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閆非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瞞不過去」的眼神,默然地扭開頭。
「我只是讓你派手下人幫忙,你又何必親自去,竟然還受了傷,真不知是不是當了這永逸王爺後,天天酒池肉林弄得武功退步了。」寧淵解開拿圈白布,發現傷口並不大,只是看著卻有些深,像是某種暗器造成的。
「我便是不知道那些刺客本事如何,為求保險起見才自己去的,結果其中一個刺客眼瞧著是死路一條了,還不忘甩個飛鏢出來,這月黑風高的,人也難免大意。」呼延元辰對於這種小傷並不是很在乎,「何況那些刺客卻有些本事,應當是受過長期訓練,如果單獨交給閆非他們,只怕還辦不成這趟差事。」
「你現在應當慶幸那飛鏢沒有涂毒。」重新在他的傷口上了藥,又包了一圈紗布,自己檢查了一圈,確定沒有再出血後,才將傷藥收了起來交給奴玄,讓他去放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呼延元辰動了動左臂,見果真一點痛感都無了,一面佩服寧淵處理傷口的技巧,一面道:「你讓我幫忙探聽那個司空旭的近況,我聽驛館裡管事的說,他近來的確是比之前要得皇帝看中得多,皇帝還新賜了一座空置府邸給他做皇子府,聽說還是之前一個姓舒的尚書大人的府邸。」
「匡當」像是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打斷了呼延元辰的話,兩人循著聲音看過去,見奴玄滿臉尷尬,而那裝著傷藥的木盒就掉在他腳邊,像是沒拿穩意外砸落了。
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對呼延元辰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天色已晚,你也該回去了。」
「也是。」呼延元辰點點頭,「我畢竟是悄悄帶人出來的,雖然做了部署,也難保不會被夏太后的眼線看出端倪。」他站起身,領著閆非走到出了門,寧淵送他到房門外,忽然又見他轉過身來道:「不成,今天忙了大半夜,我怎麼都該向你討一點謝禮。」
「謝禮?」寧淵一愣,「那你想要什麼?」
呼延元辰輕咳了一聲,將雙臂展開,「好像自從再見面後,你還沒有正兒八經讓我抱一下,現下卻正好將這事了了。」
望著他敞開的懷抱,一絲羞愧竄上寧淵的臉,他以為是呼延元宸是在同他開玩笑,可看他一臉正經的表情,又好像半點玩笑的意味都沒有,想了一會,兩個人如今就算不是那樣的關係,似乎也差不離了,何況今日的確是麻煩了他,還讓他受了傷,於情於禮,於情於禮,對於這樣簡單的要求,寧淵都不該拒絕。
於是他終究也緩慢靠上去,本想輕輕抱一下了事,結果呼延元宸的雙臂卻忽然收緊,直將兩人的身子貼得嚴絲合縫,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隔著衣衫無比清晰地傳來,寧淵的臉這回事正兒八經地紅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元宸才松開雙臂,用手一捋寧淵鬢邊的發絲,輕道一句:「有事就再來找我。」說罷便帶著閆非,轉身出了院子。
直到兩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寧淵依舊站在那裡,眼神有些悵然,剛才的懷抱時間雖然短暫,可寧淵卻覺得,如果呼延元宸再抱得久一些,他或許就該靠在他胸口睡過去了。
那樣一種祥和安寧的感覺,他當真許久未曾感受過了。
晃晃腦袋,寧淵理清思緒,告訴自己現下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他轉頭遙看了不遠處舒氏的房間,見窗戶上還亮著燈,舒氏並未入睡,想了想,轉身拉開自己的房門,對依舊呆在房間裡的奴玄道:「你跟我來。」
奴玄還在收拾地上那些被他打翻的瓶瓶罐罐,聽見寧淵的話,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迅速將地板整理好,跟著寧淵繞過大半個院子,最後來到舒氏的房門前。
寧淵先輕輕叩了叩門,在得到舒氏的回應後,才推門走進去。
屋內陳設簡單,舒氏正就著油燈的光線在縫補以上,那衣裳像是一件睡衣,上邊繡著雲紋圖案,十分好看。
「少爺怎麼過來了。」舒氏有些倉促地起身,見著寧淵在打量她手上的睡衣,便接著笑道:「我手拙,剛跟夫人學了繡雲紋,便想著給阿玄做一件新睡衣。」舒氏廚藝精湛,可女紅這類活計卻很拙劣,因見著唐氏繡工了得,這宅子裡的兩位母親便開始互補,唐氏向舒氏請教廚藝,舒氏則向唐氏學習女紅,倒也將日子過得自得其樂。
寧淵點點頭,將門關好,舒氏剛要招呼寧淵坐下喝茶,一回頭,寧淵居然撩起衣裳的下襬,竟然就這麼直挺挺對著自己跪了下去,還磕了個頭,直道:「草民寧淵,叩見貴嬪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隨著寧淵這番動作,舒氏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奴玄也嚇了一跳,立刻就要去摻寧淵起身,「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奴玄的話彷彿提醒了舒氏,她也從一陣詫異中回神,湊上去摻寧淵的另一支胳膊,嘴裡直到:「少爺快起身,奴婢怎麼能受少爺如此大禮!」一邊說著,舒氏還責備地看著奴玄,她以為寧淵會突然這樣,一定是奴玄多嘴,將他們曾經的身份胡亂說了出去。
奴玄一時百口莫辯,他總不能向舒氏坦白寧淵其實一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因為舒氏曾經嚴厲警告過他一定要對自己的身世三緘其口,而他也很奇怪,這好端端的,寧淵為何會一反常態忽然來這一茬。
寧淵並未因為他們的反應而起身,而是看著舒氏道:「娘娘若是打定了主意繼續以奴婢的身份活下去,隱姓埋名躲避著別人的算計,那我立刻起身離去並無不可,但若是娘娘並不想這樣,而是懷抱著一絲能夠沉冤得雪的期望的話,那我這一跪,便沒有跪錯。」
舒氏原本有些慌張的表情,因寧淵的那句「沉冤得雪」而凝在了臉上,攙扶寧淵的動作也不禁頓了頓,有些恍然道:「少爺你果然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所以現在,我想清楚地問一問娘娘的決定。」寧淵輕聲道:「娘娘心中所求的,到底是現世安穩,還是吐氣揚眉。」
因寧淵這番話問得實在是突然,舒氏眼神不定,只是有些侷促地對寧淵道:「少爺還是先起來吧,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心安!」
寧淵見舒氏沒有直截了當地出言拒絕,也不再以『奴婢』自稱,便瞭然般起身了,舒氏立刻招呼寧淵坐下,一面吩咐奴玄準備茶水,一面道:「我不知道阿玄對少爺你胡亂說了些什麼,可少爺你對我們母子有恩,即便我們曾經有過顯赫的身份,也早已是過眼雲煙,少爺若是還看得起我,便像往常一般換我一聲舒媽媽便可,娘娘二字,我當真是無論如何都擔待不起了。」
見寧淵已經起身坐下,舒氏不禁定了定神,她實在弄不清楚為何寧淵會忽然擺出這樣的陣仗,正要詢問,可寧淵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幾乎是讓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宮中的月嬪,不,現在應當說是月貴嬪,我是一定要除掉的,可在我動手之前,我必須要來問舒媽媽,或者是舒貴嬪娘娘一句,你可否願意祝我一臂之力,或者說,也是助自己一臂之力。」
奴玄早已經被寧淵接二連三拋出的話徹底震住了,站在那裡呆若木雞,而舒氏則嚥了口唾沫,想要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水,可又發現手抖得厲害,竟然連杯子都抓不住。
她覺得寧淵莫非是得了失心瘋了,月貴嬪不光頗受盛寵,剛得了晉封,還將一直沒娘的四皇子收成了便宜兒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可寧淵在說什麼,要除掉她?一個居於深宮的高貴寵妃,連皇后都頭疼不已,寧淵如何說除掉便除掉!
「舒媽媽放心,我沒有得失心瘋,我只是在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而已。」寧淵彷彿猜出了舒氏在想什麼,話語平靜,可放在桌面上的拳頭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發生在我老師高郁身上的事,我想你們都是知道的,早在江州時,我與四皇子司空旭之間便有些過節,來到京城之後,又陰錯陽差地得罪了龐松,而有關我老師的罪責,便是司空旭聯合月貴嬪與昌盛侯龐松一手包辦陷害,如今老師既然落難,更是險遭刺殺,我這為人弟子的斷然沒有要當縮頭烏龜的道理,何況我知曉司空旭遲早有一天也會來找我的麻煩,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迎頭反擊,司空旭得勢全因為月貴嬪蠱惑聖心所致,我就算是為求自保,也必然要讓月嬪永遠地閉上她的嘴巴。」
「我也知道我現在被褫奪了舉人身份,不過一介平民,如何能與那些位高權重之人相抗衡,但正因為這樣我才坐在了這裡,想問舒媽媽一句,舒媽媽可願意回宮,助我一臂之力。」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寧淵便沉默了下來,靜靜等著舒氏的答覆。
寧淵自然知道月嬪總有一天會被太后賜死,舒氏與奴玄也總有一天會回宮,但這還要等上好些年的事情,寧淵卻等不起,而且寧淵也不確定司空旭與月嬪抱成團之後,對於將來的事情可否會發生改變,所以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他不知道舒氏會不會答應他,但是他願意賭一把,畢竟舒氏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全是月嬪陷害,她不信舒氏沒有復仇的打算。
舒氏表情現出踟躕,緩緩道:「即便我願意回宮,可回宮之事又談何容易,我和阿玄當初是獲罪貶斥流放,現下悄悄回來華京已是觸犯了罪責了,如果冒險現身的話,說不定……」
「我可以幫你。」寧淵說得斬釘截鐵,好似胸有成竹一般,「我可以幫你回去,我現在只想知道舒媽媽的想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
「娘。」奴玄這時在一旁靜靜開了口,他好像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祖父和祖母留下的宅子,現下好像被賜給四哥
作皇子府了。」
舒氏的表情頓時怔住。
那處宅子是自己父母最後在華京中留下的念想,在剛隨著寧淵重返京城時,她還曾想過求寧淵幫忙將宅子買回來,而現在,他們母子落難也就罷了,竟然連這最後的念想都已經成了他人之物。
她又看向自己唯一的孩子奴玄,她原本不是一個會爭寵奪利之人,曾經在宮中遍歷風雨,也不過是為了護得自己的孩子平安順遂,只是現下自己遭受陷害便也罷了,連奴玄也要遭受牽連為人奴婢,難道自己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曾經高貴的皇子,與自己一樣一輩子為人奴僕?
因為別人的算計和陷害,他們淪落到如此地步,險些性命不保,雖然如今無虞,但他們既然住在寧淵這裡,便等於是同寧淵站在同一條船上,是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想到月嬪的妒忌和陷害,舒氏終於下定了決心,頓了頓,才道:「我願意。」
看見舒氏表態,寧淵心裡也彷彿落下了塊石頭般點點頭。
「可是,要怎麼做。」舒氏接著又道:「大周建朝以來便沒有罪婦回宮的先例,我們……」
「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便行了。」寧淵似乎很是胸有成竹,「天色已晚,舒媽媽還是先休息吧,只有先養好了精神,才能騰出心思來做事情,往後咱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說完,寧淵便出了房間。
※※※
入夏之後,不過短短幾日,天氣很快變得燥熱起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皇帝都會離開皇宮,擺駕華京以北的涼山行宮避暑。
涼山離華京不遠,坐車駕走官道連半日都不用,若是走京華運河的水路,更是只要一個時辰,那地方群山環抱,終日涼爽,所以才會被皇室看中,在那裡修建了一處專門供避暑所用的行宮,只是同江州行宮比起來,僅用作避暑的涼州行宮規模要小上許多,所以每次皇帝去那裡,宮中的妃嬪們並不能盡數跟去,因此只有受寵的,才會被挑選帶上。
不過今年皇帝的排場同去年比起來,卻實在是變化太多了,整個後宮,除了中宮皇后,竟然只有月貴嬪一人隨行,其餘妃嬪全被留在了宮裡。
這事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百姓中都惹得議論紛紛,因為除了身為中宮必須陪同前往的皇后之外,皇帝活像是單獨帶著月貴嬪前往涼山逍遙快活地過二人世界一般,由此可見月貴嬪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到底有多重了。一時間不光被丟在皇宮裡的妃嬪們怨聲載道,曾經在朝堂上說過月嬪不是的一些官員們也有了岌岌可危之感,就怕月貴嬪一通一對一的枕頭風吹下來,他們會烏紗不保。
至於幾位皇子倒是全部隨行,尤其司空旭,他以搭理江州行宮多年,經驗豐富的理由,自告奮勇要幫忙操持涼州行宮的實務,皇帝也允准了,而之前還如日中天的大皇子司空鉞,自從被捲入大殿刺殺的那場疑雲後,地位直落千丈,不光受到冷落,此次皇帝還特別吩咐他代父「坐鎮京城」。
「坐鎮京城」只是好聽一點的說法,可惜華京地處大周復地,向來太平的很,需要一個手無半點權利的皇子「坐鎮」什麼,所以這樣一通冠冕堂皇的吩咐,說得直白一點不過是讓司空鉞安穩地呆在京城裡閉門思過,不要跟著去觸霉頭罷了。
雖然說人生有起有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種事也算尋常,可司空鉞身為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向來是以未來的太子自居,如今眼睜睜看著從前一直被自己踩在腳底的司空旭居然爬到了自己頭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輕易嚥下這口氣。
這一日,有好幾個大箱子順著側門抬進了大皇子府,箱子裡的東西看起來極為沉重,直壓彎了好幾條扁擔,皇子府的管家領著那些人一溜煙將箱子抬進主廳,然後垂手恭敬地立在一邊,等著司空鉞發話。
司空鉞就坐在主位上,喝完了一盞茶水,才走到那些箱子前,一個一個地挨個打開,皺著眉一溜煙望過去之後,搖頭道:「不好,都不好,儘是些俗物,只怕送上去皇祖母也不會喜歡。」
很快便要到太后壽辰了,皇后託人從涼山傳回了話,讓他務必要抓住這次機會,送上一件別出心裁的賀禮在太後面前得臉,多少也能消除一些皇帝對他的不滿,好為鹹魚翻身打下一些基礎。
為此,在留在華京的這些時日,他近乎絞盡腦汁地在不停搜刮著一些可以被稱作別出心裁的禮物,可惜下人們呈上來的那些不是真金白銀的太俗氣,就是廉價到他自己都看不過去,又如何拿到太後面前去丟人現眼。
便在這時,又有下人來報,說府外有人求見。
司空鉞正心煩,並沒有要見客的打算,可管家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他眼珠子一轉,不相信的「真的?」,想了想,還是道:「那便快將人請進來。」說完揮了揮手,讓下人將廳堂裡的箱子都撤下去。
片刻之後,兩個白衣公子便被管家領進了正廳,略微向司空鉞見禮後,分主次做好,下人奉上了茶,便在司空鉞揮手間都退出了屋子。
「如今我這皇子府裡是冷清多了,也難得寧公子你還會來拜訪。」司空鉞一面喝茶,一面看向坐在他下首的寧仲坤。
寧仲坤乾笑了一下,其實他也不願意這個時候到大皇子府湊熱鬧,誰都知道司空鉞已經失勢之後脾氣相當壞,經常莫名其妙就會發火,所以很多人在路過大皇子府的時候都是繞著走,如果不是寧淵所求,他壓根就不會來。
想到自己和寧淵談好的條件,寧仲坤還是硬著頭皮道:「殿下這麼說便是見外了,我知道殿下正在苦惱太后娘娘壽辰的事情,正巧我這位遠房的堂弟知曉一樣相當好的賀禮,便想替他為殿下引薦一二。」說完,寧仲坤一晃手指向一直在他旁邊垂頭坐著的寧淵。
「是你?」司空鉞自然是記得寧淵的,拋開在華京發生的幾件事不說,早在江州的時候,寧淵因為三番兩次讓司空旭沒臉,加上也間接地救過自己一回,司空鉞瞧他也比較順眼,奈何今年春闈場上的事情剛過去不久,高郁革職發配,寧淵也被奪了舉人的頭銜,正是受人唾罵鄙視的時候,卻忽然來了自己的府邸,也不怕將霉氣帶到這大皇子府中來。
想到此處,司空鉞便有些不悅,道:「本殿的確在為皇祖母的賀禮心煩,可你們所謂的好賀禮若只是尋常俗物的話,便不用拿出來了。」
「自然不會是俗物。」寧仲坤笑得越來越勉強,其實寧淵究竟有什麼打算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負責將人引薦進來罷了,而且到現在,他也開始覺得有些後悔起來,萬一寧淵拿出來的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而惹得司空鉞發怒,對他寧仲坤而言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殿下放心,小人即便再愚鈍,也知道要呈給太后娘娘的賀禮豈是尋常黃白之物能夠衡量的,我的這份賀禮,既非器物,也非金銀,而是一個人。」寧淵適時站起身對司空鉞行了一禮,說完話後,拍了兩下手掌,立刻便有一名穿著身白袍的老婦相貌莊重地從外邊走了進來。
老婦臉上有一種孤傲的表情,手肘間搭著一柄拂塵,頭髮盤著乾淨莊重的髻,入了房間後,也不像司空鉞行禮,而是半閉著眼睛就這麼站在屋子中央,活生生像一尊等著別人給她上供的菩薩。
司空鉞不明所以地在那老婦身上打量了一番,又看著寧淵道:「這是誰?」
可司空鉞話音剛落,老婦半閉著眼睛卻忽然睜開了,直挺挺地看著司空鉞道:「殿下,小心禍從天降。」
司空鉞臉色立刻便垮了,蹭地站起了身,剛要出聲讓門外邊的管家帶人將這莫名其妙出言不遜的瘋婦拿下,忽然間聽見自己背後傳來一聲風聲,還不待他回頭,後腦上便傳來一陣鈍痛,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在他腦袋上砸了一下,緊接著一塊厚實的牌匾便灰撲撲地落在他腳邊,發出極大的「匡當」聲。
寧仲坤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一時竟然忘了說話,屋內的動靜自然傳到了外邊,管家心急火燎地跑進來,見著司空鉞弓著腰,疼得煞白的臉色,也跟著嚇了一跳,立刻招呼下人將那個莫名其妙從牆上掉下來的牌匾收拾了,小心翼翼向司空鉞問了一句:「殿下,沒事吧。」
「又沒叫你,隨便進來折騰什麼!」那塊牌匾是紅木質地,厚重無比,可司空鉞好歹也是練武之人,被砸中腦袋,疼歸疼,卻也沒有受傷,只是他忽然想到那老婦才說的「禍從天降」四個字,一時間將原本準備對老婦發的脾氣全轉到了管家身上,直將管家罵了個狗血淋頭,唯唯諾諾地退出去了。
司空鉞重新揉著脖子坐下,不過此時看向那老婦的目光中,懷疑裡多少帶上了些思索,語氣也放緩了,「你是什麼人?」
「回稟殿下,這一位是何仙姑。」老婦還是一副孤傲的表情立在那裡,寧淵便替她答了,「仙姑曾得一高人點化,可以推算過去未來之事,是小人特地從江州請來的。」
「仙姑?」司空鉞語氣透著懷疑的上揚,「所以這仙姑,就是你們所說的賀禮?」
「殿下明鑑,太后娘娘身份尊貴,尋常賀禮想必難以入眼,而仙姑神機妙算,在江州當地極有名聲,由仙姑替太后批命祈福,綿延福祉,豈不是一件很好的賀禮。」寧淵又行了一禮。
「哼,你說是仙姑,本殿倒覺得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罷了。」縱使被牌匾「禍從天降」了一下,可司空鉞卻沒有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的道理,太后身份尊貴,如果他真的這麼容易就將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帶過去,若是這人心懷不軌欲意行刺,那他即便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尤其是此次被人陷害失寵以來,司空鉞便比以前要疑神疑鬼得多。
「既然殿下不信老身,認為老身不過是一招搖撞騙之輩,那老身便沒必要再這裡繼續待下去了。」何仙姑半眯著的眼睛又張開,輕飄飄向司空鉞彎了彎腰,竟然真的轉身朝外走,不過在跨出門廊之前,她還是回過頭,對司空鉞一字一頓道:「老身方才瞧了瞧殿下的面相,殿下額頭寬厚,面骨清奇,本是大富大貴,真龍天子的命格,只是可惜……」說到這裡,她搖搖頭,竟然沒有再往下說,而是繼續朝外走。
司空鉞聽到「真龍天子」四個字,哪裡還把持得住,當即起身道:「站住,可惜什麼,將話說完再走!」
「殿下雖然命格顯貴,卻受小人相剋,萬事皆不利,龍氣也已散去了大半,老身夜觀天象,見京西十里處陰氣鬱結,不出半月必現大凶之兆,殿下如今身負坐鎮京城的重任,若是處置不當,只怕這最後一點龍氣也要散盡了,到那時命格逆轉,便是大貴至大衰,殿下當切記謹慎,也是老身給予殿下的最後忠告。」老婦的聲音隔著門幽幽傳來,聽得司空鉞面色陰晴不定,他想痛斥這個老太婆胡言亂語,可對方所說的小人相剋,萬事皆不利又讓他頗為忌憚。
寧淵見那老婦出去了,面上亦顯露出惶恐的表情,緊跟著向司空鉞告罪,也跟著退了出去,寧仲坤實在料不到,他好心好意幫著寧淵引薦,最後竟變成這樣一種境地,惱怒的同時,一邊擔心司空鉞會生氣牽連到自己,一邊緊跟著告辭,好在司空鉞一直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似乎沒有要怪罪他們的念頭。
兩人剛踏出大皇子府,寧仲坤便再隱忍不住,朝寧淵發起脾氣來,「你這都是做的什麼混賬事,我是因為你說這樣可以巴結大殿下,對我得到世子之位有好處,才會發善心幫你引薦,結果看看你帶來的這瘋婆子在大殿下面前都胡言亂語了些什麼,現在可好,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是晦氣!」
「堂兄何以如此生氣,你現在其實已經離世子之位不遠了。」寧淵臉上卻掛著笑。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得罪了大殿下還能對成為世子有幫助。你失心瘋了不成!?」寧仲坤莫名其妙。
「堂兄你若是信我,回去之後便請開始囤積糧食吧,能屯多少便屯多少,此事如果堂兄做得好,也許不光大殿下能對堂兄你感激有加,就連國公大人也會對你讚賞不凡。」寧淵最後有對寧仲坤笑了一下,才先行轉身離去。
「這小子到底在搞些什麼名堂,屯糧食?今年夏糧收穫頗豐,弄得城內糧價一跌再跌,糧店都積了許多糧食賣不出去,這時候屯糧食,等生了黴,不全砸手裡了。」寧仲坤嘀咕了一句,搖搖頭,上了不遠處的馬車。
而此時寧淵已經走過了街角,轉到一條無人經過的小巷裡,之前在皇子府一派世外高人模樣的老婦,如今就等在這裡,不過跟剛才那一番傲慢的態度比起來,此刻她不光臉色發白,還不斷拍著胸口,急匆匆對寧淵道:「嚇死我了,當真是嚇死我了,公子你當真是在害我,若早知道咱們要誆騙的是皇子殿下,便是給我再多銀兩我也不會接這個差事的!」
若是柳氏還活著站在這裡,必定能認出這對寧淵抱怨連連的老婦,就是當初寧萍兒死後,她請來裝神弄鬼想要陷害寧淵的神婆,這神婆別的本事沒有,坑蒙拐騙倒是一流,因此在寧淵物色「世外高人」對象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她,連夜派周石回到江州,談好了價錢後,便立刻將她接到華京來了。不得不說這神婆的確有幾分裝模作樣的本事,之前在司空鉞面前的那一番做派,就連寧淵自己都瞧不出端倪。
「我瞧你方才便做得很好,以後只要也這麼演,想來是不會被瞧出破綻的,這是今日的賞錢。」寧淵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過去,那神婆被嚇得不輕,原本是想向寧淵將差事推了回江州去的,可是瞧見那張銀票上的數額,眼睛立刻就直了,硬生生將要推辭的話吞了回去,轉而變出一副笑臉道:「成!成!今日不過是彫蟲小技,等我把真本事使出來,別說是皇子殿下,就連皇上來了,我也照蒙不誤!」說到這裡,神婆好像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太過了,嘿嘿笑了兩聲,又道:「不過公子,方才我在大殿下面前可都是照著你告訴我的話來說的,可我瞧京城太太平平的,哪裡來的什麼凶兆啊,等大殿下反應過來是咱們在誆他,那事情可不得了了!」
「關於這個你就不用多想了,你只要把我教你說的那些話都記在心裡,以後還會有用到的時候。」說到這裡,寧淵抬頭看了看豔陽高照的天。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天氣,可空氣裡總透著一股沉悶,剛入夏便沉甸甸地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天氣真悶。」寧淵淡淡道:「雨季和汛期快要來了吧。」
寧淵一語成讖,當天夜裡,一場驚雷便向這座沉睡的大城宣告了雨季的到來,天還未亮,綿延的暴雨就像瀑布一樣,猛烈地傾瀉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並且一下就是一整天,不光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架勢,反而越演越烈。
起初華京城的百姓們並沒有將這場暴雨當做一回事,畢竟雨季年年都有,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總是要下上那麼幾場的,大家依舊稀鬆平常的過日子,直到有一天早晨,有人發現即便是最寬敞繁華的東大街上,都開始出現了積水,才逐漸意識到,今年雨季的這場雨也持續得太久了。
有官差將東大街出現積水的事情上報給了京兆尹,京兆尹雖然也覺得今時不同往年,可也沒有往深處想,只讓官差開放了城市裡所有排水渠的閥門,並且用黃曆算了算日子,推算雨季什麼時候會過去。
等這場雨綿延不絕到了第五天的時候,華京城裡的糧食價格,已經跌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並不意外,綿延的大雨和潮濕的空氣讓囤積在糧倉裡的糧食迅速發霉,作為糧店,如果再不出手,最後糧食如果全部發霉了就等於是砸在了手裡,與其到那時血本無歸,還不如現在能賣一點是一點,好將損失減少到最低,可即便糧價一降再降,還是無人問津,畢竟已經受了潮的糧食,買回去如果不迅速吃掉,還是會發霉的,就算價錢便宜,對於精打細算的老百姓們來說也並不划算,至於達官貴人……向來只有最優質的大米和小麥才能擺上他們的餐桌,這類帶著潮氣的糧食,連下人都不吃。
唯獨只有一個「達官貴人」例外。
當寧仲坤坐著馬車,開始一家糧店接一家糧店串門子大批量購入糧食的時候,那些糧店店主猶如見到了活菩薩,彷彿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般連買帶送,將一車又一車的糧食不斷運進寧府的專屬糧倉。
寧仲坤雖然是寧國公府的嫡孫,可因為寧國公治家嚴謹,他手頭並不寬裕,糧食雖然便宜,但是大批量購進的話也要不少銀子,寧仲坤拿出了平日裡攢下的全部例銀,又從自己的妹妹寧珊珊那裡拿了些首飾,才將買糧食的錢湊夠。
對於寧仲坤的行為寧珊珊很不理解,其實寧仲坤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這樣綿延的大雨,加上糧食的掉價,還有寧淵曾說過讓他囤積糧食的那番話,寧仲坤就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他得按照寧淵所說的來做,不然,也許就會有一個極大的機會要從他手裡溜掉了。
反正只是花銀兩囤積一些糧食而已,就算寧淵是在作弄他,也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損失。
當大雨下到第十天的時候,寧淵忽然找上了寧仲坤。
「你現在去見大皇子殿下,讓殿下著手開始疏散城西的居民吧。」寧淵說出的話讓寧仲坤嚇了一跳,還不待他問清緣由,寧淵接下來又拋出了重磅炸彈,「靠著華京的江華運河很快就要潰堤了,發起洪水來的話,城西地勢偏低,必定第一個遭殃。」
城裡要發洪水?這還了得!寧仲坤被嚇得不輕,也顧不得問寧淵詳細情況,立刻就心急火燎地去了大皇子府,可惜不過半個時辰他就回來了,而且臉色無比難看。
「都是你幹的好事!」面對還在等著他的寧淵,寧仲坤劈頭蓋臉便是一陣呵斥,「不過是下場雨罷了,你卻讓我去向大殿下出這種餿主意,害我被大殿下數落了一通,江華運河那樣堅固的堤壩,怎麼可能下點雨就潰堤!」
寧仲坤也覺得寧淵莫名其妙,江華運河建成上百年了,一直固若金湯,從未有過汛事發生,如果大皇子真的聽了自己的規勸,勞師動眾地讓城西的居民轉移,最後又一點事都沒有的話,光是老百姓的口水,就能將大殿下淹死!
要知道城西可是整個京城最大的平民聚集地,住的人恐怕比城東城南城北加起來還要多,如果弄得民怨沸騰,最後會鬧出大事!
可面對寧仲坤的斥責,寧淵顯得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些不出所料,對寧仲坤道:「大殿下不願意便罷了,可你也不用對我生氣,想想如果大殿下有一天會後悔與沒有聽從你的勸告,你覺得往後大殿下會如何對你呢?」
寧仲坤愣了愣,忽然間脊背有些發毛,「你就那麼肯定江華運河會潰堤?」
寧淵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不出五天,你會感激我的。」
事實上,江華運河這條「固若金湯」的人造大河,在如瀑的暴雨下,卻連五天就沒有挺住。
在寧淵來見過寧仲坤的第三天,終於在一個萬籟俱靜只餘雨聲的夜晚,如萬馬奔騰一般爆發了,並且來勢洶洶,還不到一個時辰,恢宏的華京城至少有上半城區遭了秧,至於城西,更是整個泡在了水裡。
報告險情的人幾乎是在城西剛被淹時就屁滾尿流地跑進了京兆尹的府邸,京兆尹原本正就著雨聲抱著小妾在床上風流快活,聽到這個消息也嚇得立刻萎了,知道眼下這事態已經不是自己這個官位能有所決定的,皇上又在涼山避暑,於是衣裳都來不及換就冒雨往大皇子府裡趕。
由不得他不著急,城西住著那麼多平民,他們的房子被淹了,勢必要往地勢高的城東逃,而城東儘是達官貴人們的府邸,一旦控制不好,難民發生暴動,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甚至京兆尹還做了最壞的打算,他已經另外派人去知會了禁衛軍統領韓濤,讓他立刻領著禁衛軍待命,務必要將城西湧來的難民擋在城東外頭,不然的話,以京城這幫地頭蛇權貴的個性,如果遭受什麼損失,第一個遭殃的可是自己這個京兆尹!
事實也與京兆尹所料想的一點不差,突如其來的洪水讓城西的百姓們慌了神,幾乎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什麼東西都來不及拿,就出了跑出了屋子一股腦往地勢高的城東涌來,可惜的是,到了城東和城西交界的地方,卻被成排裝備精良的禁衛軍擋在了那裡,再不得寸進。
他們都是一些拖兒帶女的平民,哪裡敢和這些凶神惡煞的軍隊硬碰,便只能冒雨這般呆著,可隨著被洪水浸泡的地方越來越大,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潮也越來越多,很快在禁衛軍組成的人牆前就擠滿了想去城東避難的百姓。老百姓們人多了,膽子也就大了,其中也不乏有血氣方剛的漢子,看這群禁衛軍寸步不讓,洪水又越逼越近,一些老人和孩子受不了淋雨也出現了不適的症狀,便拎起鋤頭鐮刀之類的農具開始同軍隊對峙起來,可惜敢於和軍隊叫板的人並不多,在幾個帶頭想硬闖封鎖線的漢子全都被拿住之後,騷動的人群又安靜了下去,只是一面是被洪水浸泡的街道,一面又是凶神惡煞的官兵,想到自己的家也被洪水淹了,一些婦女和孩童按捺不住般哭泣起來。
等到京兆尹帶著司空鉞趕到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而在軍隊封鎖線的前方,又多了一群齊刷刷穿著護衛服的人,那群人與城西來的難民們擠在一起,也在同軍隊對峙,而在那群護衛的最前方,一個身披蓑衣,戴著斗笠的年輕公子,正指著禁衛統領韓濤的鼻尖,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這麼多老百姓的家裡被水淹了,沒地方去想挪到城東避個難,你竟然讓軍隊擋在這裡?誰給你的這個權利?沒見著還有不少老人和孩子麼!你他娘的真是個王八蛋,還不快把路讓開!」寧仲坤氣勢洶洶,用口水噴了韓韜一臉,他身後的護衛也全是一臉義憤填膺,盯著眼前的禁衛軍好像盯著土匪一樣。
對於寧仲坤的突然出現,韓韜簡直莫名其妙,臉色也十分難看,如果不是顧忌寧仲坤的身份,還有他身後的那一群護衛,早就將人像之前的亂民一樣扣下了,「寧公子,本官現在在執行公務,你還是不要過多指手畫腳的好,不然本官若是派人知會寧國公一聲,他老人家知道你現下的所作所為,還不知會怎麼想。」
寧仲坤其實也一點不想冒著這麼大的雨卻為一幫平頭百姓當出頭鳥,可是寧淵非讓他這麼做,他也覺得在老百姓當中博一個仗義執言的好名聲對自己能拿到世子之位有幫助,即便是為難可還是來了,他原本只想做做樣子的,可到了這裡後,看見統領禁衛軍的人是韓韜,而韓韜又是林沖那小子的姐夫,對於跟林沖沾親帶故的人,寧仲坤都沒理由擺出好臉色,更別提韓韜還同自己的叔父,也就是自己得到世子之位最大的阻礙——寧國公的庶子寧華陽有交情,於是三言兩語沒談攏,假戲變成了真做,寧仲坤才會指著韓韜的鼻子一通臭罵。
見韓韜不光不讓路,還這般出言揶揄自己,寧仲坤起得險些掄起拳頭就往韓韜臉上砸,不過一晃眼間,他看見了京兆尹與一群隨從簇擁著司空鉞正往這裡來,寧仲坤便眼珠子一轉,收起了怒容,改用一種嚴肅的語氣道:「你這般肆無忌憚的讓禁衛軍堵在這裡,到底是奉了誰的命令,現下皇上不在京中,我可不相信大殿下會下這種荒謬的命令!」
「禁衛軍有隨機應變處理任何事態的權利,今日情況緊急,用不著命令。」韓韜居高臨下地看著寧仲坤,表情諷刺,就像在看著什麼跳樑小丑,心道我如果不堵在這裡,而讓這些平頭百姓擾了城東貴族的安寧,到時候要是那些貴族找我的麻煩,我又要去什麼地方說理。
何況他的岳丈龐松剛剛收編了翰林院,等於掌控了大半個儒林,正是得勢的時候,已經允諾了他會找個機會讓他離開這個他當了好幾年的統領,轉而升個將軍,只要自己再討得了貴族們喜歡,往後的仕途必定更加一帆風水。
「寧公子,這樣大的雨,我若是你,就會回去乖乖洗個澡睡覺,不會到這裡才湊熱鬧,這熱鬧也不是你能湊得起的。」韓韜道:「或者你是要讓我派個人去知會寧國公一聲,讓他將你領回家?」
可韓韜話音剛過,卻見寧仲坤正用一種嘲諷的表情看著自己,他正莫名其妙,冷不丁聽見背後一道森冷的聲音說:「韓統領,你剛才說自己不需要命令,就有處理任何事態的權利?」
韓韜脊背一僵,立刻轉過身,見著身後那人,臉色更是一白,想也沒想便單膝跪了下去,「參……參見大殿下!」
司空鉞臉色難看得都要滴出水來了,韓韜方才說的那句話,顯然是沒有將他這個奉皇命坐鎮京城的大皇子放在眼裡,語氣不禁更加譏誚,「本殿倒是不知道,原來父皇給了韓統領你這樣的權利啊,如此說來,本殿留在這京城裡當真是多餘了,不如也索性到涼山去,將整個京城讓給你韓統領可好?」
韓韜被司空鉞的話嚇呆了,急忙三兩個響頭磕了下去,「殿下明鑑,下官絕無此意,下官只是擔心這樣多的難民湧入城東,會有不軌之徒……」韓韜一邊為自己辯解,一邊求助似地看向司空鉞身邊的京兆尹,他可是聽了京兆尹的話才出來擋著這些百姓的啊,京兆尹怎麼也要幫自己說兩句話,不過京兆尹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躲開了他的眼神。
其實京兆尹在見到這一幕之後,心裡已經將韓韜這莽夫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只是讓韓韜小心戒備,不要讓難民在城東發生暴動,而不是讓他全部將人都擋在這裡啊,這傢伙自己蠢,還想拉自己下水,怎麼可能!
「韓統領,我便說你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寧仲坤也在這個時候對著韓韜一陣落井下石,「我會來這裡,便是奉了大殿下的命令,安撫和幫助城西受難的百姓去城東避難!大殿下寬厚,最是體恤百姓疾苦,而你這個蠢貨,竟然自作聰明的領著原本應該保護城裡百姓的禁衛軍,對著想要避難的百姓兵戎相見,難道你想造反不成!」
韓韜被寧仲坤說得一愣一愣的,人已經呆住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你這傢伙既然是奉了皇子命令來的,又為什麼不早說?
可寧仲坤哪裡有什麼皇子命令,他也是照著寧淵對他說的話照本宣科罷了,為的便是要不動聲色捧一把司空鉞的同時,狠狠踩上韓韜一腳。並且這一捧一踩極其有用,因為司空鉞雖然依舊惱怒,可還是對寧仲坤露出了一記讚許的目光。
司空鉞即便不聰明,跟在皇帝身邊久了,自然曉得皇帝對體察百姓疾苦這件事情有多重視,城西遭了水災,受災的人們卻被攔著不讓去城東避難,勢必會在百姓當中激得怨聲載道,皇帝如果知道了還不得扒下自己一層皮來。韓韜一介武夫,只知道為了功名利祿拍貴族的馬屁,哪裡曉得天下悠悠之口對上位者的威脅,好在那個寧仲坤有幾分機靈,也算幫他挽回了一點顏面。
寧仲坤這麼一說,在那些老百姓來看,這些禁衛軍會擋著他們避難就不是司空鉞的意思了,而是韓韜自己越俎代庖,並且還順道給司空鉞扣了一個憂心黎民的帽子,直扣得他心裡無比舒坦。
接下來的事情便無比簡單了,被司空鉞劈頭蓋臉那樣呵斥一頓,韓韜可沒膽子繼續將人攔著,隨著禁衛軍的撤去,百姓們終於有了一處能落腳的地方。
但受災的百姓們雖然暫時安頓了下來,可緊接著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這麼多人要吃飯,糧食在哪裡?
因為城西整個泡在了水裡,人們跑出來時拖兒帶女都來不及,又哪裡有心思去顧糧食的事,雖然司空鉞勒令京兆尹迅速去還在開張的各大糧店裡抽調糧食,可因為城裡發了洪水,人們都在瘋搶物資,很快京城裡殘存的存糧就被售賣一空,至於新到貨的部分……其實暫時也不會再有新到貨的時候,華京最重要的商貿樞紐就是江華運河,糧食也都是依靠航運,可眼下洪水發成這樣,又潰了堤,航運已經停了,如果要等陸運的糧食,少說要半個月之後。
這麼多的災民,如果沒有吃的,又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一旦暴動可不得了,就在司空鉞為這事焦頭爛額的時候,寧仲坤居然又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哪裡搬出了大車大車的糧食,解了司空鉞的燃眉之急。
而到此時,寧仲坤才領悟到他之前聽從了寧淵的勸告屯糧食,是做得多麼明智的一件事,雖然他也很疑惑,寧淵為什麼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這些,難道他請來的那位「何仙姑」真有這麼厲害?
但無論如何,靠著朝韓韜臉上噴口水與提供了大量的糧食給災民填肚子,寧仲坤在司空鉞面前是大大長了一回臉,偏偏寧仲坤還很懂得抓尖賣乖,逢人便說他做的所有事情皆都是得自司空鉞的吩咐,將一應功勞全往那位大皇子的頭上套,一時之間有吃有住的災民們對司空鉞這位大皇子是讚不絕口,將他捧成了百姓的恩人。
京城裡發生這麼大的事,自然很快又傳到了涼山皇帝的耳朵裡,幾天之後,當雨勢逐漸消停,城內積水也開始褪去的時候,一道聖旨從涼山傳回來華京。聖旨的內容很簡單,皇帝大大褒獎了司空鉞一通,稱他將這場危機應對得很好,不負於自己大皇子的身份,給其他皇子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另外就是韓韜身為禁衛軍統領,卻私自行事險些釀成大亂,念在其過往的功績,官降一級以待後考,從正統領變成了副統領。
只是官降一級而沒有革職,已經是龐松連夜上了一道摺子去涼山求情所換來的結果了。
皇帝聖旨到來的當天晚上,寧淵與那位「何仙姑」,就被司空鉞差人請進了皇子府。
縱使司空鉞再不相信,可事實勝於雄辯,那日何仙姑曾對他說不出半月城西十里必有凶兆,現在想來城西十里,不就是江華運河潰堤的地方麼!加上寧仲坤也對他坦誠說,他之所以會有那樣一番準備,也是寧淵對他說的,寧淵所說,沒準就是何仙姑所說,一時弄得司空鉞對那位白衣飄飄的何仙姑是敬畏得不得了,覺得自己不能再錯過這位活神仙,於是又立刻將人請了回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再入皇子府,何仙姑可謂是如魚得水,口若懸河地將司空鉞說得是一愣一愣的,不光擺下一通筵席款待這位活神仙,更是將她留在了皇子府裡,說要多請教請教關於「真龍天子」的問題,最後只有寧淵和陪席的寧仲坤被送了出來。
「這樣一位高人,若是被殿下引薦給太后,讓太后鳳顏大悅的話,對於咱們來說也是一等一的美事。」站在皇子府外邊,寧仲坤頭一次對寧淵和顏悅色地說話,即便他依舊對寧淵有些看不起,可從前那番囂張的態度,還是藏進去了。
今次的事因為寧淵的勸告,不光讓司空鉞對他寧仲坤青眼有家,就連寧國公,也對他囤積糧食幫助災民的事將他誇讚了一番。寧仲坤自成年以來,便極少得到寧國公的誇讚了,他將這個看成了是自己即將成為世子爺的徵兆,一旦司空鉞再度得勢,依靠他今日的功勞,往後前途簡直不可限量。
「我先下已經不是舉人,也不能通過科舉入仕,往後還要多靠堂兄提攜了。」寧淵也笑著道。
「你放心,我瞧你這小子做人也頗為識趣,往後等我承了寧國公的爵位,怎麼都會給你個一官半職噹噹。」寧仲坤拍了拍寧淵的肩膀,帶著滿嘴的酒氣由下人攙扶著回去了。
寧淵卻沒有回家,早在城西淹水之前,他就已經帶著全家搬了出來,住在城東的一所客棧裡。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辰,各家都炊煙裊裊,寧淵來到城西與城東交界的地方,這裡已經用竹竿與麻布支起了好幾個簡易的帳篷,每個帳篷下邊都用磚石壘著灶,架著鍋,鍋裡煮著熱騰騰的雜菜粥,而暫時被安置在這裡,等著洪水退去的百姓們都拿著碗排著隊,等著分晚飯。
其中一個帳篷下邊,唐氏和舒氏正用紗布蒙著臉,不斷在大鍋邊忙碌著,周石和白氏姐妹在維持秩序,就連年齡尚小的寧馨兒都在幫忙遞碗。
唐氏和舒氏是自告奮勇要來幫忙的,他們到底在城西住了那麼久,驟然看見左鄰右捨出了事,總想盡力幫點忙。這段日子以來,因為糧食儲備充足,天氣又不熱,雖然人們只能擠在大街上,好歹也相安無事,並沒有出什麼岔子,也沒有出現傷亡的消息傳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寧淵上一世的記憶裡,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同一場洪水,卻造成過成百上千人的死傷。
在那段記憶裡,江華運河因為年久失修,加上瓢潑大雨而潰堤,城西被淹,可因為事發突然,城內糧食儲備不足,暴漲的洪水阻隔了水路,陸路運輸又頗費時間,外邊的糧食運不進來,導致難民中鬧起了饑荒,最後引發了暴動,飢餓的災民們想衝入貴族的豪宅裡搶奪糧食,被禁衛軍打死,死了不少人,而後因為屍體處理不及時,空氣又潮濕,進而引發了瘟疫,又有更多的人因此而喪命,那時寧淵還同司空旭呆在江州,只是聽從京城逃難出來的人描述屍橫遍野的場景,都覺得慘不忍睹。
現在再來一回,即便運河潰堤是不能阻擋的事情,那麼好歹可以從其他地方補救,同時藉著這個機會取信於寧仲坤與司空鉞,將神婆送到太后身邊,一切也就順利成章了。
在月嬪如日中天的今天,要讓舒氏復位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而太后,則是最為關鍵的一環。
「少爺你來了。」看見寧淵出現,周石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湊近道:「呼延大哥過來了,一直在等著少爺呢。」
寧淵點頭,他會直接過來,也是呼延元宸讓雪裡紅給他傳了信,只是眼下周圍卻沒見著他,寧淵又往裡走了一段,才瞧見呼延元宸換了身便裝,站在另一口大鍋邊,他身邊還站著一位貴公子,兩人一面分派糧食,一面小聲說話,氣氛看起來挺熱絡。
那貴公子卻也是寧淵的熟人,孟之繁。
瞧見兩人聊得歡快的模樣,寧淵心裡莫名有些不悅,腳步也停了,在思考到底要不要上前打擾,可還不帶他多想,孟之繁卻好像先瞧見了他,滿臉熱絡地對他招了招手。
孟之繁笑得十分坦誠,「當真是巧,竟然能在這裡見著寧兄。」
「許久不見孟兄了,孟兄怎麼在這?」不得已,寧淵只好走上前,客套地應著。自從春闈的事情發生後,孟之繁便一直沒有聯繫自己,不知為何現在又會突然出現。
「我原本是去驛館找永逸王爺的,正巧碰見他要外出,便一道過來了,還以為王爺是要去哪裡逍遙快活,誰知道是來這裡給災民佈施。」孟之繁一面說,一面還熟絡地將手放在呼延元宸肩膀上拍了拍,而呼延元宸戴著面具,寧淵瞧不見他的表情,只見到他嘴角勾起來,似乎在默認般微笑。
「看來孟兄和王爺的關係似乎很好。」寧淵拂了拂袖擺,語氣不冷不熱。
「寧兄知道我的愛好是撫琴,我也只是偶爾聽別人說起,王爺手中有一卷我一直想要找的曲譜,所以才特地想找王爺求證一番,方才我們所聊的也正是那曲譜的事情,寧兄若是有興趣,不妨一起聽一聽?」孟之繁問道。
「不必了,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寧淵又輕飄飄掃了二人一眼,回到唐氏與舒氏身邊,開始幫他們打下手。片刻之後,閆非擠開人群,悄悄來到寧淵身旁,裝作在和他一起收拾碗筷,卻小聲道:「寧公子,少主讓我傳話給你,說今日孟公子在,說話多有不便,讓你別生氣。」
「是嗎。」寧淵停下手裡的動作,揚了揚眉,「同我說話不方便,同孟公子說話倒方便得很。」說完,他抖了抖手裡的筷子,走開了。
閆非被幾點水星子濺到了臉上,卻還保持著剛才的表情,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愣愣地看著寧淵離開的方向。
不對啊,在他印象裡,寧公子一貫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派頭,連說話都是柔和平靜,怎麼會有這樣尖酸刻薄的時候,他居然還聞到了一股……酸味?
扭頭瞧瞧不遠處依舊在同呼延元宸說得熱火朝天的孟之繁,閆非覺得腦門心有些癢,一滴冷汗順著鬢角流了下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
這一年的太后壽辰,因為是六十大壽,所以皇帝尤為重視,必定要大辦一場。
作為皇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太后曾經在皇帝的登基道路上有過不可磨滅的貢獻,曾經也是一把宮斗的好手,如今雖然貴為太后,理論上來說無人會再與之爭鋒了,但她依舊不甘平靜,總喜歡對皇帝的後宮指手畫腳,而出於對太后的孝順,只要是太后看不順眼的女人,即便皇帝再喜歡,也沒有資格出現在後宮裡。
所以久而久之,後宮妃嬪們心中就出現了一個不可磨滅的信念,想要在宮中屹立不倒,甚至扶搖直上,皇帝的恩寵是一回事,能不能討得太后青眼,又是另一回事。
而對於這個,月貴嬪魯氏可謂是深有體會。她曾經就因為過分恃寵而驕,惹得太后不滿,加上皇后又喜歡在太後面前嚼她的舌根,險些招來大禍,不過好在她明白得早,適時地來了一處為君獻命的伎倆,才能化險為夷。
因此對於此番太后壽辰,無論是她,還是她名義上的兒子司空旭,都格外重視,從涼山避暑回來後,立刻馬不停蹄地開始搜尋各類珍奇禮物,務必要別出心裁,將其他人的賀禮都比下去。
月嬪這樣積極的態度,司空旭卻顯得很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他已經找到了一份絕佳的賀禮。
「你當真不願告訴我?」月嬪知道司空旭已經備好了禮物,便將她招到宮裡來詢問,可惜司空旭卻一直故作神秘,什麼都不說,這讓月嬪很是惱怒,「我可是聽說皇后也在幫著司空鉞準備賀禮,咱們好不容易將司空鉞弄下去,可因為京城洪水的事,他已經翻了一回身了,要是這回他們的賀禮再得了太后的歡心,不是又要爬到咱們頭上去了?」
「你放心,以我大哥那個腦子,賀禮還能準備些什麼,不過也就是一些紅珊瑚,玉如意罷了。」對於月嬪的擔憂,司空旭很不以為然,「將那些俗物送上去,雖然說不會出岔子,可也決計討不到什麼好,不像我的這份賀禮,太后一定會喜歡。」
司空旭執意不說,月嬪也無可奈何,便索性不再管,轉而一心一意服侍皇帝,她並不甘心區區一個貴嬪的位份,宮內惠妃之位已經空置許久了,她有預感,只要自己再加一把勁,在太后壽辰之後,妃位便指日可待,手到擒來。
到了太后真正大壽的那天,囤積在城西的洪水也已隨著天氣的放晴全部褪去,萬幸的是京城房子都建得牢靠,被水泡過之後還是好好的,除了一些零散物品被水沖沒了,倒再無其他大的損失,加上皇上體恤百姓,不光撥下了救濟的銀兩,還免了受災居民一年的賦稅,老百姓慶祝起來,讓整個城市的氛圍比以往的九陽節還要熱鬧。
此次壽宴的規格也同九陽節一樣,文武百官皆可列席,只是以寧淵現在普通老百姓的身份,是沒資格參加壽宴的,不過他自然有他的方法,在「何仙姑」隨著司空鉞的車駕堂而皇之地駛進了皇宮的光華門後,寧淵也隨著寧國公府的車隊,緊跟在後邊進去了。
寧國公年事已高,最近身體又微恙,已不適合參加這類場合,所以向皇帝請了辭,由小輩代勞向太后賀壽。寧國公嫡子死得早,此番前來的是他的庶子,也就是寧仲坤的叔父寧華陽,帶著寧仲坤兄妹,與自己的一雙兒子前來賀壽。
要說寧華陽這個人,也算是華京官場的奇人了,分明是寧國公的長子,雖然是庶出,成年後也可由父親舉薦直接入仕,他卻偏要參加科舉,第一年落榜,第二年好不容易考上了進士,又沒有接受京官的任命,而是遠赴雲州,做了四年清知縣,三年清知府,而後才回京,在門下省裡任了個承旨的差事,每日整理歸檔皇上在宮中下所有聖旨,年近三十才成婚,娶的也不是名門貴媛,而是酒樓老闆的女兒。
說他奇,不光是因為他忠厚老實地放著自己的出身不用,又是參加科舉,又是遠赴雲州,走的完全是平民出身官員的路子,而是他原本同沛陽伯家的庶女英蘭關係很好,甚至都準備上門提親了,最後卻意外娶了一個平民之女,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很多人都以為寧國公家的庶子寧華陽是個老實人,估計這輩子也就這麼庸碌無為下去了,可是近年來,隨著寧國公要「廢嫡立庶」傳言的越演越烈,寧華陽這個從前的老實人也漸漸走到了眾人目光的中心,偏偏寧華陽還不偏不倚在這個時候離開了一直呆著的門下省,進了督察院,官職一連三級跳成了督察院的掌院,他的兩個兒子則一個成了督察院院吏,一個入了禁衛軍營當了千夫長,個個都比無一官半職在身的寧仲坤強,眾人都覺得這是寧國公要扶持寧華陽成為庶子的徵兆,也開始同這位從前默默無聞的人親近起來。
在寧國公府車隊最前方的一輛大車內,寧華陽端坐於正中閉目養神,他模樣瞧上去平平無奇,因年近五旬,身材有了些富態,倒也符合從前「老實」的稱謂,她的妻子容氏坐在一旁,正細細欣賞一尊放置於錦盒內的琉璃夜光杯。
那杯子晶瑩剔透,做工精湛,在馬車內稍暗的環境下,還如夜明珠一般絲絲向外溢著微光,十分奇異。
「這樣的奇珍異寶,母親她偏生也舍得。」容氏端著那酒杯細細端詳,滿臉愛不釋手的表情,好似壓根不想放下。國公夫人吳氏要照顧寧國公也未前來,於是讓他們幫忙獻上賀禮。
「只要是為了仲坤那小子的事情,母親再捨不得也要捨得。」寧華陽不咸不淡道了一句,「這夜光杯聽聞來自海外,吹制時為了讓其夜光四溢,不知熔煉了多少夜明珠在裡頭,眼下瞧著就已經如此光彩奪目,若是倒入美酒,連酒液中都是溢彩流光,如果不是太后壽辰,這樣萬金難求的寶貝,母親還拿不出手。」
容氏聽到那杯子的價值,手抖了抖,立刻將杯子重新放回錦盒內收好,又道:「實在是難為母親費心了,我前些日子又為珊珊物色了兩樁好婚事,都是一表人才的俊俏少年,可惜上呈到母親那裡,她就是不點頭,看來母親是打定主意要將珊珊嫁入皇家了。」
「光是嫁入皇家怎麼夠,咱們母親什麼打算,你我二人難道還不清楚麼,她老人家是指著珊珊這丫頭成為太子妃,當上未來的皇后呢。」寧華陽嗤笑一聲,「只要珊珊這丫頭博了個好出息,那將來寧國公的位置,怎麼都輪不到我,或者是烈兒和逸兒身上,可惜母親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沒有別的手段,除了撒潑賣老,便只能用這樣的法子了。」
容氏也跟著笑道:「夫君你現下官運亨通,烈兒和逸兒也不光有出息,也討父親的喜歡,世子是誰終究也是父親說了算,母親做得再多,如果改變不了父親的心意,也不過是在白費心思。」容氏頓了頓,又道:「不過因為前些日子京城水患的事,仲坤那小子在父親面前漲了不少臉,當真奇怪得很,那小子一路是個蠻橫愚蠢的性子,怎麼今次的事情做得這般妥帖,水患還沒發生就知道囤積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此事我已經查探過了,不是他變聰明了,而是有人『幫』他變聰明了。」說到此處,寧華陽撩開車窗的簾布,回頭朝後邊的那輛馬車看了一眼,「沒想到從江州來的那個小子,模樣瞧上去沒什麼玄機,倒也有幾分小聰明,現下他跟在仲坤身邊,仲坤往後,或許不會再做蠢事惹父親生氣了也說不定。」
「江州來的小子?」容氏半張著嘴,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江州寧家?武安伯寧如海的兒子,今年春天才因為高郁的案子被革了舉人頭銜的那個寧淵?」
「被革了舉人,而且一輩子都不能參加科舉,如果還想混個出息出來,找棵大樹巴結著的確也是個不錯的路子,可惜這小子小聰明有一些,也僅限於小聰明了,不瞧瞧清楚到底是什麼樹就瞎巴結,到時候樹倒猢猻散,將自個壓死了,也怨不得別人。」寧華陽說到這裡,放下車簾,嘴角溢出一絲奇異的微笑,那微笑硬生生破壞了這張臉上原本的憨厚老實,變得有些陰狠,望著那表情,雖說當了多年的夫妻,容氏也不由得脊背打了個寒顫。
除了上回迎接大夏使者的宴會,這是寧淵第二次進入宮廷,而此次入宮前的盤查顯然要比上次嚴格得多,即便是寧國公府的馬車,也被裡三層外三層搜了個遍,確定沒有任何可疑物品了才允許放行,或許是上回的大殿刺殺讓皇帝長了個心眼,所謂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太后的壽宴,是絕對不能出什麼差錯了。
被允准參加壽宴的賓客有許多,但並非人人都能見著太后的面,內務府給壽宴安排了兩處場地,大多數無關緊要的人,就在宮廷內的宴會大殿裡赴宴,然後將賀禮交給內務府,內務府逐一清點查證之後收入庫房,至於其他舉足輕重的大員和皇親國戚們,則另有一處地方,陪著太后和諸位皇室中人一同宴飲。
寧國公府貴為當朝三公之一,自然沒理由被放在外邊,引路的宮人們十分恭敬地帶著寧家人繞過了御花園長長的迴廊,走了許久,最後直接入了太后殿的花廳。
這裡,才是正兒八經吃壽宴的地方。
一路上,寧仲坤都在不停提點寧淵參加這種筵席時所應具備的禮儀,還不停強調自己勉強將他帶來是很冒險的一件事,他可千萬注意不要丟了自己的臉,殊不知對於這些事情寧淵或許懂得比他還要多。幾人入座後,陸陸續續又有人被宮人領了進來,大多是一些熟面孔。龐松是和司空旭一同進來的,他們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寧淵,進門之後便和幾名官員打起了哈哈,隔了沒多久,呼延元宸也來了,寧淵正好奇,上回的刺客都還沒查清楚,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怎麼還會安排呼延元宸這位夏國客人到這來赴宴,可緊接著,寧淵目光就落到了跟著呼延元宸一起進來的孟之繁身上。
「喲,我倒是沒看出來,孟之繁這小子什麼時候同永逸王爺那般熟稔了。」寧仲坤陰陽怪氣道了一句,「孟國公向來不喜歡夏人,他還這麼湊上去跟人家套近乎,真是不長腦子。」
寧淵端起面前的茶盞喝了一口水,沒說話,也收回了目光,他這次隨著寧仲坤進來不過是確保那神婆做事不會出差錯,暫時沒有心思去管別的事情。
司空鉞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他剛一進來,頓時便有許多官員立刻起身,湊上去拱手問安。
大家都知道因為京城水患的事,司空鉞的處理得宜讓皇帝讚不絕口,官員們當慣了牆頭草,自然懂得什麼時候該見風轉舵,一堆堆奉承的話拋出去,聽得司空鉞飄飄然,也讓坐在那裡的司空旭面色陰沉。
「殿下放心,大殿下雖然一時得勢,可今晚過後,還能不能這麼張揚就不知道了。」龐松帶著笑,小聲對司空旭道:「我可是聽聞,大殿下此番獻給太后娘娘的賀禮,居然是個裝神弄鬼的神棍。」
「你說什麼,神棍?」司空旭一愣,顯然他還不知道這回事,「龐大人你從何處探知的?」
「大皇子府裡那麼多張嘴,自然有人會多說那麼一兩句。」龐松撫了兩下下巴上的鬍鬚,「所以說大殿下成不了氣候,別人不挖坑給他,他自己倒會挖個坑給自己跳,若是他找來的那神棍惹得太后不快,任憑他對於此次水患的功勞有多少,也會盡數一筆勾銷了。」
司空旭聽聞,也不禁笑了一聲。
他最是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這些神棍,不過是靠著滿嘴胡謅忽悠一些不明所以的老百姓來騙錢罷了,可司空鉞竟然將這類江湖騙子弄進宮來,到皇帝太后跟前丟人現眼,簡直是自己找死。
再想想自己給太后準備的賀禮,司空旭便更有信心了,為了尋到這份賀禮,他可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和心思,他有把握一定能讓太后鳳顏大悅,今晚之後,他的地位會徹底越過司空鉞去也說不定。
等所有的人都來氣,這場宴會的主人,皇帝和太后,才在一群後宮嬪妃的簇擁下從另一邊入了場,雖說是太后壽辰,可也不能亂了規矩,正中的主位依舊是皇帝的龍椅,太后以一張鳳椅坐在左下首,而皇帝右下首,原本應當是皇后坐的另一張鳳椅,卻被一妙齡女子佔了。女子妝容精緻,眉心點著花鈿,雖說坐了皇后的位置,可手裡卻也沒閒著,雙手不停在皇帝右肩上敲敲打打,模樣還透著一股嬌憨。
而皇后,竟然也什麼都沒說,轉而坐去了太后身邊,縱使她臉上掛著笑容,可透過那層厚厚的香粉,還是可以看出皇后臉上的笑容要多勉強有多勉強。
下邊的人一時沒敢說話,有人壓著聲音向身邊人問了一句:「月貴嬪怎麼能坐了皇后的位置,這於理不合啊,皇上到底在想什麼?」不過他的這番問題很快又被其他人制止,「皇后娘娘自己都沒意見,皇上和太后也什麼話都沒說,你多什麼嘴。」
「近來天氣潮濕悶熱,使得皇上肩膀痠痛,月貴嬪從醫術上習得一種推拿之術,很能緩解皇上的痠痛,因此本宮特地讓月貴嬪坐在皇上身邊,為他推拿按摩,列為臣工不必驚訝。」最終還是皇后先開腔解答了下邊所有人的疑惑,聽見這話,有人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人卻在似笑非笑,覺得皇后貴為國母,被排擠到這個份上,還要裝出一副大度的模樣,實在可憐。
不過肯定是沒有人將這想法明說出來觸霉頭的,緊接著,皇后又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才重新閉上嘴,隨著宮人們流水一樣獻上美味佳餚,舞姬樂師也盡數進場,壽宴總算正兒八經地開始了。
隨著壽宴的開場,自然有一件又一件的賀禮被當做餘興節目由賓客們交予宮人呈上去,太后自然不會缺金銀,所以賀禮也大多是奇巧之物,倒也別出心裁得很,普通些的,太后掃過一眼,便讓宮人收下去,感興趣地,她才會拿起來玩弄一番,然後稱讚兩句,而能得到太后稱讚,送禮之人狂喜之下,再看別人的目光中,怎麼都會帶上一些狂傲。
其中當以月貴嬪的賀禮最為別出心裁,跟其他妃嬪所送的首飾玉器比起來,她讓宮人抬出來的,竟然是一幅四展的屏風,屏風上鬱鬱蔥蔥,被人一針一線繡上了湖光山色的美景。
要在這樣大的屏風上一針一線秀出如此美景,想來要頗費一番功夫,而且還繡得如此精緻,太后讚賞地看了月貴嬪一眼,「你這孩子費心了。」
「太后,你可別以為這幅屏風會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幅美景,月兒的心思可不止如此。」皇帝一邊說,一邊與月貴嬪相視一笑,朗聲道:「將東西抬上來。」
立刻便有好幾名宮人合力抬上一方大鼎,鼎內盛放著大量的冰塊,一時這花廳內變得涼爽不少。
太后正一臉好奇,又見那原本抬著屏風的宮人此事將屏風往那堆冰塊靠近,奇異的一幕頓時出現了,原本拼縫上鬱鬱蔥蔥的高山,竟然開始慢慢變黃,接著又慢慢變紅,呈現出一片遍山紅葉的景象,太后正要稱其,屏風上的顏色再變,火紅色的山巒顏色又迅速退去,緊接著,一片光潔的雪白色開始瀰漫開,轉眼間,紅葉遍山又變成了大雪封山,此事宮人又逐漸將屏風拿開,遠離了那些冰塊,屏風上漫山如雪般的白色再轉紅,不再是耀目的紅,而是帶著淺粉色的紅,如同滿山開遍了奼紫嫣紅的春花,接著春花再退去,又呈現出了一開始那樣,一片鬱鬱蔥蔥的湖光山色。
一副屏風上的繡品竟然會有這樣的變化,別說太后,下邊的人也看呆了。
皇帝有些得意的開口道:「這幅山河四季屏風的玄妙之處便在這裡,會隨著四季輪轉的溫度變化,呈現出一片與季節相符的風光,月兒為了尋找這些可以隨著溫度改變顏色的染料,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
「月貴嬪當真是有心了。」太后也被這屏風奇異的一面驚得滿臉笑容,「竟然會有這樣奇異的顏料,哀家從前竟然完全不知道。」
「太后讚譽,嬪妾實在惶恐。」月貴嬪趕緊起身行禮,不過臉上卻十分得意。
「切,不過是個廉價的屏風罷了,此次我可是祖母為太后娘娘準備了一尊相當珍奇的琉璃夜光杯當做賀禮,想來太后娘娘應當更加滿意才對。」寧仲坤用有些不屑的語氣對寧淵誇耀著,「要說那樽夜光杯當可算是稀世奇珍,我小時候便從祖父那裡見到過,在昏暗的地方便能發出柔和的光線,若是倒入美酒,則更加光彩奪目,這種寶貝別人可拿不出來。」
寧仲坤剛說完,便見著不遠處的寧華陽起身道:「微臣受母親所托,也有一份賀禮要呈予太后娘娘,還望娘娘不要嫌棄才好。」說罷,雙手捧出一個精緻的錦盒,交給身邊代為呈傳的宮人。
「瞧,就是那個。」寧仲坤得意道。
宮人將錦盒呈到太后面前打開,太后看了看,親手將那一樽精緻的酒杯取了出來,放在眼前打量片刻,疑惑道:「這是?」
「此為琉璃月光杯,微臣斗膽,可否請皇上熄掉殿內一半蠟燭。」寧華陽躬身道。
皇帝揮了揮手,殿內光線立刻暗了下去,而與此同時,酒杯上隱約透出來的柔和光線,立刻落到了所有人眼裡。
「光線如此柔和,竟如同夜明珠一般。」太后讚歎道:「當真是好寶貝。」
「還不止如此。」寧華陽繼續笑道:「請太后將酒液倒入此杯後再看。」
立刻有侍酒的宮人往那夜光杯裡倒入了半杯酒,在酒液入杯的一瞬間,杯身上原本柔和的光線忽然搖晃起來,最後竟然在大殿四周的牆壁上映照出一陣七彩的光暈,很是好看。
「如此酒樽,當真是奇寶……」見著這樣一番美景,太后剛要讚歎,可忽然,一陣極為輕微可是清晰的「卡嚓」聲突兀地傳進所有人的耳朵裡,也打斷了太后的話。
與此同時,原本映照在四周牆面上的七彩光暈在剎那之間消失了,酒杯也跟著黯淡了下去,變得光線全無,宮人們立刻將熄掉的蠟燭點上,隨著殿內重新變得亮堂,所有人才注意到,太后手中本該完美無瑕的琉璃杯,現下杯身上,竟然出現了一道無比扎眼的白色裂縫。
看到這一幕,寧華陽立刻大驚失色,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不停叩頭道:「太后娘娘息怒,微臣,微臣實在不知為何會如此,太后娘娘贖罪!」
寧華陽這一跪,他身邊的容氏等人自然也都出來跪了,寧仲坤已經被突然裂開的琉璃杯驚得呆住了,被寧淵扯了幾下,才像反應過來一樣,匆匆起身跪下。
「不妨事。」太后縱使面色不佳,卻好像沒有生氣,而是道:「不過一場意外罷了,只是可惜,這樣好的一個寶物,便這般毀了。」一面說,太后一面露出惋惜的表情,重新將酒杯交予身邊的宮人拿著,便不再看一眼。
「怎麼會這樣?」寧仲坤喃喃道:「那可是寶物啊,怎麼可能突然裂開?」
寧華陽語氣誠惶誠恐地謝了恩,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才從地上站起來,重新接過宮人遞還回來的酒杯,灰溜溜回到座位旁重新坐了,只是在他那副惶恐的表情下邊,竟然意外藏著一絲笑容。
寧淵若有所思地跟著起身,衝著寧華陽的背影看了看,沒說話。
殿內的氛圍隨著那琉璃杯的突然開裂,一時有些低沉,畢竟那樣一件珍寶就這樣莫名其妙壞掉,雖然不能說是誰的錯,多少還是會讓人覺得惋惜,便在這時,司空鉞起身打了個圓場,對太后道:「皇祖母,孫兒也為您這次壽辰精心準備了一份禮物,希望能讓皇祖母開心。」
「太后,鉞兒這次準備的賀禮可是神秘得很,我問他,他都還不肯說。」皇后抓著這個機會,對太后道了一句。
「有這般神秘?」太后興致也隨著皇后這番話被提起來了,看向司空鉞,「那便呈上來吧,讓哀家看看到底是怎樣精巧的玩意。」
「皇祖母,這件賀禮用『玩意』來形容可不怎麼恰當。」司空鉞笑著應了一句,對外邊朗聲道:「請仙姑上來。」
不多時,便見著一個白衣飄飄,手執拂塵的老婦半眯著眼睛從外邊走了進來。
神婆的忽然出現顯然讓在場諸人都摸不著頭腦,唯有司空鉞和寧仲坤是一臉期待的表情,他們可是知道這神婆有怎樣的「神通」,認為她必定能夠讓太后鳳顏大悅,反觀龐松和司空旭的臉上,則隱含譏笑,彷彿在等著看司空鉞當眾出醜。
神婆表面上硬撐出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可面對的到底也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一男一女,在皇帝和太後面前,縱使她做足了心理建設,可還是覺得脊背發毛,又將寧淵告誡過她的那些話在心裡滾了一輪,定了定神才道:「參加皇帝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正等著賀禮,卻見走出來一個老太婆,難免疑惑,轉頭朝司空鉞問道:「她是什麼人?」
「皇祖母,這位是何仙姑。」司空鉞雙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禮,「仙姑乃是一位得道高人,可推算過去未來之事,此番京城水患,便是因為有仙姑推算在前,才可讓孫兒防患於未然,孫兒此番將仙姑請來,便是想讓她為皇祖母推算祈福,以盡孝道。」
大皇子話音剛落,周圍便細細碎碎地議論開了,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無論皇帝還是太后一貫都是不怎麼信的,以至於曾經在朝廷中顯赫一時的鑑天省,如今都相當落魄淒涼,大皇子竟然找了個神棍來當賀禮,一個弄巧成拙,不是自己害了自己麼。
司空旭也朗聲道:「大皇兄,這位何仙姑當真有那般神奇?你莫不是被江湖騙子給矇騙了吧?」
司空鉞側過眼瞪了他一下,卻沒理他,而是繼續對太后道:「孫兒知曉尋常珍奇之物難以入皇祖母法眼,也太過奢靡,何仙姑曾為孫兒測算過幾次,次次精準無比,孫兒亦是記掛皇祖母才會將她引薦來此,孫兒自知不聰明,可還遠不到會被人愚弄的道理。」
「好了好了,自家兄弟吵什麼吵。」太后不滿地看了司空鉞和司空旭各一眼,最後目光又落到神婆身上,眼底已經有了些不喜,這所謂仙姑一直像塊木頭一樣在那杵著,連頭也不磕一個,基本的禮數都不知道,也能被送進宮來,多半又是個坑騙的主,不過為了司空鉞的顏面,她還是揮揮手道:「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了,便請這位仙姑為哀家推算一番吧。」
「是。」司空鉞面帶喜色地應聲,然後立刻差人開始準備起案桌來。皇后看向他的目光裡卻滿是擔憂,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司空鉞口中那份精心準備的賀禮竟然是這玩意,太后雖然嘴上不說,可顯然已是不怎麼高興了,要是真由那仙姑在這開壇做法,弄得烏煙瘴氣,太后想不生氣都難。
於是她立刻喚住了司空鉞,道:「現下正是壽辰筵席,弄得像個道場一樣像什麼話,這測算之事又不急,過後再讓那位仙姑為太后祈福也並無不可,先將這些東西撤下去吧。」
既然太后不好拂司空鉞的面子,倒不如自己這個做娘的唱白臉開口。
眼瞧著案桌都要準備好了,皇后卻讓自己撤下去,司空鉞有些不情願,但他還沒膽子違背皇后的命令,正要重新讓人將案桌抬走,哪只司空旭在這時又道:「母后,大皇兄都這樣誠意十足地準備了,想來也是為了皇祖母能安康,到底也是大皇兄的一番心意,何況咱們瞧膩了歌舞,瞧些新奇的東西也並無不可,父皇你說是不是。」
一邊說,司空旭還一邊向月嬪遞了個眼神。
月嬪心領神會,立刻在旁邊幫腔道:「說的是啊皇上,總是瞧些歌舞嬪妾也膩味得很了,這仙姑似乎有些道行,嬪妾還想見見世面呢。」
皇后側眼看著月嬪,目光彷彿要在那張豔麗的臉蛋上燒出兩個洞來,月嬪和司空旭在打什麼主意她還弄不清楚麼,不外乎就是想讓這什麼何仙姑惹得太后不喜,連帶著司空鉞也會跟著遭殃,真是玩得一手好落井下石,偏偏因為月嬪開了口,皇帝也對太后道:「太后,皇兒想必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就這麼讓他收拾下去不太妥當,不如……」
「那便擺擺看吧,我也很好奇,這位何仙姑能變出什麼花樣來。」既然皇帝開了口,太后便一拂袖,將皇后推脫的話又擋了回去,司空鉞卻滿臉喜色,指揮著人重新將桌案擺好,供上香燭,然後才將神婆請上前。
花廳並不算大,很快便被香燭散發出的味道鋪滿了,太后斜坐在鳳椅上,半掩著口鼻,眉頭微皺地瞧著那神婆,神婆一手執著拂塵,一手在胸前掐了個蘭花印,唸唸有詞了一會,忽然間從袖擺裡抽出兩張黃符來,點燃後扔到面前的黃銅鼎裡,隨即喝了一聲「呔!」。
奇異的一幕出現了,一隻渾身浴火的鳳凰忽然從那銅鼎裡衝了出來,在花廳半空中撲騰著翅膀轉圈。
周圍不少人發出了驚異的聲音,畢竟這樣神奇的一幕太過罕見,就連太后也收起了一開始的眼神,饒有興味地端詳著那隻浴火鳳凰。
鳳凰在半空中盤旋了三圈,賺夠了眼球之後卻沒有消失,神婆依舊站在那裡唸唸有詞,片刻之後,就在那隻鳳凰被人看膩的同時,又是銅鼎裡竟然又騰起另一道火光,竟然有一隻由火焰形成的手掌從裡邊冒了出來,五指一張,抓住了正翱翔在半空中的鳳凰,鳳凰一邊慘叫一邊掙扎,想要拜託手掌的桎梏,可手掌卻越收越緊,終於,在一聲高亢卻又慘烈的鳴叫聲中,火鳳凰轟然解體,化作絲絲火苗消散在了半空中,而那火焰手掌在將鳳凰掐滅後,也緩緩退回到了銅鼎裡。
殿內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偶爾會有咕隆的聲音傳出來,那也是有人因為害怕在吞嚥口水。
司空鉞目瞪口呆地盯著神婆,方才那一幕好看是好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不祥之兆,好好一隻火鳳凰,卻被活活捏死,還是在太后壽宴上,這意味著什麼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想得出來!
一時他雙腿打顫,想要跪下來求饒,可又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好像不聽自己的使喚了一樣,根本動不了。
司空旭和龐松一直低著頭,卻怎麼都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們早就料到會這樣,莫名其妙弄進來一個神棍,司空鉞壓根就是在自己找死。
太后臉上沒什麼表情,可眼睛裡的神色卻十分陰沉,皇后也是噤若寒蟬地坐在一邊,她心裡已經把司空鉞罵了個遍,想出聲向太后討個饒,可看見太后的眼神,她又實在是沒膽子將話說出來。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打破這份沉靜的,是皇帝怒擲出去的酒杯,他指著司空鉞喝道:「不孝的東西,這便是你準備的賀禮!竟然膽敢詛咒太后,你這是要氣死朕!」
「父皇,兒臣……兒臣……」司空鉞終於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可磕巴半晌,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皇上息怒。」此事一直閉目養神的神婆終於開了口,不光沒有一絲慌張的情緒,反而氣定神閒地道:「老身可否詢問太后娘娘幾件事情。」
太后盯著神婆,如果按照她以往的脾氣,看見那樣一通不祥之兆,恐怕立刻就會下令將這神婆拖下去關押起來,可眼下見那神婆一派不慌不忙的模樣,她不禁又起了好奇心,便冷聲道:「你想問什麼?」
「請恕老身不敬,太后娘娘近日,可有脊背灼熱之感?」神婆緩緩道。
太后沒說話,而是瞧著神婆的眼睛不禁眯了起來。
她的確常有脊背灼熱之感,不過這對太后來說已經是個老毛病了。從還是先帝貴妃的時候,她便縱使覺得脊背灼熱,偶爾還會起紅疹,一碰便疼痛難耐,太醫看過多次,皆說是體內熱毒過剩,然後會開一些清火祛毒的藥材,服過藥後,症狀會稍微好轉,可過一段時間又會復發,幾十年來反反覆覆,因不算大毛病,太后只將她當成陳年頑疾,一發病便立刻服用清火藥材,身體倒也無虞,只是發作時一併起來的紅疹並無靈藥克制,只能硬扛過去。
太后有這樣的頑疾,宮內許多人都知道,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現下神婆忽然提起這一茬,太后不明白她在弄些什麼把戲,便道:「的確會有脊背灼熱之感,可那又如何?」
「方才老身替太后卜了一卦,卦象上顯示,太后常年身受火毒滋擾而不得根除,長此以往,火毒勢必會越演越烈,直至威脅太后鳳體安康,此事不容忽視,還望太后鄭重以待。」神婆一邊說,一邊微微躬身。
「你是說,方才這殿內出現的場景,不過是個卦象,而那卦象顯示的,是哀家體內有火毒?」太后身子坐正了些,近年來她起紅疹的症狀的確是比年輕時要頻繁奪了,而且從前一帖藥便能痊癒,如今要服上三四貼,現在她背上就還起著紅疹,以至於即便是壽宴,擺在她面前的菜色都是以清淡為主,不能過於油膩,「可哀家體內的熱毒由來已久,便是太醫都束手無策,你既然讓哀家鄭重以待,莫非你有什麼可以根治的法子?」
「老身未曾行過醫,也不懂藝術,若是太醫都無法的事情,那老身也愛莫能助。」神婆剛一說完,太后便一聲輕哼,剛要揮手讓人將這個莫名其妙讓她看了一通晦氣場景的神棍趕下去,卻又聽見對方道:「可方才的卦象中,卻又告訴了老身破解之法,若太后願意,老身當可一試。」
「卦象?」太后想到方才火鳳凰被一抓爪碎的不吉利卦象,不禁道:「那掛相中又有何破解之法?」
「或許在太后看來,方才火鳳逝於火掌的卦象頗為不吉,可若將那火鳳看做熱毒之源,這卦象便可解讀為一種以毒攻毒之法。」神婆頭頭是道地說著,「老身猜測,太后體內熱毒久治不癒,許是從前每當熱毒發作,便服用清火解熱的湯藥以行克制吧。」
不待太后說話,皇帝便饒有興味地接過話道:「莫非這樣不行?」
「這樣或許能有一些治標不治本的療效,但湯藥之力只是將熱毒暫時壓制住,過一段時間還是會繼續發作出來,這也是太后熱毒久治不癒的原因,不光如此,熱毒陳年不除,在體內越積越多,越壓越烈,如今依靠湯藥尚能壓制,可若是有一天湯藥再行壓制不住,沉積了經年的熱毒齊齊爆發出來,太后認為,對於鳳體會有何害處呢?」
神婆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縱使太后還想佯裝淡定,也不禁動容了,大家都知道厚積薄發的道理,如果事情真如這何仙姑所言,那這熱毒不除,以後還不成了大禍患!
「可這以毒攻毒……又該怎麼做?」
「不難,只要在熱毒將而要發的時候,服用些帶著陽氣的藥材,用藥材中的陽氣為藥引,引導熱毒一次全發出來便可,過程雖會有些痛楚,不過卻是斷根的法子。」神婆一面說,一面從袖袍裡取出一個小錦囊,「老身身上碰巧帶著一些火烈草,此物中陽氣最盛,取三兩煎湯服下,當可藥到病除。」
「父皇,這等江湖方士所言不可親信,皇祖母鳳體貴重,斷不能服用一些奇怪的藥方。」司空旭站起身對皇帝拱手道,他表情義正詞嚴,心裡卻心亂如麻,因為現在,他覺得這司空鉞推出來的神婆當真邪門!
因為他此番精心為太后準備,原本打算用來討得太后歡心的賀禮,便是他苦心尋來的,一幅根治太后體內熱毒的方子,而這方子的內容,也正好是火烈草!
在見到那何仙姑拿出火烈草來的時候,他已經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因太后常年受熱毒的困擾,他多方差人在民間尋找能根治熱毒的秘方,好不容易在一隱居山林的名義手上拿到了以毒攻毒的方法,正準備在這次壽辰的時候獻寶,卻莫名其妙被一個神棍「算卦」搶了先,叫他怎能不急。
他現在已經沒心思估計自己的賀禮要怎麼辦了,只是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司空鉞得逞,若是太后此事而鳳顏大悅,更加看重司空鉞的話,那他從前為了絆倒司空鉞所做的種種努力,便全成了白費工!
「是啊皇上,這類江湖術士的房子大多奇怪,用得不好,要是傷到了太后的身子可怎麼要得。」月嬪也幫腔。
皇帝卻擺了擺手止住他們的話,只對下邊一穿青色官服的老頭道:「許太醫,你便看看這些火烈草。」
那青色官府的老頭正是如今太醫院的司院,聞言立刻起身,從神婆手裡接過錦囊,拿出一根風乾了的藥材來,聞了聞,又咬了一小口,才對皇帝躬身道:「火烈草是一種尋常藥物,藥性溫和,大多是被百姓們磨成藥粉後加入酒中在冬日飲用,最能暖身驅寒,太后因體內沉積有熱毒,從未接觸過這類陽性藥材,微臣認為可以嘗試,只要不是大量的話,對鳳體便不會有損害。」
「當真?」太后顏面上有了一絲喜色露出來,只要沒害處,那她倒是不怕嘗試一下,如果真能如這何仙姑所言將熱毒根治,等於是解決了她幾十年的痛苦,由不得她不興奮,「將這些藥材收起來吧,哀家今晚便試試,有效便罷了,如果無效,你應當知道誆騙哀家,會是個什麼下場。」說完,太后盯著神婆。
神婆一拂袖,又將那幅世外高人的表情擺了出來,「老身的卦象從未有算錯的時候,若是無效,老身這條老命便賠給太后如何!」
「既然如此,便請仙姑今晚在太后殿歇下吧,明日若是能藥到病除,哀家當有重賞。」說完,太后拍了拍手,立刻便有近身的嬤嬤將神婆領下去休息了,到此時,太后才對一直垂頭立在一邊的司空鉞道:「鉞兒也下去坐吧,難為你準備這份賀禮了。」
司空鉞原本被那火鳳的慘烈模樣嚇得言語不能,現下竟然聽見了太后的讚揚,一面抹著額頭冷汗的同時,一面心花怒放,又對太后說了一通恭維之詞,才拍拍屁股打算回座,不過在經過司空旭面前的時候,他頓了頓腳步,忽然用拔高的聲音道:「四弟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坐著不說話,不知又給皇祖母準備了怎樣別出心裁的賀禮,拿出來讓皇兄我開開眼界如何?」
司空旭捏緊了藏在袖袍裡的拳頭,連骨頭都是一陣辟裡啪啦地響,半晌才道:「皇弟無能,沒有皇兄這樣大的本事能請來那樣的能人異士,準備的也不過是尋常賀禮而已。」說完,司空旭站起身,捧出一個錦盒對太后道:「還請皇祖母收下孫兒的賀禮。」
立刻有宮人將錦盒呈到太後面前,所有人也不禁伸長了脖子,在見識了司空鉞那番誇張的卜卦賀禮之後,大家不禁也好奇近來風生水起的四皇子殿下能送出什麼寶貝,只可惜這些人脖子伸得長,卻注定要失望了,因為太后從錦盒裡捧出來,不過是個平凡無奇地羊脂玉碗。
那樣的玉碗,雖然價值不菲,可卻十分常見,在座的官員中幾乎家家都能找得到,實在是不能算好東西,太后的六十大壽竟然送出這樣的賀禮,一時那些人看向司空旭的目光,也不由得有些鄙夷起來。
尤其是司空鉞,在瞧見那個玉碗後,又把目光挪回到司空旭臉上,用一種故作驚訝的腔調道:「真是個精美的玉碗,看來四弟你對咱們皇祖母的孝心,還真『重』啊。」說完,又笑了兩聲,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坐了。
聽見司空鉞的挖苦,司空旭心裡簡直要滴出血來,他真正準備的賀禮,那張苦心尋來的火烈草方子,被神婆那麼一鬧,現下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了,這玉碗原本是準備同方子一併獻上去的,算是個添頭,結果現下添頭變成了主頭,丟盡了臉面不說,沒準還會讓太后有所誤會。
果然,太后只看了一眼,便將那玉碗放了回去,揮揮手讓宮人收起來,什麼話都沒說。
「四殿下當真是稍顯得勢就失了分寸,竟然拿那種東西來敷衍太后,笑死人了。」寧仲坤小聲對寧淵道:「不是我八卦,四殿下認月貴嬪娘娘做義母時,送上的都是一條金鑲玉腰帶,那腰帶通體用金子打造,鏤空的地方更是鑲嵌滿了各色寶石明珠,那些寶石隨便挖一顆下來,都比那玉碗要貴重,他這麼做不是明著打了太后的臉嗎,我瞧往後不止四殿下,連月貴嬪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寧淵輕笑一聲,沒說話,不過心裡卻道,要的便是他們沒有好日子過,當真是天道輪迴,司空旭落到這步境地,只能怪他時運不濟。
根除太后熱毒的方子,的確是出自司空旭之手,不過是在上一世,司空旭靠著這個根除了太后的熱毒,博得太后歡心的同時,為他今後成為睿王鋪出了一條康莊大道;這一世寧淵只不過是拿來借花獻佛罷了,靠著神婆的手,搶在司空旭前頭將這功勞佔過去,讓他一番辛苦打了水漂不說,還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是痛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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