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3日星期一

庶子歸來 (2) 祖母護庇 練武防身

吃過早飯,寧淵讓白檀白梅暗地裡看好竹宣堂的下人,又囑咐了他們一些事後,自己則帶著周石出了院子,前去向自己祖母,也就是老夫人沈氏請安。
老夫人沈氏,平日裡大多在自個的福壽園裡修養,甚少出門,也甚少見客,看上去存在感並不強,卻是這武安伯府裡誰都不容忽視的人物。
沈氏曾為刑部尚書沈岸的嫡女,沈岸出任刑部的時候,是朝堂上出了名的清流,沈氏每天耳濡目染,也隨其父一樣養成了清貴高傲的脾性,以至於後來寧如海遭貶,年輕氣盛地準備去理論一二,是沈氏阻了,照她所言,與其留在華京城看那一群貪官污吏攪混水污眼睛,不如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趁著這個機會走開躲清靜。
大周舉國重孝,當今聖上便是出了名的孝子,因此寧如海對自己的母親十分敬重,為著這一層,即便沈氏明言她不喜麻煩,府邸裡的晨昏定省能免則免,但府中晚輩到了該請安的時候,還是守著時辰往福壽園裡擠,絲毫不敢含糊。
福壽園的正堂,壽安堂裡炭火正旺,將整間屋子捂得如同春日。沈氏斜靠在正位的黃花梨暖榻上,頭髮整齊地用鑲嵌有暖玉的太君套箍著,披了一件墨狐皮帶有番蓮花紋妝緞的大氅,足下也蓋著金絲勾線的暖被,帶著笑意同一屋子的人說話,她貼身的羅媽媽從側門進來,邁著小步子上前,福了一身道:「老夫人,三少爺來給您請安了,正候在外邊。」
原本正熱鬧的一群人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三少爺?」沈氏眉頭微皺,似乎想不起來府裡有這號人。
羅媽媽心裡也直犯嘀咕,這三少爺以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從來沒向老夫人請過安,今日不知吹的哪陣風,居然把他給吹來了,嘴裡還是道:「就是湘蓮院唐姨娘生的少爺,一直在竹宣堂養著的。」
「唐姨娘」三個字一從羅媽媽嘴裡蹦出來,沈氏的臉色當即便不好看了。
大周階級分明,沈氏出身又高,素來清貴,最是厭惡那些賤籍娼妓,當初唐映瑤進門的時候,她還為了這事和自己兒子鬧了好一通彆扭,儘管後來妥協了,卻也一直不曾將那位「唐姨娘」放在眼裡,連帶著也不曾留意過她生下來的兒子。
「我當是誰,從前一次也不曾來向我這個祖母請安,今兒個怎的來了?罷了,他的請安我可受不起,雪天路滑,你讓他回去吧。」沈氏拂拂袖,竟是連人也不願放進來。
羅媽媽似乎早料到了沈氏會這麼說一樣,又福了福身,「三少爺說了,知道老夫人可能不願意見他,不過馬上便是年下了,他只求進來,遠遠向老夫人磕個頭就走。」
「既然如此,便讓他進來吧。」沈氏也不想表現得太刻薄,見羅媽媽把話說到這份上,便點了點頭。
羅媽媽應聲下去,不出片刻,一身灰色素袍子的寧淵便走了進來,他果然沒跨進正廳,只是垂手站在門檻外,對著沈氏的方向,躬身下跪道:「孫兒寧淵見過祖母,願祖母宜安百益,福壽永年。」
沈氏抬起眼,目光從寧淵身上掃過,略微詫異了一會。
因為寧淵在廳外所行的並非普通叩首禮,而是極為鄭重的拜安大禮,雙膝並跪,雙手平放在地上,掌心朝天,一手捏福印,一手捏壽印,前額抵在膝上,將整個身子都彎成了弓形。
拜安大禮興盛於前朝,行此禮可表示晚輩對長輩的最大尊敬,不過因動作繁瑣難完成,到本朝後,這禮節便漸漸荒廢了,尋常人家的後輩子弟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只有華京城中真正的百年名門,或者底蘊深厚的世家士族裡,還保留著這種傳統。
惜年司空旭出身卑微,是最不受寵的一個皇子,為了得臉於太后,他費盡心機找到了一個前朝司禮儀的教引嬤嬤,只為學這最正統也最標準的拜安大禮,寧淵便也是那時跟在一旁學會的。
以沈氏的出身,自然是認得這種禮節的,一時她臉色舒緩了些,看向寧淵的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漠,見他瘦弱的脊背一直弓著,直到微微發顫,卻強忍著疼痛沒有起身,心裡不禁劃過一絲憐愛,想到不論生母是誰,他到底是寧如海的親子,自己的親孫,便出聲道:「且起來吧。」
寧淵有些踉蹌地站起身,微微咬住嘴唇,正要轉身離開,沈氏卻又向他招了招手,「外邊天寒地凍,先進來暖暖身子。」說完,沈氏看了羅媽媽一眼,羅媽媽會意,差人趕緊在廳裡支了張椅子。
屋子裡的其他人表情上看不出,眼神裡卻很是莫名其妙,老夫人方才還對那個不得臉的三少爺冷言冷語,怎麼只消他行過禮,態度就來了一通大轉變。
其實他們都不明白,幾十年前拜安大禮盛行時正是沈氏年輕的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向長輩行過這樣的禮,只是輪到幾十年後晚輩該向她行禮時,卻沒有那種傳統了,心底難免不平衡,而寧淵,恰恰滿足了沈氏的這點不平衡,沈氏便也給這個懂她心思的晚輩平衡,沒有再趕人回去,而是請進來說話。
寧淵入了正廳,低眉順眼地在羅媽媽為他支的椅子上坐了,目光不忘在屋內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掃視一圈。大夫人嚴氏一身藏青色勾銀線的綿群,儀態端莊地坐在沈氏左下首,對面是打扮最為出挑的柳氏,她二人以下便是環肥燕瘦的各位姨娘,少爺與小姐們則坐在生母邊上,只有一人的位置最為不同——
緊挨著沈氏那張黃花梨軟榻旁有一方烹茶小幾,小幾上用銅爐溫著一壺熱茶,旁邊坐了一個和寧淵差不多大的少女,模樣很是嬌俏可愛,尤其一雙眼睛水靈明亮,似兩顆黑珍珠一般,一身桃紅色綴著貂皮絨的襖裙裹在身上也異常亮眼。
寧淵望著她,她也正回望著寧淵,手則輕柔地伸進錦被裡為沈氏揉腳。
這少女寧淵認得,是柳氏的長女寧萍兒。她雖說是庶女,卻是這府裡最受寵的庶女,個性通透,為人乖巧,難得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光寧府,哪怕在江州城的上流族群中,也是頗有名聲的貴小姐,無怪其他小輩都坐得離沈氏遠遠的,獨她一人侍奉在近側。
「早晨起來我便覺得奇怪,怎的院子裡的雪居然化了大半,搞了半天,原來是有樁連老天都看不過眼的事在這等著呢。」坐得離柳氏不遠的姨娘張氏從袖袍里拉出一張絲帕,嫌惡般在鼻前扇了扇,小聲地自言自語道:「這壽安堂一向乾淨得很,怎的今日飛進一隻蛾子,弄得屋裡的窮酸晦氣也忒濃了些。」
她聲音壓得低,沈氏聽不見,可這番毫無遮掩的指桑罵槐還是惹得臨近的幾名婦人丫鬟一陣悶笑。
寧淵心定神清。張氏向來依附柳氏,與她是一路的人,會出言譏諷自己也不奇怪,而既然張氏開了腔,想必柳氏也等在後面。
果不其然,張氏話音一落,柳氏便接過話頭道:「淵兒平日裡連見上一面都難,如今也算是長大了有了孝心,懂得來向老夫人請安了。」
柳氏這話可是放開了嗓子說的,表面上只聽得出欣慰讚許之情,實際卻是在譏諷寧淵不孝,不懂得來向老夫人晨昏定省。
其實自寧淵出現在壽安堂外的那一刻,柳氏的臉色便不太好看,因為她曾囑咐過夏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寧淵在老夫人面前得臉。
是以從前寧淵只要有來向老夫人請安的念頭,夏竹都會即刻攔著,同時告訴他因為他生母唐氏的關係,老夫人對他極是不喜,他若是上福壽園請安也只會讓老夫人生氣,不光討不了好,還會讓他的日子更難過。
彼時寧淵膽小又不懂事,加之沈氏的確下過嚴令禁止唐氏踏進福壽園,所以他並不明白這是柳氏為了弱化他在沈氏心中份量所設下的計策。於是除逢年過節的家宴外,寧淵從來未主動向沈氏請過安,便也這樣惹得沈氏越發忽視這個孫子的存在,那些欺辱他的人沒了後顧之憂,也更加肆無忌憚。
可惜柳氏想破了腦袋估計都不會知道,她插在寧淵身邊最大的釘子夏竹,已經被寧淵快刀斬亂麻地拔掉了。
柳氏這樣當面譏諷,目的無非是提醒沈氏他是個不孝的孫子。寧淵心裡冷笑一聲,他此番既然來了,自是想好了說辭,也不懼柳氏的笑裡藏刀,逕自站起身走到沈氏跟前,又是一記拜安大禮跪了下去,「孫兒不孝,請祖母再受孫兒大禮,孫兒喜不自勝。」
沈氏沒立刻讓他起身,而是不咸不淡嗔怪了一句:「你這孩子,祖母的福壽園只怕還是第一次來吧。」
「祖母莫生氣,實在是孫兒自小體弱臥病,因為怕過了病氣給祖母,所以一直不敢前來請安。近來許是年歲大了,身體康健許多,想著應該無妨了,便立刻過來看祖母,一是請安,二是賠罪。」寧淵跪著道。
「臥病?」沈氏眉頭一皺,「既然臥病,何以我這裡完全沒消息?哪有孫兒臥病,祖母卻不知情的道理,是否你院子裡的下人躲懶裝蒜,沒有向上通報?」說完,又疑惑地看向嚴氏:「這孩子身體不好,你這個嫡母難道也不知情嗎?」
嚴氏略帶惶恐地起身,正要說話,又被寧淵搶過了話頭,「祖母不要責怪母親,此事是淵兒有意瞞著的。母親要照顧大哥本就辛勞,淵兒也不是怎麼大病,怎麼能再惹得母親勞心。而祖母是最該享清福的人了,孫兒更沒有為了這點小事來叨擾祖母的道理,要是惹得祖母不快,影響到了身體康健,便更是孫兒的罪過了,因此孫兒一直拘束著下人,不要將此事對外宣揚。」
嚴氏詫異地掃了寧淵一眼,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原以為寧淵會趁勢告狀,不想他竟這般識大體幫自己下了台階。
沈氏目光緩和了些,掠過嚴氏,又看向柳氏:「三媳婦,老大要照顧湛兒,老二個性素來不愛管事,這幾年府裡事務是交由你打理的,淵兒臥病一事,你可知道?」
柳氏不知沈氏會忽然問自己,一時有些慌,只好順著說:「我,我也不知……」
「祖母,府中那麼多人,諸事繁瑣,娘不可能事事都留意到、顧周全。三哥既然有心要隱瞞,連母親都被蒙在鼓裡,何況是娘呢,三哥你說是不是?」寧萍兒適時地插進話,還順道對寧淵天真無邪地眨了眨眼。
「萍兒妹妹說的是,我們做晚輩的,若是能讓長輩少操些心,便就是最大的孝心了。」寧淵陪著笑,只是那笑容裡有多少冷意,大概也只有他一個人體會得出來,
寧淵可不會認為這個表面上天真無邪的庶妹是好相與的人,相反,寧萍兒的心思有多縝密毒辣,他可深有體會,柳氏做的許多事情有大半都是她在背後出謀劃策,人前她卻總裝出一副典型大家閨秀模樣,曾經寧淵便是被她這副模樣騙了,以為她是個平易近人的妹妹,於是才一次又一次地掉入柳氏的算計中,直至最後被寧如海下令送出寧府。
「罷了,難為你這孩子有這份孝心,如今你身體既然好轉,以後也要多來祖母這裡走動才是,病氣之類的,祖母不在乎,而且哪有做祖母的會嫌棄自己親孫子的道理。」沈氏點點頭,不自覺多打量了這個幾乎沒見過的孫子幾眼,見他雖然瘦弱,可是眉目清俊,一雙眼睛更是英氣逼人,透著股與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即便跪著,脊背也挺得筆直,比寧如海小時候還要多幾分魄力,心裡也溢出絲喜愛來。
「先起來吧,在地上跪久了,仔細腳涼。」沈氏說完,帶著笑意從臥榻上起身,親自伸手托住寧淵的胳膊想將人扶起來,可感覺到觸手一片冰涼時,不禁眉頭一皺,冷聲道:「平日裡都是些什麼人在伺候你,怎麼都是我們寧府的少爺,衣著陳舊些便罷了,數九寒天還穿得這樣單薄,你的冬衣呢?」
寧淵似乎嚇了一跳,忙把手收回去,躲躲閃閃地道:「是……是孫兒自己出門時匆忙忘了穿,不關下人們的事……」
沈氏並非老糊塗,寧淵雖然這麼說,可不代表她就要這麼信。方才聽聞寧淵臥病,可管事的媳婦卻一問三不知,已經引得她懷疑了,像她這樣高門大戶出來的閨秀,素來講究家門名聲,平日裡看不到可以不管,但只要看到了,發現府裡有苛待庶子女的事,傳出去了不光不好聽,她這張老臉也掛不住。
寧淵明擺著是受了委屈,卻絲毫沒有告狀的意思,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處處顧全長輩的顏面,這在沈氏眼裡是極為識大體的表現,也正因為這樣,她才對府裡居然有人欺上瞞下而感到尤為惱怒。
只是寧淵已經那般說了,她也不好發作,除了暗讚寧淵懂事之外,她順手解下了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寧淵身上,「真是傻孩子,下次出來記得多穿些,若凍壞了自己,心疼的可還是祖母。」
這一披,等於是給在坐的所有人傳遞出一個信號,她認下了這個孫子,以後如果有人要對寧淵蹬鼻子上臉,得先看看能不能過得了她這個老夫人的眼。
一時屋子裡各有各的表情,沒有子女的姨娘們大多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嚴氏臉上是一貫的沉靜,只是望向寧淵的目光裡帶上了奇妙的神色,唯有柳氏,不光面色鐵青,藏在袖袍裡的手帕也被她鼓著青筋的手攪成了一團疙瘩。

寧淵謝過沈氏,回身到座位坐好,羅媽媽此時捧了茶上來,寧淵接過茶盅,揭開茶蓋,動作十分小心地撣了撣。
「這是你二哥新奉給祖母的普洱,又是你萍兒妹妹親手烹的,你萍兒妹妹烹茶的手藝當屬一絕,你嘗嘗。」沈氏帶著笑道。
「好香的茶!」寧淵只小抿一口,便驚喜道:「定是今年春制的普洱了,茶香比秋制的要濃郁許多,入口還清甜,且三蒸三煮過,竟一絲澀味都無了。」
「三哥好靈的舌頭。」沈氏還未說話,寧萍兒便尖俏伶俐地道:「去年雲州鬧了凍災茶葉減產,今年春制的普洱本就不多,大半還當做貢品被送去了華京,若不是二哥有些本事,一般人恐還不得見呢。」
寧萍兒說這番話,聽起來稀鬆平常,內裡卻是在恥笑寧淵身份低微,這樣的好茶他平日根本喝不到。寧淵只當沒聽懂,滿臉含笑地看著她說:「萍兒妹妹說的是,多虧了二哥一番孝心,祖母才能有這樣好的口服,我們這些小輩便也跟著沾沾福氣了。」說完他笑意更開,並且絲毫沒掩飾眼角的一絲狡黠。
寧萍兒心中一跳,立刻朝沈氏看去,果然見沈氏臉色當即便不好看了。
沈氏身為寧府的老夫人,又有朝廷冊封的誥命在身,身份十分尊貴,可今年雲州茶葉減產,這春制的普洱,若不是寧湘送上來,她還確實喝不上。寧淵那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恰到好處地挑動了沈氏的敏感神經:身為祖母,喝的茶卻還不及孫子好,茶葉尚且如此,那其他東西呢?難不成寧湘一個庶子,日子卻過得比她這個祖母還要優渥舒坦?
其實寧萍兒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是寧淵算準了沈氏高傲的脾性,順水推舟這麼一撥,落在沈氏耳朵裡聽起來就像這麼個意思了。寧萍兒暗道一聲不好,立刻就要站起身來告罪,沈氏卻已放下了手裡的茶盞,對羅媽媽道:「到底是陳制的普洱,烹得再好,澀味是去了,一股子霉味卻擋不住,我喝不慣,去給我換一盞龍井來。」
「是呢,孫兒聽聞祖母這的龍井是頂好的極品,一盞之價堪比鬥金,普洱便罷了,那龍井孫兒定要恬著臉向祖母討一杯來嘗嘗。」寧淵用少年人特有的嬌憨語氣向沈氏撒了個嬌。
聽了這話,沈氏僵著的臉復又笑開,抬手朝寧淵點了點,「倒沒瞧出來你是個嘴饞的,什麼便宜都要佔,罷了,上祖母這來就別拘束,便叫羅媽媽去備茶吧。」
羅媽媽應聲下去了。
屋裡坐的慣是一群會見風使舵的姨娘,見狀也跟著放下普洱,紛紛向沈氏討起龍井,沈氏滿臉堆笑,自然是允了,順道還讓羅媽媽親手烹茶,小幾旁的寧萍兒只得讓位,惴惴回到柳氏身邊坐下,只是望向寧淵的一雙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
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匆匆順著側門跑進來,到柳氏身邊附耳幾句,柳氏聽聞後臉色勃然一變,就要起身,卻遭寧萍兒眼明手快地拉住。寧萍兒安撫了柳氏幾句,又招過那名丫鬟小聲吩咐了什麼話,接著推了身邊的寧湘一把,寧湘點點頭,與那小丫鬟一同出去了。
這些小動作別人或許注意不到,但全被寧淵盡數看在了眼裡,但他只低頭喝茶,假裝沒看見。
一屋子的人嘰嘰喳喳閒話家常,茶水也下的快,沈氏挨個向有生養的姨娘問了問各自子女們的境況,挨到柳氏時,卻只見寧萍兒寧倩兒兩姐妹在側,獨獨不見了寧湘,便問道:「湘兒這是到哪裡去了?」
「哎喲,我倒沒注意,這皮小子向來坐不住,沒準又上哪淘氣去了,老夫人不必掛心。」柳氏祥裝不解地四處看了看。
「祖母莫掛心,二哥是去取竹子去了。」寧萍兒站起來帶著笑回話,「二哥前幾日路過落梅園,見紅梅開得正好,便折了些梅枝想做個『歲寒三友』的盆栽送給祖母,只是這天寒地凍的,松枝與梅枝易得,文竹卻不易得,這不剛聽丫鬟說院子裡送來些文竹,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
「這小子,正事不會做,倒會在這些花花腸子上下功夫。」沈氏嘴上這麼說,臉上卻一掃方才的不快,笑著朝一旁的嚴氏道。
「湛兒身子不好,淵兒又年幼,湘兒一貫是老爺最為器重的兒子,為老夫人盡孝是應當……」嚴氏附和著點頭,只是她話剛說到一半,卻見寧湘急匆匆從外邊衝進來,撲通一聲在壽安堂中間跪下,滿臉的義憤填膺:「湘兒有要事,還請祖母和母親做主!」
這突如其來的場面讓一屋子的人全部愣住了,沈氏更是滿臉詫異,可還不待她問話,寧湘卻已轉過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寧淵,「三弟,你好狠的心,怎麼能對身邊人下這樣的毒手!」
「湘兒,你發什麼瘋呢,別在老夫人這胡鬧。」柳氏第一個站起身,沖寧湘斥責道,「還不快起來跟祖母賠罪!」
「娘,孩兒方才出去,結果撞見了一樁不吐不快的事情,今次若不向祖母問個明白,便是枉讀聖賢書了。」寧湘脖子一梗,滿臉大義凌然地表情,一雙眼睛卻怒火熊熊地盯著寧淵,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湘兒,你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到底有什麼不吐不快的事,和你三弟又有什麼關係?」沈氏奇怪地問。
「湘兒笨嘴拙舌,怕說不清楚,還是請祖母自己看吧。」說完,寧湘起身,朝門外喝到:「快把人帶進來!」
話音剛落,便有丫鬟便扶著一個模樣極為狼狽的女子走了進來。
屋裡那些養尊處優的姨娘們,但凡見到那女子的臉,紛紛露出嫌惡的表情,用錦帕摀住口鼻。
只因那女子不光渾身污穢不堪,髮髻散亂,臉頰更是腫成青紫色,嘴角還掛著兩條下流的血水,進來後,見著這一屋子人,她先是「嗚嗚」叫了半晌,然後對著柳氏一邊涕淚橫流地磕頭,一邊指著寧淵,嘴裡「嗚嗚」個不停。
「湘兒,這裡可是老夫人待客的地方,你無端弄進來一個渾身發臭的瘋子做什麼,存心找老夫人的晦氣嗎!」柳氏裝模作樣地朝寧湘喝到。
「咦,這丫頭怎的看著那般熟悉?」寧萍兒看著那女子的臉,忽然驚呼一聲:「哎呀,這不是在三哥身邊伺候的夏竹嗎!」
「夏竹?」柳氏眼珠子一轉,似也認了出來,頓時變了臉色,「果真是夏竹!」然後又抬頭盯著寧淵,「淵兒,你的近身丫鬟,怎的變作這副模樣了?」
「還能怎樣,分明是被人虐待至此的!」寧湘臉頰上抽動,似是憤怒急了,好像這夏竹是他的骨肉血親一般,「祖母,我們堂堂武安伯府裡,居然出了主子肆意虐待下人之事,茲事體大,一旦處理不好,只怕府邸上下數百下人都會心寒吶,因此孫兒惶恐,父親又不在府中,只能即刻帶了人來,請祖母和母親拿主意!」
這柳氏母子三人一唱一和,倒把這齣戲給唱全了,寧淵見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才放下手裡的茶盞,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二哥的意思,夏竹丫頭如今變作這般模樣,是我這個做主子的在虐待她了?」
寧湘憤憤盯著他,「她是你院子裡的人,若不是你做的,難道還有別人不成!你做出這般天理難容的事情,若傳揚出去,我們寧府的臉面是要還是不要!」
面對寧湘的指責,寧淵不急反笑,「二哥,這俗話說的好,捉賊要拿贓。夏竹雖說是我院子裡的人,但這顛倒是非污衊黑白栽贓陷害的事情誰都會做,你這樣一口咬定是我,總該有些真憑實據才好,難不成是夏竹親口向你控訴,是我把她虐待成這幅模樣的?」
寧湘冷哼一聲,「你自是知曉夏竹已經不能開口說話,才這般有恃無恐,但你不要忘了,竹宣堂可不是只有你一張嘴巴。」說完,寧湘又朝門外喚了一句:「把那個丫頭帶上來!」
很快,便又有人領著個丫頭入了內廳,寧淵抬眼看過去,果真是自己竹宣堂的粗使丫鬟——翠雲。
「你以為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惜紙向來保不住火,你是怎麼折騰夏竹的,早被翠雲看見了,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我看你還有什麼話說!」寧湘話音一落,翠雲便對著沈氏磕頭如搗蒜,「請老夫人做主,老夫人做主啊!夏竹姐姐太可憐了,我們做下人一直勤勤懇懇,小心侍奉,誰曾想三少爺竟然有一副那樣狠毒的心腸,夏竹姐姐忠心為主,反遭此橫禍,天理何在啊!」說的是字字誅心,句句泣血。
柳氏聽聞後面露震驚,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淵兒,你怎能對身邊的丫頭做出這般殘忍的事,你讓姨娘怎麼幫你說情!」她倒慣會把握時機,沈氏尚未發話,她卻已經蓋棺定論了。
其實柳氏心裡也很疑惑,方才有丫鬟進來向她通報夏竹的事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寧淵居然有膽子懲治她的人,氣得她立刻就要發作,還是寧萍兒攔住了她。依照寧萍兒的意思,寧淵這是挖了個坑自己往下跳,那麼好的把柄送到他們手裡,不好好利用實在可惜,便索性直接將夏竹帶過來,當著沈氏的面好好鬧一鬧。
虐待下人,對於向來注重名聲的高門大戶來說是十分不體面的事情,又有他們在旁邊煽風點火,不愁沈氏不會重罰寧淵。
於是寧萍兒迅速定出了一條計策,又讓腳程最快的寧湘去辦,為的就是要趕在這裡的人散場之前,把戲唱出來。
果不其然,這麼一鬧騰之後,沈氏面色已變得不太好看,壓著聲音朝寧淵問道:「淵兒,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寧淵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對沈氏行了一禮,「祖母,請容淵兒先問二哥幾句話。」
見沈氏點頭,寧淵挺直了腰板,對寧湘道:「三弟我很是奇怪,二哥你不是回自己的院子取東西了麼,怎的你的東西沒取來,反倒將我院子裡的丫頭拎過來了,難道是外邊雪太多,晃得眼暈,走錯了路?」
寧湘冷笑一聲:「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是這翠雲丫頭跑到我那裡求救,說你對院子裡的丫鬟濫用私刑,還將人關在柴房裡不給吃喝,若不是我去得早,只怕這夏竹,此刻連性命也無了!」
「哦,原來是這樣。」寧淵露出瞭然的表情,點點頭,緩步渡到翠雲跟前,揚起手,「啪」的一個耳光抽在她臉上。
「呀!」翠雲一聲尖叫,料不到寧淵會突然打她,摀住臉往寧湘背後躲。寧淵這一動作也讓其他人膛目結舌,柳氏臉上氣勢更盛,只當寧淵是無從辯駁,開始氣急敗壞了,當即便喝道:「放肆!寧淵,你當這壽安堂是哪裡!膽敢當著老夫人的面囂張!」
「柳姨娘,你誤會了,淵兒不過是在懲治自己院子裡不懂規矩目無尊卑的奴才而已。」寧淵慢條斯理地將柳氏的話頂了回去,轉身又對沈氏道:」祖母,淵兒料不到這翠雲居然如此放肆,完全不把祖母與母親放在眼裡,實在是氣急了才會動手,還請祖母體諒。」
「三哥,你失心瘋了不成,這翠雲丫頭不過是說了幾句對你不利的話而已,你不光不知悔改,反而動手打她,還誣賴她不敬祖母,就算祖母再寬宏大量,恐怕也見不得你這般胡攪蠻纏啊。」寧萍兒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還是早些向祖母告罪,誠心悔悟,祖母應當也不會為了個奴才重罰你的。」
「總聽別人稱讚萍兒小姐冰雪聰明,怎的卻連這麼顯而易見的事都看不明白。」坐在不遠處的姨娘莊氏忽然開了腔:「我看三少爺這一巴掌沒打錯,這丫頭委實可惡,就算要找人伸冤,放著老夫人的福壽園不來,卻捨近求遠的跑去二少爺那裡,難不成在這丫頭眼裡,如今寧府已是二少爺當家,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作數,只有二少爺才能替她做主?」
莊氏一身絳紫色襖裙,滿臉是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入府只得一年多,因年輕貌美,很得寧如海寵幸,在府裡的地位節節攀升,也一直同柳氏勢如水火,只要能有擠兌對方的機會,她都不會放過。

寧湘頓時慌了,他不過一個晚輩,又是庶子,哪裡有膽子現在就和「當家作主」扯上關係,何況還當著沈氏的面,立刻辯解道:「祖母,湘兒也不知這丫頭為何偏偏會來找我,湘兒帶她過來只是為夏竹打抱不平,絕無他意啊。」
寧萍兒的表情則活像吞下了一隻鞋拔子,卻又不能發作,只好委屈地咬緊下唇,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一貫疼愛自己的祖母。
她不看還好,一看,沈氏便罷了,嚴氏卻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著她,直望得她心裡發毛,想到這位嫡母平日裡雖不張揚,卻也絕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主,她立刻收斂了神色,乾笑一聲道:「莊姨娘教訓的是,萍兒年幼,確有許多事考慮不周。」
「是不是考慮不周,你心裡最清楚。」莊氏得理不饒人,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又直勾勾盯著柳氏,「三夫人,我莊卿卿別的東西不擅長,卻是個實打實的直心腸,有些事看不過眼呢,就免不了多嘮叨幾句,這翠雲丫頭言行古怪,明擺著是受人指使在搆陷三少爺,至於她背後是不是另有人在興風作浪,你的眼睛,還需要方亮一點才好。」
「你!」柳氏一隻手緊緊扣著椅子的紅木扶手,指尖都失了血色。莊氏這番指桑罵槐稍微有些心思的人都聽得出來,偏偏讓她絲毫找不出話來反駁,直氣得柳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霍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翠雲身前,就是幾耳光賞了過去,「說!你這丫頭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去,偏偏跑去找二少爺伸冤!可是受了什麼人指使,要陷二少爺於不義!」
寧淵心底嗤笑一聲,柳氏倒也不蠢,三兩句話便把本已盡失的先機又佔了過去。
莊氏原本說的是翠雲受人指使在搆陷三少爺,到了柳氏嘴裡,就變成了翠雲受人指使要陷二少爺於不義。一字之差,天差地別,聽在別人的耳朵裡,立刻會覺得翠雲捨近求遠去找二少爺告狀,目的也許是為了能讓人藉著這個由頭對二少爺發難呢。
翠雲說到底是竹宣堂的下人,而藉機發難的人又是寧淵,別人就會順著猜想了,這難不成其實是寧淵設下的套,好讓寧湘失寵於老夫人和嫡母?
一時屋子裡諸人都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夠了!」沈氏手裡的茶盞像驚堂木一樣重重落在身前的小幾上,匡地一聲,剎那間就讓正竊竊私語成一團的壽安堂鴉雀無聲。
「淵兒,別的事祖母且先不管,你先跟祖母說清楚,這夏竹究竟是如何變成這樣的,你是否真的在自己院子裡濫用私刑?」沈氏直入正題,她現下只想弄清楚府裡到底有沒有虐待下人這回事。
寧淵正過身,也不再閃爍其詞,「祖母,夏竹變成這樣,的確是孫兒動的手,可孫兒絕沒有濫用私刑,完全是這丫頭有錯在先,咎由自取。」
柳氏冷著一張臉道:「有錯?淵兒,這夏竹在撥去你院子裡之前,可是我房裡的丫鬟,侍奉人一直周全得體,人也小心謹慎,竟不知到底犯了什麼錯處,值得你這樣大動干戈,竟然燒掉了她的舌頭。」
寧淵伸手一指,「她的錯處,全在她懷裡擱著,祖母差人掏出來一看便知。」
沈氏看了羅媽媽一眼,羅媽媽立刻上前,按住夏竹,伸手進她胸口摸了摸,很快便掏出一個顏色鮮豔的珊瑚手釧來。
姨娘張氏眼尖,當即便低呼一聲:「哎呀,那不是三夫人最寶貝的珊瑚首飾嗎,怎麼跑到那丫頭身上去!」
柳氏自然也瞧見了,她同樣目瞪口呆,自己那套價值連城的珊瑚首飾,怎的會出現在夏竹身上,莫非是這丫頭手腳不乾淨,從自己房裡偷來的?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她三天兩頭便會把夏竹招到自己房間裡來詢問寧淵的動向,若是她存了偷東西的心思,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動手。
「三夫人,看來你這個侍奉人周全得體的丫鬟,似乎更擅長偷雞摸狗的行當呢。」莊氏用錦帕半掩住嘴,咯咯直笑。
「祖母,你也看見了,這夏竹丫頭手腳不乾淨,我發現她居然私藏有柳姨娘首飾的時候,就將人給扣下了,本想即刻帶給柳姨娘發落,可這丫頭見窮途末路,居然滿嘴污言穢語辱罵柳姨娘,甚至罵到了祖母頭上,孫兒實在是生氣,按大周律法,奴才語出不敬,當處拔舌之刑,於是孫兒就順手塞了塊碳進她嘴裡,她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笑話,你怎的就料定了那珊瑚手釧是夏竹偷的?如今夏竹不能開口,自然是你想說什麼便是什麼,你也不想想事情若真的像你說的這般理直氣壯,翠雲丫頭又何必跑出來伸冤求救?你以為祖母會相信你這番破綻百出的說辭嗎?」寧湘方才吃了癟,心裡一直堵著一口氣,寧淵話音剛落下,他便急不可耐地出言反駁。
寧淵一臉詫異的表情,「不是夏竹偷的?」他眨眨眼,「那麼這手釧是柳姨娘賞給她的咯,可我怎麼記得柳姨娘對這珊瑚首飾極是寶貴,祖母想要出銀錢向柳姨娘買下,她都不肯割愛呢。」
寧淵這句話說得是天真爛漫,毫無心機,似乎真的很好奇。
「我……沒……不是……」寧湘一時語滯,他本意是想暗示寧淵在陷害夏竹,將不知從哪弄來的手釧塞進夏竹懷裡。可且不說身為主子去陷害一個奴才本就是十分荒謬的事情,沒人會往那方面想,他更萬萬料不到寧淵三言兩語就順著他的話把火燒到了柳氏身上。
寧萍兒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寧湘一眼,低下頭去噤若寒蟬,完全不敢看柳氏已變成豬肝色的臉,而沈氏此刻的表情,已經沉得直欲滴出水來。
府裡有許多人都知道,半月前,寧如海的上峰,江州都督曹桂春的嫡長女出嫁,沈氏原本想出銀錢買下柳氏那套稀奇的珊瑚首飾,好湊一份體面的賀禮送過去,可柳氏咬死了那玩意稀罕難得,硬是不願出手,沈氏雖心中不快,卻也沒堅持。可如今順著寧淵的話這麼一想,柳氏當初死活不願讓給自己的東西,如今卻隨隨便便打賞給一個丫頭下人,這還了得!這不是明擺著在打她這個老夫人的臉嗎!
「老夫人,你別聽湘兒胡言亂語,那手釧絕不是我賞出去的,定是這賤丫頭心術不正,居然膽敢偷主人家的東西!」柳氏此刻只想著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至於收拾寧淵的事,早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轉頭又對寧淵道:「淵兒,這件事你做得極好,對於這樣手腳不乾淨的下人,拔了舌頭便是輕的,當直接砍了雙手,轟出府去讓她自生自滅才好!」
「如此看來,事情應當是明白了,大媳婦,你怎麼看。」沈氏眯著眼睛,望向嚴氏。
嚴氏低頭道:「有老夫人在,老夫人拿主意便是,只是媳婦覺得,這夏竹著實可惡,今兒的事擺明了是那丫頭自己犯了事,受了主子懲戒,卻不知悔改,反而妄圖搆陷主子,鬧騰到老夫人這來饒您清靜,簡直不可饒恕,不如就按三妹說的,砍了雙手,轟出府去吧。」
沈氏點點頭,看向羅媽媽,「還不去辦。」
羅媽媽神色一凜,立刻喚了兩個粗實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不同嗚嗚叫喚的夏竹,三兩下便拖了出去。
「老夫人,別忘了這還有一個跟著興風作浪的丫頭呢。」莊氏纖指一點跪在那裡臉色煞白的翠雲。
沈氏已經端起了茶,顯然不想再去管,嚴氏便用她一貫溫潤和婉地嗓音道:「身為下人,不替主上分憂,卻跟著賤婢一起興風作浪,想也不是個省事的,便也拔了舌頭,打出府去吧。」
立刻又有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架住渾身哆嗦,已說不出話來的翠雲走了。
壽安堂裡一時無人說話,寧淵咳了一聲,跪下朝沈氏拜了拜,「今日這場風波,全怪孫兒約束下人不利,才惹出這番是非來讓祖母煩心,還請祖母責罰。」
「行了,你也用不著自責,祖母有眼睛,可不是是非不分的老糊塗,況且若不是方才的事,祖母尚不知你那院子裡的奴才居然這般蹬鼻子上臉,實在可氣。」沈氏輕哼一聲,撣了撣茶蓋,「羅媽媽,午後你上三少爺那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一群什麼狗奴才在伺候三少爺,若儘是些不中用的,便全部打出府去,另換一批中用的來。」
「孫兒不孝,讓祖母費心了。」寧淵又是一拜,才規規矩矩站起來,退回到位子旁坐好。
「得啦,方才不小心喝多了茶水,如今胃裡有些發脹,再坐下去只怕會失了規矩。」莊氏扭著纖腰,帶著一臉神清氣爽的表情站起來,朝沈氏與嚴氏一福禮,「老夫人,大夫人,奴家這便先回去了。」
沈氏點頭,「眼瞧著便要午膳了,都散了吧。」
一屋子的人便都起身告安,接二連三地走了出去。寧淵故意落後半步,退到柳氏身邊,帶著笑意道:「還未恭喜柳姨娘,手釧失而復得。」
柳氏料不到寧淵居然會主動湊上來揶揄她,偏生又發作不得,只一口濁氣堵在喉嚨裡,扭頭便走,寧萍兒緊跟在她身後,唯有寧湘,示威般對寧淵揮了揮拳頭。
寧淵依舊是笑。
待一屋子的人人去樓空,沈氏坐在那裡,眉頭卻越皺越緊,羅媽媽上前替她揉了兩下,便聽見沈氏問道:「方才的事情,你怎麼看。」
羅媽媽眼觀鼻鼻觀心,「老奴眼睛早就不好使了,哪有老夫人看得通透,只是老奴瞧著,這三夫人也做得也忒顯眼了些。」
沈氏點點頭,「她自從被抬了夫人之後,不都一貫是那個架勢嗎,為著個丫頭奴才的事,鬧得這般大張旗鼓,也難怪,市井商戶的出身,哪裡有大家閨秀得體,成天耍著那些手段,老太太我懶得去搭理,她便只當我是瞎了不成。」
羅媽媽又笑道:「倒是這個三少爺,瞧著膽膽怯怯,弱不禁風的樣子,卻是個有主意的,那處變不驚的模樣,和伯爺小時候可像極了。」
沈氏道:「我瞧著也像,可惜了她的親娘是那個唐映瑤,不然也是棵好苗子。若如海能再多幾個兒子,湛兒的身體能再好些,家門人丁興旺,我也好少操一些心。」
羅媽媽為沈氏添上茶水,「老夫人要操什麼心,老夫人是最該享清福的人了。」
沈氏接過茶,想了想,又放下,「下午你去三少爺那的時候,把芸香也一道帶過去,瞧著方才那兩個丫鬟蹬鼻子上臉的模樣,就知道那群下人平日對著他這個主子有多猖狂,到底也是我的孫子,做祖母的能照拂便照拂一二吧。」
「是,老夫人慈愛,三少爺知道了,必定會感激的。」羅媽媽福了福身。
※※※
寧淵披著那件沈氏的狐皮大氅,慢悠悠在蓋著一層薄雪的青石路上走著,路過後院的落梅園時,他才頓住步子,說了一句:「你若有話便問出來,那副模樣我瞧著都憋得慌。」
跟在他身後的周石臉頰微微泛紅,伸手在腦後抓了抓,「我只是不太明白,少爺明知道夏竹脫身後會去找三夫人撐腰,為何還要讓白檀他們故意放她走。」
「我便知道你要問這個。」寧淵笑了笑,「你方才在壽安堂外邊可聽見屋裡的動靜了?」
周石點頭。
「那便是了,我若一直把夏竹關在柴房裡,終究不是個事,也遲早會被三夫人發現,到那時便不好辦了,倒不如現在放她出來陪我唱一齣戲,這戲若唱得好,不光能讓我免了懲治夏竹的後顧之憂,還能順道清理門戶,將竹宣堂裡那些三夫人的釘子盡數拔掉。」
周石露出疑惑的表情,「少爺,我還是聽不明白。」
「你可曾讀過兵書?」
「少爺別笑話我了,我連字都不識得幾個,哪裡又能去讀兵書。」
寧淵似乎心情很好,伸手折下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梅花:「既然如此,那我便詳細與你說說。」
寧淵會放夏竹走,自然是料定了夏竹一定會去找柳氏撐腰,而以柳氏的性子,這樣送上門的大好機會,她肯定會抓住,並且以此向自己發難,寧淵不怕她不來,因為只有這樣,寧淵才能實現自己今日來向沈氏請安的真正目的——清除掉竹宣堂裡所有柳氏的眼線。
其實從踏進福壽園的那一刻起,寧淵便在步步算計,從對沈氏稱自己「常年臥病」,到讓沈氏發現自己衣著單薄,目的只是為了引得沈氏懷疑,寧淵身邊的下人是否在怠慢這個主子。
一旦沈氏開始懷疑,等柳氏大張旗鼓地帶了夏竹來「伸冤」,沈氏便會在潛意識裡首先認為,即便夏竹變成那樣是寧淵所為,可夏竹本就是下人,主子懲戒下人天經地義,如今這個下人居然還有膽子來「伸冤」,可見她完全沒有把寧淵這個主子放在眼裡,由此便在沈氏心裡坐實了竹宣堂下人目中無主的看法。
虐待下人的事情傳出去,最多不過名聲不好聽,可一旦下人悖主,這在世家清流出身的沈氏眼裡是絕對的大逆不道,她勢必要嚴懲那些奴才以正門戶,完全不用寧淵主動開口。
而事實的發展也正是如此。
「祖母的個性高傲多疑,我若直接向她陳情,告訴她那群下人平日裡的德行,以我這個向來默默無聞的孫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不光不會信,興許還會責備我挑剔驕縱,而只有讓她自己猜到,她才會深信不疑,因為哪怕是再多疑的人,也永遠不會懷疑自己的想法。」
周石眼裡露出驚容,他完全想不到這簡單的一件事裡居然有如此多的機訣關竅,而寧淵也能將沈氏的心思算得那樣准,這毫無遺漏揣度人心的本事,簡直近妖。
「你可聽明白了,這是兵法裡一個百用不殆的招數,名字叫『攻心為上』。」寧淵輕飄飄下了結語,細嗅著手裡梅花的清香,想著帶去給娘親插在鬢間一定好看。

「嘩啦!」
寧湘一腳踹翻桌子,桌上一套名貴的茶具頓時變成了一地碎渣。
「現在火氣大有什麼用,方才怎的不一腳踹到那個賤種臉上?」寧萍兒坐在一邊的太師椅上,望著自己怒氣衝衝的哥哥,「你若是聰明一點,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你是說我蠢了?」寧湘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接著冷笑一聲,「行,我蠢,你聰明,可你這個聰明的妹妹好像也沒佔到多少便宜啊,還不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柳氏推門進來,看到的便是兩兄妹互掐的場景,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又低沉的幾分,「鬧什麼鬧,還嫌丟臉丟得不夠嗎!」
見柳氏進來,寧湘重重哼了一聲,抱著手轉過身去,寧萍兒則關切地問:「娘,可是打聽到情況了?」
柳氏抿嘴坐下,沒說話,跟在她身邊的寧倩兒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臉色,才對寧萍兒道:「羅媽媽帶了老夫人身邊的芸香過去,竹宣堂裡幾乎所有的下人都被撤換了,僅剩下的幾個,也是被打發到後院裡做粗活,連前院都不能進。」
「一幫廢物!」柳氏重重一巴掌排在扶手上,「老夫人是被豬油蒙了心不成,居然偏幫著那個小賤種,也不想想她那裡的吃穿用度,有大半都是誰孝敬的!」
「娘,您小聲些。」寧倩兒面露擔憂,「如果被老夫人知道您在背後這樣說,還指不定會怎麼鬧呢。」
「我便要說給她聽又如何!」柳氏不光沒消停,反倒拔高了一個音量,「什麼『上好的龍井,一盞之價堪比鬥金』,我呸!那老虔婆也不想想就這武安伯府可憐巴巴的家業,要養著這麼一府的人有多大的開銷,月月入不敷出,月月捉襟見肘,能好吃好喝給她供著已經不錯了,居然還給我擺臉色,若沒了我在勞心勞力,就讓她帶著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去吧!」
柳氏滿臉不忿,說得是面色漲紅,顯然氣急了。
她這一罵,就是寧湘也再顧不得生氣,忙去將門窗關好。
寧萍兒撫著柳氏的後背幫她順氣,「娘,您消消氣,該死的是那個寧淵,一水的抓尖賣乖,老夫人年紀大了,難免老糊塗。」
「從前沒快刀斬亂麻地收拾掉那個小賤種真是失策。」柳氏喘了兩口氣,「今日瞧他那個花言巧語的樣子,八成是他那個賤坯子娘教的,這兩母子絕對留不得,現在就學會了在老夫人面前狐假虎威,以後豈不是要騎到我們頭上來作威作福了!」
寧倩兒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現下好不容易尋著一個空檔,她手指攪著袖擺,怯生生地說:「娘,其實三哥也礙不著我們什麼事情,您又何必這麼生氣,非要和他過不去呢……」
「礙不著?」柳氏眉毛一吊,「難道你是看不過眼,要幫那個賤種說話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即便他現在是礙不著,以後呢?」柳氏冷哼一聲,「為娘現在做的所有事情,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的以後打算,如今這世道,親兄弟都明算賬,何況是異母所生?別看如今你們父親對姓唐的那個賤坯子不聞不問,以前怎麼說也是相好過的,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哪天姓唐那賤坯子再勾了你們父親的魂去,你們覺得這寧府裡,還會有你們的容身之處嗎?」
「娘,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寧倩兒貝齒輕咬,到底是一家人,不至於……」
「你把他們當一家人,他們不見得就認你這份情。就算我想得多又如何,凡事未雨綢繆總沒錯,娘雖沒讀過書,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還是懂的。」柳氏白潤的手掌抹了抹前襟上的皺褶,眉宇間劃過一絲狠色,「看今日的情形,那小賤種是無論如何都留不得了。」
寧湘聞言張大嘴,「娘你的意思是?」
「殺了他。」寧萍兒輕飄飄將話接過去,「這是最乾淨不過的斬草除根了。」
「你有什麼辦法嗎?」柳氏轉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寧萍兒甜甜一笑,「今兒已經二十一了,還有不到十日便是年下,老規矩除夕夜裡是要守歲祭祖的,對老祖宗不敬可是死罪一條,如果寧淵在祭祖的時候忽然犯了什麼事,娘你覺得,父親會如何呢?」
柳氏眼珠子一轉,輕輕一指點在寧萍兒頭上,「就數你這個鬼靈精主意多!」
「妙計,哪怕父親不殺他只趕他出府,我也有辦法叫他屍骨無存,就算父親之後要反悔,也是找不到人了。」寧湘抱起拳,將手掌上的骨頭捏得梆梆響。
定下毒計,一屋子的人神采飛揚,唯有寧倩兒,眉宇間卻滿是擔憂。
竹宣堂裡,寧淵坐在正廳,用一把剪子細細修剪一瓶剛插好的梅花,白檀站在旁邊,向他說著院子裡的變化。
「原來在前院裡服侍的丫鬟下人,按照少爺的吩咐,已經請羅媽媽全換了新人。但是少爺貼身的事情不允許他們插手,只有我和白梅,還有周石來打理。」
寧淵將花瓶捧起來左右看了看,讚許地點點頭,也不知在稱讚梅花還是稱讚白檀。
「你將這瓶梅花送去湘蓮院,順便帶兩個清白懂事的丫頭一起過去,娘親身體不好,妹妹又年幼,不能沒人照顧。」寧淵將花瓶遞出。
白檀一福身,接過花瓶便匆匆去了。寧淵則來到院子裡,院子正中正齊刷刷站著兩排丫鬟雜役,由周石領著,個個低眉順眼小心謹慎,偶爾看向寧淵的眼神裡多少還帶著敬畏。
他們是管家按照羅媽媽的吩咐,緊急從別處調來的,別的事情不知道,只曉得這竹宣堂裡原來的下人已經全被亂棍打出府了,那慘嚎聲聽著不是一般的膽顫心驚,因此全都老實無比,就怕觸了眼前這位三少爺的眉頭。
寧淵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按照前世的記憶,確定再沒有柳氏的人後,對周石點點頭,周石立刻帶著他們下去交代事務了。
唯獨有一個身量高挑的白衣丫鬟沒跟著離開,而是走上前朝寧淵服了一禮,「奴婢芸香,請三少爺的安。」
寧淵臉上含笑,「芸香姐姐何必客氣,你原是侍奉老夫人的,卻肯屈身到我這裡來照拂,我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三少爺折殺奴婢了,老夫人疼愛三少爺,能服侍三少爺,也是奴婢的福氣。」這芸香客套起來也十分玲瓏,表情更是妥帖端莊,雖然年齡差不多,可姿身儀態同夏竹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芸香是羅媽媽午後一同帶過來的,說是沈氏授意,讓芸香接替夏竹來當竹宣堂的掌事丫鬟。即是沈氏的人,寧淵雖不會讓她貼身侍奉,可也不會怠慢,便取了一個從夏竹那裡搜刮來的翡翠鐲子遞出去,「我這裡地方寒酸,只有請芸香姑娘多擔待。」
「少爺客氣,奴婢謝少爺賞賜。」芸香也不矯情,低頭接了東西,知道這裡一時用不上她,便告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寧淵站在院子裡,這時才神清氣爽吐了口氣。
昨晚睡得不好,早上又在壽安堂裡同柳氏過了幾招,今日天氣又好,午後幾縷陽光從雲層裡蹦出來,曬得人渾身發懶,他捶了捶肩膀,見不遠處正對著光的地方有一張鋪了褥子的靠椅,便走過去軟綿綿地躺上,準備小寐片刻。
好歹如今他立足寧府的第一步是完成了,這竹宣堂,已經成了一個能差不多安心睡覺,而不用擔心冷刀子的地方。
這一個午覺寧淵只覺得睡得十分好,周身也暖洋洋的,完全不似冬日,等他睡飽了睜開眼時,天色早已黑盡,而他身上也不知何時被那件狐皮大氅給裹得嚴絲合縫——怪不得露天午睡都能這麼暖和。
「少爺醒了。」旁邊傳來道低沉的聲音,「入夜了風大,怕是要變天了,少爺快進屋吧。」
寧淵被這聲音嚇了一跳,眼睛睜大了些,才發現周石就在旁邊站著,他膚色偏古銅,穿的有事深色衣衫,夜裡倒十分不顯眼。
「你在給我擋風嗎?」寧淵坐起身,見周石站的地方正好是個風口,忙抓過他的手握了握,果然寬大的手掌一片冰涼。
「怎的不叫醒我,若凍壞了身子可不划算。」寧淵有些來氣,他神性重情義,也看重身邊的人,如果周石因為他而生病,會比他自己生病還要難受。
「沒事的少爺,我身子壯,凍不壞。」周石有些尷尬地把手收回去,咧了咧嘴嘴角,似乎在笑,不過那張一本正經的臉笑起來,倒成了個不倫不類的表情。
「回頭讓白檀給你熬一碗薑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寧淵站起來,「可是要吃飯了嗎?」
「剛才白檀過來說了,小廚房半個時辰後就能準備好晚飯,少爺醒得也巧,對了。」周石像是想起什麼,從懷裡掏了掏,摸出本黃黃皺皺的書來,「下午帶著新來的僕役們打理後院,從柴禾堆裡發現了這東西,我不認識字,就想著拿給少爺你看看。」
寧淵奇怪地接過來。書顯然是很有年頭了,加之又沒有好好保存,品相破爛得不行,好在原本的紙張是質地極好的蠶絲紙,又用了應當是最為名貴的紫金墨,是以有字跡的地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
對著不遠處掛在房簷上的燈籠,寧淵看著封面上用四個篆體大字寫著:《涅磐心經》。
寧淵心中一突,又往後翻了兩頁,見著的是一行行口訣與一幅幅經絡圖。
應當沒錯了,這是一本內功心法的秘籍。
寧如海身為江州守備,統領四萬守備軍,自然也是習武的,只是他所修習的內功卻是軍隊中的制式內功《煉體訣》,這《涅磐心經》,哪怕是跟在司空旭身邊的時候,見慣了各種各樣他蒐羅來的江湖武學,寧淵也沒聽說過。
想到竹宣堂從前是寧如海儲存書籍的地方,那這本秘籍應當也是寧如海曾經的收藏,或許並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即便遺漏了他也沒發現。
「少爺認得這是什麼書嗎?」周石見寧淵久久不語,出聲問道。
「練武的書,一本內功心法。」寧淵輕輕抖了抖書封上的灰,放進懷裡揣好,再抬頭時,見周石一雙黝黑的眼睛裡在聽到「練武」二字之後,居然開始發亮。
寧淵不禁道:「你對練武有興趣?」
周石用力一點頭,表現出一股與他個性不相符的熱忱,「少爺,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寧淵笑了,「我又不會武功,要怎麼教你。」
「可是。」周石踟躕了一會,還是道:「可是我今天早上,看見少爺在院子裡打拳。」
寧淵瞪大眼睛,「你起得那般早?」
「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府邸後門挑柴禾,所以看見了。」周石的眼睛裡越來越亮,「少爺,你能教教我麼。」
「我那只是一些粗淺的腿腳功夫罷了,哪裡算正兒八經的武功。」寧淵想了想,「雖然不能教你,不過一些武學套路我是知道的,我可以寫下來給你自己練,不過你得先學會認字才成,否則也看不懂。」
周石料不到寧淵真的會答應,一時興奮得臉色漲紅,臉頰都繃得緊緊的,「我一定會好好學!」
晚飯後,寧淵回到房間,藉著燭光開始細看那本涅磐心經。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沒辦法修習內功,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嘗試,如同周石想要習武那樣,寧淵對練武的渴望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前他是為了輔佐司空旭,可現在,他純粹是為了保護自己與親人。
或許是前世親眼見過的那些刺殺帶給他的震撼,一個人的權利再大,哪怕是九五至尊,當刺客的冷刀子抹到脖子上的時候,如果沒有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終究只能塵歸塵土歸土,一場空罷了。
尤其經過上午的事,只怕柳氏母子更將他恨之入骨。寧湘從小便隨著寧如海習武,如果他有意要找自己的茬,只怕將自己打殘了都有可能,而且寧如海也不會重罰這個目前他最為器重的二兒子。
寧淵要防患於未然,有點防身之力總是好的,這也是他答應教周石武功的原因。
翻開蠶絲紙的封面,只扉頁上的第一句話,就將寧淵震在了當場。
「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寧淵揉了揉眼睛,白紙黑字,他確認自己沒看錯,眼裡閃過一陣複雜的光芒,他又翻開後面一頁。
第二頁應當是這書寫這本秘籍之人留下的序言,通篇讀完之後,寧淵才恍然大悟,為何扉頁上會出現那樣的話。
這本秘籍源自前朝一個太監之手。太監因為自小便要淨身,所以體內陽脈發育不全,陰脈卻會因為陽脈不全而比普通男子健全許多,這樣的體質無論什麼內功都練不高深,因為會出現同寧淵一樣的問題,一脈修煉出來的內力從另一脈流失,只是相比寧淵,他們流失得比較不明顯,還是可以積攢下一定的內功。
寫下這本秘籍的太監可謂一個曠世奇才,他遍讀天下武學,居然想到了個十分適合太監修習的陰陽兩脈共修之法,內息在陽脈與陰脈間循環,陽脈修習出的內力流入陰脈,陰脈修習出的內力流入陽脈,生生不息,形成一個周天循環,不光內力不會絲毫流失,修習速度還能突飛猛進,勝過普通單修一脈秘籍的數倍,而那名太監,也靠著這本功法成了大內第一高手。
只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因為太監體內陰陽兩脈皆不完整,無法承受雄渾的內力,雖然這樣的功法逆天,可是修習的太監壽命也會隨著經絡的枯萎而大打折扣,一般活不過三十歲,因此在序言的最後,作者特意留下箴言:練功一日,折壽一日,切記!
看到這裡,寧淵閉上眼睛,只覺得口乾舌燥,多年前那名方士為他診脈之後的話開始在腦中迴響:「你體質著實奇特,體內陽脈陰脈俱存,且互不影響,還比尋常人要強健許多,若有朝一日能尋到雙脈共修的功法,是可以修習內功的,只是這等曠世奇功,我還從未聽說有人創出來過。」
當時那方士口中的「雙脈共修」,所指的含義,不就和這本《涅磐心經》一模一樣嗎?
那這是不是表示,自己的體質,是可以修習這本被創造之人認為「練功一日,折壽一日」的奇功,而不必懷有經絡萎縮的後顧之憂?
一時寧淵心跳得飛快,猶豫了一會,他咬住嘴唇,爬到床上盤膝坐好,擺出五心朝天的姿勢,按照秘籍上所說的第一層口訣,開始試著修煉起來。
凝神靜氣,抱元守一,很快,一絲帶著淺淺溫度的氣流便從丹田內衍生出來,順著陽脈在身體內遊走了一個小周天,很快又回到了小腹處。
便是這裡了,從前修煉內功,但凡那些練出來的內力,都會在一個小周天后,因另一脈的影響而流失得乾乾淨淨,感受到那股內力回到小腹後,又有了緩緩消散的跡象,寧淵一不做二不休,努力控制著那股內力,猛地脫離陽脈,朝陰脈撞過去。
那股熱流闖入陰脈的一瞬間,寧淵打了個冷戰,同時經絡裡也傳出密密麻麻的痛感,但讓人欣慰地是,那股內力規規矩矩地順著陰脈繞了一圈,又再度回到陽脈,就這樣從小周天變成了大周天,居然停止了消散,而且還有漸漸凝實壯大的跡象。
「居然能成!」他驚喜地睜開眼睛,如獲至寶一樣將那本涅磐心經捧起來,這簡直是一本完全為他量身打造的內功,恐怕當初創造它的太監也想不到,這世間居然真的有陰陽兩脈俱全的人!
有了內功,便能去修習那些需要內力催動的武學,也等於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即便有人想要對他動冷刀子,他也將渾然不懼。
只是以目前經絡裡那涓涓細流一樣的內力,卻是遠遠不夠的。寧淵心想,他必須盡快修習到小成境界,這樣以後應付起一些事情來,才好更加得心應手。
一連好幾日,寧淵除了向沈氏晨昏定省,與前去看望唐氏外,餘下的事件都呆在臥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練功,有下人好奇在外邊探頭探腦,也被忠心守在門口的周石好一頓修理,一些做得過分的更是被芸香直接賞了板子,有老夫人指派的丫鬟在院子裡掌事,下人們也知道三少爺背後有老夫人撐腰,雖然心中仍好奇,卻再也不敢有過分的動作給自己找打。
直到八日後的清晨,管家親自來傳話,說午後武安伯行軍歸來,老夫人吩咐府裡的少爺們去城門口相迎。
寧如海這次帶著五萬江州守備軍,外出練兵二十餘日,本是很尋常的冬季操練,卻因意外搗毀了城外深山中的兩寨山賊土匪,多了一記軍功,因此在架勢上,也多了些得勝歸來的意思,連都督曹桂春都親自出府,前去城門相迎,而城門正對的東大街,也早有成排的守備軍巡邏戒嚴。
寧淵領著白氏姐妹上了府門口管家準備的馬車,周石親自趕車,一路小跑著朝城門行去,因馬車上掛著寧府的標記,往來巡邏的軍士雖多,倒也沒有攔下盤查。
一路上,白梅頗為好奇地撩開窗簾,打量街道風景,唯有白檀面露憂色,對上車之後就閉目養神的寧淵說:「少爺,我們已經出來晚了,如今更得快一些,聽說二少爺是騎著老爺賞賜的棗紅馬去的,名駒跑得快,我們要是比二少爺晚得太多別人會議論的。」
「你覺得我們到得早他們便不會議論了嗎。」寧淵睜開眼睛,表情出奇地淡定,「不急。」
馬車跑了一炷香的時間,在離城門還有百八十丈的地方停下,卻是不能再走了,剩下的路得步行過去。
東大街旁整整齊齊地站著兩排守備軍,鐵甲銀槍,將圍觀的百姓全部擠在身後,江州都督曹桂春官服整齊,親自領了幾名親兵在城門口候著,表情頗為鄭重其事。
離城門不遠是江州極有名的酒樓「聚賢樓」,此時聚賢樓的二樓上,一間臨街的雅間裡,正有一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手執酒杯,望著樓下盛大的排場調笑道:「早聽人說這曹桂春是極有名的『馬屁都督』,果然百聞不如一見,迎接一個守備軍統回城,都能擺出迎接將軍凱旋的架勢,若是江淮總督上他這來串門,豈不是整個江州都要全城戒嚴了。」
公子容貌英挺俊朗,面龐白淨,姿態優雅,瞧著便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物,一杯酒下肚,他抿了抿被酒業沾濕的嘴唇,望向自己對面坐著的青年,「你說是不是?」
「武安伯曾經也是奮武將軍,曹桂春即便官位比他高,可也沒有封爵,若是以你們大周的貴族禮數來看,他的排場不算出格。」青年說著,端起面前的白瓷碗,仰首將滿碗的酒液喝得乾乾淨淨,「而且別忘了你大老遠從華京跑來江州,為的可是勾搭人家武安伯的女兒,現在就嚼以後岳父的舌根,也不怕武安伯知道了不認你這個女婿。」
「快些收起你的烏鴉嘴,不然若本世子出師不利,第一個拿你是問。」貴公子面色一變,雙眼竟然現出惆悵,「唉,事隔經年,也不知道茉兒小姐還記不記得我。」
「或者你的茉兒小姐已經嫁人了也說不定。」青年說話絲毫不留情面,開口便是一盆冷水朝貴公子潑過去,「不過這一路過來,我聽聞如今武安伯府風頭最盛的並不是你的神仙姐姐寧茉兒,而是一個叫寧萍兒的,說她青春靚麗,蕙質蘭心,上門提親的人早已排過了兩條街,興許也配得上你。」
「呸,這世上無人的姿色能與茉兒小姐相提並論,寧萍兒?聽名字就是個貌若無鹽的丫頭,俗不可耐俗不可耐。」貴公子擺擺手,「茉兒小姐那樣的美人,凡夫俗子怎配迎娶,就算她嫁人又如何,能嫁就能離,我此番既然來了,總是要拚一拚的,難不成真聽家裡老頭子的安排去娶那個婉儀郡主不成。」
「罷了,你們大周有句老話,窈窕淑女,你想當君子便去當,若不是看這江州雪景是大周十大勝景之一,我才不會陪你跑這一遭。」青年喉頭一滾,又是一碗酒下肚。
貴公子臉上露出肉痛的表情,「暴殄天物,當真是暴殄天物,這可是上好的玉樓春,別人見都難見一回,都是細品慢飲,你怎能像喝燒刀子般糟蹋!」
「怎麼,堂堂景國公世子,連一點酒都招待不起?」青年抹了抹嘴,薄唇一抿,「而且你這所謂的好酒,嘗在我嘴裡是半分酒味也無,喝下去如同白水,還比不得燒刀子。」
「俗!」貴公子用力將酒杯放在桌上,從腰後抽出一把摺扇,抖開搖了搖,「我說你我認識好歹也有些年頭了,怎的我的半點優點你都沒學到,多少也是個人模人樣的皇子,整日五大三粗,是不是不想娶個水靈的大周姑娘回去了?」
「你所謂的優點,難不成就是外邊堆著雪,屋裡點著爐,一邊喝酒暖身,一邊搖扇納涼?」青年面帶揶揄地指了指貴公子手裡的扇子,聳了聳肩,「對不起,因為認識一個失心瘋的年頭久了些,便也要變作失心瘋,難度太大,恕難從命。」
「你!」貴公子匆忙合上摺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你個呼延元宸,居然膽敢諷刺本世子是失心瘋?」
青年只是笑,卻不搭話,伸出食指對著半空中一彈,指尖竄出的勁風立刻讓掛在不遠處的風鈴叮噹作響,雅間的門也隨即打開,店小二應聲走了進來,「二位客觀可有什麼吩咐?」
「給我來一罈燒刀子,要最烈的。」說完,青年揚手便是一錠銀子飛了出去,穩噹噹落進店小二手裡。
「好勒,客官稍等,馬上便來。」小二應聲去了,貴公子則翻了一記白眼,重新把目光挪向窗外。
青年也垂下眼,打量著被士兵阻隔在街道之外的擁擠人潮。
同貴公子溫文爾雅的英俊不同,這青年的五官極其深刻冷峻,一雙眼睛飛眉入鬢,眸子如同高原上的雄鷹般深邃銳利,高挺的鼻樑與完美的嘴唇以恰到好處的比例勾勒在一起,臉頰到下顎的線條優美又不失棱角,年齡瞧上去並不大,可古銅色的肌膚,加上低調的玄色衣衫,卻又讓他周身縈繞著一種難得的沉穩氣度。
如果寧淵此刻抬頭看見他,恐怕立刻就能認出來,這外表看上去有些桀驁不馴,卻又給人惇厚與穩重感的英武青年,就是那個曾在上一世的火焚場上為他說情的大夏國皇子,呼延元宸。
只是寧淵卻沒功夫抬頭,剛下了馬車,便有士兵領著他往城門的方向走。
自下車後,白檀便在四處打量,見寧湘並不在,她似乎鬆了口氣,對寧淵道:「少爺,二少爺還沒來呢,倒讓咱們趕了先。」
寧淵點了點頭,走到離曹桂春那波人不遠的地方,低眉順眼等著迎接自己這位父親進城。
大開的城門外邊,已經可以望見大片軍隊的影子,穿著整齊的鎧甲,雪地上瑩瑩發亮。走在最前方的一人高頭大馬,甲冑更要繁複一些,戴著只有將軍方有資格戴著的衝天盔,擋住了大半張臉,漏在外邊的下巴有一層薄薄的淺須,看得出已經不年輕了,可周身姿態卻比那些行軍的壯年小夥子還要挺拔。
寧淵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眼睛,即便他明知道,那個騎馬走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武安伯寧如海。
對於寧如海,寧淵曾經也是存了一份真摯親情的,但在上一世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後,他這份真摯的親情也被硬生生地磨盡了,不是他最後不分青紅皂白地趕自己出府,而是他對待娘親的涼薄寡義,讓寧淵心寒。
入城後,寧如海跳下馬,快步走到曹桂春身前,摘下頭盔一陣客套。他已年過四十,可眼角眉梢間還是留有瀟灑倜儻的模樣,可見年輕時應當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寧淵正要迎上去,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高亢的長喝:「讓開!快讓開!」
他回過頭,見著長街盡頭,寧湘正騎著他那頭高大的棗紅馬,帶著兩個侍衛,三人三騎一陣風似地朝這邊衝過來,眼瞧著越來越近後,那兩個侍衛用手收緊韁繩,駕馭著馬兒放緩腳步,可寧湘那匹馬卻絲毫不見停頓,反而跑得更快,一股腦只往人前衝。
「這匹馬瘋了!快閃開!」寧湘滿臉慌張的表情,似乎是控制不住那匹馬了一般,一邊大叫,表面上緊張無措的眼神裡,卻劃過一絲陰狠。
「呀!」見足有一人高的大馬往自己這邊過來了,白檀和白梅嚇得尖叫後退,周石則要機靈得多,眼明手快地一手拽住一個,迅速撲到一邊,棗紅馬則帶著一陣狂風從他們身邊竄過,直撲寧淵而去。
「少爺小心!」周石只來得及大叫一聲,棗紅馬已經在寧淵身前高高揚起了前蹄,只要那蹄子一剁下去,寧淵必定腦漿橫流,暴斃當場!
被士兵擋在外圍的百姓們頓時發出陣陣尖叫,寧淵也彷彿嚇傻了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好!」雅間裡坐著的呼延元宸霍地起身,手指運勁,酒碗已經被他滴溜溜地擲了出去,卻也趕不及了,那寒光閃閃的馬蹄鐵正急速下落,離寧淵的額頭已不足一尺。
四周彷彿在這一刻安靜下來。寧淵平靜地望著靠近的馬蹄,還有馬背上寧湘獰笑地臉,拳頭緩緩握緊。
他真的被嚇傻了嗎,當然不。
在馬蹄落下的一瞬間,他忽然一個擰身,身子以一種奇異的角度縮到馬腹下,然後低哼一聲,雙膝一震,力道由腿到腰,由腰到手,兩個拳頭帶著體內正生生不息的真氣,穩噹噹轟在棗紅馬的側腹上。
相撞的力道之大,寧淵只看見厚實的馬皮以自己的拳頭為中心盪開一圈波紋,他就被強烈的反震力給彈飛了出去,撲在地上滾了兩圈,沾了一身雪。
而那匹棗紅馬卻更不好過,一聲慘烈的嘶鳴後,直接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翻轉了一圈,背部朝下,重重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殺豬般的尖叫從馬背下傳出來,寧湘口鼻裡全是血,被馬壓得動彈不得,「救……救命啊!」

突然發生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寧如海驚呼了聲,「湘兒!」也顧不得再同曹桂春客套,迅速跑上前,指揮著親兵們將寧湘拖了出來。
寧湘左手已經扭曲成奇異的角度,顯然是斷了,他哭得涕淚橫流,混合著臉上的血水,望上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爹……嗚嗚……我的手……嗚嗚……」
寧如海心急如焚,一面對身邊的侍衛大吼道:「快去找大夫來!」,一面將寧湘托在懷裡不斷安慰,也完全沒留意到,他還有一個兒子正趴在雪地裡無人理會,眼神淡漠地看著這一幕。
周石三兩步跑過去將寧淵扶起,白氏姐妹兩雙手上下拍打著寧淵衣袍上的雪花,嘴裡不住說著:「少爺沒事吧,剛才可是嚇壞奴婢了!」
「沒事。」寧淵低語一句,將手往袖袍裡收了收,他自己都沒料到方才的撞擊力度如此之大,如今雙手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覺,若不是有涅磐心經的內力護著,只怕兩隻手掌已經筋骨皆斷了。
這內功委實奇特,或許是雙脈共修的緣故,不過只練了幾天,竟然已有所小成。
那匹棗紅馬韁硬地躺在地上,早已出氣多進氣少,馬腹上有個十分扎眼的血洞,半個白瓷碗正嵌在馬腹裡,顯然是被內家高手擲出來的。
寧如海之前一直在同曹桂春說話,並未留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唯一看見的,只是棗紅馬莫名其妙在半空中滾了一圈,就將寧湘壓在了下面,現在瞧見這白瓷碗,他只當有人在暗算寧湘,氣得腦門心青筋暴突,朝四周吼道:「到底是哪位高手與寧某有怨,不妨現身一見,何必暗算一個孩子!」
在他眼裡,這白瓷碗應該是衝著寧湘來的,不過是馬兒剛好揚蹄,才打到了馬腹上。
「發生什麼事了?」雅間裡,貴公不住朝下探望。
「沒事。」呼延元宸眼神奇妙地看著寧淵,方才的情形別人或許沒留意到,可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樣的境況下,能臨危不亂,還能絕地反擊,功夫瞧著也不錯,不知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來頭。
寧如海吼了一陣,估摸著應當不會有人應聲了,只好吞下這口氣,匆匆向曹桂春告了辭,帶著寧湘先行回府,倒把寧淵徹底晾在了一邊。
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拿正眼瞧過寧淵。
「少爺,我們是不是也跟著回去?」白檀小聲問了一句。
寧淵望著那隊人馬消失在街道盡頭,嘴角劃過若有若無的淺笑,「不去。」他說:「正好出來,你們陪我去百草齋一趟。」
百草齋,江州城最大的藥鋪,三層飄著藥香的閣樓聳立在南大街中央,遠遠瞧著不似藥鋪,倒像酒樓。
見掛著寧府標示的馬車停在門口,藥鋪小二隻當貴客上門,急忙,迎了上去。
「小二,上回你同我說紅參已經賣光了,如今可是到貨了嗎?」白檀扶著寧淵下車,對那小二道。
小二一拍腦袋,「哎喲,原來是姑娘你呀,紅參是到了一株,還是相當名貴的百年老參,只是姑娘來得不巧,現下那紅參正有別的客人看著呢。」
白檀眼睛一瞪,指著那小二脆生生道:「你們怎麼這樣做生意,我早便說了若有紅參便給我留著,怎麼還能給別人看!」
小二擺出一副苦瓜臉,「姑娘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們做小二的,還不是聽掌櫃的吩咐,掌櫃要拿紅參給別的客人,我們也不能攔著呀!」
「行了,不要為難人家,既然紅參別人在看,我們坐著等便是。」寧淵拉住白檀,小二也陪著笑將他們迎進正廳,又奉了茶水,「客人稍等,看紅參的客人正在裡間,若是他們不買,我即刻給您送來。」
寧淵點點頭,揮手將人打發了。
「現在這些奸商,便都只認錢不認人,也不怕以後沒有回頭客。」白檀依舊意難平,她早先聽了寧淵的吩咐,來問過許多次,可那紅參一直無貨,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卻被別人搶了先,還當著寧淵的面,讓她臉皮有些掛不住。
唐氏體內有寒毒,而紅參最為溫潤補氣,是克制寒毒的佳品,只是江州地氣濕寒,許多達官貴人家都有吃紅參的習慣,尤其到了冬日,紅參往往會成為搶手貨。
其實寧府的藥庫裡是存著些紅參的,可寧淵剛剛在沈氏面前得了臉,轉手便去拿名貴的紅參,肯定會遭人閒話,而且尚不知在唐氏院子裡種了仙鶴草的罪魁禍首是誰,未免打草驚蛇,他只好吩咐了白檀,想方法在府外弄。
隔著一道門簾,裡間看參的卻是熟人,那被稱為景國公世子的年輕貴公子,正端著一方錦盒,細細打量著裡面一株形態粗壯,顏色血紅的山參,不住咂嘴,「極品,當真是極品,有了這玩意,再加上別的賀禮,不愁見不著茉兒小姐的面了。」
呼延元宸依舊坐在他身邊,帶著略微無奈的表親獨自飲茶。
「小二!」貴公子一拍桌子,「告訴你們掌櫃,這紅參本公子要了!」
他這聲音不大,卻讓外邊坐著的寧淵聽得一清二楚,寧淵面色一凝,表情卻有些難看起來。
尋常紅參有克制寒毒的功效,可若是想要解毒,非得持續服用,緩慢調養才好,但百年紅參的藥性極佳,若能搭配另幾樣溫潤驅寒的藥材,可以一鼓作氣直接解毒,寧淵方才裝作並不在意,心裡卻隱隱有著期待,如今卻聽見裡邊的客人拍板落錘,那希望的情緒,又瞬間轉變成落寞與不甘。
想到若沒有紅參,娘親會一直身受寒毒之苦,他一咬牙,還是站起來,攔住匆匆路過的小二,問道:「裡面的客人可是買下了那柱紅參?」
小二滿臉賠笑,「對不住了客人,下次若再有上好的紅參,我一定給您留著。」
「他們買下這株紅參,要多少銀兩?」寧淵又問。
「一百兩。」小二答得也挺快。
寧淵想了想,便從袖袍裡掏出張五十兩的銀票來,對小二道:「這樣,我出一百五十兩買紅參,勞煩小二哥進去幫我問問那位客人,可否將紅參讓給我,若是可行,這五十兩銀子權當我對那位客人的賠禮。」
能多賺錢的事情小二當然不會拒絕,立刻應聲去了,寧淵垂首站在原地,有些忐忑地望著那張門簾,不料小二剛進去沒多久,便聽見一聲高坑的叫囂從裡邊傳了出來,「不可能!你去告訴外邊的傢伙,小爺我出一千兩買你們的紅參,他若出得起更高的價,小爺我轉身便走,若是出不起,便不要拿這幾十兩銀子的銀票出來丟人,也不嫌寒酸!」
這聲音又高又亮,顯然是對著門故意吼給他聽的,寧淵眉頭皺了皺,見小二垂頭喪氣地從裡邊出來,將銀票還給了他,「得了客人,你也聽見了,我們生意也難做啊,裡面那位客人的意思,他出一千兩,您要出得起比他更高的價,這紅參便是你的。」
寧淵一個月的月例不過才十五兩銀子,即便搜刮了一番夏竹的私藏,能拿二百兩出來已經是打腫臉充胖子了,一千兩銀子,即便換成向來出手闊綽的柳氏,眼皮子都要狠狠跳幾下。
「少爺,這不是明擺著侮辱人嘛!」白檀實在是看不過眼了,「奴婢進去同他們理論理論!」
「罷了。」寧淵拂了拂袖,將那五十兩的銀票重新收回來,對小二笑道:「那邊算了,若是下次還有紅參,勞煩小二哥替我留心著。」
「好說好說!」小二就怕寧淵也是個嚥不下氣的主,到時候一鬧起來,吃虧的還是藥鋪,好在寧淵識時務,他便一步二躬身地將人送了出去。
貴公子聽得外邊沒動靜了,冷笑一聲,「想從我手裡搶東西,真是不自量力。」
呼延元宸卻皺著眉道:「你在華京橫行無忌,別人顧忌你的身份應當不會招惹你,可這裡是江州,你們有句俗語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你若還是從前那般性子,鐵定會吃虧。」
「你這小子別往我身上潑冷水,我便壓了又如何,曹桂春我都不放在眼裡,而且有你這位高手在,難不成還有地頭蛇能暗算到本世子不成。」貴公子眉毛一豎,想了想,卻也不敢有十二分的把握,還是嘴角一咧,陪著笑道:「好兄弟,江州你好歹來過幾趟,比我熟,不如你幫我看看外邊要紅參的究竟是什麼人,若真是不好惹的主,下次我便繞著他們走就是。」
「我此番可是來賞雪的,不是來給你打下手做護衛的,你也當弄清楚分寸。」呼延元宸放下茶杯,望著貴公子一張哀求的臉,還是起身走到門口,將門簾撩起一條縫。
又是他?看見寧淵側臉的那一刻,他愣了愣。
此刻寧淵已經領著白檀白梅緩步出了店門,上了門外一輛馬車,呼延元宸的目光又順著落在那輛馬車上,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調笑的意味,放下簾子回到桌邊,也不說話,只是喝茶。
「可看清是什麼人了?」貴公子一臉急切。
呼延元宸側過臉,目光略帶悲憫地望著貴公子,搖頭道:「你是自作孽不可活,這紅參我估計你也送不出去了,便帶回華京自己吃吧。」
貴公子一愣,「這話怎麼說。」
「外邊想要這紅參的是武安伯府的人。」呼延元宸也不賣關子,雙手一攤,「我瞧外邊那位應當是寧府的少爺,你搶了人家的東西便罷了,還財大氣粗地羞辱了人家一番,你們世家貴族的子弟閒來無事不都愛喝茶嘮嗑,若是你的茉兒小姐知道了這事,你再將紅參送過去,不等於告訴她我就是那個羞辱你某位哥哥弟弟的混賬,你覺得她從今往後,還會拿正眼看你嗎?」
聽到「武安伯府」四個字,貴公子臉上已經一陣紅一陣白,等呼延元宸說到最後,貴公子一張俊臉簡直扭成了苦瓜,指著呼延元宸高挺的鼻樑罵道:「該死,你這傢伙剛才怎的不攔著我!」說罷左手撈起那根紅參,右手提著衣角,一陣風似得衝了出去,直追在已經走出了一段的寧淵馬車身後狂叫道:「兄台留步!兄台請留步!兄台……哎喲!」居然還因為跑得太急,一個狗吃屎栽進了雪地裡,束髮的玉冠歪歪斜斜掛在一邊,滿是個披頭散髮的形容。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鬧出這般大的動靜,馬車總算晃晃悠悠地停下了。
趕車的周石只當遇見了要攔車乞討的乞丐,跳下來正想將人打發走,那「乞丐」卻一招猛虎下山撲上前,抓住周石的肩膀一陣猛搖,「你家主子呢?我找你家主子有急事!」
周石哪管得了這些,見那貴公子頭髮散亂,還以為是真遇見了瘋子,反手一記剛學會的擒拿,就將眼前這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可憐貴公子自小養尊處優,就算學了功夫也是些簡單的花拳繡腿,哪裡是五大三粗的周石的對手,剛被壓在地上,便因為吃痛而慘嚎起來:「哎喲我的媽呀!我是來送東西的!你輕些!輕些!」
「周石你在做什麼,快將人放開。」寧淵也下了車,見狀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還是趕緊喚住周石。
周石這才鬆開手,退回到寧淵身後站定。貴公子在地上撲騰了幾下,渾身狼狽地爬起來,一面喘氣一面拍了拍身上的雪,也顧不得整理頭髮,眼睛瞄到寧淵,忙雙手抱拳,來了一記大躬身,「這位兄台,在下景逸,這廂有禮了。」
「景逸?」寧淵看清貴公子的臉,頓時表情愣了愣,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
他是認得景逸的。在上一世,這位景國公世子因站在六皇子司空玄一邊,被司空旭視為心腹大患,後來司空旭便設下計謀,讓人偽裝成山匪,趁著景逸外出踏青的時候將他亂箭射死了。
算算時間,那也不過是四五年後的事情,是以現下瞧著景逸雖然狼狽,可活蹦亂跳、神采飛揚的表情,寧淵不禁一陣唏噓,語氣也放柔和了些,「景公子可是有事?」
「這,哈哈……」景逸乾笑了兩聲,「實不相瞞,我便是方才在藥鋪裡同兄台搶那紅參的人。」
「哦。」寧淵瞭然地點點頭,上一世景逸便渾身的世家公子脾氣,如今知道是他,寧淵反倒不奇怪了。
只是寧淵這番淡定,看在景逸眼裡只當是在生氣,一時有些慌,索性手忙腳亂地直接將裝著紅參的錦盒遞出,「這,這個,還請兄台收下。」
寧淵奇道:「景公子這是何故?」
「兄台莫生氣,方才在藥鋪裡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如今出來見著兄台,兄台氣度高華如山巔雲,在下很是敬仰,這紅參兄台若是想要便儘管拿去,在下只想交下兄台這個朋友,還望兄台不要嫌棄。」
他這番話說得誠懇,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一般,寧淵眯起眼睛,望著那株紅參,卻沒忙著接,而是拂了拂袖道:「景公子,我喜歡實話實說的人。」
開什麼玩笑,敬仰?別的尚且不說,寧淵今日出門僅同往常一樣是身素袍子,衣料也尋常,這般打扮的人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寧淵自是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這紅參景逸方才還搶得那麼歡,現在卻要送給他,要說裡面沒有蛾子,寧淵怎麼都不會信。
奉承了這麼一大堆,卻碰了個軟釘子,景逸不禁臉上一僵,那株紅參是送也不是,退也不是,愣了片刻,他一咬牙,又擠出兩分乾笑,「兄台說話真是耿直,那在下便也不賣關子了,在下瞧著兄台應當是武安伯府的人,就是不知是府上哪位少爺?」
「我家公子,是寧府三少爺。」白檀脆生生地答著。
景逸眉間一喜,果真是寧府的少爺,那事情便好辦了。
他輕咳兩聲,還沒出聲,白皙的臉頰上卻飛起兩塊紅雲,「不瞞兄台,其實……其實是這麼回事,在下對貴府上的二小姐寧茉兒很是愛慕,自兩年前華京一別後便茶飯不思,若……若兄台得空,還望兄台能在茉兒小姐面前替在下美言幾句,在下便感激不盡了。」說完,他可憐兮兮地望著寧淵,見著的,卻是寧淵一臉古怪的表情。
二小姐寧茉兒,寧淵想了一會才記起府裡的確有這麼一位小姐,是二夫人趙氏的獨女,因甚少出門,寧淵也沒見過她幾回,如今一想,更是連她正臉長什麼樣都記不起來。
但這並不是寧淵覺得奇怪的地方,他分明記得上一世這景逸十里紅妝迎娶回去的是長公主的女兒婉儀郡主,什麼時候又和他的這位二姐扯上關係了。
「你……」寧淵拖長了一個音,直將景逸的心高高懸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心裡的石頭便又落了下去,因為寧淵伸手讓白檀接過了那枝紅參。
「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不過若你是真心喜歡二姐,應當請了媒人上門提親才是正理。」寧淵道。
廢話,我當然知道,可提親也得先搞定家裡那個老頑固才行。景逸暗道一聲,臉上卻滿是驚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知兄台如何稱呼,如今交下了兄台這個朋友,改日我也好登門拜訪。」
「寧淵。」寧淵輕飄飄丟下名字,重新上了車,周石一樣馬鞭,馬車便得得地跑遠了。
景逸拍拍胸口,顯然是鬆了一口氣,才來得及整理頭上歪歪斜斜的發冠,而躲在不遠處的呼延元宸卻輕輕皺起了眉。
寧淵?他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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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歸來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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