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的確說過那樣的話,但關於那少年是不是你的貴人,這個問題,你與其來問我,倒不如問問你自己。」靈虛尊者忽然笑了,「人與人之間的際遇,不外乎一個緣字,若你當真覺得與那少年一見如故,便說明你二人有緣,那他自然也有可能是你的貴人;可若你是因為貧僧曾經所說的那番話,又因為那少年有恩於你,而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他是你的貴人,以至於刻意去有所接近,這便說不準了。」
「竟是這樣嗎。」呼延元宸垂下眼睛,露出思索的神色。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有些事情若是做得太過刻意,反而不得,何況貴人之說只是貧僧的一番推斷,他是有還是無,你當真不必太過在意,若是足夠自強,又逢天命所顧,多一兩個貴人,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靈虛尊者捋了捋長鬚,眼神悠遠地看著呼延元宸,「貧僧瞧你思緒似乎迷惘得很,並且居然如此在意所謂貴人之事,難道你都在大周生活了那麼多年,過往的一些事情,終究還是放不下嗎。」
「人有七情六慾,我沒有辦法像大師這樣做到四大皆空,一些事情,即便無數次地強迫自己要放下,也終究會有意難平的時候。」呼延元宸重新將目光挪向窗外,「而且即便我真的能放下,大師又認為,那些人會放過我嗎。」
「阿彌陀佛,世間諸多煩憂,不過根源於一個『欲』字,也罷,你只但求無愧於心便是。」靈虛尊者雙掌合十念了一段經文。
那天晚上,寧湘悄悄跑進祠堂,來到關著柳氏的房間,柳氏早就醒來了,卻氣不過,加上喝了一肚子雞血十分難受,已經躺在那裡出氣多進氣少了。
見自己的親娘給折騰成了這幅模樣,寧湘不禁惱羞成怒。那神婆使他去請來的,為了避嫌,所以寧湘一直沒出現,而是在外邊的酒樓裡等消息。其實她並不贊成柳氏用這種虛無縹緲的方法,也曾勸過,但柳氏失了最寶貴的女兒,已是氣得狠了,只想讓寧淵血債血償,哪裡顧得上別的,寧湘也想,這法子或許沒辦法除掉寧淵,好歹也能作弄他兩下,結果沒再阻攔,可當他坐在酒樓裡左等右等都等不來消息,正著急時,還是大夫人嚴氏差了人來找他回去,說柳氏出事了,他得立刻回去看看。
「那個小雜種,居然敢這樣對我。」柳氏躺在床上撲哧撲哧地喘著氣,「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絕對不會放過他!」
「娘,你現在還是養好身子要緊。」寧湘也氣得牙癢癢,但他也不蠢,他剛死了妹妹,自己挨了三十大板,如今柳氏也是這樣一幅德行,只怕不管是沈氏還是寧如海對他們都沒有好臉色了,而寧淵現下在沈氏面前正得臉,如果他們再繼續蠻幹下去,遲早也是挖坑給自己跳啊!
「你就這般沒出息嗎!娘都被欺負成這樣了,怎麼嚥得下這口氣!」柳氏用力抬起手在寧湘眉心戳了一下,「你比他大了兩歲,又是府裡唯一成年的少爺,自己對付不了一個出身卑賤的傢伙便罷了,還要我這個做娘的替你衝在前面,你羞也不羞!」
「我……」寧湘捂著額頭,臉上現出委屈的神色,正要說話,卻見這外邊祠堂正堂的方向傳來一陣喧鬧聲。
「娘我出去看看。」寧湘安撫了柳氏兩句,出了偏堂,正巧見到寧淵領著好幾個下人入了正堂,他好奇之下跟過去,看見他們直上二樓,然後寧淵拿起了放置在案桌最邊沿的一個牌位。
那是寧萍兒的牌位!
「你在做什麼?」寧湘心中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也顧不得偷偷摸摸了,立刻出聲道:「你要把萍兒的牌位拿到哪裡去?」
「咦,是二哥呀。」寧淵回過頭,臉上是驚訝的表情,「整整一天都沒見著二哥,我還在奇怪你上哪裡去了呢,二哥興許還不知道,今日府上出了好大的事,可將祖母嚇壞了。」
「我沒工夫跟你廢話!」看見寧淵的臉,寧湘不禁也來氣,他伸手指著寧淵手上的牌位,「我是在為你,你要把萍兒的牌位拿到哪裡去!?」
「還能拿到哪裡去,自然是挪出祠堂,拿去扔掉了。」寧淵露出惋惜的表情,「萍兒妹妹當真是可憐,而且也蠢,非要惹得祖母不痛快,現下牌位不能在祠堂裡受族人香火,怕是只能變成孤魂野鬼了,下輩子估計也投不了什麼好胎,當真是可惜。」
在寧湘聽到寧淵那句「拿去扔掉」時,本就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又聽見寧淵後邊這一句,聽著那種明著惋惜暗地裡卻是在譏諷的語氣,他火氣更是蹭蹭地往上冒,大喝道:「閉嘴!你這小子說的什麼葷話!讓萍兒入家族祠堂受香火可是父親和祖母的意思,你怎麼有膽子胡亂去動,再不放回去,當心我給你好看!」
「二哥,這回你可錯了,這胡亂動族人牌位的罪行,三弟我實在是不敢承受。」寧淵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我正是奉了祖母的令,要將萍兒妹妹的牌位挪出祠堂,不光要挪出去,還要拿出偏門,砸碎了,燒成灰,省得這類不詳之靈壞了咱們寧府的風水。」說完,寧淵又側過頭看著身邊的一位老嬤嬤。「羅媽媽,你說是不是。」
寧湘這才注意到,站在寧淵身邊的人,正是貼身伺候沈氏的羅媽媽。
羅媽媽上前一步,冷著一張臉對寧湘道:「三少爺的確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前來處理家務事,二少爺若是有什麼意見,自然可以去壽安堂面見老夫人,還請不要在這裡妨礙三少爺。」
「滾開,你個老奴婢,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寧湘當真氣急了,將入了祠堂的牌位重新挪出祠堂,等於是要將此人從家族中除名,對於逝去的人來說已經是奇恥大辱了,更別說再將牌位砸碎了,燒成灰,這根挫骨揚灰有什麼區別!寧萍兒可是他的親妹妹,若是被這般對待了,這府裡的下人往後會如何看待他這位兄長!還不是個個都能對他蹬鼻子上臉了嗎!
羅媽媽是沈氏的陪嫁丫鬟,即便身為奴婢,可寧如海在她面前也是以晚輩自稱,哪裡受過這等氣,寧萍兒與柳氏接連弄得沈氏不快,羅媽媽自然連帶著對他們那一脈也起了意見,如今寧湘居然敢還喝罵她,即便她嘴上不說,心裡那股火氣卻是怎麼壓都壓不住的。
「二哥,羅媽媽也沒說錯,你若是有意見。自然可以去見一見祖母問個明白。」寧淵瞟了一眼羅媽媽陰沉的臉色,繼續對寧湘道:「不過話說回來,作為弟弟,我還是勸二哥你不要去祖母那裡觸霉頭,因為這將牌位挪出祠堂的事,本來祖母打算親自來做的,三弟我是見祖母年紀大了,又想著也許會有一些不識抬舉的傢伙蹦出來衝撞於她,於是才向祖母懇求,越俎代庖一回,你想想看,要祖母想親手將一個晚輩的牌位從家族祠堂裡扔出去,她老人家得生多大的氣才至於此啊。」說完,寧淵還搖著頭嘖了兩聲。
不識抬舉的傢伙?寧湘腦子裡轟的一聲,寧淵這小賤種在說什麼?居然說他是不識抬舉的傢伙?
寧淵見寧湘已經氣紅了一張臉,不光不消停,反而繼續道:「萍兒妹妹當真是可憐,她本就死得沒臉,原本牌位是不能進家族祠堂的,最後是父親和祖母瞧著她可憐,才冒著不諱保全了她死後的顏面,哪只她不光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恩將仇報,都下了黃泉還不安寧,跑回來尋父親和祖母的晦氣,妄圖壞了家宅的風水與福祉,如此不敬與不孝,你說祖母怎麼容得下她,還害得母親在祖母跟前也沒臉了,當初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著祖母讓寧萍兒入祠堂,怎料最後卻是這樣一種結果,想想真讓人唏噓,唉。」
「你……你……」寧湘被寧淵掐得一句辯駁之詞都說不出來,他指著寧淵,手指不停顫抖著,寧淵卻沒再打算理他,拎著那張牌位就與羅媽媽,還有一眾隨從越過他,走了出去。
寧湘惡狠狠地回過頭,目光陰毒地盯著寧淵的後背,似乎想用目光在他背上灼出兩個洞來。
寧淵,總有一天我要親手讓你跪在我腳邊討饒!咱們等著瞧好了!
瑞寧院裡,大夫人嚴氏穿著身白絲錦繡金線的睡裙,懶洋洋斜倚在貴妃榻上,正品嚐著一小碗用白玉碗裝著的燕窩銀耳羹。
那燕窩是頂好的血燕,由燕農們采於青州臨海的斷崖邊上,因產量稀少,而且斷崖陡峭,開採極其困難,燕農若是稍有不慎便會墜崖身亡,因此價格極其昂貴,連宮中都不多見。在寧府裡,連老夫人沈氏都只有白燕可用,柳氏自詡娘家有錢,偶爾會用血燕,卻也只是一般的凡品,他們哪裡知道這種最頂級的血燕,於嚴氏來說,不過是每日養顏補身的一道小點心罷了。
天氣悶熱,燕窩銀耳羹湯裡被加上了冰,更顯晶瑩剔透,入口冰涼爽滑,嚴氏貼身的徐媽媽在旁邊執著扇為她搧風,嘴裡道:「奴婢瞧這大小姐新送來的血燕著實不錯,便也給大少爺送了一碗去,瞧大少爺吃著香甜,氣色也好,想來身子已是好了大半了。」
「湛兒得的是心疾,哪能好得這麼容易。」嚴氏輕嘆了一口氣,將白玉碗擱在一邊,似是想起了什麼,「蕊兒說要找的那位大夫,如今如何了?」
「夫人放心,大小姐前些天不是還送了信來,說已經找這人了麼,想來用不了多久,大夫就該到了。」
「說是神醫,卻也不知有沒有用。」嚴氏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湛兒的病,連靈虛尊者都束手無策,只怕這所謂的神醫也是個繡花枕頭。」
「夫人你要相信大小姐。」徐媽媽道:「大小姐時不時就派人送這上好的血燕來,想來是最記掛夫人和大少爺,這樣的事情又怎麼會出差錯。」
「我就是擔心蕊兒會太過心急,才容易好心辦了糊塗事。」嚴氏搖了搖頭,「而且她總記掛著別人,卻不為自己想想,當真可氣,她嫁過去至今有三年了吧,卻一點好消息都傳不出來,再這般下去,等夫家耐不住寂寞,開始一房小妾一房小妾地往府裡接,便有得她受的。」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有丫鬟進來通傳,「夫人,老爺來了,現下已經入了院門了!」
「老爺來了!」嚴氏面露驚喜之色,站起身的同時,不忘將那碗沒吃完的血燕交給徐媽媽,讓她好生收好別叫寧如海瞧見,然後便穿著這麼一身睡裙,走到門邊,對著正大步過來的寧如海福身下去,「老爺要過來怎的也不讓人通傳一聲,妾身倉促了,什麼都沒準備。」
「不需準備什麼,許久沒來看你了,方才從門口過,便想著進來看你一眼。」寧如海臉色晦暗,想來被今天那通神婆的事情折騰得不輕,嚴氏急忙請他上座了,又對徐媽媽道:「去廚房取一碗八寶甜酪來,多擱一些安神的香片,老爺喝了也好安睡。」
徐媽媽立刻領命去了。
寧如海閉著眼睛,靠在那裡假寐,嚴氏則站在一邊,輕柔地替他揉著額角。她動作溫婉,保養有致的手指也分外柔滑,讓寧如海不禁又睜開眼,多看了她幾眼。
嚴氏雖然是大夫人,可寧如海卻有很久沒再她這裡過過夜了,最大的原因,不外乎是她上了年紀,論姿色比不上正當盛年的三夫人柳氏,論嬌嫩更是比不上才入府不久的姨娘莊氏,一個年逾四十的女子,確實沒什麼資本在一群嬌滴滴的侍妾手裡爭奪丈夫的寵愛,嚴氏也識大體,端著她正妻的本分,也從來不與人爭什麼,所以無論是在沈氏還是在寧如海眼裡,她一貫都是端莊賢惠的典範。
現下寧如海最為寵愛的三夫人柳氏卻屢屢讓她失望,難免讓她對荷心苑這個曾經的溫柔鄉心灰意冷,今天晚上,他原本是想到姨娘莊氏的屋子裡去歇息的,只是走到這許久沒踏入的瑞寧院門口,忽然間心頭一熱,便繞進來看看。
如今見著嚴氏僅穿了一條睡裙,一雙臂膀與大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邊,因為年紀的關係,她面容自是沒有年輕侍妾那樣明媚嬌豔,皮膚也愈見富態鬆弛,卻因為保養得當,同年輕時一樣白皙,且沒有多少皺紋,細看之下,那眉眼之間竟然滿是成熟婦人的風韻,與他平日裡寵愛的年輕侍妾全然不一樣,這等新奇的感覺,情不自禁讓寧如海身下一熱,伸手便抓住了嚴氏的胳膊,將他帶進自己懷裡。
嚴氏低呼了一聲,她知曉寧如海要做什麼,驚喜之下也難免嬌羞了一回,「老爺,妾身還未沐浴更衣,且妾身人老珠黃的,哪能再侍奉老爺,老爺還是到別的姨娘那去吧。」
「哪裡人老珠黃,我瞧你還同年輕時一樣好看。」寧如海一面說著,一面從後方將嚴氏的裙子解了,竟也不去床上,就這麼將手探了進去。
徐媽媽端著八寶甜酪回來,走到房門口,隔著門聽見裡邊的聲音,他便猜到了二位主子在辦什麼事,也不進去了,就在門口守著。寧如海到底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哪有年輕小夥子厲害,是以也沒讓徐媽媽等多久,約莫兩刻鐘後,嚴氏便衣裳整齊,滿面紅光地開門走了出來,想來意外受一次雨露恩惠,她整個起色都好上了不少。
「老爺已經睡下了,讓下人們看好門,別讓人進去驚著老爺,讓廚房準備些熱水,我要沐浴。」嚴氏說完,便抬腳往浴房走,哪知卻聽見徐媽媽道:「二少爺過來了,正等著見您呢。」
「寧湘?都這麼晚了,他還過來做什麼。」嚴氏眼裡閃過一絲思索的神色,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知道了,你先領我去吧。」
寧湘就等在正廳裡,見嚴氏進來,他二話不說便普通一聲跪下了,聲嘶力竭道:「母親,求求你替我娘做主,替我妹妹做主啊!」說完,便是一連三個響頭磕下去。
嚴氏看了徐媽媽一眼,徐媽媽會意,立刻上前想將寧湘扶起來,「二少爺別急,有話好好說,夫人是你的嫡母,怎麼會有不替你做主的道理。」
「母親,你莫怪湘兒唐突,只是那寧淵實在是欺人太甚了!他仗著有祖母撐腰,便一味地來作踐我們,如今我妹妹已經死了,他竟然還不放過,將我妹妹的牌位挪出祠堂不說,還要砸碎了拿去燒掉!」寧湘說著,不知是太過生氣還是太過屈辱,聲音竟然哽咽起來,「世間哪有這樣欺負人的道理。同是兄弟妹,他竟也這樣喪盡天良地手足相殘嗎!」
「唉,湘兒,你先起來吧。」嚴氏幽幽嘆了一口氣,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萍兒牌位的事情我知道,我也很同情她,可你自己也說了,淵兒有你們祖母撐腰,哪怕他真有錯處,我這個做母親的要責罰他,有你們祖母在上邊壓著,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那便由著他那麼耀武揚威嗎!」寧湘道:「母親,那寧淵現在連我這個做二哥的都不放在眼裡,已是完全沒有長幼尊卑有序的念頭了,只怕這麼放任下去,他來日方長,一定會有膽子騎到大哥頭上的,母親一定要治一治他!」
「湘兒,母親瞧你當真是氣昏了頭了。」嚴氏表情忽然冷了下去,端起了一副嫡母的威嚴,「你們身為兄弟,應該兄友弟恭才對,怎麼能稍微有些矛盾,便跑到父母這來告狀,要父母懲處對方?你已經十六歲了,算成年男子了,卻做出這般小孩子樣的行徑,你自己難道不覺得可笑麼!」
寧湘被嚴氏忽然地這番變臉給鎮住了,他呆愣了一會,才低下頭去,喃喃道:「母親……母親教訓的是。」
「還有!」嚴氏繼續厲聲道:「你只想讓母親去責罰他,你也不想想,母親為什麼要責罰他?他有什麼可以讓母親責罰的錯處了嗎?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一些事情即便要做,就要有理有據,這些聖賢書上的東西,母親身為一個婦人都懂得,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卻全然沒放在心裡,若被你父親知道了,還不知要失望成什麼樣子!」
「母親……我……我不是……」
「行了,今日實在是太晚了,母親想你腦子裡也不冷靜,你還是先回去靜靜心,好好想想我方才說的話,或者好好溫習溫習自己讀過的書吧。」嚴氏說完,便站了起來,將手伸給徐媽媽,徐媽媽會意地扶著她往裡走。
寧湘依舊跪在那裡,腦子裡不斷想著嚴氏放才的話,嘴裡喃喃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有理有據……有理有據……」
「對了徐媽媽,端陽節快到了吧,老爺可說了今年咱們府要不要參加龍舟大比?」嚴氏的聲音在這時遙遙飄過來,她似乎沒走遠,看模樣在同徐媽媽商量著什麼事。
「自然是要參加的,老夫人也說了,今年咱們府的龍舟準備讓三少爺去準備呢,也算是讓三少爺歷練歷練。」徐媽媽道。
「這樣啊。」嚴氏似乎緩了一口氣,「但願淵兒能做好吧,每年的龍舟大比老爺都十分看重,若是能夠勝出那可是相當掙面子的事情,不過淵兒那孩子心細,想來也是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說罷,腳步聲再度響起,兩個人也漸漸走遠了。
「龍舟大比?」寧湘眼裡頓時閃過一陣寒光。
大周有三大節,正月十五的元佳節,五月二十五的端陽節,以及九月初五的中秋。而端陽節的賽龍舟,亦同元佳節的圓子宴,中秋節的賞花燈一樣,為民間三大風俗之一,更因為大周水軍強盛,皇帝還欽定龍舟為軍隊必備的行軍演習項目,因此每年端陽在各座大城舉辦的龍舟大比,不光吸引老百姓的眼球,還是各世家互相攀比的名利場,各城龍舟大比的魁首,除了豐厚的獎金,更可以得到機會在十月份,也就是皇帝生辰的「九陽節」入京,為帝王作龍舟表演,再能奪得三甲的話,依照慣例,龍舟所屬世家家主若在朝為官,則無論官職如何,均上晉一級。
這樣的誘惑,對於各地的地方官員是相當大的,寧如海亦不能免俗,他自從被掃出華京後,這些年就沒有斷過重回京官行列的念頭。他如今官職在江州守備,頂上就一個江州都督曹桂春壓著,若是能憑藉著龍舟大比得以晉陞,都督一職沒理由讓給他,那他就有極大的可能重新回到華京,因此每年的龍舟大比,寧如海都準備得十分盡心,可惜,就算他手裡握著江州守備軍,最不缺孔武有力的壯漢,卻每年都要輸給曹府上的船隊一線,連江州的魁首都沒拿過,更別說為九陽節表演了。
加上今年因為寧萍兒的事情,寧府上鬧出了許多風波,在外邊的物議徹底平息之前,寧如海不太願意出去拋頭露面,加上他心裡覺得今年或許仍比不過曹府的船隊,再上心也沒意思,因此才聽了沈氏的話,將準備龍舟大比這一茬撥給了寧淵打理。
寧淵近來越發得沈氏喜歡,沈氏的想法也是讓這個目前最得他看中的孫子多歷練一二,往後就能更快地幫助寧如海料理一些零碎的事宜,但對於這種看起來風光,實則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寧淵卻很不以為然。
「這事要是做不好,你得為此擔責,可要是做好了……」寧沫右手微微撐住下顎,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枚黑子,思索片刻,便朝棋盤的東南角落下去,「叫吃。」
「其實也沒有做好的時候,咱們府裡拼了這麼些年,年年都只得第二,沒理由換了我,反倒能將魁首奪了去。」寧淵將手裡的白子扔到一邊的棋盒裡,「罷了,不下了,眼瞧著是輸了。」
「我倒是很少看到你有這般喪氣的時候,難道便沒心情做好嗎。」寧沫語氣帶著笑意,「若你當真能奪得魁首,那可當真是風光了,不光在家裡得臉,還能去華京參加九陽節,每年九陽節,可屬華京城中最熱鬧的時候,這樣的機會別人求也求不來呢。」
「那也得先拿了魁首在說。」寧淵輕笑一聲,「父親此次將龍舟之事交予我,雖有祖母提議在前,可大夫人明裡暗裡添了多少柴火,你我心知肚明。」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要是她沒有算計你的心思,我也是怎麼都不會信的。」寧沫道:「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不過以我對大夫人的瞭解,十有八九也是借刀殺人的把戲,既不用自己受累,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也能對外撇得乾乾淨淨的。」
寧淵點點頭,「哥哥果然又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瞧最近寧湘似乎安分得很,想來他是要鉚足了勁,來一番大動作吧。」
「反正你心裡有數便可,如今離端陽節還剩不到十日,若要應對得宜的話,你還是先早早準備吧。」寧沫站起身,「我出來得有些久了,這後花園雖然偏僻,可難保不會有人過來,我同你的關係還是越少人知道得越好,這邊先走了。」說完,他對寧淵點點頭,領著貼身丫鬟出了二人下棋的涼亭。
「少爺你是覺得,會有人在龍舟大比上動手腳,來害咱們嗎。」周石在寧淵身後問道。
寧淵沒回答,而是坐在那裡思索了片刻,才站起來說:「如今時辰還早,你先陪我去趟碼頭邊的船塢。」
論起造海船,沒有哪個州縣能比得上青州的造船塢,可若是比造河船,得了京華運河的便利,舉國上下便也只有江州數一數二了,因此江州官家的造船塢,規模也十分龐大,寧淵坐著馬車走了好一段,才從船塢的正門進到為各府打造龍舟的工舍。
工頭已經從守門的雜役那裡得知了寧淵回來,逕直在門口候著了,他知曉今年寧府的龍舟是寧淵在打理,因此對這位之前並未聽說過的寧三少爺十分客氣,搓著手迎上去便道:「如今離端陽節還有十日呢,少爺怎的這般早便過來了。」
「料想咱們府裡定做的龍舟應當快完工了,便過來看看。」寧淵一邊說一邊往裡走,那工頭趕忙在前邊引路,阿諛奉承了好一段,才領著寧淵到了工舍的後院裡,這裡有上十艘似是剛完工,還沒有上漆的長形木舟底朝天整齊地排列在地上,正受著日頭暴曬,一邊還有好幾個工人拎著小桶,不斷將一些黏糊糊的透明汁液刷上船底。
「那些人在做什麼?」寧淵問道。
「他們在給船底上樹膠呢。」工頭道:「船底常年泡在水裡,再硬的木頭也總會有泡爛的那一天,這種膠和尋常的船底漆不一樣,尋常的船底漆只能隔水,卻不能養護木頭,還沉,這樹膠不光隔水,木頭刷上之後曬乾了,還能使木質更加堅硬,而讓造出來的船更穩固,咱們船塢造船,都是用這種樹膠。」
寧淵點點頭,又跟著工頭往前走了一段,工頭便指著一艘五丈餘長,六尺餘寬,船首雕有怒蛟吐珠圖樣的龍舟道:「寧府的船便是這艘了,如今也是在上膠呢,我們動作快,興許三四天後便能完工,尤其是這船首怒蛟吐珠的圖樣,可是咱們船塢裡最有技藝的老師傅親手雕刻的,公子您瞧,是不是很活靈活現?」
寧淵目光在那艘龍舟上慌了一圈,又看了看一旁其他府裡定做的龍舟,問道:「我瞧每一艘舟首的雕刻都不一樣,這裡邊可是有什麼規矩麼。」
「我知道寧少爺你是第一次管府裡龍舟大比的事,不知道里邊的忌諱。」工頭道:「比龍舟這回事,雖然相較的是速度,可也講究一個氣運,若是碰上了兩艘舟首一模一樣的龍舟,便會被別人將自個的氣運分走,這自然是十分不吉祥的,所以就算大比裡沒有這種規矩,可就著忌諱,也沒有人願意讓自家舟首同別人家的一樣。」說到這裡,工頭頓了頓,又壓著聲音對寧淵道:「其實寧少爺還不知道吧,也虧得你們府上的二少爺精明,在龍舟還沒開工做的時候,就早早送來了圖紙,知會了舟首要雕成『怒蛟吐珠』的圖樣,算是佔了先機,搶了頭彩,這樣式討喜,後面有許多人家見了,都羨慕得不得了,就連前兩天曹都督親自來了,見著這樣式也十分喜歡,可是沒辦法,最後也只能讓咱們給做了『麒麟騰雲』的圖樣。」
寧淵聽到這裡,眼珠子一轉,點頭道:「這圖樣別緻,二哥果然想得周到,只是,曹都督他當真對這圖樣十分喜歡嗎。」
「可不是,不過曹都督也不算不講道理的人,卻也沒多說什麼。」工頭說到這裡,正在搖頭嘆氣,卻忽然聽見寧淵道:「那便讓給他們吧。」
工頭一愣,猛地抬起頭來,說話都打了磕巴,「公,公子你說什麼?」
「這怒蛟吐珠模樣討喜是討喜,可我卻並不喜歡,比起這個,我反倒是更喜歡那麒麟騰雲一些。」寧淵道:「你們替我去向曹都督回個話,既然這圖樣曹都督喜歡,那我便同他換上一換,想來只是換個舟首而已,對你們而言也不是大工夫。」
「這……這自然不是大工夫,可是。」工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寧公子若是當真給換了,那府上二少爺那邊……」
「父親將操辦龍舟事宜交給的是我,並不是二哥,工頭你可得將這事弄清楚,不要失了分寸。」寧淵目光幽幽地看著工頭,直看得那工頭脊背一寒。
工頭在這船塢工作數年,見過的達官貴人也不少了,眼前這寧府三少爺瞧上去不過爺十四五歲的年紀,怎的眼神那般滲人呢!
「知,知道了。」工頭僵硬地陪著笑,「我們照著公子的吩咐去做便是,想來曹都督得了喜歡的圖樣,一定高興,也不會不應允的。」
寧淵點點頭,如今想看的東西都看了,便繼續朝前走,這處晾曬龍舟的大院子有兩個門,寧淵準備從另外一個門出去回府,離那門不遠處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一艘做了一半的小船正放在那裡,小船不大,最多只能容三四個人坐進去,做船的工人也只有兩名,一人穿著簡單的粗布褂子,面對著寧淵,站在船裡邊敲敲打打,另一人光著膀子,背對著他,半跪在外邊給船身刷漆。
寧淵不自覺瞟了那兩人一眼,繼續朝前走了兩步後,他卻忽然頓住步子,又退了回來,再度看向面對自己那人。
那人面向普通,露在外邊的一雙手臂很是粗壯,一瞧便是個練家子,大概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著自己,他抬起頭來,在瞧見寧淵的時候,不禁愣了一愣。
待他抬起頭,寧淵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沒看錯,的確是熟人。
那人對寧淵不自然地乾笑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打招呼,寧淵卻已經把目光挪到了背對自己那人身上,他頭髮同此處的船工一樣,只簡單用麻繩豎起來綁在腦後,寬闊的肩膀和肌肉線條優美的脊背因為出汗的關係,在日光下閃閃發亮,下邊的粗布褲子也挽到了膝蓋上方,露出兩截結實的小腿。
寧淵半張開嘴,看模樣竟是打算先打招呼,這可將船裡邊那人嚇了一跳,他立刻大喝一聲:「真巧啊寧公子!」然後在寧淵出聲之前猛地從裡邊跳出來,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道:「元公子,快看看是誰來了!」
「元公子?」寧淵正在狐疑莫非自己認錯了人,可那穿著褂子的傢伙分明便是自己上回見過的,呼延元宸的近衛閆非啊。
聽見閆非的聲音,那個半跪著的青年卻渾身一震,立刻起身轉過來,確實是呼延元宸沒錯,不過這位皇子殿下如今的模樣,倒讓寧淵一時沒去在意他為何會在此處做工的細節,而是險些沒忍住笑了出來。
或許是刷漆刷得太認真了,呼延元宸現下一張俊臉上,居然左一道又一道全是深褐色的油漆,有些甚至還蹭到了胸口上,再搭配他一臉顯然是料不到為何會在這裡碰上寧淵的驚訝表情,模樣看上去竟是十足的滑稽。
「怎麼,寧公子你莫非認識元公子不成?」那工頭瞧著二人的反應,只當他們是熟人。
「呃,算是認識。」寧淵上前兩步,走到呼延元宸跟前,抬頭打量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青年,用略帶調侃的上揚語氣,又重複了一遍,「元公子?」
「寧兄你怎麼在這。」呼延元宸似乎有些尷尬,想來也知道自己現下是個什麼模樣,不禁抬起胳膊在臉上擦了擦,可是他臉上的油漆本就沒乾透,手臂上又有汗水,這一擦,到將原先一道道的油漆擦成了一片,整個給他糊了個大花臉。
這下寧淵倒真是忍不住了,呼延元宸從前給他的印象,向來是一副沉著淡定,端凝老成的嚴肅風格,那裡會有這般可笑的時候,頓時便側過臉,悶聲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可憐呼延元宸似乎還沒發現狀況,依舊不停在臉上擦著,直到他發覺小臂上也有了一團油漆後,才像是領會過來,悻悻放下手,朝寧淵身後的工頭道:「可有空閒的屋子讓我整理整理麼?」
「有,當然有!」工頭即便也很想笑,可礙於呼延元宸是他的一樁大客戶,笑出來未免得罪人,所以才使勁憋著,見呼延元宸問他,立刻指著角落處一間木屋道:「那屋子是給船工們午休用的,現下里邊沒人,元公子可以去那裡。」
「所以說,你是用叫『元宸』的化名,租用了這個船塢的場地,在自己做船?」屋子裡,寧淵站在一處木架前,饒有興味地打量上邊拜訪地各類工具,一面出聲問道。
呼延元宸在角落處,手裡拿著毛巾,就著一桶清水在擦臉,「大夏少河川,也沒什麼船,所以到了大周後我對這裡的造船術很感興趣,這些年也學了些,每次到江州都要來船塢練練手。」頓了頓,呼延元宸又道:「而且我的姓氏別人一聽就知道是夏人,化名也是為了省掉些麻煩。」
寧淵扭頭看他,「喂,你背上也沾到了。」
「是嗎。」呼延元宸扭過頭,自然而然將手裡的毛巾遞給寧淵,「那寧兄你來幫我擦擦好了,後背的我瞧不見。」
「我可真是好奇。」寧淵表情頓了頓,還是走上前去將毛巾接過來,在呼延元宸寬闊的脊背上輕輕擦拭著,「你好好地刷個漆,怎的能弄到背上去。」
「興許是不小心蹭上的。」呼延元宸道。
「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小時候聽來的笑話。」寧淵道:「你知道為什麼有人吃湯包的時候,會被燙到後背嗎?」
「吃湯包被燙到後背?」呼延元宸側過臉,露出疑惑的眼神,「這怎麼可能。」
「當然可能。」寧淵道:「那人先咬一口包子,結果湯汁流出來,一路流到了手肘上,他嫌棄湯汁這麼流掉了浪費,就抬起手臂來想把手肘上的湯汁舔掉,然後他就被燙到後背了。」
呼延元宸卻依舊是疑惑的表情,「我沒聽明白。」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假裝你手裡拿著包子,然後做個舔手肘的動作試試看。」呼延元宸愣了愣,似乎終於明白了過來,不禁彎起眼角一連笑了好幾聲,「我便是喜歡你們大周文化的這一點,除了那些醒世名言,就連這類笑話也如此隱晦有趣。」
「笑笑就完了,別亂動,當心越擦越……」寧淵在呼延元宸背上拍了拍,示意他別動,可當他終於把注意力挪到眼前小麥色的肌理上後,卻忽然愣了愣。
方才在外邊隔得遠,加上呼延元宸又出了汗有些反光,是以寧淵並沒有注意到他背上有什麼特別的,如今離得近了,才發現他脊背上竟然有長長短短許多道傷疤,且傷疤應當是有許多年了,摸上去雖然凹凸不平,可瞧著卻與膚色一致,若不留意很容易就能忽略。
「怎麼了?」發覺寧淵忽然沒了動靜,呼延元宸疑惑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寧淵定了定神,「你以前到底受過些什麼傷,背上這樣多的疤。」
「你說這個。」呼延元宸語氣很平淡,「那是我小時候被狼咬出來的,不過早就是陳年舊事了。」
「狼?」寧淵失笑,「什麼狼能將人咬成這樣,一群狼不成。」
寧淵本是猜測,哪知呼延元宸卻點頭道:「差不多,那時候我被狼群圍在中間,若不是因為冬天穿得厚實,興許早就活不成了。」
「你……」寧淵動作又停下了,眼裡是隱藏不住的震驚,一個人被一群狼圍著?即便他沒有真正見過狼,也從書裡讀到過這種群居動物的凶狠,一頭野狼的力氣堪比一個練武的成年男子,尤其當他們碰到獵物的時候往往是數十隻一擁而上,就連強如狗熊,也不是一群狼的對手,若呼延元宸說的是真的,多年前還是個孩子的他,是如何從一群狼的嘴巴裡活下來的?
「你別怪我多話。」寧淵疑惑道:「我只是好奇,若你真是被狼群圍攻,為何你身上其他地方卻並無傷痕,只傷在背上?」
寧淵早在當初呼延元宸來替他散功療傷時,就已經見過他的身體了,因此確定他的胸腹並無傷痕,所有疤痕都在背上這事未免詭異,莫非狼群還會挑地方下口不成。
「那是因為我懷裡還護著我妹妹。」呼延元宸沉默了一會才給出答案,「可惜我明明已經那般盡力護著她了,還是沒能將人救回來。」
「是我十歲那年吧,還記得是個下著雪的冬天,我偷偷帶著她去郊外騎馬,哪知道馬匹不知怎的受了驚,不光與侍衛們跑散了,還將我們摔到一處山坳裡,妹妹的腳受傷了,沒辦法走路,我就背著她走,結果沒有找到失散的侍衛,卻在天黑的時候碰到了狼群。」
寧淵沒說話,他覺得自己似乎挑起了一個不好的話頭,因此現在還是不說話的好。呼延元宸繼續說著,聲音平穩,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一樣,「後來我們是被侍衛救起來的,侍衛找到我們時,狼群都已經快把我們拖到窩裡去了,我昏了四天,又在床上趴了兩個月,才勉強能下地,而我的妹妹因為體弱,終究沒能救回來。」
說到這裡,呼延元宸搖了搖頭,「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也算沒用,整日貪玩,少有靜下心來練武的時候,若我那時的武藝能再高一些,興許就能保護自己的妹妹了。」說完,呼延元宸側過臉,對寧淵笑了一下,「都過了這麼多年,可是一想到這些事情,總是忍不住說出來,寧兄弟你可別笑我。」
寧淵沒說話,忽然間,他覺得呼延元宸像極了上一世的自己,生母早逝,胞妹夭亡,父親不慈,而身為嫡母的皇后更是將他趕來別國做質子。
只是同上輩子那般懦弱的自己比起來,呼延元宸顯然要開朗豁達多了。
「你……很喜歡你的妹妹吧。」寧淵沉默了一會才說。
呼延元宸道:「你不是也有一個妹妹,我想你也能明白身為一個哥哥的感受。」
「是啊。」寧淵點點頭,「為了保護自己珍惜的人,哪怕是死都值得。」
「不說這個了。」呼延元宸笑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我還沒問,你怎麼會到這處船塢來。」
寧淵指了指外邊那一片龍舟,「十天後的端陽節龍舟大比,寧府的龍舟是我在負責。」
呼延元宸露出瞭然的表情,「原來是這樣。」
「行了,乾淨了。」寧淵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在能趁著這漆還沒幹時處理掉,不然若是乾掉了,可麻煩得很。」
「你現在打算去哪,回寧府嗎?」呼延元宸一邊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衣服套上,一邊問。
「哪有那麼空閒,趁著天色尚早,我還得去一趟城外的守備軍營,龍舟的劃手都還沒挑選呢。」寧淵說完這句,像是想到了什麼,上下打量呼延元宸一眼,忽然道:「對了,你若是得空,下午來幫我個忙怎麼樣?」
「難得寧兄你居然會有主動要我幫忙的時候。」呼延元宸眼神顯得很詫異,「什麼事但說無妨。」
「你先將衣裳穿好,咱們路上再說。」
馬車從船塢駛出來時,車上已經多了兩個人,周石和閆非並排坐在前面趕車,一路朝城門口而去。
「所以說你是想找一個練家子在身邊,好殺一殺那幫士兵的銳氣?」呼延元宸聽了寧淵一番解釋,才明白過來,道:「那些人既然算是你父親的部下,想來也不會不聽你的吩咐。」
寧淵卻搖頭,「你是不知道,那些士兵個個都是欺軟怕硬的個性,若是我父親親自出馬,他們自然只會聽命行事,可主事的人換成我這樣一個未成年的少年,鐵定能讓他們給折騰出許多蛾子來。」頓了頓,寧淵又道:「對於那些兵蠻子來說,沒有什麼比硬拳頭更能讓他們乖乖聽話的了,不然他們即便一時聽了你的調派,做起事來也不可能會盡心,龍舟這檔子事講究一個同心協力,哪怕划船的人當中有一人躲懶,便就只有認輸的份。」
呼延元宸驚異地看著寧淵,「我瞧你實在不像是第一次做這類事,居然連如此細節都清清楚楚。」
「這有何難的。」寧淵聳了聳肩,「找一些有經驗的人取取經,多少都會知道一些。」
其實寧淵沒說,其實駕馭兵士下人那一套他全是從司空旭那學來的,司空旭暗地裡養著的私兵不少,要想讓那些人乖乖聽話,銀餉是一回事,拳頭又是另一回事,若你這個領頭的是個軟骨頭,手下人還不是可以隨意將你捏圓捏扁了。
一開始寧淵的打算是自己上的,畢竟自己現下無論內功還是武功都小有所成,加上一個周石,對付一群士兵綽綽有餘,但從他的本意來看,他並不願意將自己身懷武功的事大肆鴛鴦出去,畢竟偶爾的藏拙,在碰到一些事情的時候才能扮豬吃老虎,意外碰到呼延元宸,倒很順利地幫他解決了這個問題。
以呼延元宸的身份,江州認識他的人不多,他的武功寧淵又是親自感受過的,同自己比起來高深不止一點半點,而且他性子爽直,對自己的態度也一直不錯,這樣一個免費的金牌打手,自然要好好利用起來。
江州守備軍身兼守衛整個江州城的任務,駐紮地自然不可能離城門太遠。馬車出了城,往西走約莫半刻鐘,繞下官道,又順著路旁小道走了一段,山野間出現一片巨大的空地,成片的制式營房住宅在這裡,外圍粗木樁做成的籬笆圍著,一隊隊巡邏的士兵來往在四周巡邏。
馬車在離著軍營正門還有數十丈遠的地方便被攔下了,寧淵亮出寧府的腰牌,道明身份卻依舊沒能被立刻放行進去,而是要在外邊候著,等人進去傳話給今天執勤的副將。
守備軍以寧如海為統帥,另外還有左右兩名副將,三人輪流在營地裡值守統帥。今天執勤的副將正坐在自己的營帳裡,就這一隻烤得外焦裡嫩的野兔在喝酒。他叫王虎,是守備軍的右副將,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被軍營的將士們戲稱為鐵塔,此人原先只是個普通小兵,後來因為天生神力,十分勇猛,屢立戰功,才被寧如海賞識,直至提拔成了現在的副將,對寧如海很是忠心,一雙鐵鏈狼牙錘也耍得虎虎生風,還被將士們送了一個「流星猛虎錘」的綽號。
野兔皮酥肉厚,新釀的高粱酒也十分兇猛,直吃得王虎滿嘴滿鬍子都是肉汁香油,他正吃喝得高興,卻有外邊的巡邏兵跑進來說,寧府三少爺到了,正在外邊等著,是不是要放人進來。
「寧府三少爺?」王虎抹了一把鬍子,忽然間便冷笑了兩聲,「不放,就讓他在門口乾等著吧!」
巡邏兵疑惑地抬起頭,似乎沒弄明白王虎為何會下這樣的命令,不禁提醒道:「那是守備大人的三公子……」
「老子說不放就是不放,又不是守備大人親自到了,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而已,怕什麼!」王虎蒲扇大的巴掌匡當一下拍在面前的案几上,直拍得碗碟酒杯都騰空了一下,「你就告訴他們,今日要閉營操演,不放行!」
「是,是,小的遵命。」巡邏兵嚇得渾身一震,他可不敢違背王虎的命令,立刻領命退了出去。
王虎眼睛裡寒光一閃,「三少爺?哼哼,現如今當真是什麼人都敢稱少爺,這小子居然敢跟二少爺過不去,那便是跟我王虎過不去,不就是哄著統領給了他一丁點事情辦麼,既然拿著雞毛當令箭,吃了雄心豹子膽送上門來,看我不好好捏別捏別這小子一番,好好替二少爺出出這口惡氣!」
寧湘自小便是寧如海十分寵愛的一個孩子,因為嫡子寧湛自出生後就體弱,不適宜練武,寧湘卻不一樣,因此在幼年時期,寧如海不光親手教寧湘武功,甚至在行軍時也偶爾會將他帶在身邊,也就促使了軍隊裡有大部分軍官都同寧湘十分熟悉,其中尤其以王虎最甚。
寧湘不光有幾分小聰明,武功學得快,一口一個叔叔叫得也甜,王虎這類粗俗大漢哪裡受得了這種奶娃娃攻勢,每次寧湘到軍營來的時候,他便總把寧湘當做自己的兒子那般寵著,因此當寧湘哭喪著臉跑來找他告狀時,他才尤為氣憤。
前些天,已經許久未見的寧湘拎著幾壺酒跑來軍營看他,他原本正因為許久沒見著寧湘了,正高興,卻瞧見寧湘愁眉苦臉的,便問了一問,哪只不問還好,一問,寧湘還沒將肚子裡的委屈說完,他便已經氣得牙癢癢,就要拎著一雙鐵鏈錘去找寧淵拚命了。
「王叔,也是我自己沒用,不能得父親喜歡,以至於父親要將龍舟大比的事情交給三弟去處理,可是三弟那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模樣,未免也太得意了!我從前便一直受他欺負,若這一次,他再這般順順利利地完成了父親交派的任務,更得父親與祖母歡心的話,只怕在整個寧府裡,湘兒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一想起寧湘對他哭訴地這番話,王虎就不禁氣得吹鬍子瞪眼。
身為弟弟,居然有膽子給哥哥穿小鞋,這小子膽兒不小,老子我便要瞧瞧,有我王虎在這守著,看你能不能請走一個人去劃你那個蛾子龍舟!
「事情便是這樣,副統領有令,今日閉營操演,不能放行,寧公子還是請回吧。」那巡邏兵站在馬車邊,將王虎回絕的話告知車裡的人。
「閉營操演?」車裡的人還沒說話,坐在前邊趕車的周石便徑直指著不遠處三三兩兩坐在一起,或聊天或散步的士兵道:「這位兵哥兒,咱們又不是瞎子,這哪裡有一丁點閉營操演的意思?」
「呃……」巡邏兵表情一滯,正了正臉色又道:「反正這是副統領的意思,諸位若是不離開的話,便在此處候著好了,若是副統領傳令下來,我們自然會放行的。」說罷他再不敢站在這裡,小跑著離開了。
馬車裡,呼延元宸悶聲一笑,「寧兄,這副統領看模樣是在給你擺臉色呢,咱們可還要繼續等下去。」
「等。」寧淵坐在那裡臉色沒有絲毫變化,「龍舟劃手湊齊了還得一起受訓,如今雖說還有十天,可我卻沒有無事耽擱一天的習慣。」
天氣剛入夏,又時逢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寧淵即便坐在車裡,也感覺四周漸漸變得燥熱起來,而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巡邏的士兵也換了一撥,卻壓根沒有人來給他們放行。
一炷香,兩柱香,一刻鐘,兩刻鐘,又過了半個時辰,自此他們已經在此處等了整整一個時辰,太陽亦開始西斜,想來再過不久便要落山。
被晾成這樣,再好脾氣的人都有火氣,呼延元宸本以為寧淵會發火,事實上,在乾等了一個時辰後,寧淵確實整了整衣裳的下拜,起身下了車,呼延元宸不明所以,便也起身跟在他後邊,寧淵腳步不疾不徐,逕直朝軍營內走去,一旁站崗的人瞧見了,立刻用兩把長槍交叉著擋在他身前,「止步!」
呼延元宸本以為寧淵會和他們起衝突,急忙加快兩步,走到寧淵肩並肩的位置,哪知寧淵卻停了步,對其中一位擋著他的士兵道:「去給你們今日值守的副統領知會一聲,無論他是誰,自今日起,削其副統領之位,革一切軍銜,貶斥為下士,革職的文書稍後便會有人送來,請他準備好自己的將印,等著交給繼任者吧。」說完,寧淵也沒理會那士兵目瞪口呆的表情,又轉過身,朗聲對周石道:「馬車掉頭,咱們走!」
那士兵愣了愣,見寧淵壓根不像在同他開玩笑,他當然也知道寧淵的身份,立刻覺得有些不妙,副都統被革職可是一樁大事,他不敢怠慢,匆匆便朝王虎的帳子去了。
呼延元宸臉上有些莫名,又跟著寧淵回了馬車,周石和閆非剛調轉車頭,便見著軍營內忽然響起一陣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飛揚的塵土和大開的營門,一隊騎兵豁然從裡邊衝出來,將馬車團團圍住,領頭一個鐵塔一樣的猛漢滿臉怒容。想也沒想就掄起肩膀上一個砂鍋大小的狼牙錘,由鎖鏈甩著轟然朝馬車砸來。
那狼牙錘閃著烏光,一瞧便是用上好的鎢鐵打造,若真被砸中了,這樣一個用木頭架子撐起來的馬車勢必要被打得稀爛,見此人剛出現便下此狠手,呼延元宸眼裡閃過一道寒光,不待寧淵出聲便飛身掠了出去,迎上那個呼呼而來的鐵錘,也不躲,手臂肌肉鼓起,抬起手掌就從正面硬捍了上去。
匡噹一聲,一圈幾乎肉眼可見的波紋從鐵錘與手掌之間擴散開,鐵錘不光生生止住了前進的趨勢,還往後一蕩,軟綿綿地落在了地上,呼延元宸也接著這股力道飛身後退,又重新回到了車裡。
王虎大驚失色,他這一個狼牙錘足有兩百五十斤重,尋常人舉都舉不起來,也便只有他天生神力,才能掄著當武器用,且其掄起來時力道之大,在戰場上都是一掃一大片的威力,如今居然能有人用肉掌當下,當真嚇得他以為是出現了幻覺。
再瞧瞧地上那個狼牙錘,正面已經出現了一個凹陷下去的五指掌印,更看得王虎臉色發白,這狼牙錘連生鐵大盾都能硬砸開,如今居然被人印上了掌印,此人內功修為該有多麼可怖!
一時王虎倒拿不準車裡的那位寧三少爺到底是什麼來頭了,身邊居然帶著如此一位高手,只怕真要衝突起來,自己還站不到多少便宜,他騎在馬上,臉色變個不停,不說話,也沒動作,連帶著他帶出來的親兵也是一個都不敢動,氣氛好似僵在了那裡。
呼延元宸卻也不好受,他顯然是低估了那鐵錘的力道,雖然仗著紮實的內功硬接了下來,可也是被震得右臂發麻,好半天都沒知覺。
「怎麼樣,給我看看。」寧淵湊上去,將他的袖子挽起來,見他整個右手臂青筋暴突,還在微微顫抖,不禁責怪了一聲,「你怎的忽然衝出去了,那傢伙知道我的身份,哪裡敢真砸,不過是嚇唬嚇唬咱們罷了。」
「我也是一時沒想那麼多。」呼延元宸笑了笑,「不妨事,索性沒傷到經絡,休息片刻便能緩過來了。」
寧淵用手扣住呼延元宸脈門,將內息攤入他體內去轉了一圈,確定沒有傷到經脈後,才安心地退出來,卻聽見有個粗豪的聲音在外邊叫罵道:「到底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傢伙,敢到江州守備軍門口來大放厥詞,竟敢革爺爺我的職,快些出來讓爺爺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
寧淵眼神一冷,輕哼一聲,讓呼延元宸在車上休息,自己拂袖便下了馬車。
王虎見車上走下來那樣一個瘦弱少年,不禁又哈哈大笑了兩聲,「哈哈哈,我還當是什麼能人呢,搞了半天就是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娃娃你是哪裡來的,這地方可全是男人,你要是想找奶喝,可是找錯地方了!哈哈哈!」他一說完,周圍一幫士兵也跟著哄堂大笑起來。
周石氣得臉色發紅,寧淵可是這些人大統領寧如海家的少爺,哪裡能受這幫兵蠻子的氣,便要挺起胸脯上前評理,卻被寧淵一伸手擋住了。
寧淵眯著眼睛,抬頭看向高頭大馬的王虎,幽幽道:「看來你便是今日值守的副統領了,我是哪裡來的『娃娃』,你心知肚明,至於你方才在我面前自稱爺爺的事,待我回去之後,自然會如實稟報給父親知道的,想來莫名其妙多出個爹來,相信父親也會覺得十分有趣吧。」
周圍原本嘻嘻哈哈的笑聲一剎那消失得乾乾淨淨,所有人都瞪著一雙眼睛,有的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有的忐忑地望著王虎,一時四周除了馬蹄的跺地聲和馬鼻的出氣聲,再沒有了其他聲音。
王虎傻眼了,其實他並非有意要那麼說的,只是他在當兵之前,當過一段時間的山匪,這些粗野大漢在攔路搶劫的時候能說什麼好話,說來說去不就是自稱個「爺爺」,後來從良當了兵,每每出戰時和敵營方約戰,更是張嘴爺爺閉嘴奶奶,早已成了口頭禪,方才他率眾出來時,只想搓一搓寧淵的銳氣,幾乎沒經腦子想便習慣性地爺爺了起來,誰知道寧淵居然就掐住了他的這處錯漏。
開什麼玩笑,要是讓寧如海知道他多了一個便宜爹,這個便宜爹還是他的屬下,王虎也不要繼續在守備軍裡混日子,直接捲鋪蓋走人算了!
更讓王虎詫異的是,按照寧湘所言,他那個最會在長輩面前極盡讒言的三弟,純屬就是個只會拍長輩馬屁的草包,還是個未成年的毛孩子,依照王虎以往的經驗,這樣的小人最是膽子小,經不得嚇,自己帶著一大幫人轟隆隆出來,再揚著嗓子罵一罵,揮起鐵錘嚇一嚇,準能嚇得他屁滾尿流,求爺爺告奶奶地給自己磕頭,即便寧如海以後要追究,有寧湘替自己說好話,加上自己再打個哈哈說是在跟三少爺開玩笑,料想寧如海也不會將自己怎麼樣。哪裡會像現在這般,不光半點沒將寧淵嚇住,反而被寧淵理直氣壯地將了他一軍,讓他騎上老虎下不來了。
「我……」王虎漲紅了一張臉,憋了半晌,竟然窩囊地沒有接寧淵的話,而是又指著他喝道:「便,便是你要削本官的軍銜嗎!你這小子好生大膽,你可知戲弄朝廷命官,輕則軍杖二十,重責落監三年,若本官當真要罰你,即便你的家人是本官上峰,一樣保不住你!」
說到這裡,王虎已經裝不下去,變相承認寧淵的身份了。
王虎本想憑著這個再嚇一嚇寧淵,哪只寧淵居然對他點了點頭,道:「副統領說得不錯,戲弄朝廷命官,按照刑律的確輕則杖責二十重則下獄,可我從未戲弄過你呀,我說的可是實話,過不了今晚,削去今日值守副統領一切職位的文書就會發來軍營,這可是實打實的是。」
「你……」王虎剛怒氣衝衝抬起手指,就被寧淵打斷道:「副統領難不成以為我在誆你,真是可惜得很,按照今日你所犯下的罪責,削職不過是最輕的責罰了。」
「你這臭小子,便在那裡胡言亂語吧,本統領行得正坐得直,哪裡有什麼錯漏!」王虎又笑了一聲,「莫非你覺得本統領沒有立刻大開營門迎接你就是本統領的錯漏了?當真是可笑!我朝治軍嚴明,憑你是什麼身份,軍營重地莫若沒有通關放行的文書,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踏入軍營半步!若是你以著這種理由跑到守備大人那裡告狀,你便瞧瞧守備大人到底是責罰我,還是褒獎我!」
王虎意氣風發地說完,本以為總算能殺一殺眼前這小子的銳氣了,哪知寧淵卻用比以前更加驚訝,甚至還帶有一絲憐憫的眼神望著他,一邊搖頭一邊嘖了兩聲,「我瞧副統領你當真可憐,自己犯了什麼錯漏竟全然不知,想來恐怕是連軍規軍紀都記不清明,若還由著你這種糊塗東西霸著我大周軍中要職,只怕日後上行下效,軍中還不大亂!」
「你!」
「也罷,既然副統領你自己都不甚明瞭,我便在此與你清清楚楚地說上一說。」寧淵一拂袖:「副統領方才不是差人來向我回話,說今日閉營操演,可我卻半點沒瞧見軍隊操演的影子,依照大周『軍律十七條』中的第十條,『軍演光說不練,敷衍了事,使軍隊士氣懈怠者,職責統領革職查辦,上級統領若督查不力,查而不辦,輕則罰俸三月,重責一併革職』,副統領你這不是實打實的『光說不練』麼,想來此事被捅出去後,就算我父親念在你是老部下,有心要保全你,但未免也跟著擔上一個『督查不力,查而不辦』的罪責,想來是有心也無力了。」
「笑話,我何時說過今日要閉營操演了!」王虎還以為寧淵要說什麼,他可壓根就沒把忽悠寧淵這回事當什麼錯處,在他看來,若是戲弄一個小娃娃就該受到革職的處罰,可是天大笑話,當即把臉皮一橫,死皮賴臉道:「我勸你還是不要胡言亂語,省得背上一個污衊朝廷命官的罪名!」
「如此看來,副統領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了?」寧淵語氣一揚,「這麼說來,那便是向我傳話那名士兵在假傳軍令了,假傳軍令可是恕無可恕的死罪,這人當真好大的膽子。」寧淵一邊說,一邊扭頭看向營門的方向,方才向他傳話的士兵就站在不遠處的營門前,聽見寧淵的話,臉色立刻一陣煞白,求助般看向王虎。
王虎也愣了愣,他不過是想戲弄寧淵一番,怎麼就成了假傳軍令了呢,不過他也並非蠢得無可救藥,細細一想,若他沒有下過命令,而手下的士兵卻假言是他的命令而傳揚出去,這行為在大周軍律裡,的確是要按照「假傳軍令」的罪責查辦的,假傳軍令亦是軍中大罪,一經查實,十個有九個都要問斬。
一時他臉色變了變,那士兵分明是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若是他不承認下過這道命令,而坐實了士兵「假傳軍令」的罪行,不也就等於是他這個副統領害死了手下的人嗎?軍中將士征戰沙場,大夥或多或少都有過命的交情,將士之間亦十分講義氣,若叫別人知道他王虎撒謊害死了手下的士兵,即便他依舊擔著副統領的職位,恐怕下邊的軍士也沒一個人會聽他的話,更有甚者,軍中嘩變將他這個「背信棄義」的副統領趕位置來也是有可能的!
「你……你胡說!」王虎瞪著寧淵,氣得牙癢癢,承認是他下的命令,那他觸犯了軍律;不承認是他下的命令,那是他手下人犯了軍律,結果甚至比承認還要遭,寧淵這麼一席話,壓根將他繞進了進退不能,進也錯退也錯的境地,為了不讓事情真的發展成這樣,王虎脖子一梗,已然打算繼續死皮賴臉下去了,「根本就沒有人向你傳過今日要『閉營操演』的話,這分明就是你編造出來,想要污衊本統領和手下將士的!」
說這話時,王虎不禁臉色一紅,他雖然不是第一次撒謊,可那士兵出來傳話時周圍也有其他士兵聽到了內容,要在這麼多人面前睜著眼睛說瞎話,饒是以王虎的臉皮也不禁開始害臊起來,為了撐一撐自己的底氣,他甚至還朝營門口的那一群巡邏兵喝了一聲:「你們聽到有人傳那樣的命令了嗎!」
「沒聽到!」巡邏兵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王虎到底是他們的統領,身為下屬,總不能在這種事上和統領唱反調吧。
寧淵點點頭,「我明白了,原來副統領並未下過這樣的命令,也沒人來向我傳過那樣的話,其實副統領還漏說了一句,今日你們原本也沒有要閉營操演的安排,將我堵在營門口不放行,純粹便是在作弄我來著,我說得可對?」
見寧淵說出這樣的話,想來是也準備撕破臉了,王虎當即也不客氣起來,用力哼了一聲,「不錯!本統領就是在作弄你,你待如何?別以為你是守備大人家的少爺,就能在本統領面前耀武揚威,本統領告訴你,本統領生平最討厭的便是像你這般只會仗著家世作威作福,目中無人的紈褲子弟,你可以在別人面前囂張,可是壓根別想在本統領面前囂張,若你不識抬舉,就別怪本統領不客氣!本統領不介意代替守備大人行一行家法,管教管教他不成器的兒子!」
「哦,那便敢問副統領,要以何名目管教於我?」
「就憑你污衊朝廷命官這一點,我現在就能將你扣押下來,軍杖伺候!」王虎越說越得意,「小子,竟然口出狂言要將本統領革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齊了幾根毛!」
「我想副統領應當是弄錯了,我並沒有口出狂言,而是你的職位鐵定保不住!」寧淵忽然一拂袖,臉色瞬間變得肅穆起來,厲聲道:「方才我說的不過只是其一,而你罪責遠不止於此,大周軍律第二條,無行軍令牌,任何守備以下職位著不得私自領兵出營,違者以謀逆罪論處;大周軍律第十二條,任何士兵不得對有功名之人恐嚇、辱罵、乃至動手毆打,違者開除軍籍,在下不才,卻是江州學監的監生,亦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而副統領你現在正領著一隊士兵,站在大營外邊呢。」
見王虎目瞪口呆地騎在馬上不說話,寧淵接著道:「端陽節賽龍舟是大周舊俗,皇上更下旨每年九陽節各城需舉辦龍舟大比,魁首再入京表演祝壽,今次我奉父親之命,操持寧府龍舟參加大比,卻在此處受了副統領無端作弄,若因副統領的阻撓,致使我寧府無龍舟入賽,當中但凡有違抗皇上聖旨的地方,這個罪責,莫非是副統領你來替我寧家擔嗎!」
違抗聖旨!別的也就罷了,王虎是怎麼都想不到寧淵這番東拉西扯竟然能扯到違抗聖旨上去,開什麼玩笑,王虎其實壓根就沒想過要阻撓寧家參加龍舟大比,他不過是想給寧淵一個下馬威,替寧湘出出氣而已,怎知寧湘的氣沒出到,自己反而憋了一肚子火氣,偏偏還是一肚子憋屈到沒地方放的火氣!
「副統領你聽好了,你所犯下的這三大罪責,我會逐一如實向我父親稟報,或者我索性也不勞煩父親了,來日入京,我會親自上景國公府,向景國公問上一問,是否我大周如今治軍已是這般鬆懈了,我與景國公世子也有幾分交情,想來景國公會給我一個答覆的。」
王虎徹底傻了,景國公!這怎麼可能,眼前這小子當真和景國公世子有交情?
上代景國公可是大周的兵馬大元帥,治軍嚴明,如今這位景國公承了父親的衣缽,哪怕不再是元帥,也是跺一跺腳,全國軍隊都要震上三震的人物,若這事驚動了他,自己決計沒有好果子吃,正如寧淵所說的,私自帶兵出營,還有辱罵恐嚇學監的監生,該死的,這小子怎麼會是個秀才,還對大周軍律如此熟悉,要知道大周軍律連他這個當兵的自己都背不全啊!
他現在即便是想要狡辯也徒勞無功,因為現如今他就正領著一票人站在軍營外邊,而垂在一邊的狼牙錘上,那個凹陷下去的掌印也讓他對「動手毆打」之事無從抵賴,即便他臉皮再厚,也沒有厚道能如此睜眼說瞎話的地步。
見王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寧淵又拂了拂袖,卻不再理他,反倒轉身重新上了馬車,對周石道:「我們走。」
周石會意,抖了抖馬鞭,就要讓馬車掉個頭離開,這時王虎才渾身一震,他不能就這麼讓寧淵走了,不然如果寧淵真的照他方才所說的話這麼做,自己的官職興許當真保不住!他立刻跳下馬,三兩步跑到馬車前邊扯住馬韁,急道:「公子留步!」
寧淵撩起車窗的簾布,「怎麼,副統領還有何指教?」
「這,這,我想我和公子之間似乎有些誤會了。」王虎臉色僵了僵,半晌才扯出一記笑容,對著那邊也正呆愣成一片的士兵吼道:「張副官,給滾老子過來!」
立刻就有一留著小鬍子的中年士兵匆匆下了馬,小跑上前,對王虎低頭哈腰道:「副統領,你找我?」
「該死的東西!」王虎想也沒想就掄起蒲扇大小的巴掌揮了過去,直抽得那中年男人身子騰空而起,在半空中轉了一圈,才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不是你告訴本統領有人在營外搗亂的嗎!結果連寧公子都不認識,害本統領丟了這般大的臉,實在是可惡!」說罷,又是幾腳朝那個男人屁股上踢去。
周圍其他士兵全都目瞪口呆傻眼了,沒人料到這位副統領變臉居然變得如此之快,還變得這樣不害臊,看模樣竟然是要將錯處都推到那個副官身上去。
張副官是王虎的心腹,自然知道這位副統領在打什麼主意,因此即便他覺得委屈,屁股上也疼,可也不得不配合著王虎演戲,「哎呀統領你輕些,屬下,屬下眼拙還不行麼!」叫了一陣,他又雙手扒住馬車,對著車窗內的寧淵求爺爺告奶奶,「寧公子你誤會咱們副統領了,副統領是以為有人來軍營搗亂,才帶人出來打算懲治那些不法之徒呢,誰知道居然衝撞到了寧公子,小的,小的替副統領向您賠罪了!」說罷,他將雙手合十連擺。
「哦?」寧淵故意拖長了一個音,望著王虎,「副統領,我怎的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嘿嘿寧公子,一切都是誤會,誤會罷了。」王虎狗腿地搓著手,陪著笑臉,「本……哦不,你王叔我也是受人矇蔽,一時不查,才鬧出那許多誤會出來,你到這來不就是想挑幾個劃手麼,裡面請裡面請!守備大人家的事情,就是咱們自己的事情,你王叔我立刻將最有利器的壯漢全部叫出來,你隨便挑!」
王虎這一番自相矛盾的說辭與作態,也是想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不過寧淵方才說了那麼多,本意也就是想嚇唬王虎一下,打一打他那張作威作福的臉,如今見他軟了下來,自己也沒有必要再硬捍了,便放下簾布,順著王虎的台階道:「那便走吧。」
「好勒!」王虎又是一陣點頭哈腰,對旁邊那群已經傻了的士兵道:「還等什麼,還不開營門讓寧公子進去!」
馬車裡,呼延元宸終究沒忍住笑,道:「你原本是找我來想讓我給這些兵蠻子一個下馬威,如今瞧來,倒是你這張嘴更為厲害,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寧淵斜斜瞟了他一眼,「你這話是在取笑我不成?」
「當然不是。」呼延元宸抬起手來擺了擺,「我是在感嘆,今日總算是見著了一回正兒八經的『君子動口不動手』,能用嘴巴就解決的事情,倒顯得我這個一開始衝出去擋鐵錘的武夫粗俗了。」說到這裡,呼延元宸停了片刻,又道:「不過我瞧那人也只是色厲內荏而已,你這般疾言厲色,只怕會給自己結下仇家。」
「我的仇家可多了去了,只不過我一個也未曾怕過而已。」寧淵道:「與其讓你去懼怕別人報復,倒不如讓別人來懼怕你的報復。」
馬車行至軍營中的廣場停下了,王虎將寧淵請下車,又對跟在寧淵身後的呼延元宸道:「這位小哥怎麼稱呼,武功當真是了得,那雙鐵錘我耍了數年,還是第一次被人用巴掌擋下來。」
呼延元宸笑了笑,躬身一禮,「元某不過是寧公子的護衛而已,三腳貓的功夫罷了,統領抬舉。」
王虎沒多說,邀寧淵入他的營帳落座休息,又迅速出去召集人手,他動作也快,很快就把他口中那些軍營裡最孔武的壯漢都召集了起來,且個個打著赤膊,露出一身腱子肉,在營帳前邊一字排開,肉香四溢地等著寧淵挑選。
寧淵也不含糊,看了兩輪就將龍舟的十八名劃手全部選定,又另外挑了兩個精悍的漢子,一個於舟首打鼓,一個於舟尾掌舵。
事情辦完,寧淵也該打道回府了,誰知他們正要走,王虎卻又攔在了前邊。
「副統領還有什麼指教嗎。」寧淵將手攏在袖子裡,本以為王虎還要找麻煩,哪只他卻搓了搓鼻頭,用手指著寧淵背後的呼延元宸道:「不是不是,我只不過是想跟寧公子的這個護衛切磋一番而已。」
「切磋?」寧淵也回頭看向呼延元宸。
「這段日子舉國太平,實在是太久沒有戰事了,整日呆在軍營裡面,操演著那群傢伙,我自己也免不了手癢。」王虎捏了捏拳頭,直聽他骨節辟裡啪啦地響,「寧公子的這護衛方才我已經見過身手了,當真是不錯,不妨讓我跟他過兩招,活動活動筋骨如何。」說罷,他又看著呼延元宸,「小哥你既然打壞了我的鐵錘,總該有所表示吧,陪我過兩招,我便不叫你陪了,那鐵錘可是鎢鐵打的,貴得很吶。」
王虎除了嗜好喝酒吃肉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痴,只不過軍隊裡幾乎沒有能夠與之較量的對手,普通士兵打不過他,寧如海他又不敢去招惹,如今見著寧淵的一個「護衛」能有讓他咋舌的身手,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將人放過。
「這恐怕……」寧淵正要替呼延元宸回絕了,哪只那人卻主動站了出來,模樣看著甚是隨意,「副統領打算在何處比試?」
「這個好說,咱們可是有專門的演武場。」王虎見呼延元宸算是答應了,立刻興致高昂起來,雙手更是在胸前捏得辟裡啪啦響,寧淵沒辦法,他見呼延元宸似乎也是一副挺有興致的模樣,便沒再阻攔,跟著他們來到了軍營裡一處用木頭樁子搭建起來的,一處類似於專門比武的高台。
高台兩邊各有一個武器架,不過卻沒有鋒利的武器,大多是棍棒木槌一類,想來也是怕鋒利武器會在切磋時出意外。王虎豪邁地脫掉了上衣,他當真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除了臉上一圈鬍子,碩大的胸肌前亦是毛髮叢生,手臂粗得與寧淵的腰都堪有一比。王虎步到武器架前,挑了一根趁手的長棍,虎虎生風地舞了兩下,又對呼延元宸勾了勾手指。
呼延元宸也輕身一躍上了高台,變戲法一樣從腰後邊取出一根鐵蕭,對王虎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虎顯然對呼延元宸的別緻武器感到很驚奇,表情詫異了一下,但是他卻沒有輕敵之心,見呼延元宸讓他先手,立刻大喝一聲,整個人帶著鋪天蓋地的棍影便朝呼延元宸衝過去。
顯然除了一雙流星錘,王虎在棍法上也十分有造詣,那棍影密密麻麻,竟然將大半個高台都覆蓋在了裡面,幾乎讓人無處可躲,而且只是從長棍上揮舞出來的勁風,便讓站在外圍的寧淵垂在鬢角的發絲不斷舞動,寧淵不禁有些擔憂地看著呼延元宸。
王虎雖然高大,可以身高來看的話,呼延元宸卻與他差不多,只是論起壯碩程度,這位英武矯健的夏國皇子即便不是瘦弱的類型,也比王虎窄了差不多一半,見王虎彷彿老鷹抓小雞般向自己撲來,呼延元宸鐵蕭在手中轉了三圈,雙眸中一道銳利的光線閃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呈品字形在身前點了三下。
「當噹噹」隨著密集的三聲響起,高台中的漫天棍影頓時消散得乾乾淨淨,最後呈現出來的畫面,王虎手中的長棍正被呼延元宸的鐵蕭隔著,兩人僵在了台上。
「哇,居然能破了副統領的流星棍,這可是副統領從他那副流星錘改良過來的,哪怕是守備大人應付起來,都頗為麻煩呢。」旁邊圍觀的一圈士兵立刻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寧淵對呼延元宸的這招卻十分熟悉,呼延元宸似乎很輕易就能用那柄鐵蕭找到對方招式中的弱點,再予以破掉,幾個月前在行宮中的水榭裡,他便是用同樣的方式,輕輕一點就破了自己的腿法。
「漂亮!」王虎大喝一聲,長棍轉了一圈,又掃向呼延元宸的下盤,呼延元宸低喝一聲,竟然以鐵蕭點地,身子倒捲著騰空而起,來了一記漂亮的空翻。
「副統領,你罩門露出來了!」呼延元宸朗笑一聲,在略過王虎頭頂的剎那,鐵蕭在王虎後頸敲了一下,王虎立刻渾身一震,接著彷彿站不穩般,鐵塔一樣轟然撲到,摔了一臉的灰。
「好小子,力氣還挺大。」王虎撲哧撲哧甩了兩下臉,十分靈敏地爬起來,「再來!」,說罷又朝呼延元宸撲了過去。
兩人招來招往,見招拆招,打成了兩團影子,直看得下邊的人個個目瞪口呆,周石甚至情不自禁對寧淵道:「少爺,這呼延皇子的武功也太厲害了,那王統領的招式我連看都看不清,他竟然也能全部擋下!」
寧淵沒說話,因為他現在也十分吃驚,王虎雖然身材壯碩,可動作卻一點不笨拙,相反的還非常靈活,得了體內深奧內功的幫助,寧淵倒是能看清那二人的每一招每一式,可寧淵自問如果換了自己,即便有涅?心經雙脈內功的幫助,只怕稍有不慎便會被王虎給打下來,哪裡能像呼延元宸這般應對得如此從容。
他知曉呼延元宸武功厲害,卻不知道竟然已經到了這樣一種程度,這傢伙如今也不過才十七歲吧,難道他打從娘胎裡時就開始練武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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