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江州的時候,趙沫就聽寧淵說過呼延元宸武藝高超,只是那時他不通武功,不過也是一笑而過。
後來他和趙氏離開江州,回到京中的外祖家,又在外祖引薦下參軍,才發現自己練武的根骨竟然極佳,那些軍中教頭所教的招數他完全一點即通,很快便學會了一身本事,也靠著那身本事,打遍軍中無敵手,十分迅速就成為了軍隊裡風頭最盛的年輕將軍。
大概是高處不勝寒,發現軍隊中的同輩人再無一人是自己的對手之後,趙沫不禁有些空虛起來,至於其他人,顧著臉面,趙沫也不好胡亂找人比試。
今年年關,他奉了母親趙氏的意思,請寧淵一家人到府上來過年,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可以和寧淵切磋一把的機會,只可惜寧淵內功不低,招式卻不精,並不是他的對手,而且他也沒打過癮,這個關頭呼延元宸冒了出來正和他的意,瞧見呼延元宸揮來的手掌,他喝了聲「好」,想也沒想便捏起拳頭迎了上去。
拳掌相交,趙沫瞪大眼睛,只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從呼延元宸的手臂上湧來,他抵禦不住,身子居然朝後仰飛了出去,退了足足有一仗多遠,他才侃侃抓住一根迴廊的立柱停下。
見呼延元宸鬆了鬆拳頭,還欲迎上來,趙沫趕緊舉起雙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認輸!」
呼延元宸一愣,頓住步子,似乎不太理解這才過了一招,何以趙沫投降得如此之快。
「明知道贏不了,我還比什麼。」趙沫一面搖頭一面解釋了他的疑惑,「到底是一力降十會,呼延兄這番力氣當真可以直接將我吊起來打上一頓了,還怎麼比。」
「當真是個慣會見風使舵的小子,碰到沒你厲害的,就得寸進尺,碰到比你厲害的,就立馬認輸,當真是要將天底下所有的便宜都佔盡了。」寧淵走上來沒好氣地道:「我瞧呼延就該一拳頭砸得你滿地找呀。」
「身為親兄弟竟然如此涼薄,好生沒有天理。」趙沫擠出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還要說話,那邊趙氏卻從轉角處走了過來,朝他們的方向喝了一聲:「別杵在那裡胡鬧了,還不快過來幫你外祖的忙!」
趙沫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了,悻悻應了一聲,又對寧淵招招手,轉身朝著趙氏的方向走去。
「你怎的這般早便來了,不是告訴你只消晚上卡著飯點過來便行了嗎。」寧淵這才轉過頭來對呼延元宸說話。
「寧少爺有所不知,咱們少主已經是晚來了許久了。」呼延元宸還未說話,閆非卻在一邊插嘴道:「少主他天不亮就起了身,又是沐浴又是挑衣裳,大清早早飯都來不及用就說要過來,好歹是被我拉住了。」
寧淵噗嗤一笑,「不過是頓年飯罷了,你居然這般看重,難道你住在驛館裡吃的都是豬食不成。」
趙氏做主要請寧淵一家過來一同過年,寧淵想著年下團員的時候呼延元宸卻要一個人冷冰冰呆在驛館裡實在不是滋味,便讓趙沫打著將軍府的名頭下了一張帖子去驛館,也一併將呼延元宸叫來,畢竟過年就是要人多才熱鬧。
「你明知我不是為了吃,現下這麼說可是在有意揶揄我?」呼延元宸又不蠢,一面窘迫的同時,一面也看出了寧淵眼角的笑意,假意生氣道:「若不是為了同你見上一見,我早便承了你們皇帝的帖子入宮去吃宮宴了,想必那裡的珍饈美酒也要比這裡好很多吧。」
兩人靜默了半晌,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寧淵才道:「正好你力氣大,原先有個我的差事,現在想來交給你做卻正好。」說完便帶著呼延元宸朝後院的方向走。
趙府的後院此時正是最熱鬧的地方。
老趙將軍日子過得簡單,府裡幾乎沒什麼下人,大多是短工,碰上這樣的年節,短工自然休假回家過年去了,因此留在這大宅子裡的都是熟人。此時的後院差不多是個露天廚房,周石袖子綁得老高,手裡揮舞著兩把菜刀,在一塊巨大的砧板上用力剁著肉餡,白檀白梅兩姐妹說說笑笑地在水井邊洗菜,趙氏與唐氏坐在另一邊,手指靈巧地包著餃子,寧馨兒也跟在一邊學,包出來的東西雖然形狀奇怪,好歹也學得認真。
至於趙沫,則揮舞著一方大木槌,在那打年糕。
「原本我是要同哥哥一起打年糕的,正好你來得早,可以幫忙。」寧淵一邊說,一邊拿起另一個大木槌抵到呼延元宸面前。
「你這小子莫非是要偷懶不成?」年糕粘性大,打年糕也是個苦差事,趙沫連外袍也脫了,還沒打多久,已是滿頭的汗,在那憤憤不平道:「哪有我們賣力氣,你在那休息的道理?」
「沫兒哥哥,不如你來和我哥哥換一換,我哥哥來打年糕,你來做年夜飯的掌勺如何?」寧馨兒聽見趙沫的抱怨,衝他一笑,她從前一直叫慣了「茉兒姐姐」,現如今知道了趙沫是男兒身,一時卻改不了口,便索性叫成了沫兒哥哥,趙沫起初還糾正過幾次,後來見寧馨兒屢教不改,便也隨著她去了。
「你是掌勺?」趙沫聽得一愣,看著寧淵道:「你什麼時候有了掌勺的功夫了?」
「我哥哥自然什麼都會,才不像沫兒哥哥你,就只能做些賣力氣的活。」寧馨兒對趙沫做了個鬼臉。
「馨兒!年紀不小了,還這般沒大沒小的。」唐氏呵斥了寧馨兒一聲,又對寧淵道:「今日便辛苦你了,實在是我同二夫人好些日子沒見,想多聊一會。」
呼延元宸驚異地看著寧淵,他認識寧淵這麼久,還是頭一次知道寧淵居然會做飯。
其實寧淵的廚藝也是從上一世帶來的,從他單獨在行宮看守書院,沒有人照顧飲食起居時開始便嘗試著自己做飯吃,後來到了這一世,遇見舒氏後,只要呆在家裡閒暇無事,舒氏在廚房裡做飯,他便會打打下手,順便學上兩招,舒氏廚藝十分高超,連帶著也將他做飯的本事又往上提了一兩層,就算比不過專業的廚子,跟唐氏比起來也可算是不相上下了。
這邊呼延元宸同趙沫一左一右打起了年糕,那便閆非也頂過了周石剁肉餡的差事,讓周石能騰出手來給寧淵打下手,白氏姐妹也已經將所有的食材都洗好了,一個幫著生火,一個則切菜,瞧著這邊的一方露天大灶已經架了起來。寧馨兒也沒再繼續包餃子了,轉而湊到爐灶旁邊看新鮮。
寧淵除下外袍,將袖擺挽到手肘之上,動作十分嫻熟地刷起了鍋。大週一般的年菜規矩是二十道,十葷十素,寓意十全十美,雞鴨魚肉也是樣樣俱全,寧淵這邊大刀將排骨剁成大塊,放入沸水中熬煮,這邊則在炒鍋中下油,將白檀已經切好的各類食材丟入鍋中爆炒。
呼延元宸就算在打年糕,可一雙眼睛壓根沒放在那坨已經被打得軟綿綿的糯米上,而是看著寧淵直髮楞,就連那便剁肉的閆非也停了刀子。炒鍋裡邊火光衝天,寧淵好歹也是練武的,手上力氣比一般廚子可打得多了,近乎兩尺餘寬的大鐵炒鍋,他一隻手就能抬起來,上下抖動讓鍋內的食材和調料充分攪拌均勻,竟然連鍋鏟都用不著,至於另一隻手,則抄起一雙長鐵筷,迅速將已經在熱水裡滾過一遭的排骨拎出來,周石已經眼疾手快地撤去了燒著滾水的煮鍋,改為在灶面上鋪了一層銅網,燒火的白檀也極有默契,用力顧了兩下風箱,一時間火苗蹭地冒了起來,映紅了寧淵的大半張臉。
「這是……」呼延元宸輕輕皺起眉頭,看著寧淵將那便炒鍋裡已經炒好的菜裝盤,重新往鍋裡倒油,趁著油還未燒熱的當兒,將那些煮得半透的排骨盡數丟上鐵網,一面用火苗靠著,一面往上邊撒上各式各樣的香辛料。
很快,一股獨特肉香便在院子裡飄開了,這香味呼延元宸熟悉得很,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一道大夏的名菜炙烤羊排。
這道菜在大夏很有名,只要是逢年過節,老百姓家裡都會做,甚至傳到大周之後,不少以特色聞名的酒樓也會將這道菜掛出來當招牌,只是那些酒樓做出來的所謂炙烤羊排,呼延元宸吃過之後大多只覺得虛有其表,因為他們往往是拿生羊排直接上火烤制,為的是保留肉香,這樣做出來的確是鄉,但和大夏本地的比起來一點都不正宗。
夏人吃這道菜,重點並非在品嚐肉香上,而在於大口吃肉的快感與香辛料對舌頭的刺激感,周人做這道菜,因為生肉烤制的緣故,肉質會很緊,自然沒辦法大口吃,所以他們上桌前都會切成很小一塊,還會配上蘸醬,將好好一道粗獷的菜餚變得無比文雅,以適應大周本地文人雅客之類的口味。
呼延元宸原是很喜歡這道菜的,只是在大周吃過幾次之後,便因為不正宗而沒有再吃了。但寧淵現在的做法,卻是地地道道大夏當地的做法,先將羊排用水煮過保持肉質的酥軟,再大塊大塊地上網炙烤,撒上濃厚的香辛料,只是這味道聞起來,就和呼延元宸從前在大夏吃過的一模一樣。
不止呼延元宸,同是夏人的閆非見著鐵網上被火舌添得滋滋作響的羊排,口水都快滴下來了。
「餃子包好咯!」寧馨兒忽然拍起了手,趙氏和唐氏一人捧著一盤餃子,往另一口煮著沸水的鍋裡傾倒,而此時趙沫試了試年糕的彈性,朗聲道了一句,「年糕也好了!」
寧淵一人掌勺,動作也很快,在羊排烤制的那段時間裡,他雙手掌著兩口鍋,幾乎是在同時炒著兩道菜,在那邊唐氏出聲說餃子已經煮熟的同時,十九道菜,九葷十素已經盡數下了鍋,在大圓桌上排成兩個好看的圓形,最後一大盆香氣四溢外焦裡嫩的炙烤羊排上桌,則佔據了桌子最中心唯一的空位,拼出了一桌十葷十素,正兒八經的年菜。
時辰,也剛剛好到了寅時。
眾人依次入席,老趙將軍自然是坐了主位的,趙氏和唐氏分列兩邊,再下來就是一眾晚輩,一桌子人包括下人都沒有一個外人,倒真有年夜飯,團圓飯的氛圍。眾人先喝了一碗熱乎乎的年糕湯,又吃了一小碟餃子,老趙將軍端起酒杯說了一通祝酒詞,宣佈開席後,寧馨兒卻是動作最快的一個,三下五除二便伸出筷子,叉走了整排羊排中肉最細最嫩的一大塊,那塊肉本事閆非看見的,結果他一個大男人速度卻輸給了一個小姑娘,只能坐在那裡乾瞪眼,惹得周圍一陣哄笑。
寧馨兒搶到了最後的肉,卻沒有自己吃,而是相當體貼地插到寧淵碗裡,甜甜道:「今日哥哥最辛苦了,好東西應該留給哥哥吃。」
寧淵伸出手指在寧馨兒額頭上點了一下,望著碗裡的肉,卻沒有動筷子,反而將碗往身側一推,推到了呼延元宸面前。
呼延元宸愣了愣。
「這羊排的烤制方法我是新學的,從前又未做過,也不知道你吃著慣不慣。」寧淵一面說著,語氣聽起來十分平和,眼神卻有些閃爍。
呼延元宸訝異道:「這是你新學的?」
「哼,也不知道哥哥幹嘛要對你這個大個子這麼好。」寧馨兒顯然覺得寧淵將她送的東西轉手又給了別人不太開心,俏生生道:「因為你要來吃年夜飯,哥哥專程找了京城裡邊一個從夏國來的老師傅學這考肉的手藝,專門要烤給你這個大個子吃呢!」
「你這丫頭,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年紀也不小了又沒有半點閨秀的模樣,哪家公子敢娶你。」寧淵臉色微紅,恨不得堵了寧馨兒的嘴巴,又拎起一塊羊排放進她的碗裡。
「好吃!好吃!這完全和咱們燕京最地道的飯館做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他們在這邊說話,那便閆非卻已經吃開了,嘴裡塞滿了肉,還不忘對寧淵比拇指。
「你怎的不吃?」寧淵看呼延元宸長久沒動作,不禁道:「算了,若是覺得不合口味也不用勉強。」可剛說完話,寧淵便覺得自己放在下邊的手背一個溫暖的手掌握住了。
那手掌寬大,有力,不留一絲縫隙地攥著他的手,寧淵抬頭看著呼延元宸的臉,發現呼延元宸也正側眼望著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彷彿跳著一團火。
「謝謝。」寧淵聽見他輕聲說。
他們二人之間流動著的氛圍,其他正處在年關歡騰氛圍中的人自然感受不到,桌上美食,杯中美酒,喝到正酣處,周石和閆非玩起了划拳,並且戰圈很快擴大,連趙沫與老趙將軍也參合了進去,平日裡不沾酒的白氏姐妹也喝得臉色酡紅,趙氏撥了些桌上的飯菜進一個單獨的碗裡,放在腳邊,讓院子裡聞香而來的幾隻野貓也跟著大快朵頤,唐氏則不停糾正著寧馨兒吃飯的動作,卻總是被寧馨兒頂嘴。
沒有陰謀,沒有爭鬥,只是單純一通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的年夜飯,還有身邊一個靜靜握著自己的手,陪自己感受著這樣溫馨氛圍的人。
有那麼一剎那,寧淵覺得自己彷彿是身處在夢境之中。
划拳之戰最後是趙沫輸了,輸了便要受罰,周石沒大沒小地抱了一口鐵鍋來,讓趙沫綁在背上裝作烏龜的模樣,繞著這院子跳上一圈。
趙沫滑稽的模樣讓寧淵忽然想到了多年前在江州的一次年夜飯,「可惜景逸兄不在這裡。」他幽幽道:「我回來之後的第一餐年夜飯,他可是幫了我不少忙呢。」
「你回來?」呼延元宸聽見了寧淵的話,卻沒明白他的意思,剛要詢問,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高亢的鳴叫,原本正蹲在一棵樹杈上休息的雪裡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了圍牆的牆簷,接著就見一道驚呼伴隨著一個人影,從牆簷上摔了下來,掉進了牆角的草叢裡。
「隔牆有耳!」呼延元宸立刻起身,原本一桌子鬧哄哄的人也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驚得鴉雀無聲。
「誰這麼大的膽子,竟敢擅闖將軍府!」背著一口鐵鍋的趙沫剛好跳到了那草叢附近,見著這一幕立刻拔身而起,也竄進草叢,三下五除二從裡邊拎出一個人來。
只是當眾人齊齊看清那人的臉時,不禁又愣住了,異口同聲道:「景世子?」
景逸臉頰漲成了豬肝色,畢竟爬牆角結果被抓包以他的身份來說實在是很丟臉的事情,腦袋埋得低低的,支支吾吾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趙沫也放開了他,帶著驚奇的表情道:「大過年的,你為何會在這裡?」
「我,我……」景逸「我」了好幾聲,抬頭見著趙沫那身打扮,眼睛一直,指著他背後那口鐵鍋道:「你這又是個什麼模樣?」
趙沫這時才反應過來背上還背著一口鍋,忙手忙腳亂地去解帶子,那場面立刻打破了原本僵硬的氛圍,惹得大夥又是一陣悶笑。
「這麼說,你這回又是為了逃婚才偷跑出來的?」寧淵瞧著景逸窘迫的臉,只覺得十分有意思,「上回你不是為了娶婉儀君主還上六皇子府打擂去了嗎,怎麼現在有一樁婚事擺在眼前卻又要逃?」
景逸既然來了,自然要給他勻出一個位置來,好在桌子夠大,多一人也不嫌擠,三杯黃湯下肚,景逸酒入愁腸,便扯著寧淵吐氣了苦水。
他會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離開家,和從前偷跑到江州去的原因八九不離十,只是上一次景國公給他說的親事是婉儀郡主,這次卻變了個對象,是他遠房的一個表妹。
這一房到底有多「遠」暫且揭過不提,讓景逸難以容忍的是他那位表妹的長相。
「腦袋大,脖子粗,滿臉麻子像伙伕,那哪裡是人啊,活脫脫就是一十五的月亮!」景逸這話匣子一開,便一點都停不下來,「我爹也不知得了哪門子失心瘋,說我沒本事娶到婉儀君主,不如就乾脆娶了這個遠房表妹,說原本就是親戚,大家也算知根知底,親上加親,他也好早日報上孫子,我呸!」
景逸越說越激動,「他那麼大言不慚,那他怎麼不自己上啊,我若是真娶了那『十五的月亮』,這下半輩子便等於活生生給毀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景逸被他那位遠房表妹「驚嚇」得不輕,又害怕那位素來沒什麼節操的景國公會藉著大年夜這月黑風高的晚上讓他們生米煮成熟飯,為自己的名節著想,景逸才溜了出來,原本他是想去找寧淵的,可是寧淵的住處連半個人影都沒有;後來他又去驛館找呼延元宸,可驛館裡也空空蕩蕩,於是他一個人飢腸轆轆地就這麼閒晃到了趙將軍府附近,因為好奇,便爬了回牆角想看看大年夜趙沫都在吃些什麼好菜,結果發現他要找的人都窩在這裡不說,自己還從牆上摔了下來聽牆角被抓包,當真狼狽得很。
景逸這番緣由聽得寧淵有些無語,而且瞧他端著碗吃得熱乎的那股勁,哪裡有半點狼狽的樣子,完全是把這裡當成了自己家。
「這烤肉當真不錯,軍隊裡的廚子也總做烤肉,瞧著料子差不多,味道怎麼能差這麼多。」景逸胡亂塞了兩大塊羊排進嘴裡,腮幫子都撐得鼓鼓,好像一時卡住了氣,往胸口捶了好幾下。
「慢些吃,又沒人同你搶。」趙沫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將個杯子擺在景逸身前,景逸想也沒想便端起來喝了,可剛下去一口,又被辣得直吐舌頭,「怎麼是酒!」
「這樣的席面,難道還會有人備著水不成。」趙沫搖了搖頭,「不過今日看著好幾個姑娘在,備的不是烈酒,總不會太醉人就是。」
景逸尷尬地對趙沫笑了笑,好像也覺得自己這樣突然上門到別人家裡蹭飯,再挑三揀四會不太好,便沒有繼續多說,也老老實實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
年夜飯熱熱鬧鬧地吃了許久才結束,飯後,瞧著時辰還早,眾人又湊在一起玩起了棋牌遊戲,玩起遊戲就有輸贏,既有輸贏自然也有獎有罰,贏了的人有銀子拿,輸了的人只能喝酒了,因大夥都不是生人,又沒有規矩束縛著,玩起來也放得開。
棋牌遊戲歷來便有輸有贏,就連白氏姐妹這樣的初學者,雖然被灌了好幾杯酒,好歹也贏了些銀子,唯獨景逸一個不知道是撞邪了還是怎的,開局之前牛皮吹得比天都高,說他在軍營裡可是出了名的頂死上家逼死下架,人稱玩牌王子,結果真正玩下來,一圈人裡就屬他一圈沒贏過,反而輸得最多,灌了一肚子酒,子時都還未到,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穩了。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有了些醉意,趙沫原本還想趁著興致高招呼眾人守歲,瞧見這場面也只能作罷,開始分配房間安排大夥休息。
「下雪了。」
清晨,寧淵推開窗戶,外邊一片耀眼的白光立刻撒進了屋裡,他眯起眼睛,過了一會才適應光線。
這場雪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下得不多,只在地上蓋了淺淺的一層。如今天色已經放晴,日頭的光線傾灑下來,倒映著雪光才會如此炫目。
「論起雪,華京是比不上江州的,所以從前每到了冬日,我總喜歡去江州賞雪。」呼延元宸走到寧淵身後,將外袍披在他肩上,「站在窗口吹風便不要穿這般少,當心著涼。」
「時辰還早,你怎麼不多睡一會。」寧淵睡得淺,天剛亮他便醒了,見呼延元宸依舊睡得很沉,便小心地起了床,想著不要吵醒他,怎料他還是跟著起了身。
「你們不是有句老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呼延元宸笑著摸了摸腹部,「昨夜喝酒喝得多,吃的飯食卻少,現下正餓了,於是趕著起來吃早飯。」
「可惜你現在就算起來也沒飯吃。」寧淵指了指身後的牆壁,「你忘了隔壁那兩位昨夜折騰到什麼時辰嗎,我估摸著要是不到正午,他們可起不來,主人家都躺著,難不成要我們這些客人自己做飯吃。」
「我不過說笑一句,你還當真了,想來以我的體格少吃一頓也餓不死。」呼延元宸忽然掰過寧淵的肩膀,帶著他到床邊的桌台旁坐下,道:「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說完,他拿過掛在一邊的外袍,在裡邊掏了掏,摸出來一個錦盒。
錦盒不算精緻,華京大街小巷但凡是個賣精巧物事的地方大多都能看見,寧淵露出疑惑的表情,伸手將拿過來看,又遭呼延元宸躲開了。
「你做什麼,不是說要送給我的嗎?」寧淵好奇道。
「是要送給你,不過怎麼送得我親手來,你只消乖乖坐著便成。」呼延元宸抿著嘴笑,拍了拍寧淵的背,示意他轉過身去,然後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柄木梳,開始替寧淵梳頭髮。
寧淵的頭髮昨天夜裡才洗過,摸起來又細又滑,呼延元宸動作輕柔地將他所有的發絲都梳到腦後,然後打開錦盒,從裡邊拿出一個碧色的玉筒,細細將寧淵一頭長發束在腦後。
「平日裡總瞧你用髮帶束髮,雖然清爽,但華京向來是個先敬羅衣後敬人的地方,你現下時常要出入寧國公府與宮廷,衣裳簡單些便罷了,但總要有一兩件體面的物事才不會被一些沒規矩的狗眼看人低。」
桌台上剛好有一方銅鏡,寧淵側臉瞧了瞧,那玉筒觸手生溫,想來材質極好,且上邊還十分精細地雕刻了松竹梅三種圖樣。
「我素來不計較這些,你這錢當真是花得冤枉。」寧淵不是沒有束髮用的玉筒,只是玉質易碎,顏色不討喜,他又嫌棄麻煩,便大多是用髮帶,而呼延元宸送的這玉筒顯然是挑過的,淡青的色澤倒能很好地襯托出髮色的黑亮,寧淵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已經喜歡上了。
「我可沒有花冤枉錢,這塊玉原是我手裡的老東西,只不過是拿來再加工了一番。」
午後,前來拜年的人便開始絡繹上門,畢竟趙沫這位年輕將軍也算是新貴之一,又是老趙將軍的傳人,往後搞不好還能混成軍部大員,這對於向來以拉關係要從小抓起為座右銘的華京商賈貴族們來說,可是一個十分值得搞好交情的對象。見趙沫這裡開始應酬了,其他人也不便再留,各自打道回府,呼延元宸瞧著時辰還早,原本想約寧淵到碼頭邊走一遭,瞧瞧江邊雪景,可見著雪天路滑,便也打消了念頭,一路將寧淵一行人護送到了家門口才離開。
寧馨兒昨夜玩得累,今天又起得早,吃過午飯後便一直哈欠連連,由唐氏帶著回屋睡覺去了,白氏姐妹瞧著滿院的積雪,也拉著周石準備掃除,還不忘塞一把掃帚給寧淵。
「門口也積了不少雪呢,院子裡交給我們,想來少爺現下也無事,外邊就麻煩啦。」白檀說完了話,就掛著一臉的笑容走了。
寧淵看著手裡的掃帚,無奈地搖搖頭,又重新走回院外,開始清掃著大門邊的積雪。
積雪看著不多,可門前寬廣,掃起來也破費一番功夫,寧淵倒也沒將全部精力放在清掃上,時不時還會用掃帚在雪地裡畫個圖樣,寫一寫書法,玩得頗有興味,直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一溜煙的人,擋在了他身前。
領頭那人明顯上了年紀,卻面白無鬚,似乎是個太監,看著寧淵張口便道:「你可是寧淵寧公子?」
寧淵眯起眼睛,一時看不出這些人的來歷,卻還是點了點頭,那太監見自己沒找錯人,忽然一揮手,他身邊跟著的一共六七個大漢立刻圍了上來,將寧淵團在中心,同時皆把右手伸進披風裡,那裡有個輪廓分明的形狀凸出來,顯然這些人各個都帶著兵器。
「你們是什麼人。」寧淵聲音沉了下去,這些人來路不明,且顯然沒懷什麼好意,他不禁暗暗運氣內勁,握緊了手裡的掃帚,心裡計量著自己靠著一柄掃帚能不能全然擺平這些功夫不錯的傢伙,他沒有想過要把周石驚動出來,因為那樣的話勢必唐氏也會被驚動,如果這些人當真有歹念,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唐氏和寧馨兒挾持了可怎麼好。
「寧公子放心,我們可不是什麼歹人。」那太監陰測測地笑了一聲,「只是咱家公務在身,要勞煩寧公子陪著我們走一趟。」
「公務?若有公務,公文拿來。」寧淵對那太監道:「若無公務,皇城腳下,天子近旁,你們這些傢伙若是想當街對手無寸鐵的百姓為非作歹,偏生也太猖狂了些!」
「寧公子莫要激動,我們自然知道這裡是皇城腳下,天子近旁,可惜,就算是皇上站在這裡,也不大好妨礙我們辦事。」那太監臉上陰森的笑容更開了,「我便也不瞞寧公子了,我們是替長公主辦事的,長公主有請寧公子,還請寧公子配合著些,不要讓我們難做。」說完,太監撩起衣裳的下襬,露出一塊金鑲玉的腰牌,確實是皇宮裡到了一定地位的太監,才能有的腰牌。
寧淵握著掃帚的手漸漸鬆了,「不知長公主忽然想找小人是為著什麼事情。」
「多的事情我們也不知道,等寧公子見到了長公主的面,自然就知道了。」太監一側身,讓出身後的路,「寧公子,請吧。」
「我知道了。」寧淵輕聲道:「不過先容我同我的家人說一聲。」
「長公主正等著呢,只怕咱們沒有這閒工夫了。」太監一揮手,那些侍衛立刻擋住了寧淵後退的路,「寧公子的家人,我們自然會安排人知會的,時辰已經不早了,寧公子還是請吧。」路口的位置已經有一輛全黑的馬車悄然出現,顯然這些人是有備而來。
寧淵知道,自己是不去也得去了,而且還反抗不得。長公主身為皇帝的親姑母,很得皇帝敬重,就算她手下的人要當街殺了自己,哪怕是在皇城根,皇帝最多為平民意裝模作樣調查一番,實際上壓根不會管。
但是自己與長公主從未有什麼交集,她又為何會忽然召見自己?
即便寧淵心存疑惑,可還是走向不遠處的馬車,而除了那個太監跟著上了車外,其餘的侍衛則消失在各處隱秘的巷子裡,估計是要在暗處盯著馬車,防止寧淵逃走。
馬車一路進了宮門,在那太監出示了腰牌之後,向來宮規森嚴,不允許馬車徑直駛入的皇宮,卻一路暢行無阻,最終來到了皇宮西邊,一處僻靜的宮苑之內。
太監示意寧淵跟他下馬車,腳剛踏上青石板的地面,原先那些隱去身形的侍衛們竟然又突然出現了,簇擁在二人身邊,這讓寧淵意識到這些人恐怕是經過嚴苛訓練過的,功夫遠非一般侍衛可比,若是真動起手來,他或許還真不是這六七人一擁而上的對手。
望著眼前僻靜古樸的宮苑,寧淵一顆心悄然有些發沉。
「寧公子,長公主殿下正在殿內等著你呢,請吧。」太監說完,便低頭在前邊領路,這宮苑看起來也屬於後宮的範疇,來往的宮人卻極少,遠沒有其他宮殿熱鬧,也並不見任何禮樂之聲,週遭都是安安靜靜的。
直到穿過了四五個小殿,太監才在一棟寬敞的寢殿外停下,讓開身子,示意寧淵進去。
寢殿殿門是開著的,裡邊卻很晦暗,從外邊壓根看不清。寧淵拂了拂衣裳的下襬,提步上了台階,在邁過高聳的門檻後,一股濃厚的檀香氣便撲面而來,寧淵抬起眼睛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無怪殿內會有這般濃厚的味道,在大殿四角上各擺了一尊足有半人高的香爐,香菸裊裊,將整個寢殿熏得彷彿像是佛堂。
「來者何人,還不快上前來請安!」前方忽然傳來一個嬤嬤尖銳的喝聲,寧淵再度垂下眼,快步走上前去,恭敬地跪下,對著大殿正前方斜坐在臥榻上的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婦道:「草民寧淵,參見公主殿下。」
「抬起頭來。」長公主聲音雖然蒼老,卻顯平和。
寧淵聞言,緩緩將腰挺直了,一雙眼睛順著雕工精良的臥榻,最終落到長公主身上。
上回他還只是在六皇子府遠遠地望了這位年老的公主一眼,其實對於長公主這個人,哪怕是在上一世,寧淵也不甚熟悉,因為她身份雖然尊貴,卻是出了名的深居簡出,一年到頭都安安靜靜住在自己的寢宮裡,不理外事,也幾乎不出席各類節慶活動,活得比先帝的太妃都要清閒。
長公主衣裳穿得十分素淨,花白的頭髮也盤得齊整,只是沒有一點珠翠事物,雖然年紀不比太后大,可臉上的皺紋卻比太后要深得多,不過看她這寢殿裡冷冷清清的樣子,想來她也是個日子過得簡單的人,哪怕自身在宮裡地位極高,生活卻一點不奢侈。
在長公主下首還坐著一名中年婦人,卻是寧淵的熟人,也是長公主的獨生女兒昭儀郡主,只是這位昭儀郡主現下表情卻不怎麼好看,一會看著寧淵,一會又看著長公主,表情十分忐忑。
「你就是寧淵?」長公主打量了一絲寧淵抬起來的臉,慢悠悠道。
「正是草民。」寧淵回了一句。
「你老家可是在江州。」長公主又問道。
「草民的確是從江州而來。」寧淵繼續打著。
「哦,果真如此?」長公主的眼睛在此時卻忽然眯了起來,「那你從前還在江州地界時,可曾同婉儀郡主見過面?」
「母親,多年前我曾帶著婉儀前往江州寧府做客,婉儀也的確與這孩子見過面,可是……」
昭儀郡主忽然帶著慌張的表情想向長公主辯駁些什麼,但卻遭長公主冷冰冰地打斷了。
「又沒問你,插什麼嘴。」
昭儀郡主臉色一滯,又看了寧淵一眼,忽然間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還是開口道:「母親,我覺得此事當真草率不得,不如將婉儀帶來聽那孩子親口說吧,不然照母親這般胡亂撒網,要是弄錯了,豈不是會牽連無辜?就算沒弄錯,若叫婉儀知道了,她也會傷心啊……」
「當真是夠了,慈母多敗兒,婉儀那丫頭會變作這幅德行,你這個做娘的難辭其咎。」長公主臉上現出幾分怒氣,「身為皇室女眷,金枝玉葉,竟然偷走出宮,與人私會私通,此事若遭外人得知,我皇室顏面豈非喪盡?婉儀那丫頭已經被本宮差人看管起來了,什麼時候她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處,什麼時候才能出來,至於外邊的事,本宮會一併替她解決,她只用好好思她的過便成!」
昭儀郡主被這麼一頂,又悻悻將頭低下去,再也說不上話。
長公主重新將目光落到寧淵身上,呼氣忽然沉了些,「臭小子,你可知罪?」
「小人惶恐,實在不明白公主殿下的意思。」寧淵重新跪拜下去,將頭埋得低低的,雖然從方才長公主的昭儀郡主的對話裡,他已經聽出些了門道,可長公主這番突然問罪,他從沒有做過的事情自然要矢口否認。
「都到了這裡,在本宮面前,還想裝蒜不成。」長公主的語氣變得越來越不客氣,「若非有人告訴本宮,本宮還不知道,你這臭小子竟然如此膽大包天,引誘婉儀郡主偷走出宮私會,敗壞皇家名頭,簡直罪該萬死!」
「公主殿下,草民實在不明白你所謂何事。」寧淵平靜道:「草民與婉儀郡主不過只有數面之緣,連話都未曾說過,又何來引誘私會的之說,這幅罪名,小人實在承擔不起。」
「哼,若非本宮有確切的消息,又如何會找上你。」長公主緩緩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寧淵,忽然將一封書信甩到寧淵身前,「本宮問你,此為何物?」
寧淵將其撿起,展開看了看,發現是一封情信,書信的內容粗俗露骨,不堪入目,可偏偏與他的筆跡極為相似,甚至就連落款,也是他寧淵的名字。
寧淵冷笑了一聲,這般熟悉的場面讓他立刻明白了過來,他扔下那封信道:「此事純屬誣陷,草民從未寫過此信。」
「誣陷?當真是笑話。」長公主怒道:「此物是本宮差人從婉儀身上搜出來的,若非是你勾引皇女,與她私通,她身上又怎麼會有是你署名的情信!莫非你想說,是婉儀郡主在誣陷你不成!?」
寧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齊公公,你來說,我看這小子還抵賴!」長公主忽然看了殿門的方向一眼,很快,那位替寧淵領路的太監便走了進來,向長公主行過禮之後,才開口道:「自打公主殿下發現婉儀郡主的異狀之後,奴才便奉命暗中監視郡主,昨夜後半夜,郡主見宮內因年節守備有所鬆懈,竟然買通了宮門的看守私自出宮,奴才一路尾隨,見著郡主竟然在與一書生私會,奴才原想立刻將那書生拿下,怎料郡主拚命阻撓,奴才投鼠忌器,加上天又下了雪視線受阻,才叫那書生溜了,不過奴才瞧那書生的身心,同這位寧公子並無二致,只不過因奴才沒有瞧清楚臉,所以也不敢下斷言。」
「荒謬!」寧淵一拂袖,「昨夜我整夜都受邀呆在趙將軍府,天亮才出府,又如何與人私會。」
「這可不一定,若是寧公子你趁著半夜偷溜出府,誰又能知道呢,莫非趙將軍府裡還有能證明你整夜都在床上躺著的人不成。」那太監望著寧淵道。
寧淵想說話,卻忽然間滯住,能證明他整夜躺在床上的人自然是有,只是那人的身份……他輕輕搖了搖頭,呼延元宸身份擺在那裡,且與自己的關係敏感,實不能將他拖出來。
「既然無人證明,那一切便都算不得數,何況還有這封情信佐證,你要本宮如何相信你?」長公主的聲音越發冰冷,「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你可知有損皇室女眷聲譽,是死路一條?」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做過。」婉儀郡主到底在宮外見了什麼人,寧淵沒心情去關係,可這明白著是誣陷他的事情,他決計是不可能承認的,「這封情信實數偽造,公主殿下若是不信,可將婉儀郡主帶上殿來讓草民與她對質,草民相信婉儀郡主也不會冤枉了無辜才對。」
「婉儀已經被看管起來了,事到如今,你莫非還想當面叫她難堪不成。」長公主怒道:「本宮在搜出這封信時,婉儀她也在場,且並未有過半句辯駁,難道這還不夠嗎!」
「誣陷便是誣陷,清者自清,看來今日,公主殿下是不打算放過草民了。」寧淵抬起眼,明亮地看著長公主,「那不知公主殿下要如何給草民定罪?」
「定罪?」長公主輕哼一聲,「你難道是認為,本宮一介婦孺,沒有那個權力給人定罪嗎?那你便是大錯特錯了,實話告訴你,為了保住婉儀的名節,本宮就算是來日背上罵名,今日也定然不能讓你活著踏出宮門,齊公公!」
長公主一聲令下,那齊公公忽然從袖袍裡掏出一個瓷瓶來,而之前的那些侍衛,也全然跑進了殿內,重新將寧淵圍住。
「母親,母親不可啊!」昭儀郡主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倉惶地站了起來,抓住長公主的胳膊,「宮規對宮人尚不可私審私刑,何況是對平民百姓,此事尚不能做下決斷,母親若是將這孩子處置了,來日皇上知道了如何是好!」
「今日處置了這小子,我便自個去皇上那請罪,我倒要看看皇上會不會為難我這個姑母!」長公主疾言厲色地望著昭儀郡主,「就算此事不能做下決斷,可為了婉儀的名聲,本宮也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不然留他活在世上,婉儀要是再因此偷走私會,一旦被人撞見,不止婉儀,我皇家亦會聲名掃地,到那時再後悔便晚了!」
長公主一把揮開昭儀郡主,對齊公公喝道:「動手!」
圍著寧淵的侍衛們在這一刻,統統將手伸了過來,想要將寧淵拿住,寧淵想不到長公主竟然這般跋扈無理,說動手就動手,雖然突兀了些,可他卻沒有要坐以待斃的道理,雙袖一震,並指成劍,運起內勁就朝其中兩個侍衛中間的空隙破去。
那些侍衛功夫看著都不低,寧淵料想自己並不是這麼多人的對手,但對於突出重圍這事他還有些信心,他已經想得很好,只要被他闖出了這裡,就立刻直奔歡慶殿,司空玄昨夜在宮中赴宴想必此刻也沒有出宮,現下說不定也只有他和舒惠妃有能力將長公主擋上一擋。
情況也同寧淵預料的不差,那些侍衛即便有些身手,可單打獨鬥也不是寧淵一合之敵,他輕輕鬆鬆就震開了兩人,從包圍圈裡脫身出來,然後頭也不回,直接朝殿門口掠去。
但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身影以完全不遜色於他的速度直追而上,剎那間就橫到了寧淵面前,抬起手對著寧淵面門一掌拍來。
寧淵急忙也抬起手掌,二人掌心相接,寧淵還來不及將內裡送出去,便感覺到有一股排山倒海的真氣由對方掌心直灌過來,摧枯拉朽一般竟然十分輕易就將他凝聚起來的內勁沖得七零八落,並且餘勢不減地突入他的經脈,寧淵只覺得一股劇烈的疼痛從經脈裡傳來,唇角溢出一絲鮮血,後退了好幾部。
「涅?心經!」齊公公似乎看出了寧淵所修煉的功法,一時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動作卻一點也不含糊,收掌之後,趁著寧淵吐血的功夫,他再度欺身而上,一指點在了寧淵脖頸的脈門處,徹底封住了他的穴道。
「哼,好不自量力的一個小子,齊公公曾經是先皇身邊的護衛,受先皇遺命與先皇曾經專屬的金吾衛到了本宮麾下保護本宮,這些人全是一等一的好手,豈是你靠著那三兩下功夫能跑得了的。」長公主慢步走了上來,冷笑著看了已經被制住的寧淵一眼,又對齊公公道:「此事便交給你了,務必要讓他消失得無聲無息,切莫給本宮找些麻煩!」
「母親!」昭儀郡主還想上來說話,卻被長公主喝住,「你閉嘴。」長公主怒道:「現在你隨本宮去見婉儀,本宮還有話想問那個丫頭!」說罷,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昭儀郡主沒辦法,齊公公和那些金吾衛只聽長公主一人的命令,她有心想救寧淵卻也不能,只好在跟著長公主離開之前,招過一個貼身的小太監,讓他立刻去外邊通風報信。
瞧著那太監迅速離開的背影,昭儀郡主又回頭朝殿內望瞭望,輕道一聲「真是作孽」,才抬步跟著長公主去了。
寧淵被封了穴道,又被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押著,當真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此時他終於有些慌了,額頭上也浸出了冷汗,看著齊公公彎下腰,捏起他的下巴,將那個小瓷瓶裡腥臭的液體往他嘴裡灌。
瓶子裡也不知是什麼毒藥,剛入了口,寧淵便覺得舌頭麻了,原本還想用舌頭抵著不往下嚥的想法也泡了湯,齊公公見已經將毒藥給寧淵灌了下去,又讓人取來一個大麻袋,將寧淵從頭套到腳,栓緊後由這些人扛了起來,朝最近的宮門口走去。
而等昭儀郡主差遣出去的太監將舒惠妃和司空玄找來時,整座寢殿已經人去樓空。
「遭了,眼下此處無人,八成是遲了!」舒氏扯過那領路的公公道:「這位公公,你可知道長公主將那位寧公子怎麼樣了?」
「奴才,奴才不知啊!」太監哭喪著臉,「郡主殿下讓小的出來報信,小的只知道那位公子與六殿下走得近,才會來找殿下和娘娘,公主殿下今日生了好大的氣,只怕……」太監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打量著舒氏的臉色,「不如,不如惠妃娘娘直接去面見公主殿下吧,殿下應該在後殿之內,要不要小的前去通報。」
「不,不必了。」舒氏抬手阻止了太監,她縱使與長公主接觸不多,可在這皇宮裡生活這麼久也多少知道長公主的性格,「眼下人不在這裡,十有八九是已經被長公主發落了,就算本宮向公主詢問只怕也討不了好,還是救人要緊,本宮現在就去見皇上,阿玄你立刻出宮,去聯絡趙將軍和唐夫人,想來長公主還沒膽量在皇宮中害人性命,有他們在宮外幫著搜尋,興許還有一絲轉機。」
司空玄臉頰繃得緊緊的,他對寧淵忽然被長公主派人拿住的事情感到十分震驚,聽見舒氏的話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走,舒氏也再度看了空曠的寢殿一眼,匆匆退出了這處宮苑,直奔養心殿。
而與此同時,在碼頭邊一艘雅緻的畫舫之上,幾個衣著華貴的人,也在說著同一件事情。
孟之繁今日穿了一身白狐皮裘袍,手裡執著一柄茶勺,輕輕攪拌著眼前一方小爐上煮在紫砂壺裡的茶湯,裊裊茶香飄了滿室,坐在他對面的兩人深吸了一口氣,其中一個身材微胖的道:「這雪頂碧瑤茶,便是要冬日喝起來才有味道,聽聞今年貢品攏共只有半斤,皇上自己留了一兩,賜給太后一兩,餘下的全都犒賞了當朝三公,孟國公,景國公,寧國公一人一兩,從前老夫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形,今日當真是託了孟世子的福,才能一嘗這絕世珍品。」
司空旭在另一邊輕笑著附和道:「我同龐大人想法一樣,正巧昨夜又下了雪,這初雪景緻,再配上這等好茶,便是神仙也難以享到這番樂事。」
「二位到底實在奉承我,還是在諷刺我。」孟之繁嘴角帶著笑,端起紫砂壺來在三人面前的小盅裡盡數滿上,「若不是有喜事,我也不會這般慷慨的將如此珍品拿出來,定要好好留存著,逢年過節再一點一點奢侈才好。」
聽見孟之繁提到好事二字,龐松便忍不住般偷偷一笑,「早些時候我已經得到了消息,那小子被長公主派人請進宮去了,只怕這個時候,事情該瞭解了吧。」
「此事若能成,也是孟世子的功勞。」司空旭端起茶盅細抿了一口,「若非孟世子知曉婉儀郡主的那檔子事,咱們也不能藉著這個機會移花接木,讓長公主來替我們除掉心腹大患,只是我總擔心……」
「四殿下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孟之繁微笑道:「有那封偽造的情信,加上婉儀郡主的證詞,寧淵就算是再巧舌如簧也不可能過得了這一劫,長公主那個人不光剛愎自用,還十分護短,她怎麼都不可能放著自己孫女的話不停,轉而詳細寧淵的辯詞。」
「我所擔心的就在這裡。」司空旭皺眉道:「婉儀那個丫頭我雖然接觸不多,卻也瞭解,以她的心性,若是不願意配合我們,臨時反口的話……」
「不可能。」司空旭還未說完,孟之繁就搖了搖頭,「郡主殿下不可能反口,除非她願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情郎去死。」
「四殿下,老夫也覺得你是多慮了。」龐松跟著笑道:「孟世子怎麼不會想到婉儀郡主有反口的可能,只不過對郡主來說,一邊是自個的情郎,一邊是個沒什麼交集的陌生人,反正長公主橫豎都要對付一個,即便是郡主再善良再心軟,也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為了保住一個陌生人而把情郎供出去吧,或者說,用一個陌生人的性命去換她情郎的平安,這份買賣難道不是很划算嗎。」
司空旭點點頭,「也對,到底是我多心了,實在是寧淵那小子太過詭計多端,所以我這心裡才總是不踏實。」
「沒什麼不踏實的,所謂一力降十會,任憑他有再多的詭計再靈巧的嘴,在絕對的優勢與強權面前,半分作用都沒有。」孟之繁重新將紫砂壺放在爐火之上,「知道有人敗壞自己掌上明珠的名聲,長公主為了保住婉儀的名聲,唯一的做法便是斬草除根,她身邊跟著前朝的大內第一高手齊公公,還有一群先帝的金吾衛,寧淵這回,即便是插翅,也難逃一死。」
※※※
馬車飛速奔馳在白雪皚皚的山道上。
山路並不寬,兩邊密林參天,雪水在大樹的枝椏上凝結成一顆顆纖長的冰棱,在陽光的照射下分外好看,只是從那馬車急匆匆趕路的情形上看,無論是趕車的車伕,還是車內坐著的人,都沒有興趣左右張望欣賞雪景。
原本在華京城裡不算大的雪,深山裡卻積了很多,可趕車之人不光有技巧,拉車的馬匹也是油光澄亮的良駒,以至於在厚厚的積雪上也能健步如飛,馬車的速度也絲毫不遜於平地奔馳。
寧淵已經被從麻袋裡放了出來,可手腳皆被粗麻繩綁住,嘴裡也塞了布條,若是以往,這類普通麻繩寧淵若是卯足了勁,是可以掙脫開的,但如今他不光在於齊公公對掌時受了內傷,僅剩下的一點內力還要對抗被硬灌下去的毒藥,因此除了躺在那裡出汗,什麼事都做不了。
可惜,縱使寧淵已經拚命在抵抗毒藥的蔓延,但這毒藥藥性極烈,加上馬車的顛簸,寧淵還是覺得身上的力氣再被一絲絲抽走,四肢也早已失去了知覺,若不是尚有意識殘留,也能隱約感受到車底傳來的震動,他恐怕都會相信自己已經往生了。
齊公公就坐在他旁邊,瞧著寧淵臉色蒼白的模樣,忽然張開嘴輕聲說話,也不知是說給寧淵聽的還是在自言自語,「原想將你直接丟進江華運河裡了事,奈何河畔賞初雪的百姓太多,未免節外生枝,也只能帶著你來這涼山了,你放心,我自然會為你尋一處好墓穴,總不至於叫你暴屍荒野就是。
說完,齊公公又像想起了什麼,蹲下身子,將手指按在寧淵的脈門之上,細細感受了一會寧淵已經變得如游絲般的脈象,眉頭輕皺道:「果然是涅槃心經,若是換了旁人,被灌了那樣多秘製的毒藥,早就該往生了,這小子偏生還撐著一口氣。」他拂了拂光溜的下巴,「真是奇怪,這小子並非閹人,又是如何練成這等奇功的?」
他正想著,馬車忽然匡噹一聲停下了,趕車的車伕,也是他屬下之一在外邊喝了一聲:「齊公公,咱們到地方了!」
齊公公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直接將寧淵拎了起來,跳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處十分壯觀的峽谷,不光陡峭深邃,兩邊還都望不到頭,順著峽谷向下望去,隱約能看見谷底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峽谷河,蜿蜒盤旋,一路向深山中流去。
「這裡是涼山深處,號稱一線天,不光人跡罕至,聽聞偶爾有失足從此處掉下去的獵戶,便再也沒有爬上來過,又叫絕地一線天……將這地方當做你的埋骨之地,想來也是極好的。」齊公公低頭看了寧淵一眼,忽然對守在不遠處的幾名手下道:「你們到周圍去戒備,本公公同這小子有幾句話要說。」
那些手下立刻行禮,然後轉瞬朝四周分散消失得乾乾淨淨。
齊公公此時才將寧淵丟到雪地裡,解開他身上的繩子,又拿出他嘴裡的布條,望著他滿頭大汗,依舊在輕微喘氣的臉輕聲道:「我不知道你這小子還能不能聽見我說話,我也很好奇你身懷的涅?心經到底是從何處而來,但是你既然練了這功法,又被我察覺,只能說明你我二人有緣……你喝的毒藥是宮廷秘製的奇毒,服下之人大多十死無生,可衝著這緣分,我也願意給你一線生機,只是能不能抓住,便要看你自己的了。」齊公公說完,從袖袍裡掏出一枚漆黑的丹丸,捏開寧淵的嘴巴讓他吞了下去。
「什麼人!」剛讓寧淵吞下丹丸,齊公公忽然便察覺到身側有一股勁風撲來,他側過臉,看見的卻是兩排如刀鋒般雪亮的牙齒和散發著腥臭的血盆大口。
「那些臭小子,讓他們在周圍戒備怎麼還放了一隻雪狼過來!」突然出現的是冬日裡深山常見的雪狼,不過眼前這只的體型看起來要比其他雪狼足足大了一倍,牙齒也又尖又長,十分兇猛,張嘴便朝齊公公咬來。
齊公公怎麼說也是從前的大內第一高手,雪狼雖然兇猛,可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隻靠著蠻力的畜生,輕飄飄一側身讓過了雪狼的撲繼,然後他輕哼一聲,一掌拍在了雪狼身側的肚子上。
那一掌他運足了內勁,只瞧著狼皮上一圈肉眼可見的波紋蕩漾了開去,雪狼慘叫一聲,一連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直直撞向寧淵。
「不好!」齊公公瞧著不對勁,急忙沖上前去想阻止雪狼的滾勢,可為時已晚,在他手指觸到雪狼的毛皮之前,巨大的狼身已經同寧淵躺在雪地上的身子撞在了一起,然後一人一狼就這麼飛出了懸崖,直直朝峽谷底部掉了下去。
「遭了!」齊公公臉色大變,猛地撲倒懸崖邊上,可看見的只是峽谷底部湍急的河水,再沒有了其他的東西,想必那一人一狼早已被河水吞噬了。
「我有心給那孩子一線生機,卻又被這突然出現的畜生所攪,莫非是他命該絕於此……?」趴在懸崖邊上,齊公公凝神望著下邊的河水,喃喃道。
「大人,可是出了什麼事!」周圍戒備的手下聽見動靜,又立刻跑了過來,見齊公公在那一動不動,不禁問道。
「沒事。」齊公公站起了身,喃喃自語了一句,「師父,莫非涅?心經,當真要從此徹底失傳了嗎……也罷,想必這就是天意。」他搖搖頭,轉過身,對手下人喝道:「事情已經了了,回宮向公主殿下覆命吧。」
「是!」
※※※
從中午開始,呼延元宸就覺得右眼皮跳個不停。
他放下手裡的刻刀,揉了揉額頭,同時皺眉望著自己的胸口。
除了眼皮,他還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心慌,心也跳得厲害,一扯一扯的,竟然有一種心驚肉跳的錯覺。
「莫非是昨夜沒有休息好?」找不到原因,呼延元宸只能將事情聯想到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上,趙沫他們折騰了大半夜,他似乎是快要天亮時才睡著的,早上又醒得早,可以說是幾乎沒怎麼睡,原本想著回了驛館要好好補上一覺,可又不知哪裡冒出了靈感,坐到桌邊拿出抽屜裡一個已經雕刻了一半的玉筒,一路刻到了現在。
閆非推開門,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年糕走了進來,道:「少主,這是你昨天打的年糕,沒吃完,我便帶了一些回來,讓廚房熱了熱,現在吃正好。」將年糕在桌子上放下,閆非又瞧見了呼延元宸手裡的玉筒,不禁笑道:「少主不是才將前些天雕刻的玉筒送給寧公子,怎麼現下又刻上了?」
「這樣的身外之物,多備幾個也不嫌多。」呼延元宸道:「而且今天早上我送給阿淵時,他也很是喜歡,再刻幾個又何妨。」
說完,他拿起玉筒來仔細檢查上邊雕刻的花樣,已經送給寧淵的那個上面雕刻了歲寒三友,而眼下這個刻的卻是梅蘭竹菊四公子,不知是不是呼延元宸雕工長進了些,瞧著比上一個要精緻許多。
閆非朝呼延元宸雕得認真,正想說一兩句鼓勵的話,忽然聽見外邊一陣吵鬧,透過窗戶打開的縫隙,可以看見是有人要闖進驛館來,卻被守在門邊的護衛死死攔住了。
「周石?」閆非奇道:「他這個時辰來做什麼……」他原想說是不是寧淵早晨收了呼延元宸的禮物,所以現在派周石送回禮來了,可是話音還沒落,就聽見周石在下邊扯著嗓子叫到:「呼延大哥!我家公子出事了!」
呼延元宸在聽到這句話的一剎那,立刻倉惶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大步奪門而出。
「惠妃娘娘從宮裡傳來消息……說公子被灌了藥,只怕此刻已經被送出城了,趙將軍眼下,也已經帶了人出城去尋了。」周石通紅著一雙眼睛,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說,公子不知是因為何事得罪了長公主,長公主……長公主他要公子的性命!」
「怎麼會這樣,早晨不還好好的……」閆非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目瞪口呆,而呼延元宸整張臉已經變成了鐵青色,他額角浮著青筋,用力抓著周石的肩膀道:「所以現在還沒有人的消息嗎!」
「惠妃娘娘親自去求長公主了,可長公主就是不說公子的下落,還一口咬定是我們公子罪有應得,六殿下也幾乎將宮裡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沒有,才想著可能是被送到了宮外。」周石一面說著,竟然哽嚥了起來,「夫人一聽這事就暈過去了,若公子當真出了事情可怎麼得了!」
「閆非,立刻去備馬來,跟我走!」呼延元宸當機立斷,從懷裡掏出個形狀奇異的小哨,吹了一聲,很快便瞧見一道雪亮的白影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屋子的床沿上,黃豆大小的眼睛正同呼延元宸對看。
「雪裡紅能幫我們找到人,立刻跟我走!」
呼延元宸縱使心中焦急,可是也莫名有種慶幸感,幸好,幸好他在今天早晨親手將那枚玉筒束在了寧淵頭上,否則的話碰上這樣的事情,眾人除了像個瞎子似地亂轉,將會一點辦法也沒有。
雪裡紅天賦異稟,可以在千里之外找到自己的羽毛,利用這個特性,從前雪裡紅曾經幫呼延元宸和寧淵悄然送過了不少信件,而為了讓自己隨時都能找到寧淵,呼延元宸在雕刻那枚玉筒的時候,曾經留了個心眼,鑲嵌了一小株雪裡紅的羽毛在裡邊。
哪知道他這一番私心之舉,竟然會在此時此刻幫了大忙!
雪裡紅是一隻極通靈性的鳥兒,幾乎不要呼延元宸下什麼命令便一飛衝天,辨認清楚了方向直朝前而去,而呼延元宸與閆非,周石三人騎馬緊緊跟在後邊,一路踏雪飛馳,甚至驚到了城外不少走在官道上的行人。
雪裡紅一路飛一路長鳴,好讓下邊的人不至於跟丟,雪裡紅速度很快,但閆非牽來的馬匹都是千里良駒,一直牢牢跟在後面,三人也不知跑了多久,巍峨的華京城早已在地平線上消失不見,而周圍的地勢也漸漸變高,轉入了山道。
「少主,再往前走便是涼山了,看來寧公子是被帶進了山裡!」閆非朝呼延元宸喊道。
呼延元宸默然地將頭點了點,手裡的馬鞭用力揮了兩下,馬兒高鳴一聲,跑得更快了。
興許就在前面。呼延元宸心裡想著,他有這樣的感覺,寧淵就在前面,他們馬上就能找到他了。
「快看地上的雪,這是車軲轆的印記,什麼樣的人會在下雪天把馬車趕進深山老林裡,定時這條路沒錯!」周石也跟著興奮起來,他從小便和白氏姐妹貼身侍奉寧淵,如今寧淵出了事他們比誰都著急,如果不是白氏姐妹要幫著照顧暈過去的唐氏和慌亂的寧馨兒,恐怕也會跟著來了。
原本正飛在半空中的雪裡紅忽然翅膀一抖,將速度和高度降了下來,輕輕落在雪地上,三人也立刻拉緊韁繩,馬兒緩緩停下後,四周不再是狹窄的山道,反而變得很開闊,就在他們前方不遠處,一道左右看不到盡頭的峽谷橫在那裡,如懸崖峭壁般,極為險峻。
三人跳下馬,見此處雪地上有許多腳印,想來是有人來過這裡不錯,他們朝四周張望,卻沒有見著半個人影,周石不禁急道:「真的是在這裡麼!」
「雪裡紅應當不會弄錯。」呼延元宸眉頭緊皺,看著雪裡紅,雪裡紅也會意一般,撲騰著翅膀在雪地上跳來跳去,最後跳到懸崖邊上,長喙在雪裡啄了啄,忽然拎出一個精緻的玉筒來。
呼延元宸立刻瞪大了眼睛,上前去拿起來那個玉筒,手指都有些發抖。
束髮的玉筒落在雪地裡,可是寧淵人呢?
「少主,這裡有血!」閆非忽然在不遠處發出一身驚呼,呼延元宸身子一顫,立刻也跟著跑過去,果真見著有一連串零星的血花,從雪地裡一直蔓延到懸崖邊上,然後消失不見。
「這……這……」周石慌了神,「莫非……莫非少爺他……」
呼延元宸定了定神,道了一句:「先別慌。」然後蹲下身去,抓了一些被血染紅的雪塊,先是放到鼻下聞了聞,然後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這不是人血。」他起身斬釘截鐵道:「人血不會如此腥臭,這是狼血!」
對於狼血,呼延元宸再熟悉不過了,大夏以隼鳥和蒼狼為圖騰,呼延元宸早在成人禮上就親手殺死過不下一隻野狼,對於狼血十分熟悉,絕對不會辨認錯。
「狼血?」周石的表情卻沒有因此而變好,反而更加難看道:「狼血……這裡怎麼會有狼血,也沒有找到少爺,莫非少爺……」
「莫要亂猜,這裡只有這樣一點血跡,根本什麼問題都證明不了。」呼延元宸按捺住心底的慌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趨於平穩,「阿淵束髮的玉筒落在這裡,人卻不在,這裡似乎有打鬥的痕跡,一路蔓延到懸崖邊上,再加上這些斷在懸崖邊的血跡……」呼延元宸就算心裡極其不願意承認,還是用低沉的嗓音說出自己的猜測,「或許阿淵是受到了野狼的襲擊,打鬥中,失足與那頭狼一起墜入了峽谷。」
「以這周圍的狀況來瞧也只有這種可能了。」閆非也附和道:「只是這峽谷這樣深,如果寧公子真的掉下去了,這該如何是好,不如屬下去周圍找找看有沒有能繞到峽谷底部的路。」
「不用費這個功夫了。」呼延元宸搖搖頭,表情嚴肅道:「這峽谷名喚一線天,是涼山中的一處絕地,根本沒有下去的路。」
「那該如何做。」閆非愁得抓了抓腦袋,「這出來得倉促,又沒帶繩子,而且這峽谷這樣深,就算帶了繩子,只怕也不夠長……少主你要做什麼!」在閆非驚訝的眼神裡,呼延元宸忽然脫下了身後的披風,直挺挺地站到了懸崖邊上。
「周石,你立刻回城,通知趙沫將軍這裡的情形,至於閆非你,順著這峽谷好好找找,也許能找到一條下谷的路也說不定,若是實在沒有路,也不要莽撞跟過來,直接回城去等我回來吧,若是三日後我還未回來,那麼便不用等了。」呼延元宸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間拔出一柄隨身的短劍,忽然對著眼前深幽的峽谷縱身一躍。
「少主!」閆非嚇了一跳,急忙撲倒懸崖邊上,眼見呼延元宸將手裡的短劍牢牢插入懸崖邊的峭壁裡,帶著一溜煙的火星朝峽谷底部滑去,等已經接進下邊湍急的河水時,他手腕用力,硬生生用短劍卡住了下墜的身形,朝上邊揮揮手,示意閆非自己沒事,然後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了河水裡。
閆非呆呆地看著呼延元宸的身影消失在了水面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少主突然就弄這麼一出,他要如何回驛館去向其他人交代?
※※※
「妖怪!妖怪!燒死他!燒死他!」
「這樣的妖怪竟然能混入京城來,實在駭人聽聞,睿王和王妃能大義滅親,為民除害,當真是功德一件啊!」
「點火!」
灼熱的火苗從身下躥升而起,燒灼的疼痛感讓人幾欲求死,寧淵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肉在火苗的舔舐下從身體上剝離開,想要慘叫,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後,他一面用力喘著氣,一面睜開了眼睛。
有那麼一剎那,寧淵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過了好半天才恢復清明。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盯著頭頂上方用青竹搭成的屋頂,一時有些沒弄清楚眼下的狀況。
他難道不是應該死了嗎,被灌了毒藥,又從那麼高的懸崖上跌下來……對了,他想起來在從懸崖上跌下來之前,那位齊公公好像對他說了什麼話,又塞了一顆藥丸給他服下,但當時他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自然也沒聽清他到底說了什麼,再後來他好像被某個東西撞上,就從懸崖上掉了下去,身子入水的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快要被凍死了,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吱呀」一聲,寧淵正在思考著自己的處境,耳邊卻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他側眼望過去,同樣是用青竹製成的房門被人從外邊推開,走進來以為鬚髮皆白,穿著麻布衫的老者,老者手裡端著個冒著熱氣的砂鍋,陣陣米香從那鍋裡傳來,似乎是剛煮好的米湯。
聞著那味道,寧淵才感覺到一陣排山倒海的飢餓感和虛弱感接踵而來,像是好幾天都沒吃過飯了一般,老者將米湯又倒進一個瓷碗裡,走到床邊,看樣子是想喂寧淵吃東西,不過當他一雙眼睛和寧淵四目相對時,顯然愣了一愣。
「哎喲!」他驚喜地道了一聲:「小夥子終於醒啦!」
「你是……」寧淵將嘴唇張開一條縫,剛吐出兩個沙啞地不行的字,老者卻轉身走了出去,邊走還邊吆喝,「嘿大個子,小夥子醒過來啦!……發什麼呆啊,難道我還會誆你不成!快些將斧子丟了,居然還有心情劈柴禾……哎喲!」
老者像被踩了腳一般發出聲痛叫,隨機罵罵咧咧的好幾句,不過那些聲音都被一個急速靠近的腳步聲給徹底蓋過去了,接著那扇竹門用比剛才不知道大了多少的力氣猛地推開,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幾乎就要擋住了所有從門外落進來的光線。
因為逆著光,寧淵看不清那人的臉,不過卻能辨認出輪廓,他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呼延……」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人就猛地衝到了床邊,接著把他整個人從床上撈起來,緊緊地包進懷裡。
熟悉的體溫,和身上特有的味道,即便依舊沒有看見臉,寧淵也能料定此人必定是呼延元宸無疑,他還來不及奇怪為何呼延元宸也會出現在這裡,男人寬闊的脊背,卻沒來由地輕微顫抖起來。
「阿淵……你終於醒了……」呼延元宸聲音沙啞,也在微微抖著,「已經一個月了,若你再不醒來,我當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一……個月?」寧淵呆呆地重複了一句,呼延元宸雖然激動,可顯然體諒寧淵虛弱,並未抱得太緊,他動了動身子,終於從他懷裡擠出來,呼延元宸身上只穿了一件十分簡陋的短褂,估計是方才在劈柴的緣故,雙臂上蓋了一層細汗,看上去很有光澤,臉上的鬍子想必有段時間未打理了,冒了一大圈胡茬出來,卻不難看,配合著左臉上那道疤,更加有一種奇異的野性美。
「可不是嗎,小夥子你昏了整整一個月,這個大個子就在我這裡賴了一個月,你要是再不醒來,我瞧著他沒準會給急死。」老者也跟在後邊走進來了,用近乎調侃的語氣道。
「我難道沒死嗎。」寧淵盯著呼延元宸有些發紅的眼睛,心中雖然震動,可更多的是疑惑,「我不是……」
「按照常理來說,服了那般烈性的毒藥,早就該十死無生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這小子天生運氣好,體質特異不說,骨子裡竟然還藏著一縷陰毒,那毒藥喝下去,被陰毒所阻,才沒有徹底要你的命,加上後來又有人喂你服下了解藥,不然你早該到閻王爺跟前報到去了。」又有一道聲音跟在那老者身後從門外傳來,寧淵扭頭去看,見著外邊又走進來一個中年人,中年人身形消瘦,面白無鬚,穿著的還是大街小巷裡十分常見的算命先生的服飾,胸口碩大的太極雙魚圖上邊還打了個補丁。
可寧淵在看見那中年人的一剎那,卻彷彿被雷擊一般呆在了原地。
「玉竹先生!」
玉竹先生其人,說起來還是寧淵的老相識,確切點說,是上一世的老相識。
這人的身份不過是個江湖術士,但在寧淵眼裡,他的地位卻要比普通江湖術士神秘得多,就在上一世,寧淵因為自己無論如何都修煉不成任何一種內功,正百思不得其解時,一次偶然的機會巧遇這位玉竹先生,也是這位玉竹先生一眼就看出了寧淵異於常人的體質,告訴他有關陰脈陽脈的秘密,並且也警告過他,他極有可能會因此送命。
後來,寧淵曾想再向這位先生打聽有關自己特殊體質更多的內容,與可否有改變的方法,這位先生卻不知所蹤,再也不得相見。
不料這一世卻能再遇到。
「奇了,頭一次見到你這小子時,我雖然明知道你我二人從未見過,卻也覺得眼熟,現下你也認得我,這是個什麼道理?」玉竹先生摸著自己的下巴,顯然對寧淵能叫出他名字這件事十分驚奇,片刻之後,他搖搖頭,對身邊那老者道:「也罷,我便是測算過了他會在今日醒來,便來這裡瞧上一瞧,既醒了,便按照我給他開的那方子,一天服藥三次,連服一個月,方才能將體內的殘毒排乾淨。」
說罷,又瞧了寧淵一眼,居然就轉身出了門,當然在出門之前,也沒忘記順手拎上擺在牆角的一個小酒壺。
老者見狀,喝了一聲「又偷我的酒」,迅速罵罵咧咧追上去了。
到這時,屋子裡才重新安靜下來,寧淵愣了一會,才向呼延元宸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呼延元宸端過了老者留在屋裡的那碗米湯,用小勺一勺一勺舀著,吹吹冷,溫柔地遞到寧淵唇邊道:「先吃些東西,你邊吃,我慢慢邊跟你說。」
寧淵乖乖張嘴,清淡中一股氤氳的米香溢滿了口腔,呼延元宸用指腹擦了擦寧淵嘴角流出來的米湯,才緩緩開口道:「事情得從一個月前說起。」
那一日,呼延元宸為了尋找寧淵的蹤跡,跟著跳入了峽谷下冰冷的河水裡,也不知往前游了多久,可除了兩岸的懸崖峭壁外,什麼都沒有,而天色也幾乎已經黑盡了,就在呼延元宸準備放棄,想找個地方上岸,再順著懸崖爬上去時,忽然瞧見不遠處竟然有類似燈籠的火光。
在好奇心之下,他朝那火光游去,便遇見了之前出現在房間中的那名老者,彼時老者正拿著個竹樓在水裡撈魚,突然從水裡冒出來的人顯然嚇了他一條,不過在他聽見呼延元宸的來意之後,便對他招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來。
老者的背後居然是一處山洞,呼延元宸跟著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眼前豁然開朗,他們到了一個群山環抱的山谷之中,而被老者從水裡撈起來的寧淵,就安置在不遠處的篝火旁睡著。
「我也只知道那老先生姓陳,他隱居在此處有些年頭了,那位玉竹先生是這位陳老的舊友,偶爾會來找他喝酒,因為你中了毒,即便服瞭解藥,可在冷水裡泡久了身子虛弱,當晚就發起了燒,陳老便找來玉竹先生給你醫治,而我用雪裡紅將消息通知給閆非後,也央求陳老留了下來陪你。」
等呼延元宸說完,寧淵一碗米湯也喝完了,呼延元宸立刻又拿出一塊方巾來替他擦了嘴。
大概瞭解到事情到底如何後,寧淵還想問兩句,可一陣睏意又緊跟著襲來,呼延元宸彷彿看出來一般扶著他躺下,替他蓋好被子,「你身體未癒,還是應當多加休息,當下還是養精神要緊。」
寧淵就又這般在床上躺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時候,才攢夠了力氣下床,而玉竹先生也再度來了,給寧淵診了脈,又在他正吃的排毒方子裡加了幾味藥材,告誡他一定要再修養一個月才能徹底恢復。
寧淵不知道這處山谷是哪裡,只知道是在涼山的某個地方,而陳老顯然是這篇山谷唯一的主人,這裡除了三間用來住人的竹屋外,其餘的便是菜地與藥材田,平日裡都是陳老一個人在打理,不過自從呼延元宸來了之後,這裡的苦力便換了個人。
想來陳老是覺得,寧淵是他主動撿回來的,白吃白喝不打緊,可呼延元宸是自己湊上來的,卻不能讓他吃了乾飯去,反正那樣孔武有力的小夥子也不稀罕一點力氣,於是這谷裡上下的雜活,從跳水劈柴到喂雞趕鴨,便全由呼延元宸包了。
寧淵每天喝完玉竹先生開的那三貼藥之後,無事可做時也想幫幫忙,可呼延元宸死活不讓他插手,好像寧淵現在做點雜活就能給他的身體造成什麼傷害一般,儘管能感覺到對方的體貼,寧淵還是不禁莞爾,因此在那些閒得無聊的日子裡,寧淵除了用雪裡紅和唐氏等人通信,讓他們不要掛心自己,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懶洋洋地抱著毛團,靠在呼延元宸專門做給他的躺椅上曬太陽。
毛團是一隻剛剛滿月的小狼崽,渾身雪白,聽陳老說,那天他隨著河水一起飄來,之所以沒有沉下去淹死,是以為一隻死去的母狼在下邊墊著他,而毛團就是從那隻母狼屍首裡爬出來的遺腹子,原本因為胎中不足,冬日裡天氣又冷,狼崽出來沒多久就斷氣了,陳老原本想挖個坑給埋掉,但沒想到一直擺在寧淵身邊的小狼崽,不知是不是受了寧淵體溫影響的關係,竟然又漸漸有了心跳,奇蹟般的活了下來。
如今這狼崽顯然是將寧淵當成它的娘了,總喜歡粘著他,比狗還愛撒嬌,呼延元宸說渾身雪白的狼少見,搞不好是什麼異種,因為是公狼,還給它取了個挺威武的名字叫雪牙,不過因為狼崽軟糯糯的模樣,寧淵還是喜歡管它叫毛團。
日子就這般又過了一個月,期間玉竹先生來了三次,最後一次單獨在屋子裡替他診完脈,玉竹先生點點頭道:「也不枉費了那些珍稀藥材,毒總算是排乾淨了,我一直好奇卻未曾問你,你身中之毒當真奇特,若非已經服過解藥,恐怕以我的醫術也回天乏術,你可知你服的是什麼毒藥?」
寧淵搖搖頭,「我只能說這是一種皇宮內的秘製毒藥,其餘的我也不知,這些日子多謝先生了。」
「好吧,既然與皇宮有關,我這樣的山野人士也不好多問,只是……」玉竹先生重新將手收回袖袍裡,「只是我瞧著你的面相當真奇特,不知從前可否有人同你說過,你的身上懷有死氣?」
寧淵心裡咯登一下,莫名想到了許久之前,在江州城外玉靈山的靈虛寺中,靈虛尊者對他說過的那番話。
「先生你說,死氣?」他有些忐忑地重複了一句。
「之前瞧見你身上有死氣,我原以為是你身中奇毒,險些入了鬼門關,身上才帶著死氣,如今你體內毒素盡消,這死氣卻依舊凝而不散,不得不讓我懷疑你身上是否從前就帶有死氣。」玉竹先生頓了頓,「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否讓我給你算上一卦。」
寧淵一伸手,示意無妨,玉竹先生便從袖袍裡掏出一摞用紅繩穿著的銅錢,左手掐了個印決,右手將銅錢在桌上一溜煙抹開,然後再用力往桌上一拍,銅錢立刻騰空而起,再叮叮噹噹落回桌面,變成了與方才完全不同的凌亂模樣。
玉竹先生不停掐指算著,片刻之後,他忽然露出十分驚訝甚至有些恐懼的表情,怔怔望著寧淵道:「這怎麼可能,卦象顯示你竟然是個死人!?」
又是一模一樣的話。
當初聽見這話從靈虛尊者嘴裡說出來時,寧淵也曾驚訝和詫異過,但是卻沒有當做一回事,畢竟他至今還活得好好的,所謂死氣之說這類玄之又玄的東西,大多也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他並未放在心上。
可同樣的話如今又從玉竹先生的嘴裡說了出來,這卻不得不讓寧淵開始思慮了。
玉竹先生表面看上去沒有靈虛尊者那般仙風道骨,但因為上一世其對於寧淵的命運一語成讖的關係,寧淵還是信他的,不禁問道:「先生可否解釋得詳細些,從前也有一位高僧替我批過命,他說我本該已死,卻依舊活在世上,所以命理線中出現了一處斷點,而且我此生會遇一大劫,那劫數,是否就是這次之劫?」
「這些事情我不敢下斷言,我只能說,你活著,卻是已經踏過了黃泉之人,好比人站在生死線上,一腳踏入陰間,一腳依舊留在陽間,這樣的情形當真奇特,我估摸著那位高僧所言的大劫,應當是你另一隻留在陽間的腳也跟著踏入陰間之時,但到底是不是這一次的劫數,我一個江湖方士,卻也不好說。」玉竹先生想了想,接著道:「可若你往後真碰上了什麼大劫,既能說是劫數,但也可說是轉機,倘若那劫數既然能讓你留在陽間的腳踏入陰間,同樣也能讓你已經踏入陰間的腳再收回來,不過是看你如何把握這機會而已。」
「多謝先生。」寧淵雖然聽得雲裡霧裡,可這些日子也多虧玉竹先生診治方能痊癒,還是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
寧淵已經在這山谷裡休養了兩個月,如今身子漸好,便也該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了,陳老滿臉慼慼然,好像很捨不得他們一般,給他們指了出路,又囑咐他們得空了一定要回來瞧瞧他這個老頭,畢竟他一個老人家住在這等僻靜的地方,像呼延元宸這般便宜還任勞任怨的苦力可不好找。
離開之前,陳老與玉竹先生送他們二人到谷口,陳老從身上翻了翻,掏出一塊玉珮來送給寧淵,道:「這是老人家我年輕時從廟裡求來的,不值錢,如今我這個年紀也用不上了,索性送給你吧,能保平安。」
陳老說得沒錯,那玉珮的確是最次等的毛玉,雕工也十分粗陋,而且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老舊得很,但寧淵卻不注重這些,而是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別在了腰間。
從這處山谷出去,除了來時那一條連接峽谷的山洞隧道外,還有另一條十分隱蔽的山路,加之路口又有藤蔓擋著,所以幾乎沒有人發現,也成全了陳老悠閒的生活,寧淵與呼延元宸繞著山道小徑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繞出了涼山,來到山外的一處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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