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韜被寧淵這番話激得腦門心直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了。
他是武將,自然知道儒林館的那群儒生們有多難應付,更別提儒林館大提學許敬安和翰林院大學士高郁又是朝廷裡出了名的清流,慣會管別人的閒事,寧淵如果真鬧到那種地方去,事情弄大起來,將會極為不好收場——去年便是有個武將仗著軍功,喝醉酒毆打了一名舉人,結果弄得儒林館的儒生們全體出動,在皇宮門前靜坐請命,硬逼著皇帝將那武將降了一級官職,並且責令他向那名舉人道歉,事情才平息下去。
連軍功在身的朝廷命官都是這個下場,林沖這個什麼頭銜都沒有的黃毛小子又怎麼可能討得了好,就算不被流放,挨一頓板子也是絕對跑不了的!
「怎麼,韓統領還是不願意嗎。」寧淵見韓韜一言不發,眉毛又揚起了一分,問道。
「寧公子既然已經是舉人了,一定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嗎。」韓韜想了想,才道:「這孩子的確是疏於管教,我可以代他向寧公子道歉,但若是送去治罪,只怕太過了些,寧公子即便是看在大家曾親戚一場的份上,便大人大量,饒他一回。」
韓韜實在是難有低聲下氣的時候,旁邊的林沖聽見了,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因為自己舅舅的關係,連京中不少的官員子弟都要來巴結他,眼前的寧淵怎麼瞧都是個窮書生罷了,舉人又如何,他表姐還是太后身邊的紅人呢!何況方才寧淵居然指桑罵槐地說他是地痞流氓,林沖是再也忍不了了,出言道:「姐夫,這傢伙要鬧就讓他鬧去好了,難不成咱麼還怕……」
「你閉嘴!」韓韜正壓著脾氣,林沖這沒頭沒腦地一撞上來,他不禁轉頭怒吼了一句,林沖被韓韜吼得一怔,兩隻眼睛立刻就紅了,嘴唇扁扁地不說話。
「罷了,韓統領說得對,大家到底也親戚一場,鬧得太難看了也不好。」寧淵似乎十分體諒地點了點頭,「你們便賠給我二百兩銀子,拿來當車伕的醫藥錢,此事我就當沒發生過好了。」
韓韜一怔,二百兩,當真是獅子大開口,不過比起其他的,賠錢是最客氣的一種方式了,因此韓韜也沒猶豫,立刻讓人去了銀票來,然後拽著依舊一臉委屈的林沖走得乾乾淨淨。
寧淵也不吝嗇,直接塞了一百兩給車伕,才重新回到車上。車伕被甩了一鞭子本疼得難受,怎料居然被這樣大一筆錢砸中,當即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連疼都忘了。
等他們的兩輛馬車也離開後,那些圍觀的百姓們卻沒有立刻散去,而是津津樂道地在討論方才發生的事。寧淵也許還不知道,因為給了林沖這個紈褲子弟一個下馬威,卻讓他的名字在來到華京的第一天,就隱隱在老百姓中傳開了。
韓韜一路將林沖拎回了家,他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子,不然今日惹到一個寧淵都已經那般麻煩了,他日若是再惹上一些更了不得的傢伙,那豈不是要連累整個門楣都一同遭殃。
只是他剛入了正廳,就見著自己的妻子龐春燕正同一個模樣靚麗的少女互相喝著茶說著話,那少女衣著華貴無匹,打扮得比名門千金都要更勝幾分,髮髻間還插著只有皇室女子才有資格佩戴的鳳凰步搖,一顰一笑間步搖跟著晃動,珠光璀璨得很。
龐秋水難得有一日不用進宮侍奉太后,得了空閒,便來了統領府找自己的胞姐說話,二人正聊得開心,忽然見韓韜怒氣衝衝地拎著林衝進來了,而林沖憋著嘴,含著淚,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瞧得龐秋水很是疑惑,不禁道:「姐夫,這是怎麼回事,沖兒怎麼了?」
瞧見龐秋水也在,林沖原本憋著的情緒好像再也壓不住般,一把掙開韓韜的箝制,撲倒龐秋水身邊,委屈道:「二姐,今天姐夫居然幫著外人來欺負我,沖兒委屈死了,你可得幫沖兒做主!」
龐秋水輕拍著林沖的背,水汪汪的眼睛轉而望向龐春燕,龐春燕瞭然般,上前扶著韓韜的胳膊,一面幫他拍背順氣,一面扶著他坐下,關心道:「夫君,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你們這個寶貝弟弟今日險些闖下大禍了!」龐春燕這般溫柔地待自己,韓韜有火氣一時也不好發作,只能壓著聲音道:「你們要是再不好好管管,由著他這樣下去,來日惹上殺身之禍只怕都是輕的!」
「竟這般嚴重?」龐春燕與龐秋水對視一眼,最後二人又將目光落到林沖身上,龐秋水道:「好弟弟,你跟二表姐說,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林沖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當下便添油加醋地說了起來,不光將寧淵說成了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還將自己形容成了遭受迫害的小綿羊,聽得在一邊的韓韜火氣更勝,當即打斷他道:「簡直是胡扯,如果不是你騎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還胡亂用鞭子打人,會鬧出這等事?」
「我打他又怎麼了?我們這樣身份的人,教訓幾個賤民,有什麼錯?」林沖依舊死性不改,仗著有兩個姐姐撐腰,同韓韜頂起了嘴。
「可他不是賤民,他不光是江州武安伯府的出身,如今還是名冊入了儒林館的舉人,你知曉事情要是鬧大了,儒林館那幫閒得發慌的儒生們又跑到宮門口去靜坐請旨降罪於你,我看你要怎麼收場!」
「武安伯府?」聽到這一句,龐秋水忽然眼珠子一轉,「那個武安伯府,莫非就是姐夫你前妻的娘家,所以今天同沖兒起糾葛的那人,便是你從前的內弟?」
龐秋水這一說,韓韜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半晌才道一聲:「是又如何。」
「姐夫,這便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都不該唸著舊情,而幫外人來責罵你現在的親人呀。」龐秋水臉色有些不好看,「你看沖兒委屈的,我看了真是心疼。」
「我責罵他?我分明是在救他!」韓韜被龐秋水說得氣不打一處來,就連龐春燕也道:「秋水你說什麼呢,夫君分明是幫理不幫親,今日之事橫豎是沖兒先有錯,夫君未免事情鬧大才不得不如此,你怎麼能責怪夫君偏幫外人呢?」
龐春燕這話說得韓韜心中一暖,同寧蕊兒的刁鑽刻薄相比,龐春燕當真是要好得太多了,不光溫柔知禮,還很能體察自己的心意,如今在親妹妹面前都幫著自己說話,當真是有妻如此,夫復何求,一時對林沖也沒那麼生氣了,只搖頭道:「也罷,今日之事我已經給解決了,不過沖兒這般下去決計不行,你們到底是他的姐姐,你們便看著辦吧,我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了。」說罷,他粗粗地喝了一口茶水,便起身出了正廳。
可韓韜前腳剛出門,後腳龐春燕的臉就立刻冷了下來,只靜靜地坐著不說話,片刻之後才對龐秋水道:「秋水,你瞧他像不像是依舊唸著寧家那邊的人?」
龐秋水也收起了方才對韓韜嗔怪時的表情,微笑道:「此事我一時看不出,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姐姐也不必在意,你嫁過來這些時日,咱們一貫是我唱白臉,你唱紅臉,不也是將姐夫的心抓得死死的嗎,你又擔心那麼多做什麼。」
龐春燕點頭道:「也對,如今寧家早已成了破落戶,只是方才聽沖兒所言,一個破落戶出來的小子,以為中了個舉人,便敢騎在咱們頭上撒野,實在是太放肆了,總要懲治一番,給他點顏色瞧瞧才好。」
「姐姐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龐秋水附和道,「以咱們家如今的身份,如果嚥下了這口氣,被別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尤其是現下父親官運亨通,我又在太后跟前得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看我們栽跟頭呢。」
旁邊的林沖眼睛一亮,「姐姐要替我出氣嗎?」
「不是替你出氣,是替咱們龐家出氣。」龐春燕在林沖臉上拍了拍,又對龐秋水道:「只是我夫君也沒說錯,衝撞沖兒的那小子如果是個舉人,卻又不太好辦,你可有什麼法子?」
「姐姐放心,你照顧姐夫就好,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好了。」龐秋水狡黠一笑,似乎很是信心十足。
第二日,龐秋水依照慣例進宮,在太后殿裡服侍太后用過早茶,又陪太后閒聊了一番後,又繞道去了一趟勤政殿,帶著兩個宮女在大殿的台階下候著。
隨著三聲下朝的鼓聲,一眾著朝服的官員依次從大殿裡退了出來,龐秋水急忙低頭行禮,待最先出來的一群高官大員走得差不多之後,她眼角迅速瞟到一個高挑的身影,急忙輕聲喚道:「宋公子。」
宋濂原本正在同禮部侍郎江大人說話,忽然聽見一道甜甜的聲音喚自己,立刻精神一震,轉頭看到不遠處的宮裝麗人,忙辭了江大人,快比走到龐秋水身邊,微笑道:「龐小姐叫我?」
「叨擾宋公子了。」龐秋水臉頰帶著一陣淺紅,屈膝福利,聲音甜得猶如一汪化開的水,「今日太后娘娘要留我在宮裡用午膳,現下有幾分空閒,不知有沒有那個薄面,能邀宋公子去御花園裡坐坐。」
「自然無不可。」瞧著龐秋水嬌羞的模樣,宋濂也覺得心都要酥了,答應都來不及,哪裡還有拒絕的道理。
龐秋水時常出入宮闈,是太后跟前的紅人,又因長得漂亮,即便沒有什麼封誥在身,也博得了華京中不少青年才俊的愛慕,其中便有這位儒林館的掌院宋濂。
為了追求龐秋水,宋濂曾經下過好一番狠功夫,光是紓解情意的文章就寫了不知凡幾,自問要比其他追求龐秋水的貴公子們送的金銀玉器之物要風雅得多,可龐秋水對他依舊是那副若即若離的態度,現下龐秋水居然主動相邀,看模樣還是特地在朝堂前等著自己,不禁讓他心花怒放,護花使者一般陪著龐秋水來了御花園。
御花園裡花團錦簇,兩人一路走一路聊,終於走得累了,要入涼亭坐下休息的時候,宋濂忽然聽見龐秋水嘆了一口氣。
那聲音淒婉,聽得宋濂一陣不忍,急道:「龐小姐為何嘆氣,可是宋某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沒有,同宋公子無關。」龐春燕掏出一方錦帕來擦了擦眼角,「不過是見著宋公子,忽然想起家中弟弟昨日被一名外地來的舉人欺辱之事,有些意難平罷了。」
「竟有這等事?」宋濂一愣,「即為舉人,當以讀書為己任,如何能做出欺辱別人的勾當,當真是有辱斯文,我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斷不能坐視不理,事情到底如何,龐小姐能否與我細說一番?」
龐秋水心道機會來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將林沖與寧淵之事說了一遍,不過在她嘴裡,林沖變成了一個騎著馬不小心衝撞了別人的馬車,卻被馬車眾人以舉人身份威脅漫天要價勒索大比銀錢的憨厚小子。
「竟然仗著舉人身份訛詐,當真是豈有此理!」宋濂聽得義憤填膺,當即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此等無賴,我儒林館如何容得下他,定要上奏大提學,將他從舉人名冊中除名才好!」
「宋公子這樣,倒弄得我好想是故意來找你告狀的了。」看見宋濂的模樣,龐秋水急忙安撫道:「此事已經過去了,我也想息事寧人不再去計較,宋公子即便是為著我考慮,也不要太去為難人家,寒窗苦讀不容易,興許對方也只是一時誤入歧途,宋公子若是有心的話,幫著提點二句便成了。」
「龐小姐如此之理,也希望那小子能夠感恩。」宋濂雖然嘴上這般說,可心裡卻已經暗自起了打算,竟然有人惹得龐小姐不快,那邊真是同他宋濂過不去。
寧淵在客棧裡住了兩日,便在城西尋到了一處宅子,因城西那地方大多聚集著平民,宅子相對來說要便宜些,即便不寬敞,不過住著他們一家倒也綽綽有餘了,將家安在這裡寧淵還有另一重的考慮,住得離城東的那些達官貴人遠一些,也能躲過不少煩心事。
剛進城就遭遇了林沖那一茬,已經讓寧淵十分明白,華京中不是你不去招惹別人,不代表別人不會來招惹你,要想安心度日,就得學會遠離是非。
搬好家那一日,寧淵安頓好事務,便出門逛了逛,不自覺走到呼延元宸曾經的質子府附近,那處宅子已經被改建成了惠民屬,一名穿著青色官府的官員坐在門口,一面在身前的小幾上做著登記,一面給面前排隊的老人們分發米糧,寧淵在不遠處看了好一會才離開。
為什麼會特地到這裡來,寧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他分明知道呼延元宸已經不在這裡,可潛意識裡還是覺得,如果到這來,也許能見到那個人也說不定。
他不覺得這樣的心緒是想念,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工夫擁有空閒去想念什麼,或許他只是有些累了,或者……有些寂寞而已。
儒林館是統管全國舉人的地方,最高長官為大提學,與翰林院大學士同級,下設兩名副提學,每年秋闈後,為了準備第二年的春闈,全國各地的舉人都會陸續來到京中,將名冊登記到儒林館,平日裡也大都會來儒林館相互研討學問,以求精進,同時拜讀儒林館收藏的各類經卷典籍,好在春闈時能金榜題名,進士及第,混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
只是每年春闈能提中進士的舉人很少,年復一年下來,儒林館在冊的舉人就累積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數字,日子久了,一些覺得自己考中進士無望之人,會主動返鄉,但大多數人還是留了下來,頗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氣魄,甚至熬到了花甲之齡,依舊在這耗著,因此不難在儒林館中看到許多白髮蒼蒼的老人和年輕學生們互相爭論的畫面,場面頗為喜感。
將安居的事情打理好後,寧淵便照例帶著自己的名冊來到儒林館登記,負責領路的僕役帶他穿過長長的迴廊,來到大提學的房門外,扣了扣門,得到答覆後,將門推開。
屋子裡有兩個人,坐在桌台後邊的老人模樣瞧上去十分嚴厲,蓄著長長的白鬚;而桌前站著的青年則十分清俊,身材欣長,風骨卓著,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書卷氣。二人都身著官服,看樣子應當都是儒林館裡的官員。
僕役打開門就躬身推了下去,寧淵理了理一擺,上前對著桌案後的老人行禮道:「江州府亞元寧淵拜見大提學。」說完,恭敬地呈上了自己的名冊與公文。
聽見他的名字後,屋內兩人都動了動容,老人的臉上是驚訝,而青年則多看了寧淵的側臉一眼,目光中竟然帶著一絲鄙夷。
「你便是寧淵?」大提學許敬安看著寧淵道:「我早已聽高郁大人提起過你的名字,能考中亞元,想來學識不虛,高大人眼光不錯。」說到此處,許敬安拿起寧淵的名冊,眉毛一揚,「你已經十七了?秋闈十六歲即可參試,去年你是沒考上嗎。」
「去年因為祖母過世,學生在家守孝一年,未曾參考。」寧淵低眉順眼地答著。
「原來如此。」許敬安點點頭,「我還聽聞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謝長卿是個不世出的怪才,聽說他人也到了,只是我還來不及見上一面,江州府今年是出了兩個人才啊,只怕高郁那小子尾巴又要翹到天上去了!」
許敬安和高郁把持著儒林館和翰林院,等於是大周全朝讀書人的領袖,平日裡除了互相攀比,倒也是兩個老損友。
「你是第一次來儒林館,想必許多地方都不熟悉,你旁邊這位是儒林館的掌院宋濂,也是去年皇上御筆親提的探花郎,他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了兩年,細算起來也是你的師兄,便由他領著你在館內逛逛吧。」許敬安指了指寧淵身邊的青年。
「宋師兄。」寧淵側過身,又行了一禮。
宋濂斜斜地打量了寧淵一通,心道這人長得眉清目秀,也懂的禮數,如果不是龐小姐先提點了自己,只怕還會被他蒙了過去,以為是個知書達理的傢伙,原本自己還在想著怎麼幫龐小姐出這口氣,不料正主轉天就送上門來了,當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宋濂心裡這般想著,面上卻十分大度地堆著笑,「寧公子見笑,你我同為儒生,不用這般客氣。」
許敬安見他二人已經打過招呼,便揮了揮手道:「我還有摺子要寫,你們先行退下吧,寧淵,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皆可向宋掌院請教。」
二人依次退出屋子後,宋濂也不客氣,立刻帶著寧淵在儒林館內轉起圈來。
「這裡是靜思堂,供儒生們靜心作文章的地方,那是藏書閣,裡邊的書籍可以隨意取閱,只是一天不得超過三冊,後邊是飯堂,每個舉人都可以在飯點領到飯食,銀子由朝廷下發所以不用自己花錢,再往前走便是講學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有翰林院的學士大人前來講學,平日裡也有不少人在那裡互相研究學問,那裡也是舉人們最愛去的地方。」說完,二人已經繞到了講學場的邊上,這真的是一處極為寬敞的院子,地面鋪著成塊成塊的方形石板,一塊石板剛好夠一個人盤膝而坐,而此時,講學場上正聚集著一群人,好像為著什麼事情正吵得火熱。
二人走過去,見爭論得最厲害的是一個白面書生和一個高大壯漢,似乎是在爭著什麼名額的問題,寧淵側耳聽了一會,便聽出了來龍去脈。
儒林館中每隔三個月便會舉行一次文試,算是舉人之間的小考,題目由皇帝親自來出,每次文試奪得前三甲的人除了賞賜,奪得魁首的人更有機會得到皇帝賜宴,不光能一窺天顏,甚至還能和皇上說上話。
這樣的機會對於這些尚是舉人的書生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入宮面見聖上,一旦自己在皇帝眼裡留下了好印象,等於是距離飛黃騰達更近了一步,更有甚者,如果有舉人能連續三次在文試上奪魁,便可不必參加春闈,而直接由皇帝點名為進士,受封官職,大為長臉。
那個同壯漢爭得面紅耳赤的白面書生,名叫張唯,已經連續兩次在文試上得了魁首,可惜就在幾天前的第三次文試上,卻被人挫敗,只拿了個第二,眼看著就要一步登天的當兒,卻這樣被刷了下來,換成誰都不會好過,於是張唯就在同自己走得近的幾個書生面前發了發牢騷,可這幾聲牢騷卻被路過此地的趙源,也就是那壯漢聽去了。
張唯是儒林館裡有些名聲的才子,而趙源,雖說也是舉人,卻是屠戶家庭出身,張唯看不慣趙源的粗俗,而趙源也看不慣張唯的狂傲,二人原本就十分不對盤,因此趙源就出言譏諷了那張唯兩句,就像是在燒熱的油裡澆了一瓢涼水,嘩啦一下炸開了鍋。
期初還只是兩人互掐,後來鬧得大了,竟成了書香世家一派和鄉野出身一派的互掐,才鬧成了現下這般狀況。
宋濂身為掌院,對這樣的情形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立刻上前喝道:「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見宋濂忽然出現,原本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立刻分開了,恭敬地向他行禮,只不過互相依舊大眼瞪小眼。儒林館大提學和副提學平日裡忙著做學問,館內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都是宋濂這個掌院在打理,因此這些舉人大都不敢得罪他。
「宋師兄,既然你來了,我們便請你評評理。」趙源將頭抬起來道:「這張唯,文才比不過謝長卿,輸了也就罷了,竟然還在背後嚼人家的舌根,做足了婆娘一般的小家子氣,當真是丟我們讀書人的臉。」
張唯想不到趙源居然先告起狀來,立刻反唇相譏道:「做學問便是要有能言敢辯的態度,何況那謝長卿不過投機取巧罷了,誰不知道二皇子殿下對他頗為眷顧,此次文試到底公不公平,還有待商榷!」
趙源笑了兩聲:「哈哈,你嫉妒便嫉妒,人家能討二皇子殿下的喜歡,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不然人家二皇子殿下怎麼不眷顧眷顧你?」
「你……」
「夠了!」宋濂板著一張臉對張唯道:「你若是質疑文試的公平性,可以去找大提學大人理論,在下邊無事生非,是個什麼道理?」說罷,他又轉向趙源,「別人張唯多少有些學問,你呢,入儒林館也有好些念頭了,你哪次文試入了前五十,不去鑽研學問,也跟著無風起浪,當真閒得發慌不成!」
兩人被宋濂說得都是頭埋得低低的,終於是不再敢爭辯,至於那些跟著他們起鬨的人,大多數本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現下也都是安安靜靜。宋濂喝完了這一串,才像是舒了口氣,一拂袖道:「此番我真是要介紹一位新同僚給你們認識,不想卻遭別人看了好大一通笑話,也不嫌丟人!」
說罷,他側過身,將身後的寧淵露了出來,介紹道:「這是寧淵,今年江州府的亞元,今日剛報上名冊,往後在儒林館內便是我等的同僚了。」
隨著宋濂的話音,有不少人都抬起臉來朝寧淵打量了片刻,各有各的表情,此時宋濂忽然測過臉,對寧淵道:「對了寧公子,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儒林館內文試得了魁首的,便是你們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謝長卿,此人才學很是了得,寧公子可識得他?」
寧淵看了宋濂一眼,沒有說話。
他可不覺得宋濂這句話是隨口說出來的。
眼前這兩幫人爭得火熱的原因,不外乎是謝長卿奪了張唯的魁首,現下宋濂忽然將這番話說出來,明擺著是想當著眼前這群人的面將他和謝長卿扯上關係。
果然,張唯打量自己的目光立刻變得不善起來。
等於是剛進來就給自己招了個敵人嗎,寧淵表面上看不出,心裡卻在猜測宋濂到底有什麼打算,自己並不記得有做過得罪他的事,他何以這樣同自己過不去?
「並不識得,聽聞那位謝兄很有才華,我也想與其見上一見。」
「怕是你見不了了,那傢伙大清早就被招進了二皇子府,只怕現下正和二殿下飲酒聊天呢!」寧淵話音剛落,張唯陰陽怪氣地撂下這麼一句,似乎不想再呆在這裡一樣,道了一句告辭,便領著一群人走了,另一邊的趙源見沒了對手,也不願在宋濂面前杵著,同樣退走了
「寧兄莫見外,他們現下是心情不好,待下次有機會我可再為你引薦。」宋濂笑得滿目春風,好像壓根就沒有給寧淵下絆子,寧淵點點頭,跟著他繼續朝前走,心裡卻開始悄然思慮了起來。
顯然因為宋濂的一番話,張唯他們已對自己起了惡感,而自己士大夫的出身,顯然在趙源那一幫也討不了好,宋濂不過輕飄飄一句話,卻明擺著讓自己在儒林館的舉人當中變得孤立起來,這人決計是沒安什麼好心,不過自己初來乍到,也不是和他硬碰的時候,便只能見機行事了。
二人又轉了一圈,宋濂還想邀寧淵一同用飯,被寧淵以還有他事為由推辭了,看著寧淵離開的背影,宋濂不禁露出一記冷笑,今日只是開胃菜,往後還有你受的!
寧淵出了儒林館,想了想,並沒有立刻回去,而是乘上馬車,來到了城東一片幽靜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了一方質樸的院門前。
不似其他人家鑲滿了銅釘的大門,眼前的雙開門雖然氣派。卻也只是十分敦實的紅木,上邊牌匾上「高府」兩個大字蒼勁有力。寧淵整了整衣冠,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個布衣老者,他上下打量了寧淵一眼,問道:「你是……」
「麻煩老人家通報高大人一聲,就說江州府寧淵前來拜訪。」一邊說著,寧淵還從袖袍裡取出一支白瓷狼毫筆奉上,那是當初高郁交給寧淵的信物,老者接過狼毫筆一瞧,不敢怠慢,恭敬地讓寧淵稍後,立刻轉身去了。
寧淵在府門口只等了半柱香的時間都不到,便見著老者折返,更加恭敬地對寧淵道:「老爺在正廳候著,公子請。」
高郁為朝中赫赫有名的清流,府邸的結構雖然樸實,卻也處處透著風雅的氣息,就連迴廊的立柱與門楣上,也寫滿了各類的詩詞歌賦,倒也是一種別樣的裝潢。高府不大,繞過前院,便是正廳,格局比起江州寧府來還要小一些。
正廳裡卻有別的客人。
高郁一身便服,模樣與幾年前寧淵初見時並無二致,而他對面坐著的兩個人,卻是讓寧淵不住瞳孔一縮。
坐在上首那個青年,穿著身錦緞白衫,瞧上去沒有什麼花哨的地方,可袖口和領口的位置都描了金線,用來束髮的更是金鑲玉的玉冠,貴氣逼人。坐在下首的也是個青年,模樣二十出頭,藏青色的長衫穿得極為妥帖,面容冷靜嚴肅,只是眉眼間一股傲氣怎麼都藏不住。
二皇子司空曦為什麼會在這裡。寧淵心裡只嘀咕了一句,就擺正臉色,朝高郁拜了下去,「學生拜見高大人。」
「快起來快起來!」高郁見著寧淵,立刻滿臉堆笑,親手將人扶起,不住拍著寧淵的肩道:「老夫當真沒看錯人,聽聞你今年摘了江州府的亞元,果真是少年英才,還在納悶你怎麼遲遲不來見老夫!」
寧淵笑道:「初至華京,有不少需要安頓的地方,方才去儒林館遞了名冊,便立刻過來拜見大人了。」
高郁拍了拍寧淵的肩膀,「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罷了,你卻也長大不少,此番既然來了,老夫也不與你客套,你現下已有了舉人的身份,若還想認老夫為師,老夫這便受了你的拜師茶,收你為關門弟子。」
寧淵倒不知道高郁如此果斷乾脆,臉有些紅,他這次過來便是前來拜師的,畢竟一是高郁曾經有言在先,二是他初來華京人生地不熟,總得先行找個靠山,忙道:「學生唐突了。」說完,便先行跪了下去,此時已有下人捧上了茶水,寧淵接過茶盅,正要奉給高郁,卻遭一聲清朗的聲音打斷了,「且慢。」
出聲的人是司空曦。
寧淵和高郁都側頭去看,聽得司空曦道:「這便是老師先前說過的寧公子嗎,果真是一表人才的模樣,但老師這般唐突地便要將人收為關門弟子,是不是太快了些。」
寧淵大概是猜到了司空曦的意思,其實從剛進門那一刻,看見有別人在時,寧淵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一些想法,他站起身,靜默地退到一邊。
「二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雖然司空曦也是高郁門下的弟子,但礙於對方的身份,一般高郁還是會稱呼他為殿下。
「老師收徒向來十分嚴謹苛刻,寧公子能得老師的喜歡,想來也是他有什麼過人的地方讓老師讚賞。」深秋的天氣裡,司空曦竟然從腰後取出一把摺扇,抖開搖了搖,「可成為老師關門弟子之事,學生卻還是想請老師再斟酌一二,畢竟老師早先便放出了話只會再收一位弟子,京城中想拜入老師門下的人也多如牛毛,如若往後被別人知曉了老師最後收的關門弟子卻是一位名不副實的人,想來不光是對老師,哪怕是對我們這些做師兄的,多少也會有損顏面。」
司空曦身份高貴,說起話來自然也十分露骨,他這分明是在說寧淵沒資格拜在高郁門下,寧淵安靜地站著不說話,活像沒聽到一樣,可高郁臉上卻露出不滿,「二殿下這話時什麼意思,老夫自然是明白寧淵的才華,才會有想收他為弟子的打算,怎麼會有人說他名不副實。」
「寧公子確有才華,可說起來,此次秋闈,他也不過是江州府的亞元吧。」司空曦又抖了抖摺扇,忽然指向身邊坐著的青年,「可我身邊這位,卻是今年江州府的解元謝長卿,此人不光文采出眾,前些天的儒林館文試更是一舉奪得了魁首,今日我帶他來,便是想將他引薦給老師,畢竟若是以才學來論,由謝公子成為老師的關門弟子,才是實至名歸。」
司空曦話音一落,謝長卿也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高郁行了一記大禮。
果然是他?寧淵之前已經隱隱猜出了這人的身份,得到司空曦證實後,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謝長卿身量高挑,一身長衫稱得上樸素,可表情卻也太過肅穆了些,只有在給高郁行禮的時候,才將眉眼之間的狂傲收了回去,露出些微的恭敬。
高郁看了看司空曦,又看了看謝長卿,司空曦進門之後,還未介紹過身邊的人,只道是他一位朋友,想來向高郁請教幾個問題,卻不想他們竟然有拜師的打算,估計是因為寧淵突然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畫,司空曦不得已才將話挑明了說。
謝長卿這個人,對高郁來說雖然不算如雷貫耳,可也是個聽了許多遍的名字了,因為這段時間他的名聲實在是太響,甚至有了「第一舉人」的名號。因為好奇,高郁曾經調看了謝長卿鄉試時的試卷,文章的確出挑,立意也精準,但字裡行間總會透露出一種「捨我其誰」的感覺,見到人之後,高郁更肯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謝長卿很「傲」,坦白說高郁並不喜歡這類感覺,以一個讀書人來講,當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師,學無止境的境界才是大成,他看中寧淵,一個是寧淵的確有才,可另一個卻是因為寧淵足夠謙和,凡事只有先做到不卑不吭,才能做到海納百川,天下經綸萬萬卷,有些傲氣是好,但恃才傲物,又只會變得討嫌。
「謝公子是解元,寧公子只是亞元,兩人相較,老師無論如何,還是將謝公子收為名下最是妥當。」司空曦笑得滿面春風,「當然,老師若是願意,也可以同時將他們二人都收為弟子,可這麼一來便也破了老師的規矩,只怕往後那些想要上門叨擾拜師的人又會絡繹不絕了。」
高郁放話出去說只會再收一位弟子,其中雖然有精益求精的想法,可大半的理由是擋住那些莫名其貌找上門來拜師的人,不然以他的年紀,將會被吵得不厭其煩。
聽了司空曦的話,高郁不禁皺起眉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不然便等於出爾反爾不好收場,兩人當中無論如何他都只能收一人,可按照司空曦的道理,謝長卿外邊的名頭的確比寧淵響亮許多,如果收下寧淵而不要謝長卿,估計會有不少人嚼舌根。
高郁輕撫了兩下鬍鬚,最終還是對司空曦道:「對不住了二殿下,因為老夫與寧公子有承諾在先,君子一言,斷不可出爾反爾,謝公子若是當真想要拜師精研學問,翰林院中還有不少才華洋溢的學士大人,老夫或許可以為你引薦。」
這是執意不肯收下謝長卿?高郁這話一說出口,不光司空曦表情立刻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謝長卿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拜入高郁門下,便等於是今後會受到這位大學士大人的照拂,也可以盡快在儒林中立足,這對於農戶出身的謝長卿來說是個迫不及待的靠山,二皇子雖然身居高位,可因為顧忌到避嫌的原因,在朝堂上的力量遠非高郁可比。
他謝長卿苦讀了這麼多年,一朝中舉,必是要出人頭地的,可他在京中一無親戚二無靠山,於是他很自然將目標放在了二皇子司空曦身上。
眾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學士高郁的弟子,為人很是風雅,是十足的風花雪月之士,喜好結交各類才華橫溢的文人詞士,因此謝長卿寫了許多極為華麗的詩詞歌賦在相熟的舉人中傳閱,總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頻頻將他請到府上去長談詞曲,最後他只隱約透漏出一點對高郁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帶著他來拜師了。
誰知道半路卻忽然殺出了個寧淵。
「老師說的不錯,既然你與寧公子有約在先,說出去的話,的確是不好反悔。」聽見司空曦這麼說,有一剎那謝長卿甚至覺得自己此行無望了,不過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寧公子主動拒絕老師你的話,事情卻又會不一樣。」
說完,司空曦笑眯眯地看著寧淵,「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呢?」
這是要讓自己主動退讓?寧淵還沒說話,可司空曦這番名為詢問實為逼迫的態度卻讓高郁的臉色先冷了下來,「二殿下,你這是何意。」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想讓寧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慮考慮而已。」司空曦笑道:「畢竟我方才也沒說錯,若是讓別人知曉老師居然拒絕解元而收了個亞元,即便他們明的不說,暗地裡兩三句閒話卻是跑不了的,到那時,老師難免會頭疼一陣子。」
寧淵心底暗笑,司空曦這句話看樣子是在對高郁說,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自己不主動退出,就是在給高郁找麻煩,是不敬,但他要是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懷,如果不是身份有別,寧淵真想開口調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沒有任何一個弟子能像二殿下這般對著自己的老師說話了。
司空曦的態度顯然將高郁氣得不輕,可他為人臣,對方卻是皇子,話語間也沒有明顯衝撞的地方,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高郁自己也想反駁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為我考慮,那你可知道當初我接受皇上的託付,破格將你收到門下來時受了外邊多少閒話?
可這種話高郁是無論如何都沒膽子說出口的。
屋子裡一時沒人說話,司空曦見寧淵像聽不懂他的話一樣站在那裡不言不語,一時有些惱怒,正要再開口,冷不丁卻聽見謝長卿道:「如此,便請高大人出題吧。」
幾人皆是一愣,高郁道:「你這是何意?」
「既然我與寧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門下,總要有個取捨,兩相取其一,再也沒有比比試更好的方法了。」謝長卿說到這裡,側臉看向寧淵,「何況高大人既然屬意於寧公子,定然是寧公子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這般離去,於我來說也會於心不甘,若寧公子當真能勝過謝某,那謝某就此退讓也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如果寧淵輸了他,那寧淵也得二話不說地讓位,看謝長卿那頗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經十拿九穩了。
司空曦看了謝長卿一眼,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弄這一茬出來,其實對於謝長卿這類身懷傲氣的人來說,無論做什麼追求的便是一個贏字,他自負才高八斗,語氣讓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讓高郁收了自己,即便高郁嘴上不說,心裡卻也一定有氣,倒不如堂堂正正讓寧淵知難而退,也可以讓高郁親眼見到自己的才華。
「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謝長卿問向寧淵,聲音隱隱帶著上揚。
「我沒有意見。」寧淵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表情,論起氣勢來說就比昂揚的謝長卿矮了一截,看得高於隱約搖頭,可事已至此,雙方又都已同意比試,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個問題,誰的答案能讓老夫滿意,那誰就是老夫的關門弟子。」
說完,高郁頓了頓,才道:「你們便說說,你們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
謝長卿尚以為高郁會出詩詞或是策論方面的問題,冷不丁聽到高郁這麼說,他一時還沒緩過神來。
高郁卻已經說完了,他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你們誰先說?」
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謝長卿只低頭思慮了片刻,便開口道:「學生讀聖賢書,為的只有一個字,便是『道』。」
「此話何解?」高郁揚了揚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後掛的這塊牌匾上寫的『文以載道』一樣,學生讀聖賢書,為的是集結先賢們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謝長卿說得字字鏗鏘,「同樣也只有從書本中頓悟了這些天下至理,才能學以致用,修身治國,輔佐聖上開創太平盛世。」
謝長卿的言語讓司空曦不住點頭,這真是再標準不過的答案了,沒個書生讀書,趕考,不就是為了出入朝堂,為國獻力,這樣的答案也一定能讓高郁滿意。
果然,高郁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後才看向寧淵,「你的答案呢。」
「學生沒有謝公子那樣的宏圖壯志,學生讀書,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寧淵話剛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聲,謝長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側臉看他,高郁也愣住了。
寧淵卻像絲毫注意不到他們的表情一樣,繼續道:「這就像農夫種田,漁夫捕魚,獵戶打獵一樣,學生讀書的目的,僅僅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農夫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貪黑地勞作,漁夫為了捕到更多的魚,可以冒著危險駕船駛入深海,獵戶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數月不回家,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所為的不過是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學生也是如此,只有讀更多的書,才能參加科舉,成為舉人,成為進士,最後加官進爵,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低俗。」司空曦搖著扇子,不禁說了一句。
「可是學生也明白,在其位,謀其事的道理。」寧淵接著道:「想要保住現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不驕不妄,不貪不奢,因為或許只要行差踏錯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會付之東流,學生沒有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樣大的抱負,也明白不是誰都有那樣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寫在外邊迴廊上的那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樣,學生讀書的訴求,便是修身和齊家,至於治國平天下,等到學生有這樣能力的時候,若那是學生應當做的,學生也不會推辭。」
聽完寧淵的這番話,高郁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端起身邊的茶水。
寧淵所說的,雖然聽上去的確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說的是大實話。
而且不光對他來說是大實話,恐怕對於所有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的舉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來說,都是大實話。
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類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可要讓那些人拍著胸脯說一句自己讀書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他們也說不出來。苦讀,科考,為了什麼,為的不就是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嗎?一旦高中進士,被授予官職,除了食朝廷俸祿,衣食無憂,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稱一聲大人,敢問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誰追求的不是這樣的優越感,而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開創盛世」?
就連謝長卿,他想要拜高郁為師,為的也不過是在加官進爵這條道路上走得順暢一些,說白了,他讀書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為人上人,可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萬萬沒臉皮說出口的,因此他給出了幾乎所有人都會說的一個「以自身擔天下」的答案,但寧淵與他截然不同,他羞於啟齒的東西,寧淵竟然就這般坦蕩蕩地說出來了。
或許寧淵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於是在他謝長卿的臉上打了個耳光,罵了他一聲「虛偽」嗎!
高郁卻並沒有給寧淵的這通答案下結語,而是奇異地對他道:「你讀了外邊迴廊上的題字?」
寧淵點頭,「在進來時順道仔細讀過了。」
「哈哈,難得居然還會有人去注意那種地方。」高郁忽然笑了兩聲,對寧淵點頭道:「我這府邸建好有些年頭了,來往的賓客也不知凡幾,可那些賓客也好,我的學生也好,竟然沒有一個認真看過我在迴廊上的題字,這麼說來,你這小子竟然是第一個去讀的。」
聽見這話,司空曦臉色一僵,搖扇子的手也停了下來,他是高郁的學生,竟然在外邊的迴廊上走過無數回了,可迴廊上的那些題字,他從來只當是裝飾,一眼晃過便罷,別說讀了,只怕連注意都不會,難道那裡邊竟然是有內容的嗎。
「你說的對,天下那麼多書生苦讀,趕考,誰不是為了地位與名望,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許多人在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地位與名望之後,卻連基本的在其位謀其事都無法做好,將好好的一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成為國之毒瘤,也不知他們如果想起從前在別人面前誇下海口的抱負,會不會覺得丟人。」高郁搖頭感嘆,而謝長卿的臉色,也隨著高郁的這句話而變得更加難看了。
他在那裡僵了一會,忽然間抿緊了嘴唇,沖寧淵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朝外走。
並非是謝長卿要主動認輸,而是他已經知曉了高郁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看到他離開,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癢地對寧淵道了聲恭喜後,緊跟著走了出去。
「你這小子,瞧著不聲不響,膽子倒還挺大,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望著二人接連離開的背影,高郁笑著搖了搖頭,「真不知道該說你心機重好,還是大智若愚好。」
「學生只不過跟別人比起來,比較捨得放下臉皮而已。」寧淵恭敬地向高郁奉了茶,至此成了這位大學士的關門弟子。
回家的路上寧淵思慮到,謝長卿和司空曦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說不定自己已經開罪二人了,這樣算上那天騎馬衝撞自己的小子,韓韜這個前姐夫,宋濂這個掌院,加上今天二位,進城還沒幾天,就已經有意無意地開罪了這麼多人,果然到了華京就等於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渦當中,但這條路無論如何,總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來的幾天,寧淵日日都會到儒林館報導,並且也顯然感受到了別人對他態度的轉變,近來也有不少外地舉人上報名冊,可在這些進來的新人中,寧淵好像被特別孤立了起來,別人瞧見他,委婉些的,會故意裝作看不見,刻意些的,會輕哼一聲將頭扭開,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帶著一張笑臉對著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寧淵心裡明鏡似的,現下這境況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剛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讓張唯他們對自己產生偏見,這幾天更私下散佈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為人勢力,看不起農戶子弟,更惹得其他舉人對自己不滿。
宋濂本以為讀書人都是好面子的,寧淵被這樣對待,顧著臉皮,也許就不會常來儒林館報導了,這樣等過一段時間,宋濂就能以寧淵時常缺勤為由,將他的名冊從儒林館中除名,替龐小姐出了這口惡氣。
儒林館雖然表面上規定了舉人們需按時到館中出勤,可這條規定一貫是按照空文處理,大多數散漫的舉人一個月也不見得會到館一次,也沒人管,可宋濂如果鐵了心要用這一條規定來處理寧淵,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規定就是規定。
但讓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這樣了,寧淵居然還像個沒事的人一樣日日都來,沒人理他,他就抱著書獨自坐在藏書閣,一看就是一天,對周圍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聞,讓宋濂暗地裡罵了好些聲臉皮厚,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方法是沒辦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別的招數。
很快到了十五,又是翰林院學士要來儒林館講學的日子。
這樣的講學,舉人們大多不會錯過,翰林院除了修撰典籍,也總管全國科考,把准了翰林院學士們的思維方向,說不定就能多少把到春闈時的出題方向,因此每到要講學的時候,講學場上總是擠滿了人,舉人們一人佔著塊石板盤膝而坐,等著學士前來。
寧淵算是新人,也並不像惹是生非,因此在別人都爭搶著最靠近講學台的石板的時候,他只是在最邊緣的位置找地方坐了,因頭頂上有樹蔭,倒也十分清涼。
對於聽這樣的講學,他其實是沒多少興趣的,只是高郁告訴他,今日要前來儒林館的學士田不韋在學問上講解得很是獨到,讓他務必聽一聽,他或許還是會呆在書閣裡獨自看書。
別的舉人們都在互相說著話,寧淵這裡卻冷冷清清的,別人不搭理他,他也樂得清靜,正在閉眼小憩,冷不丁身邊響起個聲音道:「你不是寧兄嗎?」
寧淵睜眼一看,自己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個青年,青年一身書生袍與別人一無二致,臉上卻有種擋也擋不住的貴氣溢出來。
寧淵覺得此人眼熟,見他笑眯眯地望著自己,忽然間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忙拱了拱手,「原來是孟世子。」
此人便是孟國公世子孟之繁,幾年前二人曾在江州春宴期間見過數面,不過壓根不算熟稔,寧淵不知道堂堂國公世子居然會出現在這裡,還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類似他們這些被封為世子,可以承襲上代爵位的人,壓根不用參加科考,自然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等著,見寧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孟之繁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一樣,道:「我不是舉人,此番前來只是想聽田學士講學而已,他的誌異故事可是說得極好的。」
「誌異故事?」寧淵剛想問不過是講學,怎麼同誌異故事扯上關係了,忽然間又有一個穿著官府的青年湊到近前,「寧師弟,你出來一下。」
見宋濂來找自己,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向孟之繁告了個辭,便起身去了,因孟之繁是背對著宋濂的,所以宋濂並未看清寧淵在同什麼人說話,他領著寧淵繞過了廣場上大片的人群,來到離主講台不遠處的側屋裡。
這屋子不大,佈置得像是待客廳,宋濂剛進屋就對寧淵道:「寧師弟是江州人吧。」
見寧淵點頭,宋濂像是碰到了什麼救星一樣,滿臉慶幸道:「實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說罷,他一指放在不遠處的一套茶具,「今日要來的田學士也是江州人,偏好江州本地的柳葉茶,不過這柳葉茶的泡法需要拿捏得十分精準,旁人都做不來,原先田學士每次來時,館裡都會有一名江州來的舉人隨侍泡茶,可今日不湊巧那舉人忽然間病了,我想到寧師弟你也是從江州來的,便只能拉你來應應急。」末了,他又補上一句,「這種能夠親近田學士的機會別人盼也盼不來,寧師弟你可要千萬小心,萬不能弄砸了。」
柳葉茶的確是江州特產,而且沖泡起來也的確麻煩,因為在沖泡之時要觀察柳葉的舒展程度以決定上茶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才能喝出香味,不然不是澀味就是苦味。
這茶在江州都不是很討本地人的喜歡,田學士竟然喜歡喝這個,愛好也別緻。見宋濂略帶忐忑地望著自己,寧淵笑道:「宋師兄你放心,此事便儘管交給我好了。」
宋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又對寧淵耳提面命了一番一定要在田學士講到一半,口正乾時將茶水送出去,才出了屋子,還順道關上了門。
可宋濂前腳剛走,房間的窗戶便被人輕輕叩響了,寧淵過去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見著孟之繁正站在外邊。
「寧兄,方才我都聽見了,那宋濂是在誆你來著,你可切莫上了他的當去。」孟之繁一句廢話都不講,開口便直入正題,「田學士這人在講學時最討厭遭人打斷,你要是如宋濂所言那般端上茶水,是決計討不了好的,不光如此,田學士雖然為江州人,可喜歡的卻是龍井,而柳葉茶,正是他最討厭的一種茶,你可是得罪了宋濂,他要這般坑害你?」
宋濂滿心以為,寧淵初來乍到,又被儒林館內眾人所孤立,是決計不會有人將這些關竅透露給他的,才想出了這樣的伎倆,誰知道半路卻殺出了一個孟之繁。
其實即便孟之繁不說,寧淵也多少能看破宋濂的如意算盤,此次江州府新晉的舉人有上十人,宋濂為何偏偏捨近求遠地找到他,這本就很值得讓人懷疑了。
只是此時此刻,寧淵更好奇於孟之繁的做法,不過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原來是這樣,多謝孟世子提醒。」
孟之繁見寧淵已經知道了,並未多逗留,只朝他點點頭,也轉身去了。
寧淵重新關好窗子,望著眼前的這套茶具,思慮片刻,並沒有如孟之繁所言那樣離開,反而真的用放置在角落處的小火爐燒起水來。
田不韋算是翰林院內十分特立獨行的一個學士,因為他的個性極為怪癖,且喜怒形於色,如果他喜歡某人,可以毫不吝嗇地讚揚,如果他討厭某人,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破口大罵,這樣的個性讓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確實十分有才華,加上年歲擺在那裡,拋開個性不談,尊敬他的人也是極多的,也有不少舉人想要拜在他的名下。
田不韋與大提學許敬安也算是老相識了,今次他來講學,許敬安亦抽出空來特地陪在身側,而講學場上候著的舉人們也早已久候多時,田不韋一出現,原本小聲議論著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田不韋上了主講台,理了理官服坐下,拿出隨身帶著的講本,開始了今天的講學。
宋濂坐在許敬安身側,並沒有將精力放在聽講學上,而是時不時將目光晃向講台邊的偏房,端足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當講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寧淵端著茶水的身影果然出現了。
瞧見他的那一刻,宋濂的嘴角終於咧開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孟之繁心裡卻咯登一下,他明明已經勸過了,為什麼寧淵還要冒出來,他不是那麼沒腦子的人啊。
其他聽講學聽得認真的舉人,看見忽然走出來的寧淵,一個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些知曉田不韋脾氣的,也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等著看寧淵吃癟。
就在這些人的目光中,寧淵端著茶盤上了講台,將整壺茶擺在田不韋面前後,就恭敬地站在一邊不說話。
田不韋原本正說得興起,寧淵端上的茶水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人打斷便也罷了,偏偏那茶水熱氣騰騰,溢出的滿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田不韋眼角猛跳了兩下,極為不滿地看向寧淵,「你這學生好生無禮,這是什麼東西!」
「柳葉茶。」寧淵彷彿全然不知道一般,低聲應道。
田不韋眼角又跳了兩下,又側過眼看向另一邊的許敬安,許敬安也不知道寧淵為何要這樣做,見田不易儼然是快要發怒了,你忙站起來想將寧淵帶下去,不料卻聽見寧淵接著道:「請田大人將此茶飲了,柳葉茶寧神淨火,對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這般講完全場,嗓子非啞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邊,原本是擺明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熱鬧的模樣,寧淵忽然說出的這番話讓他又狐疑地將眼神轉過來。
片刻的安靜之後,下邊的舉人們已經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田不韋壓下臉上惱怒的神色,「難道你不清楚我在講學的時候是最討厭被人打斷的嗎,儒林館什麼時候竟然有了這樣不懂禮數的人了!」
這話便是已經在訓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韋行了一禮道:「田大人息怒,這是新晉的舉人,不懂得規矩,興許是太想親近田大人了才會出此下策,還望田大人不要生氣。」
宋濂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幫著安撫,實際卻是在火上澆油,不光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還給寧淵安上了一個「太想親近才出此下策」的標籤,須知的確有不少舉人想套田不韋的近乎,可以田不韋的脾氣最是討厭這些不好好讀書,只知道順溜拍馬的傢伙,因為田不韋深知這樣的人即便中了進士,入了官場,也絕不會成為什麼好官,一時他看著寧淵的眼神更生氣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拿走拿走,還有你,立刻從講學場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這盅茶水之後,學生會出去的。」寧淵的答覆讓田不韋一愣,平日裡要是有人被他這樣訓斥,早就一步三見禮地請饒了,偏偏寧淵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還硬要他將這他最為討厭的柳葉茶喝掉。
「寧師弟,田大人讓你出去你就出去,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不嫌丟臉嗎!」宋濂到此事終於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幫著呵斥起寧淵來,他並不怕寧淵拆穿自己,說白了,一個是掌院,一個卻不過是新晉的舉人,誰說的話更能讓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說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寧淵看了宋濂一臉,並沒有別的表情,依舊堅持田不韋將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還欲再說,卻被田不韋抬手阻了,田不韋陰沉著臉色看了寧淵一眼,端起那杯已經半涼的柳葉茶,仰起頭一飲而盡。
而寧淵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當真在田不韋喝完茶之後,重新端起茶盤,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滿眼奇怪地看著寧淵的背影,寧淵的反應實在是太出乎他的預料了,但他很快就搖了搖頭,自己想那麼多做什麼,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寧淵已經徹底觸怒了田不韋,正巧許敬安也在邊上,後面只要他這個掌院再撥上兩句,不愁沒機會為龐小姐出氣。
這件事對整場講學來說不過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韋臉色難看,可依舊聲音洪亮地講完了整場,中間再沒有絲毫停頓,完成了講學後,田不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後對宋濂道:「你去,將剛才那個小子給我找來!」
田大人這是氣不過,想再把寧淵拎過來出出氣?宋濂快意地應了聲是,立刻步出講學場準備找人,他本以為寧淵應當已經離開儒林館了,哪知道就在講學場大門口的旁邊,寧淵就站在樹蔭下,似乎是在刻意等著宋濂一樣。
「原來寧師弟在這裡。」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見你,師弟快去吧。」
寧淵點點頭,向著場內走,路過宋濂身邊的時候,他步子頓了頓,側過臉道:「師弟我一直有個疑惑,我莫非是有什麼得罪宋師兄的地方嗎?」
聽見這話,宋濂一直維持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寧淵既然這樣問,儼然是要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可他壓根就沒有怕過什麼,便正過臉道:「寧師弟的罪過什麼人,難道你不知道嗎?也罷,反正寧師弟你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儒林館除名了,我告訴你也無妨,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我有義務檢查儒林館中每一位舉人的品格修養,而我們儒林館,是絕對不會允許如寧師弟這般,靠著舉人身份去勒索別人錢財的無恥之徒的。」
「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寧淵點點頭,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抬腳便走了,壓根沒有因為宋濂的這番言語而露出什麼其他的表情。
「臉皮還挺厚。」宋濂很自然將寧淵的表現歸類為不要臉上面,想了想,也抬腳跟了上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日就能將寧淵掃地出門,到那時,他就可以藉著這個理由到龐小姐面前去邀功,能搏得美人笑,也不枉他做這麼多事。
偏房外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閒得發慌前來看熱鬧的,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看出來了寧淵是被宋濂設計的,畢竟自從宋濂當上掌院之後,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不過那並不幹他們的事,他們只要將這事當個笑話來圍觀就好。
孟之繁也站在人群邊緣,看見寧淵出現,他不禁搖了搖頭,他至今沒弄明白寧淵這樣做的用意,在他的提醒之下,寧淵分明應該什麼都不做才好,但他又知道寧淵不是沒腦子的,因此才特地留了下來打算看個究竟。
寧淵無視掉周圍的重重目光,看門進屋,屋子裡只坐了兩個老頭,田不韋和許敬安,寧淵剛見過禮,田不韋便劈頭蓋臉地朝他喝道:「說,你怎麼會知道老夫有喉疾!」
寧淵低頭道:「田大人說話聲音雖然洪亮,可洪中帶啞,而且還有一種極為明顯的喉頭回聲在裡邊,學生雖然對醫理並不精通,可也聽得出這是喉疾的徵兆。」
「哼,當真是個會賣弄的小子!」田不韋似乎並沒有因為寧淵的回答而消氣,反而更惱怒了,「你那個茶又是怎麼回事?竟然逼著我喝我最討厭的東西,不過一個舉人,膽子還不小!」
寧淵卻抬起了頭,「敢問田大人,那茶水難喝嗎?」
田不韋一愣。
「很多人不喜歡喝柳葉茶,不過是喝不慣裡邊酸澀的滋味罷了,不過我在那茶水中加入了一些肉桂,喝起來應當十分爽口才對,而且也有提氣潤喉的功效。」寧淵說完,盯著田不韋瞧,「看大人現下說話的模樣,也並未因方才的講學而疲憊,想來這茶水還是有些功效的。」
田不韋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將寧淵叫到這裡來,一個是嚥不下方才那口氣,另一個便是心中好奇。他的確患有喉疾,這病難治,除了不可長久地說戶外,還要多吃寧神降火的東西,他身為學士,不可能不說話,而說到寧神降火,柳葉茶十分效果顯著,偏偏又是他最討厭的東西。
其實在今日講學之前,他夫人已經勸過了他,讓他推了別來,省得又傷到喉嚨,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還呵斥了自己夫人一句多管閒事,可剛開講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喉嚨裡像一團火在燒一樣,又癢又難受,可為了面子問題,他又死活拉不下臉要求休息,這時候寧淵端上來的茶不光像是及時雨,而且還果真沒有他一貫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
最關鍵的,寧淵還順道給了他一個台階,讓他「不喝不行」,即保了他的喉嚨,又保了他的面子,也正是因為被寧淵端著台階讓他喝下了那杯茶,後半場的講學才沒有那般難受。
「真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子!」田不韋重重吐了一口氣,終於將臉上的怒容收了回去,指了指一邊的椅子,「你坐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旁邊沒出聲的許敬安倒露出了十分驚異的表情,他還以為田不韋特意把寧淵招來是為了大發脾氣的,結果現下看來卻不像是那麼回事?
「說吧小子,你這般費盡心機要討好老夫,究竟想要什麼。」田不韋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幾下,「莫不是你想拜入老夫門下,成為老夫的弟子?如果是這樣,你這小子雖然行事讓人很是討厭,可也算有幾分機靈在裡面,老夫勉為其難收下你也沒有什麼。」
田不韋以為寧淵鐵定打的是這個念頭,那麼多人費盡心機想要討好他不都是想成為他的弟子嗎,不過比起那些沒腦子的討好,像寧淵這般聰明的人可不多見。
「抱歉田大人,學生並無此意。」可寧淵脫口而出的話卻讓田不韋愣住了。
田不韋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喲呵,你小子最好別在我面前拿架子,也別弄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老夫完全是趁著這會心情好才願意將你收入門下,等過了這茬,就算你上老夫家裡負荊請罪,老夫也不會多瞧你一眼,你信不信?」
「田大人,恐怕這事,寧淵還真沒辦法答應你。」許敬安抹了抹額角的汗珠,「這孩子已經被高郁高大人收為關門弟子了。」
以高郁和許敬安的關係,高郁一將寧淵收入門,身為儒林館大提學的許敬安就知道了,不過未免麻煩,他也不曾將此事上外宣揚,因此知道的人極少。
田不韋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驚疑不定地在寧淵身上掃了兩眼,「你說什麼?這小子是高郁的關門弟子?」
「學生的確是已經拜了高大人為師,田大人的盛情,學生只能抱歉了。」寧淵站起來一拱手,「而且學生之所以這麼做,並非是有要故意討好田大人的心思,不過是因為宋師兄親口叮囑學生一定要給田大人上柳葉茶,若是有什麼功勞,也應當是宋師兄的才對。」
寧淵話音剛落,不止田不韋,連許敬安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了。
寧淵嘴角溢出一抹淺笑,或許在半刻鐘前,他說這話面前的兩位都不會信,可是現在呢?
天下間沒有人能完全免疫拍馬屁,關鍵是要看拍馬屁之人的技巧能不能拍到被拍之人的心坎上,這說法雖然低俗了些,可道理卻是真的。
田不韋此人在翰林院也算出名,因此寧淵上一世便知道他,自然知道他有喉疾,而寧淵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用了一種迂迴的,看起來像上當了的方式,將馬屁拍到了田不韋的心坎裡,一旦田不韋從心裡認定了自己是一個合他心意的人,那麼或許他說出的話,在田不韋心裡,就要比宋濂有些說服力了。
他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個新晉的舉人,來儒林館的日子也沒有多少,自然不會曉得田不韋的那些禁忌,可宋濂卻不同,他幾乎知曉所有學士的規矩和喜好,如果宋濂真的讓寧淵半途端上茶水來打斷田不韋的講學,端的還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那宋濂這人,安的到底是什麼心?
關於儒林館內的各種污穢勾當,無論是許敬安還是田不韋,或多或少都聽說過,但是道聽途說的東西他們也並未多當真,可當有一日,從來只道聽途說的東西忽然擺在了眼前,兩人的心裡卻是各有一番滋味了。
儒林館掌院的官職雖然不高,卻是個很有前途的差事,歷任儒林館掌院幾乎都進了各種機關要部,因此盯著這官職的人很多,以宋濂的出身原本是沒辦法就任的,可一個因為他是那年的探花郎,另一個也有許敬安的力薦,他才能力排眾議當了掌院,如今卻被抖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不等於在大提學許敬安的臉上扇了個耳光嗎。
「你宋師兄,當真是這麼跟你說得,讓你給田大人端上柳葉茶?」許敬安不信邪般又問了一句。
寧淵道:「是呢,想來宋師兄也是體諒田大人的喉疾,不過宋師兄並未告知我田大人不喜歡柳葉茶,想來是一時心急忘了吧。」
忘了,連這種事都能忘,那儒林館中諸多事宜宋濂還不全丟到十萬八千里去了,田不韋冷哼了一聲,撫著鬍子道:「老夫曾聽聞過一些小道消息,這兩年總會有一些才華橫溢的舉人被莫名其妙從儒林館中除名,原因皆是犯了一些無傷大雅的過錯,卻意外別人揪著不放,雖然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是拿著規矩以權謀私卻又實在是丟讀書人的臉面,許大人你身為大提學,切莫因為要忙著研究學問,而忽略了自家門前的一些髒水才好。」
田不韋素來是直言不諱的性子,縱使許敬安的品階比他高,也被說得老臉一紅,忙道:「田大人說的是,此事不可小覷,也的確是老夫失察,老夫自當酌情處理。」
田不韋點了點頭,又指著寧淵道:「你,送老夫出去吧。」
屋門打開的那瞬間,守在外邊等著看熱鬧的一票人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在他們的預想裡,觸怒了田不韋的寧淵定然沒有好果子吃,只怕會被立刻除名,然後哭哭啼啼地收拾東西滾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同田不韋一前一後,似乎關係十分融洽地走出來,而且瞧田不韋的表情,似乎還……心情不錯?
尤其是宋濂,他臉上有一種形容不出的表情,尤其是當寧淵還側過臉,對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時,他除了覺得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股難掩的憤怒從心底冒了出來。
這計畫分明應當萬無一失的,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可他還沒想明白,屋子裡就傳出了許敬安的聲音,讓他進去說話,他一拂袖,心道也罷,不管寧淵用了怎樣的方法化險為夷,可只要他還在這儒林館內一天,自己就一定能找到機會收拾了他。
只是此時的宋濂還不知道,接下來有怎樣的事情在等著他。
那天晚些時候,儒林館內傳出一則幾乎炸開了鍋的消息,掌院宋濂似乎是犯了什麼錯,忽然被大提學許敬安安排回家休養了幾日,原本宋濂在管著的一些事宜都交給了兩位副提學代理,這還不算,沒過幾天,雪片一樣的陳情書就從華京各地飛到了許敬安府上,全是出自那些這兩年來因為得罪了宋濂,而被他使下詭計從儒林館中除名的舉人之手,因書信太多,許敬安還來不及將事情壓下,就已經鬧得人盡皆知,為了這個事情,皇帝甚至傳下了聖旨招許敬安入宮問話,而許敬安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報中書省,撤了宋濂的掌院之職,而將他貶黜成了松州一處偏院郊縣的縣丞。
宋濂原本還想到許敬安府上求情,聽到這個消息後頓時萬念俱灰,不過他依舊不放棄般,又立刻找到了昌盛候府,想讓龐秋水幫忙。
在宋濂看來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了,他落到現在這般境地,全因是在幫龐秋水出氣的緣故,龐秋水沒理由對他置之不理,而且昌盛候又是中書省的副提調,只要昌盛候一句話,那松州他便是無論如何都不用去了。
華京難得下了一場暴雨,街上少有行人,偶爾一輛馬車匆匆駛過,濺起漫天水花,撒到宋濂衣擺上,他卻也再顧不得。
宋濂現下全然沒了身為掌院時的英姿勃發,一襲長衫早已被雨水澆成了落湯雞,一陣深秋特有的寒風伴隨著雨水掛過,他狠狠打了個哆嗦,臉頰泛起一陣青白,卻還像不放棄般,用力拍著昌盛候府的們:「龐小姐!你不能就這般丟著我不管啊龐小姐!算是宋某求你了,你幫幫宋某!」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拍了多久,連兩隻手都快要沒感覺了,眼前的大門終於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面打開,藉著兩個高大的護院和兩個粗壯的婆子簇擁著一身華服的龐秋水從裡邊走了出來。
龐秋水裹了一身皮裘,滿頭珠翠璀璨華光,搭配著那張嬌俏玲瓏的臉蛋,一眼望過去簡直貴氣逼人,她身邊兩個婆子一人替她撐了一把錦緞傘,漫天大雨竟連一滴都飄不到她身上,同渾身濕噠噠,抖得如同個簸箕似的宋濂簡直有雲泥之別。
「龐小姐!」見龐秋水終於現身,宋濂幾乎是提淚橫流地撲上去,不過立刻被那兩個護院架住,壓根沒辦法近身,只能在遠處哭喪著道:「龐小姐,你救救宋某吧,宋某做這些事情可全都是為了你啊!」
「宋大人,你說的話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呢?」龐秋水帶著微笑,攏了攏皮裘的領口,居高臨下望著宋濂道:「我可是讓你去做什麼事了嗎?」
「不是你讓我替你向那個叫寧淵的舉人出氣嗎?」宋濂一愣,「我為了這事,現下卻落到這步田地,什麼都沒有了,還要被趕到松州那類偏院的地方去,龐小姐你要幫幫我啊?」
「宋大人,我看你是糊塗了吧,我什麼時候讓你做過這種事?」龐秋水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樣的髒水宋大人怎麼能胡亂往我身上潑呢,要是被別人聽去了可怎麼好!」
「你……」宋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日下朝後在御花園,不是你……」
「哦,你說那一日。」龐秋水卻打斷他的話,「可我只記得,那一日我的確是讓你以儒林館掌院的身份,提點提點那位德行有虧的舉人,卻也沒讓你用這般下作的手段陷害他呀,如今還有那樣多被儒林館出了名的舉人上書說受你誣陷,難道你也要說那是我指使你做的不成?我不過是個小女子,宋大人卻是朝廷命官,這話說出去,宋大人自己難道不覺得可笑嗎?」
宋濂被龐秋水說得一愣一愣的,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自己是被這個女人耍了!他立刻勃然大怒地往前衝,想要扯住龐秋水要個說法,龐秋水卻已經冷冰冰地發了話,「我明日還要入宮陪伴太后,著了風寒就不好了,現下這府門前的垃圾東西有點多,你們便自己看著處理了吧,不用再來叨擾我了,更不能驚擾了父親,明白嗎。」
那兩個護院沉聲應是,宋濂則怒火更勝,他自詡才高八斗,堂堂探花,竟然被說成是垃圾?!剛想扯開嗓子沖龐秋水的背影叫罵,嘴巴卻已經被一團濕漉漉的布堵住了,那兩個護院對他壓根不客氣,一左一右拎起來,對著他可憐的小身板就是一通老拳。
可憐宋濂一介書生,哪裡吃過這種虧,嘴裡塞著東西叫又叫不出來,有什麼痛苦只能悶聲受了,偶爾有一兩個路人撐著傘經過,只以為是哪家的下人在教訓不長眼的乞丐,誰能知道那個被堵在牆角打得鼻青臉腫的男子曾經是儒林館了不可一世的掌院呢?
與此同時,儒林館的書閣內,一壺茶水燒得滾燙,兩名青年正一面下棋一面對飲。
「我輸了。」寧淵丟下手中的棋子,「孟世子棋藝精湛,我真是自愧不如。」
「我怎麼覺得,寧兄是在讓著我。」另一面的孟之繁笑了笑道:「寧兄莫不是以為輸給我一盤棋,便能將欠我的人情給還了吧。」
「自然是還不了的,往後孟世子要是有用得著我幫忙的地方,直說便是。」寧淵一粒一粒撿起棋盤上的棋子,「此事原本我想去拜託景兄,奈何他卻不在京中,而且相比在武將中頗有威信的景國公府,也唯有文臣領袖的孟國公府能有這般效率,竟然如此迅速就尋到了那樣多的舉人。」
孟之繁道:「那些舉人其實一直覺得頗為冤屈,不過被宋濂拿著把柄,而且有些事不好擺到檯面上來說罷了,得有人出面將他們擰成一股繩,此事才能辦得順遂,我也沒出多少力,不過順水推舟。」
頓了頓,孟之繁又道:「不過寧兄你是打算追究到宋濂這裡便打住嗎,那日聽你所言,宋濂之所以會針對你,似乎是另有他人在背後興風作浪。」
寧淵搖了搖頭,「自然不會,只是孟世子已經幫我良多,接下來的事情便不勞煩你費心了,我自有打算。」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