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
李泰忙了一日,傍晚回到芙蓉園,回房沒見到遺玉,隻有平卉一個人在整理櫃裏的衣裳。
阿生看了看李泰臉色,問道:“太子妃在何處?”
“去芳林苑看小郡主了。”
李泰衣裳都沒換,便轉身去了芳林苑。
主仆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院子,暖閣門外不知為何不見侍女,掀了簾子,阿生守在外頭,李泰進去,聽到裏麵低語,來到內室門外,隔著一層紗簾往裏看,就見大的抱著小的睡在軟榻上,蓋著一層鬆軟的被子,遺玉低頭在睡著孩子額頭吻了吻,聲音裏帶著一絲哭音。
小雨點…母妃對不起你。”
李泰撥開簾子走了進去,這動靜驚動了遺玉,仰頭見是他來,趕忙壓下頭去拭了拭麵,才輕將小雨點放下,坐起來。
“你回來啦。”
“嗯。”李泰撩了袍子在對麵的茶桌邊坐下,一臂放在桌上,看著她。
遺玉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就掀了被子,給小雨點捂好,走下軟榻,到桌邊給他倒茶,找著話說,眼睛卻不看他。
“白天平陽公主來過。”
“嗯。”
“今天園子外麵來犴訪的人太多,帖子門房都放不下了,你不在,我身子不便見客,就把他們晾著了。”
“嗯。”
“累嗎,是先用晚膳還是先歇一會兒?”
李泰喝了茶,將目光從她臉上收回來,站起身向外走。
“先用膳吧。”
夜裏,遺玉坐在妝鏡前梳著頭發,回頭打量著正靠在床頭看書的李泰,一不留計,就癡了去,抓著一縷頭發,直到胳膊麻了才將梳子放下。
她走到床邊坐下,去抽他的書“別看了,咱們說說話。”
李泰鬆手讓她把書拿開,側身護著她上了床,兩人並肩靠在床頭,李泰背後墊了兩隻軟枕,遺玉則挨著他。
“今天平陽公主和我提起了長孫皇後,說她敬佩長孫皇後為人,你兒時在宮裏住,對長孫皇後有印象嗎?她是個怎麽樣的女人?”
“是個聰明人”李泰將被子拉到她胸前,有意無意地添了一句“比你聰明。”
遺玉笑道:“長孫皇後賢明遠播,是流芳史冊上的人物,我比她不如自是當然。”
李泰握了握她的肩膀“你也會是個好皇後。”
遺玉向他懷裏靠了靠,沒接話。
李泰在被子下麵握住了她的手“父皇為滿貞觀二十年,明年二月退位,我六月舉大典,欲將朝堂搬往大明宮,你以為如何?”
“這些事,你做主就是。”遺玉交握住他的手掌,輕輕摩挲著他修長的指骨,忽然道:“殿下,你我是幾年相識的?”
“壬辰年二月,在蜀中。”
“至今也有十四個年頭了吧。”
“嗯。”
回頭細數,才發現這一路坎坷,竟已走過了十多年。
“貞觀十二年四月大婚,十四年六月我生下小雨點,轉眼咱們的女兒都五歲了,當初我一心想要幫大哥報仇,現在皇上立詔退位,你就要做皇帝,我也終於見到了大哥,爭了這麽些年,塵埃落定時,一夜之間就沒了追求,我這心裏頭空落落的。
李泰道:“那就不要什麽追求,安心地陪在我身邊。”
遺玉輕笑“人啊,要是這麽簡單就好了。”
李泰揉了揉她的發頂“早些睡吧。”
“嗯。”遺玉把臉埋進他胸前,抱著他的腰,嘴唇開闔,無聲地說了句什麽。
李泰又撿起了床頭掉落的書本,翻到剛才那一頁繼續看,不知過了多久,胸前的呼吸穩了,他才放下書,動了動肩膀,讓她的腦袋鼻落到他臂彎,露出睡臉。
低歎一聲,他曲指將她眼角擦幹,文細細吻了她圓潤的額頭,一揮袖,將蠟燭拂滅,室內陷入一片昏暗。
早晨,遺玉側臥在**,枕著手臂,隔著半層紗帳,靜靜地望著正在戴冠披衣的李泰,眼中閃著些莫名的東西。
等他穿戴好,才溫聲喚了一句:“殿下。”
李泰將袖口折好,走到床邊“睡吧,還早。”
“”遺玉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什麽?”
李泰彎腰,剛低下頭,就被她伸手勾住了脖子使勁拉下去,他反應極快,兩手撐在她臉側,下一刻便有一團溫軟的東西緊緊貼上他嘴唇。
這一吻是李泰從沒見過的熱情,前半段他微微失神,反應過來,便占據了主導,也不理身後還有服侍的丫鬟,便扳住了她熱乎乎的腦袋,更加洶湧地回吻了過去。
一吻結束,兩人都有些氣喘,額頭相抵,李泰留戀地輕舔著她的唇角,啞聲道:“晚上”
“吾晃”
聽她沙沙地說出兩字,李泰心口一顫,忍不住重重咬了她的嘴唇,聽她細哼出聲,撐在她頭頂的拳頭握緊,骨節泛白,才抑製住某種衝動,蹭了蹭她冒汗的鼻尖,低語道。
“下朝就回來,等我。”遺玉捧著他的臉,兩手微微發顫,李泰會意的閉上眼睛,感覺她的吻輕輕落在雙目,卻看不見她這一刻虔誠無比的臉。
今天出奇的冷,阿生沒有駕車,同李泰一起坐在馬車裏,馬車沒有駛遠,就停在朱雀東大街的路邊上。
能感覺到李泰今日不同以往的沉悶,少說有半個時辰過去了,阿生局促地動了動腿,輕咳一聲,道:“主子,您其實該和太子妃說清楚,就算她去了紅莊,也未必就能逃過這一劫,屬下知道您瞞著她這幾年,是不想讓她擔心,但這畢竟是關乎太子妃的事,讓她從別人口中聽說,再添油加醋的,少不了要誤會您一片苦心。
“她不會。”不會走,更不會誤會他,這麽多年,若她還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他,那未免讓他失望。
他是個貪心之人,一直都在等她毫無保留的信任,若她不能給,哪怕她逃過這一劫,將來皇位之上,生性多疑的她隻怕會同自己漸行漸遠。
只要她肯給,不管前路如何,哪怕身為帝王,他也誓將窮其一生去尊重她,保護她,縱容她,寵愛她,並且給予她同等的信任。
阿生聽著李泰焉定的語氣,忍不住脫口道:“這可說不定,太子妃將盧大公子看的極重,大公子開口,沒準太子妃誤會了您,就跟著他走了。”
一股寒氣迎麵撲來,阿生一個激靈,縮了縮脖子,暗罵自己嘴賤。
“她不會走。”
嘴上這麽肯定,那幹嘛不上朝,大冷天杵在這路邊上等著消息,還不是怕人跑了,阿生悄悄腹誹,卻沒敢把這話說出來。
街上突然響起了馬蹄聲,就在他們車邊停下,阿生嗖地坐直了身牟,咽了下嗓子尖的唾沫,撥開一角車簾,問外麵:“什麽事。”
這時候跑過來,千萬別說是太子妃走了。
“啟稟太子,太子妃坐車離開芙蓉園,往城南去了。”
看著李泰黑下來的臉,阿生簡直想哭,他揣著一絲希望,
追問道:“太子妃帶了侍女嗎?”
“隻有一名車夫,還帶了幾包細軟。”完了完了,沒帶上平彤平卉,還拿了細軟,這分明是要走!
阿生瞅著李泰緊繃的快要僵掉的下巴,想到他堂堂的一朝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就這麽被一個女人一聲不吭地遺棄了,突然覺得他有幾分可憐。
正想要說幾句話安慰,就聽見李泰冷的掉渣的命令聲:“給我追!”
城南盧智又看了一眼停在邊上的馬車,放下窗簾,笑容從眼角漾開,撩了車簾,伸手扶遺玉上來。
遺玉在他身邊坐下,摘下冒兜,呼了一口哈氣,疲倦道:“有些東西在車上,大哥讓人拿過來吧。”
“不留。”盧智喚了一聲,粘了一撮胡須扮成馬夫的楚不留便撂了韁繩,跳下車麻利地將遺玉帶來的兩隻包裹都拎了回來,放在車內一邊的空位上。
馬車調了頭,丟下空空如也的那一輛,車行緩緩,不多會兒,就出了南門。
長安城外,一條平坦的官道上,一縱快馬疾馳,為首者一襲銀裘,寬大的衣擺,在陣陣蕭瑟的北風中上下翻飛,呼呼作響,劃出一道又一道銀光。
一輛馬車就在不遠處緩慢行駛著,悠悠然不知後方正有人策馬追趕。
“停下!”
馬車猛然受阻,在路邊被人攔下,車內,遺玉身子搖晃了一下,又坐了回去,耳朵動了動,身側的車簾便被人從外麵扯開來,一陣風撲進來,將她臉上未幹的淚痕吹得刺痛,鼻尖嗅到一些冷香,她打了個突,轉過頭,就看見一張陰測測的俊臉:“誰給你的膽子跑。”
遺玉這輩子還沒見過李泰對她這般凶神惡煞的樣子,唯唯諾諾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下來。”
看著他抓過來的手,遺玉搖著頭下意識地就往車裏縮,看見她這動作,李泰腦子裏最後一根弦也崩掉,抽的他生疼生疼,深吸了口氣,
壓住了各種悲憤,握住車門,好聲好氣道:
“你下來,跟我回去,什麽都好說,你不想做皇後,我便陪你去紅莊,
總之到頭這江山也要傳給別人,這皇位不要也罷,乖,你下來。”
遺玉眼睛忽閃了兩下,看著李泰委曲求全的模樣,突然什麽都明白了,嘴角動了幾動,沒能忍住,噗地一聲便笑了出來,心口又酥又麻又燒的快要化開,她擦著哭出來的眼淚,緊緊抓住了李泰的手,又哭又笑道:
“我沒有要離開,你這傻子,大哥說的沒錯”
李泰抓牢了她的手,目光一晃,這才遲遲發現,車中哪有盧智的人影,只她一個,連包袱都沒有見到。
盧智確實不在車上。
站在車門外,李泰看著遺玉啼笑皆非的樣子,用力地捏了下她的手掌,僵硬的五官還不能鬆懈:
“真的不走?”
遺玉使勁兒搖了下頭,甩掉兩滴眼淚,她本來就沒打算要走,剛才聽到李泰那番表白,別說是能活到明年,就算是明天會死,她都沒什麽好怕的了。
她紅著眼睛,挺著個肚子,探身到車外去摟李泰的脖子:
“我不走,除了你身邊我哪裏都不去,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你身邊,我離不開你,你這傻子,我怎麽離得了你。”
千言萬語,只化成一聲低應。
“到附近守著,不要靠近。”
丟下一句話,李泰坐上了馬車,遮嚴了簾子,將遺玉撈進懷中,鋪天蓋地的吻下去,從她嘴角到耳根,下巴到脖子,聽著她發出細小的低吟。
他的手從衣擺滑進她身上的裘皮大衣裏,隔著兩層輕柔的布料,掌心貼著她的後背緩慢地上下滑動,呼吸漸沉,不一會兒竟是拉扯起她的腰帶,一手往下探。
遺玉就坐在他腿上,最是清楚他身體某處的變化,怕他真一時氣下就在車上處置了她,顧不得腰酸腿麻,張嘴就在他脖子上咬下去。
李泰動作一停,埋在她胸前啞聲道:
“我問過太醫,可以行房。”
聞言,遺玉耳朵發熱,也有些意動,不過要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膩歪,斷然是不行的,於是在他肩膀上蹭蹭眼睛:
“那也不能在外頭,回去再說。”
“忍不了。”李泰又去扯她裙子。
“忍不了也得忍,正事還沒說呢,”遺玉又湊到他脖子上去咬,李泰也不躲,任由她啃了幾口,動作也不見停下,三兩下扯掉遺玉的裙子,又去解自己的,這期間免不了肌膚相觸,挨到了碰著了,幾乎能擦出火來,正在興頭上,卻聽見她低叫一聲,軟趴趴地靠在他肩膀上抽冷氣:
疼。”
李泰立刻就停了下來,緊張地抱好她,低頭去問:“怎麽了?”
“肚子疼,好疼,啊!”遺玉慘兮兮地叫了一聲,打了個哆嗦。
李泰頓時熄了火,三兩下把人捂好,“忍忍,這就回去。”
說完就對著車窗方向沉聲道:
“來人,速回城,快馬將李太醫接到芙蓉園。”
不一會兒馬車就動了起來,遺玉趴在李泰懷裏,哼哼唧唧地叫著疼,眼裏頭卻藏著笑。
雲雨後,遺玉仰麵枕在李泰臂上,渾身上下暖烘烘的,心跳不能平靜,腦袋還有點兒不清不楚的。
他們從城外回到芙蓉園,李太醫已經在候診,開了張安胎的方子就走了,遺玉本想借機和李泰說說盧智的事,奈何李泰反應過來被她坑騙,直接將人摁到了床上。
大約是曉得她不能勞累,李泰很有節製地要了一回就罷,隻是這一回當中的苦樂滋味,足讓遺玉永生難忘。
平複下來,遺玉才側了側身,點點李泰胸口,聲音細啞道:
“大哥去了紅莊。”
李泰抓住她的手指,道:“怎麽回事?”
“為了小雨點,大哥說,他要到紅莊走一趟,”遺玉滿心愧疚道,“我們對不起孩子,這本該是為人父母做的事。”
她今天在城南和盧智見麵,拒絕了同他一起去紅莊,不同於那晚在魁星樓密室中的強硬,盧智沒有強迫她半分,只提出讓她送他一段路。
就算遺玉不去,他還是堅持要到紅莊,因為同樣的劫數,不隻會應在遺玉一人身上,還有小雨點。
他說,既然她不能去,他就替代她去,五年,十年,假如他回不來,就不要把他還活著的事告訴娘和二哥。
遺玉沒有挽留盧智,因為在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當年盧老爺子和盧老夫人的選擇,固然愛的自私,可是回不了頭。
李泰的眼神變了變,捋著她的長發,每一下都帶著珍惜。
她有多愛孩子,他很清楚,她有多敬重盧智,他也很清楚,她選擇留下來,究竟舍棄了什麽,他更是清楚。
他沒有太多的情感去和她一起愧疚,因為全部都已給了一個人。
“說實話,我是存了僥幸之心,你瞧,祖母和娘都不是和紅莊的族人婚配,到了我這一代,血脈就稀薄了,沒準那個什麽十年的劫數,不會發生在我們母女倆身上,對吧?”
聽出她聲音裏的不確定,李泰有些心疼,收緊了臂膀,低語道:
“莫怕,我會陪著你。”
一如得到了某種保證,遺玉安心地閉上眼睛。
十一月底,工部著手修繕大明宮。
貞觀二十年,正月,吳王李恪被廢庶人,流放肅州。同月,去年私通高句麗謀害太子一案查清,長孫無忌被從大理寺釋放,但因怠慢軍務,停職半年。
上元節後,百濟,新羅,西突厥特使入朝請婚,求兩世安好,太宗許西突厥,回絕新羅、百濟。
二月初三,太宗退位,在位期間,勤政愛民,開盛世局麵,執政二十年,功德圓滿。
初四,太子領六璽,繼位,加黃袍,入主大明宮,因先皇猶在,擇天祭時,將登基大典壓後於六月。
大明宮紫宸殿
二月的豔陽高照,正午時分,暖閣門外的長廊上,跪著一地的宮女太監,噤而無聲。一群藍服青革的太醫候在門外頭,沒有旨意,不敢冒頭。
一身朝服的盧俊焦急地在門外打轉。
幾名蔥衫棗裙的大宮女端著熱水茶盤忙進忙出,一個個急的滿頭大汗。
朱簷碧瓦,鬥拱高粱,滿室煌色,李泰就端著一杯茶坐在外間,一進門便能看得到的地方,一身赭金冕服,正冠玉綬,顯然是一下早朝就趕了過來,每每有人從門而入,便先被他這尊大神晃了眼。
一室之隔,正斷斷續續地傳出痛呼聲,間有女子的安撫聲,縱是隔著門簾窗帷,還是讓人聽了頭皮發麻。
“啊!”
“嘎嘣”一下,李泰手中的茶杯應聲而碎,杯中無水,一鬆手,碎片落在地上,同先前幾隻躺在一處。
阿生摸摸頭上的汗,看茶桌上的一套玉杯就隻剩下一個,便輕手輕腳地到門口,喊來內侍,讓人速去再端兩套茶具來。
室內,遺玉汗津津地躺在羅漢榻上,隻穿一件寬鬆的絲衣,汗如雨下,半身都濕透,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
“娘——”哀嚎過,遺玉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在,在,娘在,”盧氏接過平彤遞來的幹淨手帕,心疼地沾著她臉上的汗,又從平卉手中端了參茶,拿小湯匙往她嘴裏填了幾口。
遺玉臨產,萬幸她早有準備,天天往宮裏跑,正巧就撞著了今日,一進宮門,就聽說她半夜開始陣痛,慌忙趕過來,人已是被折騰了一夜。
說也出奇,她這是二胎,本該好生,然盧氏現今看著,她是比生小雨點時候還要吃罪,那麽大個肚子,跟吹了氣球似的,也不知怎麽養的。
“殿、殿下呢?”
遺玉是疼糊塗了,李泰五天前繼位,雖沒有行大典,然已稱帝,是以應該改口稱呼皇上、陛下。
不過現在也沒人有閑情糾正她,盧氏把她脖子上的汗擦掉,好聲哄道:
“皇上就在外麵,一下朝就過來了。”
“他在?”
盧氏拍拍她手背,“嗯,就在外頭。”
眼神飄忽了一下,又一撥痛楚襲來,遺玉咬了牙忍住,這一回是沒叫出來,想到李泰就在外麵,疼痛就變得不是那樣可怕。
昨晚睡到半夜,她迷迷糊糊覺得身下濕熱,才曉得羊水破了,好在她生過一次有經驗,不慌不忙地叫醒了李泰,曉得不能髒了龍床,就同李泰乘了攆輿,被一群宮人前呼後擁著,轉到偏殿暖閣。
天亮時候,肚子裏的孩子消停了一會兒,她就趁機推了李泰去上早朝,他原本不願意去,還是她死磨硬泡著把人攆走了。
“娘娘,您疼就喊出來,萬別憋著,來,奴婢給您數著,您往下使力,就快出來了,”秦琳跪在床尾,一邊幫順產,一邊苦聲勸道。
李泰才繼位幾天,封後的旨意未下,後宮裏不知是誰起了頭,暫稱遺玉做娘娘,雖沒加皇後二字,但誰不清楚這後位上隻能有一人坐得。
“啊——”
遺玉這一聲喊的嗓子都破了,劇烈的疼痛讓她神誌不清,心跳驟然如鼓,盧氏和秦琳的大喊和驚叫聲突然變得遙遠,她睜著眼睛,看到的卻隻有一片白光。
她掙紮著,用所剩不多的力氣,意識似乎正在漸漸抽離,就在她將要陷入無邊的黑暗時,耳邊卻兀地傳來陣陣細碎的梵音,慢慢的清徹了,眼前的白光散了又聚,隱約成了一個人的樣子,沐浴在光輝中,模糊不清。
她努力想要看清楚那是什麽,然而梵音忽然洪鳴,心神顫栗,鳴音落處,是一句低沉的呢喃:
“遺玉。”
殿下。
她閉上了眼睛,胸前起伏,感受著重新回到四肢的疼痛,仔細地聽辨著那一前一後響起的啼哭聲,莫名的驚喜在心口泛濫開。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娘娘誕下雙子,母子平安!”
“賞。”
起居注:貞觀二十年,二月初九,午時,已故懷國公盧中植孫女,盧遺玉在紫宸殿誕下雙子,龍顏大悅,下詔,封為後,賜曲江芙蓉園。
六月,大明宮修了半年,內庭紫宸殿修繕完工,左右新建了含涼、玄武二殿。
前朝正殿是含元殿,皇上起居在紫宸殿中,皇後居在含涼殿,兩位小皇子才滿百日不久,雖賜了宮殿,但宮裏人多知曉,這一對天之驕子其實是住在含涼殿中,由皇後娘娘親自撫養。
天剛透亮,含涼殿外便有了值早的侍人身影,端著托盤,跪在殿門外等候,上放水盂、巾帕、茶盞、口鹽、栆果各物。
一名樣貌端秀的宮女從走廊那頭匆匆走過來,所到之處,宮女太監們都低了頭去禮,門前一名把門的宮女,樣貌同她有幾分相似,見她過來,忙拉了手,到一旁小聲道:
“怎麽回事,兩位殿下哪裏不舒服?”
“是醒得早了,沒見著主子才哭鬧,三個奶娘都被咬了,還是沒轍,”平彤麵色發愁,探頭往裏瞧,同樣小聲問道:
“裏頭沒醒嗎?”。
平卉搖搖頭。
平彤為難道:“總不能晾著兩位小祖宗啊,叫起吧,晌午還有大典,多的事要準備呢。”
平卉瞥了兩旁跪著的宮人,附耳道:
“不到辰時,哪敢叫啊,昨天就有個冒失的,我去端早茶的工夫,她就在門外喊了起,這也是個缺心眼,裏頭不應,偏還來了勁,三遍五遍的叫,裏頭直接砸了杯子,這才被嚇得噤了聲,早朝時候李總管把人叫走了,就沒再見回來過。”
平彤唏噓,姐妹兩個就在門口小聲說話,等著時辰。
夏天睡屏風床最舒適,尤其是用上等的白玉鑲上壁板,透著絲兒絲兒的涼氣,驅散舍內的悶熱。
一床薄薄的絲被,嵌著**一雙依偎的人影,寶爐裏飄著冷香,細細的一縷,就快要沒形的時候,**的人才動了動。
遺玉閉著眼睛,掙紮著撐開一條細縫,咕噥一聲,推了推李泰,“起吧?少字”
李泰沒動,樣子像還在睡。
於是遺玉往他胸前靠了靠,又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伸手揉了揉額頭,睜開眼睛,頂著渾身不適,撐著身體坐起來,扶了下酸痛的腰,伸長了手去夠被丟在床尾的袍子,還沒夠著衣角,就被一隻手臂從後麵勾住了腰,一用力,便把她拽了回去。
她後腦勺磕在他手臂上,哼了一聲,就被他摟著肩膀按在了胸口。
遺玉仰起頭,看著頭頂上閉著眼睛其實已經醒了的男人,困意全無,又推了他兩下,反被他摟的更緊,動彈不得,隻好用腳去蹬他小腿,不滿道:
“你睡你的,讓我起來啊,小容小曦睡醒了看不到我,又要哭鬧。”
她二月產下雙生子,滿朝沸騰,這是李氏皇朝第一對雙胞嫡子,被太史局稱為祥兆,憑著這兩個兒子,李泰登位後,後宮虛空,一時竟沒人提議讓李泰立妃充宮。
兩位小皇子滿月時,住在洛陽宮的太上皇親自賜名,長子李容,次子李曦,有容乃大,是喻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東曦既上,無蔽無陰。
現在回想起她生產那一日,還是叫人後怕,據秦琳事後講說,她產到一半就沒了力氣,老大是被著急見光的老二硬生生從她肚子裏踹出來的。
這一雙孩子樣貌上全隨了她,不似小雨點精致漂亮,但也是眉目清秀的孩子,可那十足惡劣的性子卻不知是隨了哪個,一個不長牙就能把奶娘咬哭,一個動不動就扯著喉嚨練嗓子,白天不消停,夜裏不睡覺,兩個人湊到一起,簡直就是混世魔王,玄武殿的內侍每天都被折騰的人仰馬翻,一個月病倒了七八個,提起來兩位小皇子,牙齒都要打顫。
遺玉一開始還不知道兒子們是這德性,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她並不與孩子們同住,坐月子時,每天兩個兒子被抱到她跟前,統是安靜乖巧的模樣,不哭不鬧,眨巴著兩雙天真無邪的眼睛,輪流等著她喂奶,吃飽了,她稍微抱著哄一哄,就乖乖睡覺,讓她喜愛十分。
若非是出了月子後,有一次她起興到玄武殿去看他們,見識了這兩個孩子鬼哭狼嚎的功力,真就把這一對小魔王,錯當了兩隻小綿羊。
要說這兩個孩子有什麽克星,那就隻有他們的皇帝老子了,在李泰麵前,他們就不敢撒潑放肆,隻要李泰往那裏一坐,冷冰冰地掃上他們一眼,兩個小東西不管是剛才鬧的多厲害,統會老實下來,鼻涕眼淚都吸回去,抱在一起打奶嗝,就是不敢哭出聲,屁大一點就這麽有眼力價,著實讓遺玉哭笑不得。
隻是這樣做也有後遺症,每次李泰一走,他們都會變本加厲的鬧騰,非得遺玉親自去哄,才肯安生。
為了把兩個兒子接到含涼殿來就近照顧,李泰那裏,遺玉沒少割地賠款。
李泰眼睛睜開一條縫,低頭看了遺玉一眼,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下滑到被子裏,不輕不重地捏著她產後還有些圓潤的腰背,慢騰騰道:
“今日不必早朝。”
言下之意,是不必早起,但加上被子底下那隻輕薄的手掌,分明就是在警告她,要是她不想睡覺,他們還有多的時間做別的事。
背脊被他撫的一陣發麻,遺玉聽出他話裏威脅,**羞人的澀痛,提醒著她昨晚兩人在太液池的荒唐,縱是同床共枕這些年,還是不爭氣地耳朵發熱,她沒敢再亂動,但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小容和小曦昨晚睡的早,這會兒怕是已經醒了正在鬧人,我得過去瞧瞧。”
“讓他們鬧。”李泰語氣淡淡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們哭起來沒完,要是沒人哄,能嚎一個早上,壞了眼睛怎麽辦?”她不指望他心疼兒子,她自己心疼還不成嗎?
“你再慣他們,就讓他們滾回玄武殿去。”李泰大概是想起來兩個小子有多難纏,微微皺眉,口氣不善。
遺玉怏怏地閉了嘴,識相地沒有和李泰頂嘴,這人做了皇帝後,許是頂上沒了人,太上皇在洛陽宮不問朝政,半年下來,他行事一日比一日強勢。
就拿分宮居住這一件事來說,皇上的寢宮是在紫宸殿,她則是住在含涼殿,出了月子後,她每晚都會被召到紫宸殿就寢,時間一長,難免傳出風聲,有言官在朝堂上指正,說後妃常在正宮,有幹政之嫌。
李泰就不再招她,幹脆每晚到她的含涼殿來休息,再有言官多嘴,便被他當朝冷斥,以文臣幹涉後宮為由,借機撤換了一群言官,強勢程度,可見一番。
她倒不是怕了他,隻是感受得到他強勢之下的體貼,今日舉行大典,大熱的天,要穿厚重的禮服,朝拜祭天是很累人的事,他不是自己想賴床,而是想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更何況,那兩個小子,的確是不能太慣,才四個月就成了小混蛋,再長大點可怎麽得了。
褘衣,後妃三翟朝服之首,鳳袍也。首飾花十二樹,並兩博鬢,其衣以深青織成為之,紋為翬翟之形。
素紗中單,黼領,朱色,青衣,革帶,青襪、靴點金。白玉雙佩,玄組雙大綬。
受冊、助祭、朝會諸大事則服之。
後宮女子,千嬌百媚,爭其一生,也不過是為了穿一次褘衣。
窗外陽光正好,遺玉眯著眼睛打量著銅鏡中一襲鳳袍,貴氣逼人的女子,不禁感慨,她是何其有幸,得了帝王長情,不必同其他女子爭鬥,便穿上了這身褘衣。
她時年二十三歲,來到這大唐整整十九年,還在蜀中小村莊時,粗茶淡飯,以為碌碌一生,豈料有朝一日會貴為皇後,做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隻歎命運沉浮,造化弄人。
“娘娘,吉時快到了,皇上還在紫宸殿等您呢。”
“走吧。”
出了含涼殿,已有儀仗等候,宮女二百,俯身跪地,畢恭畢敬,待遺玉拖著長長的裙尾走過,才低頭起身,碎步簇擁。
紫宸殿外,一人立,兩人躬身,百人跪地,李泰明冠赭袍,器宇軒昂,翹首廊下,望儀仗來,一眼便見到青袍鳳冕,光彩照人的遺玉,目光落定,專注於她一人身上,那深沉目光下隱藏的,是十年如一日的炙熱。
他也曾想象過她穿褘衣的樣子,卻遠沒有此刻見到的美麗,全然褪去了青澀,她早已是一顆成熟鮮美的果實,灼灼其華,一如當年他所預期,成為唯一能站在他身邊的女人。
而他會給她這天下最厚的隆寵,讓她能夠和他站在一樣的高度,俯視世人。
“臣妾拜見吾皇。”
“皇後免禮。”
李泰走下台階,上前伸手攜了遺玉,就近盯著她看了幾眼,直到把她看的不好意思,撇過頭去,才伸手掠了掠她的耳根,低聲道:
“這身衣裳很適合你。”
“就是太笨重了,走起路來很累。”
“乘攆輿?”
“走走吧,今日天真好,太陽不大,還有風。”
“許下午會落雨。”
“啊?”
兩人攜手,向宮門走去,身後跟著長長的儀仗,將帝後漸行漸遠的交談聲掩在宮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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