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苦的女人
酒宴擺在傍晚,上午遺‘玉’和李泰出‘門’遊湖,又在天賀寺吃了午齋,到下午才遲遲回來。
於是等遺‘玉’同李泰回到府上,聽說她娘已等了半個時辰,就推了李泰先回翡翠院去歇著,自己則轉到了‘花’廳去見人。
遺‘玉’到了地方,進‘門’見盧景姍和晉璐安都在,桌上茶點都去了一半,盧氏正抱著小雨點在哄,一旁的盧景姍看她因急匆匆過來,臉紅氣喘,便取笑道:
“叫人早來的也是你,自己卻把客人晾在府裏跑出去玩。”
遺‘玉’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耳垂,走到盧景姍身邊坐下,手被盧景姍拉過,親昵地拍了拍,遺‘玉’就解釋道:
“最近是忙壞了,難得空出來一天,就同王爺出‘門’走了走。”
她昨日特讓人去送信去,請盧氏今日早來,是怕晚上酒席時候人多,沒有‘私’下閑聊的機會。
盧景姍取笑了她幾句,又去說盧氏:“瞧你母親,有了小的,是把你這大的都給忘了,你進‘門’到現在,她怕還沒瞧上你一眼。”
盧氏笑嗬嗬地抬起頭,“我是成天見她,才不覺得稀罕。”
遺‘玉’不樂意地嗔聲道,“您哪是成天見我,回回都是來看小雨點的,姑母說的沒錯,娘眼裏就剩下小的,早就不親我了。”
盧景姍哈哈一笑,把遺‘玉’往懷裏摟了摟,“不怕,還有姑母親你呢,咱們也不理你母親,叫她自個兒抱孩子去。”
盧氏道:“你就哄她吧,剛才不知是誰抱著孩子又親又摟,滿嘴抱怨說‘玉’兒隻顧自己跑出去玩,不管孩子的。”
盧景姍臉上一紅,遺‘玉’不依不饒地扯著她衣袖,拖長了音調委屈地喊道:
“姑母。”
她們三個鬧著玩,晉璐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麵上是掛著笑,但仔細看,是不難發現她眼底下略浮的青腫,遺‘玉’留意到她的氣‘色’不佳,便停下了在盧氏麵前賣乖,掐住笑頭,側身關心道:
“嫂嫂昨晚沒休息好麽?”
晉璐安神情閃躲了一下,便又恢複正常,“我院子裏遭了老鼠,這幾晚夜裏鬧的很。”
過了冬天,‘春’裏是開始有了鼠患,遺‘玉’也聽下人們說起過廚房遭了老鼠的事,便建議道:
“鼠‘藥’‘弄’不好會傷著人,不如挑兩隻貓養在屋外,治治那些鼠輩,嚇上幾天,它們也就消停了。”
盧氏道:“不是有一隻麽,不管用,成天就知道吃嘴睡覺。”
遺‘玉’聽盧氏這麽一說,就知道盧氏講的是她早年從南詔帶回來的那條‘花’麵狸,因為遺‘玉’後來嫁進王府,那狸貓多被盧氏喂養,久而久之,就隻同盧氏親近,她去哪,它就跟到哪兒,過年時候遺‘玉’去盧俊那裏,還見到那隻‘肥’的快要走不動的狸貓躺在屋頂上曬太陽。
“...娘,那隻是狸子,”遺‘玉’哭笑不得,“和貓可不一樣,您什麽時候見它逮過老鼠啊?”
盧景姍對盧氏道:“這事還不好辦麽,我這兩天就找人‘弄’兩隻貓仔給你送過去,”又問遺‘玉’,“你這兒要麽?”
遺‘玉’搖頭,銀霄就放養在東院裏,夜裏出來溜達,府裏那麽幾隻老鼠,還不夠它每天當零嘴的。
她們在這裏討論,是沒發現晉璐安臉上閃過的苦笑,究竟讓她夜不能寐的究竟是老鼠還是別的什麽,也就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了。
是夜,魏王府西閣的宴廳裏好不熱鬧,其實遺‘玉’發出去的請帖並不多,但往往一張請帖落到本人手中,除卻家眷外又難免額外攜帶了幾個“親戚”,因而在開宴之前,又不得不在西廳多補上了二十桌。
遺‘玉’披著綾羅錦繡,戴著金釵珠翠,妝容‘精’致,端坐在李泰身邊,聽著席上此起彼伏地溢美和阿諛之聲,臉上是一成不變的得體笑容,一麵應答自如,酒案底下,卻和李泰相互用手指在對方掌心寫字聊別的,兩個人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就敢光明正大地開小差。
宴到一半,有雜耍班子入內獻藝,遺‘玉’就借故更衣,同李泰打了招呼,暫離了酒席,領著一雙‘侍’‘女’到外頭園子裏透氣。
“主子,要不要奴婢去端碗酸湯來給您,去去酒氣。”出了大廳,平彤將披風加在遺‘玉’肩上,問道。
“不用,陪我走走。”遺‘玉’抬頭看了一眼屋頂之上清朗的夜空,指著指西邊掛滿碧遊燈的長廊,率先踱步過去。
魏王府年前修葺過一遍,‘花’‘花’草草都是重新種過,遺‘玉’對有些地方實在眼生,逛到西麵‘花’園時候,停在一條草木繁生的岔口上,怎麽想的都不記得,往哪邊走是到湖邊的路,正在回想之際,忽見左邊小道上有人跑過來,她側頭瞧了,一眼就認出那悶著頭快跑到她跟前的是晉璐安,再瞧後頭追著的高大人影,怎麽看怎麽像是盧俊。
“嫂嫂?”
遺‘玉’喚了一聲,晉璐安這才遲覺前頭有人,停下腳步,抬頭‘露’出一張泫然‘欲’泣的臉龐,遺‘玉’借著樹上的籠光看的清楚,心中暗驚,就撇下丫鬟,快步上前去拉她,滿麵疑‘惑’地對著後頭緊追上來的盧俊道:
“怎麽了這是?”
盧俊碰見遺‘玉’,腳步一錯,愣了愣,隨即‘摸’著頭尷尬道:
“沒什麽,就同你二嫂爭了幾句嘴。”
遺‘玉’皺眉,扭頭細看晉璐安,見她眼角掛淚,臉上還有些未幹的淚痕,必是剛才哭過一場,就知事情沒那麽簡單,於是攬了她肩膀,瞪了盧俊一眼,道:
“二哥先回宴上去吧,我陪嫂嫂走走。”
盧俊似是不願,目光略顯急切地盯著晉璐安,‘欲’言又止,像是要轉達什麽意思。
晉璐安看著他祈求的目光,怎不知他是怕自己在遺‘玉’麵前揭了他的短,心頭發苦,吸了吸鼻子,輕輕推開了遺‘玉’的手,低頭道:
“無事,是我同你二哥發脾氣,不怪他,我剛多喝了幾杯,頭有些暈,你找人送我回去吧,代我跟娘說一聲,免得她擔心。”
名叫長孫止的,的確不是個什麽好人。
“我走了,你不用送我,好好待嫂夫人,她是個真心對你的好‘女’子。”
說罷,宋心慈不等盧俊回應,就將他的披風扯下來,抓起他的手腕,塞回他手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帶著幾分絕然,狠咬了一下蒼白的嘴‘唇’,轉身匆匆跑進了來時的小巷子裏,等盧俊回過神,她已是沒入了夜‘色’中。
新年快樂
遺玉一路尋思著從後門回到宴廳,目光一轉,發現李泰不在座位上,侍酒的下人隻說王爺是去更衣,遺玉心裏卻有譜,想起來早晨同李泰那個賭約,莞爾一笑,又讓人送了二十壇美酒上桌。
李泰這一去,直到宴散都沒有再露麵,遺玉又坐足了半個時辰,看時候不早了,才起身謝了今日來為她賀壽的賓客們,在眾人目送下,帶著一群侍婢揚長而去,沒走多遠,就被人在宴廳外追上。
“姐姐,姐姐等等。”
聽後頭喊了幾聲,遺玉才意識到是在喚自己,轉身見到一名黃襦粉帛的少女被侍女攔在她七八步外,神情靦腆地瞅著她。
“你是...依晴?”遺玉認出這曾在東都會有過一麵之緣的少女。
盧依晴聽她能叫上自己名字,臉蛋頓時興奮地漲紅起來,使勁兒點了下頭。
雖沒得半點血緣關係關係,但說起來也算是堂姐妹,麵對這麽個小姑娘,遺玉就沒端起在人前的王妃架子,揮手示意侍女放行,讓她能走近些說話。
“今年有十四了嗎?”
“嗯,小依是七月生的,虛歲十四,”盧依晴站在遺玉跟前,麵容羞怯,半垂著一溜兒杏粉鬢花貼角的垂掛髻,這模樣甚是乖巧,將從剛才起就護在胸前的一疊香木花箋捧給遺玉,道:
“這是送給姐姐的壽禮。”
“哦?”遺玉接過來翻看,這用紅色的絲線整齊串起來的,六張三寸長短的香片上抄的是一篇描寫賦,默讀上幾句,用辭雖顯稚嫩,但好在工筆整齊,行文也還算流暢,香片剪的整整齊齊,頁麵也清新幹淨,可見是用心作的。
遺玉欣賞做事認真的人,也就對這堂妹多一份好感:
“這是你自己作的?”
盧依晴輕輕點頭,不好意思道:“小依念書將才三年,寫的不好,姐姐不嫌棄就行。”
“我很喜歡,”遺玉笑笑,將那篇賦文折好,納入袖中,又問她,“是家裏請了先生,還是在學館讀書?”
“請了一位先生,人很嚴厲,教的也好,就是、就是...”
“嗯?就是什麽?”
“就是府裏隻有小依一個女孩子,讀書寫字都是一個人,時間長了,難免會覺得煩悶無趣,”盧依晴一口氣把話說出來,就連脖子都紅了,她絞著手指頭,盯著自己腳尖,扭捏道:
“您和書晴姐姐都在國子監念過書,不怕您笑話,小依也想進國子學,隻是、隻是...”
國子監近年收人越發嚴格,官宦子弟,非是五品以上在職京官嫡親子女,再被有名望的人推舉入學,否則就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盧榮和不比盧榮遠有爵位在身,他現在隻是個五品的散官,在朝中又沒什麽門路,原本大房趙氏和虞世南家是親故,幫著說情也未嚐不可,但上一次盧俊的婚事竇氏背後搗鬼,得罪了趙氏,故而這條路就行不通了。
遺玉聽著她還算直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期盼,想了一想,才開口道:
“你回去後,每日做一篇文章,讓人送到王府來。”
留下這麽一句話,遺玉並未多做解釋,既沒規範她要寫什麽,更沒告訴她要寫到什麽時候,就帶著侍婢們轉身離去了。
盧依晴看著那位一身尊貴榮華的堂姐被一群仆人前簇後擁地遠去,一步步淡在燈火闌珊處,就連消失的背影都讓人覺得高高在上,尚且稚嫩的臉上,露出幾分越過年齡的複雜,有仰慕,有欽羨,更有一些些倔強,還有不甘。
“總有一天,我也會過上這樣的日子...”
話分兩頭,宋心慈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魏王府門前的長街,毫無目的地跑了很遠,等到情緒平靜下來,氣喘籲籲地停在路邊,適才發現迷了路。
進京入選的媛人住在驛館,每日都有守衛看護,她今晚能溜出來,還是花了一些錢賄賂了一個小隊長,但守衛們日夜輪休,過了子時就又會換上一批,那小隊長耳提麵命她子時之前必須回來,這下她迷了路,坊市的正門早就關閉,街上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她一個人迷茫地站在陌生的街頭,舉目四望,家家緊閉門戶,少數幾盞燈籠忽明忽滅地閃著,一陣風刮來,光亮就弱上一些。
她打了個哆嗦,這才知道害怕,忽聽這街上響起來馬蹄聲,伴隨著車輪的滾動,打破了夜裏的寂靜。
她惶恐地看著那輛從街頭轉角駛過來的馬車,往路邊躲了躲,但這麽大個人立在街上,怎會被人忽視過去,那駕車車夫的看見路邊有人,還是個衣衫單薄的年輕女子,就停下來,稟報了車裏的主人。
主仆兩個不知說了什麽,那車夫轉過頭,和顏悅色地對著宋心慈道:
“敢問這位姑娘為何深夜徘徊在路上?”
宋心慈見這馬車高大,車夫穿戴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下人,覺得是壞人的可能很小,於是怯怯道:
“我...我走錯了路,不知道這是哪裏。”
車夫回頭又同車裏低聲交談了幾句,對宋心慈道:“小姐是要到哪裏,我們家主人說要送您一程。”
宋心慈麵露遲疑,車夫見她警惕,便笑道:“小姐放心,我們是正經人家,我家主人是女子,不妨同車的。”
恰時,車內傳出一聲悅耳的女聲:
“姑娘上車吧,入夜後坊門都關了,沒有人送,你是出不去的。”
聞言,宋心慈還能有什麽別的選擇,隻好謝過了這對主仆,拎著裙子,低頭小心蹬上了馬車。
稍一停頓,馬車便駛向下一條街,宋心慈不知,她的人生就在這個街角,變了方向。
遺玉回房時候,李泰已經換下了常服,坐在燈下,擺弄著桌上幾樣或方或圓,奇形怪狀的木械。
遺玉掃了一眼他手中的玩意兒,脫下外衫,遞給平卉,笑吟吟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一邊伸手去探他額頭,一邊佯作疑惑道:
“王爺怎麽那會兒就退了席,是哪兒不舒服麽?”
李泰捉住她貼在額上的手拿下來,握在掌心,眯起眼,低聲道:“是誰的主意?”
“什麽主意?”遺玉看他反應,心裏發笑,臉上卻裝糊塗,又抬起另一隻手去摸他額頭。
李泰這回沒去拉她,任她放肆地在他額頭上摸來摸去,目光沉澱在她含笑的臉上,神情嚴肅道:
“那張圖,你們是從何時開始準備的?”
早晨她同他打賭,他就知道她肯定早有後手,等到宴會一半,文學館那邊果然找過來,他本來打算,不管是不是緊要的事都會過去看看,好襯了她一回心意,可他沒想到,她會在她生辰這一天,送他一份大禮。
一張十七尺見長的全唐圖,天下十道三百五十餘洲,躍然紙上,江河海湖,山川平原,一目了然,細節之處,用不同的線條和顏色標注,盡管仍然有待琢磨,各別地域劃分粗糙,還隻是雛形,但這麽一張氣勢恢宏的巨幅地圖,在此之前,李泰還從未見過,當時便有一種心胸遼闊之感油然而生。
若將這張圖細化,再精致下去,用在軍政之上,可想而知其作用。
遺玉見李泰口氣變了,便也撇了玩笑,放下手,正經解釋道:
“我早有找人繪一份詳盡的地質圖畫的打算,去年在安陽得了空,孕時就琢磨一些細節,坤元錄中是已將各地方圓尺寸都收錄詳細,我們隻要用特殊的尺子找出比例,將全國上下分成幾塊描畫,最後拚湊在一起,縮小在圖紙上,做出一張詳盡的全唐圖,並非難事,今晚給你看的,還隻是草圖,有待完善。”
李泰將手中的一塊三角形的扁板舉到她麵前,疑問道:
“這些形狀奇怪的木板是尺子?你是如何想出來的?”
遺玉也從桌上挑了另一塊三角尺子拿起來,遞給他,用早就準備好的說辭對他解釋道:
“這些的確都是尺子,不過不是我想出來的,你知道我不擅長術數,但是雜書看的許多,記得早年有一篇文章,敘到一個瓦匠蓋房時候,常用兩塊形狀不同的半角測量,蓋出的房子堅固直挺,我從中得到啟發,才做了這些角尺。”
“角尺?”李泰新奇地看著她手中的尺子,又拿了桌上一塊半圓形地給她,“這個也是拿來丈量地圖的?”
“這個是做角度用的,”遺玉見他感興趣,便讓平卉去取了紙張和她在安陽時開始用的炭筆,趴在桌上,將每樣尺子的作用都試給了他瞧。
李泰很聰明,一盞茶後就弄清楚這大大小小的尺子都是做什麽用的。越是清楚,就越是感慨她的用心良苦。
“你想要什麽?”
“啊?”遺玉還在給他演示角尺的作用,忽聽李泰這麽問,恍了一下神,才又想起來早晨兩人賭約,便放下手中尺子,一手撐著腦側,趴在桌上回頭瞄著他,眨眼道:
“那張圖本是補你前年的生辰禮物,不過咱們願賭服輸,你今日犯規談了公事,這樣,就罰你明天陪小雨點玩上一整日。”
李泰並不以為她會要什麽金銀珠寶,或是提什麽不知分寸的事,但是帶孩子?
“不要皺眉,”遺玉伸出食指壓住李泰眉間湧起的褶皺,怕他反悔,又故意反問道:
“王爺該不會同那些自尊自大目中無人的男子一樣,以為親近子女不是丈夫之舉吧?”
“...明日我有事,”李泰看著遺玉蹙起眉頭,鼓起腮幫子的不滿之相,也伸出一指去壓住了她的眉頭,低笑道:
“後天。”
遺玉先是被他的笑容晃了下眼睛,隨即便眉開眼笑,湊上去摟了他脖子,高高興興地應了一聲“好”。
喜怒哀樂,他並非沒有,隻是很少有人會給他體味的機會,她十分慶幸,她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陪伴著他,慢慢地教會他。
貞觀十八年
貞觀十五年七月四日,太宗在以魏征為首的一眾朝臣的反對聲中,堅持冊立了庶子魏王李泰為東宮太子,官文下達十道百州,昭告天下。
貞觀十六年九月,舊太子李承乾於黔州病故,訊回朝中,太宗心痛,為其罷朝一日,同人謂不記其罪也,後以國公之禮葬之。
同年臘月,被逐在外的原漢王李元昌死於郊野騎射,薄葬。
貞觀十七年,正月,魏征病故,太宗命朝中九品以上官員赴喪,贈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後同臣子謂魏征為明鏡,常以其照自得失。
二月,太宗為懷念兩朝功臣,於三清殿旁修建淩煙閣,命工部閻立本繪二十四功臣肖像,概以追念。
同年九月,新羅與高句麗連兵攻打百濟,阻絕百濟通往唐都道路,百濟向唐求援,太宗派使帶信高句麗,告誡其停止對百濟用兵,高句麗王相莫離支不聽勸阻,一意孤行。
次年,七月,太宗命洪、饒、江三州造船,發兵出擊遼東,九月,高句麗莫離支遣使入唐獻貢,太宗不受,並拘留使節。
貞觀十八年 九月
東宮
西庭花園中的一條長廊上,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尚人,領著五六個粉衫花釵的妙齡宮女從此經過,這幾名沿途悄悄顧盼的宮女,顯然是從別宮剛剛調來的。
一行在長廊盡頭轉了道,老尚人將她們帶進清安殿側,一間不大的櫥廳裏,才轉過身,神情漠然道:
“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去請平司薄來,再安排你們作息。”
說罷,不再多瞧她們一眼,就抄著袖子往門外走,有兩個模樣嬌俏的宮女在她背後偷偷撇嘴,不想那走到門邊的老尚人竟是突然回了頭,正好將她們這點怪相看在眼裏,嚇得這兩個人僵了臉,倉皇低下頭去。
“東宮非是別處,不要隨意走動。”
留了這麽一句話,老尚人又看了那兩個剛才做鬼臉的宮娥一眼,才麵無表情地離開了。
她這麽一走,屋裏安靜了好半天,大概是確定了她不會再折回來,這才響起幾道噓氣聲,有人小聲嘀咕:
“什麽呀,咱們可是被調來伺候太子殿下的,怎麽弄了個老奴才在這裏指手畫腳的。”
有人抽了帕子鋪在氈毯上,蹲身坐下,斜著眼睛嬌笑道:
“嗬嗬,妹妹可是沒見識了,剛才那位季姑姑,可是太子妃殿前掌事的老尚人,能來接待你呀,已經是給足你麵子了,難不成你還想要平彤平卉兩位姐姐來親迎你不成,真還當自己是什麽稀罕人呐?”
先前那個抱怨的宮女被她嘲笑的滿臉通紅,蹬蹬兩步走上前,一手指著對方鼻子,羞惱道:“你、你怎麽說話的,知道我是哪座宮裏的麽!“
坐著的那個冷笑道:“我管你是哪座宮裏出來的,到了這裏還不一樣都是奴婢,想爬太子殿下的床,可別牽連別人,姑娘我就是來當下人的,侍候好主子,才叫本分,有本事你哪天升做了貴人,再來對我大呼小叫,不然就閉上你的嘴。”
這人一看就是個厲害的,那個被羞了的宮女也是個欺軟怕硬之輩,見她比自己更凶,就弱了氣焰,沒敢再繼續同她爭吵,隻忿忿瞪了她一眼,便扭著腰去到對麵坐下。
旁邊另外幾名宮女也都是從不同宮裏來的,冷眼旁觀她們爭吵,見她們安生了,才各自尋了地方坐下來靜等人來。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敞亮的門廳外,突然躍進一道黑影,“咚咚咚”在地上彈了幾下,溜溜滾落在廳中。
幾名宮女同是看見了那滾進來的東西,定睛一看,然是一隻漆了金紅兩彩,玲瓏小巧的皮球,眾女麵麵相覷,先前那個伶牙俐齒的宮女先起身去撿,拿在手裏摸了摸,眉眼飛揚地對著四下道:
“這莫不是瞧咱們等的悶了,還送了東西給咱們解悶的。”
有人笑而不語,有人接話道:“是從外頭落進來的,不如出去找找,看是誰丟的東西?”
“可季尚人說了不許我們隨意走動,等等吧,待會兒可能就有人來找。”
正說著話,忽有人“咦”了一聲,伸手指著門外,道:“我剛才看到有人在門後,一晃眼就不見了,好像、好像是個小孩子。”
眾女聞聲看向空****的門外,頭一眼是沒瞧出什麽來,再看,就不難發現,那日光探照的門檻上,投著半道細小的人影,明顯那主人是躲在門後頭。
“誰在哪裏?”拿著小皮球的宮女歪了脖子,往外瞧,見那門後頭躲藏的小人兒動了動,卻不肯出來,於是眼珠子一轉,將手中的皮球拍的咚咚響,大聲道:
“這小球做的真好,可惜被人丟了,若是沒人要,我可就拿去玩兒了哦。”
這招果然見效,她話音落下沒多久,便見那門邊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扒在門框上,隨後慢慢探出一顆小腦袋,隻露了一下,便又縮了回去。
大概就那麽一眨眼的工夫,還是不妨有人看清楚,道是個唇紅齒白的小娃娃,那葡萄珠子一樣亮晶晶的眼睛太過漂亮,叫人看上一眼,就沒法不記住。
“呀,你們看見沒,真的是個小娃娃!”
“看見了看見了,就在那門後頭,這麽高一點兒,眼睛大大的,三四歲的樣子。”
“啊,我沒看清楚,真的是個小孩子嗎,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廳裏響起一陣嘰喳聲,那映在門檻上的影子又縮小了一些,拿著皮球的宮女看見,怕那漂亮孩子被嚇走,趕緊豎起了手指比在嘴唇上,對著四周“噓”了兩聲,待人靜下,才抱著皮球,輕手輕腳地走向門邊,快到門口時候,突然快走了幾步,探身出門外。
躲在門後頭的小不點躲藏不及,被逮了個正著,瞪大了眼睛瞅著突然冒出來的大人,又看看她手裏抱的小皮球,似乎是猶豫了那麽一下,才沒轉身跑走,而是鼓起勇氣,伸出小手飛快地指了一下她懷裏的小皮球,背起了手,仰著脖子,奶聲奶氣地說道:
“球球,小雨點兒的。”
被這麽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望著,那宮女心都軟和下來,臉上不自覺地掛滿了笑容,彎下腰,對著這個高度還不及她大腿的小娃娃,軟聲問道:
“這球是你的嗎?姐姐叫琴萱,你是叫小雨點呀,真好聽。”
聽出對方是在誇獎自己,小雨點眨眨眼睛,剛才氣勢一下就沒了,低下頭去,腳尖搓了搓地麵,顯然是不好意思了。
此時屋裏的宮女們都已走到門邊來看動靜,琴萱正要再對小雨點說點兒什麽,忽聽見南邊有人在緊張地高聲呼喚,她直腰,扭頭看見長廊那頭有幾個身著宮裝的女子朝這邊跑來,片刻就近了。
她認出為首那個正是太子妃跟前服侍的大侍女平卉,平司言,心思突地一動,再低頭去看一旁瓷捏一樣的小娃娃,腦子裏剛剛冒出一個念頭,就聽平卉快步上前,就在她身邊蹲下來,喘了兩口氣,緊張兮兮地對那小娃娃喚道:
“小郡主,您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可是嚇壞奴婢了。”
幾名將才被送到東宮來的宮女一聽,哪還有不知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娃娃身份的,當即就噗通通跪倒成一片,伏地拜道:
“奴婢參見郡主。”
她們剛一喊出聲,小雨點就藏到了平卉身後,扯著她的衣裳袖子,好奇地從她背後探頭,看著這群陌生人。
平卉站起來,掃了一眼這群外麵來的宮女,因知道她們來曆,便沒什麽好臉色,“都起來吧。”
說罷,轉過身又成了笑眯眯的模樣,彎腰對著小雨點道:“太子妃回宮了,正在找您,小郡主同奴婢回去吧。”
聞言,小雨點一下亮起了眼睛,乖乖地伸出手給平卉拉著,一反方才羞怯模樣,主動地拖著平卉的手要往回走。
琴萱見她們就要離開,連忙出聲喚道:“小郡主,您的皮球。”
平卉和小雨點一起扭臉,看見琴萱手中的彩色小皮球,平卉又皺起眉,正要讓人去把東西拿過來,手卻被人輕輕拽了拽,她便彎下腰,去聽小雨點說話。
琴萱豎起了耳朵,也沒聽見她們在說什麽悄悄話,就見平卉聽完了小雨點說話,扭頭看她兩眼,臉色是比剛才好上一些。
“你叫什麽?是哪座宮裏來的。”
被平卉問道,琴萱趕緊低頭答話:“回侍人的話,奴婢叫做琴萱,原在貴妃娘娘宮中做事。”
平卉記下這個名字,才將害羞的小主人的意思轉達:
“郡主看你喜歡這隻彩籠,就送給你了。”
聽這話,琴萱恍恍想起來剛才為了哄人出來說過的話,沒想這孩子不但聽了進去,還因此將東西送給了她。
平卉見這宮女傻愣愣的站著,也不知謝恩,因急著把小主人帶回去,就沒責怪,隻是搖搖頭,便拉著小雨點離開了。
眾女低頭恭送,待她們走沒了影,才又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宮裏宮外
李世民冊立李泰之初,東宮花了半年時間重新修葺,太子居住之所,從瓊華殿換做了新建的崇光殿,占地不足五十畝的崇光殿,並非是東宮最高最大的建築,然它南傍湖泊,左臨東花園,右立承天書樓,確是這皇宮之內,最為雅致的一處居所,原本一片富麗堂皇的東宮,也隨著主殿的遷修,換做了風雅之調。
“下一季的衣裳食料今日也都發放下來,尚食局新送桑落、**、鬆醪酒各二十壇,藥材三十匣,火炭一百二十擔,金絲炭二百斤,尚工局新送襦裙衫披,六色一十二套,玉珠釵鈿五匣,金件一匣,儀局新送了三色六套賬帷,掃具、傘扇、氈毯各十二套,此外,賀司苑曉得您愛吃新鮮蔬果,又單送了十二筐瓜果,奴婢見有主子喜歡的梨子和胡瓜,就做主讓收了下來。”
內殿中,早晨才新換上了一色秋香金幔,室內室外薰著清甜的蘇香,一縱身穿粉襦綠裙的宮女們抱著將才從花園折下的花枝,排著隊悄聲走進殿內,更換著花瓶花架裏的枯物,內室裏斷斷續續傳出來大侍女的稟報聲。
十六格的扇花窗欞下,立著一方一人高低的銅鏡,妝台上收拾的整齊,珠寶釵環隻有常用的幾匣是打開的,一隻幹爽白淨的手掌,探向銅鏡,輕拂過上麵不知誰調皮用水粉畫上的一隻小鳥,側映著鏡中一道綽約的人影,剛巧停在她肩畔。
“這個小壞蛋,明明有紙張,偏愛在我這麵鏡子上亂塗。”
遺玉笑看著鏡子上歪歪扭扭的紅色小鳥,可以想象到那小家夥撅著屁股趴在鏡子上畫畫的情景。
“小郡主說是要等您回來看的,還特意囑咐奴婢們不許擦。”
平彤稟報完,將單冊放在一旁,要過平雲手中的木梳,跪走了幾步上前,掬起遺玉肩上一縷散發,從發尾梳順,拿絲帶束在她頸後。
“主子,從各位娘娘宮裏上午又送來了幾個人。”
“哦?”遺玉見怪不怪,“這回又是什麽名目。”
“聽那話,應是楊妃娘娘起的頭,說是給太子讀書時候添燈研墨用的,據說這回送來的,都是識得字的上等宮娥,有兩個還會吟詩作對呢。”
平彤最後一句話不無譏誚,在東宮住這兩年,後宮的妃子真沒少借著換季更奴的時候往東宮送人,年輕貌美的,知書達理的,聰明伶俐的,溫柔多情的,還有幾個不知死活在她主子麵前耍心眼的,各色各樣的她都見識過,就是沒見哪個能爬到太子爺的**,真不知後宮那些女人是真蠢還是假蠢,這都兩年過去還不死心。
“你看著安排,仔細著莫叫她們往殿下跟前湊。”
遺玉這麽說,倒不是怕李泰會被這些千嬌百媚**,而是怕哪個沒眼色地惹了李泰的脾氣,最後“受罪”的那個還是她。
“是。”
平彤剛剛應了,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咚咚作響的跑步聲,遺玉顯然也聽見了,來人跑的急,她剛剛扭過頭,就見那一身香藕色的小人兒攆炮一樣衝過來,一頭鑽進她懷裏。
“母妃、母妃,您去哪兒了,都不帶上小雨點,小雨點想舅舅啦,要出去看舅舅。”
頭上抓擰著兩朵桃花小髻,細細軟軟的額發貼在飽滿的眉頭上,小腦袋費力地仰著,黑的發紫的葡萄大眼撲朔朔望過來,這樣天真的眼神,還不會隱藏委屈和難過,是能把人的心都給看疼了。
遺玉抱著女兒坐在腿上,抓過她的小手,一邊用帕子擦拭著上頭的泥土,一邊用著同孩子說話固有的語調回答道:
“你忘記啦,母妃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小鳳姨姨才生了小弟弟,母妃去看她了呀。但是小雨點早上起來遲了,母妃過去看你的時候,你還在睡懶覺呢,所以母妃就沒有帶你啦。”
小雨點眨眨眼睛,嘴巴一嘟,“怎麽不叫我起床呀。”
遺玉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子,循循善誘道:“昨天就同你說了,母妃不是告訴你,要你早點起床麽,可是你貪睡不起,這要怪誰?”
小雨點被教訓了,腦袋一下子就耷拉下去,好半天才蚊聲道:
“小雨點下回、下回不睡懶覺啦,母妃還帶我出宮去,好不好?”
“那下回母妃再同你約好,你還會忘記嗎?”
小腦袋來回晃了幾下。
遺玉喜愛地摸著女兒的頭頂,放慢了語調:
“那母妃現在就同你約好了,下一次你若不睡懶覺,就帶你一起出宮,不但帶你去看舅舅,還給你買桂花糖糕吃,好嗎?”
“好!”小雨點脆脆地應了一聲。
“那你親親母妃吧,母妃出門一晌午,想小雨點了。”
小孩子就是一陣兒一陣兒的,剛才還難過著,這便又高興了,伸手環住遺玉脖子,湊到她臉上“吧嗒”了一口,親完又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遺玉肩窩上,粘在她懷裏不肯起來。
遺玉笑著抱她坐好,又問了她早點吃了什麽,上午玩了些什麽,小雨點有一句答一句,遇上聽不懂的大人話,就困惑地去瞅著遺玉,滿眼的問號,等待解答,既乖巧又可愛。
更衣後,遺玉就讓侍女傳膳,李泰因公事不能回來,遺玉提前讓人準備了午膳送去內省的衙門。
李泰不在,小雨點應該是最高興的,開飯前,還舉著小勺子和遺玉打商量:
“坐腿上吃好不好?”
遺玉搖頭,給她係上繡著一溜牽牛花的鵝黃色小圍兜,“娘親上午出門累了,小雨點不是會自己吃飯了嗎,等吃完飯,娘親再抱你睡午覺。”
平日李泰在時,小家夥是輪不到和遺玉“同床共枕”的優待的,被遺玉這麽一哄,便高興地點了點頭,自己拿著小勺子小碗喝魚湯,想吃什麽又夠不著,遺玉就夾給她,順便提一提菜名,好讓她多記得幾個字。
“吃豆呼、豆呼。”
遺玉盛一勺給她,糾正道:“是豆腐,杏仁豆腐。”
“豆呼。”
“豆腐。”
“豆呼。”
“快吃吧。”小孩子發音本就不準,一時很難糾正過來。
“母妃,貝貝、吃貝貝。”
“幹貝,這道菜叫薺菜幹貝羹。”
遇上太長的菜名,小雨點就會糾結,“雞菜、雞菜、嗯嗯,貝貝。”
“幹貝。”
“噶唄。”
“幹、貝。”
“噶唄。”小雨點的固執,除了對遺玉臥房裏那麵鏡子,再來就是某些認定的字音了。
“吃吧。”
雖這種場麵屢見不鮮,平彤平卉還是忍不住在一旁竊笑,不時將菜盤換到她們方便夾取的地方,再給她們乘湯添飯。
飯後,遺玉牽著小雨點到偏殿的書房去翻書,寫了兩張字,等女兒消了食,才帶小雨點回靜波殿去午睡。
座落在崇光殿側的靜波殿,原本是修來給太子妃居住的,但因遺玉和李泰一同住在崇光殿裏,就成了小雨點一個人的居所,因為小雨點認床,李泰不在的時候,遺玉通常是帶著女兒回靜波殿休息。
講了半個故事,把女兒哄睡著,遺玉也有些困了,正待合攏了被子也休息一會兒,就聽守在門外的平彤略顯焦急的輕聲傳話:
“主子,出事了。”
遺玉翻了個身,將被子給女兒蓋好,才披著長衫繞到外室。
“何事如此慌張?”
平彤上前一步,附耳說了幾句,遺玉當即變了臉色,怕吵醒女兒,隻得壓低了聲音,道:
“那長孫公子傷的如何?”
“據說是二公子打了他一頓,人就躺在**沒起來過,長孫大人沒有出麵,是駙馬爺鬧到了家裏去,二公子早晨到南營去練兵,不在府上,老夫人自認理虧,好聲好氣地向駙馬賠了不是,可駙馬不解氣,一怒之下,就讓人把家裏的大門給砸了,二夫人適才遞了牌子進宮來找。”
遺玉皺眉,“二公子好端端地為什麽要打他?”
“具體是怎麽著,奴婢也不大清楚,二夫人就在外殿等著,您還是先過去問問吧。”
遺玉點頭,平雲就進屋去取衣裳,她一邊穿戴,一邊叮囑道:
“找秦姑姑來,等下小郡主醒了,先喂她喝杯水,中午吃的鹹了,別再積了食。”
“是。”
遺玉匆匆趕到前殿去見晉璐安,一打照麵,就因晉璐安的神形憔悴嚇了一跳,先不問事,趕忙拉了她坐下:
“這是兩宿沒睡覺還是怎麽?”
她入宮之初,是十天半個月就會出宮一次,算是勤的,但因做了太子妃後一言一行總被人當成是標榜,諸多不便之下,才改為一個月去上盧氏那裏一回,這回是快有一個月沒往盧氏那裏走,今天早上去看程小鳳,因為不順路,也就沒多拐彎,本想著過兩天去看看,誰知這就出了事。
晉璐安抓著遺玉的手,吸了口氣,再壓抑不住多日的苦悶,肩膀一軟,便哭了出來。
“我我是真沒法子了,俊哥他不讓我同你說,可我眼瞧他被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哄的團團轉,整日裏魂不守舍,連康兒都不曾多看一眼,現在又因那女人打傷了人,害的娘都要給人低頭賠罪,這是造什麽孽,怎就被那麽一個禍水給纏上了。”
遺玉聽的是雲裏霧裏,大約抓住一點,就是他二哥同一個有夫之婦有了私情,於是追問道:
“嫂嫂先別哭,你把話先說清楚,不是說二哥打傷了長孫家的公子麽,這裏頭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說那女人——”
遺玉聲音一頓,腦中靈光一現,再將晉璐安的話一琢磨,眉頭登時蹙的老高,不大確定道:
“你說那女人,可是長孫三公子長孫止的妾室,宋氏?”
晉璐安抬起頭,抹了抹眼淚,點頭道:“就是那個宋氏,你二哥在揚州認識的那個。”
不省心
傍晚,盧俊從軍營到將軍府時,長孫衝早已帶著人離開了,丈高的大‘門’赫然壞了半邊,‘門’頭上的匾額也缺了一角,因為盧氏沒有讓人去給盧俊報信,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昨日把長孫止打的下不來‘床’,人家兄長今天就找上了‘門’。
“盧孝這是怎麽回事”
看見自家大‘門’被人砸壞了半邊,盧俊怒不可遏,大步走進院子裏,一嗓子吼了正在前院指揮下人打掃的盧孝過來問話。
“老爺,您回來啦。”
“說,怎麽回事誰砸了咱們家大‘門’”
“是、是長孫駙馬,他晌午突然帶了一幹隨扈來府上,說是您把人長孫三公子給打壞了,要您給個說法,您又不在府上,他一怒之下,就讓人把咱們家的大‘門’給砸了。”
“府裏的護衛呢,就看著他們砸‘門’?”
盧孝苦聲道:“老夫人說是您有錯在先,就沒許護衛們動手,向長孫駙馬賠了罪,但人家還是把咱們‘門’給砸了。”
盧孝成天跟著盧俊,盧俊做沒做過什麽事,他最是清楚,今天人家找上‘門’來,說盧俊打了人,盧氏原本不信,還是撬開了盧孝的口,才認定是兒子的錯。
盧俊一驚,“我娘呢,可有傷著?”
“傷倒沒傷著,就是受了些驚嚇。”
聞言,盧俊先顧不得去找長孫衝算賬,一陣風似的趕往後院去看盧氏,盧孝話還沒說完,喊了盧俊幾聲不見他應,隻得拔‘腿’跟上去。
“娘、娘——”
盧俊大呼小叫地推‘門’進了屋,繞過屏風一看,愣了愣,隨即衝著座上一人幹笑道:
“你怎麽回家來了。”
遺‘玉’和晉璐安在陪盧氏喝茶,看著盧俊冒冒失失地跑進來,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盧氏放下茶杯,拍了拍晉璐安的手,道:
“你先回房去照看康兒。”
“是,”晉璐安順從地站起來,又對遺‘玉’施了一禮,看也沒看盧俊一眼,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經過,出了屋去,還將‘門’從外頭帶上。
‘門’一關,屋裏就隻剩下母子三個,盧俊剛察覺到氣氛不對,盧氏已經板著臉開口道:
“說吧,為何要打人,娘是教過你敢作敢為,可不記得教過你逞凶鬥狠。”
盧俊一等盧氏說完話,便急忙解釋道:
“娘,您聽我說,不是這麽回事,是長孫止誤會了兒子,先在酒樓上對我動手的,我避不過才踢了他一腳,哪想他那麽不經打,一頭撞到欄杆上去,就磕暈了過去。”
“他誤會你什麽,大庭廣眾之下就敢對你動手?”
盧氏這一句問到關鍵,盧俊頓時弱了底氣,撓撓頭,不知如何開口。
見他啞巴,遺‘玉’托著茶盞,施施然開了口:“二哥今年是二十有六了,家裏除了一位賢妻,還養了兩房妾室,子‘女’雙全,快到中年,卻還學人家賣‘弄’起風流,為了一個有夫之‘婦’同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我這做妹妹的,還真是為你感到臉上有光。”
盧俊被遺‘玉’這麽一羞,頓時尷尬地紅起了臉,哪還不知是有風聲傳到了她耳中,這便咳了一聲,掩飾道:
“莫要聽你嫂子瞎胡說,她日子過的好,哪裏知道別人辛苦。”
“嘭”
“哼。”
盧氏將茶杯用力擱在桌上,遺‘玉’輕哼一聲,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看,盧俊見狀,也不知是哪句話惹了她們,就不敢再吭聲,耷拉著腦袋,那麽大個頭,白天在軍營中威風八麵,到了眼前這兩個‘女’人麵前,硬是矮了半截。
“你當京裏多了那麽大個活人,我就半點不知麽?”遺‘玉’沒好氣道:
“四年前那宋晴媛進京參選,我就在宮裏見過她,後來聽說她被許了長孫家做妾,才沒再理會,這當中你和她又‘私’會過多少回,我是管不著,你腦子笨,愛被人家哄騙是你的事,可娘現在跟你住著,你闖了禍,娘首先要跟著你擔罪。你若要非因個‘女’人這麽昏頭下去,我看還是我再另尋一座宅院,請娘搬出去住好了,娘,您這就且去收拾收拾吧,先跟我到芙蓉園去住幾天,待我收拾好新宅,再給您搬家。”
說著話,遺‘玉’便站起身,去攙扶盧氏。
“別,別,娘,小妹,你們聽我說,”盧俊急忙上前兩步,伸手阻攔,“這真是誤會,我和心慈之間並無半點‘私’情,雖我時常同她會麵,但是沒做過半點逾禮之事,也隻是同她敘舊,聽她訴訴苦,安慰她幾句罷了,昨天是剛巧被長孫止碰上了,才誤會我倆有‘私’,唉,你們瞧這事鬧的——”
他急地抓耳撓腮,一砸拳頭,苦著臉哀道:“我可真叫冤枉,冤枉死我了”
遺‘玉’拍開他的手,皺眉道:“你還好意思叫冤枉,要我說,二嫂那才叫冤枉,她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孝敬母親,到頭來,在你心裏,還不如一個不守‘婦’道的‘女’子‘辛苦’。”
遺‘玉’毫不客氣地拿方才盧俊那句話來酸他。
盧氏也氣地發抖,伸手指著盧俊的鼻子,訓斥道:
“你要納妾,娘本不許,都是璐安她縱你,好說歹說,我才鬆了口,想著隻要你能敬重嫡妻,心在家裏也就罷了,沒想你竟跟當年那個嫌貧愛富的‘女’子又‘混’到了一起,還被她‘迷’‘惑’地不知輕重,越大越糊塗‘玉’兒,你這就讓人送我回龍泉鎮去,叫上你二嫂同我一起,帶上孩子,讓這個沒心沒肺地東西自己糊塗去吧。”
遺‘玉’道:“娘別急,您消消氣,先叫人去收拾東西,我扶您回房去歇一歇先。”
盧俊心知她們這一走,再哄回來可就難於登天了,哪敢真讓她們走,便不管不顧地拖住盧氏的手,噗通一聲跪下來,苦苦求饒道:
“娘,您莫生氣,您說什麽兒子聽就是,兒子聽就是,是兒子不孝,惹娘不高興,您莫要走。”
盧氏回過頭,審視他片刻,到底是親生的兒子,見他可憐,便忍不住心軟,正要趁機訓他幾句,好讓他記住這次教訓,還沒開口,就聽外麵響起來盧孝的稟報聲:
“老爺,老爺,小的有事要告。”
盧俊正在哄盧氏,哪有工夫理他,便大聲道:“什麽事,稍後再說。”
盧孝徘徊在‘門’前不肯走,“老爺,是要緊事。”
遺‘玉’看看盧氏,再看看盧俊,揚聲道:“盧孝進來說話。”
遺‘玉’開了口,盧孝怎會不聽,便推開‘門’,彎著腰走了進來,見遺‘玉’,先行禮,正要跪下,被遺‘玉’先行揮手免了:
“什麽緊要事,就在這兒說。”
盧孝抬頭去看盧俊,遺‘玉’就順著他的目光瞥向盧俊,眼裏帶著嘲笑,好像是在指責他有什麽不能告人的事,盧俊為表明清白,趕緊瞪了盧孝一眼,罵道:
“沒聽見話麽,還不快說”
盧孝於是就老實開口道:
“是喜鵲姑娘,她正跪在咱們府外麵不肯走,說是請老爺您去救救宋姨娘,否則遲了宋姨娘的命就沒了,‘門’前已圍了一些看熱鬧的,您看該是不是要先把人請進來再說。”
“什麽?”盧俊猛地從地上立了起來。
這還真是趕到槍口上了,見盧俊這模樣,盧氏火氣登時又冒了三丈,一巴掌拍開他,怒聲道:
“她一個‘婦’道人家,拿死活來要挾別人家的漢子,還是要臉皮不要了,丟人都丟到咱們家‘門’口了,盧孝,你去,拿掃帚把人給我轟走”
孝聽話地轉過頭,他雖是二老爺的忠仆,但在盧家,首要一條,那就是老夫人最大。
“...慢著。”盧俊把走到‘門’口的盧孝叫住,扭過頭,對著盧氏,笑得比哭還難看,“娘,兒子、兒子還是去看看吧,真要出了什麽事,也能救人一命不是。”
“你敢走,我現在就搬出去住”
見盧氏態度強硬,盧俊擔心著宋心慈那邊,倍感為難,就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娘不是一向心地善良,怎就這會兒成了鐵石心腸。”
不是親眼見了,遺‘玉’還真不知道盧俊已經被那宋心慈給‘迷’成這樣,不但因那‘女’人同晉璐安起了間隙,現在是連娘親都數落上了。
盧氏已然是被盧俊氣的說不出話來,咬著口槽牙,倒退兩步,竟是‘腿’一軟,無力地癱坐到短榻上。
遺‘玉’嚇到,連忙托住盧氏的背脊,去扶她‘胸’口,“娘,娘您這是怎麽了,您先順順氣,剛您不是也說了,二哥這是一時糊塗,您同他叫什麽勁呢,”為讓盧氏消氣,又故意去責怪盧俊道:
“你是怎麽同娘說話的,是真昏頭了不成,還不快給娘倒茶賠罪。”
“啊,是、是,”盧俊也醒過神,手忙腳‘亂’地上前端水,卻被盧氏伸手擋住了。
“你去吧,那邊不是還有人等著你救命,娘不攔你,去吧,你這麽大了,也該明辨是非,娘身體已大不如前,再過個三五年,許就入土為安了,再不能管著你,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闖了禍,娘抵不住的,再怎麽說,還有你妹妹在,到時候娘走了,就要靠你們兄妹兩個相互照應了。”
盧氏人近晚年,將有五十,腰背時常不爽,兩鬢也有了白發,的確是老了,說這話時候,臉上更是多添了幾分老態,叫遺‘玉’和盧俊看了,都不禁心酸起來,一個懊惱著剛才自己說話過分,一個則是伸手抱了盧氏,勸慰道:
“娘您快別這麽說了,叫人心裏好生難受。犯得著為個外人鬧的咱們一大家子難過麽,這事還不好辦,就當是我們同那宋氏結實一場,不好放著她不管,二哥不便摻和,我這就去瞧瞧好了。”
遺‘玉’會這麽說,是存了兩份心思,一是怕盧俊再倔下去,會把盧氏氣出個好歹,二是正好去見見那宋晴媛,看她到底是在搞什麽鬼把戲。
盧氏抓抓遺‘玉’的手,歎了一聲,盧俊張張嘴,話到這份上,他還能再說什麽。
私通
長孫府書房
“爹,您倒是說句話啊?就那麽一個靠著裙帶攀爬上去的癟三都敢不把咱們長孫家看在眼裏,要就這麽算了,那往後我們長孫一‘門’的威信要往哪擱”
長孫無忌放下公文,兩手‘交’錯,抬頭看著義憤填膺地闖入自己書房的長子,道:
“所以你就帶人上‘門’去找人家麻煩,還公然砸壞了人家的大‘門’?衝兒,你做事實在是有欠考量。”
長孫衝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那盧俊都把三弟打成這樣了,我摔壞他一扇‘門’怎地,是他僥幸不在府上,不然我就是扭了他一條胳膊下來,那也是他活該”
“你這樣做,才是真地沒了我們家的臉麵,”長孫無忌輕斥道,“你三弟為了一個行為不檢點的妾室,去同人爭風吃醋,受傷臥‘床’,本就不是什麽值得宣揚的事,你又大張旗鼓地去上‘門’討理,可想過這事鬧大了,丟人的就隻是他們一家嗎?若有人再拿這件事做文章,究竟是哪邊損失更大,你還想不明白麽。”
聽完這番話,長孫衝火氣弱下來,哼哧半晌,才悻悻道:
“爹,我這是關起‘門’來同您說句實在話,眼下太子還隻是太子,就有人一個勁兒地想把咱們往下踩,那等日後太子即位,我們長孫一‘門’又該如何自處,兒子以為,皇上身體大不如前,瞧著日子也快了,與其等到那一天,倒不如、不如——”
“好了,這樣的話不許再提,”長孫無忌擺手打斷了長孫衝下麵的話,扭頭看向窗外夜‘色’,眼神被書桌的上的燭火映的有幾分閃爍,他語重心長道:
“這件事聽爹的,你現在就回去備禮,明日派人送到將軍府上,就當是為今日砸壞了人家大‘門’賠罪,至於你三弟那邊,爹會讓他寫封休書,把那宋氏送回南方。”
“..孫衝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你這就回去吧,公主眼下又有身孕,你沒事就多待在府裏陪伴她,少往外頭‘亂’跑。”
“知道了,兒子告辭,”長孫衝看了眼書桌上堆疊的公文,勸道,“爹您也莫要太‘操’勞,注意休息。”
“嗯。”
長孫衝理了理衣裳,轉身出了‘門’,可沒過多久,就又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
“爹、爹”
“又是怎麽了?”
“您快去看看吧,三弟也不知是得了什麽失心瘋,剛醒過來,就拿著劍追攆著那個賤人說要殺她,下人們攔不住,他們是已經跑到外麵街上去了”
聞言,長孫無忌是氣地胡子一抖,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身來,“胡鬧還不快讓人去把他拉回來”
再說遺‘玉’從盧俊那裏離開,又繞到西市拿了十幾盒上好的參片鹿茸做禮,就帶著人前往長孫府,為了‘弄’清楚盧俊和那宋心慈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是還將盧孝帶到了車上。
麵對遺‘玉’詢問,盧孝自是不敢隱瞞,並非是他嘴巴不嚴實,而是他作為下人,也曉得如何才是對主子好。
“就小的知道,老爺是三年前開始同那位宋姨娘聯係上的,長孫三公子為人,小的不好品論,但那宋姨娘大概是嫁過去後,過的不如意,要不她一個‘婦’道人家,怎就惦念起旁的男人來了開始是派人寫信給老爺訴苦,書信來往了一陣,後來兩個人就漸漸‘私’下見了,有時候是約在酒樓,有時是茶館。”
“老爺出手大方,見那宋姨娘有時穿戴實在寒磣,偶爾就會送些釵玩給她,小的開始覺得不對,也是那個時候。雖老爺說是同那宋姨娘沒有什麽‘私’情,他們每次見麵確也循規蹈矩,但小的看著,那位宋姨娘不可能是沒安著別的心思,有回過年,上元節前老爺上東市去買‘玉’,挑來挑去選中一塊,‘花’了上千兩銀子,小的原本以為是送給二夫人的,可過節那天,那宋姨娘又派人送信過來,當天老爺就又去見了她...這要是真沒什麽,哪能就這麽纏著不放啊。”
聽完了盧孝的‘交’待,遺‘玉’是氣的臉都僵了,她是見識過沒皮沒臉的,可是沒見識過這麽沒皮沒臉的。
她二哥也是腦子不清楚,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可好,草都沒吃上一口,就惹了一身臊。
原本聽說長孫衝把他們家大‘門’砸了,遺‘玉’心中還有氣,可這麽一搞明白是非,有錯的還是她二哥,你說那蒼蠅不叮沒縫的蛋,遇上盧俊這麽個傻的,那不得死活粘著。
唐風開放,雖不齒已婚的‘女’子同人‘私’通,但真追究起來,也不至於將人浸豬籠的下場,頂多是一封休書,遣送回娘家,有甚者,出了‘門’,不到半年就改嫁了“‘奸’夫”。
那宋心慈如此糾纏盧俊,怕是早就存了琵琶別抱的心思。
出‘門’時候,遺‘玉’還有去見一見宋心慈的意思,可現在清楚了那‘女’人的齷齪心思,是徹底打消了這想法。
想那宋心慈到底是個沒多見識的宅中‘婦’人,豈知道長孫家的厲害,就算是休出了她,也絕不可能讓她在長安城中繼續待下去,更不可能讓她再改嫁,她的下場,遺‘玉’可想而知。
“主子,再過一條街就是長孫府了,您看您是不是在車裏候著,讓奴婢進去傳話。”平彤就坐在車篷外,掀了一道簾縫請示遺‘玉’。
“嗯,你帶禮進去,客氣些,就說是為二公子失手打傷了長孫少爺,心中後悔,故而請我代為賠罪,別的事,半句不要多提。”
長孫衝和她二哥一樣,都是手比腦子快的人,可老謀深算的長孫無忌,一準是不會樂意將這樁醜事鬧大的,八成明天一早,還會讓長孫衝送禮到盧俊府上去道歉。
遺‘玉’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會半途上又捎帶了禮品,真要等長孫家先“低頭認錯”,被那老狐狸記恨上了,這往後她二哥,可是有的苦頭要吃。
馬車在前頭轉了個彎,跑了幾步,突然停下來,遺‘玉’坐在車裏,也能聽到不遠處‘亂’糟糟的,撩開車簾去看,夜‘色’裏,是見前頭一片燈火人影,是不知出了什麽‘亂’子,才引出這麽多街坊百姓出來看熱鬧。
“主子,前麵路堵上了,您稍候,小的讓人過去看看是什麽狀況。”
於通將車停在路邊,使喚了隨行的一名‘侍’衛下馬上前去打聽,李泰入主東宮之後,舊時魏王府上的許多人口都沒能帶進宮去,像是於通這樣的,不願淨身進宮做內‘侍’,通通被安排在了外省當差,平日不見,但若遺‘玉’李泰出宮,就會提前通知他們準備車馬隨行,當然也有阿生這樣的例外,隨時能易容做太監或是‘侍’衛隨同在李泰身旁。
‘侍’衛去了又回,立在馬車邊上向遺‘玉’稟報:
“是長孫府上出了事,好像是長孫家的三少爺拿著劍,滿大街地追趕著要殺一名妾室,聽看熱鬧的人說,似是那妾室不守‘婦’道,與人‘私’通,還懷了身子。”
遺‘玉’坐在車裏,聽外麵稟報,麵上一黑,放在膝側的拳頭握的咯咯作響,車裏的盧孝和平卉大氣不敢喘上一聲。
“平彤,戴上紗冪,隨我下車去看看。”
長孫府‘門’前寬敞的大街上,此時正上演著一出鬧劇,長孫家的三少爺長孫止,隻穿了一件裏衫便披頭散發地從府裏跑了出來,手裏舉著一把長劍,四下揮舞著,嚇退上前阻攔的下人們,追趕著要殺前麵一名倉皇‘亂’逃的翠衫‘女’子。
“賤人,你給我站住,看我一劍刺死你這個yin‘婦’”
“少爺,少爺您快把劍放下來吧。”
“滾開”
“救命,救命啊”
遺‘玉’站在圍觀的人群一角,在幾名‘侍’‘女’和丫鬟的陪伴下,隔著冪上薄薄的一層紗幕,看著那個被追的四下躲閃,跌跌撞撞逃跑的‘女’人。
最近一次見到宋心慈,還是四年前在宮裏頭,隔了這麽長時間,遺‘玉’卻能一眼就認出她來,足可以說明對她的印象深刻。
對那不幸戴了綠帽子的長孫止,遺‘玉’也是有些印象,大多停留在還在國子監念書的時候,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但從前方那個舉劍‘亂’舞的瘋子身上,她卻是找不出半點相似來。
沒有人幫助,下人們又怕長孫止傷到不敢近身阻攔,長孫止幾次都差點砍到跑的不快的宋心慈,兩個人貓抓老鼠一樣轉著圈跑了半天,宋心慈是越跑越慢,終是短了力氣,在又一次從遺‘玉’麵前跑過去時,一崴腳,跌在了地上,就爬不起來,隻能扭過頭,驚恐地看著無人阻攔的長孫止張牙舞爪地朝她跑過來。
“yin‘婦’,枉我待你那麽好,你確背著我勾引男人,還懷了他的野種,我今天就要你不得好死”
長孫止披散的頭發下,藏的是一雙猩紅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他儼然是被氣過了頭,已經失了神智,一心隻想殺了宋心慈,眼看離她就有幾步遠,揮劍便能了斷這‘婦’人‘性’命,眾人睜大了眼睛,呼吸都停下,是能想到下一刻眼見的血案。
也許是宋心慈命不該絕,長孫止像是突然絆了腳,一個踉蹌,沒站穩,朝前撲倒,手中長劍脫手,叮咣飛了幾丈遠,砸向人群,嚇得那邊圍觀者緊步後退,幾聲尖叫。
差點命喪黃泉的宋心慈,癱軟在地上,瞠大了一雙懼怕的眼睛,驚魂未定地看著撲倒在她腳邊,掙紮著要爬起來的長孫止。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孽子,丟人現眼的不夠嗎,還不快滾回來來人啊,去把三少爺給我綁起來,帶回府裏。”
隨著一聲怒喝,遺‘玉’轉過頭,就見不遠處,長孫家燈火通明的大‘門’口,一道鶴立的人影。
“走吧,回宮。”遺‘玉’沉聲道。
“主子,咱們不上長孫家去了嗎?”平彤不解地小聲問道。
“先回去再說。”
遺‘玉’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狼狽地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宋心慈,目中閃過一道利光,轉身帶著人離去。
項莊舞劍
東宮
是夜,崇光殿後的‘玉’泉池上煙霧繚繞,蒸騰著水汽,曼曼白紗,光滑可鑒的‘玉’石壁上凝著密密麻麻的水珠。
在這空‘**’‘**’浴池中,隻有一道人影獨自潛坐在池畔,從那蜿蜒披散在背後的黑發之間,依稀可辨到對方‘精’壯而流暢的肌骨線條,寬闊的肩背,足可明見這是個身形健碩的男人。
池東的龍頭上正斷斷續續地湧出冒著白煙的熱水,他靜靜地坐在池畔,一動不動,就像是被這熱氣熏騰的睡著了。
然而這浴室中並非隻有他一人在,就在他背後不遠處,擋‘門’的‘玉’石屏風後頭,正躲藏著一名粉襖翠裙的宮娥,探著半邊腦袋,目光有些癡‘迷’地望著池中的男子。
她咬了咬嘴‘唇’,上頭刻意塗抹的胭脂頓時又紅‘豔’了幾分,似是下了什麽決心,她端著托盤上早已變溫的茶水,一腳跨出了屏風外,腳步虛浮地向著池邊走去,同時撚軟了聲調,滿麵羞澀地開口道:
“太子殿下,奴婢給您送茶來了。”
池中的人影未動,這宮娥將茶盤放在了岸上的茶幾上,磨磨蹭蹭地斟了一杯茶,接著竟是低下頭,用發抖地手指拉開了‘胸’前的係帶,一擰腰,那長裙便從她身上脫落到地,隻剩上身一件薄薄的粉‘色’短襖,遮不住兩條膚脂柔膩,微微發顫的粉‘腿’。
她彎腰端起茶盞,扭捏著往池邊挪去,其實也就兩三步的距離,剛一抬腳,便聽一聲漫不經心地指令,那池邊似睡的男人,顯然是醒著的。
“出去。”
聞聲,衣衫已經半褪的宮娥便打起退堂鼓,可是難得有這麽一次機會,再錯過是不知要苦等到什麽時候,她便又橫了心,不顧那聲退斥,抬‘腿’向前,因為緊張,她是也沒有看路,剛巧一腳踩上了隨意被擱放在池邊的一塊香胰上,腳底一打滑,身體猛地前傾,她一聲惶恐地驚叫,堪堪從那池邊的男子身側掠過,失足撲向了水池中。
“呀”
“噗通”
這麽大個人掉進水裏,水池中炸起好大一朵水‘花’,淋了那也沒料到這一幕的男人滿頭,好在他一直閉著眼睛養神,才沒被熱水濺了眼睛。
這還不算完,那失足入水的宮娥在水中撲撲騰騰,驚慌之下,竟是掙紮著,不管不顧地伸手抱住臨近的男人不肯撒手,她身上早已經一片濕透,擋不住一身雪白,一雙‘玉’臂掛在男人‘精’壯的肩背上,若非是這嗆了幾口水的宮娥麵容歪扭地像是落水的鴨子,這一幕端的是香、‘豔’無比。
“看來我回來的不是時候。”
遺‘玉’從宮外趕回來,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匆匆到‘玉’泉池來找人商量事,一進浴室就看到這般火辣的場麵,本來心事沉重的她,在看見浴池裏,一個幾乎是沒穿衣服的宮‘女’倒在*光外‘露’的李泰懷裏,頓時是被氣樂了。
聽見這聲訕笑,李泰方從這場意外中回神,側轉過身,‘露’出一張雖是濕淋淋的狼狽,卻不掩英俊的臉孔,除了‘唇’上蓄起了短須,少了幾分美男子的風采,顯得更加穩重成熟以外,時間似乎並未在這個年近三旬的男人臉上多做手腳。
“殿下既然玩的正高興,那便繼續吧,我先出去候著。”
說罷,遺‘玉’便不再看池水裏讓她鬧心的那一幕,甩了長袖,轉頭消失在屏風後頭。
這其實並非是遺‘玉’第一回撞見這樣的場麵,自從他們搬進東宮居住,每個月總要有那麽三兩起意外,那些‘女’人就像是螞蟻一樣無孔不入,叫人防不勝防。
被遺‘玉’看見這一幕,李泰心情自也好不到哪去,於是一抬手劈暈了那個被嗆地連連咳嗽的宮娥,將她撥拉到一旁,從水中起身,抓了池邊軟榻上放的長衫,一邊往身上套,一邊沉著步子往外走。
崇光殿後,李泰在太息湖邊的涼亭裏找到遺‘玉’時候,她正一人坐在亭子裏麵喝酒,四周不見一個下人,八角的涼亭上垂著昏黃的燈籠,她對影自酌,姣好的側臉被那湖麵上朦朧的月‘色’映的有幾分蕭索。
九月的晚上已經見冷了,李泰走進亭子裏,一陣風吹來,輕拂過她鬢角的發絲,搔著她柔和的臉頰,她閉了閉眼睛,亭中響起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起風了,回去吧。”他側移了一步,正好為她擋住了風吹來的方向。
遺‘玉’端著酒杯,食指點了點石桌對麵,“陪我坐坐。”
李泰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繞到她對麵坐下,而是就近坐在了她身旁,拿了酒壺,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端在手上,看著她一杯又飲一杯,自己卻不喝。
接連三杯過後,遺‘玉’再去拿酒壺,中途卻被李泰攔下,酒杯被他拿走,手被他握住,她側仰起頭,去看天邊皎白的月亮,聽他道:
“我今日實在累了,又有些事要安靜地想一想,便沒留意讓人闖了浴室。”
聽他耐心地解釋,遺‘玉’回過頭,衝他淡淡一笑,道:“不用說了,我知道。”
不喜見她強顏歡笑,李泰捏了捏她的手心,“你在生氣。”
“不是因為你,”遺‘玉’掙了掙他的手,卻被他抓的更緊,她目光撇向別處,悶聲道:“確是生氣了,一多半是因為我二哥半是因為你。”
雖剛才在浴室裏見到的,她用指甲蓋想想也曉得不是李泰主動犯案,但到底是兩個人衣不蔽體地抱在了一起,這叫她怎麽能一笑而過。
這樣的事見得多了,理說她應該麻木才對,可每回看見宮裏那些不要命的‘女’人蜜蜂一樣地粘上李泰,爭先恐後地想要爬他的‘床’,攔也攔不住,她心裏就像是倒了五味瓶,又酸又苦。
但這也不是李泰的錯,他能為她潔身自好這些年,說出去恐怕都會被人當成是天方夜譚了,能做到這份上,她還能再要求他什麽,還能去責怪他什麽?
李泰也知再繼續提剛才那件事,會更惹她難過,便聰明地轉移了話題:
“你因何事匆匆出宮?”
遺‘玉’道:“我二哥招惹了長孫家三公子的一個姨娘,昨天在酒樓裏打了人家一頓,今天長孫駙馬找上‘門’,我二哥不在,就把家裏的大‘門’給砸壞了出氣。”
李泰道:“你去過長孫家了?”
“我是從那裏回來的,但是沒見長孫大人,”遺‘玉’騰出空閑的一隻手,抓了被李泰拿去的那隻酒杯在手裏把玩,“你還記得揚州宋恩孝的那個‘女’兒麽,四年前宮裏閻選我不是見過她麽,當時就怕她又來招惹我二哥,還是後來她被指給了長孫家做妾,我才省了心,哪想這些年過去,她竟又冒了頭出來,還攪了這麽大的‘亂’子。”
聽到這裏,李泰還不覺得是多大一件事,便道:
“此事有礙顏麵,長孫無忌會自己壓下來,若是你怕他為難盧俊,我明日自找他去說。”
“要是這麽簡單,我還愁什麽,”遺‘玉’搖搖頭,就把後頭她在長孫家‘門’前街上見的鬧劇說了:
“現在那宋氏懷了身孕,也不知怎地長孫止就認定了是她同我二哥‘私’通有的,這事滿大街的人都看見了,有心者一去查,同上午長孫衝到我家去鬧事那茬一聯係起來,必會有流言碎語湧出,這麽一來,就不是‘私’下能了的事了。”
她煩悶道:
“我們盧家本來就同長孫家有仇,那時長孫渙被害,我們一家差點就被長孫家趕盡殺絕,後來還是我被指婚與你,情況才好上一些,現在這事鬧的,長孫無忌並非是肯吃虧的人,表麵上看,這是我們盧家同他長孫家的舊怨,可實則,這裏麵還有你一層關係,這中間有好多事,我怕隱患越來越深,日後....”
長孫一‘門’家大勢大,不可能不為將來考慮,長孫家是已故的皇後外戚,同李泰這個庶子根本就不打紮,皇上立了李泰做太子,長孫無忌怎會不忌諱李泰登基之後會削他們一‘門’,就說李泰沒有這個心思,就連遺‘玉’都不信,更遑論是作為一家之主,要為子‘女’後人考慮的長孫無忌了。
李承乾是死了,可這後宮裏頭,還有個李治,遠在安州隱忍不發,虎視眈眈的吳王李恪,隻要李泰一日沒有登上皇位,別的繼承者就一日有翻盤的可能,不論是誰,多了長孫無忌這個助力,都將成為李泰的大患。
宋心慈這件事,看起來是小,可沒準就會成為一個導火索,徹底引燃了長孫無忌的憂患之心,讓他倒向別的陣營。
“便是沒有這些,長孫無忌也從來未在我的船上,”李泰握緊了遺‘玉’的手,申明了立場,“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是不會。”
他目光有片刻的‘陰’沉,是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那件事之前,他是還有想過要拉攏長孫無忌,可在那件事後,就再沒有過這種想法。
又一陣風吹過來,遺‘玉’有些冷了,便傾身倚在他肩上,吸了口這夜晚沁涼的空氣,遲疑道:
“我是覺得,宋氏這件事並非是偶然,她同我二哥也糾纏了三四年,要被發現,早就該被人發現了,可是為什麽不早不晚,要趕在這個時候,還越鬧越大?莫非是有人瞅準了利害,故意挑撥,想借由這件事,謀算什麽?”
她話音落下,就察覺到李泰背脊一‘挺’,她坐直了身子,抬頭去看他,目光裏帶著問詢:
“怎麽了,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李泰沉默了半天,嘴‘唇’快要抿成一條直線時候,才幽幽開口道:
“今日早朝上,父皇提過要禦駕親征,討伐高句麗,遭到眾臣勸阻,才未定計,若我沒有猜錯,明日早朝時,定會有人提說,要我代父皇出征。”
高句麗
事情果然不出李泰所料,第二天早朝時候,皇上又一次提起禦駕親征之事,在一片反對聲中,有幾人發出了不同聲音,拿出四年前征戰高昌突厥一戰大勝之實,推舉李泰再次出征。
“依下官之見,憑那高句麗小國,由聖上出儀離京,實為太過,不如由太子殿下率兵,十四年時太子遠征高昌,那一戰可謂是”
那幾位大臣是將李泰一番誇耀,表麵上,是十分看好李泰代父出征,但實則,在此之前,朝中眾臣對於大舉興兵攻打高句麗的前景多不看好。
位於漢江流域的高句麗國,是從三國時期興起的民族,曆史由來六百年,鼎盛時期,也曾在漢江流域稱王稱霸,但在將近一百年前被鄰國新羅和百濟聯手攻打之後,逐漸奚落,就是這麽一個一步步走向衰敗的王朝,卻在前隋大國的攻打下,屹立不倒,三十年前,隋朝大軍曾有百萬相攻,最後於遼河覆沒近三十萬,最終未能成武。
有人曾說,在隋朝末期,導致前隋滅亡的諸多民變,便是由於隋朝對高句麗的興兵不當,致使國力銳減,最後走向滅亡。
就是李泰自己,也並不讚成在此時不遠幾千裏對林海之濱,易守難攻的高句麗大舉動兵。
但是皇上一意孤行,不聽眾臣勸阻,是要親征高句麗,近年他偶發病症,幾次免朝,眾臣又豈會答應要他帶兵出征。
這幾年,李泰在朝中的勢力日益穩固和壯大,本來是不敢有人把他往這件事上湊的,但今日卻一反常態,有人起了個頭,朝中一些平日不怎麽發表意見的大臣,竟都紛紛效應,一時間,朝中風向傾倒,是把話題從要不要皇上禦駕親征高句麗,轉換到要不要太子殿下帶兵這件事上。
有昨日遺‘玉’的猜疑,李泰想當然知道這該當是誰的功勞,在一片議論聲中,側頭瞥了一眼位於右列重臣之首,那垂耳恭聽,並不言論的人影。
李世民高高坐在龍椅上,是將殿堂下的眾人神態一覽無餘,他索味了一番,拂袖起身道:
“好了,你們吵吵的朕頭疼,時辰不早,這件事明日再議,李泰,你隨朕到禦書房來。”
泰躬身出列。
“退朝”內‘侍’總管揮了揮拂塵。
“恭送聖上。”重臣作揖。
將近晌午,陽光明媚,崇光殿旁的水榭外,守著一列手持儀仗的‘侍’‘女’,水榭中,正坐著一大一小兩道人影。
穿著一身翠黃的小衫小裙,頭上紮著兩朵小髻,纏著墜有一串銀鈴的金絲彩帶,小雨點上半身趴在銀足案上,兩手托腮,目不轉睛地盯著綴有水草的瓷缸裏,相互追逐的兩條小金魚,是快要將鼻尖都湊到水裏,看了一晌,突然抬頭詢問對麵心不在焉的遺‘玉’:
“母妃,母妃,小金和小紅喝好多水,為何它們不用上茅房呀?”
因為它們吃喝拉撒全在一個地方,遺‘玉’不好把這麽不衛生的事實告訴‘女’兒,便隻能哄道:
“誰說它們不用的,隻是你沒看見罷了。”
“哦,那它們也要用廁紙嗎?”
“呃,”遺‘玉’被‘女’兒問到,猶豫是回答是還是不是,要說用,那小家夥一準會想要見識見識這兩條掌心大小的金魚用的廁紙是有多大點一張,要說不用,那該怎麽解釋金魚上完茅房不用廁紙的問題。
這麽大點的孩子最是天真無邪,你教她什麽,她就學會什麽,真要讓她以為如廁後可以不用廁紙,那沒準明天她就會像這兩條魚學習。
好在小孩子的注意力轉的快,不等遺‘玉’想出答案,轉臉就被端著點心盤子進來的平卉吸引去,忘了剛才是問遺‘玉’什麽。
一大盤子剝洗好的水果放在案上,小雨點看看‘花’‘花’綠綠當中一堆水晶剔透的龍眼果,乖乖地伸手給平卉,讓她拿帕子沾了清水給她擦洗幹淨,才下手去挑揀了最大最圓的一顆,正要塞進嘴裏,就聽遺‘玉’突然咳了一聲。
“咳,嗯。”
小雨點抬頭看看遺‘玉’,又看看這顆看起來就香甜多汁的龍眼,來回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了到嘴邊的好吃的,伸長了小手,送到遺‘玉’麵前,巴結道:
“母妃吃甜甜。”
遺‘玉’見她盯著那顆龍眼,滿臉不舍還要充大方的小模樣,哈哈一笑,並不客氣,啊嗚一口張嘴吃下去,還順道咬了咬‘女’兒的白嫩嫩的小指頭,嚇得小家夥“嗖”地就將手縮了回去,捂在懷裏,委委屈屈地望著遺‘玉’,語帶指控道:
“小雨點乖,給母妃大大的,還咬我。”
這顯然不是小雨點頭一回被遺‘玉’咬了,上一次是她貪吃,遺‘玉’為教她謙讓,便故意咬了她手指懲罰,小雨點是記得那次教訓,這回讓了,不想還是被咬了一口。
遺‘玉’哈哈一笑,伸手擰了擰她的小鼻子,順手拿了一顆龍眼塞進她嘴裏,並不與她解釋自己剛才那並非是懲罰,而是喜愛。
母‘女’倆又在水榭裏坐了一會兒,眼見要到了用膳的時候,才有宮‘女’來稟報,說是太子殿下回宮了。
遺‘玉’憂心忡忡地等了一個上午消息,聽見李泰回來,便起身吩咐道:
“平卉,把小郡主送去秦姑姑那裏,用了飯,再帶她睡午覺。”
又‘摸’了‘摸’‘女’兒腦袋,溫聲哄道:“好好吃飯,母妃下午教你畫小蝴蝶。”
小雨點乖乖點了點頭,跟著平卉出了水榭,走了好遠還在頻頻回頭去看遺‘玉’,明顯是舍不得,想要遺‘玉’陪伴,但她剛才是也聽見李泰回來了,不大點的腦袋瓜總還記得爭不過個頭比她高上好多的父王,於是才沒有纏著遺‘玉’陪她午睡,幹脆地走了。
“我要帶兵出征。”
遺‘玉’捧著李泰外衫的手指一抖,怔了怔,才又抬起,將他換下的衣裳掛在衣架上,吸了口氣,穩定了心神,轉頭去看他。
“要打高句麗,便要走水路,你是有在沙地征戰的經驗,但對水軍又了解多少,唐軍不占水利,我雖不懂戰事,可也知道,那臨海的小國是個易守難攻之地,前朝派了百萬大軍前去攻城,最終都折損在遼河,你又有何依仗能滅了它,若不能滅其國,縱是打了幾場勝仗,依舊是功敗垂成,到時铩羽而歸,你又該如何是好。”
李泰摘下了頭頂相爭著權位的‘玉’珠金頂,走到窗邊,在遺‘玉’常躺的那張美人榻上坐下,看著她不自覺緊繃起來的眉頭,吐了口氣,道:
“我若不去,父皇必會領兵出征。”
遺‘玉’想說,那就讓皇上去好了,縱是敗了,這等勞民傷財的過錯,也輪不到李泰頭上,現在算是什麽,明知勝算不高,要找個人頂缸麽。
可是她不能這麽說,她可以懷疑李泰的能力,但是不能教唆這個男人軟骨:
“皇上這些年,‘性’情是常有變動,他今時說要禦駕親征,沒準過幾日就淡了念頭,你且等上一陣子,待他心平氣和再說。”
現在宮裏,是少有人不知道皇上喜服丹‘藥’,四年前那場大病過後,皇上便變本加厲地依賴起仙丹靈‘藥’,兩儀殿供養著一群丹方術士,是讓太醫局的太醫們毫無用武之地,每年更有一筆不小的錢財用在這上頭。
丹‘藥’固然能在短時間內讓人‘精’神百倍,身體好轉,但長期服用,是有遺症,又易生依賴,遺‘玉’是明白人,知道皇上未必不清楚這一點,之所以會堅持服用,怕也是同曆史上那些癡‘迷’丹方的帝王一樣,存了長生延年的妄想。
李泰聽了遺‘玉’的勸導,默默地看著她那雙煙霧一樣‘迷’人,卻因這深宮日漸積鬱了‘陰’影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沉聲道:
“這一仗若能攻成,我便不必再等,我不願再等。”
遺‘玉’能聽出他的壓抑,看出他眉宇間隱忍不發的氣勢,心中一陣煩躁,既想要順從他的主意,又不願他去犯險,因她是還模糊記得,曆史上的太宗,似乎正是在禦駕親征高句麗後,最後落得個敗興而歸,懨懨老去,不得而終。
連那名垂千古的唐太宗都因此落魄,這樣一場失敗,她不想李泰的人生會遭遇。
“我不想你去,”遺‘玉’垂下頭,攥著發涼的手指,將心裏話說了出來,“幾年前你到高昌去打仗,我便日夜不能安寧,如今你又要到遼河去,是要我再為你擔驚受怕一年麽,你且再等等不行麽,不要著急,再等等。”
她不敢抬頭,因為怕看見李泰搖頭,她的要求幾乎是任‘性’,對於一隻雄才大略又一心盼望高飛的雄鷹,她卻要求他停留。
“明日我會在朝中向父皇請命,此番征討高句麗一仗,我當會全力而為安心等我事成吧。”
遺‘玉’捏緊了拳頭,聽完李泰堅持己見的聲音,心中的焦躁像是‘潮’水一樣迸發而出,怕自己會忍不住同他吵起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捉奸
從李泰說要請命出征高句麗那天起,遺玉就搬到靜波殿去和小雨點睡,用行動表示了對李泰做出這個決定的憤懣。
李泰難得這次沒有哄她,由她生悶氣,第二天依舊在朝堂上提出要帶兵出征,此舉得到眾臣力推,雖皇上一時並未應下,但是並不如一開始那樣堅持要禦駕親征,態度顯見地緩和下來,是有商量的餘地。
那日長孫衝砸了將軍府的大門,遺玉從宮外回來,就吩咐了於通派人盯著長孫家的動靜,但宋心慈從長孫家逃掉的消息,還是遲了一日送進宮裏。
遺玉聽到這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宋心慈會去找盧俊,她害怕盧俊拎不清,果真將那宋心慈包庇了,真被人發現,宋心慈肚子裏那個父不詳的孩子一準是會被賴成盧俊的,到時候就算盧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已婚的婦人勾搭漢子,隻要沒被抓到先行,通常是不會有太嚴重的後果,最多算是作風問題,但像宋心慈這樣,大了肚子,卻不被夫家承認,一口咬定是私通懷上的,那可就是夠得上通奸罪了,按律是要徒上兩年的刑罰,而男方一旦被查證,同樣是要服刑。
徒刑一年半載不算長,官途浮沉本是常見,朝中一些重臣,諸如長孫無忌房喬這等當年都曾有過牢獄之災,但通奸這樣的臭名聲一旦背上,是一輩子都難甩開。
現確定了宋心慈一事突發是有人在背後搞鬼,長孫無忌也許無意將這件事鬧大,去追究一個庶子的妾室是同誰人通奸,但那個在背後搞鬼的人,怎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怕是早就安排了人盯著盧俊的一舉一動,等著他上鉤呢。
“平彤,去讓人備車,我要出宮。”
遺玉吩咐了平彤,又進到內室把午睡到一半的女兒叫醒,小雨點不情不願地揉著眼睛坐起來,一聽說是要出宮上外祖母家去,立馬就有了精神,乖乖地讓丫鬟給她梳頭洗臉,換上衣裳。
盧俊這麽一折騰,遺玉知道盧氏這幾日定是鬱鬱不歡,把小雨點帶過去,也好分一分她娘的心神,哄得盧氏開心,她再著手料理那宋心慈。
許多武官都喜歡在歸義坊置辦別院,用來存放私物或是接待遠親,盧俊這幾年俸祿豐厚,是積攢了一些家業,在歸義坊也有一座精致的小院。
接連幾日的晴天,今日陰了下來,從早晨悶到中午,看著是將有一場雨下。
晉璐安坐在街角的馬車上,透過車窗的縫隙,看見盧俊從那門前栽有一棵榆樹的宅子裏走出來,上了仆從牽來的馬匹。
待他走遠,她下了車,除了幾年前隨她一起陪嫁到盧家的奶娘餘媽,半個丫鬟都沒有帶。
“咚咚咚!”
剛從走了盧俊,宅裏的門房正打算回去睡午覺,忽聽見外頭敲門,是以為盧俊又折了回來,便倉促披了衣裳跑出來,門一開,看到的卻是不常到這裏來的晉璐安。
“夫、夫、夫人。”門房結結巴巴地喚了一聲。
晉家是書香世家,家裏下人都是規矩有禮,就這餘媽算是個意外,餘媽的夫家原本是給晉博士府上做護院的,同著也練了幾手力氣,晉家是怕家裏這嫡親的小姐嫁給一個武夫會受氣,才故意賠了雖沒喝過幾滴墨水,卻忠心十足的餘媽隨嫁。
餘媽身板結實,一手就將這瘦長的門房撥到了一旁,咬著牙問道:
“說!老爺將那鄙婦安置在哪了?”
門房看看沉著臉站在一旁的晉璐安,料想這是夫人捉奸來了,既怕受牽連,又怕老爺回來會治他的罪,兩難這下,便傻站在門口,說不上話。
餘媽看他這個維諾樣子,就知道人確是被藏在裏頭,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蓋在那門房腦袋上,罵道:
“趕緊老實說,分不清楚裏外人了是不是,夫人就在這裏,你還想替誰遮掩,背主的東西,你當那賤婦是什麽好玩意兒,遭累了老爺,果真殃了這一大家子,頭一個先打死你!”
門房嚇的一哆嗦,這便顧不得許多,伸手指了西院的方向,還哭著臉一五一十交待道:
“昨天晚上老爺把人領回來,就住在西廂了,老爺還交待小的們好生服侍著,不許同外頭亂說,非是小的故意遮掩,夫人您就饒了小的吧。”
主仆兩個是都沒理他求饒,餘媽在前頭開路,就跟晉璐安氣衝衝地往西廂找人去了。
這宅子不算大,因為不常住人,下人並沒安排幾個,一路上沒遇見什麽人。
穿過一座小花園就是廂房,小院外頭裝有兩扇漆花矮木門,兩邊打開著,晉璐安走到院子門口時候,那外來的主仆兩個正在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下說話,她一眼望見人影,隱約聽見說話聲,並沒急著進去,而是沉了一口氣,拉著要往裏衝的餘媽,就站在院子邊上聽她們說話。
“小姐,看著要下雨了,您回屋裏頭歇著吧,剛才虎大哥走時候不還叮囑您好好休息,養著身子麽,您那會兒答應的好好的,這人一走,就不聽話啦。”
宋心慈氣色並不多好,但被丫鬟這樣打趣,略顯蒼白的臉上還是浮起了一絲紅潤,她伸手打了一下喜鵲,道:
“你又來笑話我,前頭被關了幾日,好不容易逃出來,我不願回房裏悶著,你就讓我在院子裏多走一會兒,等來了雨再進屋也不遲。”
“那就再待一會兒,不然晚上虎大哥來了,奴婢可是要告狀的。”
喜鵲一邊撅嘴,一邊在桂樹下頭的石凳上鋪了軟墊,扶著腳步虛浮的晉璐安坐下來。
“知道了,就你管的寬,”宋心慈碎念了她一句,扭頭看著這跟了自己許多年,同甘苦共患難的貼身侍婢,心思一動,便伸手拉過她,兩人擠在一張凳子上,說悄悄話。
“喜鵲,我同你這些年,曆了那麽多事,是早沒將你當成外人看,如今我落到這個地步,你還不離不棄地陪在我身邊,感激的話,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說,就想著若有下輩子,我要能與你做對親姐妹是該多好。”
喜鵲被她誇的不自在,“小姐...”
“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宋心慈抓緊了喜鵲的手,與她親昵地並著肩膀,幽幽道:“我是過來人,看得出你同我一樣,心都寄在一人身上,你別當我不知道,每回見了念安,你是比我臉上笑還要多。”
被她說破這點心事,喜鵲麵露倉皇,整張臉丟羞紅了去,宋心慈仿佛沒察覺她這異樣,一手撫著還未顯身的小腹,自顧說下去:
“可我們眼下處境的確不好,我本是長孫家的妾室,遭了夫君厭棄,本來得上一紙休書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可他們要墮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答應,適才逃了出來。長孫家門高勢大,如今我已無退路,爹娘在揚州,他們最要臉麵,聽到這消息,肯定是會與我斷絕關係。”
“然錯已鑄成,家是回不去了,現在我們也隻能躲在這小院裏,等著風平浪靜後,最好的結果,是念安他對我尚且存有一絲情意,能將我這可憐人收成外室,免得咱們飄零在外,到那時,我身邊也隻有你一個人,我是想著,咱們兩個拿後半輩子,做一雙好姐妹,好好地服侍他,報答他的恩情,就是怕委屈了你,同我一樣不見天日,成了別人口中厚顏無恥的女子。”
“小姐您說什麽呐,”喜鵲鼻子發酸,伸手抱住了宋心慈的肩膀,替她不平:
“其實當年若不是夫人和老爺阻攔,您同虎大哥早就成了好事,哪裏還輪得到別人來做這將軍夫人,我聽人說,虎大哥家裏那位夫人,是奉了母命娶的,他們會有幾分真情,要論起來,虎大哥還是先向咱們家提的親呢,虧她當日還好意思辱沒您,要我看,她才是厚顏無恥的那個。”
“我呸!”
兩人正說到感慨處,沒留神是被院門口突然出聲的餘媽嚇了一跳,回過頭,就見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穿了那矮花小門,朝她們走了過來。
隔了這麽兩年,卻不難認出人來,主仆兩個慌慌張張從石凳上站起來,喜鵲挺身護在宋心慈身前,一臉戒備。
喜鵲是忠心護主,餘媽也不差,晉璐安可以說是她看著長大的,哪容人說上半句不好,聽那兩個在院子裏唧唧歪歪地背後說人,早就上了火,還沒走到跟前,餘媽是已伸手指著她們鼻子破口大罵:
“你們這渾身惡臭的髒東西,也敢埋汰我家夫人,真難怪會做出那等傷風敗俗之事,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整天惦記著偷漢子,怎地不幹脆上樓子裏去掛牌,好叫你們偷個痛快!”
上了年紀的婦人罵起街來,那可夠勁兒,宋心慈主仆被她臭罵了幾句,一個是臉上血色盡退,一個是被氣地爆紅了臉。
“你、你——”
喜鵲想要還嘴,可一個字還沒說完,就被餘媽厲聲打斷:
“閉上你的臭嘴,這裏可不是你們這髒物待的地方,趕緊收拾了東西給我滾出去!”
見她麵目凶惡的模樣,宋心慈打了個哆嗦,喜鵲一口氣強提上來,硬著脖子扛了上去:
“你憑什麽讓我們走,是虎大哥要我們住在這裏的,有本事你去叫虎大哥來攆我們!”
餘媽扭頭瞥見晉璐安從剛才起就青白的臉色,怕她會因為眼前這對沒臉沒皮的主仆方才的話亂想,便不耐煩地一手扯了同她嘰嘰喳喳的喜鵲,一手去拽躲在她身後的宋心慈。
“走,趕緊給我走!”
宋心慈被她扯住了手肘,是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跌跌撞撞被她拉扯著向前走,喜鵲可不是好惹地,看餘媽力氣大,甩脫不開,心急之下,便一張嘴,低頭咬在了餘媽的手背上。
“啊呀!”
餘媽吃痛,下意識地甩了手,左邊的宋心慈就這麽被她撩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栽了個跟頭。
“小姐!”喜鵲脫身,哭叫著撲向跌倒在地的宋心慈。
“奶娘,”晉璐安是被那瘋丫鬟嚇著,眼見自己奶娘手背上兩排滲人的牙印,正滴溜溜往外冒血,慌忙抽了帕子上前去捂。
“喜鵲...疼,好疼。”
“小姐,小姐,嗚嗚,您要不要緊,磕著哪了?是哪裏疼?”
“奶娘,你別亂動,我先給你包起來。”
“你們、你們傷了我家小姐,我同你們拚命!”
晉璐安正拿帕子給餘媽包裹手背,誰想那瘋丫鬟就突然撞了上來,伸著爪子要撓人,餘媽眼明手快地反手一巴掌,掄在喜鵲肩上,是沒叫她碰到晉璐安一根頭發,可也叫這不經打的丫鬟向後跌倒,同她家小姐滾在了一起。
晉璐安看著這鬧騰的場麵,太陽穴是突突地跳個不停,她本不願來這裏,這些年,她多少次獨守空房,忍受著盧俊懷抱他人,盡力做一個賢良大度的妻子,不也過的好好的。
可是為了家宅安寧,為了不讓已經暈頭轉向的盧俊因這件風流韻事誤了名聲,她必須得來,背著盧俊,做一個惡人,把這個為了一己之私就帶給她丈夫災禍的女人趕走。
冷靜下來,晉璐安拉扯住惱怒地上前欲罵的餘媽,晉璐安正待說些什麽,就聽一聲怒喝在身後響起: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她回過頭,眼裏隻有盧俊怒氣衝衝的一張臉,她恍了恍神,目光隨著他回轉,看著他跑過來,憤怒地瞪了她一眼,越過她身邊,彎下腰,去攙扶地上那對主仆。
她可以容忍他納妾,容忍他花天酒地,容忍他背著自己同一個有夫之婦私會,但卻受不了他一個冰冷無情的眼神。
“虎大哥,虎大哥...”喜鵲哭哭啼啼地拉扯著盧俊的衣袖,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樣。
盧俊將半暈半醒的宋心慈小心扶起來,讓她靠在胸前,一邊去掐她人中,一邊抬頭怒視晉璐安: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讓人跟著我嗎?我就是要看看,你背著我究竟能做出什麽事來,虧我從前以為你是個心胸寬廣的女人,你真是叫我失望。”
晉璐安看著盧俊滿是指責,毫無一絲關心和歉疚的目光,霎時間,心都涼透了。
她有些怔忡,連日都沒能休息好,恍恍惚惚,那些支撐她平淡度日的,曾經有過的甜蜜和快樂,似都漸漸淡化了,心神正待飄遠,卻被這院子裏忽而響起的一聲冷笑拉扯回來。
“你這會兒糊塗的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了,還知道什麽叫失望?若論失望,我才是對二哥你失望之極。”
那矮花小門處,端立著一人,一襲紫裳紅裙,彰顯著身份的金雀簪頭,冷眼淩眉,目光所及,煞盡了人的銳氣。
遺玉慢步走進來,身後頭跟著平彤平雲,還有帶路她到這裏來的盧孝。
走近了,遺玉才看清楚神情遲愣的晉璐安臉上掛的淚痕,心中暗歎,便伸手給她:
“我還沒來過這宅子,嫂嫂帶我尋處幹淨地方坐吧。”
晉璐安被餘媽在背後戳了戳腰,這才遲鈍地去挽了遺玉的手。
遺玉搭著晉璐安比她還要冰涼上一些的手掌,扭頭見那個禍根還閉著眼睛靠在盧俊懷裏,頓時拉下臉來,張口道:
“宋晴媛,你現在是要自己起來,還是要我讓人架著你走,你可想清楚了。”
盧俊一臉迷糊,低下頭,就見懷裏的宋心慈眼皮動了動,竟是在遺玉話音落下片刻之後,便幽幽轉醒過來。
宋心慈茫然地睜開眼,掃了一圈,看到遺玉時候,驚慌地試圖搭著盧俊的肩膀站起來,口中敬畏又有些懼怕地喚道:
“拜、拜見太子妃。”
遺玉見她到在自己麵前還要裝,是又覺得可笑又覺得氣惱,並不著急揭穿她,隻瞥了她一眼,便同晉璐安率先出了這被薰的滿是臭味的廂房。
“都隨我來。”
盧俊見宋心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原本想要攙扶她,但看看遺玉生氣的背影,最後還是悻悻作罷,囑咐喜鵲扶好她,跟在遺玉。
一行人來到花廳,遺玉拉著晉璐安坐在上座的長榻上,揮手讓平卉跟著下人去準備茶水。
盧俊走了進來,挑了左側一張椅子坐下,隨後進來的宋心慈主仆,則手足無措地站在堂屋當中。
盧俊指了對麵,“坐吧。”
宋心慈怯怯地抬頭看向遺玉。
“站著。”遺玉道。
“咳,她身子不便,還是讓她坐著吧。”盧俊道。
遺玉道:“二哥當我是什麽人,她是何等身份,有我在的地方,輪得到一個賤妾坐嗎?”
盧俊啞然,太子妃之下,非是五品以上命婦,皆不得坐。
喜鵲偷偷歪了歪嘴,宋心慈悄悄擰了她一下,兩人是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裏,沒敢去坐。
盧俊拿遺玉沒轍,隻能看著臉色發白的宋心慈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裏,晉璐安心不在焉地低著頭,遺玉看著門外不說話,一屋寂靜,直到平卉送了茶回來,遺玉將熱茶遞到晉璐安手上,才悠悠開口:
“說吧,你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無題
“說吧,你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遺玉看著宋心慈低下頭去,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回答,就又問了一遍:
“怎麽,你肚子裏懷的孩子,自己都弄不清楚是同誰有的?”
遺玉的口氣半點譏諷不帶,可說出的話卻是刺人耳朵,宋心慈瑟縮了一下,盧俊是也覺得遺玉說話難聽,便忍不住咳了一聲:
“咳。”
遺玉就把目光轉向他,“二哥咳什麽,難不成她這肚子裏的孩子是你的?”
晉璐安動了動。
盧俊急忙擺手,滿麵尷尬地解釋道:“怎會,我同心慈她雖有私下來往,當向來是循規蹈矩,不曾有過逾越,你也真是的,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同一個有夫之婦私會交往,相互直呼姓名,我現在還真不知道二哥是什麽人了,你一口一個‘心慈’,叫的是人家的閨名,不知道的,我還當這宋姨娘是咱們家的人呢。”
遺玉刺兒了他兩句,盧俊怎說得過她,隻得啞口無言地看著她,遺玉見他不吭聲了,便又扭頭去對宋心慈道:
“你要是實在想不出來這孩子是誰的,我也不勉強你說,隻是你妄想把這來路不明的孩子栽贓到我兄長頭上,讓他陪你背這私通的罪名,我告訴你,不可能。”
宋心慈還是低著個頭,隻是握著丫鬟的手指收的死緊。
“這還用問嗎,我家小姐懷的孩子,當然是長孫家三公子的,小姐才沒有同人私通,您雖是太子妃,可也不能亂冤枉人啊!”
遺玉掃了這個蹦出來嘰喳的丫鬟一眼,沒理睬她,又轉頭對盧俊道:
“二哥聽見了,這孩子是人長孫家的,她懷著夫家的孩子擅自私逃,你把人收留在這裏,是打算要霸占人家的妻妾,強占人家的子女嗎?”
被她胡亂冠罪,盧俊哭笑不得,脫口而出,“瞧你說的,我是想幫人,怎麽到你這裏就成了作惡呢。”
“幫人?”遺玉回頭看著宋心慈,目光從她釵環樸素的頭頂上一路滑到她腳底下,裙邊露出來的一雙篾了金線的繡履,想到從盧孝那裏聽來的,還有派一凝去查探的,不禁悶笑一聲,搖著頭對盧俊道:
“你不是假傻,是真傻。”
盧俊被她說的迷糊,遺玉就這茶杯潤了潤喉嚨,又一次開口詢問宋心慈:
“長孫三公子平日待你如何。”
這一句話問的無關緊要,宋心慈一直低著個頭,遺玉也看不大真切她的神情,但是眼尖地發現她的腳步挪了挪,向後退了小半步,這種反應,通常是在人將要說謊,或者是底氣不足的時候會出現。
“...公子他待我還好,不曾短過心慈吃用。”
盧俊麵上露出一些嘲色,遺玉看了他一眼,又問:
“那比起我二哥呢,哪個待你更好?”
喜鵲想要開口說話,宋心慈偷偷扯了她一下,轉頭看著盧俊,勉強一笑,道:
“您這麽問,叫心慈如何回答,衣食無憂固然是好,可再多的錢財比不得真心誠意,誰對心慈好,也隻有心慈自己心裏清楚。”
遺玉挑了眉毛,見盧俊麵有動容,兩個人當著晉璐安這個正房嫡妻的麵就在那裏“眉來眼去”,是不客氣地笑出聲:
“你倒是比我想象的還要機靈一些,懂得避重就輕,更懂得撩動男人的心思,也難怪長孫三公子會被你哄的服服帖帖,隻對你一人寵愛有加,我二哥也被你迷的暈頭轉向,隻把自己當成了救你這‘可憐’女子於水火的情聖去了。”
宋心慈肩膀一縮,盧俊皺著眉頭去問遺玉:
“你說這是什麽意思?”
遺玉朝一旁伸出手,平彤從袖子裏掏出了兩隻不起眼的荷囊遞上去,喜鵲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她們的東西,驚叫道:
“你們翻我們的東西!”
“你以為她真就是走投無路,身無分文才來找你的麽?”
遺玉邊對盧俊說,邊將剛才讓平彤借著倒茶在宋心慈她們暫居的廂房裏搜出來的錢囊打開,手一倒,叮叮咣咣,是將裏頭的半袋金豆子,還有折疊成小方塊便於攜帶的貴票都給抖落到了桌上,幾顆金豆子調皮地滾落到地上,蹦到了盧俊的腳邊,碰了他的鞋尖,才停下來。
遺玉展開一張貴票,看了眼上麵的麵額,又展開一張,再展開一張,回頭看看又把頭埋到胸前的宋心慈,笑了。
“這些零碎的金粒子,我就不說了,二哥可知道這裏是多少?”
遺玉抖了抖手上的一小疊皺巴巴的貴票。
盧俊下意識地搖了下頭。
“我讓人查過了,宋家沒什麽資產,陪嫁給她的嫁妝也不多,她一個婦人,哪裏存得這麽多錢,就不必我再對二哥解釋了吧,這裏每一張,都是蓋了紅黃兩道戳印的大字票,一張是兩千兩,你自己數數吧。”
平彤又從遺玉手裏接過那疊票子,送到盧俊手上,盧俊捏著那一疊貴票,看著最上頭一張清清楚楚印的大字,還有章號,就覺得頭開始發懵。
就連晉璐安都吃了一驚,那疊票子,若真是兩千一張的,怎麽著也有個兩三萬了,想她掌持著將軍府還有盧俊的一些家底,家裏的金銀銅錢加上票子,折合下來,算成銀兩,最多不過是有四萬,這宋心慈一個小小的姨娘,竟就比的上他們將軍府的身家了。
“心慈,你...你是哪來的這麽多錢?你不是同我說,說你...”
到這時候,盧俊是也遲覺出不對來,他一直都以為她過的不好,他同宋心慈私下來往這兩年,沒少聽她訴苦,說起長孫止如何地苛刻她,說起長孫止如何地打罵她,甚至每每將他與長孫止比較,後悔當初聽從了父母之命,錯過了同他的姻緣。
他從一開始的不耐煩,變成了同情,覺得她可憐,尤其是當她露出後悔當初的神情,他的虛榮心就會鼓漲起來,就不自覺地想要對她好。
可鬧了半天,原來什麽都是假的!
盧俊憤怒之餘,隻覺得手裏這一疊貴票,就像是十幾個巴掌一樣,一下一下,狠狠耍在他臉上。
到了這份上,宋心慈又成了啞巴,她低著個頭,誰都看不清她臉上是羞愧還是慌亂,那隻喜鵲也沒了氣焰,對上盧俊難以置信的眼神,懦懦地撇開了目光。
“為什麽,你為什麽哄騙我?”任是個有些骨氣的男子,發現被一個女人耍了,恐怕都要生氣,更何況是盧俊這個脾氣本就暴躁的。
想來宋心慈和喜鵲這些年是沒怎麽見過盧俊發怒,當下瞧他虎目圓凳,額頭上青筋直暴的樣子,是被嚇得手拉著手後退了兩步。
遺玉隨手將那兩隻錢囊丟在桌上,譏誚道:
“你瞪她們做什麽,是你耳根子軟,她說什麽你就信什麽,我就納悶了,就這麽一個貪慕虛榮又自私自利的女人,也能哄得你跟家裏吵架,說不得日後還要幫人家養兒子,二哥你就不怕到時候也跟那長孫止一樣,被她帶了綠帽子,到時等她被別人弄大了肚子,你再瘋瘋癲癲地拎著刀追著她滿街亂砍嗎?”
瞧盧俊被氣得呼呼喘氣,胸前一起一伏,遺玉還嫌不夠,直接澆了一桶熱油上去:
“你當她真是在夫家忍辱受氣,才轉頭惦念起你的好嗎,現在你可知道了,那長孫止待她,可不比你差上一星半點,我告訴你,你是早就被人家當成傻子給盯上了,你以為這宋晴媛好端端地找上你做什麽,二哥,我今日就明白地和你說了,他們的算盤怕還是打在我身上,圖謀著要不利於我,從你這裏下手呢。”
遺玉心裏這些天一直存著氣,她對李泰發不起火,又怨不起盧俊,就隻好追根究底,惱起宋心慈和她背後的指使者,若非是他們搗鬼,長孫無忌怎麽會突然失了立場,開始著手對付起李泰,李泰又怎會失了耐性,再一次把目光轉向了戰場上。
這宋心慈不是滿心以為盧俊對她餘情未了麽,遺玉今天就是要讓她看個清楚,她在盧俊眼裏,到底有幾斤幾兩!
她這一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從小一起吃苦長大的親兄妹,於盧俊來說,小妹就是他心頭的一塊軟肋,再沒什麽是比聽到有人要傷害遺玉更能惹怒他的了。
盧俊可是帶兵打仗殺過人的武夫,手上沾過鮮血無數,平日瞧著憨厚,但真發起火來,豈是兩個弱女子能抵得住的。
“說!你為什麽要騙我!”
盧俊騰地一下從椅子上坐了起來,一大步走到宋心慈麵前,將那疊銀票抖地唰唰作響,是快甩到了宋心慈的臉上。
白天見他還是一臉寬厚溫和的笑容,這就成了要吃人的老虎,宋心慈被嚇地不知所措,躲到了喜鵲的身後,隻能用哭聲掩飾她的慌張:
“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不是什麽!”
盧俊黝黑的臉上被氣的泛出紅色,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把宋心慈揪到跟前。
“虎、虎大哥,你這是做什麽?”喜鵲也害怕,可她是忠仆,到這時候,還不忘攔在宋心慈身前,“小姐縱是對你說了些謊話,可她還不是因為想要多見你幾麵,你怎麽能懷疑她對你的真心?”
“什麽叫真心?”遺玉打斷了他們的吵吵,一手拉住了默不作聲的晉璐安,語重心長地道:
“是一個女人被夫婿寵愛,還惦記著旁的男人,在他麵前搖尾乞憐,又為了自身安危,不顧他名聲前途,帶著一身汙穢糾纏?還是一個女人,為了替她的夫婿分憂解勞,勤勞操持家務,孝敬母親,為了不讓他的夫婿被奸人所害,殫精竭慮地想著辦法挽救,眼見他對別人溫柔體貼,對自己卻是橫眉冷對,還要默默地承受。”
“二哥,虧你長了這麽大的個頭,是連虛情假意和一片真心都分不清了嗎?”
晉璐安心頭酸澀,遺玉的話是說到了她的心坎裏,將她這幾年壓抑在心頭的委屈,一下子都挖了出來。
“我...”盧俊聽完這一席話,就抬頭去看晉璐安,適才發現一向將自己打點的整齊幹淨的她,實則神情憔悴,氣色虛弱,那雙曾經明朗活潑讓他心動的大眼睛裏,極力掩飾卻還是不經意流露的委屈,是能讓他心痛,再扭頭去看淚眼漣漣,眼神同樣可憐兮兮的宋心慈,頭頂上就好像是一盆冷水澆下來,清醒了。
他這是怎麽了,不是最不齒負心的男子,可回頭去看,這些年,他自己又做了些什麽。
“二哥怕是早就忘記了,你完婚那天晚上,我在新房外頭同你約了什麽。”
“我、我...我沒忘。”盧俊底氣明顯不足,他這會兒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晉璐安的臉色。
“我、我到外頭去走走。”晉璐安已忍受不住這裏的氣氛,她捂著嘴,站了起來,草草對遺玉行了一禮,幾乎是跑了出去。
遺玉是對晉璐安心存愧疚,這份姻緣可以說是她促成的,她欣賞這個落落大方的姑娘,所以是曾囑咐過盧俊要善待妻子,可是她二哥到底還是虧待了人家。
“璐安!”
盧俊這回不用遺玉再提醒,將手裏的貴票摔在地上,拔腿便追了出去。
遺玉也不喊叫他們,目送他們跑沒了影,才擺了擺手,讓平卉到門外頭去守著,不叫下人近了。
盧俊一走,遺玉根本就沒有給宋心慈鬆口氣的機會,戴著翡翠玉扣的手指在桌麵上叩了叩,冷眼看著驚魂未定的她們,開口道:
“宋晴媛,你現在有兩條路走,一是老實交待誰指使你糾纏我二哥,讓你鬧出這麽多是非,我會讓你們送出關中,找個地方安置你們,讓你們安度後半生,或者,我現在就將你們兩個打包送回長孫府,再把你哄騙長孫三公子這些財物都交給長孫大人,好息了長孫家的火氣。”
那丫鬟喜鵲是稀裏糊塗地聽著遺玉問話,宋心慈目光閃躲了一下,低頭抹了抹眼淚,苦笑道:
“我知道太子妃厭惡我,可我哄騙念安,的確隻是為了親近他,您怎會以為有人指使我呢?我不知道該怎麽同您交待那些莫須有的事,您若是實在不信,不如就將我遣送回長孫家吧。”
遺玉換了隻手墊在桌麵上,歪著身子,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了,道:
“看來你不怕回長孫家,那我知道了,你隻要說,是長孫夕,還是長樂公主?”
剛才還有些鎮定的宋心慈,在聽到遺玉口中一個名字時,是有很短的一刹那露出慌色,雖然她掩飾的夠快,卻還是被遺玉洞察。
“太子妃怎麽會以為這事同她們有牽扯,這——”
“好了,”遺玉打斷了宋心慈的辯解,既然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就不再讓眼前這兩個煩心的東西礙著,揮了揮手,讓一凝把人送了出去*
還是無題
宋心慈和喜鵲灰頭土臉地攆回了西廂,被下人推著進屋,門從外頭關上,還帶著哢嚓一聲脆響。
喜鵲撲上去拉門,發現外頭落了鎖,便驚慌地拍著門板大叫道:
“回來你們別走為什麽鎖我們,放我們出去回來啊”
她喊了半天沒見人應,扭頭見宋心慈失魂落魄地站在屋子當中,喜鵲跺跺腳,又調頭去查看屋子裏的窗戶。
“小姐,小姐,他們把咱們關起來了,這可怎麽辦啊,您說他們是想幹嘛,會不會害咱們?”
喜鵲沒發現出口,又掉過頭去找宋心慈商量辦法。
“那太子妃看著就不是個好說話的,咱們被她關在這裏頭,還能出去嗎?小姐,您倒是說句話啊,奴婢都快要急死了,虎大哥他會回來救咱們嗎?他應該不會放著咱們不管吧,雖說您是騙了他,可您這也是為了想同他在一起啊,他怎麽能就不分青紅皂白聽了人的挑唆,他該不會真以為咱們是圖謀——”
“別說了”宋心慈突然尖叫了一聲,打斷了喜鵲的追問,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和略顯病態的臉:
“念安他會回來的,他不會丟下我不管,剛才他隻是一時之氣,等他消了氣,他就會回來,他放下不我。”
她的語氣,帶著十二分的肯定,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
“是啊,”喜鵲也冷靜下來,強自鎮定道,“虎大哥會來的,當年、當年在揚州城的時候,他可是寧願為您舍了性命的,他把您看的比性命都重要,又怎麽會放著您不管呢。”
宋心慈不再說話,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飲下,擦了擦嘴角,她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攏了攏有些淩亂的發鬢,緩慢挪向內室,口中輕聲道:
“我去睡上一會兒,等念安來了,你再叫我起來。”
她和衣躺倒**,脫了鞋蓋好被子,閉上眼睛,不多久就沉沉睡了過去,夢裏,是又回到了煙雨蒙蒙的揚州,歸雁橋下,那高大爽朗的青年,靦腆地兩手捧給她一塊玉璜,將一片癡情交到她手心上。
“心慈,我是個粗人,不大會說話,我保證將來讓你過上好日子,一輩子好好待你,等到時機恰當了,我就去向宋大人求親,你願意等我嗎?”
“念安哥,我等你,心慈這輩子除了你,誰都不嫁,明月作證,如違此言,定叫我後半生孤枕長眠,寂寞老死。”
喜鵲在外頭坐了半天,冷靜下來後,想起來進屋去看宋心慈,她輕手輕腳地靠近窗邊,想要給她遮一遮被子,低下頭,卻驚見她緊閉的眼角上,正不住地湧出水光。
盧俊追著晉璐安走了,連聲招呼都沒和遺玉打,遺玉回到將軍府去接小雨點,聽下人說盧俊和晉璐安還沒回來,是也不知他們又跑去了哪。
到盧氏院子裏,天色已經暗下,客廳裏亮著燈,還沒走進屋裏,就聽見盧氏正在同小雨點說話:
“呀,這葫蘆畫的可真像,是誰教你的呀?”
遺玉一聽這話,起先納悶,別說她沒教過小雨點畫葫蘆,恐怕小家夥連葫蘆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呢。
“不是呼呼,是小鴨子,水上的小鴨子,”小雨點坐在盧氏腿上,奶聲奶氣地伸手比劃道,“母妃宮殿後麵有一個湖,這麽大,小鴨子在水上,遊啊遊,紅的綠的,可好看啦。”
這下換成盧氏納悶了,“怎地宮裏頭還養了鴨子麽?”
“撲哧”一聲,立在圍屏後頭的遺玉忍俊不禁,撥了簾子走進來,見盧氏被小雨點糊弄的稀裏糊塗,笑道:
“娘莫聽她亂說,有一回我帶她出宮到東市去挑選筆墨,她看到河裏的鴨子,就記下了,隻當在水麵上遊的都是鴨子,您想後宮幾時養有鴨子啊,那不過是一群鴛鴦,硬被她指鹿為馬了。”
“哈哈,這小東西,”盧氏失笑。
“母妃”小雨點看見遺玉,一出溜,就從盧氏腿上滑下來,踩著一雙盧氏新做好給換上的繡絨小鞋,撲著跑向她。
遺玉彎腰把她抱起來,親了親她蘋果一樣的紅臉蛋,走過去在盧氏身邊坐下,信手拿了小雨點剛才畫的幾張紙看了,暗道難怪盧氏不認,小家夥畫小鳥,從來都是兩個圓圈套在一起,小的那半拉是腦袋,大的那半拉是身子,可不就像個葫蘆麽。
盧氏見小雨點親熱地摟著遺玉的脖子不撒手,叫了她幾聲不見她答應,便伸手輕輕捏了捏小雨點的耳朵,佯作吃味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娘倆是十天半個月沒見著了,這才走了多大會兒啊,何時也沒見你同祖母這樣親過。”
這裏離歸義坊不遠,遺玉出去是有一個時辰都不到,奈何小雨點極喜歡纏著遺玉,出宮時候還嘟囔著要見盧俊,可遺玉離開這半晌,她轉眼便隻剩下想娘了。
“來,乖,下來,”遺玉拍拍小雨點的屁股,半拉半哄地把她抱了下來,讓她陪著盧氏坐好。
盧氏一個月才見一回外孫女,縱是家裏頭還有兩個小孩子,都抵不過對小雨點的喜愛,摸摸她腦袋,捏捏她小手,是覺得哪裏都是好的。
“你剛才去找你二哥,那宋氏是在他那裏麽?”
“在呢,昨天晚上才領回來的,娘放心,我已經代您教訓過二哥了,他這會兒點子已經清了,正忙著哄嫂嫂高興,想也顧不上什麽宋氏趙氏的了。”
遺玉辦事,盧氏向來放心,女兒不叫她管,她也就不多問,約莫這件事該揭過去了,便感慨道:
“你二哥經過這件事,也該長長記性了,他啊,吃虧就是吃在太認死理上,聽不得勸,一條道走到黑,非得見著血,認得錯了,才肯回頭。”
遺玉點頭稱是,盧氏大概是對盧俊的感情生活有些灰心,不願多管,就沒怎麽詢問遺玉詳細經過,看時候不早,就沒再等盧俊他們,讓下人傳了膳,挪到飯廳去吃晚飯。
盧俊現下是有一子一女,長女是妾生的,而長子,則是晉璐安所出,年紀比小雨點要小上一歲還多,排上盧家的輩分,應該是“承”字輩,大名叫做盧承康。
小康康襲了盧俊的性子,屁大一點,將才學會走路,便調皮搗蛋地讓人頭疼,但乖就乖在人挨打愛罵都不會哭,摔了跟頭爬起來一樣是嬉皮笑臉,那個機靈勁兒可不似盧俊小時候,用盧氏的話說,倒是有些像盧智還在房家做大少爺那陣子,很容易討得大人喜歡。
晉璐安打算好今天要跟蹤盧俊出去,未免晚上回來同他爭吵,一早就把兒子送到了娘家,是以遺玉今天回娘家,沒見到小侄子,不能聽他口齒不清地喊上一聲“小姑姑”,頗為遺憾。
飯後,盧氏依依不舍地將遺玉母女送到門口,看了她們上車,出門老遠,是還在門口站著,遙望她們離去。
已經是四個孩子母親的小滿站在她後頭,嗬嗬道:
“每回送走小姐,您呀,都跟掉塊肉似的。”
盧氏並不理她的玩笑,依舊固執地望著那輛行駛平穩的馬車,直到看不見了,才轉過身往回走,這是自從遺玉住進皇宮以後,她便養成的習慣,也是一個關心女兒卻不能將她留在身邊的母親,唯一的堅持。
接連著幾日出宮,遺玉知道再往外跑,不定就有言官又上太極殿去告狀,於是第二天,便改為招人進宮。
她還是宿在靜波殿裏,依舊不和李泰說話,除了吃飯時候,是讓下人將膳食擺在崇光殿裏,其他時間,一概不主動去找李泰。
這些日子李泰是忙著準備攻打高句麗的事,顧不上她,好在是每天吃飯時候她會在他眼前晃晃,讓他見著人,不然早去靜波殿把人給扛回來了。
早上派人出宮去請,不到半個時辰,高陽就風風火火地來了。
崇光殿後修有一座小,比照著翡翠院裏閣的模樣,原本不動地照搬了過來,因為這裏采光好,有通湖風,遺玉沒事就喜歡在這上坐著。
高陽來的時候,她正坐二的露台邊上翻看書,聽見小黃門通報,隔著欄杆往底下看了一眼,隻見到高陽的人影進了,不多會兒,她爽亮的說話聲便在上響起。
“每回見你,不是捧著書本就是握著筆,就不能閑下來去玩一玩麽,走走,去換身衣裳,陪我到東郊騎馬!”
許是生有一子,做了這兩年母親,高陽逾過二十歲,性情做派是較以前收斂許多,雖京城裏仍不免有人背後看不慣她刁蠻囂張的,但好歹記恨她的人,這兩年是沒多添幾個。
高陽上前扯住遺玉胳膊,就想把她從躺椅上拉起來,遺玉笑著拂了她的手,道:
“騎馬有什麽好玩的,我這裏有更好玩的事。”
高陽待在公主府,整天閑的發悶,聽見遺玉這麽說,當然是來了興趣,鬆開她的手,就在她對麵的紅綢短榻上坐下,問道:
“什麽好玩的,你快說說。”
遺玉把手裏的書卷了卷,在手心敲了一下,道:
“你還記得麽,上個月你跑到我這裏來發了一通脾氣,說是有人寫了一篇名為《刁女》的文章在私下流傳,上頭列舉前朝幾位潑婦,還將你也列在了其中,說你是個,嗯,怎麽說來著?”
高陽臉色頓時陰了下來,磨牙道:“說我是個蠻不講理的母夜叉!”
“哦,對,就是這麽說的,”遺玉笑眯眯地將書卷又在手心上“啪啪”敲了兩下,看起來,竟有幾分幸災樂渦的意思。
那篇文章幾乎是在半座長安的富貴人手裏都傳了個遍,遺玉後來也看過,裏頭是將高陽給描述的凶神惡煞,還細數了一些她橫行霸道的事實,雖確有其事,可不免過分誇大其辭。
總之,高陽剛剛見好的名聲,是又被那一片文章給抹黑了回去,每回出門,宴會聚樂,她還都要忍受上各種各種偷偷摸摸,又奇奇怪怪的目光,是叫十分愛麵子的高陽大為火光,當時就到東宮來同她鬧了一場,摔壞了她幾隻花瓶。
“等我找著是誰起的頭,你看我饒得了她們,哼!”高陽沒好氣地去瞪遺玉,“你提這糟心事幹什麽。”
遺玉撩了撩眉頭,伸手指她,“上個月是誰來找我幫她查究的?這下又問我提起來做什麽,是誰做的我已幫你查到了,那篇文章確定是從女館最先傳出來的,但你也曉得那是長樂公主的地方,現在就看你是要忍下這口氣,還是同我一起出口惡氣了。”
“啪!”高陽一巴掌扣在茶幾上,震的點心盤子都哆嗦了兩下,“忍得下氣就不是我李玲!”
她鼻子裏忿忿噴了幾口氣,一轉頭,想起來什麽,又問遺玉道:
“你剛說什麽,你也要出氣,你出什麽氣?難道女館那群臭丫頭也惹了你不成?”
遺玉摩挲手裏的書卷,看著她,笑而不語。
高陽早習慣了她說話藏一半露一半的毛病,並不追究到底她怎麽一回事,抻了抻袖子,獰笑道:
“早就看她們不順眼,整天裝模作樣,不就是拿了幾塊五院藝比的牌子麽,個個鼻子都要仰倒天上去了,有皇姐撐腰,在本宮麵前都敢竊竊扭扭的,現在是連詆毀我的事都做得出了,我這次要是不給她們個教訓嚐嚐,保不準過幾日就要爬到本宮頭上撒野了!”
說罷,她騰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遺玉也不拉她,就在她背後涼涼道:
“你打算怎麽教訓她們,拿你的馬鞭抽她們一頓,好坐實了你那母夜叉的外號,讓人都知道那篇文章不是寫假的?”
高陽腳步一頓,氣衝衝地轉過頭,“那你說該怎麽辦!”
“你先過來坐下,”遺玉搖了搖手中書卷,示意她回來。
高陽踟躕了片刻,到底是不情不願地回來坐了。
“你有什麽好主意,就趕緊說,反正我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不是正同你說呢麽,急什麽,”遺玉笑瞪了她一眼,招招手,示意她附耳上前。
高陽傾身湊近她,就聽遺玉在耳邊如此這般支招,完罷,臉上登時雨過天晴,拍著腿叫道:
“好、好,就這麽辦!”
遺玉抬手摘了發間一枚常戴的墨玉簪子,遞給了高陽,道:“人你去管史蓮要,就說我吩咐的,隻管叫她挑最聰明機靈的,不要怕鬧大——出了什麽事,有我擔著。”
遺玉這最後一句話,要是放在幾年前說,傳出去是要招人笑話,可而今說出來,是能連高陽這本不怕事的人都覺得添了十足的底氣。
“哈哈!好,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這回不好好教訓她們一頓怎麽夠本,行了,我走了,你就隻管等著聽好消息,”
走的近,高陽可是清楚著呢,遺玉這個太子妃可不是前太子東宮裏那個隻會裝腔作勢的繡花枕頭,就是不靠著四哥,但憑她手底下這些年積攢起來的人脈,儼然已是能同她那不可一世的皇姐叫板了。
高陽將那代表遺玉印信的簪子仔細揣了起來,她迫不及待等著看女館那群人的笑話,便沒再多逗留,這便心急火燎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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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玉將書卷又在手裏轉了兩圈,站起身,走到欄杆處倚著,側頭望著高陽走遠的背影,吩咐一旁站著搖扇的平彤道:
“去,讓平雲到將軍府看看,再來回報。”
“是。”
快到晌午時候,盧俊從北衙的演武場騎馬跑了回來,他平時中午是慣常不回來吃飯的,不是在軍營用了,就是和同僚兄弟們上酒去打發,門房的下人見他這個點回府,都是驚訝,又見他下了馬一陣風似的進了院子,手裏還似捧著一團什麽東西,都當是出了事,遠遠地在後頭跟著。
“璐安,璐安你瞧,我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盧俊興衝衝地推門進了屋,從客廳找到臥室,又從臥室轉到書房,整個院子是都跑了一遍,卻沒見著晉璐安的人,別說是人了,連平日裏服侍她的那幾個丫鬟都沒了人影。
找不到人,他的興奮勁兒適才緩過來,察覺出不對勁兒來,怎地今天院子裏,這麽安靜?
他心裏隱隱覺得不妙,昨晚上他追在晉璐安的馬車後頭,陪她跑遍了半座城,她不理他,他便隻好涎著臉在後頭跟著,後來半夜回了家,他原本還盤算著床頭吵架床尾和,哪知到浴間去衝涼的工夫,臥房的門就給鎖上了,他別說是擠上床去,就連在屋裏打個地鋪都沒能挨上,隻好憋憋屈屈地在書房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又要到營地去點兵,是也沒能見著她。
“夫人哪去了?”
他扭頭看見院子門口跟來的下人,就板起臉問道。
眾人這才知道他是要找晉璐安,麵麵相覷後,有個在門房做事的回道:
“啟稟老爺,夫人她早上出門去了,這會兒還沒見回來呢。”
“上哪去了?”
門房支吾道:“這夫人沒說,不是小的備的馬。”
聽這話,盧俊眉毛打了結,僅剩的那點兒興奮勁兒也沒了,垂下了手裏的籃子,悻悻地轉身打算回房,剛沒走兩步,手底下那籃筐便晃了一晃,上頭蒙著的一層藍布動了兩下,再一搖晃,就見一條斑黃的影子從裏頭躥了出來,出溜一下蹦上了窗台,尾巴一搖,爪子一舔,卻是條將才成年還不大點的虎斑貓。
“喵嗚!”【tywxs每天最快更新】
盧俊正琢磨著晉璐安上哪去了,等那貓跑出去,才遲覺到,忙放下籃子,伸手去抓,那貓兒警覺,不等他走近,便一蹬腿跳落地上,搖搖尾巴,回過頭,還挑釁地衝他抖了抖幾根雪白的胡子。
盧俊可沒這麽好脾氣忍了一隻貓,眉毛同樣抖了抖,洪聲道:
“都還愣著做什麽,趕緊抓住它,跑了它,夜裏的老鼠就讓你們抓。”
下人們一聽,立馬就動了起來,湧進院子裏,奈何那貓調皮的很,上躥下跳,動作輕巧,是連根毛都沒讓人摸到,還耍弄的一群人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在這院子裏攪翻了天。
盧氏的院子裏這邊近,聽見動靜,便叫小滿陪著過來了,看到滿院子的人你追我攆,衣飛帽歪,不成半點體統,再一瞄,盧俊耷拉著個臉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們鬧騰,想到他幹那些糟心事,頓時就來了氣:
“這是幹什麽呢!”
盧氏這一嗓子並不高,但足夠盧俊聽見了。
“娘,”盧俊見盧氏不高興了,趕緊喝斥了滿院的下人,跑到跟前,頭一句話,先是問:
“璐安她出門去了,娘曉得她上哪了嗎?
盧氏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丟下一句話,留下傻眼的盧俊,便帶著小滿扭頭走了。
“說要同你和離,回娘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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