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的事情在儒林館裡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浪,但因宋濂向來為人高傲,也不得眾舉人愛戴,事情鬧騰了兩天,便也過去了,可也正因為這件事,寧淵身為高郁關門弟子,又與孟國公府有這樣那樣牽扯的傳聞卻被人抖了出來,一時寧淵不光沒再受人冷落,反倒走到哪裡都有人趕場似地湊上來套近乎,希望能透著他這層關係,給來日的前途墊墊底。
對於這些人的客套,寧淵從來不給人臉色,反而是心照不宣地打哈哈,論起圓滑的程度,兩世為人的他要熟稔得多,不過應付得多了,寧淵也覺得煩躁,是以為了耳根清淨,後來便沒有像從前那樣日日往儒林館報到。
至於到底是誰將這些事情故意抖出去的,即便對方自認為做得很隱蔽,可寧淵已隱約有所察覺,只是他不想點破而已,因為他還有些沒弄明白對方的目的。
孟之繁這個人,外表瞧上去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可寧淵一點不覺得他是那種簡單的高門子弟,說白了,越是心機深沉的人,越容易在外表上給人如沐春風的錯覺,就如同講學場那日的偶遇,也許孟之繁自認為做出了很合清理的偶遇場景,但裡邊即便有一丁點的刻意也逃不過寧淵的眼睛。
就從最淺顯的方面來說,身為國公府世子,身份是何等尊貴,怎麼可能還記得只在兩三年前有過數面之緣的寧家庶子,還主動屈尊降貴下來打招呼,已經十分不正常了。更別提對方接下來給予自己的善意的「提醒」,以及自己找到他幫忙時他二話不說便答應了,甚至於到這一次,故意放出消息,讓寧淵能得到其他舉人的敬重,孟之繁的一舉一動,都讓寧淵疑慮頗深。
可縱使有疑慮,面對這樣的示好,寧淵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初至京中,唯一可以稱為友人的景逸也被景國公扔到軍營裡面「歷練」去了,孟之繁既然主動送上了橄欖枝,就算動機值得懷疑,寧淵暫時接過來也並無不可,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看不出對方有什麼惡意,能確定的是,他只是想賣人情給自己而已,至於他又需要這份人情來讓自己做什麼,等他主動向自己開口的時候,一切便都能知曉了。
華京比江州偏南,入了臘月,才下了一層薄薄的雪,只是對於向來少雪的華京來說,只是一點雪也足夠讓人興奮的了,隨著初雪的來臨,文人騷客們與一些附庸風雅的權貴頂著「瑞雪兆豐年」的意頭,開始在自家府院裡擺出各式各樣的筵席,廣邀群士前來飲酒作樂,吟詩作對。
這一日的二皇子府上,也是門庭若市,各類華貴的馬車在朱紅色的大門前停得滿滿噹噹,向來鮮有車輛過往的前門大街,也佈滿了車轍印,絲毫看不出了初雪的痕跡。
又一輛描著金線的藏藍色馬車由大街盡頭緩緩駛來,拉車的四匹駿馬身姿挺拔,毛皮光亮,是十分名貴的良種。這樣的寶馬放在別人家裡,興許要單獨闢個馬舍好吃好喝地供起來,當做寶貝一般給人觀瞻,而馬車的主人竟然只用來拉車,不難看出這輛馬車背後勢力的顯赫。
趕車的車伕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手指粗壯,孔武有力,一瞧便是個練家子,馬鞭舞起來虎虎生風,巧妙地控制著那四匹駿馬在二皇子府門前停下,立刻就有僕從端著小凳湊到馬車前,躬身迎著裡邊的人下車。
隨著車簾掀開,先走下來的是個年輕公子,面容俊美,長身玉立,錦緞長衫外邊裹著一件名貴的墨虎皮大氅,烏亮的頭髮只用一玉冠冠住,顯得十分風姿綽約。緊跟在這公子後邊又走下一個面容清俊的青年,青年打扮沒有公子華貴,披的也只是樸素的棉大氅,可那僕從眼尖,一眼便瞧見了青年大氅裡邊是一件布面光亮如玉的白色長衫,料子不是別的,竟然是名貴少有的雪緞,立刻更加放低了姿態,想來也是,能跟前邊那位貴公子同車而來的,哪裡會是什麼無名小卒。
兩人一前一後,帶著幾個僕從入了皇子府邸,孟之繁喝退了要前來領路的皇子府下人,才轉身對寧淵道:「二殿下府上的下人一貫是勢利眼,可瞧他方才見著寧兄的模樣,顯然是寧兄你身上這件雪緞將他給唬住了。」
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本不願穿得那麼招搖,可孟之繁親自登門,說此行是去二皇子府,即便是為了給主人面子也不可在著裝上太隨便,最終寧淵還是穿上了這件雪緞長衫,也虧得唐氏有一雙巧手,將本來已經斷了一截的長衫又改成了他能穿的尺寸。
今日二皇子在府上擺宴席,寧淵與孟之繁都收到了帖子,寧淵本不願過來,卻架不住孟之繁的親自登門接人,想到既然來了京中,這樣的場面只怕不會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便也來了,只是因為上回在高郁府上的事,寧淵或多或少感覺到了司空曦應當對自己不滿,可為何還會給自己下帖子,多少讓人有些尋味。
孟之繁眼角一揚,又挪到了寧淵身後,一個一身勁裝,戴著鼻子以上戴著銀面具的少年身上,「不過你這護衛瞧著年紀不大,也面生得很,尋常跟著你的周石呢?」
「有周石在家裡守著娘和妹妹我放心些,小玄子跟著我有些年頭了,也是一路從江州出來的,孟兄覺得面生,不過是他近來臉上長了不少疹子,不愛拋頭露面的關係。」隨著寧淵的話語,面具少年向孟之繁點了點頭,拱手一禮。
孟之繁點點頭,「我也不過是隨口一問,畢竟皇子府不比其他地方,到底也是跟著咱們進來的人,總要小心些。」說完,他又轉身超前走去。
寧淵側眼看了身邊的少年一眼,抬手又替他穩了穩面具,才跟了上去。
對於奴玄為何一定要跟來這樣的場合,寧淵其實並不瞭解,按道理,即便是為了自身的安危計,奴玄現在也不適合在華京拋頭露面,而他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些藥粉讓自己臉上長了許多紅疹,還特地打了一個銀面具戴上,直央求寧淵帶他來。
寧淵見他堅持,又隱去了自己的容貌,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地同意了,但真正到了現在,寧淵又免不了有些擔心。
同奴玄相處的日子並不斷,可寧淵有時候也摸不準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二皇子相邀的聚會,往來的貴人自然極多,寧淵跟著孟之繁,一路碰到了好些官員,幾乎是走幾步便要見一見禮,待他們繞過前院的花園,準備前往後院時,迎面又走過來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公子與姿容出眾的紅裳小姐。
那公子與小姐身邊簇擁的下人極多,想來身份也很貴重,路本不寬敞,寧淵既然瞧見了他們,他們自然也瞧見了寧淵這邊,不過那兩人大半的目光是落在孟之繁身上,抬步便迎了過來,白衣公子先行抱拳,「孟世子,我便知道二殿下一定會給你下帖子。」
孟之繁也含著笑點頭,「仲坤兄別來無恙。」
同兩三年前相比,寧仲坤幾乎沒什麼變化,寧淵也並未留意他,而是低著頭,悄然打量著那位紅裳女子。
女子衣著並不繁複,妝容也淡雅,五官卻精緻無匹,若是尋常男子見到,估計會驚豔得挪不開眼睛,那女子或許也察覺到了寧淵在注意她,似是很習慣這樣被人注目一般,側眼過來,風情萬種地夠了夠嘴角,又將臉挪了過去。
「舍妹總說在家裡憋壞了,難得二殿下相邀,家父便讓我帶著她來透透氣。」寧仲坤一挪身,將女子讓了出來,「珊珊,快給孟世子見禮。」
「孟世子安好。」寧珊珊聲音清甜如泉水叮咚,讓孟之繁臉上的笑容更放軟了些,「珊珊小姐果然不愧為華京第一美人,也不知將來誰有這樣大的福氣能娶小姐為妻。」
「孟世子取笑了。」寧珊珊端莊地又行了一禮,便推回到寧仲坤身後,寧仲坤也跟著朗笑一聲,「珊珊很得祖父喜歡,祖父還想讓她多在家裡留兩年,反正年紀還不大,嫁人也不急在一時。」
「寧國公的嫡孫女,自然得尋一名良婿,此事卻也記不得。」孟之繁點點頭,忽然又道:「不過我聽聞前些時候四殿下曾到府上求親,不知可有此事?」
寧仲坤臉上一僵,還未說話,寧珊珊卻道:「孟世子說笑了,四殿下天縱英才,哪裡看得上小女這樣的胭脂俗粉呢,不過是外邊的人訛傳而已。」
寧淵聞言,又定定地在寧珊珊臉上看了看,莫名露出一絲笑容。
寧珊珊這看似客套的一句話,當真是將司空旭罵得臉面全無了,因為幾乎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兩點多前四皇子司空旭得了皇帝點為欽差,前去燕州掃蕩馬匪,結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那群馬匪闖入城中不說,竟然還有跡象表明那馬匪與朝廷中人有所勾結,皇帝震怒之下,不光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金鑾殿上呵斥司空旭是無能的廢物,還一道聖旨將他扔到了邊關去吹風,直到去年才灰頭土臉地回了京。
本來出身就不高,好不容易幫皇帝辦點事還能辦砸,從那時開始,司空旭「繡花枕頭」的名號就在京城裡大行其道,而寧珊珊居然還說他「天縱英才」,這不明擺著是在罵人,說他懶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孟之繁也跟著噗嗤一笑,只是對於這種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都沒有點破,寧仲坤又與孟之繁閒聊了幾句,才將眼睛挪到寧淵身上,半晌才道:「這位公子瞧著挺眼熟……」忽然間,他嘴角一僵,因為他看見了寧淵身上的雪緞,莫名想起幾年前的華京春宴上兩人同穿雪緞撞衫的事,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堂兄,幾年不見,別來無恙?」寧淵似笑非笑地見了禮,又沖寧珊珊拱了拱手,「寧淵見過堂姐。」
寧珊珊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寧仲坤,還不待她發文,寧仲坤便先行冷笑一聲,「寧公子還是別急著套近乎,我可聽聞武安伯已經去世了,府裡兩個少爺也分了家,照理來說你與咱們寧國公府早已沒了半點關係,寧公子若是貿然管我叫堂兄,讓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是寧公子想要狗腿地攀上咱們寧國公府的關係呢。」
寧仲坤這番話說得可謂譏諷十足,從前他就瞧寧淵不順眼,現在更是有些不耐煩,一邊說話,還一邊嫌惡地擺了擺手。
對於寧仲坤這番作態,寧淵臉上看不出異樣,也很自然地改了口,「寧兄說的是,是我唐突了。」
寧仲坤哼了一聲,似也沒了再說話的興致,拉著寧珊珊便走了,孟之繁看著他的背影輕嘆了一句:「仲坤兄便一直是這種不分場合的脾氣,才惹得寧國公極為不喜,他卻也不知道改改,再這般下去,下任寧國公的位置輪不輪的得到他都難說。」
寧淵眨眨眼,「孟兄此言何意?」
「寧兄興許還不知道。」孟之繁道:「寧國公嫡子早年亡故,只留下一對嫡親孫子孫女,按道理寧國公世子的名號是要有仲坤兄承襲的,可這些年來,老國公卻從未向皇上請過加封的聖旨,何況仲坤兄還有一個庶出的叔叔,和兩個庶出的兄弟,老國公常年不提冊封世子的事情,外邊的猜測便也很多,說是因為仲坤兄不爭氣,老國公有了廢嫡立庶的打算,不過是國公夫人一直攔著,才未能實現。」
「廢嫡立庶?」寧淵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於理不合啊,只怕是寧國公請旨,皇上也不會應允吧?」
「這可說不準。」孟之繁壓低了聲音,「說到底,咱們現下這位皇上是如何登基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所謂嫡庶的規矩,在皇上眼裡什麼都不是。」說完後,他又輕咳了兩聲,「我也不過是說些玩笑話,寧兄聽過就忘了,千萬別忘心裡去。」
寧淵會意,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二皇子雖然沒有得封親王,可府邸的規格卻是一律按照親王府來修建的,足足穿過五道院牆,才有前院進了後院,一路上,寧淵也從孟之繁嘴裡聽到了許多深宮貴人的八卦,孟之繁瞧上去文質彬彬,不料卻是一位八卦的好手,甚至連後宮妃子們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撕逼趣事,他都能信手拈來,聽得寧淵頻頻稱奇。
「要說這月嬪與舒貴嬪原本是分庭抗禮的,可惜自從舒貴嬪因下毒謀害聖上的謀逆罪被發配之後,宮中便儘是月嬪的天下了,而月嬪似乎又與四殿下有些過節,皇上枕頭風聽多了,便越發不待見四殿下,如今四殿下回京已有段時日,皇上卻一次都沒召見過他,身為皇子卻淪落到這步田地,想來也是可憐。」兩人入了坐,孟之繁似乎頗為唏噓,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前些日子惠妃娘娘又重病而歿,四妃當中有了空缺,大家都在猜測會由月嬪頂上,到那時月嬪勢力更勝,四殿下只怕會活得更艱難了。」
司空旭因為什麼同月嬪有過節,寧淵再清楚不過,從孟之繁嘴裡探聽到那人現下悲慘的境況,寧淵表面上跟著唏噓,心裡卻快意得很。
後院裡排了不少桌椅,二皇子現下還未來,因此多是賓客們湊在一起閒聊,在寧淵他們這桌對面,又行來了一夥人,皮膚黝黑,昂首挺胸走在最前方的是韓韜,龐氏姐妹和林沖跟在他後邊,四人都打扮得十分貴氣,而因為昌盛候的關係,周圍的人瞧見他們,也都紛紛施禮。
林沖走在韓韜身邊,很享受這種被人恭維的感覺,這樣的場合他原本是沒資格來的,只因韓韜和龐秋水都收到了帖子,他便央求著龐秋水,硬要跟來,龐家現下就這一個男丁,即便是表親,也寶貝得不得了,龐秋水便也勻了,只讓他規矩些跟在韓韜身邊,不要沒大沒小。
林沖是第一次到皇子府上來,一雙眼睛滴溜溜四處亂瞟,只覺得來往的丫鬟都是那麼好看。這林沖年紀雖小,可因為溺愛過度,不光在外邊是個混世魔王,在家裡也是個縱情聲色的小淫蟲,與江州的魯平是一路性子的人,已經糟蹋過不少伺候他的丫鬟了,只是昌盛候府的丫鬟哪裡能跟皇子府的相比,更別提在場的還有那樣多的貴小姐,只將他看得眼花繚亂。
不過他好歹還是急著龐秋水的囑託,也沒有膽子在皇子府上造次,心裡只是躁動了片刻,便也安分了下來,可就在這時,他雙眼一瞪,看到了對面同孟之繁坐在一起的寧淵。
「是他?」林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一個窮酸舉人怎麼有資格坐在這樣的地方,但寧淵那張臉他怎麼都不會認錯,立刻後退一步,挪到龐秋水身側,小聲道:「二姐,真是冤家路窄。」
龐秋水不明所以,直到林衝將寧淵指給她看,她才矜持地點了點頭,卻低聲道:「冤家路窄又如何,我可不許你在這裡弄出什麼事端來,到時候丟臉的可是父親。」
「二姐,你忍得下這口氣?」林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你忘了宋濂的事了嗎?」
「那是宋濂自己蠢,身為掌院,連個舉人都收拾不了。」提到宋濂,原本面目沉靜的龐秋水眼裡也有些陰鬱起來,龐秋水這人的好勝心卻強得很,從小到大,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鮮有失敗的時候,上次利用宋濂去對付寧淵,原本她是信心十足,誰料宋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光沒做弄到別人,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此事龐秋水即便嘴上不說,心裡卻一直引以為恥,自然連帶著對寧淵生出許多怨懟。
但那又如何,今日她來此地,可不是為了對付寧淵而來,她有更重要的目的,跟那個比起來,寧淵這樣的無名小卒,隨便找個什麼時候收拾掉便行了。
林沖見自己說不動龐秋水,心裡暗罵了一聲,卻沒在繼續了。
隨著賓客的逐漸到齊,此次宴會的主人,二皇子司空曦終於姍姍來遲,或許是在自己府邸的緣故,他今日穿得很是隨意,入座後還頻頻向四周諸人拱手旨意,「抱歉,在宮中陪父皇看一副字畫拖延了些時日,倒讓大家苦等了。」
司空曦是眾皇子中最閒雲野鶴的一位,唯一喜愛的便是詩詞歌賦,因字畫來遲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在場的也無人會去與皇子較真,立刻也跟著拱手打起了哈哈,不過與此同時,許多人也注意到了與司空曦一同進來的長衫青年。
青年表情肅穆,整個人瞧上去很是森然,而且與司空曦形影不離的模樣,似乎很是得這位二皇子寵愛,一些認得那青年的立刻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孟之繁也對寧淵道:「看來二殿下是十分中意謝長卿了,不光將他請成了府上的客卿,出入時也總是將他帶在身邊,這樣的寵愛,在二殿下豢養的那群士人當中,可是獨一無二的,寧兄你信不信,今日這場宴會,賞雪倒還是其次,恐怕二殿下真正的目的,是想將謝長卿引薦出去。」
「能有二殿下這樣肯為自己打算的伯樂,謝兄除了運氣好,也算實至名歸。」寧淵笑著點頭。
孟之繁奇道:「我看寧兄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羨慕?孟府在華京中也算有些頭臉,操辦一場這樣的宴會也並不難,若是寧兄願意的話,我也不吝將寧兄這等才華之士引薦給京中各路權貴熟悉。」
「孟兄當真說笑,我尚要多溫些書才有面皮去參加春闈,又哪裡有孟兄所言這樣的本事。」寧淵抿嘴輕笑。
見寧淵不痛不癢地將他的提議推了,孟之繁卻也不堅持,淡笑著又轉過了頭。
接下來的事情同孟之繁所料的並無二致,雖說司空曦給眾人下的帖子上是邀眾人賞雪,但現下卻變成了謝長卿一個人的主場,在司空曦的授意下,謝長卿一連作出了好幾首應景的詩詞,聽得眾人讚嘆連連,尤其是一出七步成詩的絕技,就連幾位在坐的翰林院學士也跟著不住地撫鬚點頭。
孟之繁也看得饒有趣味,寧淵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專心吃著眼前的水果,直到耳邊忽然想起個渾厚的聲音,「好好的一場賞雪,卻弄得滿院子的酸氣,果真是二弟的風格。」抬頭去看,卻是司空鉞有個隨從領著,從大門的地方過來了。
而寧淵也分明察覺到,在司空鉞出現的一剎那,他背後奴玄的呼吸停滯了那麼一下。
司空鉞的到來似乎並不出乎司空曦的預料,他坦然地起身行禮,道了聲大皇兄安好,然後立刻命下人安排位置,招呼司空鉞坐下。
寧淵不動聲色地在周圍諸人的臉上掃了一圈,許多人的表情都隨著司空鉞的出現而起了微妙的變化,幾個學士在聽見司空鉞那一番「酸氣」的評論後,都暗自搖頭,其餘人卻都對司空鉞很是尊敬,尤其是一些在場的小姐們,一面端著矜持的儀態,一面似有意似無意地往司空鉞臉上瞟。
「大皇兄近來諸事繁忙,今日卻特地抽出空閒到我這裡小聚,無論如何都要先敬大皇兄一杯。」司空曦說著,已經端起酒杯打起了哈哈。
「大殿下如今在皇上跟前十分得臉,現在已經得了皇上的允許,可以出入上書房同朝臣們一起商議國事了,許多人都說,這是皇上有意冊封大殿下為太子的徵兆。」孟之繁小聲道。
寧淵點點頭,朝四周看去,在場有許多人在司空鉞出現後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尤其是一些閨秀們,在端著一副端莊姿態的同時,又努力作出不經意的樣子要往司空鉞臉上瞟。
「少爺,我有事想先離開一下。」奴玄忽然在寧淵身後道。
寧淵側臉看了他一眼,沒問什麼事就點了點頭,奴玄愣了愣,似乎不明白寧淵居然答應得這麼乾脆,不過他也每拖延,迅速起身,小心翼翼退走了,並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珊珊,祖母交代的事情,你應當沒忘吧。」另一邊,寧仲坤也正輕聲對身邊的寧珊珊說著:「皇上如今器重大殿下,估摸著離冊封太子也不遠了,大殿下如今還未迎娶正妃,這樣的機會,沒有人會比你更有資格。」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寧珊珊語氣輕盈,「可惜大殿下是出了名的留戀花叢,雖然沒有正妃,可府裡侍妾成群,放浪得很。」
「這些你都不用在乎,你要在乎的只是大皇子妃的寶座,太子妃的寶座,甚至是……皇后的寶座。」寧仲坤端酒杯的手指捏緊了些,「這不光關係著你一個人的榮耀,更關係著我們寧國公府上下的榮耀,以及父親的尊嚴,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祖父將國公爵位傳給咱們的叔叔嗎?」
寧珊珊沒說話,眼裡卻閃過一絲寒光。
「只要你成為了太子妃,那身為你的親哥哥,我就能當仁不讓地成為世子,將來承襲國公爵位,讓整個寧家成為你的後盾,直到你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寧仲坤這話說得信心滿滿,「這也是祖母的意思,論起容貌和才藝,整個華京都沒人比得上你,太子妃你當之無愧!」
寧仲坤與寧珊珊的打算,亦是在場許多名門閨秀的打算,自從皇帝開始器重司空鉞之後,朝臣們似乎都猜到了聖心,嗅到了風向,忙不迭地往大皇子府上串門子套近乎,可現下司空鉞每日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呆在皇宮裡,幫著皇帝處理政務,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些人撲空的次數多了,便也不想白費功夫,而是花心思四處打聽司空鉞可能出現的場所,例如今日二皇子設在府上的宴會,他們便早已得知司空鉞會抽出空來出席,於是幾乎都有備而來。
龐家人那一桌自然也是如此。
趁著韓韜去茅廁的當兒,龐春燕也在同龐秋水說話,龐秋水如今在京城的各路名媛中也算得臉的人了,追求者也眾多,可她一個都未接受,就連那些託了媒人主動上昌盛候府提親的,也被昌盛候親自擋了,原因無他,因為龐秋水的遠大志向,同寧珊珊一般無二。
當初龐松既然會將龐秋水送進宮裡,打的便是讓她一定要出人頭地的念頭,龐秋水被父親耳濡目染這麼久,也十分自然地覺得一般的凡夫俗子配不上自己,自己將來的夫君必須得是人中龍鳳,即便自己被皇帝納為妃嬪,也不過區區妾室而已,唯有成為將來帝王的正妻,才能算真正的吐氣揚眉。
「妹妹你可是有把握?」龐春燕似乎還是對龐秋水有些不放心,「可別弄巧成拙,要是惹得大殿下不快,反倒不好了。」
「姐姐你放心,我連太后都應付得來,何況是大殿下。」龐秋水似乎很有信心,而且跟寧珊珊那類要死命端著架子的矜持比起來,她也要開放得多,當即解了外邊的大氅,只留下里邊一件淡粉色的長裙,然後端起一疊糕點,落落大方地從桌子後邊走了出來,直朝司空鉞而去。
她這番動作立刻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龐秋水蓮步輕搖,走到司空鉞與司空曦身邊屈膝行禮,道:「小女得蒙二殿下邀請,不勝感激,這疊人參龍鬚糕是小女親手所制,還望兩位殿下不嫌棄小女手藝粗苯才好。」
司空鉞喜食人參,平日裡沒事都要帶些參片在身上隨時取用,龐秋水自然投其所好。他容顏本就姣好,身上也不知佩戴了何種香囊,隱隱散發著一股桃花香氣,再搭配那聲粉色的長裙,讓人絲毫不覺現下已是冬日,反而有種春天的氣息,司空鉞不禁在她臉上多看了兩眼。
「大皇兄,龐小姐一手做糕點的本事可是厲害得很,連太后都讚不絕口,你若不嘗嘗,當真是沒有口福。」司空曦一邊說著,一邊先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金黃色的糕點放入口中,隨後頻頻點頭。
「果真如此?」司空鉞語氣一揚,也夾起一塊糕點,發覺這糕點不光做得細膩軟糯,參香也十分濃郁,不禁大笑了幾聲,「我也曾聽聞太后讚賞龐小姐多才多藝,果真是實至名歸。」一邊說著,司空鉞目光順著龐秋水脖頸往下移了移,初冬的天氣裡,她只著了這件不厚的裙子,酥胸也有大半露在外邊,白皙得好似豆腐般的皮膚恰到好處地勾起了司空鉞肚子裡的小蟲,他急忙解下背後的披風,起身披到龐秋水的背上:「天冷,龐小姐不要站在那裡行禮了,過來坐吧。」,說罷,領著她在自己的身側坐了。
龐秋水這般露骨的獻慇勤看得週遭其他小姐們一陣翻白眼,但是他們嫉妒不來,同那些自小養尊處優的貴小姐相比,龐秋水顯然要放得開得多,也就是這份在其他小姐嘴裡「不知廉恥」的行動,讓她佔得了先機。
「別人都說龐家現下是京中新貴,我瞧他們撐死了算鄉巴佬進城,往臉上貼了點金便想裝貴人。」寧仲坤惱怒地道了一句,不由得看向寧珊珊,可寧珊珊依舊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樣,連焦急都不曾有一分。
「既然連哥哥你都知道是鄉巴佬那一路的貨色,難道大殿下會不知道嗎。」寧珊珊輕言道:「龐秋水這樣沒有修養的女子,大殿下開心了,便同她調笑幾句,不開心了,她便連容身之地都沒有,還妄想飛上枝頭,當真是可笑。」
此時因為司空鉞的出現,司空曦便停了之前的詩詞歌賦,轉而上起了歌舞,能進皇子府的歌姬舞姬們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表演起來無可挑剔,但是這類東西司空鉞看得太多,實在是有些乏味,便道:「天氣冷,歌舞看多了難免消沉,二弟若是不介意的話,咱們弄些別的來瞧瞧如何。」
司空曦奇道:「皇兄想瞧什麼?」
「不知二弟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那位四弟曾經送給父皇一柄鐵胎弓,前幾日我同父皇在上書房時,父皇嫌一把弓掛在那裡礙事,便賜給我了,今日既然有這麼多人在,不妨邀在場的諸位公子們比一比箭術,還能行個酒令,更能融洽氣氛。」說完,司空鉞揮了揮手,立刻有他的兩個隨從拿了一柄雕工精美的鐵胎弓走了上來。
寧淵定睛一瞧,果真是當初江州春宴上司空旭獻給皇帝的那一把,這把弓的打造十分繁瑣,司空旭辛苦弄來原本是討皇帝歡心的,怎料他現下失了寵,連曾經送過皇帝的禮物也被皇帝拿來隨手賞人,而司空鉞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拿出來,要說他沒有藉著這個機會往司空旭臉上踩幾腳的心思,寧淵怎麼都不會信。
一時連寧淵都不禁唏噓兩聲,甚至覺得司空旭有些可憐。
看見那弓箭的同時,龐秋水雙眼一亮,當即道:「殿下,小女表弟箭術向來不錯,小女想向殿下討個恩典,讓他先行獻醜如何,也可請殿下替他指點一二。」
林沖為人雖然紈袴,可自小便由父親傳授了一套箭術,雖然做不到百步穿楊,可在同齡人當中也絕對是數一數二的,若能使出來引得眼前的兩位皇子讚歎,不光對她龐秋水來說是個給家門貼金的機會,對林沖自己而言說不定也能是個提攜,要是能靠著箭術謀個一官半職,總比整天呆在家裡游手好閒,當個紈褲子弟要強。
林沖正在惱怒龐秋水不肯出頭報復寧淵,坐在那裡喝悶酒,忽然之間被提到名字,他先是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想要拒絕,可忽然間腦子裡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麼,隱晦地朝寧淵的方向看了看,硬生生將推諉的話嚥了回去,反而站起身,抱拳向兩位皇子的方向行了一禮,看模樣竟是真的準備按龐秋水所言去拉第一弓。
司空鉞見林衝自己願意,不禁撫掌大笑道:「好,如果龐小姐你表弟真能使得動這鐵胎弓,便當真是英雄出少年了。」言罷,早已有隨從在不遠處立起了一塊箭靶。
林沖步入場內,神態很是自信倨傲,他別無所長,箭術倒是唯一能拿得出檯面的東西,兩三年前就已經練就了百步穿楊的本事,不過他現在出來,可不是為了要幫龐秋水爭面子,他甚至都沒領會到龐秋水會將他推出來的用意,他現在心裡一心一意想著的,只是怎麼藉著這個機會找寧淵的麻煩而已。
既然讓他射箭,他就射好了,也許等會不小心射偏了,沒有射中箭靶,卻射到什麼人面前的桌子上,將對方嚇得屁滾尿流,這也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畢竟人無完人,總會有出錯的時候嘛。
周圍的人們都靜了下來,林沖在京中的紈袴名號,長輩或許聽聞得少,可在場許多富家子弟卻是如雷貫耳。他們或許表面上可以同林沖稱兄道弟,可是說白了,對於龐家這樣還沒有褪去鄉土氣的新貴,心裡多少還是存著鄙夷的,而且也從未聽聞過林沖除了吃喝玩樂外還會別的記憶,現下與其說期待林沖的得意表現,還不如說是在躍躍欲試等著看他的笑話。
那柄鐵胎弓雕工精湛,曾經司空旭遍尋江州能工巧匠,就是為了讓弓身繁複的同時,不丟堅韌質地,事實也確實如此,鐵胎弓的弓身花哨非常,可也韌性十足,尋常男子若是沒有充足的臂力,是難以拉開的,何況林沖這類看著就不壯實的公子。
然而事實卻是,林沖很輕鬆就拿起了那張弓,然後深吸一口氣,嘩地一下拉開了弓弦,儘管能看出他十分吃力,手臂也在顫抖個不停,可還是將弓拉成了滿月。
「好!」司空鉞不禁道了一聲:「上箭矢!」
立刻又有下人用托盤端著幾把箭矢迎了上去,到底還是出於安全考慮,呈上的並不是貨真價實的鐵頭箭,而是沒有箭尖的無頭箭。
林沖拿起一隻箭扣到弓弦上,然後再度拉成滿月,瞄準了遠處的箭靶。箭矢雖然無頭,可前端被塗上了紅色的顏料,若是射中箭靶的話,很自然就能留下印記。龐秋水坐在司空鉞身邊,臉上信心十足,這樣的距離,對於林衝來說正中紅心輕而易舉,她已經做好了接受各路讚歎的準備,可漸漸的,她的眉頭卻輕微皺了起來。
因為林沖一直沒有將箭射出去。
他像是依舊在努力瞄準一樣,端著那柄已經被拉成了滿月的鐵胎弓,左右輕微搖擺著,而臉上也現出了吃力的神色。
這小子在搞什麼?龐秋水滿臉狐疑,可緊接著,她疑惑的表情就變成了驚訝,因為林沖身子居然像站不穩一般踉蹌了一下。
也隨著這一記踉蹌,他整個人都偏了個方向,箭頭不再是對著遠處的箭靶,而是瞄向了四周的人群。
林沖表面上努力做出了一副慌張吃力的表情,一雙靈動的眼睛卻迅速在人群裡游移著,很快就瞄到了寧淵,一時間他右手扯著弓弦的力道更加緊了緊,就等著瞄準之後一箭射過去,然後好好欣賞那小子驚慌失措的表情,讓他嘗嘗得罪自己的厲害,到時候他只說是自己體力不支,沒有控制好箭的方向,無論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都不可能因為一個舉人來為難他。
想到此處,他不禁咧了咧嘴角,眼裡也晃過一抹得意的神色,右手手指微動,就要鬆開弓弦。
可就在箭矢要脫弓而出的當兒,他腳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好像有什麼緊要的穴位被人瞧了一下,短短剎那的功夫,連整個右腿都失去了知覺,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地向旁邊倒去,而恰在此事,他也鬆開了一直扯著弓弦的手,被去了箭頭的箭矢化成了一道影子脫弓而出,不光沒有射向寧淵,反而換了個大方向,朝另一堆賓客密集的地方竄了過去。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沒有人能反應過來,等到林沖狼狽地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那支箭也悄然無息地淹沒在人群中,半點水花都沒濺出來。
所有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著躺在地上正不斷哀嚎的林沖,周圍的下人們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一窩蜂湊上去將林沖扶起,就連龐秋水也慌忙起身離坐,快步走到林沖身邊,滿臉不悅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表姐,我……」林沖聲音帶著哭腔,滿臉委屈,可他不好意思說出真相,右腳又還沒有恢復知覺,臉上一陣扭曲,倒不知該擺出怎樣的表情,而直到現在,沒入箭矢的那塊人群裡才爆發出一道尖利的尖叫:「不好了!寧小姐中箭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隨著這身叫喊,所有人頓時又把目光朝那個地方挪去,見寧珊珊果然臉色一片煞白地倒在那裡,瞧著已然暈了過去,而那柄無頭箭,正穩噹噹插在她頭上頂著的發髻裡,尾羽還在徐徐顫動。
這畫面瞧著滑稽,可是週遭卻沒一個人有膽子笑出來,司空鉞和司空曦更是滿臉凝重,在場幾乎沒人不知道那位「寧小姐」的身份,那是當朝三公中最年長,也是最德高望重的寧國公的嫡親孫女,寧珊珊!
見著這一幕,龐秋水雙腿一軟,險些跌倒。
「珊珊!珊珊!」寧仲坤用力搖著寧珊珊的肩膀,不過寧珊珊顯然是被嚇得狠了,半點要醒轉的跡象都沒有,這也是人之常情,那支箭瞧著是插在她的發髻裡,並未對人造成什麼傷害,可若是箭矢再往下偏個半分,即便沒有箭頭,以寧珊珊細皮嫩肉的身體,也必然是個腦漿迸裂的下場!在鬼門關前邊走了一遭,哪怕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都得嚇癱,何況寧珊珊這類養尊處優的貴女?
「臭小子,你混賬!」見叫不醒寧珊珊,寧仲坤也急了,瞪著一雙眼睛從桌子後邊衝出來,三兩步跑到林沖面前,扯住他的衣襟,對著林沖同樣驚慌失措的臉咆哮道:「臭小子你聽好了,我妹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整個龐家陪葬!」
「寧公子,寧公子稍安勿躁……」龐秋水定了定神,見林沖被嚇得根本說不出話,臉色也發青,便想去將寧仲坤的手撥開,「現下還是立刻請大夫……」
「啪!」龐秋水的話說到一半便被打住了,因為寧仲坤已經毫不客氣地甩了她一個大耳光。
龐秋水長到這麼大,無論是在青州還是在華京,都是眾人的掌上明珠,別說被人打,連個對她說重話的人都沒有,即便貴為太后,同她聊天的時候都是和顏悅色的,可是現在,寧仲坤居然打了她一個耳光?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即便臉頰上痛得火辣,可怎麼都比不上心裡面湧起來的恥辱,龐秋水用力吸了兩口氣,慢慢正過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看著寧仲坤,「寧公子先別急著生氣,還是先請大夫要緊。」
龐秋水臉上貼著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硬生生破壞了那張臉蛋的美感,但在氣頭上的寧仲坤看來,眼前這個面若桃花的女子比她射箭的表弟還要可惡。
「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寧仲坤惡狠狠道:「知道自己爭不過我妹妹,便想出了這般下作的手段,果真是小門小戶裡出來的女人,別人或許會在乎你們龐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但是我們寧府不會,今日之事我會如實告知祖父母,你也回去告訴你父親,如果他還想安穩地在京城待下去,就好好地自求多福吧!」說完,寧仲坤又重重哼了一聲,才折返回去,指揮著幾個丫鬟攙著依舊昏迷不醒的寧珊珊迅速離開了。
「表姐……」林沖依舊是一副可憐相,軟弱無力地喚了龐秋水一聲,他想解釋剛才的事情,告訴她這件事純粹就是意外,可還不待他開口,龐秋水忽然表情扭曲地轉過身來,毫不客氣的也是兩個耳光抽在了他臉上。
龐秋水力氣不大,可指甲卻在林沖兩邊臉頰上劃出了好幾道血痕,林沖被打懵了,愣愣地看著龐秋水,想問一句為什麼,但龐秋水臉上扭曲的表情,又讓他硬生生將說到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他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表姐臉上竟然會出現這樣可怕的表情。
「我希望你心裡清楚,今日你到底闖了什麼禍,平日裡我和你大表姐總是慣著你由著你,現在看來,竟然是大錯特錯了。」龐秋水語氣森冷,「今日之事,你自己回去向父親解釋吧!」
說完,龐秋水自知臉上掛著個巴掌印,是沒辦法繼續留在此地丟人現眼了,匆匆走回到韓韜和龐春燕身邊,一行人看模樣竟是要馬上離開。
事實上,事情突然鬧騰成這樣,也沒多少人願意繼續留在這裡看戲了,一邊是老牌權貴寧國公府,一邊是新晉貴族昌盛候府,這兩邊要是對掐起來,或許只是看個熱鬧都有可能被捲進渾水裡去,看著一桌又一桌的人相繼起身告辭,司空曦即便臉色晦暗,可也要做足表面功夫,倒是司空鉞,擺明了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一面喝酒一面連帶笑容,似乎對這樣的鬧劇很感興趣。
林沖由兩個下人攙著,呆愣愣站在那裡,龐秋水的話他自然聽明白了,向來疼愛自己的表姐居然對自己疾言厲色,他覺得好冤枉,方才如果不是他的腳忽然莫名其妙麻了一下,那箭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射到寧家人那裡去的啊!
想到這裡,林沖忽然扭過臉,看向寧淵的方向,可惜那張小桌後邊如今已空空蕩蕩,寧淵和孟之繁早在事情鬧騰開的時候,就已經悄悄退走了。
寧淵與孟之繁早在騷亂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悄悄離場,現下已經從後院退到了前院。走在樹蔭間的小徑上,孟之繁好似還未回神,他並不相信剛才自己眼睛花了,可若不是這樣,那寧淵這人,也藏得太深了點。
孟之繁年少時也曾跟家裡護院的武師修習過一二,算是有些武功底子,所以剛才儘管寧淵動作很小,還是被他留意到了。
他分明看到,在那個林沖裝作體力不支,想將箭頭偏向他們這邊的時候,寧淵在放下手中酒杯的當兒,十分隱晦地將桌面上一粒瓜子彈了出去。
真的只是一粒瓜子,因為實在是太小太快,連影子都看不見,隨後林沖的身子便整個一歪,箭頭也大大偏開了。
如果寧淵真的是用那一顆瓜子擊中了林沖腿上的穴道,不光讓自己免於災厄,還將素來目中無人的寧仲坤拉下水,這細如微塵的本事,也太讓人驚悚了!
寧淵一路走著,察覺到孟之繁面有難色,不禁停下腳步,道:「孟兄你怎麼了?」
「寧兄,恕我直言。」孟之繁嘴角一抿,還是準備問出口,「這一切都是你算計好的嗎?」
寧淵露出疑惑的表情,「算計?」
「禍水東引,讓那林沖的箭射向寧國公家的小姐,這樣的本事,我從前當真是太小看寧兄你了。」孟之繁嘆了口氣,「我竟不知道寧兄你身懷有這樣的本事,恐怕換成別的武林高手來,都沒有如你這般隔空擊穴還能控制別人弓箭方向的本事,只要位置偏差一分,或者那林沖鬆手的時機慢上一拍,寧小姐就不會遭殃。」
說到這裡,孟之繁無比認真地看向寧淵,「寧兄這功夫到底是師承何方神聖,弄得我也想去拜師學藝一番了。」
寧淵聽到這裡就笑了,他搖搖頭,「孟兄你說得實在太過,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有這樣算計入微的本事。」
孟之繁不可置信道:「可分明是你用瓜子擊中林沖的腳踝,他的箭矢才偏離以至於射中寧珊珊的,難道這是巧合嗎?」
「沒錯,就是巧合。」寧淵聳了聳肩,對著孟之繁瞪大的眼睛道:「我的確看出來了那林沖是想暗算我,但我壓根沒想過要把寧國公府的人拖下水,說白了,我只是單純想讓他的箭不要傷到我而已,誰知道機緣之下卻誤中了寧家小姐,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林沖那小子的報應。」
「什麼?竟然真的是巧合?」孟之繁驚訝了半晌才回神,從腰後抽出摺扇,抖開搖了搖,跟著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妙,實在是妙,看來是天意讓林沖自食惡果,仲坤兄的脾氣我再清楚不過了,寧小姐也很得國公夫人的寵愛,往後寧家和龐家的這場鬧劇,只怕有得看了。」
事實也和孟之繁所料的一般無二,當天寧仲坤領著一群下人將昏迷不醒的寧珊珊送回寧國公府的時候,國公府裡頓時炸開了鍋,老國公夫人吳氏一直將寧珊珊這個孫女視為掌上明珠,早晨才好端端的將人送出門去,下午卻橫著回來了,氣得吳氏險些閉過了氣,不光名貴補藥一撥撥往寧珊珊屋裡送,甚至還驚動了太醫院。
等折騰到半夜,寧珊珊終於醒轉了過來,卻依舊驚魂未定,伏在吳氏懷裡哭個不停,加上寧仲坤也在邊上添油加醋地將原委說了一通,直將吳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要讓寧國公明日上朝時狠狠參龐家一本,結果卻被寧國公斷然拒絕。
寧國公的理由很簡單,寧珊珊到底也沒什麼事,只是受了驚嚇罷了,而且那林沖也未成年,一個小孩子犯錯,他身為朝廷重臣卻如此上綱上線,豈不是讓別人看笑話?
但寧國公的這番理由顯然沒有辦法讓吳氏滿意,因為吳氏腦子裡想的要比自己的丈夫深遠得多。
這件事表面上看的確是林沖那小子的失誤沒錯,可往細了想,當真的確是失誤嗎?會不會是林沖在龐秋水的授意下,故意「失誤」的呢?
吳氏會這麼想不是沒原因的,因為寧仲坤也這麼認為,寧珊珊號稱華京第一美人,出身又高,將來必定是要嫁給天下間最優秀的男子,而且早就瞄上了極有可能成為太子的司空鉞,而那龐家的龐秋水,顯然也抱著同樣的打算,這樣一來一切就都能說通了,龐秋水自知比不過寧珊珊,因此才設下這樣的毒計,讓自己的表弟裝作跌倒,製造一通「意外」來將寧珊珊害死,以除掉一個心腹大患。
當真好歹毒的心思!
雖然寧國公不願出頭,不代表吳氏就甘心這樣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第二天一早,當寧國公出門上朝時,吳氏也穿著一身誥命的朝服進了宮。她是寧國公的正妻,頭上頂著一品誥命的名號,進出宮廷不費吹灰之力,入宮之後,吳氏直撲皇后殿,對著皇后娘娘便是一陣哭訴,哪知卻在這時意外地冤家路窄,龐秋水也正巧從太后殿裡出來,來皇后殿向皇后請安,吳氏一時沒忍住脾氣,當著皇后的面扯住龐秋水便是一陣拳打腳踢,宮人們拉都拉不住。
吳氏自小凶悍,尤其是唯一的兒子身亡後,性格更加乖戾,現下正在氣頭上,早忘了儀態為何物,扯住龐秋水的頭髮直欲將這害了自己孫女的小賤人往死裡打,龐秋水昨天才被寧仲坤甩了耳光,心裡一直壓著一股氣沒發出去,結果剛進皇后殿就被一沒見過的老太太拳打腳踢,也來了火氣,忍不住便還手推了吳氏一把。
龐秋水正值妙齡,正是身強體健的時候,而吳氏已經五十好幾,猝不及防之下被這麼一推,加上皇后殿的地板又是一水光溜溜的碧花石,她一個沒站穩,身子重重撞向了旁邊用純銅打造的宮燈,被頂到了腰,哀嚎一聲後,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這回事情才算是真正鬧大了。
即便是吳氏先動手打人,可老太太怎麼說都是皇帝冊封的一品夫人,龐秋水連半點封誥都沒有,卻將一品夫人推倒在地上起不來,而且經太醫診斷,吳氏是傷到了腰,至少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才能恢復,按律法來算已是重傷,龐秋水這通以下犯上的罪名立刻被定得死死的,皇后當即便將人扣下了,等龐家人得到消息的時候,早上還打扮得端莊得體,進宮侍奉太后的龐秋水,已經披頭散髮地被關進了刑部大牢。
昌盛候龐松被這個消息嚇了好大一跳,立刻急匆匆進宮面聖,結果這些女兒家的事情皇帝壓根就不想管;接著他又去求太后,想著太后平日裡那般寵愛龐秋水,總該幫上一把,可他人還未進到太后殿就被兩個嬤嬤堵在了那裡,為首的嬤嬤盛氣凌人地告訴他,太后下了懿旨,只要是龐家來人,誰他都不見。
這也是人之常情,龐秋水為人乖巧,懂得投其所好,討得太后歡心了,太后願意陪她說說話,那是抬舉她,可說到底,龐秋水的身份在太后眼裡和奴婢也沒什麼兩樣,尤其此次龐秋水竟然傷到了國公夫人,還是當著皇后的面,太后為了自身清譽,忙著與她撇清關係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願意出面去撈一個犯下過錯的罪人?
最後龐松沒辦法,只好求到了皇后那裡,皇后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直接對昌盛候言明,此事如果寧府能寬宏大量,那自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果寧府硬要公事公辦的話,以寧國公的身份,求誰都沒用。
得了皇后金口玉言,龐松不可怠慢,剛出了宮就馬不停蹄帶了不少金銀珠寶前往寧國公府賠罪,可因為吳氏受傷,寧國公也來了脾氣,囑咐下人連大門都不讓他進,可為了救自己的女兒,龐松也豁出去了,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終於見到了寧國公一面,而寧國公話也說得十分乾脆,要賠罪,金銀珠寶沒什麼用,他好好管管家裡面喜歡惹是生非的小輩才是正經。
寧國公這一番話說得龐松莫名其妙,可他也不好意思多問,回府之後,立刻招來了龐春燕,詢問這次吳氏與龐秋水的糾葛是不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到了這個份上,龐春燕也覺得不能再幫林沖那小子守著秘密了,於是只好把二皇子府上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
龐松一聽事情起因皆是因為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侄子,險些氣得兩眼一黑,立刻讓下人將林沖拿住,五花大綁直接拎到寧國公府門前的大街上,也不叫門,而是當著來往行人的面,扒了林沖的衣服,親自揮著鞭子死命對林沖光溜溜的脊背抽了起來。
林沖哪裡受過這種罪,為了表賠罪的誠意,龐松每一鞭子可都抽得貨真價實,將林沖抽得像殺豬一般慘叫,很快,寧國公府門前就圍了一圈路人,而消息也迅速傳到了府內人的耳朵裡。
也不知抽了多久,直到林沖渾身血痕地趴在地上,已經被打得出氣多進氣少的時候,寧家的嫡少爺寧仲坤才走了出來,雖然臉色依舊是不好看,但還是替吳氏傳出了話,讓龐松帶著林衝回去,然後明日上刑部提人。
龐松如獲大赦,才趕緊又拎著已經半死不活的林沖走了,而當龐秋水從大牢裡被放出來後,也被牢獄裡暗無天日的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足足躺在床上好幾天才恢復。
於是這年年下,華京百姓們除了照舊的吃圍爐,放炮仗外,也不忘將龐家與寧家鬧出的這樁軼事,專門拎出來嬉笑一通,至於當事人,從前在往年都要大宴賓客的昌盛候府,今年過年卻是大門緊閉,連一眾想要上門拜年的,都被龐松以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由拒絕了。
畢竟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龐松的臉皮,還不到能夠敲鑼打鼓慶賀新年的程度,何況林沖與龐秋水都要養傷,甚至連年夜飯也省了,好好的一個年節,別的地方都是熱熱鬧鬧,唯有龐府冷冷清清,冷得像塊冰。
與之相反,在城西寧淵的宅子裡,即便沒住多少人,也將這他們離開江州後過的第一個年操持起來了,舒氏準備材料,唐氏帶著白氏姐妹兩個丫頭包餃子,至於寧淵,周石,奴玄幾個男人,廚房裡的事情搭不上手,刷鍋劈柴,燒水殺雞之類的事情卻是做得來的,就連寧馨兒,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幫忙,奴玄劈柴,她就幫忙放柴禾,竟完全不怕髒。
吃完了一頓自己準備的豐盛年菜,白氏姐妹又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大盒京中時興的橋牌來,號召大夥打牌提神守歲,結果才打了兩輪,也不知他們倆是不是晚飯吃多了,竟然自己最先扛不住,寧馨兒也是哈欠連連,於是便各自回房睡覺去了,周石原本是要守夜的,可寧淵知曉他平日裡守夜疲憊,也將他打發去睡覺,自己頂過了守夜的差事。
於是這年年下,華京百姓們除了照舊的吃圍爐,放炮仗外,也不忘將龐家與寧家鬧出的這樁軼事,專門拎出來嬉笑一通,至於當事人,從前在往年都要大宴賓客的昌盛候府,今年過年卻是大門緊閉,連一眾想要上門拜年的,都被龐松以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由拒絕了。
畢竟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龐松的臉皮,還不到能夠敲鑼打鼓慶賀新年的程度,何況林沖與龐秋水都要養傷,甚至連年夜飯也省了,好好的一個年節,別的地方都是熱熱鬧鬧,唯有龐府冷冷清清,冷得像塊冰。
與之相反,在城西寧淵的宅子裡,即便沒住多少人,也將這他們離開江州後過的第一個年操持起來了,舒氏準備材料,唐氏帶著白氏姐妹兩個丫頭包餃子,至於寧淵,周石,奴玄幾個男人,廚房裡的事情搭不上手,刷鍋劈柴,燒水殺雞之類的事情卻是做得來的,就連寧馨兒,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幫忙,奴玄劈柴,她就幫忙放柴禾,竟完全不怕髒。
吃完了一頓自己準備的豐盛年菜,白氏姐妹又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大盒京中時興的橋牌來,號召大夥打牌提神守歲,結果才打了兩輪,也不知他們倆是不是晚飯吃多了,竟然自己最先扛不住,寧馨兒也是哈欠連連,於是便各自回房睡覺去了,周石原本是要守夜的,可寧淵知曉他平日裡守夜疲憊,也將他打發去睡覺,自己頂過了守夜的差事。
即便是在深度的夜裡,論起嚴寒程度華京依舊比不過江州,這兩天又飄了點薄雪,在院子裡積上淺淺的一層,映襯著月光與開得正好的紅梅,倒讓一個尋常的夜晚變得十分有意境。
寧淵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桌上的小火爐上正溫著一盅酒,遠處偶爾會傳來的炮竹聲,讓寧淵有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錯覺。從上輩子開始,他所嚮往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同家人開心生活在一起,沒有煩擾,無人欺凌,一時間,他甚至覺得日子這樣安穩平靜地過下去也不錯。
春闈之後,謀個一官半職的閒差,再給寧馨兒找個穩妥的婆家,至於自己,反正自己這麼特殊的體質,與人成親並不現實,獨身一人就好,等唐氏百年之後,他更加沒有牽掛,到那時便能辭官而去,四處遊山玩水,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了此殘生就好。
想到這裡,寧淵卻嘆了一口氣,這想法雖好,卻十分不現實,這世道並非是你想要安定便能安定的,他自問前來華京以後從未主動招惹過別人,可先是宋濂,再是林沖,背後還有昌盛候府,都莫名其妙同自己結了梁子,加上是敵是友還分不清的孟之繁,以及司空旭這個上輩子的仇人,被這些人環伺,想過安穩日子只能是妄想。
更何況還有一個呼延元宸。
想到呼延元宸,寧淵一顆心跳快了幾分,年關一過,他便是十八歲了,而呼延元宸,也已經離開了將近三年。
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三年是一段並不短的時光,可呼延元宸的長相和聲音,寧淵卻記得清晰無比,好像他才離開不久一樣。
他帶著滿滿的恨意重獲新生,原本打定了主意這輩子絕不留心情愛,也不會與任何人有所牽扯,偏偏呼延元宸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了進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給他,可他要牽連自己也罷了,偏偏牽連了之後,又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沒有半點消息傳回來,這般疏離涼薄,都讓人開始懷疑他之前同自己說的那些真心話不過是玩笑。
寧淵輕哼了一聲,驀然間又瞪大了眼睛,自己現在這番情緒,莫不是在生悶氣?
他覺得臉色有些紅,忙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抬起頭,一動不動盯著夜空中的大月亮。
也不知呼延元宸在大夏,現在怎麼樣了。
「誰在那裡?」儘管心裡胡思亂想著,寧淵的五感可沒歇著,皮靴踩上雪地的聲音雖輕,可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躲在梅花樹後邊的人影見寧淵發現了自己,便不再隱藏,邁開步子走了出來,有那麼一剎那,寧淵忽然有種錯覺,該不會是呼延元宸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了吧,反正那傢伙向來習慣鬼鬼祟祟地溜進別人的院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不過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即便看不清那人的臉,可月光還是勾勒出了他的身形,呼延元宸可沒有這麼「嬌小」,待那人再近兩步,寧淵忽然笑了,「這麼晚了,你不好好在屋裡睡著,跑出來做什麼。」
奴玄眉頭輕皺,嘴唇抿得有些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在那裡站了片刻,才說:「我睡不著。」
寧淵笑著搖了搖頭,另倒了一杯酒,指著身邊的石凳示意奴玄坐下。奴玄踟躕片刻,還是過來坐了,可整個人瞧上去卻滿是拘謹,臉上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不說,寧淵也不問,一時周圍只有兩人淺淺的吸氣聲和寧淵吞嚥酒液的聲音。
奴玄這番心神不寧的狀態,寧淵其實早就注意到了,確切點說,從二皇子的那通宴會上回來後,他便一直是這番魂不守舍的模樣,寧淵不知道他在宴會上中途離場去做了什麼,或者是見了什麼人,但寧淵猜得到他會變成這樣肯定與那時發生的事情有關,即便寧淵好奇,可這種事情如果不等他主動說,別人問破了嘴皮子都沒用。
所以寧淵一直在等,他知道奴玄遲早會找個機會來告訴他,而現在,機會顯然被他等到了。
待寧淵喝下第三杯酒後,奴玄終於開口,語氣緩慢,卻十分堅定地說:「少爺,有件事我其實一直瞞著你……我和我娘,並不是一般的賤民。」
「哦?」寧淵佯裝好奇地揚了揚眉。
「我們的身份,其實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上眼睛,「我原來的名字叫司空玄,是皇子,而我娘也不是一般的宮嬪,她是僅次於四妃的舒貴嬪。」
幾乎是一口氣吐出這句話,奴玄才十分忐忑地睜開眼睛,悄然打量寧淵的表情。
他早已經做好了寧淵有各種反應時的準備,畢竟換做任何一個人,忽然聽見在自己身邊侍奉了好幾年的下人說自己是皇親國戚,十有八九會認為他發了瘋,在做什麼白日夢。
不過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奴玄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甚至拿上了自己出生時父皇親手為他掛上的玉牌準備亮給寧淵看,那玉牌不光名貴,背後的生辰年月還是皇帝親筆提上去的,每位皇子都有一塊,這東西在他被革除皇籍的時候,原本應當收繳回去,不過他藏在鞋子裡,終究是悄悄帶了出來。
可誰知,寧淵在聽見他的話之後,竟然連眉毛都沒有抖一下,依舊慢條斯理地倒酒喝酒,彷彿他剛才說的是今夜天氣很好之類的話。
「少爺,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寧淵的反應讓奴玄覺得有些不可置信,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曾經是皇子,我是當朝的六皇子司空玄。」
「我聽見了。」寧淵點點頭,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表情。
「可是你……」奴玄徹底愣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頓了頓才道:「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寧淵終於側過臉,定定地望著他,「可我相信又如何?你這小子,難道你要我立刻對你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才能表示我相信你說的話嗎?」
「我……」
「無論你之前的身份是什麼,可你現在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寧淵淡淡道:「即便你曾經是皇子,可你也知道只是『曾經』,現下你只是一個遭受貶斥的平民,同外邊街上的行人又有什麼區別?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你現在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我又何必表現得太過驚訝。」
寧淵這番話雖然讓奴玄感到意外,可句句都在情理之中,是啊,就算他之前是皇子又如何,已經被革除了皇籍,又遭受貶斥,他的身份比平民都要尚低一等,寧淵完全沒有驚訝的理由。
奴玄點了點頭,「少爺說得沒錯,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寧淵看著奴玄,目光雖然平靜,可眼底深處還是有驚訝浮現的,因為他壓根沒想到,奴玄會主動對他坦誠自己的秘密。
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知道但凡在皇室爭鬥中落敗的人,即便僥倖沒有被立刻置之死地,也會時刻處於一種危險的境地,如果他們之前的仇家並不願就此放過,那不光他們本身的安危將舉步維艱,甚至還會連累到自己身邊的人。
當初在香河鎮時便是這樣,不光他們兩母子要同一堆男犯在一起做苦力,連舒氏分明只是中暑,卻被說成時疫,遭人遺棄自生自滅,要說這裡邊如果沒有人刻意為之,寧淵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甚至於如果不是香河鎮太過偏僻貧瘠,當值的官差也時常偷懶,對上邊傳下的命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怕他們兩母子早就遭了不測了。
將人接進寧府後,寧淵一直小心提防著可能隨之而來的威脅,靠著上一世在司空旭身邊打磨出的油滑本事,將那些威脅全部摒棄在外,把他們兩母子照顧得很好,甚至於此次入了京,他們也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只是現在,奴玄竟然主動對他坦誠了身份,寧淵不相信奴玄不明白這代表什麼,如果不是寧淵早就心中有數,換成了別人,知曉家裡有這樣兩個會將自己捲進皇室爭鬥去的定時炸彈,只怕立刻就會為了明哲保身,而將他們掃地出門了。
果然,奴玄接下來的話就是:「這些年我和我娘承蒙少爺的照顧,可少爺現下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也明白只要我和我娘活在世上一天,那些想要我們命的人便不會放棄,以前在江州便罷了,可華京卻是那些人的地盤,我們母子遲早會被發現的,到那時也勢必會連累到少爺和唐夫人,所以我特意向少爺請辭,請少爺讓我帶著我娘離開吧。」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