盯著秦濃換衣服,“你得穿性感一點。”


    秦濃被說得面紅耳赤,也耍起小性子,說:“那我不去了!”


    林笑連忙攔住她,最後嫌秦濃的衣服太普通,不夠好看,乾脆貢獻出自己珍藏的名牌裙子。


    “你穿這件緊身的吧,能顯出你的優點,要是我有你這個身材,天天讓我裸著我都願意。”


    秦濃被她煩得不行,接過裙子換上了,這是一條紅色的露肩緊身超短裙。


    秦濃扯了扯不太合身的裙子,說:“不行不行,這麼穿,和沒穿有什麼區別?動作大一點的話很容易穿幫的!”


    林笑忙勸說:“就得這麼穿!外面天氣冷,你不是還要加件外套嗎?穿上外套後誰看得呀,等你選中人,再脫掉外套也不遲!”


    她說著,又去拿來一條全新的黑色安全褲,給秦濃,說:“裡面穿這個,絕對安全!”


    秦濃覺得自己是不是被林笑帶歪了,林笑個性奔放,連她都承認自己很開放,秦濃覺得自己天天跟她玩,以後是不是也被影響了? ? ?


    想歸想,秦濃還是精心打扮一番,跟著林笑坐上祁至的車,趕赴那個傳說中的高級會所。


    到了會所,叁人就被裡面強勁的暖氣熏到了,紛紛脫掉外套,秦濃裡面穿得少,一脫掉外套,立時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她太性感了,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連祁至也不例外,看得眼睛都直了,被林笑狠狠打了幾下,才回過神來。


    祁至剛接到朋友的電話,說廖總今晚也在,問他要不要去打個招呼,林笑聽了,忙拉著秦濃的手,說:“當然去啊,上次就錯過機會,這次一定要把握住。”


    祁至又問了朋友廖總所在的具體包廂,便帶著林笑秦濃過去了。


    一路走過去,秦濃緊張得不行,她上次獨自去酒店,是憑藉著一股衝動,當時剛被分手,心裡正難受,被林笑一鼓動,就去了,然後就遇上李臣年。


    這幾天她已經調節好失戀的心情,這股找金主的衝動,其實已經淡了許多,若不是林笑這麼熱心,秦濃早就放棄了。


    廖總在最豪華的包廂,正跟幾個老總喝酒,他跟祁至熟,聽說他來,就讓他進去一起玩。


    走進去的時候,秦濃就跟在祁至和林笑的身後,束手束腳的,她發現,每次走路,包臀裙就會往上跑,她不得不經常去扯一扯裙擺。


    然後,等她抬起頭時,冷不丁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英俊的臉。



    看到李臣年的瞬間,秦濃差點撒腿就跑,但眾目睽睽下,她實在做不出如此失禮的舉動,於是只能硬著頭皮,跟在林笑身後走進去。


    秦濃抬眼偷偷看向李臣年,只見他劍眉微蹙,臉色有點臭,應該也是看到她了,秦濃的一顆心,瞬間就提到了嗓子眼,這尼瑪太嚇人了,她好不容易想干點壞事,怎麼就老遇見李臣年啊!


    這種場合,如果李臣年沒主動承認,秦濃是不敢當眾喊人的,這實在太尷尬了,幸好李臣年也沒有要相認的意思,只是冷冷掃她一眼,又繼續喝他的酒。


    在祁至的引薦下,秦濃終於見到傳說中的廖總,事業有成的廖總,四十多歲的年紀,五官長大還算周正,身材也還好,起碼沒有中年發福,可他有個致命的缺點,讓秦濃覺得不能忍,那就是他居然是典型的地中海,地中海就地中海吧,剃成個光頭也行啊,可廖總跟絕大多數地中海一樣,留著僅剩的幾根毛,然後橫著蓋在他光亮的燈泡腦門上。


    這……這打死她也不行啊!


    特別是廖總身邊就坐著個年輕有為,帥得跟大明星似的李臣年,兩相對比,這廖總簡直可以丟大海裡餵魚了!


    林笑顯然也被這廖總的地中海風情嚇到了,又被旁邊的李臣年帥到了,她轉身小聲對秦濃說:“要不,你試試看能不能拿下廖總身邊的李總??”


    秦濃在心裡咆哮,那是我.......!我瘋了才去拿下他!不要命啦! !


    她皮笑肉不笑,小聲說:“那一看就是個冰山男,我可不想被活活凍死!”


    “那你想在地中海裡暢遊?”


    “敬謝不敏!”


    這邊秦濃對廖總的地中海有很大意見,那邊廖總對漂亮性感的秦濃卻很感興趣,就听他對祁至說:“這就是你經常提起的小秦啊,果然是個大美女,小秦啊,會喝酒嗎?過來過來,我們喝來一杯。”


    這麼多雙眼睛看著,秦濃也不好拒絕,更不好甩臉色,但李臣年就坐在廖總身邊,她也不敢過去啊!


    正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听一把清冷的男聲說:“秦小姐坐到我旁邊吧。”


    是李臣年,他說完這話後,便放下酒杯,冷冷地看著秦濃,秦濃被看得汗毛直豎,渾身起雞皮疙瘩,這分明就是來自大魔王的死亡凝視!


    嗚嗚嗚,姐姐,李臣年他又在嚇唬我了!



李臣年的話,不僅驚到秦濃,也驚到在場的其他的老總,他們都是一臉稀奇地看向李臣年,好笑道:

“難得難得,大家一起聚會,李總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今天這是怎麼了?終於想破戒了??”


    廖總哈哈大笑,道:“看來小秦的魅力確實很大,連清心寡欲的李總,都動了凡心,小秦啊,快快快,遇見李總這樣的青年才俊,可是你的造化啊!”


    一幫人你來我往地說著客套話,秦濃卻直接傻在原地,最後還是林笑在身邊推她一把,她才趔趄著往李臣年身邊走去。


    李臣年坐的是單人沙發,沙發雖寬敞,但再坐多一個人的話,還是有點擠的,可這會秦濃又別無選擇,他的話她不敢不聽。


    於是在眾人的笑聲中,秦濃跟個小媳婦似的,唯唯諾諾地坐到李臣年的左手邊,沙發有點軟,她剛坐下去,身體就不受控制地往李臣年身上靠去。


    秦濃表面帶著微笑,內心慌得一比,蒼天啊,我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 !



“別亂動。”李臣年壓低聲音說。


    秦濃覺得自己何其無辜,明明是沙發在亂動,她根本不敢動好吧,她就差cos機器人了!


    為了讓自己能見到明天的太陽,秦濃覺得自己應該拿出點求生欲來,為自己爭取一點減刑的機會。


    於是她蚊子般小聲地辯解道:“沙發太軟了,我沒辦法坐直。”


    “那就靠著 ”李臣年說。


    “哦。”


2022年12月2日星期五

秦濃與李臣年

 秦濃在酒店23層的電梯口站有好一會了,她有點緊張,即使穿著件羽絨服,手腳還是微微地打著顫,等會她要乾一件大事,是她21年的乖巧人生中,最為出格的一件大事,會緊張也很正常。


    她挪了挪有些僵硬的腿,走到一面玻璃牆前,光潔的玻璃牆面,清晰地映出她清瘦娟秀的身影,秦濃是學表演的,學這個專業的人都瘦,只是為了鏡頭前不顯臉大,不過秦濃本身就是九頭身,臉小,天生當演員的料。


    秦濃安靜地站在玻璃牆前,默默地發呆,對自己將要做的事,還存有一絲迷茫,她該這樣去做嗎?這樣做值得嗎?她以後會不會後悔?


    可沒等秦濃再細想,電梯門忽然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來幾個人,是幾個服務生和一個衣著時髦的女人,他們攙扶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推推擠擠地往前走,穿西裝的男人被圍在中央,看不清模樣,但從他蹣跚的步履中可以看出,男人喝醉了。


    秦濃心頭一顫,她等的人來了。


    閨蜜男友祁哥之前發信息告訴她,廖總今晚會在這邊應酬,已經開好房間,應酬後會直接上房間休息,房間號是2369。


    秦濃心裡默念著這串數字,心臟劇烈跳動,身體也顫抖得更加厲害,但她還是咬了咬牙,悄悄跟上這群人,可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廖總身上,沒人發現後面多了人,秦濃就這樣順利跟進了2369號房間。


    一進門,就有服務生打開房間的大燈,但喝醉酒的廖總,卻突然發難,讓人把燈關掉,太刺眼了,那服務生又手忙腳亂關掉大燈,只留下一盞暖黃的壁燈。


    將廖總送進套房的主臥後,幾個服務生便魚貫離開,和秦濃錯身而過的時候,那幾人神色都有些疑惑,像是弄不明白怎麼突然多個女人,但他們也沒有多問就匆匆走了,走在最後的服務生,還很有禮貌地將房門帶上。


    門鎖咔噠一聲,將秦濃鎖在這陌生的空間裡。


    這時,那個衣著時髦的女人從臥室走出來,裙子有些亂,露出香肩,顯出一絲特有的風塵味。她見到秦濃後楞了下,隨即神情憤憤地說:“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七哥說好今晚讓我侍候這位老闆的,怎麼又叫人來了?”


    秦濃也懵了,有點搞不清狀況,她喃喃說:“祁哥下午就給我發信息,讓我在這邊等著。”


    那女人神色不耐,正想說什麼,忽然就听到臥室里傳來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的低吼:“滾!”


    外面兩個女人同時瑟縮一下,很快,那女人撇了撇嘴,對秦濃說:“算了,這單生意我不做了,那酒鬼明顯是個不好相與的,你要留就留下吧,我走了。”說著,她拎起沙發上的手提包,踩著高跟鞋,扭著屁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下子套房裡就只剩下秦濃和廖總兩人了。


    安靜的陌生空間讓秦濃感到緊張,她來回踱了幾步,最後還是咬牙決定留下,這事關乎到她以後的前程和資源,她不應該輕易退縮的,成敗也在此一舉了。


    秦濃暗暗給自己打氣,然後到客臥的櫃子裡拿出一件睡袍,將自己身上的羽絨服和裙子脫掉後,光著身子穿上了睡袍,套房裡有暖氣,即使不穿衣服也不覺得冷,但秦濃的手腳卻一直顫抖著,緊張得呼吸都有點困難。


    秦濃之前交過男朋友,才剛分手不久,秦濃算是有經驗的,但她極少主動,更別提要去勾引陌生人,想想都覺得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猶豫了一下,秦濃赤腳走出客臥,在客廳倒了杯溫水,端著走進主臥,主臥裡一片昏暗,只能藉著門口的微弱光線,勉強看清房間內的佈局,超大的雙人床上,歪躺著個身型健碩的男人,床邊地板上,一個裝飾用的檯燈,已經被砸得七零八落。


    秦濃深吸口氣,又往裡了幾步,小聲說:“廖先生,廖先生你睡著了嗎?要不要起來喝杯水?”


    男人在床上煩躁地翻了個身,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像是在努力壓力過大的情緒,他聲音沉悶,帶著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啞聲說:“居然敢下藥,找死。”


    秦濃有些意外,她本就覺得床上趴著的男人,姿勢看起來有點奇怪,像是要掙扎,又像完全脫力,原來是被下藥了啊。


    這樣豈不對她更有利? !


    秦濃心下一喜,就著昏暗的光線,摸黑過去,勉強將床上的男人扶起來,餵了他半杯水後,就開始動手脫對方的衣服。


    男人著急了,想去推她,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粗聲粗氣道:“你想……做什麼?”


    秦濃盡量平復自己緊張的心情,說:“廖先生看起來很難受,我幫幫你吧,會好受一點。”


    男人氣急敗壞道:“什麼廖先生?你…你滾出去。”


    秦濃知道男人被下藥,目前只是只紙老虎,她才不怕他,等生米煮成熟飯,明天再和他談條件也不遲。


  

2022年10月26日星期三

春嬌與楊敬軒 (15) 皇位之爭

楊敬軒立刻覺到了她嬌軟身子襲來的再次誘惑。與她光裸肌膚相貼時傳來的那種絲滑般柔膩給他帶來了難以言狀的刺激快感,他抓握住她腰臀的十指幾乎掐陷進了她的柔軟肌膚,耳邊卻再次傳來招娣的啪啪敲門聲,一滯。

終於扯了被衾將她身體飛快裹住,感覺她還牢牢抱住自己腰身不放,嘆口氣湊到她耳畔低聲道:

“阿嬌,大人方才醉態已濃,若非真有急事,絕不會這時候還派人來找我。我先去瞧瞧,你自己先睡,我若能回……”


他停了下來,因耳邊響起招娣第三波敲門聲了。


林嬌哼了一聲推開他,

道:“你的李大人自然比我重要。你去好了,我也不要你回來!往後你都別過來!”

說罷捲了被衾便翻身朝里躺下,送他個大後背。


楊敬軒的耳邊有招娣這樣的奪魂催命音在響,再大的興致也被打飛了。略微平息下呼吸心跳,顧不得還在耍小性的她,翻身下榻飛快穿回了衣裳,正待要開門出去,回頭見她還負氣似地朝里不動,又俯到她臉側親了下,低聲哄道:

“別生氣了,回來你愛怎樣我都由你。”

說完才匆匆開了道門縫,人已經閃了出去,迅速把屋裡的一切都關了回去。


這些時日他來得頻繁,招娣與他有些熟了,漸漸沒從前那樣怕他。見他終於出來,叉腰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下他,嘴裡嘟囔道:   “叫了半日都不聽應,我還以為不在……”


楊敬軒的人生初次大事被這樣意外打斷,且看自己離去時,那小女人又在與他彆扭,心情自然差勁,也沒心思與她囉嗦,

只沉臉問道:“有說是什麼事嗎?”


招娣見他臉色難看,目光掃過來,便似兩把冰刀,頓時收了聲,指著前堂方向道:“那人……還在那裡等著……”


楊敬軒疾步往前堂而去,見過來找他的是李府後宅的一個家童。那家童一見楊敬軒,飛快跑了過來,焦急道:

“大人連衣衫都沒穿好,就叫我過來找你。楊大人你在就好,快去吧!”


楊敬軒心微微一沉,預感到必定是有突發大事了,忙出門解了拴在馬樁的馬騎上飛快而去。趕到縣衙後宅時,門正為他留著,門房說大人在書房,徑直便過去,入內關門,見李觀濤坐於燈下只著隨意中衣,之前的酒意找不到半分,神色凝重,似喜似悲。


李觀濤見到楊敬軒,立刻示意他到近前,從抽屜裡取出封剛拆火漆的信,推了過去。


楊敬軒接過,見封上空白無章,入手稍有些重,封裡不像是紙張,倒出裡頭的東西到手心,見竟是枚芙蓉凍所刻的小玩章,端詳片刻,認出章面不過是“鴉哺”篆體二字。


他知道李觀濤平日閒暇之時,喜好篆刻,這書房的桌面上就擺著幾方他平日最引以為豪的刻石,一有空便反复把玩不已,他跟上官久了,自然也略微曉得些門道。見這篆體頗像是李觀濤本人的刻劃手法,遲疑道:“大人,這是……”


李觀濤接回那方小玩章,拇指摸過平滑石面,喟嘆一聲,道:“敬軒,當年我為太子被貶一事,在朝堂上觸怒龍顏,被貶放到這地之時,皇上曾令他身邊親信宮人到我府上要一方印章。我當時便刻了這印石奉上,意在提醒皇上,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太子絕不會是那種圖謀逼宮多位之人,他是被人構陷。那宮人收了這印章便去,留下一句話,說有朝一日,我若再見這方石印,便如面見聖上。我當時雖不解,只這話卻一直未曾忘記。”


“這竟是……”


楊敬軒有些吃驚,遲疑地望著李觀濤。


李觀濤點頭,壓低聲道:“我先前喝了幾杯,正昏沉欲睡之時,竟有京中秘使趕到,遞出這方印石,留下口訊,說是聖人親口所囑……”頓了下,向楊敬軒複述一遍,一時竟激動難以自已,猛地起身,負手在書房裡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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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今皇帝趙喆有一皇弟趙勍,乃是先皇晚年所得麟子。這趙勍自幼便聰敏過人,兄弟倆年歲雖差了將近二十,趙喆自登基後,遵了先皇之意,對這幼弟也是關愛有加,他那年不過十五,便冊了英王。從前與北朝發生戰事之時,當時而立的趙勍自告請命願赴漠北,趙喆雖對這皇弟的鋒芒有所覺察,卻也並未引起大的注意。且當時正是舉國用兵之時,有這樣一位親王上陣帶兵,於全軍士氣自然大有裨益,便準了他請命,冊封天下兵馬都督,由他與大將軍李元共赴漠北。


英王名義雖是兵馬都督,只他身份高貴,自然不可能如大將軍那樣常年累月扎於邊地,大部分時間都在邊城蕭城中“運籌帷幄”而已,只在需要時才會現身。第三年運道不濟,發生一場意外,若非得楊敬軒全力救護,險些便喪命刀下,有了這歷險後,從此自然更是謹慎,出入必重兵擁圍。


戰事就要平定之時,趙喆驚聞李元大將軍的噩耗,得到密報說極有可能是遭趙勍所害。且這些年來,他也漸漸領悟到自己這個弟弟當年之所以會爭領天下兵馬都督的銜,除了想要憑藉戰事樹立威信,更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離了京都,身邊沒有皇帝的耳目,他更能暗地裡自由擴展勢力籠絡人心。趙喆想到這弟弟正是壯年,自己卻垂垂老矣,偏偏子嗣不振,皇子大多夭折。直到中年才得太子趙真,如今弱冠不到。除了趙真,只剩一個年方七歲的兒子。心中憂思更甚。只可惜如今為時已晚。英王羽翼漸豐,連他這個皇帝一時也動不了他。等三年前,出了有人密報太子謀反一事,他便知道是自己那個弟弟在背後操縱。苦思數日,終於決定與其壓下事情,讓太子日後再遭毒手,不如先自斷其臂,以圖後謀。這才假意大發雷霆,朝堂之上,不顧以李觀濤等為首的百官苦苦勸諫,令削去其太子身份,貶為庶民,遠遠發配至南疆,此生再不可踏足京都一步,並派了一隊心腹死士隨同,名義是看守防他異動,實際卻是暗中保護。削去趙真之後,又改冊當時不過七歲的幼子為太子,以幼子為新餌,引過趙勍視線。


這戲還沒完。老皇帝之所以接著又毫不留情地貶斥了李觀濤等太子黨,一是做給英王看,二來,他是想要為趙真日後東山再起保存心腹肱骨。知道英王爪牙遍布滿地,怕太子知道他真實意圖後年輕沉不住氣,讓趙勍識破自己謀劃,這一場苦心,索性誰都沒提,連李觀濤也毫不知情,只以為他侍了幾十年的皇帝真的是越老越看重皇位,容不得旁人半分覬覦,這才對犯了莫須有之罪的親生兒子也痛下辣手。只在他離京之前,命心腹宮人去他那裡取了方印石作日後傳話時的信物。


忽忽數年又過,這幾年裡,但凡有人在老皇帝面前提起廢太子,他便必定暴怒如雷,輕者掌嘴,重者投牢,人人都曉得他對廢太子深惡痛絕。又一邊做出對幼太子苦心栽培的殷切模樣,一邊暗中培植了一支完全忠於皇權的護衛力量,尤其是令原本隸屬於趙勍勢力的京畿左營四品將官張慕遠暗中投誠歸於自己,更是加大了日後事起獲勝的砝碼。


英王趙勍是位野心勃勃的梟雄,剷除異己廣開財路,好為日後大事鋪路。他雖也生性多疑,但這類人通常有個毛病,那就是剛愎自用。他見自己羽翼豐滿,皇帝兄長年事已高,本就拿他無可奈何,這兩年又病體纏綿自顧不暇,至於那個小侄兒太子,不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自然更不放在眼裡。做夢也沒想到,趙喆也是頭暗中伺機等待咬他咽喉的老狐狸。


就在上月,老皇帝見自己的多年苦心經營差不多了,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已經有了一病不起的態勢,怕再難熬長久了。擔憂一旦哪日自己駕崩,這局面若來不及扭轉,那便真的是功虧一簣死不瞑目,細思過後,這才先派了個心腹秘使喬裝從京都悄悄趕至清河,帶著他的口諭找到了當年的心腹重臣百官之首李觀濤,將實情托盤而出,命他留意京中動向,暗中聯絡當年舊黨,時刻準備回京輔佐太子復位。


老皇帝為此也是提早安排過的。親筆禦信自然不能叫密使帶出,怕萬一落入英王手中。知道李觀濤為人謹慎,僅傳口諭又怕他懷疑來者有詐,這才在當年便向李觀濤要了一方印章,為的就是今日。


李觀濤在書房中走動十幾圈後,仍難壓心中激動,停了下來,看著楊敬軒目光炯炯:“這口諭必定來自皇上,確真無誤!枉我侍主幾十年,以他近臣自居,竟一直想不到皇上會有這般的苦心謀劃!老夫錯怪了皇上!今日使者離去前說過,皇上已經派了一隊死士從京都潛往南疆接太子秘密返京。只路途遙遠,我擔心難保不被英王爺的人覺察。敬軒,太子能否安然到京,干係我國運。我怕那些死士萬一不敵王爺的人,則全盤盡輸。你可願意代我前去南疆,與那些死士一道安全護送太子入京?”


楊敬軒立刻道:“當年李大將軍遇害之後,我日思夜想便是要為大將軍復仇。只恨對手位高權重奈何不得,起誓總有一日要以奸人之血告慰大將軍在天英靈。這些年我雖龜縮於此,卻一日也未敢忘當年之恨。等的就是這一天。不用大人說,我也自當提刀請命!我這就收拾了,立刻動身往南!”


李觀濤擺手道:“還不行。這個月十五是西狄皇帝五十大壽,兩國向來邦交,王爺正被皇上派去代他應邀賀壽。他如今就在離京往西狄的路上,咱們這是必經之道,算路程再兩三天便到。他生性多疑,我怕他萬一見不到你起疑心,你再候幾日,等他過了境往西,你再動身南下。”見楊敬軒點頭應下,凝思片刻,又嘆道:“敬軒,英王的人絕不是等閒之輩,他本人雖被皇上差出了京都,只一旦曉得生變,必定也會急趕入京阻攔。你這南下又北上的路,實在是變數未定,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楊敬軒道:“大人放心!我以我血對誓大將軍英靈,必定會全力護送太子安然入京!”


李觀濤終於長吁一口氣,又與他談了些細節,直至深夜,楊敬軒這才告辭而去。


~~~


楊敬軒離開縣衙後府,獨自走在清河縣城寂靜而曲折的夜巷中時,秋的夜半涼風一陣陣吹過他身畔,剛剛因了那場談話而鼓盪激湧動的全身熱血開始慢慢地涼下。


他的心頭爬上了一雙彷彿能勾他魂魄的美人明眸。


他蟄伏這麼多年,如潛龍在淵,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可以讓他再次怒馬橫刀斬盡敵首,為當年枉死的將軍復仇。剛才與李觀濤對談時,兩人一直假設著他動身後可能會遇到的每一件意外,商討該如何解決。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的這一場出行,非生即死。而且死的可能性甚至更大。


他不怕死。從前也遇到過比這一場生死之行更要險絕的境地。他都挺了過來。死,他無畏——儘管這樣,他其實知道,他現在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因為他的心中多了一絲牽絆。


他起先還沸騰的熱血不但涼下,就連心情,也慢慢地開始沉重起來,任憑一雙腳遊蕩在夜色裡,直到停住了,這才驚覺他竟又站在了她家後門巷子的黑暗裡。


他想著自己先前離開時她還在使小性子,他答應了要是早還會來哄她的。但是現在,他知道她就在裡面,與他只隔著一道牆和一扇門,他甚至彷彿還聽到了虎大王睡著時發出的呼嚕聲。


這些屏障完全阻攔不住他——只要他想進去。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沒有勇氣進去面對她了。他不能告訴她自己接下來一段時日要去做什麼。她只知道他會被李觀濤差遣去公幹,時間還很久。短則兩三個月,長則一年半載……甚至……有可能他永遠也無法回來了。


他知道一定會拼盡全力好好回來的,就算為了她,他也必須要回來。但是這種可能永遠也回不來的想法最後還是鑽進了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無法見到她那雙明亮的眼眸,親吻不到她溫暖的紅唇,觸摸不到她香軟的肌膚,更見不到她對著自己撒嬌使壞甚至發怒時的種種小女兒之態,他就覺得胸膛裡那塊最寶貴的心頭肉被利刃挖走了,那夜在雁來陂崖下見到她那隻孤零零鞋子時的感覺再次向他襲來。


暗夜深巷,有人獨立。天明不復影踪,而那個他想的人卻絲毫不知。


~~


林嬌昨夜見自己裸-身上陣也留不下他,負氣扭身朝里後,心裡其實還想著他能再回來找自己。熬啊熬啊熬到半夜眼皮都耷拉下來了,還是沒半分動靜,氣得睡了過去。第二天酒醒已近中午,頭殼晃得疼。問了招娣,說一早上也沒見他人影,氣得更甚,打定主意這回就算他再來找,自己也絕不會再給他好臉色了。


她心中雖這樣想,事實上到了這天晚上,又開始有點隱隱期盼的意思了,料他便是再忙,這晚也不敢不來,還特意換了身新做的衫裙。沒想到等了一晚上,別說人,連個鬼影都沒見到,不但他自己沒來,連個口信也沒。這下是徹底怒了。到了第三天傍晚,當她終於看見他跨進腳店大門朝自己走來的時候,連眼皮也沒抬,只低頭撥拉著自己手上的算盤,打得算盤珠子滴滴答答飛個不停。


楊敬軒下定決心終於找了過來。


衙門裡已經得了英王前頭侍衛的報告,說王駕明日會路過,叫做好迎接準備。過了明天的後天,他就要獨自踏上南下的路。


他停在了她的櫃檯面前,輕輕叫了她名字,她卻恍若未聞,纖巧手指隻飛快地撥弄著面前油光閃亮的算珠。他耐心等著。終於見她停了手推開算盤,抬頭瞟他一眼,懶洋洋道:“大忙人來啦,真是稀客啊!我這可招待不了。招娣,幫我送客!”說罷起身,扭頭款款往後院而去。


楊敬軒用目光屏退了招娣,拍了下正坐邊上聞聲不安抬頭的能武的肩,跟著她往後院去。見她跨腳進去要關門,手臂伸了進去,一下將門頂住。


“你這人怎麼回事?臉皮厚得真賽城牆!後院也是你能來的?”


林嬌用力關了幾下門,又使勁掰開他把住門的手指,卻敵不過他力氣,最後只好放開門,自己雙手抱胸,看著他冷一句熱一句道。


楊敬軒跨進來,把門關上了,凝視著她不語。


“你可真有閒心,居然還記得晃到我這裡。”


林嬌見他始終一語不發,只盯著自己看,被他看得後腦有點涼颼颼的,一陣對目之後,終於認輸敗下陣來,隨口說了一句,轉身便往自己屋裡去。進去了,見楊敬軒也跟了來,卻並不進入,只站在門邊,還是那樣望著自己。


林嬌終於忍不住了,坐到他正對面的一張椅子上,略微皺眉道:“你過來又不說話,一副我欠你錢的……”話說一半,忽然想起自己確實還欠他錢,忙吞了回去改口道,“你到底什麼事?你忙我也忙,別以為我整天沒事幹只等著你來!”


楊敬軒道:“阿嬌,我……”


他又躊躇了下,終於道:“阿嬌,前次在雁來陂鬧事的,已經查清了,就是那戶姓周的兩父子雇了人暗中起頭煽動的。他家兒子已經被抓投牢,大人答應我沒回來前,不會放人。所以你別怕,他老子絕不敢再對你下手……”


“你要去哪裡?”


林嬌立刻抓住了他這話的重點,抬眼問道。


“過了明天,我後天一早確實要暫時離開了。有點公事,快則兩三個月,慢則半年,我一定會回來的。我走了後,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別忙起來連飯都不好好吃。劉大同他們時常會來看下的。你一人空閒覺著悶的時候,也去李夫人那裡多走動。有事自己解決不了,只管去找李大人。他答應了我,以後不論他到哪裡,都一定會代我好生看顧你的。”


林嬌驚訝萬分,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去哪裡?什麼事這麼久?先前怎麼都沒你提過,突然就要這麼急?”


楊敬軒望著她,目光裡帶了絲歉然:“確實是突然了些。但你放心,只不過是尋常公幹,我一定會回來的,唯獨要多費些時日而已。”


林嬌說:“既然是尋常公幹,時間還這麼久,為什麼一定要你去?你別去了,叫別人不行嗎?衙門裡又不是只有你一人!”


楊敬軒為難道:“阿嬌,這事只能我去……”猶豫了下,又道,“我明天大約還有些別的事,現在過來就是跟你說一聲的。”


林嬌見他說話時,眼最後是盯著地面的,始終未看向自己,也懶得做什麼表情了,想了下,道:“行。我知道了。你既然主意都打定了,我再說什麼也是自討沒趣。不過還是謝謝你記得過來跟我說了一聲。祝你一路順風。我還有點事,就不陪你了。”話說完,從他面前走過往前堂去。


楊敬軒看著她盤了烏黑秀發的頭頂從自己眼皮子下過,鼻端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淡淡幽香,手臂微微動了下,想攔住她去路,因為他覺得自己彷彿還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只這一刻,手卻又像墜了萬鈞重石,竟抬不起半分,隻眼睜睜看著她的背影消失。


他知道她在生氣。


或許這樣也好。


他一定會回來的。等他回來,他會向她坦承一切。她雖然有些小性子,但他相信她那時候會理解自己的。但是萬一……這世上永遠沒有一萬的事,他知道這一點。萬一他要是回不來,李觀濤應了他,絕不會讓她知道他去做什麼了。那時候,她對自己不滿或許能加快沖淡他永不能回來帶給她的衝擊。


他知道她很特別,和他知道的周圍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她不會依附男人而活。萬一見不到他回來,她或許會傷心,但絕不會因此而痛不欲生,傷心過後,她會繼續過得很好。


從前他想到這一點時,不可避免有些失落。但現在,這卻成了他能拿來替自己餞行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


林嬌目送楊敬軒離開,自己呆坐了片刻。腦海裡都是他離去時的那個大後背。


偉岸、帶了種決絕,又彷佛有些寂寥,甚至無奈傷感。


她覺得這一定是自己文藝病又發作了。透過個背影都能讀出這麼多悲春傷秋的無病呻吟,自嘲了一番便拋在腦後。只是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忍不住翻來覆去地琢磨他傍晚時說的那些話和當時的表情,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她確實不希望他離開,而且一去還這麼久,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這對剛陷入戀愛的女人來說絕對是件掃興事——如果她這樣也算戀愛的話。就好像剛端上來一個撒了杏仁榛子草莓巧克力奶油大蛋糕,她正準備大快朵頤,卻發現上面停了只嗡嗡叫的綠頭大蒼蠅,擱哪個女人身上都不開心。


她更不滿他對自己的態度。


她也不計較他前夜裡丟下自己跑掉的破事兒了。現在既然要出門,還是趟這麼久的大遠門,都跑來告別了,就不會說些好聽的話來安慰下她受傷的心?就算你楊敬軒嘴拙,也行,她理解。那來點更直接的肢體語言難道也不會?老要她主動,她又不是機器人,也會累啊!就那麼站著,說的話還好像生離死別……


等等!


林嬌停止了怨念,再次仔細回想他當時的表情和語氣。尤其是最後提到李觀濤時,說什麼應了他,以後不論到哪裡,都一定會代他好生看顧她……


林嬌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是哪門子的尋常公幹,分明就像他要乘鶴一去不復返了!


林嬌從榻上一骨碌坐了起來,只想立刻找到他再問個清楚。再想了片刻,終於慢慢地又躺了回去。


那個男人雖然對她千依百順,但前面還要加個限定詞——大部分時候。有時候,他就是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要是不願意對她說,林嬌相信自己就算在他面前跳脫衣舞也沒用。當然,她也更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會被糊弄過去。


第二天一早,林嬌到了縣衙後宅去找李夫人。李夫人正在廊下餵著她養的一溜籠鳥,笑著招手叫林嬌一道來。


林嬌捏了把黃黍子在手心,跟著李夫人投餵一隻黑頭鷯哥,寒暄了幾句。李夫人仔細看了下她,微嘆道:“怎的氣色恁的不好?”


林嬌見丫頭站得還遠,便道:“乾娘,我昨夜都沒睡著。”


李夫人隱約也猜到她為何睡不著,又嘆口氣,道:“你是為敬軒出遠門的事睡不著吧?咱們女人家最怕這樣了,男人卻說走就走。好在他不過是尋常公幹,你耐心等他回來就是了。他昨日見了我時,還託我多照看下你。可見他心裡也是捨不得你的。不用他說我也自然會的。往後你多來我這裡走動。左右我也在家閒著。”


林嬌望著李夫人,怔怔不語。夫人被她看得有些心虛,道:“你這孩子,怎的這麼瞅我?我臉上花了?”


林嬌低聲道:“乾娘,我是真的把你當我娘,這才跟你說心裡話的。我總覺著敬軒他這次的事沒那麼簡單,他昨日找我話別時,我過後總覺著不對。不會是出了什麼大事吧?我本想找他再問個清楚。只曉得他若不讓我知道,我就是求也沒用。我想來想去,這才求到了乾娘你這裡。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乾娘你就告訴我吧。是黑是白我心裡有數,也好過這樣自己胡思亂想,吃飯吃不香睡覺睡不著的。”


李夫人確實知道怎麼回事。


其實這樣的事,因關係重大,李觀濤原本也是不肯讓她知道的。只李夫人是什麼人?又如何瞞得她過去?那夜等楊敬軒離去後,丈夫一回房,立刻便遭審訊。本就有些懼內的李觀濤招架不住,只好招了出來。


其實他二人夫妻多年,宦海沉浮不定,人生歷過起落高低,唯獨這夫人一直陪伴在側。面上雖表現出來懼內,實則卻是忍讓愛惜。對她也放心,見她逼問,也就說了出來。只又叮囑一句不足為外人道。


李夫人知道真相後,自然曉得楊敬軒這一去風險極大。現在見林嬌找了過來,一副哀戚模樣。同為女人,自然理解她的心思,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叫丫頭們遠遠退下,這才牽了林嬌的手坐到了廊子的橫木上,湊到她耳邊把原委道了一遍。


林嬌大吃一驚,聽完之後,心已是怦怦跳了起來。


李夫人握住她手,覺到一片冰涼,嘆了口氣,憐惜道:“你看看,他不願讓你知道,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曉得了,不是憑空多增了幾分憂思?都怪我嘴快,早知道不該告訴你的。”


林嬌長吸一口氣,壓下紊亂的心跳,這才笑道:“我曉得了,心中有數才好。謝謝乾娘。乾娘你真厲害,乾爹什麼都不瞞你。”


李夫人見她神色還好,這才鬆了口氣,被她這樣一贊,忍不住道:“那是。我要沒這手段,能管得他到現在都不敢納一個妾?”


林嬌心情雖沉,卻也被她這話給引出了笑。又坐了片刻,說了幾句李觀濤今天帶人到城外官道英王的路過之地設棚迎送的事,便推說家中有事告辭了。李夫人叫丫頭裝了一匣糕點叫她帶回去給能武吃,一直送她到門口,這才分別。


~~



一個男人,他有自己的信仰和執念,這信仰執念就像他心頭的一顆硃砂痣。他就算再愛一個女人,也不會因為這個女人而挖掉這顆痣。


這種男人,林嬌以前覺得可遠觀不可近玩。她會很敬佩,卻絕不想自己攤上這樣一個男人。


但是現在,很明顯她中獎了。她的男人不但就是這樣的類型,而且現在就要為了這顆痣而離開她了。


她一遍遍回想著他昨天與自己道別時說過的每一句話和投過來的每一個眼神,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這一去九死一生,這才會這樣與她告別。他要扮演英雄,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是永垂不朽的那種。


她想和楊敬軒心頭的那顆硃砂痣比重要,甚至挖掉它,就和女人想把男人腦子裡對初戀的酸甜回憶徹底抹掉一樣地愚蠢。


他既然是英雄,她當個英雄背後的好女人就是,自然不會拖他後腿。但是對他隱瞞自己的舉動,老實說,心中的疙瘩越結越大。


她記得自己以前看小說電視時,每每看到主人公之一或身患絕症或身陷死門,一番痛苦過後毅然決定避開愛人遠走他鄉甚至故意弄個小三招搖過市就是為了讓對方死心而自己還以情聖自居的爛劇情時就恨不得跳進去打編劇作者一耳光,要多腦殘的人才會這麼幹?真要沒救了,那就說實話。對方愛你,選擇與你共同面對。不夠愛你,與你再見。這樣不更好嗎?什麼為了你好才隱瞞你,都是狗屁。說來說去,就是信任度不夠。


不錯,她以前對他確實一直欺騙。但人就是這麼寬己律人,尤其對她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來說更甚。她可以騙他,卻不願他也騙自己,尤其是這種關係到生死的大事。


最後她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要是還把隱瞞當情聖,她或許真的會重新考慮自己和他的往後了。


~~~


黃昏時分,楊敬軒終於回了城。


西狄皇帝的壽日迫近,所以英王一行路上行色頗急。他年過四十,正當壯年,到時是下午,與李觀濤會了面受過禮,打了官腔敘話幾句,換過馬匹行備過後,並未多做停留便繼續往西。短暫停留之時,面上做得極開通。與李觀濤打完官腔,當著眾人面又提了一遍自己當年被楊敬軒所救的事,讚他英雄少年。旁人自然湊趣恭維王爺吉人天相必有後福,英王對著李觀濤哈哈笑道:“本王向來愛惜英才,有恩必報。楊捕頭這樣身手,只在你這芝麻地方做個捕頭,真當屈才了。日後天下若有不定風雲,本王定要再來向老大人借人,還望老大人成全!”李觀濤自然也笑著稱是。一時主客盡歡。


點過了卯露過面後,楊敬軒與李觀濤辭別,並未徑直回縣城,松韁任由身下馬匹馱著他遊蕩在城外的野徑之上。


他現在騎的是草炮。


草炮是匹不肯服老的老馬。他之前想讓它安享晚年,改用另匹紅色健馬,它有天在縣衙的馬厩裡竟發飆撕咬那匹紅馬,後來將它分離開來,它便煩躁不安,連魚也不吃了。那天他知道林嬌出事後騎了它趕去,它彷彿得了表現機會,飛馳電掣而去,趕到時雖累得口吐白沫,楊敬軒卻也看出它的狀態及其興奮。自那天后,他便明白了個道理。或許他以為的對它好,在它看來卻是一種被主人的丟棄和不信任。對於一匹曾經馱過李大將軍徵馳四方的老馬來說,與其躺在馬厩軟草之上安耽而死,還不如死在奔馳千里的路上。所以他決定尊重它的意願,重新以它為坐騎。


草炮並未放蹄狂奔,而是慢慢四處遊蕩,彷彿怕驚擾了馬背上主人的思緒。


到了一處水塘子前,楊敬軒翻身下馬,坐在塊石頭上,面對將盡的夕陽,看著草炮愜意地甩著馬尾驅趕靠近的蚊蠅,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情景。


嚴格來說,那次自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但是有點奇怪,在他的記憶裡,他總覺得那是他第一次與她的相遇。


就好像畫上的一個女子,畫師的技巧再高,丹青調配得再美,那也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紙美人而已。唯有她走下畫卷,她有了眼波流動和一顰一笑,她才是一個活生生的美人。


春嬌如果不是那個河畔邊敢放肆盯著他看,會與草炮做鬼臉的春嬌,而是那個只會嬌怯怯看人的春嬌,她便是美得賽過九天仙女,也必定永遠只會是他的侄媳婦,印像中模模糊糊的一張臉,如此而已。


他愛的是那個血肉鮮活的春嬌。為她拋卻他曾以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族禮法,他甘之如飴。


與她相處的往事一幕幕次第出現。他沉浸在回憶的世界裡,唇角微微翹起,神色溫柔而愉快。


但願自己還能有回來的一天,哪怕被她騙得再次團團轉,也是樁很得意的事。她不是說過嗎,別人她才不願意費心思去騙。


他的笑意更濃,直到草炮到了他身邊,伸出潮熱的舌頭添他的手背,這才驚覺而醒。


他與草炮純淨的圓圓眼睛對視,在裡面,看到了自己鍍著金色夕陽的輪廓。


他曾經自以為對草炮的好,在它看來是一種放棄。而現在,同樣的事,他好像對她又做了一遍。


就這樣帶著不被她祝福的遺憾離去,真的是對她的好嗎?


他心中慢慢生出了一種衝動。


他是這樣的愛她,有什麼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呢?去告訴她他到底要做什麼、他的想法,他相信她一定會理解自己的。


他需要一個知道他做什麼,並且以他為傲的愛人。


楊敬軒被這種嶄新的想法迅速俘獲,猛地站了起來,翻身上馬,朝著縣城疾馳而去。


他幾乎是一口氣不停地趕到了她的家。天剛擦黑,溫暖而明亮的燈光從大開的門裡照出來。他心中溢出了一種倦鳥歸林遊子歸家的溫暖之感。但是接下來的事,卻讓他懵了。


她居然出去了,不在。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楊敬軒慌了,剛才的種種激動溫暖都飛了。趕緊先趕去了衙門,她不在。又趕去楊氏家,也不在。擺脫了他妹子彷彿沒有盡頭的追問之後,他再懷著僥倖的心找去她家,得到的回答是她還沒回來。


楊敬軒的心一直下沉。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她除了這些地方,還會去哪裡。


他的第一反應是她遇到危險了。但是曾威脅她安全的人已經被關進了監牢。而且之前招娣的說法是她打扮得很整齊地出門,神色也很愉快,就像要去赴約見人。


她去赴約,約了誰?


楊敬軒的腦子裡迅速浮現出了無數個可能的男人。後街開飯館的鰥夫許九,拐角處的金匠康大福……他早從劉大同的口中得知這些男人之前都對她有點意思。除了這些人,他甚至想到會不會是那個何大刀突然又冒出來找她……


他也知道自己這想法很荒唐。所以立刻否定了。但問題是她真的不見了。


現在到底該去哪裡找她?


楊敬軒後悔得要命。為什麼昨天沒早想到跟她交底?正發急,忽然彷彿福至心靈,想到了一個地方。立刻翻身上馬飛快而去。


他終於趕到了自己住的地方,急匆匆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一個孤單的嬌小身影正安靜坐在他家小院裡他平日用來練臂的大石鎖上。聽到門的響動,那女子轉過了身,笑盈盈道:“我知道今晚城外的張莊正在唱戲。你帶我去看戲好不好?”

2022年10月25日星期二

春嬌與楊敬軒 (14) 好事成雙



一轉眼半個月過去了。


那徐順被特許保釋在家之後,果然用心調出了上好傷藥,林嬌臉及脖頸處的傷痕愈得只剩道淡淡疤痕,貼過來仔細看才辨出痕跡。徐順說再過些時候,便會消弭無痕。


自那日李夫人當眾出口攬下了那事之後,四鄰八鄉的人背後提起林嬌與楊敬軒的這樁不倫時,雖難免也要喟嘆一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卻也漸漸有了些新說法。


就好比前些時日,石寡婦特意進城繞到林嬌家。

她過來,說是石青山已經得了舉人資格,就等著明年春入京會試,與史家也已經訂了親,這樣一樁光耀門楣的大喜事,她在鄉人前露完了臉,自然忍不住也要到林嬌這裡炫耀下。炫耀完了,自然也忘不了打聽她與楊敬軒的事。


到了最後見打聽不出什麼新料,說:“阿嬌啊,說實話我剛曉得時,可真的是嚇了一大跳。村里那些人背後說的話,可真是難聽,都說必定是你勾引了他在先。如今才曉得原來是縣尊夫人把你們做到了一處。你還真好命,認了夫人這個乾娘。你反正本來就不是咱們桃花村的人,用夫人乾女兒的名頭嫁他,說起來也沒那麼難聽了。如今村里人,除了三叔公還罵,我瞧旁人倒都不大說什麼了呢。”


林嬌知道自己承了李夫人一個極大人情,時令到了九月末,這一晚應了李夫人的邀,要去她府上做客時,上了淺淺新妝,收拾妥當,提了份精心備下的禮便帶了阿武一起登門拜訪。到了掌燈時分,果不其然見楊敬軒也來了。


林嬌這段時日與他處得還算好,楊敬軒也早曉得李夫人半月前為她解圍撐腰之事,心中很是感激,當晚可謂賓主盡歡。用飯的時候,李觀濤見他以茶代酒,知道他不飲酒,也未勉強,幾人圍坐一處說些閒話。


談及本縣桃花村石寡婦之子,石青山中舉之事後,李觀濤又與林嬌談了許多她昨日剛送來的圖紙,稱贊那排沙設計別具一格。聽到她想要先弄個模型出來驗證下效果,等確實無誤,日後重修水庫時再以此為據修建,深以為然,稱讚她心細謹慎。

最後撫須望著她呵呵笑道:“我聽說我夫人認了個乾女兒。夫人的乾女兒,自然便是老夫的乾女兒。怎的你還不拜我一拜?”


林嬌原本也只以為李夫人當時為替自己解圍隨口說說而已,並未想過他夫妻真的要認自己為乾女兒。現在見他這樣說,邊上李夫人也是笑著點頭,哪裡還有推辭的道理?見身邊的楊敬軒也含笑望著自己,便起身到了他夫妻二人面前跪下,行了恭敬大禮,響亮亮地各叫了聲“乾爹”“乾娘”,等被李夫人扶起來時,手上也已經多了個李夫人腕上退下的玉鐲,說是收乾女兒的見面禮。


幾人重新落座之後,漸漸便分成了兩堆,林嬌和能武只陪著李夫人說話。見她會喝酒,便也捨命陪著一杯接了一杯地喝。反倒是桌子那頭的兩個男人倒沒怎麼喝,只是在談論一些朝事,李觀濤說到鬱處,酒入愁腸,一陣長吁短嘆。


楊敬軒人雖陪著李觀濤說話,眼睛卻都不時落在林嬌身上。見她陪著李夫人喝了不少,漸漸兩頰酡紅。知道李夫人酒量也是女中豪傑,有心想攔下,又說不出口。李夫人何等眼色,早看出他的心思,卻不點破,反故意再勸林嬌多盡幾杯,道今日高興,喝醉了宿她府中便是。


楊敬軒怕林嬌真醉了傷身,再忍了片刻,終於說道:“夫人,她身上傷處好了也才沒幾日,再喝下去,怕酒氣發出不好。”


李夫人聞言,這才放下手上酒盞,笑吟吟道:“我和我幹女兒喝酒高興,你一個外人囉囉嗦嗦做什麼?趁早娶了她成一家人,才有你說話的份兒!”


楊敬軒見自己開口,果然被李夫人奚落,看了眼也有些醉態的李觀濤,笑道:“夫人說得也是。只我瞧大人也要醉了,還拉著我喝個不停。夫人與大人總是一家吧?是不是該管管?”


李夫人見丈夫果然醉得連舌頭都有些大了,自己雖還未全盡興,卻也只好先去照顧他了,與林嬌喝了最後一杯,這才散了席送客。


林嬌酒量原本也就一般。只今天難得心情好,又被李夫人勸酒,那酒又甜津津的好喝,不知不覺便喝了許多杯。那酒後勁卻不小,等站起來時,才覺有些頭重,一把扶住了能武才沒又坐回去。與能武兩個坐了車被楊敬軒送回家,林嬌一回自己屋裡,剛坐車時發出的酒氣便衝了上來,身子一個虛晃,卻落到了身後不放心她跟進來的楊敬軒臂中。


楊敬軒見她連走路都不穩了,倒在自己臂彎裡兩頰緋紅,眼睛半睜半閉,一陣夾了甜香的酒氣撲鼻而來,嘆了口氣,夾抱起她身子將她放在了榻上,見她一動不動的,知道她愛乾淨,起身叫招娣送了盆熱水來。


招娣現在早拿他當男主人看待了。聽他吩咐送來了水和林嬌的洗漱之物,便退了出去樂得自己逍遙。


楊敬軒將她扶了半靠在枕上,擰布巾替她擦了臉和手,再脫下她鞋襪替她拭腳,忙過一通,抬眼見她不知何時似清醒了些,星眸帶了醉意半睜半閉,一張櫻唇紅艷豔的,神情極是撩人,心一跳,口中卻道:“你不會喝酒還喝那麼多做什麼?酒最傷身……”


楊敬軒話沒說完,見佳人微微蹙起眉間,翹嘴道:“你又開始說教,最討厭了!人家高興才喝那麼多!我口渴,你幫我倒水。”


楊敬軒無奈,只好聽她差遣倒了杯水過來餵到她嘴邊。見她咕咚喝完,伸手撫平沾住她眉梢的一綹額發,哄道:“你醉了,想睡的話就睡,我等你睡了再走。”


所謂酒後亂性,那都是藉口。酒後色膽包天,那倒是真的。見他在自己身畔一副正襟危坐模樣,想起相處這麼久,只要不是自己刻意勾引,他就必定不會有什麼親暱舉動,顯得自己毫無魅力可言,忽然有些不滿,正好藉了酒意,哼一聲便翻身朝里不再理睬。


楊敬軒看出她不快,卻又不知道她為何不快,想了下,試探問道:“阿嬌,你怎麼了?”


林嬌涼涼道:“你走吧。我要睡了。”


楊敬軒見她態度突然轉冷,仿似對自己有些不滿,怔了片刻,心想我到底哪裡又惹她不快了?


林嬌等了半晌,偷偷睜開眼扭頭看去,見他既沒走,也不動,只望著自己一臉無辜不解模樣,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挫敗感。知道想讓他自動懂點風情是沒指望了,她自遇上他,命中註定就是攻了。略皺了下眉,微微撫住自己心口,道:“我這裡難受,好悶……”


楊敬軒信以為真,伸出手剛想替她撫揉下,忽然發覺是她胸口處,手都伸出來了,慢慢又縮了回去,眼睛避開她視線,訕訕道:“要不要再喝水?喝點水會不會好些……”


“還疼呢,你幫我揉下……”


林嬌搖頭,作出捧心蹙眉狀。


楊敬軒又不是真傻,起先就算還有點信,現在見她作出這樣子,嘴角卻微微上翹,分明是在極力忍住笑,苦笑了下,道:“阿嬌你又頑皮了!你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林嬌見他居然死活不解風情,自己都下套了他還不上鉤,說完話還真起身要走的樣子,興頭既然上來了,哪里肯認輸,從後扯住他手,用力一拉,男人便已經跌坐到了榻上,她一個翻身跨坐到了他腿上,雙手抱住了他脖子,道:“不許你走!”


楊敬軒見她氣嘟嘟望著自己,鼻息裡聞到更濃的甜甜醉香,又覺她柔軟身子緊緊貼著自己,止不住一陣心旌動搖。心想我與她雖還不是夫妻,那我親她一下便好,只親一下……


他腦子裡一有這念頭,立刻便覺慾念迅速膨脹,再也壓抑不住,手臂一收,把她緊緊抱住,正要親她紅唇,卻被林嬌伸手輕輕一推,人已經仰倒在了榻上。


楊敬軒仰面於榻上,見她壓坐在自己大腿上方,趾高氣揚看著她身下的自己,神情裡幾分醉態,幾分得意,還帶了濃濃幾分的嬌媚春情,極力忍住翻身將她立刻正法的念頭,喑啞著嗓道:“阿嬌,咱們快些成婚,好不好?”


林嬌感覺到自己身下的慾望已經抬頭,微微後滑了些,見他身下果然支起了座小帳篷,心中惡念頓起,借了酒意伸出指輕輕彈了下那兒,見慾望隨她指尖迅速頂得更高,甚至微微跳動了下,耳邊又聽到他仿似痛苦的輕嘶一聲,這才撲回了他身上,壓在他胸膛前笑瞇瞇道:“誰說只有成婚了才能那樣?你以前不就和我睡過一張床了?現在可不是我不願,是你不敢。”


楊敬軒不堪這樣挑逗,狠狠攫住她唇,箍緊了她腰背,帶著她在榻上橫著翻滾了數圈,恨不能將她碾碎了揉進自己身體,直到頂了床頭才停下來,一雙手再也管不住,遊入她裙衫之內,幾乎是粗暴地用力揉捏她的豐臀。林嬌感到被蹂躪的疼痛,只伴隨那痛,很快便又有一陣仿似帶了酥麻的快感隨他手掌動作迅速席捲而來,她忍不住微微呻吟出聲,似在拒絕,又似在表達歡快。聽到身下人在自己耳畔發出嬌嬌軟軟、絲絲繞繞之聲,一直壓抑的慾念被這個快化作一灘春水的女性呻吟勾得徹底釋放了出來。


她是他的女人,他愛的女人。現在他只想把她壓扁揉碎,別的什麼都顧不上了。


他終於放開了她快窒息的嘴,微微撐起上身,低頭望著距離自己不過半臂之遙的那處美妙隆起之地。現在那裡還被衣衫包裹住,卻因了剛才的一陣糾纏,衣襟鬆散,早洩出幾許春光。

他盯著暴露在他視線下那片泛著上好玉瓷溫潤之色的溝壑和兩邊挺俏的蜜桃形狀,朝上傲然聳立,便如她為人一般驕縱逼人。他忍不住喘息著,終於把手掌罩上了他思慕已久,卻不敢輕易碰觸的胸前香軟。

他用粗糲手掌揉捏一側軟肉,忍不住還想要更多,把另側乳尖含進口裡用舌頭吸吮纏繞,頓時嚐到前所未有的香滑可口,恨不能化作一頭野獸,把身下的溫軟香玉,連肉帶骨盡數吞入腹中。

林嬌感到胸前肌膚一陣涼意,隨即是一陣疼痛,睜開了眼,見自己一邊胸部被他一隻手握著肆意狎玩揉捏,另邊乳尖卻被他含住在口中吸吮咬嚙。

他就像頭壓在她身上不知道輕重,只顧自己慾望的小獸。痛楚夾雜著奇異的快感再次隨他口舌掌心中襲來,林嬌繃直了身體,用力蜷起腳趾,等他再次換了位置,一口重重叼住她另邊乳上紅櫻時,忍不住伸手揪住了他頭髮,在他耳邊半是哀求半是責備地呢喃道:“你壞……不知道輕點嗎,我好疼阿……”


楊敬軒被她的嬌聲軟語刺激得更是熱血賁張,只覺得自己那裏要焚毀爆炸了,只想快點深入她身體好得釋放。

他幾乎是粗暴地扯開了她的衣衫,在她半推半就之下,將她剝得連肚兜都解開,春光一片毫無遮蔽,入目一片白馥綿柔的女體。

天上人間,再大福分,也不過就如此了。

林嬌起先倒也沒真想和他成事,現在真到了這一步,心一橫,也就隨他去了。

見他起先急到了幾乎粗魯強暴的地步,現在卻只定定凝視著自己身體不動,這樣暴露在他如狼似虎的目光之下,終究還是有些羞澀,轉身朝里抱住兩臂蜷縮了起來。


沒想到這樣的含羞帶怯的嬌弱姿勢,比之前反倒更增了幾分春色誘惑。楊敬軒一把脫去禁錮住自己滾燙軀體的衣物,伸手將她轉來與自己身體相貼時,忽然聽見門外響起招娣叫聲:

“楊大人,楊大人!縣衙里來人了,說李大人找你,有急事!


林嬌感到自己整個人被他從後面,摟抱著翻轉了落入他懷中。她被壓在她肩背後的那雙有力臂膀攬住,自子胸前飽滿渾圓的軟肉緊緊貼壓於他的胸膛上。二人肌膚相觸之時,她只覺到一陣火般炙燙。

閉上眼把自己同樣滾燙的臉頰貼在他胸膛上,忽然聽到外面那聲呼喊,立刻覺到他身體一僵,睜開眼仰臉望去,他正看下來,二人四目相對。她看到他佈滿濃烈情潮的黝黯雙眼中掠過一絲懊喪,心裡忽然對這不挑時機壞人好事的李大人也生出些不滿。


“別理他了……他不是也喝多了嗎……會有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非要你現在又去……我就說你不在……”


林嬌覺得自己要是投生成后宮佳麗,保不齊就是妲姬褒姒第二。因為她幾乎想也沒想,就伸手緊緊抱住了他腰身,撒嬌般地貼著他胸膛蹭了幾下。



2022年10月24日星期一

春嬌與楊敬軒 (13) 失而復得


她想錯了。


她下墜時已經是傍晚,這一等就等到天黑。透過頭頂的枝椏縫隙,她看到月亮從東南角升起掛頂,耳邊是遠近各種高高低低的梟鳴獸叫,四周卻始終沒有人聲,只剩她自己一個人扒拉住樹枝苦苦等待。


這個時令,白天中午的時候還有點熱,但入了夜,太陽一旦消盡它的餘暉,空氣就迅速地降溫。隨著體力的漸漸耗盡,她的四肢開始冰冷麻木,卻不敢輕易挪動姿勢緩解,唯恐一個不慎失去平衡掉下。漸漸地,也不知道是幻聽還是真的,她甚至彷彿聽到了附近有蛇信吐出探路的噝噝之聲,前所未有的恐懼慢慢地從她心底里爬出來,最後緊緊地攫住了她整個人。


楊敬軒,你到底死哪裡去了……平時用不著時老出來晃,現在需要你了,你他媽的卻不見人……你要是現在像蜘蛛俠蝙蝠俠什麼的從天而降,我大概可以考慮下再像以前那樣哄你開心……


林嬌趴在枝椏上胡思亂想。


時間一刻刻地流淌,頭頂的月越爬越高,林嬌估摸著差不多應該是夜中了。她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甚至沒有力氣再去多想什麼,四肢彷彿失去了全部知覺,只是憑著最後僅剩的一點意識苦苦把自己停在原地。漸漸地,四肢的冰冷麻木開始傳到她的腦子,她正昏昏沉沉間,忽然彷彿聽到哪裡有什麼叫喊聲傳來。她一開始以為又是幻聽,很是很快,四周響起一陣夜鳥被驚動而振翅撲飛的嘈音,她一下清醒了過來,知道自己並沒聽錯。猶如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用盡全力想應和那陣聲音,張嘴之後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然嘶啞,發出的叫聲猶如貓叫,她用盡全力嘶聲力竭地吼了幾聲,卻始終聽不到一開始的那種聲音了,四下漸漸又歸於平寂,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徹底的絕望如海潮般將她吞沒。


沒有人會想到她還掛在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搜尋她的人到了下面找不到她的屍體,只會以為被野獸叼走,要是不願放棄,說不定還會循著谷隙一直往下面找去,直到最後徹底放棄。而她就只能繼續半死不活地吊在這裡,最後不是凍死餓死,就是被爬過來的毒蛇咬死,或者是掉下去摔死。


林嬌把臉埋在自己的胳膊肘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大好文藝女青年的時候,看沈從文小說里花狗勾引蕭蕭時所唱的一段湘西野調。那時她覺得粗俗,現在卻下意識地低聲哼了起來:天上起云云起花,包穀林裡種豆莢,豆莢纏壞包穀穗,嬌妹纏壞後生家,纏壞後生家喲……


她也不知道這當口,自己為什麼居然會有心情想起這個。但是下輩子,要是她運氣好還能再來一次,她發誓她一定要厚道做人,絕不再欺負像楊敬軒這樣的老實人。他不是喜歡她賣萌扮俏嗎?嗯,她一定會如他所願,日纏夜纏地死命纏住他,把他纏得腰酸腿軟中空無力,最後看見她就懼怕討饒。


她哼完了,又癡想片刻,無聲地笑了起來。


耳邊忽然再次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林嬌的第一反應就是蛇。她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沒有把臉抬起來。


它要是真看中自己要游過來咬一口,那就讓它咬好了。反正自己無處可逃,與其知道蛇正朝自己過來被嚇破膽,還不如被它突然竄過來咬一口,然後很快心臟麻痺死掉,就跟睡著了一樣,至少沒那麼糾結。


奇怪的聲響越來越大,林嬌終於覺得不對勁,朝聲音來源方向抬頭。光線雖然暗,模模糊糊卻看到真的有一條蛇居然正沿著自己對面的山壁晃晃悠悠地爬下來。她瞬間毛骨悚然,再看一眼,認了出來,不是蛇,那是一根長長的有嬰兒手臂粗細的麻繩。


繩子還在不停地下放擺動,山壁一側開始不斷有細碎石塊下墜,林嬌彷彿又聽到了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終於明白了過來,那人正踩著山壁下來!


“是我,是我!我還沒死!”


林嬌幾乎喜極而泣,朝著繩子的上方大叫起來。


一陣短暫的靜止,林嬌屏聲凝氣,終於聽到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了下來:“你千萬別亂動,等我!”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


那是楊敬軒的聲音。


這一刻,林嬌想笑,卻又想哭。結果卻是什麼都沒做,只是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根晃得越來越厲害的繩子。終於,一個攀著繩踩著山壁而下的身影穿破層疊暗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楊敬軒……”


林嬌一下涕淚橫流,抽抽搭搭地開始傷心哭了起來。



~~


楊敬軒決定攀援著繩索下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其實是絕望大於希望的。只不過實在不願意相信她真的就這麼沒了,這才不顧旁人的勸阻,垂下足夠長的繩索,腰間帶了些工具,徒手攀著繩索踩著滑溜得幾乎不能停腳的崖壁慢慢下來。


林嬌前一次最後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真心話。他確實被打擊得將近萎縮了。前幾次劉大同陪她回來,他旁敲側擊地曉得她似乎對自己的近況沒什麼大興趣,心情更是一敗到底。


今天他知道是她最後一次去雁來陂了。有劉大同陪著,他覺得還行。沒想到近午時分,有個居於雁來陂下的村民找到了衙門報告,前幾天開始就有人到處煽動村民,今天瞧著是要上去鬧事了。他大驚,撇下了李觀濤就立刻騎了草炮全速往雁來陂去。


草炮已經老了,雖然它還能跑,甚至發足狂奔時,跑得比普通健馬還要快,但他近來已經不大騎它了,只想讓它安養到老。現在他卻顧不得這麼多,一路幾乎是駕馭著它狂奔而去,恨不得生出翅膀飛去。但還是遲了,他趕到的時候,正遇到阿關失魂落魄地般地要回縣城去搬救兵,說她混亂之中失足滾下了山坡,坡下是道深達近百丈的山縫間懸崖。據當地村民說,幾年前就曾有個樵夫不慎從此跌落,最後找到時慘不忍睹。且要去那道谷地,需爬過這道山梁後繞個圈。劉大同已經跟了過去。


楊敬軒與劉大同在那道狹窄深幽的谷地裡遇到的時候,天色早已黑了下來。隨後李觀濤也帶了人趕來,幾十隻火把照亮了這原本人跡罕至的地方。但最後,只在淺得不過剛沒腳踝的淺溪下游處找到了一隻她的鞋子。


其實誰都覺得她必定掉下來摔死了。之所以找不到屍身,必定是被路過的野獸叼走。這一點可以從野獸留下的腳印和糞便可以推斷出來。只不過沒人敢提而已。現在見到她的一隻鞋子,不過更加證實了這樣的想法。


李觀濤見找遍了這道壁縫谷地裡幾乎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後不過搜到她的一隻鞋子,想她必定是兇多吉少了。雖心中也沉痛無比,隻眼見已過夜半,除了楊敬軒,其餘之人都面帶疲色,知道再找下去也沒用,便叫人先退散了,明日天亮再尋她遺骸。


楊敬軒見到有人提了她那一隻鞋履前來相告時,就如心頭被利刃連根挖出了一枚鮮紅棗肉,痛悔不可用言語表述。聽見李觀濤下令撤出,而伊人卻還芳踪渺渺,想到此刻或許與她早陰陽兩隔,又哪里肯就這樣離去?那劉大同仍跟到他身後,絮絮念著當時情景,不住錐心自責,他聽後不過更添悲愴。失魂落魄至她最先可能失足之地,仰頭眺望頭頂那道吞噬了她的濃墨壁淵,兩道熱淚已潸然而下。


失去才知她對自己的珍貴。就算她欺哄他又如何?他只要那個**的女子能再次鮮活站到他的面前,他甘心為她奉上一切。


一陣夜風捲過,刮得頭頂崖壁之上生出的枝葉搖曳不已,落葉如枯蝶般紛紛簌簌而落,一片落葉撞到他額角,跌落在地。


他低頭望著那片落葉,再仰頭,心忽然劇烈地跳了起來,早已冰冷的血液也彷彿被注入了新鮮的力量,整個人都復活了過來。


他突然朝著上方大聲呼喚她的名字,聲音穿破暗夜,驚得四周夜梟一陣騷動。


李觀濤被他舉動給驚住。以為他不過傷心過度在發洩,暗嘆口氣,想過來相勸,不料他已回頭,火把光中雙目閃閃,大聲道:“她一定還沒死!山壁上草木旺發,她被掛住也說不定,我要去找她!”


這樣的存活機率,幾乎微乎其微,李觀濤實在不抱希望。見這山壁絕峭,現在又漆黑一片,人又怎樣下得去?便勸到明早另尋幾個熟悉地勢的人一道謀策。


楊敬軒心中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便如一道閃電撕裂沉沉暗夜,只覺半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別說是道山壁,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他也絕不會等到天明再去謀什麼萬全之策。


李觀濤見他堅決,說完話便朝出谷方向飛奔而去,知道他打定主意是不會改了。只好又叫攏了人一道跟隨,回到先前她墜下的那道山樑上,隨了他的意願,千叮萬囑之後,放下附近一個採藥人送來的繩索,看著他攀援而下。


山壁長滿各種草木,落腳到處可覺膩滑青苔。他臂力過人,身手矯健,循著繩索踩著山壁試探攀援下了幾步之後,便很快找到了感覺,一邊下探,一邊呼喚她的名字。


他其實也明白,自己這想法是何等僥倖。但是萬一呢?萬一是真的,她此刻若真就懸在半空等待救助,那會是怎樣的恐懼無助?他被這樣一種念頭支撐著,這才不顧失足粉身碎骨的風險,也要下來找她。當他下行到一半的時候,居然真的聽到下面有她微弱的回應,這一刻他猶如聽到了這世間最美妙的仙樂,明珠瑰寶失而復得也不及他那時的心情。他的全身瞬間充滿了力量,穩定了自己的情緒之後,出言安撫了她,循著繩索幾乎是直溜了下來。


楊敬軒停在了一處凸出的岩角上,穩固住身形後,拔出腰間皮囊所帶的火折晃亮,終於看到她就趴在對面崖壁上長出的一棵老樹枝椏上,正用貓一般微弱的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哭得一塌糊塗。


“別哭。抓牢了!我現在就來救你!”


楊敬軒壓下心中的激動和愛憐,怕她一時失控失手掉下去,盡力用柔和的聲音去安撫她。


林嬌很快就明白這不是自己哭的時候,趕緊止了淚,緊張地看著他。


楊敬軒打量了下自己與她所在的枝椏距離,大約一丈多寬。這樣的距離,要是在平地,他自然可以輕鬆一躍而過。但是現在身處半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要考慮她還在那根枝椏上。自己要是縱身跳過去了,萬一樹枝支撐不住兩人的體重斷裂,後果將是無法挽救的。


楊敬軒再看一眼對面的樹,心裡已經有了步驟。他將那跟垂索以死扣結在自己腰間,不斷拉扯,示意上面的人繼續放繩,估摸著差不多長了,將火折插在岩壁一避風的縫隙之中,命林嬌死死抱牢樹枝,長呼一口氣後,借了火折明滅不定的微弱光線,縱身往對面那株大樹的主乾一躍而去,身形敏捷猶如壁猿。林嬌只覺耳畔一陣風掠起,身下枝條微微一顫,回頭見他已經穩穩勾住了樹幹。兩人四目相對,他朝她點頭,微微一笑。


林嬌只覺心怦怦亂跳。也不知道是被他剛才那凌空縱身一躍給嚇得,還是被他現在這樣極具安撫力的笑容給刺激得。見他已經敏捷地沿著樹幹攀援到了自己的身後,伸臂便將她攬了過去。


入他臂彎靠他身邊的那一刻,林嬌知道自己徹底沒危險了。這個男人帶著無以倫比的力量和安全感,果真如天將神祗般將她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便不再放開。


楊敬軒感覺到她冰冷身子在自己懷里瑟瑟抖動,用力回抱住她,低聲在她耳畔安撫。


一陣風過,火折忽然被熄。四下一片昏暗。楊敬軒被喚醒了,知道這裡不是久留之地,解下腰間繩索,將她捆綁數圈牢牢縛在自己後背,命她抓牢他的腰身,等目力適應了這昏暗光線,判好對面崖壁的落腳之處後,用力拉了下繩索向上傳達意圖,自己雙手牢牢把住繩索,對身後的她低聲道了句“我要跳了”,便縱身再次向對岸崖壁躍去。


林嬌覺耳畔風聲再次頓起,覺到自己身體隨他在飛快地向對面崖壁蕩去,堪堪就在撞上的那一刻,覺他暴喝聲中,躬身抬起雙足踩在了崖壁之上,隨即迅速彎膝消去那慣沖之力,林嬌只覺胸口彷彿被巨石壓了一下,呼吸一滯,已經隨他穩穩停在了崖壁之上。


他不再說話,停好身形之後便手足並用,負著林嬌飛快攀援而上。漸漸至頂的時候,林嬌看見上面火光隱隱,知道有人守著,繩索飛快被拉上,她終於隨了楊敬軒被人七手八腳地扯了上去。


耳畔一片嘈雜聲,火光亮得她幾乎無法睜眼。她倒在了地上,感受到身處實地的那種踏實。她現在什麼都不想幹,只想倒在實地上歇口氣。


縛住她身體的繩索被人解開,她仍閉著眼睛。忽然感覺有人重重地壓在了自己身上,叫她後背被塊小石頭硌得生疼。她不快地睜開了眼睛。


楊敬軒雙手正撐在她肩膀的兩側,望著她在笑,牙齒被火光映得森森雪白。


她與他對視片刻,忽然注意到自己身邊還擠滿了人,呻吟一聲,伸手想推開他。不料他卻忽然低頭,在她額上短促而堅定地親了一下,對她低聲說了句“咱們回家吧”,然後從她身上一躍而起,彎腰抱起她,撇下驚呆的眾人便大步而去。


林嬌覺得自己有點風中凌亂了……


當著這麼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他這個平日在人前一板一眼的道德模範竟然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舉動。冒著失足粉身碎骨的風險隻身夜半攀崖下去找她就算了,這上來之後還親啊抱啊的……他當那些人都是背景擺設嗎?


她向來以厚顏自居,但現在,被他這樣抱著走了幾步之後,終於還是熬不住心虛,忍不住偷偷從他臂彎的空隙裡往後望去,看到身後全部的人都定格石化,目送他抱著自己大步而去的背影。


明天開始,有關桃花村族長與他那個妖女侄媳婦的風流韻事就會以春風野火般的速度在四鄰八鄉里流傳開來。林嬌確信這一點。


她原來的名聲已經不大好,但以她的強悍神經,負面效果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她的日子照舊過得順風順水。但是現在,楊敬軒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公然對自己動手動腳。他到底想幹什麼?


林嬌覺得自己有些吃不准這個男人了。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掙扎了下,低聲道:“我手腳沒斷,趕緊放我下來,我自己會走!”


可惜抱著她的男人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話,或者說,聽到了,但根本沒當一回事,反而加快腳步往坡頂的山樑上去。


被驚嚇了一把的李觀濤終於回過神,見邊上的一幫子村民和自己帶來的手下還在呆望著坡上那一對兒的背影,咳一聲,道:“人找著了就好,大傢伙今夜辛苦,先都散了!雁來陂重修蓄水的事,縣衙幾日之內會張出佈告,有什麼想法盡可以到衙門來直面本官,本官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只今日這場鬧事,差點釀出慘禍。查清緣由後,本官絕不會姑息!”


那些村民白日里多是受人挑唆一時群情激奮才上了山鬧事。後來見林嬌失足滾落下山崖,真出了人命,頓時便沒了主張,有些趕緊溜了,有些隨了劉大同下去找人。現在見縣尊開口,說要追究責任,頓時被嚇住,紛紛跪下了道:“大人明鑑啊,草民都是輕信人言,這才一時糊塗上了山的。且上山之後,聽了那姓林女子的一番話,草民們覺著有理,本都要散了的,卻不知為何會有數人衝出來扔石,那幾個連先前領頭的那漢子,都並非本村之人,面生得很。生出亂之後,草民只顧跟著劉差爺去找人,那幾個人卻都溜了。求大人明察,往後咱們必定不敢再受人唆使了!”說罷不住磕頭。


李觀濤再問幾句,見問不出什麼東西了,叫人散了,自己便與隨行追上楊敬軒二人一道往縣城裡回。又一番趕路,最後到達縣城時,已是次日拂曉了。


林嬌並無骨傷,昨下半夜躺在馬車裡回城時,全身感覺疼痛,知道自己皮肉筋頭受損卻是真的。入城後一行人便分了兩頭,李觀濤畢竟年紀大了,昨夜熬過一宿,回衙門去歇息了,楊敬軒卻帶了她徑直往她家腳店去。


早間正是住店客人結賬離店的高峰期。林嬌從馬車打開的門裡探出頭,見楊敬軒不知道叮囑了劉大同幾句什麼話,劉大同點頭應了飛快而去之後,他便朝自己走來,伸出手竟又是要抱她進去的樣子,這次是死也不肯在眾多客人面前丟這個臉了,命他站住,自己扭頭朝里大聲叫招娣。沒一會兒,招娣飛快奔了出來,遠遠看見楊敬軒沉著臉站馬車邊,畏手畏腳地靠近了些,等一看到林嬌的樣子,失聲大叫起來:“哎呀嬌姐,你這是怎麼了?昨夜一夜沒回,今一早回來,臉上怎麼刮了?鞋也掉了一隻?遭打劫了?”


林嬌被她提醒,頓時想起自己臉面受損的問題。抬眼見楊敬軒還站在邊上,忽然極不想讓他再看見自己的狼狽樣,急忙招手命招娣過來,叫她扶著自己趕緊進去。招娣看一眼仿似不大高興的楊敬軒,應了一聲便攙著她顛著隻腳慢慢給送進去。


能武昨夜也等了她一宿未睡,聽見她回來的動靜,急忙摸了出來相迎,又與招娣一道送她回屋扶她坐定。他眼睛如今雖好了些,卻還見不到林嬌的滿身狼狽樣,林嬌只說昨夜有事耽擱了來不及回城,在外面村戶人家裡借宿了才回。曉得他一夜未睡,便叫去補覺。等能武回屋睡覺了,林嬌正想叫招娣打盆熱水來擦洗下手腳,嘴還沒張開,見招娣已經端了水進來。倒有些好奇她今日怎的腦袋靈光開了竅,便讚了一句。


招娣放下盆子,道:“楊大人叫我打水過來的。說你要用。”


林嬌哦了一聲,忽然想起自己的臉。


大凡女人家對臉看得都是極重,林嬌自然不例外。壓下心中的緊張,叫招娣把梳妝台上的那面鏡子拿來。招娣哦了一聲,起身手剛伸過去,卻聽有人在房門外道:“招娣,她肚子餓了,你去看下王嫂子來了沒,叫做點吃的。”話音剛落,便見楊敬軒跨進了屋子。


比起林嬌,招娣更怕他。哦了一聲縮回了拿鏡的手,低頭趕緊匆匆要避出去。


林嬌見他不但沒走,居然還登堂入室氣定神閒地指揮起了招娣,儼然他才是這裡老大的架勢,頓時覺到一種被挑戰的危機感。對著招娣說:“別聽他的!給我拿鏡子來!”


招娣停在了他兩人中間,不知道該聽誰的才好,眼巴巴地望來望去。


楊敬軒看了眼林嬌,見她坐在榻上,微微繃著臉,仿似有些不高興,想了下,對招娣說:“她肚子餓了,你聽我的就是。這裡我會照看。”


招娣如逢大赦,也不看林嬌了,急忙離開。


人有時候很奇怪。就像現在的林嬌。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她尚未獲救還趴在樹枝上苦苦等待救援或是等待死亡的時刻,她曾想過要是她能生還,她一定要如何如何。現在她果然命大,安然回家了。楊敬軒還是她的救命恩人,人家幾乎是提著腦袋把她給弄回來的,她也清楚這一點。但真要她現在馬上兌現自己當時的想法,本來就有些難度,要不然怎麼有“此一時彼一時”這樣的說法?更何況他現在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在他面前她不但找不到從前的那種心理優勢,反倒頗覺他仗了對自己的救命之恩就頤指氣使——對的,就是這種感覺,彷彿他覺得他現在能把自己牢牢捏在手心裡一樣。


林嬌不習慣這種倒位的感覺。她更喜歡自己與他從前相處時,她是女王攻,就算她在扮弱,那也是她故意為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在他面前真正有種說不上話的感覺。


所以她見招娣被他差遣走了,哼一聲,自己便扶著榻沿探身過去要拿鏡,不想手還沒碰到,他已經把鏡子挪開,又撲在了梳妝檯面上。


林嬌惱了,抬眼道:“你幹什麼?”


楊敬軒望了眼她的臉頰。


大約是搬進縣城後少曬太陽的緣故,她的皮膚比起從前在桃花村日日下地勞作時更要白嫩幾分,就像塊嫩豆腐。現在兩邊面頰上卻都有被鋸草刮破的傷口,傷口雖不過數道,但凝了血痕的樣子,看起來還是讓人十分不忍。知道女人最是愛惜容顏,怕她見了要失色,這才不讓她看。


“就幾道小口子而已。這縣城里大約也沒人比得上徐順的醫術。我已經叫人去把他提出來。等他送了藥來敷上,過幾天便好。”


林嬌見他對自己的不滿完全沒反應,不過這樣解釋了一句,又自顧取了面巾在水中打濕絞幹朝自己走來,瞧著是要替她擦臉,急忙往後仰了些去,伸手攔住道:“別,我自己來!”


“你看不到的。我幫你。”


他柔聲說了一句,彎腰過來將她有些散亂下落的鬢髮捋到了耳後。


林嬌被他的舉動弄得渾身不自在。他傾身靠過來時的那種壓迫感,更叫她有點心慌意亂。


太異常了。這還是他嗎?


“別別,這裡是我屋子,咱倆也不是以前那種關係了。你就是我叔。老停在這裡不方便。你趕緊出去,叫招娣來就行。”


林嬌再次阻攔。


楊敬軒停了手上動作,卻不動,也不說話,只望著她。


林嬌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微微挺胸坐直身子,指著自己對面那張椅子道:“行,你不走也行。那你先坐下去,我跟你說幾句話。”


楊敬軒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果然聽她話坐了過去。


剛才的那種被壓迫感終於消失,林嬌覺得呼吸都順暢了不少。清了下嗓子,看著他說道:“楊敬軒,你今天和以前有點不一樣啊!你是不是覺得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就要對你言聽計從?不錯你是我的恩人,還是很大的救命恩人。要是沒你,我現在說不定早摔下去摔死了。可是我跟你說,我對你感激是一回事,你現在這樣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不舒服!你懂不懂?”


林嬌說完,見他微點頭,點頭後卻又說道:“說完了嗎?說完了我給你擦臉和手腳,等下藥就送來了。”


林嬌見他果然是要起身再過來,心頭鬱氣更甚,急忙道:“別,我還沒說完!我跟你說,我剛才那不過是客氣話。你既然聽不進去,我就跟你說老實話。不錯你是救了我好幾回。但第一回,我也救了你的族人,那麼多條命抵我一條,我不欠你吧?這一回,你是救了我,但我不是自己跑過去玩才掉下去的,我是在幫你的李大人做事。萬一我要是死了,那就是因公殉職。因公殉職你懂不懂?你們李大人就算給我弄個紀念碑也不過分,你救了我,那是你的職責!再算上上次何大刀的事,那時候我是巴望你來救我沒錯。可你別忘了你還硬生生把我的錢都給充公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後悔。何大刀除了不務正業,人還挺好的,我跟他合得來,他出手又大方。我當時要是真被他給帶過去了,和他相處下來,說不定比現在要好百倍,更用不著像昨晚那樣吊在半空不死不活的……”


林嬌一邊說著,一邊察言觀色。原本以為他會惱怒,至少會不痛快,那樣她就達到目的了。沒想到他聽完,卻不過微微皺了下眉,站起身道:“你說得也沒錯。我給你擦臉吧,等下水都涼了。”


林嬌情緒差點失控,極力壓下心頭不快,一字一字道:“楊敬軒,我說了半天,你到底聽明白沒?我是感激你救了我,但不會因此以身相許。夠直白了吧?我知道你很忙,昨夜又沒睡,趕緊回去休息吧!我不是三歲小孩,自己能照顧自己!”


楊敬軒不過看她一眼,彷彿她都是在自說自話,重新絞了把麵巾到她面前,伸手過來便輕輕按壓上去,擦掉泥污和已經乾涸的血絲痕跡。聽林嬌噝了一聲,皺眉要躲避,低聲道:“馬上就好。你再亂動,小心我手重再擦破你臉上的口子,落下疤痕就不好了。”



林嬌見躲不過去,只好咬牙忍住那種絲疼。擦完臉,見他端了水來送到面前叫她洗手,雖心還不甘,隻手心確實膩膩的不大舒服,便伸進去洗了下,又見他把盆子放地上,蹲身下去要替自己洗腳的樣子,嚇一跳,忙縮了腳說:“楊敬軒你真的別這樣,你這樣我心裡沒底。你到底想幹嘛?”


楊敬軒見她堅決反對,也不勉強,重新坐回她對面的椅子,端詳她片刻,終於說道:“阿嬌,你前次不是說,只要我願意,你還會照之前的約定嫁給我嗎?我知道現在說有點晚了,但我現在確實是這樣想的。”


林嬌瞪大了眼,憋了一會兒氣,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搖頭道:“楊敬軒,你還知道你現在說有點晚啊?那你還說什麼?沒聽說過此一時彼一時嗎?我早改了主意。”


林嬌說完話,見對面那男人微微蹙眉,仿似在忍耐地看著自己,先前被打擊得找不著的那種優越感頓時又回來了,微微翹起下巴,驕傲地看著他。但是下一刻,她的那種優越感頓時又被打擊得七零八落。


她見他忽然搖了下頭,盯著自己慢慢道:“阿嬌,論口舌我辯不過你;論腦子我也轉得沒你快;但是有一樣,你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我的,那就是耐心。”


他說完這話,見林嬌望著自己,表情似有些吃驚,繼續道:“從前在軍中時,有段時間,李將軍發現北朝人經常能出其不意地衝破我軍所設的樊籬遞送各種消息,與我戰局十分不利。我曾跟踪過一個偶然撞入眼的北朝信使,我本可以當即抓住他的,但為了他背後的大魚,我在渺無人煙的漠北荒地裡跟踪了他將近半個月,最後摸清了消息遞送渠道之後,才徹底摧毀了它。而這半個月裡,食物短缺沒水時,我就靠吃捉到的各種蟲螻獸肉,生喝獸血,因為怕起火暴露自己,”見林嬌隨了自己的話,那個原本驕傲抬起的尖尖下巴慢慢縮了下去,瞪著的一雙漂亮眼睛裡滿是嫌惡驚恐,微微一笑,望著她柔聲道:“我說這個,不是想嚇唬你。只是想叫你知道,只要我認定了什麼人或什麼事,我就有無比的耐性去守。比如你。”


逆天了逆天了!


這個男人的意思就是,他已經在她身上蓋了戳,她往後無論如何是跑不掉的,只要乖乖等著他就行?


這還是楊敬軒嗎?


林嬌費力地吞了口口水,哼了聲道:“你以前不是說但願從沒認識過我嗎?你不怕我以後又騙你騙得團團轉?”


“嬌姐,郎中來啦!”


正這當口,外面響起招娣的聲音。


楊敬軒飛快站起來,說了句:“你剛才不是說此一時彼一時嗎?正就是我想說的。至於騙我,往後你愛騙就騙,我倒想看看你到底還能騙出什麼新花樣。”說完便丟下目瞪口呆的林嬌,轉身對著外面道:“叫他進來!”


徐順如今比起從前心寬體胖的模樣,消瘦了不少。今正在牢房裡唉聲嘆氣苦捱光陰,忽然被牢頭提了出來,見到劉大同,說春嬌受了外傷,叫他備好跌打藥去看,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前次因為給能武看眼睛的緣故,他在牢中待遇好了不少,獄卒見了他也沒像從前那樣大聲呼喝。現在若再有了這契機,說不定境況還能改善。頓時來了精神,去了家中取了最好的傷藥,火急火燎地便趕來了。聽到裡頭楊敬軒發聲,屏聲斂氣地進去,看了幾眼林嬌露在外的傷處,叫她做幾個抬臂彎腰的動作,見她面上雖略有痛色,卻遠不及傷到骨該有的痛楚,又問了她之前跌下山崖時的種種詳情,對她傷情也就差不多心裡有數了,曉得應就是皮肉拉傷而已。忙取出兩種藥膏,一瓶瓷白,一瓶乳黃,道臉和脖頸處的破口擦瓷白膏,身上淤青處擦乳黃膏並輔以揉壓,效果更好。


楊敬軒接過,道了聲謝。


徐順瞟了眼坐在榻沿上始終繃著臉一語不發的林嬌,對著楊敬軒陪好道:“楊大人你看,她臉上這幾處傷口雖小,擦了這藥,幾天便可消口痊癒。只我怕過後有痕,損了她容顏便不好。我有祖傳秘方,專去這細小疤痕。只是調配起來頗費事,我若都在監牢,有些不便。楊大人你看……”


楊敬軒想了下,說:“我去跟李大人商議下,你先回去等消息便是。”


徐順聽他鬆口,曉得大約是有希望了,也不敢再多說,急忙道謝了匆匆而去。


林嬌見他看向自己,急忙說:“叫招娣來,不用你擦。”


楊敬軒道:“你後背肌肉應有拉傷。招娣不懂揉壓,不順肌節,手法不對,反加重傷勢。”說完把藥放在桌上轉身出去洗了手,片刻後進來,順勢把門一關,拿了藥便往林嬌身畔而來。


林嬌叫了幾聲招娣,始終不聽應答,楊敬軒已經到了她身側,開了瓷瓶,一邊拿一根小瓷棒挑出些乳白藥膏,一邊道:“我叫她和王嫂子一道給你做吃的,不會過來。”見她盯著自己,神情裡滿是戒備,落他眼中仿似個賭氣的小孩,苦笑著又說了一句:“你放心,我不會害了你的。”


林嬌僵著脖子,看著他將藥膏輕輕抹擦到自己臉頰和脖頸處,一種冰涼的感覺覆了上來,甚是舒服,剛有些放鬆,忽然覺到他在抹了藥膏的肌膚之處改用拇指輕輕彈壓幾下,敏感的耳垂處摩擦過他略帶粗硬的手心角質,頓時如被蟲蟻噬了一口般,掠過絲麻癢的感覺,想退後避開。微微抬眼,見他卻絲毫不覺,還在低頭仔細為自己擦藥,神情專注,略微咬了下唇,終於還是忍住了不動。


楊敬軒擦完她臉上和脖頸處的幾道傷口,換了瓶藥,示意她俯身躺下去。


林嬌瞟他一眼,見他立在跟前,神色一本正經的,心裡忽然又有點不舒服,抬手便慢慢去解自己的衣襟。


楊敬軒果然被她舉動給嚇了一跳,看著她問道:“你做什麼?”


林嬌仰臉,看著他露出了自進這屋子裡來的第一個甜蜜笑容:“你不是要替我擦後背的藥嗎?不脫衣服怎麼擦?”


楊敬軒果然顯得有些窘,眼睛落向她身側說:“不用脫。你趴下去捲起後襟就可。”


林嬌終於又找著了些從前與他相對時的感覺,心情頓時好了些,這才照他話爬上了榻趴下去。


楊敬軒坐她身側,伸手將她外衫慢慢拉高,露出腹部壓住的一爿杏色褻衣和半截纖細腰肢。


他前次一早雖醒來發現與她赤身同榻,只當時驚惶羞恥情狀下,瞟見身畔蜷曲了一團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身體,且那女人還是她,便差點沒暈厥過去,又哪裡敢多看一眼?故直到此刻,這才看清她一截平日隱秘不見的身體,見腰肢處肌若凝脂柔若無骨,漸漸拉至中背時,身體曲線更是畢露,饒是他方才自詡一心只有治病救人之念,也已是有些耳熱心跳,手微微一緩。等再卷至肩胛下,便見到大片烏紫淤青,襯著餘處嫩白肌膚,觸目驚心。頓時拋卻所有雜念,以指挑了藥膏,均勻敷上淤青之處,再擦熱自己手掌,貼上她後背慢慢揉壓。


他過掌處,林嬌只覺一陣疼痛,臉埋在枕里胡亂嚷道:“不要你來,疼死了!”


楊敬軒沒理會,只是繼續自己手掌動作。他力道掌控極好,順帶連她背後幾處穴位也一道按壓。漸漸地,那陣初始疼痛過後,林嬌覺到酸酸漲漲的舒適感發自後背被他揉撫之處,漸漸傳至四肢百骸,懶洋洋地很是舒服,微微閉著眼睛,只想這樣趴著一直繼續下去。忽然覺到後背壓力一鬆,他將自己的衣服拉了下去,回頭看去,他已經起身。


“徐順說每日早晚一次。我晚間再來幫你上藥。等下吃了東西後,你記著好生躺下來歇息。我還有事,先走了。”


楊敬軒收好瓷瓶,回頭看著林嬌道。見她歪著頭趴枕上不動,只睜著雙眼睛望過來,朝她微微一笑,便轉身出了屋。


林嬌見他真就這樣走了,心裡忽然又掠過一絲失落。沒一會兒招娣送來了吃食,林嬌吃了幾口,忽然想起自己的臉面問題,急忙叫她遞過鏡子。


她臉上被刮破,本也是有心理準備的,等一照,看見臉上脖頸處幾道明顯划痕,越看越覺刺眼,想起自己剛才就是頂著這樣一張臉在和楊敬軒說東說西,頓時丟下鏡子不想再看第二眼,胃口也沒了,覺渾身又酸痛起來,叫招娣把水盆子和吃剩的東西都收拾走,自己便躺在榻上悶悶睡了下去。


昨夜先是受了驚嚇煎熬,後半夜回城在馬車上也沒睡著,現在一靜下來,確實覺著整個人十分疲憊。只越想睡過去,人卻偏睡不著。一會兒想著昨夜楊敬軒如做夢般地出現在她面前把她救了上去,一會兒想著他怎麼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一會兒又想著自己先前對他的口出惡言,愈發煩躁起來。


現在他人走了,憑良心說,她自省自己剛才確實不應該用那樣的口氣對他說話。


說話的方式有千萬種,好言一句暖三冬,惡語傷人六月寒,她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覺得自己確實已經不再想與他糾纏下去了,但是偏偏卻選了最差的一種表達方式,而且不加考慮,幾乎全是憑了下意識。


她本來也是個在別人面前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緒的人。她想讓別人知道她高興,別人看到的就是高興,反之亦然。就像從前她面對楊敬軒時的種種情狀。但是從昨夜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親她開始,到後來他表現出的各種反常,她就覺得極不適應——他好像變了個人。



她分析了下自己的言行舉動,最後覺得除了死沒良心外加無理取鬧之外,也想不出別的什麼形容詞了。忽然又想起從前偷偷看過的不少小言文,貌似強大的男主面對肆意挑戰他各種底線的矯情女主,最後忍無可忍發飆時,總是要咬牙切齒拋出這麼一句:你不過就是仗了我對你的喜歡!


這個想法讓她頓生惡寒。莫非自己現在就類似於那種從前招她鄙視的矯情女人?仗了那男人對自己的喜歡——他喜歡自己,這點瞎子也看得出來,所以才在他面前肆意拿捏出各種高調姿態?


林嬌越想越是沮喪,根本就睡不著覺,沒到中午就起身了,挪到前堂理了下堆積了幾天的賬目,算出上個月刨去所有成本,淨賺了將近十五兩的銀子,心情這才好了些。又想起前段時間自己幾乎是用命換來的那些工程數據,反正漫漫午後沒事幹,便回了屋子取出記錄數據的簿子和供演算的紙張,撲在了桌子前開始各種繁雜冗長的計算。


她工作起來極投入,心很快就靜了下來。一個下午都在演算所需的數據,終於算過一遍,但還需要再反複驗算,發現已是遲暮,屋子裡光線很黯淡了,便起身點了燈。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又去前堂拿了兩個新蒸出的饃,回來一邊咬一邊繼續驗算。這一坐下又是一個時辰,終於等手頭數據都初步無誤了,謄抄了出來。這才抬起有些酸痛的頭頸轉了幾下,像以前一樣,習慣性地高舉兩臂,想伸個長懶腰。她卻忘了今日不比往昔,胳膊才舉過頭頂,就覺右邊後頸肩膀處一陣抽筋,臂膀被吊在半空收不回來了。


林嬌呲牙嘶嘶了幾聲,趕緊用還能動的左手托住右臂,想慢慢放下來。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沉穩而踏實,這才想起楊敬軒早上離開時說過晚上還要再來幫她上藥,知道必定是他來了。心微微一跳。知道要是被他看到自己這時候還在弄這些,不定又要教訓幾句,顧不得還抽筋的後背,丟掉炭筆趕緊撲向了身後的床榻,翻身上去便朝里睡過去。


楊敬軒叩了下門,沒聽見裡面有動靜,想起剛才問招娣時,招娣說她一個下午到現在都坐在桌前寫寫划划的,連晚飯都不過只咬了兩個饃,知道她還沒睡,便推門進了屋,見她正朝里臥在榻上,一動不動仿似睡了過去。


楊敬軒到了桌前,掃了一眼,見滿桌凌亂畫滿各種陌生符號的紙張,邊上的碗裡還丟了半個吃剩的饃,回頭,見她還躺著不動,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到了她身側道:“我不是叫你好生歇息嗎?招娣說你一個白天都在弄那些?連晚飯都沒好好吃?”


林嬌見他已經曉得了,自己抽筋的肩膀又實在疼痛難耐,終於睜開眼,有氣沒力道:“我剛……閃了後背,現在還疼……”


楊敬軒問了緣由,知道是她剛伏案太久一時大意過度抬舉手臂所致,略微皺眉道:“你後背本就肌筋挫傷,我才叫你躺著好生歇息。你怎的這麼……”


他本來是想說她“這麼不聽話”,忽然想起她一直就是不怎麼聽自己話的,說了也是白說,只好把後頭的三個字給隱了去,只伸手將她輕輕翻身過來令趴好,照她所說部位揉壓片刻,又抬舉她手臂慢慢伸展,問道:“好些了沒?”


林嬌覺那陣抽筋終於過去了,低聲說道:“好些了。”其實還想對他說聲謝,卻不知為何,死活就是開不了口。還在糾結著,見他已經看向放瓷瓶的地方說:“我給你上藥吧。”


白天因身上上了藥,所以林嬌並未洗澡。昨天起一直到現在,今夜無論如何是要洗下的,先前伏案時忘記了,現在才想起來,看著他說:“等等,我先洗澡。洗完了你再上藥。”


楊敬軒一怔,立刻說道:“那我先去阿武那裡看下。我叫招娣送水來,你好了叫我。”說完便急匆匆起身出去。


林嬌見他走得急,表情仿似有些不自然,心情又好了幾分,等招娣送來了熱水,慢吞吞地洗了澡,換了身寬鬆的家常軟衫,聞到自己從頭到腳都散出一股花香味兒,照了下鏡子,見燭火裡面頰上那幾道傷處也不大明顯,心情更好,這才打開房門,衝著對面的屋子叫道:“我好了!”


楊敬軒一腳跨進屋子,便覺一陣略帶了悶窒的潮熱夾著股芬芳鬱氣朝自己迎面襲來,他呼吸一窒,站定了腳定睛看去,見她已經換了身寬鬆的藕荷色家常軟袍,正背對著自己坐在張圓凳上,對鏡擦拭還濕漉漉的長發。他進來時,她並未回頭,只低頭顧自己手上的動作。


楊敬軒未靠近,只站在門邊看她擦頭髮,定定望了片刻,林嬌這才回頭,仿似剛發現他的到來,起身轉過來,道:“你來了?”


楊敬軒這才看清她正面模樣。還帶了潮氣的長發如水草般披覆在她一側胸前,胸前處被一片沾濕的衣衫貼住,勾勒出半爿的飽滿形狀,大約是剛洗澡時被熱氣熏了的緣故,兩頰泛出潮紅,眼睛水汪汪像要滴出水。見她踏著搖曳燭火朝自己過來一步,大約是被這屋子裡的那股潮悶芬芳給熏到了,忽然覺得有些頭暈氣短,微微後退一步,手已經把到了門框邊。


只要林嬌願意,她還是很善解人意的。看出他的不適,真誠自責道:“你是悶住了吧?瞧我,自己怕冷就把窗子關得密不透風。怪我不好,這就給你開窗。”說著,把手上布巾丟在桌上,急忙要去推開那扇支摘窗。


楊敬軒急忙道:“不必不必,不悶不悶!你凍著了不好。你要是好了,我給你上藥。”


林嬌見他說話時,眼睛只看著地,再也找不著早上對著自己時的那種姿態了,便笑瞇瞇收回了手,嗯了一聲,坐回凳子上仰著臉,等著他來給自己上藥。


楊敬軒暗呼出一口氣,拿了瓷瓶到她近旁,小心替她臉頰脖頸上藥。見她微仰著紅潤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睛只望著自己,且因靠近了,那股也不知是來自她濕髮還是身體的芬芳花香又津津地溢了出來,隨他呼吸侵入五臟六腑,頓時又有氣短之感,視線更是守得牢牢,只落在她的脖頸上方,絲毫不敢下挪半寸。


與她這樣對視,簡直是一種煎熬,比他從前埋伏於荒野等待獵物出現還要難熬。他幾乎是緊趕著替她擦完了臉和脖頸處的傷藥,放下手中瓷瓶,見她已經乖巧地自己爬上了榻趴了下去,這才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接下來替她後背擦藥就輕鬆多了。只要不是與那樣一雙眼睛對望,他覺得自己完全沒問題。


他如早上一樣,先替她輕輕捲起後襟,很快發現她換了個桃紅色的肚兜,映得那截瓷白小腰憑空增了幾分嬈色。也沒敢再多看,隻眼觀鼻鼻觀心地替她敷藥,又如早上那樣攤掌於上開始揉壓活血。


她的臉大半埋在枕中,只看得到烏黑長發鴉堆在肩頸之側。隨了他的手掌游移,他聽見她含含糊糊嗯哼了幾聲,顯然是因為舒服才發出的,帶了濃濁鼻音的呻吟聲鑽入他耳廓,他忽覺貼於她後背肌膚的手心一陣陣發熱,仿似要生出潮意了。


他的手微微一頓,見推壓得也差不多了,正要收手,忽然聽她問道:“昨夜上來時,你為什麼親我?”聲音猶帶了絲慵懶。人卻沒動,臉也沒轉過來,就像是在夢囈。


楊敬軒一怔,腦海裡飛快掠過之前的場景。


昨夜,他當著那麼多人面親她,完全是未經思考的一個下意識舉動。但他並不後悔自己這孟浪之舉。今早離開這里之後,他也曾反省過自己的這一舉動,包括他後來送她回屋後的種種。他覺得以自己此刻的心態,她若都像今早那樣在他面前態度強硬乃至於張牙舞爪,他反倒一身輕鬆,做到無視並壓下她的氣焰並不難。但是一旦又變成像現在這樣的若有似無小女兒態,他便覺得自己又拿她沒辦法了,頗有些英雄氣短的鬱悶。


“說啊……為什麼親我?”


大約是聽不到他回答,他見她身子動了下,側頭過來,露出半張月牙儿臉,映了燭光的漆黑眼眸似笑非笑地睨向了他。


“阿嬌,你識字本就奇了,為何還懂這些?”


林嬌見他避開自己目光,看向還攤在桌上的那些紙張,知道他藉機避開問話,哼了聲道:“李大人答應了我不問這些,我才肯弄的。他是你上官,他都許諾了,你還問什麼?你回答我問題就是,為什麼親我?”


楊敬軒見她追問得緊,知道避不過去了。只好暫時撇開自己的疑慮,迎上她目光,說道:“阿嬌,你問我為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原本在下面見到你落下的那隻鞋時,以為你沒了。後來攀岩下去找,也不過抱著萬一僥倖之念。只因若不走這一遭,我心中永將難安。不想上天垂蒙,你竟真的被我找到了。直到腳踩實地之時,我才覺到自己腿腳發軟,後怕不已。我那樣……全出於本心。我也不知為了什麼,當時只覺唯有那樣才能釋出我心中的歡喜。阿嬌……”他的聲音消了下去,凝視她片刻,終於又道,“歷過這樣一番先死後生的大悲大喜,現在我又有什麼看不開的?只要你人在,我每天能見到你,那就是最大幸事。”


有這樣一個男人,他英俊、他只對你一個人情深、他對你的無理取鬧照單全收、他是關鍵時刻能打趴天下各種怪獸的英雄奧特曼,他面對你的勾引時卻立刻又變成害羞的純情小弱受,林嬌不知道別的女人會怎樣,反正她是真的再也擺不出早上那種臭架子了。


“那個……我早上對你態度不好,你別放心上……”林嬌扭回了頭,眼睛盯著自己鼻尖下枕面上繡著的那朵纏枝蓮,小聲說道。


她話剛說完,就听見後面的男人立刻用帶了笑意的輕鬆語調說:“咱們的事大概很快就要傳開了,那我明天就去找三叔公,把事情都交代了,就照咱們前次說好的,我想盡快娶了你。再拖下去,我怕你於你名聲有礙。”


林嬌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拉好自己的衣衫坐定,搖頭道:“楊敬軒,你這人真沒趣。我好好地向你道歉,你怎麼一下子又扯到這事了?這是兩碼事。我現在挺好,我還不想嫁人!”


楊敬軒仿似有些意外,想了下,問道:“阿嬌,你討厭我嗎?”


林嬌搖頭。


楊敬軒不解道:“你不討厭我,咱們以前有過那事,就算你還是完璧之身,也差不多就是我的人了。現在咱們的事也快要傳開,我又想娶你,你為什麼還不肯嫁我?你不怕旁人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


林嬌道:“你怕不怕旁人在背後對你說三道四?”


楊敬軒道:“我以前是有顧慮。但現在並無畏懼。”


林嬌點頭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麼?


楊敬軒有點無奈:“我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樣!”


林嬌嗤一聲笑了起來,雙臂抱住自己弓起的膝,歪頭看著他道:“你覺得不一樣,但我覺得一樣。我前次既然到祠堂前阻攔你,自然就是想清楚了才去的。現在我的主意還沒變。我不想這麼快嫁人。你別說催我,就是把花轎抬到了我家門口,我也不會上轎的!”


楊敬軒望她半晌,見她散發下來笑吟吟的模樣極是可愛,說出來的話卻叫人恨得牙咬咬,偏又拿她沒辦法,呆了半晌,煩惱地抓了下頭,終於道:“你要是現在還不想嫁,我也不能逼你,我等你就是。只是……”他猶豫了下,終於問道,“你要怎樣才肯嫁我?”


林嬌咳一聲,道:“我從前有次跟你說過,我很小心眼的。你要是惹我生氣了,過後又想與我和好,要怎麼樣來著?我記著你當時還答應了的。”


楊敬軒一怔,再一想,終於想了起來,頓時啞口無言,呆了半晌,朝林嬌為難道:“阿嬌……,你看,可不可以換成別的什麼法子……這個實在……”


林嬌頭搖得像撥浪鼓,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楊敬軒被她一句話給悶得再開不了口。只他當初應下時,也不過為順她口風,隨意敷衍而已。做夢也沒想到居然真有一天會被她搬出來舊事重提。這樣的荒唐難看之舉,就算是為了哄回心愛女人,以他的性子,一時也絕對做不出來。


林嬌倒也沒真存了要他出醜的心思,不過是想了起來順口搬出來刁難下他而已。見他悶頭半天不開腔,知道是被為難住了,正好可以藉機堵住他的口,道:“那我就等著。等你什麼想通了要兌現諾言,我再考慮要不要嫁你。”


楊敬軒見她神色鄭重,卻信以為真了,心里頓時糾結開來。一邊是得償心願早日娶到美嬌娘,一邊是丟棄男人尊嚴學狗爬哄她開心,孰輕孰重,實在是難較高低,只恨自己當初怎會因了美色當頭一時糊塗。猶豫半晌,終於悶悶道:“阿嬌,你昨日受了驚,藥也敷過了,你早些歇吧。我回去再想想。”


林嬌見他神色極其鬱悶,顯然是信以為真了,再也忍不住,摀住嘴笑了起來。


楊敬軒正沮喪要走,忽然聽到身後吃吃笑聲,回頭望去,見她越笑越厲害,到了後來只拿枕頭壓住了臉。這才明白過來是被她戲弄了。先是一陣輕鬆,又覺到了絲羞慚。見她笑而不止,漸漸只想撲過去狠狠壓住她教訓一通,卻又覺似有無形的線綁住了自己手腳,最後只剩怔怔立著看她笑而已。


林嬌知道對他這樣方方正正的人來說,割塊身上的肉也比叫他學狗爬要容易得多。見他剛才居然還真為了討自己歡心而糾結,心中有些感動,等終於收了笑,想了下,朝他招招手,柔聲道:“你過來坐我邊上,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自不復往昔甜蜜後,這些時日,楊敬軒還是第一次見她用這樣的語調對自己說話,心中立刻湧出歡喜,立刻順她手勢坐了過去。


林嬌見他坐得遠,中間還隔了一臂之遙,自己便挪了過去,伸手□他臂彎間,靠著他肩膀道:“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我好,我哪裡不知道?別的不說,昨夜你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僥倖就冒著失足摔下去粉身碎骨的風險來救我,我拿什麼來回報你都是應該。我從前只一心想勾你,並未細想過這些。可是現在我細細想過了,真的覺得還不想嫁人。總覺得一成婚,就要多了許多條條框框,什麼夫妻相處磕磕絆絆啊,還有你們男人最看重的生娃娃啊,我一想來就覺得頭疼,我覺著我還沒準備好……”


林嬌說著,見楊敬軒轉身望著自己,猶豫了下,道:“我知道我這樣只為自己著想。可是咱倆像現在這樣相處不是挺好的嗎?你別催我,再給我些時候。等我想好了,我再嫁你,好不好?”


楊敬軒第一次聽到女人嫁人還有這樣那樣的顧慮,且那些顧慮在他看來都完全不值一提。只也曉得她脾氣和平常女人不同,現在好容易聽她肯這樣細聲細氣地央求自己,怕再不點頭,她翻臉就又麻煩了。心想只要她有這心,遲早有一天總會鬆口的。當下便應道:“好,我不催你了。往後我會對你百倍的好。等你願意了,我再娶你。”


林嬌見他應了,頓時輕鬆許多,湊過去飛快也親了下他的額,見他愕然望著自己,笑道:“你不是親了下我嗎?我要親回來!”


楊敬軒見她又帶出了幾分從前勾自己時的嬌俏之樣,心中頓時甜了起來,命她再趴下去又推揉了片刻,見她趴在枕上哼哼幾聲便連打哈欠,曉得她大約真的是疲累了,收了手幫她將桌上那些凌亂稿紙都收整齊了,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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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嬌這一夜睡得很是踏實,第二天一早等楊敬軒過來上了藥,便覺得身上酸痛減了許多,心情也不錯。不想到了午後時分,腳店裡卻來了個不速之客。是個與楊氏差不多年紀的婦人,皮色微黑,一雙眼睛吊梢上飛,瞧著十分精明的樣子,一進來便嚷道:“春嬌,春嬌在哪?快出來!”嚷過幾遍,才看見林嬌正坐在櫃檯後,立刻大步流星朝她走來。


林嬌見她面生,雖不喜她這副樣子和口氣,只以為是和住店客人有關的事,也不在意,正想問她過來什麼事,那婦人張口已經道:“春嬌你個死丫頭!你在桃花村不好好守你的寡,不聲不響居然搬到縣城裡了!你曉得家裡你爹你哥還有嫂子我以前聽說了你的事有多揪心嗎!如今你又乾出這樣的醜事,簡直是把爹的臉面都丟光了!爹被你氣得都沒臉出去見人了!瞧你現在還過得去,你要還有點良心,就該拿出些孝敬錢,我帶回去了到爹面前給你說幾句好話,萬一日後你被休回娘家,爹指不定還能收留你!”


這婦人噼劈啪啪一通,引來了王嫂子和招娣幾個人,林嬌也明白了過來。原來竟是自己前身的便宜嫂子。想起從前聽春杏說過的她要把自己胡亂嫁人打發了的過往事,現在又突然冒出來,想來是聽說了自己和楊敬軒的事,又曉得她現在在縣城裡開了腳店,便想過來打秋風,心中頓時厭煩,道:“我自小就被爹給賣了,好給哥哥娶嫂子你,娘家的恩情也就差不多還了。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麼多年沒往來,我如今更沒道理再往娘家遞什麼孝敬錢。我這裡忙,也不方便多留客。難得嫂子你還記得我來看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你白走一趟,這就給你二十個銅錢,你回去叫輛車足夠了,我再叫招娣給你包幾個饃,路上餓了吃。”說完便數了二十個銅錢出來擺她面前,又叫招娣去包廚房。


這春嬌的嫂子姓姜,今天之所以會趕過來打秋風,實在是昨天傍晚家中來了個人。那人便是桃花村的三叔公。原來楊敬軒背上林嬌之後眾目睽睽之下親了她一口的事,當天便跟長了翅膀似地四處流傳了開來,很快便傳入了三叔公的耳朵。自前些日子林嬌闖來打斷了楊敬軒之後,他見楊敬軒再沒動靜了,還以為那丫頭真被自己嚇住收手了,這才鬆了口氣。不想好日子沒過多久,卻忽然又聽到這樣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大驚失色過後便氣急敗壞,罵了林嬌不知道多少話。先是想再衝去縣城找這小妖女算賬,腳都跨出門了,想起前次自己找去時她絲毫不讓,還伶牙俐齒地氣死個人,這次只怕也是一樣,找她還不如去罵楊敬軒。又一想,這臭小子被妖精迷了心竅,前頭自己苦口婆心疾言厲色紅臉白臉的話都說盡了,他就是一根筋地不聽,現在怕也是沒用。想來想去,最後就想到了春嬌的娘家人。這才怒氣沖衝趕了過去,劈頭劈臉就是一頓罵,最後丟下一句話:他林家要是不出面壓服這妖精女,被等著她被休回娘家,從此徹底成四鄰八鄉的大笑話。說完才氣哼哼拂袖而去。


春嬌的爹自然氣得不行,口口聲聲說要去打死這敗家風的女兒。姜氏曉得那個守寡的小姑如今竟在縣城裡開了腳店,心思便動了起來。背地裡與男人商量了幾句,便自告奮勇攬過了這事,說由她去教訓這不守婦道的小姑。心裡卻想這春嬌一直就是個面人,自己這樣的伶俐嫂子過去,幾句話彈壓下來,叫她吐出些錢才好,往後若真的被休回娘家,那更是由自己拿捏了。這才今日一早便趕著進城。沒想到卻被這樣幾句話給打發了,愣了一下,見這小姑子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下,曉得如意算盤十有□是落空了,一咬牙,心想我沒好處,你也休想有好日子過!便死命拍了自己大腿,嚷道:“哎喲,你個害人精啊白眼狼,都是別人家的人了,怎的還要拖累你娘家!你別以為你幹出的那些醜事沒人知道,現在四鄰八鄉的哪個不在背後議論你和那個衙門裡的人?你自己丟臉就算,如今害得我一家都沒臉面見人了!你道那姓楊的真會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不過圖個幾天新鮮!往後有你哭的!爹在家說要尋死,我好說歹說勸住了,只自己卻真的是覺著沒臉見人了!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我還不如就趁這當兒撞死在你家門口……”


姜氏一邊抹著鼻涕眼淚,一邊往大門口去。


她這一鬧,果然引來了邊上不少閒人,聚在街面上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姜氏見人多了,更是撒潑得厲害,打圈轉著說要去撞。王嫂子幾個人忙上前去勸,場面一時亂成一團。


林嬌冷眼看了片刻,對著正拉扯姜氏的王嫂子幾個道:“嫂子們,她要撞死在我這門口,你們這樣攔也攔不住,也沒辦法了。我名聲本就不好,再都一樣旁人口中的白眼狼也無妨。你們趁早也別拉扯了,現在就去衙門報告一聲,說她是自己想不開要撞死在這裡的,跟咱們無關。”


王嫂子幾個人見林嬌這樣吩咐,頓時也沒轍了。且剛才拉這姜氏時,還被她拍打了好幾下,鄉下婦人手勁大,心裡正有些不痛快,便鬆開了手。


這姜氏見沒人拉自己了,那個冷血小姑只靠在櫃檯上一動不動,邊上又有個高過自己半頭的壯實丫頭對著自己虎視眈眈,還有隻大狗對著自己呲牙不停,臉漲得通紅,呆了半晌,哎喲了一聲,便賴坐到了地上,口中只道:“別以為我不敢!我這就撞死在這裡,鬧到官府,你也休想撇清!”


她話音剛落,忽然聽見外面有個婦人聲音道:“什麼鬧到官府?出什麼事了,這弄得跟唱戲樣的!”聲音甚是威嚴。


正看熱鬧的眾人循聲望去,大門外的路邊空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輛呢面轎,下來個四十多的婦人,攙了個丫頭而來,服飾嚴美,頗有氣派,急忙讓出了條路。


姜氏見這婦人一雙鳳目掃來,極是威嚴,頓時矮了半截,卻是心有不甘,嘟囔道:“你是什麼人?這是我家家事!幹你什麼事!”


“蠢才!這位便是縣衙里的李夫人!你的家事,她管得管不得?”


那婦人邊上的丫頭立刻橫眉豎目,出聲斥道。


眾人這才曉得原來竟是縣尊夫人來了,雖不用像見到縣令那樣行跪拜禮,個個卻也立刻屏聲斂氣閉口不語。


姜氏這才曉得這婦人來頭,不敢再撒潑了,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垂首不再吱聲。


李夫人早就知道了林嬌,知道她不但是楊敬軒的意中之人,且更奇的是竟然還懂水利工事,心中便一直想要認識。聽說她前日墜下山去險些喪命,正好今天閒了沒事,便想來探訪下。過來時便見此處圍了里外三層人,坐轎子聽見個婦人吱吱歪歪不停,聽了幾句,便曉得了個大概,見這婦人鬧得實在不像樣,這才現身壓場。


李夫人早聽說林嬌貌美,現在入了前堂,果然看見一個俏麗人兒正站在櫃檯邊。她生過三個兒子,唯獨卻沒有女兒。現在一見到這樣的漂亮人,加上先前印象又極好,頓時喜歡得緊,朝林嬌招招手道:“你便是春嬌?”


林嬌原先見這姜氏鬧個不停,知道越搭理,她便越會得勁。懶得理睬,正想自己到後院去,見竟然又來了個面生的婦人。等曉得她是李夫人,又見她對自己和顏悅色,立刻便到了近前見禮。


李夫人笑瞇瞇受了她禮,這才拉住她手,對著呆立的薑氏道:“你婆婆可還在世?”


姜氏搖頭,吃吃道:“早沒了。”


李夫人嗯了聲,道:“春嬌她是我早認了過來的干女兒。她前頭男人早沒了,咱大夏朝也沒哪條規矩說寡婦不能改嫁。是我做主要將她嫁給楊大人的。今日過來,就是和我幹女兒商議下日子的事。你這潑婦,好歹也算是她嫂子,怎的絲毫不懂維護自家人,反倒在人前詆毀不停?你這不是在打我的臉?”


 夫人這話一出,不止姜氏和那些看熱鬧的街坊眾人都大吃一驚,連林嬌也是驚訝,定定望著李夫人說不出話。李夫人笑著,暗捏下林嬌的手,林嬌終於明白過來,她這是送了個天大的面子給自己。


姜氏原本以為自己這多年未見的小姑好欺,這才腆著臉上門先打秋風,見打秋風不成,便使出撒潑的本事鬧,沒想到卻撞在了知縣夫人的手上,知道自己理虧,哪裡還敢再囉嗦,打了自己臉兩巴掌求饒不停,被李夫人身邊那丫頭斥了聲“滾”,如逢大赦,忙低頭羞愧匆匆而去,看熱鬧的人這才漸漸也散了。


林嬌將李夫人迎到了屋中,奉上清茶,謝過她的解圍之恩,又應了幾句她的問話。李夫人從前在京中什麼世面沒見過?剛才出口幫她,也是愛屋及烏居多。現在見她不止生得俏麗,舉止談吐也極得自己的心,對她更是喜歡。坐了片刻,約好等她傷好了就到自家做客,這才被送了出來。





春嬌與楊敬軒 (12) 有緣無份

 卻說林嬌說完那一番話穿過人頭攢動的大場飛快而去時,忽然覺到身後被人扯住衣袖,回頭見是石寡婦。


“阿嬌,出什麼事了?剛楊大人那樣吼你?”


石寡婦死抓著不放,一臉的好奇。


林嬌看了眼她站她身後不遠處也好奇盯著自己的婦人,道:“我要改嫁,族長不允。”


石寡婦吃驚,手一鬆,見她已經低頭飛快而去,轉眼拐過個麥秸堆便不見了人影,還沒回過神,那幾個婦人便圍了上來一臉激動地吱吱喳喳開來。


這婦人噼劈啪啪一通,引來了王嫂子和招娣幾個人,林嬌也明白了過來。原來竟是自己前身的便宜嫂子。想起從前聽春杏說過的她要把自己胡亂嫁人打發了的過往事,現在又突然冒出來,想來是聽說了自己和楊敬軒的事,又曉得她現在在縣城裡開了腳店,便想過來打秋風,心中頓時厭煩,道:“我自小就被爹給賣了,好給哥哥娶嫂子你,娘家的恩情也就差不多還了。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麼多年沒往來,我如今更沒道理再往娘家遞什麼孝敬錢。我這裡忙,也不方便多留客。難得嫂子你還記得我來看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你白走一趟,這就給你二十個銅錢,你回去叫輛車足夠了,我再叫招娣給你包幾個饃,路上餓了吃。”說完便數了二十個銅錢出來擺她面前,又叫招娣去包廚房。



林嬌對石寡婦說那句話,不過是知道村民們遲早必定是要自己臆想出一個緣由的。群眾的力量無窮。與其讓他們最後奪測到他們族長與自己的不倫糾葛,還不如用這樣一個聽起來更能讓人接受的理由解釋過去。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確實是對不起楊敬軒。追他的是她,現在他終於入了角色,讓遊戲戛然而止的也是她。為今天的事用這樣的一個理由來解釋,也算是她能奉上的最後一點彌補了。


林嬌步子邁得飛快,聽不到身後大場傳來的任何響動了,步子卻也沒停頓,人彷彿一直被一根線緊緊吊著,只是一直不停地往縣城方向去。她不想走官道遇到後面可能追上的人,也不想搭便車,幾乎是憑下意識便選了另條田地間的小道。昨天剛下過一場雨,路還未乾透,她就踩著泥路在兩邊田地裡勞作農人的驚詫目光中高一腳低一腳地不停往前去,絲毫不覺得疲累。她離開桃花村時是午後,到達縣城回到自己家時已經是遲暮了。正在忙碌著的王嫂子幾個人看見她踏入大門,鬢髮被風吹亂,兩顴赤紅雙目放光,腳上踩了滿鞋的泥濘,何曾見過這樣狼狽的樣子?驚訝地圍了上來想要問個究竟,卻聽她只丟下一句“我累了想睡覺別來吵我”,絲毫不加停頓,徑直便往後院而去。


林嬌入了自己的屋,把門一關,甩了沾滿泥濘的鞋,連外衣都沒脫便一頭倒在了她乾淨而柔軟的床榻上,直到這一刻,整個人才像是被抽盡了力氣,疲憊得彷彿連手腳都失去了存在,只想化作一灘泥漿,再也不要起來了。


回城的路上,她一直不停地在回憶著自己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不會後悔,就算重來一遍,她也不會更改一個字。


她不是在欲擒故縱,更不想留什麼退路。


她知道自己現在還喜歡這個男人,但她已經決定徹底放棄了,因為他不適合自己。就像擺在玻璃罩中的一件寶物。你可以喜歡,可以欣賞,但不能真的就這樣不管不顧用盡一切手段把它抱回家中。楊敬軒對她來說,大約也是這樣。


她唯一後悔的是自己這麼晚才明白這個道理。好在……還不算晚得天怒人怨。至少……他還沒受到什麼無可挽回的實際損失……


林嬌扯過被蒙住了頭,閉上眼睛。幾天以來積壓的所有疲憊在這一刻排山倒海地襲來,她很快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沉穩而漫長,甚至難得幾乎根本沒做什麼夢。感覺到耳邊彷彿傳來一陣拍門聲,應聲睜開了眼,發現陽光亮得刺目。她掀開被慢慢坐起來時,第一個感覺就是腹中飢餓,餓得可以吃下三大碗的飯。


她自昨天傍晚一鑽進屋子便沒出來,別說能武,就是王嫂子招娣幾個人都不知道過來轉悠了多少圈了。等到現在見還沒動靜,終於熬不住去拍門,拍了幾下,見門便從里而開,林嬌精神奕奕地出現,笑道:“王嫂子,有飯沒?我餓死了。”


~~


日子終於恢復了該有的模樣。林嬌腳店裡的四個幫傭,除了愣頭愣腦的牛二愣和每天干完了活便只關心今天吃啥的招娣,兩個年紀大些的嫂子卻覺到了女掌櫃的異樣。自從那天開門出來吃了三大碗的飯之後,這女掌櫃愈發精明算計了,對這腳店似乎也更上心。前段日子除了忙碌時候,還不大能在前堂見到她,時常有老客關心問起,現在卻一天到晚坐鎮,事無鉅細必定親自安排過問,甚至還弄出了一個什麼給老客優惠住店的法子,於是白天還好,到了傍晚吃飯投宿的高峰時候,冷清了些日子的前堂又開始客人盈門熱鬧起來,不停有男人進進出出甚至上前搭訕玩笑,只因那美貌女掌櫃又坐到了帳台之後。唯一有些不對勁的就是縣衙里的楊捕頭再沒出現,便是劉大同幾個人偶爾轉過來,也不再進來,最多只在門口張望幾下便匆匆而走。


世上沒不透風的牆,不過小半個月,也不知道是哪個先傳的,附近的人竟都知道了這腳店裡的美貌女掌櫃想著改嫁卻被族裡給拒了的事。再傳幾下,連改嫁對像也出現了好幾個版本。有說是個受她資助讀書的窮秀才,有說是個時常住她店日久生情的馬隊漢子,還有說是個要娶她當填房的財主,無一定論。女人暗地裡幸災樂禍鄙夷不已,男人卻分了兩種。一種望洋興嘆只能艷羨,另種卻暗地希望頓生,想著自己多去她面前走動獻下殷勤,這女掌櫃既然春心已動,就算娶不到手,說不定被看中了能有幸暗通款曲也不定。頓時生意更是好了一層,時常都是滿客,晚去了便連個角落的通舖也佔不到。


女人名聲自然重要,只那也是相對於想要嫁個男人靠老的女人而已。男人遠不及銀錢可靠,前一世的林嬌早聽過這說法,如今感觸更多而已。這種蜚言流語於她現在毫無損傷,她最近愁得更多的,卻是能武的眼睛。眼看著一天比一天要好,偏在這節骨眼上,徐順被抓了投牢。藥還能照原先的方子抓了吃,只那針療卻非他本人不可。已經停了三次了,再停下去,怕於病情痊癒有礙。林嬌去了峰林醫館好幾次,大門一直被蓋了縣衙印鑑的封條給封了,最後曲折找到他家人,他老婆正躺在炕頭上起不來,說是好求歹求才只給放進去探監了一次。照了刑律要吃滿六個月的牢飯才能放出來。


林嬌有些著急。那個徐順要真六個月後才出來,別人能等,能武卻是等不起。昨天偷偷找到了劉大同問能不能幫她搭個線認識牢頭,以後每三天放她進去一次讓徐順幫能武治眼睛,劉大同開口便道:“這事只有兩人能做主,要么李大人,要么楊大人。牢頭膽子最小,沒他兩個的話,你就是送他錢他也不敢收!”林嬌無奈,回來左思右想,咬咬牙終於下了決心,決定親自去求見縣令李觀濤。


這件事,她其實也可以避開李觀濤去找楊敬軒,只要把能武的情況說一下,雖然現在與自己已經形同陌路了,但這個“私”他應該也是會徇的。但是林嬌最後還是否定了。實在不想再因為能武的事和他又扯上關係。


知道縣長大人早上一般都會很忙,林嬌昨天打聽到他今天會在衙,等到了午後,估摸著他應該有點空了,收拾了下自己,便往縣衙而去。到了大門,正巧碰見了衙役王軍,說自己有事要求見李大人,請他務必通報。見王軍躊躇說為何不先去找楊大人,林嬌笑道:“我不是找楊大人,是找李大人。你就跟大人說,我知道王大丫,他一定會見我。”


王軍見她不似玩笑,且從前知道自己老大和她有點曖昧前,對她也是思春過幾天的,哪裡還會拒絕,立刻應了下來,沒一會兒便跑了出來說:“大人在書房,叫我立刻帶你進去。”


林嬌謝過了,跟著王軍往後衙的書房裡去。


這是她第一次到後頭衙府。所見庭院不是很大,有幾處假山小池,雖不見奢華佈置,卻也頗具雅趣。被帶著經過一道迴廊,見王軍停了腳步指著前頭說:“書房就在拐角過去……”


王軍話沒說完,林嬌便見一著了便服的老者從那拐角處匆匆而來,雖與前次遇到時的老農裝扮大相迥異,卻也一眼認了出來,正是李觀濤。


李觀濤自前次在雁來陂巧遇王大丫,過後卻久覓不見人,至今時常想起還心有遺憾,想不通那女子為何用假名隱藏不現。他有心重修雁來陂,因那地若真能重修蓄水,對縣境裡的千頃田地都件極大的好事。不敢說百年之後如何,護理得當,至少往後幾十年,農事都將大有保障。但是這積沙問題不解,什麼都是空想,這才一直躑躅不前。自己近期一有空,便在書房裡翻看前人所著水利著作。只可惜,各色陽春白雪甚至官場立身之類的典籍應有盡有,唯獨這關係到底下民生的農事技書卻少之又少。只因人人刻苦讀書,大抵都想最後出人頭地封爵拜相,這種農事科技,便是研究得再透徹,於己身光宗耀祖又能起幾分助力?所以手頭能搜到的,也就不過幾本前人所傳下的殘冊。李觀濤通讀不下十遍,卻始終找不到徹底解淤之法,一時竟感覺無處下手。這日忙了早間之事,午後照例到書房研究,忽聽王軍來報,說有女子求見有事,一聽到“王大丫”三字,立刻便如了瓊漿玉醪,立刻便叫帶進來。等了片刻,實在心急難耐,也不管自己身份了,抬腳便出了書房要看個究竟,過了迴廊拐角,一眼看到個年輕女子隨了王軍而來,眼前頓時一亮,脫口道:“你!王大丫!”


林嬌見李觀濤果然還記得自己。他是朝廷命官,自己不過一個民婦,照了規矩上前要見跪拜之禮,早被李觀濤攔住,迫不及待往書房裡引去,道:“快來快來!本官正尋你不見,入書房再說!”


林嬌跟了李觀濤入書房,見窗淨几明,闊大桌案之上攤了幾本書,略掃一眼,見最上面的是本殘破的《河防要書》,便知道他還未放下雁來陂,心中先便穩了幾分。等李觀濤坐下,不等他開口,自己先便道:“李大人,民婦前次在雁來陂偶遇大人,後來借了假名脫身,愚弄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李觀濤撫髯笑道:“無罪無罪!不過是本官想要尋到你而已。你今日能自己尋過來,更是好事。我且問你,你前次說的你有法子治理雁來陂蓄水淤沙,可是當真?”


林嬌點頭道:“民婦不敢說一定。但確實有法子可用。只是需要實地詳細勘測過後,若真可行,再繪出圖紙試校。”


李觀濤大喜道:“好,好!事不宜遲,你若方便,本官明日便派人隨你一道去。”話說完,注意到對面立著的那女子年輕貌美膚光盈盈,忽然又起了疑慮,捻鬚試探道:“這位小娘子,本官見你年歲不大,你是如何懂得這些水利之事?莫非家學淵源?你姓甚名何?”


林嬌微微笑道:“李大人,我答應助你這事,實話說是思慮良久的。我姓林名春嬌,不過一普通女子而已。我知曉這些,實在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往事。大人若信我,就求大人不要追問緣由,只管叫我去做。若不信,民女也不敢攬事上身,這就告退。”


李觀濤一怔,見她說話時不卑不亢頗見氣度。沉吟片刻,終於笑道:“你這樣的小姑娘倒也少見!只要你真有這本事,我不問你緣由也是無妨。”話雖這樣說,只終究還是有些信不過,隨口便問了些水利之事。見她應對如流娓娓道來,涉及土方石方乾砌漿砌工日技術等等方面竟無一不曉,且應對之中還時有些對辭極其新鮮,自己聞所未聞,心中十分佩服,剛才的疑慮頓消,高興道:“好,好。果然是我運氣好,竟把你這樣的人送到了我身邊。明日我便派人護送你去。”


李觀濤話說完,見她只笑而不語,並未點頭應下,拍了下額,道:“我糊塗了。你既然從前避而不見,現在自己找上門來,想必是有求於我。你說便是,我若能應,必定不會推卻。”



林嬌見他果然老到猜中自己心思,急忙跪下了道:“大人洞察人心,我便斗膽求一事。實在是我家中有個弟弟,眼疾一直在峰林醫館的徐順那裡調治,每三日要施一次針療。他前些時日因犯了事被投入牢。他進去要半年,只我弟弟的調治卻不能停下。民女找過來,就是求大人體恤,允許民女送弟弟入監牢就醫,療畢再出。”


因這案子剛發半月不到,李觀濤對這徐順還有印象,想了下,道:“這於刑律是不通。那郎中為牟利私下販賣禁藥,罪有應得,只你弟弟病情也是要緊。你既特意為此而來,本官便網開一面,準了你的事,待我寫個條子蓋印交代下去,往後你憑了條子送你弟弟進去便可。”


林嬌心中高興,又道謝了才起身。見他已經提筆刷刷幾下寫好,蓋了個印鑑遞過。接了過來待墨跡乾了小心折好。又應了他的問話,報了自己如今在縣城裡的地址,約好明日隨他派來的人一道過去,正要告退離去,忽然想起件事,遲疑了下,問道:“大人,不曉得你明日要派誰來與我一道?其實也沒必要,那地方我去過。我自己一人過去也無妨。”


李觀濤搖頭道:“那雁來陂離附近人煙之處有些路,四處又都是山地,如今入秋,白晝越發短了,你既是為我做事,我怎可叫你一個年輕女子單獨過去?我衙門裡的楊捕頭從前隨我去過數趟,熟悉那里地形,本適合此事,只他近來出了些事,差他也不方便。我便差另個叫劉大同的再叫個人護你一道過去。”


林嬌今天既然過來尋李觀濤,便也沒指望楊敬軒不知道自己是王大丫的事。不過現在他知不知道、知道後會不會對自己以前騙他更恨一層,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問剛才那話,只是擔心李觀濤會派楊敬軒隨自己去,只怕到時彼此相對尷尬。現在聽說是叫劉大同,心便放了下來,笑著道謝了,這才告退轉身,一跨出門,整個人便停住了,見門邊的走廊上立了個人,不是楊敬軒是誰?他一雙眼睛緊緊落在自己臉上。不過小半個月沒見,瞧著眼眶陷了進去鬍渣滿臉的憔悴不少。更不願多看了。低頭便要從他身邊繞過,卻被他忽然舉了帶刀鞘的方刀嘩啦一聲攔在腹前擋住去路。極是意外,抬臉看去,見他側臉過來正冷冷盯著自己。身後李觀濤這時已經聽到響動出來,朗聲笑道:“敬軒你何時也來了?剛才為何不進來同聽?這女子便是老夫從前叫你找了許多回的那個王大丫。真個少見的能幹。往後老夫就靠她重修雁來陂了。”


楊敬軒慢慢放下攔住林嬌的刀鞘,目光從她神采照人的一張臉上收回,對著李觀濤道:“我方才過來在門外時,也聽到了。”聲音里略帶了絲旁人不易覺察的僵硬。



李觀濤前些天被楊敬軒告知,他要成婚了,說對方是他同村的一個女子。他二人共事數年,雖是上下級,卻亦師亦友。知道他一直無心婚娶,如今突然開口對自己說要成婚,說話時連眉梢都似爬上了層喜色。自己如今雖老了,卻也曾年輕過,自然理解他要當新郎官的快活,也為他由衷高興。再問幾句,等聽到說那女子是他在族裡的寡婦侄媳時,頓覺錯愕。再一想,他行事一向穩重,既然要結這樣一門稱驚世駭俗也不為過的姻緣,想必有他的緣由。李觀濤為人並不迂腐,錯愕過後,見他對那女子很上心,開口懇請他當二人的主婚人,自然一口應了下來。心中卻對那女子很是好奇,便叫他擇日帶來見下,夫人有見面禮要贈。他應了而去。沒過幾日,等清平鎮那樁命案的事完了,他被家中比他更好奇的夫人不停催著要見楊敬軒的新媳婦兒,見面時說完公事,便玩笑了句,說他是不是捨不得讓媳婦兒露面被羞臊,這才遲遲不願帶來。不想他卻一反常態,怔了半晌,最後只悶悶道了句“她不肯嫁我了”便起身而去。


得知他婚訊,又得知他失婚,前後也就短短不過數日,李觀濤再次錯愕。再下來幾天,見他雖如常行事,只眉宇間的鬱色卻時常不經意間流露。他為人本就孤冷,話也不多。衙門裡眾人對他雖敬重,只比起來平日反倒更樂意親近他這個上官一些,現在更弄得人人看見他就繞道而行。


他與林嬌的短暫婚約,衙門裡除了李觀濤,便是劉大同等人也不知道。只曉得他與那腳店女掌櫃有曖昧而已。現在見他突然變了個人似地鬱鬱寡歡,背地裡都猜測必定是那個女掌櫃給他吃了排頭。李觀濤雖然曉得個中緣由,只畢竟那是人家的私事,瞧他不願多說的樣子,自己也不好多問,只想著這時刻他心情不好,也不方便多給他派事,所以剛才才決定讓劉大同帶個人隨林嬌去。他又哪裡想得到,現在這個自己找過來的“王大丫”就是讓他這得力愛將連日鬱懣不已的罪魁禍首呢?聽見門外響動跟出來,一眼見到他拿了刀鞘擋住人家的去路,以為他是覺著這女子麵生,卻亂闖縣衙後宅,心中生疑出手,這才急忙解釋了一句。見他終於讓開了路,也未多留意到他臉色,只笑道:“她應了明日便要去雁來陂查勘地勢。老夫本想自己一道過去,只被事絆住了不得脫身。你若願意,便由你隨她去。否則叫劉大同也好……”


林嬌聽得清楚,急忙插道:“李大人,就照剛才說的,請劉大哥陪我去便好!”


楊敬軒飛快看她一眼,見她說話時神色鄭重,眼睛只望著李觀濤,連眼角風也沒看向自己這裡,心裡一沉,剛才乍知道她竟然就是自己先前懷疑過卻又被她巧言撇清的“王大丫”時的隱怒和驚異也蕩然無存了,定定望著她氣色鮮豔的面頰,想起這些天裡,自己心頭總覺有無數話在積壓翻滾,曾有幾次實在熬不住,憑了一時血氣,想去她家找她把一切再問個清楚。只屢屢越靠近她家,想起她那日在學堂裡她對著自己時的決絕眼神和無情話語,腳步便越覺邁出艱難,最後都是頹然而返而已,不禁茫然想道:“她好狠的心……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看她這些天應過得很好,好像早把我忘了……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要是真像她說的還喜歡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剛才好像還在氣,可到底氣什麼?其實就算我現在想讓她再騙我,她大約也再不肯騙了……”只覺胸口處一片悲愴,悶澀難當。


李觀濤哪裡猜得到站在自己面前這兩個人的心思。楊敬軒雖失態,只前些天就一直沒怎麼正常過,也不大放心上。見他沒吭聲,林嬌又極力表示願意讓劉大同陪,便應了下來。


林嬌這才朝他二人各自輕巧道了別,李觀濤道:“敬軒,替我送下客。”


楊敬軒心微微一跳,可惜嘴巴還沒來得及張開,聽見林嬌又已搶著道:“多謝二位大人了,不敢勞煩,我自己認得路。”說罷低頭便飛快而去,只剩楊敬軒怔怔望著她背影,半晌動彈不得。


李觀濤心情極好,等林嬌背影消失不見,忍不住還讚道:“敬軒,你別小看她。她雖不過一小丫頭,若真當大用,日後可是老夫的座上賓,連你也要讓她幾分才是。”


楊敬軒被喚回心神,揉了下自己又開始隱隱犯疼的額角,扯起嘴角勉強湊趣笑了下,心裡卻不住想著:“她怎麼懂這麼?以前為什麼從來不和我提起?”忽然又想:“她原本一直就在騙我,又怎麼會讓我知道這些?”心情頓時愈發低落。


李觀濤卻因自己太快活了,並未細緻體察面前這個得力下屬的愁苦心情。最後一揮手,道:“敬軒,你去吩咐劉大同一聲,叫他挑個人明天一道護了她去。我夫人說晚上要自己親手下廚炒幾個菜,叫我請你過來一道吃飯。”見自己話說完,他仍心不在焉的樣子,忍不住伸手用力拍了下他肩,鼓勵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那個寡婦侄媳婦不肯嫁你了,那是她沒眼光,以後想來,不定還是好事。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叫夫人替你多留意,只要你自己鬆口,保管三年抱倆!”


楊敬軒苦笑了下,這才勉強打起精神應了下來,辭了李觀濤而去,徑直照吩咐去找劉大同,見了便道:“大人前些時候叫找的王大丫找到了,命你明日帶個人護送她去雁來陂勘察地勢。”


劉大同一聽李大人吩咐的,忙痛快應了下來,又問道:“那王大丫住哪裡?”


楊敬軒慢條斯理說:“王大丫就是開腳店的春嬌,開腳店的春嬌就是王大丫。”


劉大同哎了一聲再應下,才品出了不對,整個人差點沒跳起來:“竟是她!”話剛出口,再飛快瞟了眼楊敬軒,見他正負手在後,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目光裡卻似乎帶了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想起這些時日里他的種種異常,頓時福至心靈,一拍額頭忙又道:“瞧我這記性!我忽然想了起來。我那婆娘這些天死活吵著要我明早陪她回娘家,我都應了下來,正準備找大人你告個假,這可如何是好?”


楊敬軒嗯了聲,仍面無表情道:“既這樣,准你明日一天的假。”


劉大同聞言,心里頓時樂開了花。這樂卻不是假的。衙差辛苦,運氣不好忙起來一個月也難得有一天休息。這些天聽說他在鄉下的丈人摔了一跤跌斷半個門牙,嘴巴腫了起來。家中婆娘正鬧著讓他告假一起去探望。他見頂頭上司整日陰沉著臉,事情又多,跑了這裡跑那裡,這告假的事也就不敢提。沒想到這樣憑空便得了一天假,自然高興,忙咧嘴道謝。楊敬軒唔了聲,轉身便走。


~~


林嬌出衙門到了自家,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帶能武去了徐順家。他老婆一聽可以隨同入內探監,頓時從床上爬了起來,收拾了一籃吃食衣服,把徐順平日看病的傢伙往藥箱裡一放便跟著林嬌往大牢去。牢頭剛得吩咐,把徐順從群監調到了個乾淨些的單人牢裡。見林嬌出示了蓋著縣令印鑑的手書,便放了進去。


那徐順被牽連入獄,又悔又怕,每日里只涕淚交加的,忽見今日被提到了個單人牢裡,問那牢頭不理睬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禍,正蹲在牆角惴惴不安,忽見自己婆娘與林嬌等人過來,才曉得了竟是這個緣由。如今命就掐在旁人手上,哪裡還敢怠慢,叫獄卒端了盆清水淨手過後,便屏聲斂氣地施行針療。待畢,知道林嬌在縣太爺面前有些臉面,朝她低聲哀告道:“我曉得我從前財迷心竅做錯了事,如今我要是能治好能武少爺的眼,也算戴罪立功,求你在縣太爺面前給我多說幾句好話,若放我早點出去,我必定痛改前非,必定!”邊上他那婆娘也一道懇求。


林嬌也不敢應下,只說過些時日再說。謝過了徐順便領了能武出來。晚上安頓好回房,備好了明天要用的紙筆歇了下去,夜深人靜時分,一閉上眼,眼前便浮現出今天撞見楊敬軒時的情景。


她是極力不願再去想他那副典型的失戀挫樣的,只越不願想,反倒越浮上心頭。前些時日好容易培養出來的心平氣和一下蕩然無存,只覺心頭鬱躁。乾脆如最先幾夜睡不著時那樣,爬了起來點燈披衣坐到桌前,摸出那本《小學書》,攤開了紙,自己拿筆對著上面的字慢慢地練習,寫了一頁的字,終於打了個呵欠。收了筆墨,正要把書放回去上床去睡覺,書的夾縫裡忽然抖出一張紙,攤開了來看,見是第一夜他來教自己認字時寫下的那面紙。上面並排的“春嬌”“敬軒”整整齊齊,眼前仿似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盯著看了一會兒,拿筆過來蘸了濃濃的墨,把字塗得只剩一團漆黑,這才長長吁了口氣,丟下筆吹燈上床去睡了。


林嬌第二天很早醒來。因為今天要爬山路,所以穿得甚是利索。吩咐了店裡的人和能武,說自己有事出去,晚間可能會回來很晚。正說話間,見招娣跑了進來說:“嬌姐,那個人又來了!在外面!”


林嬌問:“誰?”


招娣說:“楊大人!”


林嬌一怔,皺了下眉,想了下,挽了自己準備的籃子走了出去,果然看見他直直地站在輛馬車邊,便徑直走了過去,問道:“劉大哥呢?”


楊敬軒一見她出現,心跳又不自覺地微微加快。見她問自己話時,態度比起昨天在後衙書房門口遇到時溫和了些,也不知為何,略微鬆了口氣,說:“他今日臨時有急事告假,李大人便命我來代他。”


林嬌走到馬車近前。仔細看他一眼,見他一張臉修得乾乾淨淨,不復昨日鬍渣拉搭的落魄樣,說話時眼睛並未看著自己,視線只落在地上。按說不與人對視,應是心虛說謊表現,但看他神色卻又有點繃著,不像是為了接近自己故意要了這活,反倒更像勉強而為之。


自己最不希望的發生了。但既來之,則安之。林嬌朝他輕聲道了聲謝,便到了後頭爬上了馬車,很快便往出城方向去,仍是他坐前頭把馬。


馬車的速度比起騾車果然快了不少,本來從縣城到雁來陂,坐騾車的話至少要大半天時間,現在不過剛過午就到了那爿山地腳下。上去的路窄羊腸,馬車無法通行,寄在下面一農戶家門口,兩人便改步行往陂上去。


林嬌在車中時已經吃了帶出的干糧當午飯。原本替劉大同也預備好了的。見他也是空手而來,現在只跟在自己後頭五六步外的地方一聲不響地悶頭趕路,想了下,便停住步子,見他走了幾步跟隨自己停在兩三步外的地方,便從籃子裡拿了幾個烙餅遞過去。見他錯愕看著自己,手卻就是不伸過來接,神情仿似一個受了委屈還在負氣的孩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再遞得近了些,說:“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楊敬軒今天陪她上山,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自己其實也不大清楚。一開始只覺胸中有無數話堵著噎著叫他寢食難安,必須要找她問個清楚;後來知道劉大同要陪她上山。那劉大同雖是個有兒有女的人了,但心裡還是隱隱不樂意。乾脆就用職權自己搶了這個活,心想一見到她就把自己想問的話問個清楚。只是現在真的和她處一塊兒了,腳下是野徑,四周是高高低低的緩坡山丘,偶爾才能看見幾個在坡地上墾荒種田的人。正是問話的好時機,他卻又一下子想不出自己到底想問她什麼話了,就只這樣跟著她走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出神。現在見她忽然停下腳步遞吃的東西給自己,他這才如夢初醒,心想我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主意還沒打定,聽她又問自己吃不吃不吃就收,說話時口氣雖平平的,只眉梢眼角卻似乎隱隱帶出了絲笑意,幽涼了多日的心頓時扑出一陣熱氣,剛才的各種猶豫躊躇瞬間瓦解,急忙哦了一聲伸手接過來。


林嬌見他接了,便掉頭繼續往上。過了一會兒再回頭,餅已經沒了,便遞給他一個盛了水的小水罐。見他這回很痛快地便接了過去。


兩人終於爬到了那道山脊處。林嬌放下了籃子,迎風站著四顧望去。前一次她來時就注意到,因為這裡荒廢了將近半個世紀,雁來陂的陂地下游處墾滿了一爿爿的梯田,當時都種著麥子。現在因秋播時候還未到,所以仍空著。再沒多久,想必就會開始犁田撒種了。如果水庫重修蓄水,這些梯田都將被水再次淹沒。思及此處,便指著視線裡的幾爿梯田,回頭問楊敬軒道:“那些地都是誰的,知道嗎?”


楊敬軒自從吃了她主動遞來的餅和水後,心情比之一開始好了不少。正在盯著她被風吹得發舞的背影出神,忽然見她回頭問自己,忙應道:“那些地從前都沒有的。只是這蓄水陂遭毀棄之後,幾十年裡被陸續私自開墾出來的。尋常百姓不敢這樣,大部分屬於附近幾個莊子裡的大戶,都是祖上時就開墾出來的,有戶姓周的人家佔最多,說他家有遠親是官宦之家,這才肆無忌憚。”


林嬌默然。

重新蓄水淹田的話,損了這些人的既得利益,到時候想必會有一場紛爭。只李觀濤既然決意要完成這項水利工事,以他的資歷,想必這些土豪也攔不住的,當下便也沒放心上了。只俯身從籃子裡取出帶來的紙筆和丈量用的繩。筆是昨夜她自己用細炭條裹了紙殼所製,至於丈量,她在現代工作時熟悉的各種測距測角測面工具,這裡統統沒有,連長些的軟尺也沒有,只能帶了團棉線,需要時便叫楊敬軒定住另頭,自己拉到所需距離裁斷,貼上各種方位標記,小心捲起不被弄亂,回去後用這裡的短尺量出尺寸。


她從前工作時是極投入的,也是個一絲不苟到近乎苛刻的上司。楊敬軒見她神色嚴肅,臉上不帶一絲兒笑,差遣自己不停與她一道拉線定位,口中出來的話全都是命令式的,諸如“再往後”“停住”“再過去”“把你看到的告訴我”等等,沒有一句別的多餘話。被差得團團轉,卻覺到十分新鮮樂意,好幾次因為被她專注的樣子吸引看得失神,手上動作慢一拍,遭她不客氣地用“怎麼回事?”“看什麼?”的口氣訓斥,怕真惹她厭煩了,這才打起精神嚴格照她吩咐行事。


林嬌原本是打算繞著依稀還可辨的舊日基線全部走一圈,把各種設計圖紙必須的尺寸都記錄下來。但她顯然低估了這項前期工作的難度,見忙了一個下午,所需數據不過得出四分之一,有些還要再經測量。眼看夕陽西沉,知道必定還要來好幾次,便叫停下來。


楊敬軒忙得渾然忘我,只覺時間過得飛快,還沒怎麼著,太陽就已經有些西斜了。她說收工,心裡還有些意猶未盡。兩人回了原來可以俯瞰整個地形的那道山梁,見她有條不紊地捲著下午得到的各種長短不一棉線,在預先裁好的紙條上用炭條飛快地寫上各種他不熟悉的名詞,然後與棉線裹在一起排在籃子裡,動作敏捷而熟稔,他幾乎看得挪不開眼睛去——現在不用擔心被她訓斥,因為她自己也十分專注,根本沒注意到他在邊上乾什麼。


林嬌整理好了下午所測的全部數據,見離天黑還有些時候,便取出一張尺來見方的厚紙,找了塊平石,將紙鋪在上面,自己俯趴在石頭上,向著山樑下凹進去的大片坑地繪起地形草圖。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她雖然閉上眼睛也能想像得出這爿地形的大致走向,只記錄下來的終究更可靠些。要是有相機,自然不用她這樣,現在只能自己手繪。


這種寫生式的手繪是項基本功,雖然許久沒操練,但手感尚在,試了幾下很快就找到感覺,只可惜沒有橡皮,下手要更仔細些而已。很快一幅栩栩的黑白碳描圖就躍然紙上。


林嬌聽見遠處山林裡夕歸昏鴉聲陣陣傳來,再修改了幾處,端詳了下,覺得滿意,終於丟下碳條想站直身,這才覺得趴久了兩個膝蓋有點麻。捲起紙站直,活動了幾下腿,一轉頭見那男人立在石頭邊上怔怔看著自己,也不想和他解釋什麼,收拾起籃子說:“走了!”


楊敬軒如夢初醒,跟著她往山樑下去。眼前彷彿還一直晃著她剛才在夕陽里趴在大石頭上用碳筆在白紙上勾勒時的情景。夕陽投過來時,彷彿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光暈。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她,與從前在月光燈影裡對著他巧笑倩兮的那個女子截然不同,甚至找不到半分影子。但是就在他看著她垂眸專注於畫紙時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從前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他為之心魂蕩漾的時候,心中不是沒有一個悄聲的警告。但現在,當他的心再次被這樣一個陌生的她所擊中的時候,那種曾叫他滿是負罪感的警告蕩然無存了。


他的心漸漸激動起來,又想起她中午主動給自己遞吃食,可見對自己還是有關心的。好幾次想開口叫她,希望她能跟自己再說說話,哪怕是像從前那樣再叫他一聲“敬軒叔”也好。但嘴卻一直張不開。忽然看見她腳下被一顆石頭絆了下,身形一個趔趄,立刻一個箭步過去,在她要摔倒的時候扶住了她。手剛觸到她柔軟的腰身,掌心就彷佛蔓爬出了一層微微的茸毛。他見她站定了,想鬆手,卻又捨不得。就在遲疑間,她已經退開一步鬆脫了他的手,側過臉朝他微微笑道:“謝謝你啊……”


楊敬軒全身所有的感官都被這一聲帶了笑的道謝聲給打開了,他彷彿又看到了原來那個對著自己巧笑倩兮的阿嬌,忽然覺得勇氣倍增,前些天曾一直盤旋在他心頭的話也脫口而出了:“阿嬌,你現在真的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了嗎?”


林嬌有些驚訝,抬臉仔細看他,見他眸光裡映了天邊的餘霞,眼睛亮得彷彿也像霞光在燃燒。


她略想了下,說:“我要是喜歡櫃檯裡的一件珠寶,不一定要把它戴回家。就讓它留在那裡很好,因為它未必就是適合我的。”


楊敬軒一下聽懂,心里頓時燃起了一絲希望,但是這希望之火還沒來得及抬頭,就听她又說道:“你人真的很好。但是不適合我。要是咱們重拾舊約我嫁給了你,就算你可以寬宏大量到不計較我以前對你做的一切,跟我過得很開心,但我卻不會開心。我上次跟你說過,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以前為了得到你,用盡一切方法。現在我改了主意,所以也不會為了成全你的開心而委屈自己。況且……”她猶豫了下,說,“況且我確實更喜歡像現在這樣自由的生活。好了,不說了。天要黑了,咱們快走吧!”說完微微一笑,轉身繼續往山下去。


楊敬軒被釘在了原地,望著她輕快而去的背影,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兩人私定婚約後的那天晚上,她後來跪在自己膝上雙手環抱住他腰,把臉埋在他胸口叫了好幾聲“相公”,最後還嬌聲嬌氣說什麼“唉,我這麼喜歡你,可怎麼辦”時的情景。當時種種還歷歷在目,如今卻真的是翻臉無情。一片心胸活活被劈成了兩半,一半鬱懣滿腔,一半冰涼透心。眼見她越走越遠,身影就要拐過道山坳了,想起荒山入暮有蟲獸出沒,終於還是勉強壓下難平心緒,大步追了上去。


林嬌知道楊敬軒這次應該是徹底被自己打擊到了。因為送她回了縣城之後,接下來的幾次雁來陂之行,有一次是李縣令親自與她同行,還有幾次都是劉大同和另個衙役隨同,但他再也沒露過面。


自己一旦現出白骨精原型,先前被畫皮所惑的追求者們立刻紛紛嚇破了膽退避三舍。看來這一點,不論是在從前還是現在,用在男人身上,效果都是驚人地一致。


性格決定命運,這話說得再對不過。她既然不願讓自己委屈太過,那就只能欣然接受天生孤寡的命了。


林嬌自嘲了幾天,最後把那張塗黑了的紙也付之一炬,這段事拍拍手就算過去了。


說完全不失落,是假的。再怎麼清高的女人,原本追著你屁股跑的一個男人,前提是他真的不是一隻癩蛤蟆,忽然停了下來轉身不鳥你了,就算你對這男人完全沒感覺,那種心理落差肯定也是難免。更何況楊敬軒不但不能被歸入癩蛤蟆,勉強也能躋身黑馬騎士之流。


但也就那麼回事。說到底,她愛自己更甚於愛楊敬軒那個男人。現在失了楊敬軒這個靠山,沒關係,她又飛快傍上了李觀濤這個更大的靠山。


李觀濤大有來頭,只不過現在處在他人生的倒霉階段而已。林嬌雖不了解其中詳情,卻也深信這一點。觀他為人豁達,雖然有時也有點倔,但和他手下楊敬軒的那種牛倔卻又不一樣。宦海沉浮多年,頗具人生智慧。瞧著也不是那種短命相的。所以她相信他一定不會一直這麼倒霉下去。只要自己幫了他的忙,得他賞識,以後必定有後福。


她知道李觀濤大約已經從衙役們的口中知道了自己和楊敬軒的真實關係。因為前次去雁來陂的時候,老頭子還樂呵呵地裝作無意般打聽他倆的事,說什麼自己後知後覺,又說什麼他家夫人想邀她做客認識下,讚她是當世奇女子,最後重點來了,言辭雖隱晦,但翻譯出來的意思就是那個人現在整個兒一工作狂,以衙門為家,虐得手下敢怒不敢言,簡直就要把清河縣境內的小毛賊全都抓光了,牢房人滿為患,再這樣下去,清河很快就要成為全國首個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道德模範縣。聽老頭子最後的意思,大約是收到衙役們太多的越級投訴,竟也有點招架不住吃不消了,最後用商量的口氣道:“春嬌你看,解鈴還須繫鈴人,是不是哪天你去勸勸他……”


林嬌打斷道:“他是我叔,怎麼會聽我的話?而且我也不會說什麼能讓他高興的好話。李大人你信不信,我要是真聽了你的再去見他,等我一走,指不定他還要變本加厲。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多大的事啊弄得這樣,他不羞我都替他羞。您就由著他折騰,等他折騰累了,自然就消停。”


李觀濤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林嬌道:“你個丫頭,最後一句話怎的與我夫人說得一模一樣?我先前還怪她心腸硬來著。哪天得空你一定要去見下她。她正天天抱怨隨我在此地無聊,見了你必定投緣,我也好少聽她幾句嘮叨。”


林嬌笑著應了下來。


她剛才對李觀濤說的那一番話,並非完全言不由衷。她知道自己是狠心,外加小心眼。但這個男人要是受了點挫折就這樣,那也怪不了她了。這件事裡,她雖然要負絕大部分責任,但她裝小白花騙他那會兒,他不是也挺開心的,至少當時也是得了極大精神滿足不是嗎?一想起他那天半夜把自己弄出去,瞪著眼睛說什麼他但願從來沒認識她的話,她就覺得生氣。反正她從前也跟他說過,她就是這麼一個小心眼的人。他現在要是自己死活想不開,那說明他太脆弱,更不是她的菜。她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在潑灑了這一大盆子的狗血之後,讓她現在又跑去跟他說,親愛的我知道我錯了,我再繼續裝小白花哄你高興,你振作起來好不好?她還不如當場拍死自己算了。


~~



今天是最後一次去雁來陂了。前期的各種數據採集和與附近相關兩條河流的地形勘察都差不多了,林嬌對整個庫體的蓄、洩以及排沙設計,大約已經在腦海裡勾勒成形。今天這最後一趟,就是去複核一些關鍵的數據。回來後就可以正式設計圖紙。


今天照例是劉大同跟隨,帶了另個叫阿關的小衙役。前頭幾次李大同還會有意無意地跟林嬌提楊敬軒的近況。見她似乎不大有興趣,這次便也識趣地不再提及。三人到了雁來陂時已是下午。劉大同陪著林嬌東跑西跑,最後到了陂體西北角的一處山梁。正下面是以後的庫體,左右兩邊是緩緩下去的坡肩,後方也是道山坡,下去是道峽縫谷,從山樑上下望去,坡底被各色交錯纏繞的荒草藤蔓遮住視線,一眼也看不到底。


林嬌正想問下劉大同,知不知道腳下這峽谷的去向,忽然看見阿關一臉驚慌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嚷道:“劉叔,不好了!附近村人知道咱們的事,糾合了起來過來要鬧事,說要鋤死咱們!我跑得快才躲了過去,趕緊快躲躲!”


林嬌嚇了一跳,順了阿關身後的方向看去,見山樑的荒道上烏壓壓居然真的追了過來一幫村人,至少三四十個,手上操了木棍鋤頭,正怒氣沖沖地往自己這邊來。領頭的一個漢子約莫三四十歲,戴頂斗笠,笠邊壓得很低遮住大半面容,看見林嬌,立刻指著她朝身後的村民大叫:“就是那個妖女!就是她唆使縣太爺搗鼓這個什麼水庫的!真要蓄起水來,像前次那樣再破口一次,他們在縣城裡的自然沒事,咱們這些住正下面的人可就真沒活路了!打死她!”


這漢子的話很有挑唆性,身後的村民被鼓動,頓時朝林嬌湧了過來。


“快跑!”


劉大同見勢不妙,也管不了許多,一把拉住林嬌的手便往另側山樑上跑去,只沒跑幾步,遠遠看見前面也湧了一幫子人過來,路一下被堵死了,兩邊的村民很快就湧到近前。


劉大同臉色大變,叫了阿關一道把林嬌護在他兩人中間,回頭對著林嬌道:“你別怕,有我們在,他們不敢真的動你!”


他口中雖這樣安慰林嬌,只自己卻因為緊張過度,聲音都打結髮抖了。


林嬌起先確實被這陣勢給嚇住了,只跟著劉大同跑,現在眼見是沒去路了,反倒冷靜了下來。見兩邊的村民都擠了上來,一個個怒容滿面嘴裡叫罵不停,立刻猜到了前因後果。想必是自己這些天頻繁在這裡出現,那些耕了梯田的大戶得到消息,知道縣官有意重蓄水體,往後勢必要淹了自家已經佔來的田地,自然不願,這才唆使鄉民過來鬧事。


劉大同對著幾個已經舉起木棒衝到前頭的村人怒道:“大膽刁民!我們這是奉了李大人的命在執行公務。你們敢鬧事,是要造反了嗎?”話說著,已經拔出了腰間佩著的衙門裡衙役所用方刀,刀尖對著那幾個村民。邊上的阿關年輕,當差還沒一年,更沒見過這等陣仗,早已嚇得兩腿瑟瑟發抖。見劉大同拔刀,自己也跟著勉強拔出了刀。


平頭百姓畏懼官府。見這差爺滿面鬚髯怒目圓睜,頗有點戲台上猛張飛的氣概,又搬出了縣官,腳便停了下來,相互看著遲疑不前。


劉大同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便見先前那個斗笠漢子夾在人群里大聲道:“大家別被他們嚇住!所謂法不責眾,我就不信縣太爺會把咱們這麼多人都抓去殺頭!就算真都抓去殺頭那也值!反正只要這地方再蓄起水,咱們一個一個的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上回命大的逃過一劫,下回再破口,橫豎也是個死!不止死一個,還全家都沒活路!還不如趁這機會把這妖女給收了,咱們就是死也值!至少家裡老娘娃娃都還有命留著!”


村民們被這漢子的話又給激得紅了眼睛,想起前次大水時的慘烈景象,一陣群情激動紛紛附和,一下就逼到了離林嬌不過三四步路的距離。


林嬌撥開了擋住自己的劉大同,對著朝自己蠢蠢欲動滿是仇恨的村民們大聲道:“大家聽我說一句。這地方確實是要重修蓄水。只是我告訴你們,往後不會出現前次那樣的破口!你們想想,雁來陂蓄水至少百年,廢棄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之前蓄水使用的四五十年裡,你們聽你們的祖輩提過發生過這樣的決口嗎?沒有!前次之所以決口,一是廢棄數十年,塘壩得不到保養維修完全損毀,二是遭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雨。這才是決口的原因。李大人決意重修這工事,若能成功,你們往後就可以完全不用靠天吃飯!這難道是在害你們嗎?誰會不樂意?我告訴你們,真正不樂意的不是你們,而是那些佔了陂地私自開出梯田的人!因為一旦蓄水,這些梯田就要沉入水底永無天日。今天你們過來要打死我,到底是你們自己想要過來,還是被人用話唆使了過來的?你們想想就知道了!”


她聲音高亢口齒清楚,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頓時壓下了原來的那些怒罵議論聲,幾個原本最衝動沖在前的村人面面相覷了下,有一個年紀大些的終於開口道:“你話說得輕鬆!憑什麼相信你?萬一要是再破口,遭殃的是我們,又不是你!”


林嬌叫了聲他老伯,再次道:“我以我人頭擔保,一旦修成蓄水,絕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我查看過附近地形,開工之時,同時會打通拓寬雁來陂與龍順河之間的水道,建議李大人再起民夫濬河加大河道,並在此處設水位警戒,一旦水體超過限定水位,就開閘洩水入河,絕不會發生溢滿下泄禍害之事!”


眾人面上的神色雖還有些疑慮,卻漸漸沒了先前的憤怒。林嬌見他們舉著鋤頭棍棒的手漸漸放下,正要鬆口氣,忽然聽見有人說:“你不就是那個桃花村老楊家的春嬌?你怎麼知道這些?大家別聽她胡說!”


林嬌看了過去,見正是剛才那個隱在人群裡的斗笠男人,知道他應該就是起頭唆事的,道:“我是桃花村春嬌沒錯。大家都知道前次大水,方圓十幾個村鎮,就只桃花村人畜傷亡最少的事吧?這位說話的大哥,你既然知道我,那想必也知道這是為什麼吧?”見那男人啞口,其餘人紛紛好奇看向自己,不慌不忙道:“就是因為我在陰間積了德的婆婆託夢給我,我及時提早告知了村人,這才免了場禍事的。這事我們村的人都知道,你們要是不信就去問,看我有沒有說一句謊。至於我怎麼懂這些,自然也和我婆婆有關。天機不可洩露,這卻不好叫你們知道。你們不信我可以,神佛總要信的吧?”


這一番話果然鎮住了人,見再也沒人開口質疑,連那個斗笠男人也不見了,林嬌終於鬆了口氣。


劉大同起先比她更緊張。自己勢單力薄,那阿關不頂用,春嬌又是個弱質女流,萬一她有個閃失,他也沒臉再回衙門了。現在見她挺身出來,一番話壓住了場子,又是佩服又是高興,正要大聲驅散眾人,忽聽人群裡又有個面生的人大聲嚷道:“這女人是妖女!自己是個寡婦整天想著改嫁,前回還被她村里的族長給拒了!這樣不知廉恥的女人,大家別信她話,打死才是真的!”話音剛落,便有幾塊石頭朝林嬌飛來,又有幾個人操了棍棒從人堆裡擠衝了過來。


這山樑上本能落腳的地方就窄,現在這樣一沖,有人往前,有人退後,頓時亂了起來。


林嬌躲過一塊朝自己飛來的石頭,還沒站直身,聽見身邊劉大同吼了句“小心”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忘了身後沒地,一腳踏空,整個人便失了重心摔□後那道坡,飛快地沿著坡地滾了下去。


劉大同伸手去拉,卻只撈到她一爿衣袖,撕拉一聲扯斷,便眼見她滾下去被高過人頂的荒草吞沒,轉眼不見了人影。知道下面那道峽谷是片亂石地,摔下去若沒個遮擋,怕就要跌成肉醬,頓時七個魂魄丟了三,整個人差點沒暈厥過去



林嬌混亂之中一腳踏空翻滾下山坡,去勢飛快,自己哪裡還能收得住,只覺耳邊不斷傳來自己身體壓斷草藤的窸窣聲,露在外的脖頸和臉頰被草葉刮得生疼,身子完全失去控制,連縮都縮不起來,只能兩手死死抱住頭,就怕自己一頭磕死在石頭上。正滾得歡快,忽然後背被什麼重物一頓,疼得像要斷掉,去勢卻是稍緩。睜開眼見自己居然被一棵樹掛了下,狂喜之下忙伸手要去抓,不想這伸手的動作卻破壞了原本的平衡,身子一歪,手沒撈到樹幹,整個人卻忽然失去了依托,猛地下墜而去。


雖然是在電光火石間,但這一刻她卻立刻明白了過來:坡地已經到底,她正往下面的壁縫裡掉下去。


耳邊再次傳來新鮮樹枝被自己下墜身體壓斷的聲音,只那些枝條都太細弱,根本不足以承載她的體重。知道自己就要被摔死,而且死相會很難看,這一刻她原本近乎空白的腦袋裡忽然蹦出了個念頭:早知道會這麼死掉,那天就不阻攔楊敬軒當眾宣布婚事了。至少也算被他撲倒過,不枉自己從前在他身上下了那麼多的功夫……


林嬌閉著眼睛正後悔的功夫,忽然後背一陣劇痛,仿似被重物撞擊,下墜之勢戛然而止,脖頸卻順了慣性猛地後仰,差點沒扭斷脖子,等那一陣天旋地轉過去了,顫巍巍地努力睜開眼,才看清自己大半個身子竟被叉在了一片三叉枝椏上,枝椏正咯吱咯吱地抖個不停,震得落葉簌簌下飛。


林嬌看了眼四下,知道自己真的命大。這棵樹是從山壁上橫懸長出的,叉住自己的枝條有碗口粗細,這才沒被自己體重壓斷,哪裡還敢動彈,隻死死抓住身下的三叉枝,唯恐自己亂動產生共振折斷枝椏。終於等到身體停住,全身都已濕漉漉了,汗水沿著額頭滾了下來,滴過臉頰的時候,一陣火辣辣的痛,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被之前的草葉割破了。


破相倒在其次,現在她只覺後背腰身像被折斷般地疼痛,一想到自己若真的脊椎摔斷了,以後要半身不遂什麼的,頓時覺得還不如這樣一個翻身掉下去摔死的好。靜靜趴了半晌,等那陣疼痛漸漸可以忍受了,試著輕輕動了下手腳,發現腳上的一隻鞋甩了出去沒了,但腿還能操控,一陣狂喜,猶如劫後餘生般地長長吁了口氣。


古時無人時常走動的山中,草木茂密的程度確實不是現代人所能想像的。林嬌扒住枝椏,慢慢地終於翻過身體時,才看清自己的所處環境。兩邊都是密生草木的石壁,中間一道彷彿被天降神斧劈開的狹窄谷縫,抬頭,是重重疊疊的枝椏,望下去,也是重重疊疊的枝椏。


什麼叫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林嬌現在是深刻體會到了。


她自己是沒本事逃出生天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劉大同能快點帶人來把自己從這個悲慘境地中給解救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得有多深,抬頭試著向上喊叫了片刻,卻始終聽不到迴聲。猜想劉大同是不是回去叫人了,最後還是決定保存體力,等聽到動靜的時候再呼救。


她想錯了。



庶子歸來 (36)

    皇帝了然道:“這個自然,其實即便你不作要求,朕也當為你同高鬱翻案,畢竟寧國公,已經將事情都於朕細說了一通。” 寧淵知道寧國公曾帶著張唯入宮踩了龐鬆一腳,當然還順便道出了當初春闈場上設計誣陷的實情。其實皇帝雖然答應過寧淵,但他並沒有多少當真要給寧淵平反的意思,畢竟那樣多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