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仙姑果然有幾分本事,如果她給太后的方子奏效,大殿下便能徹底吐氣揚眉了。」說到這裡,寧仲坤拍了拍胸口,「方才看見那火鳳凰莫名其妙沒了我還心驚膽顫了好久,好險。」
「我有事離開片刻。」寧淵卻沒有同寧仲坤多說,而是起身從不起眼的地方退出了屋子,來到殿外,太后殿是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寧淵剛一出現,便招來了兩個侍衛的盤問,不過還不待寧淵回答,便有一位頭髮花白的嬤嬤從遠處走來,道:「這是前來參加筵席的客人,不得無禮。」
那嬤嬤神態端莊,身上的穿著也比一般宮人華麗許多,瞧著應當是位有些身份的人物,兩名侍衛聽見她的話,立刻垂著頭退下去了,那嬤嬤走到寧淵面前,寧淵先行了一禮,「敢問可是太后殿的康嬤嬤?」
那嬤嬤瞧了一眼寧淵道:「公子的衣裳被酒水打濕了,隨我來擦一擦吧。」說完便轉身離去,寧淵立刻跟在他後面,二人走到一處僻靜地地方,康嬤嬤才停下腳步,表情有些嚴厲地對寧淵伸出手。
寧淵自袖袍裡掏了掏,摸出一根樸素的銀簪子交到嬤嬤手上。
見著那銀簪子,康嬤嬤臉上肅穆的表情立刻土崩瓦解了,彷彿見到了什麼心念之物,手指微顫地在簪子的花紋上撫摸了兩下,哽咽道:「娘娘她還好嗎。」
「貴嬪娘娘一切無虞。」寧淵躬身道:「娘娘也記掛著嬤嬤,知曉我此番進宮,特地讓我向嬤嬤問安。」
「我一個老奴婢,哪裡敢受娘娘的安。」康嬤嬤抹了抹眼角浸出了的淚花,「當年我不過是浣洗局的粗使婆子,不小心洗壞了月貴嬪的披肩,多虧舒娘娘相救才能保得性命,這銀簪子便是那時送給娘娘的謝禮,後來我梳頭的手藝被太后看上,時來運轉得以入了太后殿,可娘娘卻遭了難,我雖是太后殿的掌事嬤嬤,卻也只是個奴婢,眼睜睜看著娘娘被趕出宮,連一句求情的話都不能說,一直心中有愧啊。」
「康嬤嬤不必自責,貴嬪娘娘與皇子殿下這些年一直安好。」寧淵安慰道。
「哼,當年的事情必定是娘娘身邊出了陷害的內鬼,以為出賣娘娘能換得榮華富貴,可惜多行不義必自斃,自打娘娘出宮後,除了一兩個運氣好被撥出了宮的,其餘全都莫名其妙死掉了。」康嬤嬤定了定神,「娘娘既然拖公子前來聯絡老奴,想必是有打算了,公子可詳細與我說說。」
寧淵便壓下聲音,附耳在康嬤嬤耳畔如此這般一番,康嬤嬤點點頭,「既然如此,那便有勞公子照顧娘娘,那位何仙姑的事,老奴自會打點好的。」說完,康嬤嬤後退兩步,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宮中人多眼雜,公子還是快些回去,免得人被人發現了起疑,宮中的事情交給老奴,公子放心。」說完,便轉身匆匆走了。
寧淵又順著人少的地方走回宴客的花廳,還未進入殿內,忽然聽見裡邊傳來一陣悠揚的,琴簫想和的樂聲。
那樂聲以琴音為主,簫聲為輔,奏的是一首陌生,卻極其好聽的曲子,可以聽出無論是彈琴之人,還是吹簫之人,技藝都十分高超。
寧淵踩著輕步子走入殿中,剛跨過門檻,便望著殿內的一幕停住了腳步。
大殿正中央擺著個琴台,一名華服公子坐在旁邊,修長的十指不停在琴弦上遊走著,陣陣樂聲如泉水叮咚一般從琴弦上不斷流淌出來,而在那貴公子身邊,另一名身著玄色衣袍的青年長身玉立,一柄鐵簫正被他放在唇邊,用簫聲迎合著公子的琴聲,兩人看得出均是技藝卓越之輩,相互之間的配合也堪稱天衣無縫,一時殿內連說話的聲音也無了,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這一難得的樂律表演。
也不知過了多久,公子的琴聲由緩慢轉為急促,再轉為緩慢,青年的簫聲也從渾厚激盪漸漸變為空曠悠遠,直到他們二人雙雙停住,那樂聲卻依舊像在殿內經久不散一般,緩緩飄遠直到再不可聞。
「好,好!」皇帝用力拍了兩下手掌,「孟世子的琴藝在華京中是出了名的,朕從前也聽過幾回,已覺得是堪稱天籟了,比起宮中樂師要好上不知凡幾,不聊今日一和上永逸王爺的簫聲,更是讓人覺得歎為觀止。」說完,皇帝看向身側滿臉笑容的太后,「太后以為如何。」
「這樣好的樂聲,哀家也是頭一次聽到。」太后同樣點頭讚歎著,隨即又向孟之繁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曲子,為了之前哀家從未聽過?」
「回稟太后,這是夏國樂師盧廣秋在數百年前所作的《桑田月下曲》,此曲的曲譜在我大週一直只有殘本,小人多年來一直在找尋曲譜的全本,不料意外得知永逸王爺處竟然藏有全本,於是便舔著臉皮向永逸王爺討來了,而王爺願意以簫聲相和,使此曲更為豐盈,實在是讓小人驚訝不已。」孟之繁說到這裡,還側過身向呼延元辰躬身一禮,「還要多謝王爺成全。」
「孟公子過譽了。」呼延元宸有些拘謹地抱拳回禮,面具下方的唇角微微勾起,「正好我也沒有準備什麼拿得出手的賀禮獻於太后,用這樣一首曲子聊表心意,也總不至於顯得太過寒酸。」
「孟愛卿,你有一個好兒子啊。」皇帝伸手向孟國公點了點,同時舉起了酒杯,孟國公立刻起身應著,殿內又恢復到了觥籌交錯的場景,幾名宮人上前將琴撤下去了,寧淵不動聲色地走回座位,卻又忍不住朝呼延元宸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正彎腰聽著孟之繁說話,兩人臉頰貼得極近,看得寧淵心裡一陣不是滋味。
寧仲坤似乎有些喝醉了,見寧淵回來,便扯著他道:「我悄悄告訴你,其實吧,我一直懷疑孟之繁那小子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
寧淵眨眨眼,似乎沒聽清一般,「你說什麼?」
「也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京裡許多公子多少都是這麼猜的,不過是顧忌那小子的身份,不好意思擺到明面上來說罷了。」寧仲坤打了個嗝,「你說這孟之繁吧,年紀也不小了,身份又在那擺著,自打他成年後,上門主動求親的貴小姐可不少,孟國公也挑過一些身家樣貌都過得去的想要給他成婚,結果全被他拒絕了,說是年歲還小,當多花些功夫在勤學上,談婚論嫁之事男兒不宜過早,不談婚嫁便不談婚嫁吧,京城裡想多玩兩年而不是端個母老虎回家將自己綁著的富家子弟也不是沒有,偏偏這孟之繁當真奇了,這樣的年紀了連通房丫頭都沒有一個,要我說他不是不行,就鐵定是對女人不感興趣。」
「堂兄,我瞧著你是喝多了。」寧淵不動聲色地說著,「世上有些人便是喜歡潔身自好,以己度人未免太過狹隘。」
「也對,的確是不該以己度人。」寧仲坤笑了兩聲,「可縱使荒唐如我輩之流,縱使煙花妓館去得膩味了,也不會想不開弄個少年戲子養在府裡吧,咱們做不出來的事情,人家孟之繁也做得嫻熟得很吶。」
寧淵正端著酒杯的手停住了。
寧仲坤的酒勁一上來,這八卦一開腔便擋不住了,「我便告訴你,這早就不算什麼秘密了,前兩年有個很紅的戲班子翠竹班在京城開台,裡邊有個年輕戲子叫曲岳的,濃眉大眼,生得很是高挑俊俏,演的又都是打戲,和其他鶯鶯燕燕的男戲子很不一樣,迷倒了京城裡一大片的丫頭小姐,後來孟國公做壽,將這翠竹班請到府裡開台,臨了了別人都被送出了府,唯獨那曲岳被在孟府裡留了一夜,第二日出來的時候有人瞧見他表情古怪,走路的姿勢也不甚安穩,後來把,隔三差五的,那曲岳都會在晚上人少的時候由孟家的馬車悄悄接進孟府,天亮了才會送他離開,有人好奇暗地裡打聽過,原來是孟之繁那小子看上了曲岳,塞了不少銀子給翠竹班的班主,而那曲岳每每被送到孟國公府,也不是去唱戲的,而是被孟之繁拉進房間裡不知道做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說到這裡,寧仲坤打了個長嗝,酒氣噴得寧淵眉頭微皺,可他卻沒有將頭挪開,彷彿想要繼續聽下去。
「你可別以為我在誆你,這永逸王爺吧,雖然一直戴著面具瞧不清廬山真面目,不過只看這身段,便要強過那曲岳不知多少倍,孟之繁性子向來高傲,與各家公子也少有往來,如今居然會主動找那永逸王爺套近乎,十有八九是瞧上人家了,打算瞅準了機會下手……」
「堂兄,你當真是喝多了,現下可是太后壽宴,當心失了分寸。」寧淵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表情生硬地提點道,被寧淵這麼一說,寧仲坤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身處何地,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閉上嘴去不再說話。
可他剛才所說的那些內容,卻彷彿在寧淵腦子裡生了根一樣,任憑寧淵如何努力都趕不走。
「孟之繁那小子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
「如今居然會主動找那永逸王爺套近乎,十有八九是瞧上人家了,打算瞅準了機會下手。」
「這永逸王爺吧,雖然一直戴著面具瞧不清廬山真面目,不過只看身段,便要強過那曲岳不知多少倍。」
寧淵一咬嘴唇,側過眼又朝呼延元宸的方向看去。
或許是他的視線太明顯,呼延元宸很快注意到了這兩道探尋的目光,也朝寧淵回望過來,咧開嘴角笑了笑,可惜他笑容還沒完全撐開,寧淵就已經把目光收回去了。
剛拜了一半的笑容被卡在了那裡,呼延元宸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僵了一會兒,才尷尬地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酒。
坐在他身後擔當護衛的閆非可將剛才這一幕都收到了眼裡,任憑自己冷汗直冒,可作為一個屬下,他卻不好對自己的主上指手畫腳什麼,雖然從剛才少主他居然要和那孟世子「琴簫和諧」的時候,少主他或許只是出於客套,並沒有往深處想,但他閆非看在眼裡,只覺得要翻了天了。
還記得那日在給災民分發晚飯的時候,只是瞧見少主與孟公子說了兩句話,寧公子便對自己擺了一通臭臉,眼下寧公子已經看見了方才「琴簫和諧」的一幕,如果少主再要自己去幫忙傳話,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閆非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呼延元宸的背影,接連唉聲嘆氣。
壽宴在一通恭賀聲中終於落下了帷幕,賓客大多喝過了頭,由宮人們一波一波送上各自的馬車,寧家人裡唯獨寧仲坤最得意忘形,醉得幾乎攤到,被兩名宮人一個拉手一個抱腳抬著走,其他人無論是寧華陽還是他那兩個兒子,都是落落大方沒有半點醉意,瞧著這一家人,可其他人看向寧仲坤那種嘲諷的目光,寧淵微微搖頭,想著寧國公有廢嫡立庶的念頭也不是沒可能。
寧淵與他們來的時候是一路,回去的時候卻不會再同路了,城西的宅子已經修繕好,他還要回去同舒氏說康嬤嬤的事情。因筵席結束得早,周石要到約定的時辰才會趕車來接,寧淵只能站在宮門口等著,便在這時,一輛掛著孟家標示的寬敞馬車停在了他面前,孟之繁從車窗裡探出半個腦袋:「寧兄可是要同路,不如我送你一程。」
「不用。」寧淵客套地應著,「我已經安排了車駕,稍等片刻便能來了。」
「是這樣嗎。」孟之繁點了點頭,「不過我想寧兄你應該是會等很久的,因為我已經差人向你的宅子裡報過信了,你今夜會坐我的車駕回去。」
寧淵眯起了眼睛。
「寧兄還是上車吧。」孟之繁主動拉起了門簾,「方才壽宴上拘謹得很,我想寧兄應當也沒吃什麼東西,我正好準備了些酒菜,咱們可以邊吃邊聊。」
孟之繁的馬車外邊看上去平凡無奇,不過內裡卻同司空旭的有得一比,寬敞不說,各項裝飾也都舒適無比,馬車軸上甚至還特別加了減震用的軟墊,讓馬車雖然在行駛中,車廂內卻絲毫感覺不到晃動,就連酒杯裡的酒液,也只以極其輕微的幅度晃著波紋。
想來是嫌棄天熱,孟之繁脫掉了外袍,十分不見外地只穿著一身中衣,車內小桌上的菜式也儘是一些生冷涼菜,就連酒也是放在一個加了冰塊的冰壺裡。
「我一直很怕熱,叫寧兄見笑了。」見寧淵不說話,孟之繁便主動開腔,「寧兄嘗一嘗這酒吧,這可是永逸王爺送給我的夏國名酒,聽說是用時令水果釀製的,酒香中別有一番果香,比起咱們的酒來要醇厚許多。」
「孟兄現在,與永逸王爺看起來倒很是熟稔。」寧淵總算端起了酒杯,杯中酒液也確如孟之繁所說的那樣果香四溢,可寧淵忽然覺得喉嚨裡像梗著什麼東西一樣,壓根吞不下去,是以聞了聞,又方向。
「我與他可不止是熟稔那般簡單。」孟之繁卻忽然放低了語氣,有些神秘地對寧淵道:「不瞞寧兄,你可知道那位永逸王爺的名諱是什麼?」
緊接著,還不待寧淵回答,他便像自問自答一般將答案抖了出來,「華京裡估計有許多人都不知道,其實這位前來出使的永逸王爺,就是曾經一直呆在咱們大周當質子,三年前才被召回國的大夏皇子呼延元宸。」
寧淵當然知道這些,可他有些摸不準孟之繁忽然對他將這些事情抖出來有什麼用意,只能故作不知道:「哦?既然永逸王爺曾經在咱們大周呆過,應該有不少人會認識他吧,怎麼會只戴了個面具就沒人發現?」
「這你便有所不知了。」孟之繁擺了擺手,「夏國軍力向來強盛,呼延元宸雖為質子,卻是從未被我朝控制過,不光如此,華京的貴公子們對這位夏國皇子也是有些忌憚,都擔心來往過從親密的話會被人視為逆黨,所以除了一些大型場合外,幾乎沒有人會與他有私交,也就只有景國公府的景逸那小子與他關係不錯,可如今景逸被景國公扔到軍隊歷練去了,如今幾年過去,他又掛上了個面具,自然無人能將那位永逸王爺辨認出來。」
「既然如此。」寧淵道:「孟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說來有些丟臉,寧兄你可莫要笑我。」孟之繁輕笑了一聲,「我從前的確與呼延元宸沒什麼來往,也不能成為熟稔,但他或許不熟悉我,可我卻是熟悉他許久了。」
孟之繁望著自己手中的酒杯,眼神像是沉入了回憶裡,「其實在呼延元宸初來朝那日,我便見過他,那時候我還小,聽聞有夏國質子要來,或許是為了看新鮮,剛巧迎接打點的事務又是我父親在處理,我便讓我父親悄悄將我帶上了。」
「我還記得夏國的儀仗有些寒酸,甚至連一輛馬車的沒有,幾個人灰撲撲地騎著馬,由大周的官兵護送著直到華京城門口,呼延元宸就騎在最前邊的馬上,看著比我大不了幾歲,穿著也有些寒酸,一點沒有身為皇子的架勢,當時我無比失望,心想這居然就是夏國的皇子,比起咱們大周光是排場就差上了不止一星半點。」
孟之繁一面說,寧淵卻在腦子裡自行想像起了那一番場景,將呼延元宸的個子變矮一些,臉也弄得小上幾歲,再套進一身寒酸的衣服裡,騎在一輛灰撲撲的馬上,只是這麼想著,寧淵忽然覺得一陣喜感冒了出來,忍了忍才控制住嘴角的笑容。
「我以為這位質子殿下只是個不起眼的傢伙,便沒去在注意他了,直到在長公主為婉儀君主舉辦的生日宴會上,我又碰到了他,那場宴會上長公主同婉儀君主開玩笑,說要從在場的諸位官家子弟中挑一位做她未來的夫婿,隨後一群半大小子便開始了比試,從箭術比到馬術,再比到近身功夫,一路都是呼延元宸遙遙領先,那麼多的貴族子弟,甚至是將門之子都不是他的對手,尤其是景逸,還被他一招劈得差點折了手,我才覺得,這位皇子殿下還真有那麼兩下子。」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沒什麼事,我都會悄悄從家裡溜出來,跑到城西的質子府去瞧牆角,躲在巷子口,剛好能看見呼延元宸在院子裡舞槍的模樣,我從來不知道居然還有人能將一桿槍舞得那麼好看,於是回家之後便讓父親找武師來教我槍法,可惜我孟家一貫都是文臣子弟,實在是不通武藝,跟著武師學了幾次,領會到自己並沒有天分之後我便放棄了,只是還是時常會跑到質子府外邊去蹲牆角瞧他舞槍,偶爾還會撞見他吹簫,我知道和簫聲最配的應當是琴音,舞槍不行,這琴棋書畫的差事我卻能試一試,於是回來之後便找了樂師習琴,只是那時候壓根就想不到,最後竟然將這琴習得京城聞名。」
聽孟之繁說了這麼多,又絲毫沒說到重點,寧淵卻一點不急,老實說,他和呼延元宸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接觸到他的過去,那些他從未告訴過自己的事情,現下從孟之繁的嘴裡聽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認識他,甚至同景逸一樣和他關係好到稱兄道弟,可惜我到底是沒有景逸那股豁達勁,和敢於同自己父親頂撞的那份勇氣,父親三令五申嚴禁我同外族子弟來往親密,所以有時即便在街上碰到了,我卻連招呼都不敢打,我曾經對於這樣的感覺十分困惑,一個朋友罷了,得之我幸,不得也不會有什麼,直到一個叫曲岳的戲班出現。」
忽然間聽孟之繁提到曲岳,寧淵不禁神色一凜,他忽然意識到,真正的重頭戲來了。
「寧兄與我認識也有一段時日了,不知有沒有從別人嘴裡,聽過一些關於我的八卦。」孟之繁忽然停了話語,轉而向寧淵問道。
「孟兄難道有什麼風評不好的八卦嗎。」寧淵反問。
「寧兄就算聽別人說過也不必覺得尷尬,對於他們是怎麼議論我的,其實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孟之繁笑得十分坦然,「喜好男人的斷袖,將一個卑賤的男戲子帶進府裡做些苟且之事,估計在那些人看來,我這個孟國公世子的羞恥心早該被扔進江華運河裡去餵魚了,也不知他們因為我的身份而強顏歡笑同我來往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噁心。」
寧淵還是頭一次瞧見一個這般自嘲,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其實沒什麼好隱瞞的,如果寧兄聽到過什麼風言風語,那些人說的也是實話,我同那個名叫曲岳的戲子,的確有過斷袖之交。」孟之繁喝了口酒,定了定神,接著道:「我從前是不看戲的,那日父親請了戲班來府裡助興,我也不過是陪坐罷了,可當那曲岳登台的時候,我卻有些心驚,因為那個戲子,眉眼間竟有幾分像呼延元宸,我便不知撞了什麼邪,命人獨獨將他留了下來,然後那天晚上,我便向上了癮一般,隔三差五便要差人將那曲岳請來,那曲岳一開始也是不情願,不過我以勢壓人,又給足了銀子,他便也有逆來順受,直到後來,他竟然同我說,對我有了愛慕之情。」
孟之繁笑道:「我當時只覺得荒謬,男人之間,說好聽點是情趣,說不好聽些便是荒唐,哪裡能和男女之間的愛慕扯上關係,可很快我又逐漸意識到,我會與這曲岳變成這樣,不過是他眉眼與呼延元宸有幾分相似罷了,難不成我一直對呼延元宸抱著的奇怪情感,便是同曲岳這樣,是一種荒謬的愛慕之情?」
「從那之後我便同曲岳斷了來往,也不再去思考任何有關這方面的事情,因為除了覺得可笑之外,也明白就算我對呼延元宸抱著這樣的愛慕之心,也永不可能成為現實,他會如何看待我暫且不說,可我的家族,與我的身份,也注定了我這孟國公府唯一的世子所應該去走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我只能迎娶一位品德家世俱有的貴女為妻,而斷沒有可能同一個外族男子處在一處……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強迫著自己擺正自己的位置,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做好身為孟國公世子的本分,直到寧公子你的出現。」
孟之繁看向寧淵的眼神忽然之間變了,不光沒有了以往的親切柔和,反倒生疏起來,還帶著一絲絲的妒恨。
而事到如今,寧淵對於孟之繁為什麼會突然找自己瞭然了,他緩緩道:「你嘴上說著不再去關注他,其實也沒少派人在打探他的行蹤吧。」
「除了打探,也有保護,無論大周還是大夏,想要算計他的人不少,雖然他自己也很有本事可以躲過大部分的陷阱,但以孟國公府的勢力,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是能替他擋開的。」孟之繁咧了咧嘴角,「聽見他們告訴我,說呼延元宸同一位江州公子關係變得越來越不一般的時候,我覺得之前我無數次要強迫自己去認可的信念,在一夜之間大廈傾頹了,原來拋開我自己的妄想,呼延元宸他,居然也是能夠對男子動情的。」
他又飲了一口酒,道:「那時我才發現,我從前一直以來的堅持竟然無比可笑,因為家族,因為身份,因為害怕這份非分之想曝光而換來對方的嘲弄和奚落,竟然全都是我一個人的妄想,而當我在那裡庸人自擾的時候,他卻已經和別人走到一起了,寧兄,你能體會這樣的感覺嗎。」
體會這樣的感覺?孟之繁一定是當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才會如此發問,可是他又何嘗知道,自己所受過的痛苦比他這番求而不得的心思要高過何止千百倍。
「如果他也同別人一樣娶個名門貴女為妻,走上一般貴族都會走上的道路,我想我可以心平氣和地祝福於他,可他若是要和男子在一起的話,那站在他身邊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是我,寧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孟之繁又拋了個問題過來,而這一次,寧淵也不想再沉默了,「從我入京之後,你刻意接近於我,為的便是這個嗎。」
「寧兄也不必將我說得那麼不堪,我也僅僅是很好奇,能被他傾心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孟之繁的表情很輕鬆,「我也不得不承認,寧兄你的確是個妙人,想來若是早些與你相識,我們也能成為好友也說不定。」
「只要一開始就抱著算計的心思去接進某一個人,那這兩個人便再無成為朋友的可能了。」寧淵放下手裡的酒杯,「孟公子有什麼打算便直說吧。」
孟之繁像是聽不出寧淵對他的稱呼由「兄」變為「公子」的改變,臉上的笑容反而拉得更開了,「既然如此,我也便不同寧兄賣關子了,寧兄可還記得,你欠過我一次人情?」
孟之繁說的是宋濂的事,的確,寧淵是欠過他的人情,當時寧淵曾詢問過要如何還這份人情,孟之繁只賣了個關子,說總有一天會有寧淵還的時候,難道從那時開始,孟之繁就在等著了嗎?
「我知道寧兄為人處世分明,也向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而且據我所知,呼延元宸即便傾心於寧兄,可寧兄對他卻不甚熱絡,既然如此,寧兄不如索性退出這場糾葛,即還了我人情,沒準還讓我承了一份情,我亦會感激寧兄的成全與深明大義,往後有能伸手的地方,也必將多攙寧兄一把,寧兄你認為如何呢。」
「我恐怕要說聲抱歉了。」寧淵卻想也沒想便道:「我對孟公子十分敬重,可有關此事,斷無商量的可能。」
「為何。」孟之繁一愣,「你對他既然並無情感,又何必這樣扯著他不放?」
「我不知道孟公子是從哪裡聽來的謠言,不過對於這樣虛妄的內容,還是不要盡信為好。」
「哦?」孟之繁一下來了精神,甚至半直起了身子,「難道寧兄你想說,你和呼延元宸並無其他關係,我所聽說的都是謠言。」
「不,孟公子你錯了。」寧淵卻搖頭,「我指的是說我對呼延元宸不甚熱絡,並無情感之類的謠言,奉勸孟公子還是莫要相信,我這人是個外冷心熱的臉,卻也是個外冷心熱的事情,呼延元宸與我的事情,純屬我們之間的私事,容不得外人多嘴,而但凡是我所看重的東西,也絕沒有隨便讓給別人的可能性。」
孟之繁皺起眉頭,「即便你還欠著我的人情?」
「如果孟公子要這麼說,我也不得不告訴你,比起我所欠你的那些人情,我欠呼延元宸的人情,卻是更多。」寧淵微微閉上了眼睛,那一刻,他想起了許多以前的事情,即便有時呼延元宸會好心辦壞事,可事無鉅細,無論大小,寧淵發現自己都清晰無比地記在了心裡。「我欠孟公子你的,並不難償還,可我欠他的,卻實在是難以算清,又怎麼能將他那個人,拿來作為我和孟公子你之間的人情禮呢,所以我也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寧兄,我勸你還是好好思量清楚。」孟之繁料不到寧淵會拒絕得這麼乾脆,臉色有些難看,「我能感覺到你並不喜歡他,何況以你今時今日在華京中的情景,又何必再樹立一個敵人,將我推到你的對立面……」
「不,你錯了。」寧淵再一次打斷了孟之繁的話,想起呼延元宸那張臉,寧淵不禁笑了笑,「何況孟公子應當明白,強扭的瓜不甜,無論如何,在他主動離開我之前,我亦是不會放開他,孟公子還是不要白費心力了。」
說完,寧淵拂了拂袖,瞧了一眼窗外的景緻,「眼下已是快到城西了,我還是先行下車,省得耽誤了孟公子你回府的時辰。」
孟之繁盯著寧淵看了一會,才晃了晃一個懸掛在一邊的鈴鐺,隨著鈴聲,馬車緩緩停下了,寧淵撩開車簾跳下車,回頭孟之繁也正透過馬車的窗戶看著他,問道:「你當真不後悔?」
寧淵只是笑,沒回答,孟之繁卻已經從那幅淺淺的笑容裡讀出了些什麼,面無表情地重新放下窗簾,馬車亦再度開始前行。
寧淵抬眼瞧了一眼天色,又辨認了一會方向,抬腳朝家的方向走,剛邁出了三步,他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低沉的嗓音說:「寧淵。」
聲音有些急,還有些啞,寧淵回過頭,發現呼延元宸居然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寧淵有些發愣,他卻沒有掙脫,呼延元宸的氣息裡有淡淡的酒味,但寧淵卻能感覺到對方現在神智是清醒地,片刻之後,他才聽見呼延元宸說:「我都聽見了,寧淵,我好高興。」
寧淵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呼延元宸說的「聽見了」是什麼意思,頓時他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不自然道:「你,你怎麼會……」
呼延元宸卻沒解釋,,寧淵方才所說的那些話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朵邊回放,呼延元宸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般高興的時候,從前他對寧淵表明心跡,寧淵雖然沒有排斥,雖然默認,可總是給他一種是自己在一廂情願的感覺,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並不是一廂情願,原來寧淵也是在乎他的,只不過是沒說出來罷了。
從宴會場一出來,閆非便將他拉到僻靜的地方,對他說自己和孟之繁的一通「琴簫和諧」讓寧淵誤會了,活活將他嚇了一跳,等他急匆匆地想找寧淵解釋時,又剛好瞧見他上了孟之繁的馬車,不得已,他將其他事情交給閆非處理後,自己悄悄跟上那輛馬車,尋了個機會鑽到馬車底下倒掛著,想聽聽兩個人在車裡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誰料這一聽,卻讓他聽到了很不得了的東西。
知道孟之繁竟然對自己抱著那樣的想法,實在是讓呼延元宸很是驚訝,因為即便是從前,孟之繁給他的感覺不過是個清貴的高門公子,即便在一些場合碰到,也不會同你多說一句話的那種,結果他還沒有對孟之繁的事情驚訝完,緊接著又聽見了寧淵那一番話。
因為太過激動,他差點因為沒有屏住氣息而從車底上掉下來,所以在回過神來之後,看見寧淵下車,他也立刻悄然從車底滑出來,就是為了向寧淵解釋個明白。
他可不願意因為自己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寧淵的心意,卻因為自己做的糊塗事而使二人之間產生隔閡。
「這麼說來,你會同孟之繁弄出那樣一齣戲,全都是為了在替我還人情?」月上中天,兩人肩並肩走在城西的石板路上,周圍沒有別的行人,倒讓氛圍無比清淨雅緻。
「我若是知道這樣會引得你誤會,便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他了。」呼延元宸道:「我一直以為他同你關係不錯,也知曉他之前曾幫過你,所以當他來找我談那曲譜的事情時,我沒有多想便答應了,還說是替你還他的人情,只是我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對我……」說到此處,呼延元宸忽然卡住了,似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般。
「知曉自己居然如此討人喜歡,你應當十分得意才對。」寧淵語氣不咸不淡,「從前聽景逸說國子祭酒的女兒中意你,我便不說什麼了,現如今又加上一個孟之繁,如此瞧來你的魅力相當大嘛。」
「別人如何想的,又關我什麼事。」呼延元宸連忙擺手,又順勢拍了拍寧淵的肩膀,「我只關心你會怎麼想,從前瞧你對我那副模樣,我還一直覺得是我在一廂情願罷了,不過那也不能怪我。」
寧淵著實想不到如呼延元宸竟然也會有這樣的時候,但是想到自己剛才同孟之繁說的那些話,自己也訝異,他以為重活一世,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將那些話宣之於口了,怎料當孟之繁對自己擺出那一副宣戰的態度時,他便像被搶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樣半分不讓,也就是在那時,他也終於踏踏實實明白了呼延元宸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拋開那些做作和矯情不談,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自己生命中,卻莫名其妙走錯路闖進來的人,果然是進錯了門,就再也出不去了。
寧淵安靜地並肩沒有說話,片刻之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伸出手將呼延元宸掛在臉上的面具取了下來。
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那雙明亮中眼角微彎的眼睛,還有左臉頰那道不光沒破相,反而給這張硬朗的臉增添了一絲野性之美的傷疤。
呼延元宸頓時急忙攏了攏衣袍,同時道:「前邊便是你的宅子了,天色不早,我先回驛館。」
「今晚便在我家睡吧。」寧淵卻道:「若是這般讓你回去,我也太失禮了些。」
呼延元宸一時彷彿沒聽清,「什麼?」
可寧淵顯然沒有重複第二遍的意思,只是一面朝院門口走去,一面道:「當然你若是硬要回去,我也不便強留。」
「那便叨擾了!」寧淵都開了口,呼延元宸哪裡還有不識抬舉的道理,立刻跟著進了門。
知曉寧淵今晚是進宮赴宴,唐氏已經準備好瞭解酒的甜湯,不過瞧著寧淵壓根沒有喝醉的樣子,那甜湯便全然進了呼延元宸的肚子。
對於這位突然來訪的客人,唐氏也不奇怪,畢竟也算是熟人,院子裡沒有多餘的空房,呼延元宸又不可能去和下人睡,唐氏便在寧淵床上多加了一床鋪蓋,又在浴房裡準備好兩人份的熱水後,才出去忙自己的事情。
片刻之後,當呼延元宸也從浴房出來,推開寧淵的房門後,看見寧淵正靠坐在床邊,一邊晾頭髮,一邊拿著本書在看。
這場景讓呼延元宸很熟悉,他不禁想起了那個在香河鎮的夜晚,似乎也有這樣的一幕,於是便饒有興致地走過去問道:「在看什麼?」
「道德經。」寧淵抬眼瞄了他一下。
寧淵沒說話,攏了攏頭髮見已經乾得差不多了,便先行躺下,縮進被子裡,面朝牆壁,看樣子竟然是要先睡。
呼延元宸料想不到寧淵居然能睡得如此乾脆,好似一句話都不願意同他多說一般,臉色僵了一會,張張嘴,最後卻又搖搖頭,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寧淵不就是這樣一個性子麼,他這樣想著,反正自己也應經知道了寧淵的心意,這樣便也夠了。
這麼想著,他摸著鼻子淺淺地笑了一下,也熄掉蠟燭,跟著躺上了床。屋裡很安靜,只能聽見兩人呼吸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元宸忽然輕聲道:「寧淵,你睡著了嗎。」
回應他的只有寧淵平穩的呼吸聲。
呼延元宸側過臉,撐起身子,他瞳孔已經適應了光線,居然就這麼靜靜打量起寧淵的側臉來。寧淵也已經擺脫了前些年那張還帶著少年人稚氣的臉龐,只是就算睡著了,眉頭也是淺皺著,他伸手在寧淵眉心處撫了撫,可寧淵依舊一動不動,呼吸也平穩,好似睡得深沉。
他看著寧淵彷彿一點沒有要醒的徵兆,自嘲般搖了搖頭,輕手輕腳重新將寧淵的衣裳整理好,又替他蓋好被子,自己也調整了一個睡姿,讓寧淵枕著他的左臂,另一隻手則繞過去,環抱在他胸前,用一種讓對方不覺得拘束,又能互相感覺彼此體溫的溫度,閉上眼睡了過去。
直到這時,寧淵才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攏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不禁也抬起手,輕輕握住呼延元宸的手掌,直到五根指頭都嚴絲合縫地卡進了他的指縫裡,才再度閉上眼睛。
一夜安枕。
第二天早晨,呼延元宸醒來時,寧淵正坐在床一側的書桌旁聚精會神寫著什麼。
他也像是剛起身,只在睡袍外邊披了一件長衫,頭髮未束,柔軟地披散在臉頰和背後,從側面瞧上去整個人都要柔和了許多。
呼延元宸揉了揉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在做夢,他仔細端詳了寧淵一會兒
「若是醒了,便快些洗漱,熱水已經準備好了,白檀稍後會將早飯送來。」寧淵卻沒有說話的心思,手裡的毛筆依舊行雲流水地書寫著,呼延元宸卻也不氣惱,還有些樂呵地起身,用銅盆裡早已準備好的熱水痛快地洗了把臉,換下睡袍後,寧淵似乎也將手裡的東西寫完了,他將整張宣紙封進一個不起眼的信封裡,對呼延元宸道:「這封信便勞煩你交給高郁老師了,畢竟現下也只有你知道他在哪裡。」
「自然沒問題。」呼延元宸將信封收進懷裡,情不自禁又順勢摟了寧淵一下,才道:「趁著天色還早,我便先回去了,太晚怕是閆非那小子兜不住。」
寧淵揮手擺了擺手,似趕蒼蠅般讓人快走,呼延元宸得了便宜,倒也不賣乖了,老老實實往門外走,只是在出門之前,他卻又回過頭來,難得地擺正了表情,道:「昨日看見你同寧仲坤在一起……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計畫著什麼事情,可萬事還要小心為上,當然。」說到這裡,他又勾了勾嘴角,「如果有危險的話,我也會保護你的。」
說完,他便在寧淵呆愣的目光中,大步邁了出去。
直到呼延元宸離開許久了,寧淵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站在那裡,白檀此時端著剛煮好的湯圓走進來,瞧見寧淵的模樣,不禁道:「少爺你怎麼了?呼延大哥呢,已經走了嗎?」
「沒事。」寧淵垂下眼,定了定神。
「如果有危險的話,我會保護你的。」曾幾何時,也有另一個人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呼延元宸這看似不經意的一語,卻讓寧淵沉入了短暫的回憶裡,他以為他應當再也不會相信這種空口套白狼的鬼話了,可聽見這句話從呼延元宸嘴裡冒出來,他卻有種錯覺——自己信得過他,並且還十分篤定。
※※※
神婆「何仙姑」以一貼根除熱毒的湯藥,不負重望地獲得了太后的信任,當寧淵得到消息時,她已經被太后留在了太后殿裡,負責專門調理太后的身子,和占卜算卦幫助太后趨吉避凶。而引薦了神婆的司空鉞自然也居了首功,一掃之前的頹勢,再度成為勢頭強勁的皇子,氣得司空旭一黨幾乎咬碎了牙齒。
只是和司空鉞的春風得意比起來,原本也該因為這件事情一同雞犬升天的寧仲坤,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寧淵被車駕接到寧國公府的時候,正巧撞見了寧仲坤在責打一名婢女,趕馬用的馬鞭由籐條編制,不光粗糙異常還生有倒刺,抽在人身上不用多大的力氣就能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寧仲坤卻是卯足了勁,馬鞭舞得虎虎生風盡往那婢女身上招呼,婢女瞧著年紀並不大,嗓子卻已經叫啞了,整個背上都被抽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只剩下了抽搐的份。
「廢物!」寧仲坤也知道再這樣下去會打死人,自覺停了手,差人將那婢女拖下去,又嫌棄不乾淨般在下人端上來的銅盆裡一面洗手,一面掃了立在旁邊的寧淵一眼,「你可算是來了。」
「堂兄這般急切地找我過來,可是有什麼要事。」寧淵說完,又掃了地上那攤血跡一眼,「方才那丫頭也不知做了什麼事,竟然惹得堂兄如此生氣。」
「那丫頭自己蠢,我喝茶向來只喝八分燙,被他硬生生晾成了七分,實在找打。」寧仲坤抖了抖手上的水珠,似對那婢女的死活全然不關心般,只看著寧淵道:「你既然來了,便替我想個法子作弄作弄我那位庶出的叔叔,不然他們也真的太得意了!」
「這……」寧淵故意拖了個長音,露出疑惑的表情,「為何要忽然這般,難不成是出了什麼事情?」
寧仲坤重重地唾了一口,才道:「哼,那家死皮賴臉的東西,出身微賤卻覬覦世子之位倒罷了,如今竟然還對祖母蹬鼻子上臉,當真可氣!」
原來今日早些時候,國公夫人吳氏入宮去向太后請安,想著自己進獻了那樣一個名貴的夜光杯,太后怎麼都該對她鳳顏大悅才對,可事與願違,寧仲坤昨夜喝得多了,回府便睡,壓根沒向吳氏提宴會上發生的事情,而寧華陽那便也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什麼都沒說,吳氏屁顛屁顛想進宮討好賣乖,卻碰了一鼻子灰,遭了太后好一陣奚落,連茶水都沒給她就莫名其妙將她轟了出來,吳氏莫名其妙之下只能向太后殿的宮人們探聽原委,知曉昨夜宴會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後,立刻又羞又怒地回府,三下五除二便衝進了寧華陽的院落,寧華陽與兩個兒子公務在身都不在府中,只有容氏由兩個婢女陪著,坐在院子裡喝茶納涼,吳氏這般突然出現,容氏還來不及起身請安,就被吳氏揪住辟裡啪啦賞了好一頓耳光。
吳氏個性粗豪,養尊處優出來的身子力氣也足,將容氏兩邊臉都打腫了,旁觀的下人們雖然多,可吳氏身為主母,又是長輩,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教訓容氏都是天經地義,壓根沒人敢上去攔,最後還是管家瞧著不對,請來了正休息的寧國公,才結束了這場荒唐的鬧劇。
寧國公對吳氏的行為感到很不可思議,還不待問清楚緣由,吳氏已經將從宮裡聽來的事情呼天搶地地說開了,直言是容氏夫妻故意弄壞了她的夜光杯,才使得自己今日在太后殿裡如此丟臉,偏偏此時寧華陽和他的兩個兒子也回來了,見自己的妻子被打成這樣,寧華陽雖然滿臉憤恨,可對於吳氏所指控的事情卻不辯解,只說是自己教妻不嚴,他的兩個兒子寧烈和寧逸也是雙目含淚一言不發,委屈的模樣看得寧國公心中大為疑惑,一番盤查下來,結果最後一個收拾倉庫的下人坦白,他在打掃倉庫的時候曾經不小心碰翻過裝著夜光杯的錦盒,只是看著夜光杯並無破損,他又害怕被責罰,於是便悶聲沒說。
寧國公聽後,立刻斥責吳氏沒把事情問清楚就胡亂給人扣帽子,簡直像個潑婦,吳氏卻不依,一口咬定那下人是寧華陽推出來的替死鬼,其實這一切都是寧華陽夫婦搞的鬼,為的便是要讓她這個嫡母在太後面前沒臉,結果她不說還好,一說,寧華陽的眼淚珠子就辟裡啪啦掉下來了,說他雖然不是吳氏親生的,卻一直對她恭敬有加,也明白自己庶子身份,從小便沒有同嫡兄爭過什麼,哪怕是嫡兄過世後,對待他留下的一雙兒女也是視如己出,勤懇地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卻還要遭吳氏如此誤會,若吳氏真的如此看不慣他們,他便寧肯拖兒帶女地搬出寧國公府,也好過遭扣上一個不孝的名聲。
說完,這一家四口便直挺挺哭成了一團,也讓寧國公對吳氏的作為更加惱怒,吳氏看不慣寧華陽他是知道的,寧華陽一直活得忠厚老實他也是看在眼裡的,只是他料不到都已經這般年紀了,吳氏還是如此得寸進尺,還將容氏打成這樣,這要是傳出去,丟的還不是他這個寧國公的臉!當即也不理會吳氏撒潑了,直接讓管家將吳氏關回了房間裡去閉門思過,不允許外出。
「祖父當真是是非不分,那夜光杯定然是被我那個叔叔做了什麼手腳,可祖父就是偏信他,將祖母軟禁起來思過不說,還為了體恤他們,這段時日家中大小事務都交給我叔嬸來打理,這不是明擺著要讓那一群庶出的東西騎到我頭上來作威作福嗎!」寧仲坤說完,還義憤填膺地揮了兩下拳頭。
寧淵瞧上去面無表情,其實心裡在一直忍著笑,宴會那天晚上他便隱約看出了些端倪,不過一直不確定罷了,現下聽著寧仲坤一說,反倒確信了大半,那個寧華陽勢必在裝腔作勢無疑,偏偏國公夫人吳氏又是個沉不住氣的性子,這一對掐起來,打苦情牌的若是不贏當真是沒有天理。
但寧淵卻不想去管這樁閒事,這寧國公府中的恩怨其實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寧華陽縱使算計著權位,可寧仲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別說寧珊珊還是他上一世的仇人,他幫著寧仲坤在司空鉞面前得臉,現在司空鉞得勢,也與寧仲坤走得近,於寧淵而言等於已經是還過之前要求寧仲坤幫忙的人情了,現下神婆已經送入了宮中,接下來便是讓舒氏回宮,這樣多的事情要忙,寧淵可沒有興趣捲入這寧國公府的爭權奪利。
於是寧淵道:「堂兄你當真是多慮了,興許的確是國公夫人誤會了也說不定,我若是你,便會稍安勿躁,好讓寧國公消氣,國公大人一消氣,自然會將事情一筆帶過,老實說前段時間你因為水患立下的功勞,才得到國公大人的讚賞,現在也的確沒必要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
寧仲坤一想,也的確是這麼個理,可從前國公府裡便是吳氏最照顧他們,他只是擔心吳氏被關起來思過,會有人對他們不利。
「你當真是多慮了。」寧淵繼續寬慰道:「堂兄你貴嫡長孫,身份擺在那裡,如果有人對你不敬,只管將身份抬出來壓著他們便是,何必顧慮這些,而且國公夫人身份高貴,哪有總被國公他老人家拘著的道理。」
「也對。」寧仲坤抖了抖肩膀,臉上又掛上一副高傲的表情,「我現下與大皇子殿下正是親近的時候,怕那些個小丑做什麼,烏鴉終歸是烏鴉,飛得再高也不可能變成鳳凰,等祖母出來,便有得他們好看的了。」
他們二人說話的當兒,容氏正巧帶著一溜煙的丫鬟侍從,遊園到了寧仲坤的院子附近。
容氏兩張臉頰依舊腫得發亮,可見吳氏當真是下了狠手,即便請了大夫上了藥,可兩塊黑乎乎的膏藥抹在臉上十分不雅,換做別的貴婦,起碼要在房間裡窩著等傷好盡了才敢出來見人,但容氏可不是「別的貴婦」,或者說,她甚至不能被稱為「貴婦」。
酒店老闆家的女兒,平民商戶的出身,注定了說得好聽點叫不拘小節,說得不好聽點便是俗氣的個性,她跟著寧華陽唯唯諾諾活了這麼多年,曾經在這寧國公府裡大氣都不敢出,走路亦是小心翼翼看著地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可現在卻不一樣了,寧國公要修養,國公夫人又被軟禁了起來,不光如此,寧國公還將家中事務交給了自己來打理,可以說現下整個國公府裡,除了自己的丈夫,便是她最大了,所以她顧不得自己模樣如何,便立刻要出來透透氣。
看見自己身後大堆的隨從,看見路過的奴婢都要向自己行禮,看見郁蔥的花園和精緻的雕樑畫棟,容氏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竟這般揚眉吐氣過,甚至都不禁開始意淫起等寧華陽承襲了寧國公的爵位之後,自己便是正兒八經的國公夫人,這座國公府裡真正的女主人!
甚至還會被加封誥命,這對於一個酒店女兒來說,簡直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到那時,她應當也會同華京裡其他的名媛貴婦一樣,每日有戴不完的珠寶和收不完的帖子,日日打扮得花團錦簇穿梭於各類金碧輝煌的場合,今日陪著皇后聽戲,明日陪著太后喝茶,自己那兩個有出息的兒子也勢必會跟著加官進爵,說不定還能娶得皇室貴女為妻,到那時自己還不得成了皇親國戚?
想到此處,容氏不禁露出一個花枝招展的笑容,可惜和她臉頰上兩塊黑色藥膏十分不搭調,看得周圍隨從們冷汗直冒。
便在這時,她遠遠地瞧見了正同寧仲坤說話的寧淵。
「和坤少爺說話的是什麼人。」容氏沒見過寧淵,便向身邊的管家問道。
管家道:「回夫人話,那位是淵少爺,說起來也算是咱們府的表少爺,只不過是沒來往而已,也就坤少爺近來同他走得近些。」
容氏一愣,「他是從江州來的?」
管家點頭,「是呢。」
容氏臉上原本帶著的笑立刻就僵住了。
他想起了寧華陽在入宮之前於馬車上對她說的話,說那小子有幾分小聰明,不過既然是和寧仲坤走得近的人,那便一定是同他們不對盤的了。
看他和寧仲坤說話神神秘秘的樣子,還不知道在合計些什麼,而且自己丈夫似乎對那小子很是不喜,對於丈夫不喜歡的人,她現下既然領了當家的權責,便不能讓他出現在這裡。
「當我們寧國公府是什麼地方,竟然連這等莫名其妙的傢伙都能放進來。」容氏遙遙指著寧淵道:「管家,咱們府裡不歡迎這樣的客人,將他轟出去吧。」
「可是……那時坤少爺的客人啊。」管家有些不明所以。
「讓你轟你就轟,哪那麼多廢話。」容氏眉毛一吊,「我也是為仲坤著想,以仲坤的身份,壓根就不該同這樣的傢伙來往,那種人巴結上咱們寧國公府的少爺還不知道圖些什麼呢,被算計了可怎麼得了!」
「是,是。」管家忙不迭地應了聲,立刻帶了兩個家丁湊了過去。
容氏見著管家同寧仲坤躬身說了什麼,寧仲坤似乎來了氣,不過寧淵又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倒很坦然地隨著管家去了。容氏看他們直朝大門的方向去,想了想,似乎還意猶未盡,又招過陪著自己一通散步的二兒子寧烈,對寧烈耳語了幾句。
寧烈現下是禁衛軍中的千夫長,生得也是孔武有力,聽了容氏的話,點點頭,也立刻轉身去了。
「有些人吶,小聰明有那麼一點,可也僅限於小聰明了,想巴結,又不瞧瞧清楚到底是什麼樹就瞎巴結,到時候樹倒猢猻散,將自個壓死了,也怨不得別人。」容氏冷笑一聲,「這樣的人,就該教訓教訓,讓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們那等身份能攙和的。」
裝模作樣將寧華陽曾經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容氏只覺得自己當真越來越有一個當家主母的氣度了,裙襬一甩,繼續耀武揚威地帶著一溜煙侍從在園子裡瞎晃。
寧淵被管家一路好聲好氣「送」上了府門外的馬車,正準備打道回府,可剛行了一段,便忽然聽見車伕發出一聲慘叫,寧淵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一個穿著夜行衣的漢子衝進了車裡,抓住寧淵的肩膀便將他押下了馬車。
馬車外邊,車伕已經不省人事躺在了邊上,顯然是被打暈了,而除了箝制住寧淵的那個黑衣人,外邊還有四五個作相同打扮的傢伙,他們以一個最為高大的人為首領,成弧形將寧淵圍在中間,也不說話,就這麼大眼瞪小眼。
寧淵沒有別的動作,因為他已經猜出了這些人的來路,不過在還手之前,他還是想瞧瞧這些人到底打算做些什麼,果然片刻之後,或許是瞪累了,那領頭的黑衣人才開口,道:「小子,我們受人之託,要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這傢伙能攙和進去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往後做事要懂得識相一點!」
寧淵忍了一會才忍住笑,道:「其實我一貫對管閒事是沒什麼興趣的,但我這人有個缺點就是記仇,你們這樣做,就不怕變成挖坑給自己跳麼。」
領頭的蒙面人愣了愣,寧淵瞧著就是個文弱書生,可面對他們這幾個凶神惡煞的大漢,不光不討饒,連半點害怕膽怯的模樣都沒有,甚至聽他說的話,還是在威脅自己?
蒙面巾下,寧烈用力喘了兩口氣,他在禁衛軍裡向來是個鎮得住場的脾氣,雖然還年輕,可那些兵蛋子們怕他甚至都超過了怕統領韓韜,而千夫長這個職位也是用血汗拼出來的,眼前這酸書生居然還敢威脅自己,他以為他是個什麼東西!
當下寧烈便也不再同他廢話了,給左右桎梏著寧淵的兩人使了個顏色,示意他們開始動手,那兩人也不含糊,一左一右掄起拳頭,就預備讓寧淵臉上開花。
只是就在拳頭就要直挺挺砸上寧淵臉頰的一剎那,兩人都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回過神來時,寧淵不知用什麼彷彿已經掙脫了他們的箝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對方的拳頭,咚咚兩聲,伴隨著粗啞的嚎叫,兩人的鼻樑都被對方的拳頭打斷了,獻血伴隨著淚水糊了一臉。
寧烈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寧淵居然只是後退了一步,就從那兩名屬下之間退了出來,現下那兩人被打得暈頭轉向,自然沒注意到就站在他們身後的寧淵,此時寧淵又上前一步,抬起雙手一手按住一個腦袋,用力朝中間一撞。
又是砰的一聲,之前還氣勢洶洶的兩名大漢像兩攤爛泥一樣滑到地上,徹底暈了。
「你!」想不到自己兩個屬下竟然這麼不頂用,寧烈也來不及多想,又看了身邊另外兩個手下一眼。
那兩個手下也沒膽怯,各自擺開姿勢就朝寧淵衝了過去,寧淵動了動脖子,這些年來他碰到的事情大多都是用嘴皮子解決,也少有需要他動手的時候,如今這些人硬要找他的麻煩,他便索性讓這些人好好看看自己的功夫也不是白練的。
寧烈沒有帶多少人出來,不過是覺得作弄寧淵這樣一個書生壓根要不了多少手下,根本就沒想過寧淵居然有武藝在身,而且瞧著還不低,他的隨從全都是從禁衛軍屬下里挑出來的好手,平日裡都能以一人擋數人,可今天顯然是撞了鬼了,寧烈眼睜睜看著剩下兩名隨從朝寧淵衝過去,可寧淵動作卻更快,輕飄飄讓過了第一個大漢的拳頭,然後毫不客氣地一掌拍在了他的手肘處,接著又是一記掃堂腿撂倒第二名壯漢,順勢又在他的腰上踢了一腳。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寧烈看傻了眼,從剛才到現在不過幾息的功夫,他帶來的四個隨從居然就全部躺倒了,兩個暈得人事不省,剩下兩個一個抱著手打滾,一個捂著腰哀嚎,顯然也是再站不起來,他看著正緩步走向他的寧淵,竟然不自覺間後退了半步。
「你想逃嗎。」寧淵卻在這時,勾起嘴角譏誚地笑了一下。
而這一記笑容,卻徹底的激怒了寧烈的怒火,他寧烈可是禁衛軍的千夫長,功夫從不輸人,怎麼可能會逃,當家怒喝一聲,縱身一躍便朝寧淵衝過去,抬拳便砸。
寧淵一眼就看出了眼前這傢伙不過虛有其表,他或許的確有些功夫,可禁衛軍雖然拱衛京城,但近年來京城一直太平無事,禁衛軍也不像地方軍那般操練嚴謹,平日裡日子過得舒服得多,以寧烈這種在禁衛軍中還算看得上演的伸手,若是放到江州的守備軍裡去,估計也就比尋常士兵好上一點,又哪裡能被從小就修習有內功的寧淵看在眼裡。
面對寧烈的拳頭,寧淵避也不避,同樣抬起拳頭,就這麼直挺挺地朝對方硬砸過去。寧烈原本繃緊了肌肉,想用這一拳將寧淵捶飛,哪知兩人拳頭剛撞上,他便感覺到一股沛然大力從寧淵的拳頭上傳來,隨機胳膊便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手指的骨頭也傳來辟裡啪啦的聲響,竟然折斷了。
難以忍受的痛楚讓他整張臉都泛起了青色,不過依舊強忍著沒有慘叫,而寧淵的動作也在這時順勢一變,右手變拳成指,滑過寧烈的胳膊,最後點在他胸口的大穴上。
內裡入體,瞬間便封住了寧烈的全部穴道。
這回寧烈便是想喊一聲疼都喊不出來了,只是睜著鼓囊囊地眼睛,保持著蹲馬步的滑稽姿勢,盯著寧淵猛瞧。
「功夫爛成這樣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好一隻坐井觀天的青蛙。」寧淵拍了拍手掌,繞著寧烈走了一圈,才扯下了他的遮臉布,「沒本事就不要學著別人仗勢欺人,憑白招人笑話,我說過原本我是不想管你們那檔子閒事的,可是現在我又覺得,給寧仲坤送上一份禮物也不錯。」
說完,他在寧烈後勁窩上一拍,寧烈便兩眼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寧烈整完都沒有回府,容氏雖說有一點擔心,可是卻沒有起疑,畢竟以寧烈的年紀來說,貪玩是常有的事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徹夜不歸,興許是辦完了她交代的事情,到哪裡找樂子去了。
容氏一點都不擔心寧烈會將自己搞砸,因為他一隻覺得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是能文能武的奇才,收拾一個窮書生,簡直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因此當第二天自己的婢女屁滾尿流地衝進來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一度以為是婢女吃飽了撐的在發失心瘋。
當她終於跟著寧華陽屁滾尿流地趕到出事的地方時,眼前發生的一幕也險些讓他兩眼一翻地暈過去。
她的寶貝兒子寧烈,和其他四個男人赤條條地被綁在一起,吊在了東大街口的牌樓上,且捆綁的姿勢極度羞恥,讓四人最隱秘的部位都袒露無虞地展現在所有過路客的眼前,圍觀的人群已經將牌樓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男人們指著五人的模樣,女人們都羞紅著一張臉,故作矜持地摀住眼睛似乎不敢看,可是又會掩耳盜鈴地將手指撐開一條縫,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仔細打量著寧烈他們的尺寸大小。
而那四個人,顯然是早就醒了過來,偏偏嘴裡被塞上了麻布,手腳也被吊著動也動不了,只能神志清醒地接受眾人的觀瞻,那四個隨從還好,除了覺得羞恥,到沒有別的感覺,可寧烈卻不一樣,若是他內功修習到家,估計連自絕經脈的心思都有了,他自詡身份高貴,又在軍中供職,今日卻出了這樣的醜事,要他以後在禁衛軍中顏面何存!
「你們還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將少爺他們放下來!」容氏緩過了氣,一巴掌就拍到了身邊管家的腦袋上。
她也是心急,只想著趕快將寧烈救下來,壓根沒有控制自己的音量,這一喊,頓時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從原本的「賞鳥」立刻挪到他們臉上了。
寧華陽站在容氏身邊,真相幾個大耳巴子抽上這個長舌婦的臉,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圍觀群眾們的竊竊私語,已經從調笑和「比大小」上,轉變成了「原來是這兩口子的兒子啊」「咦我認得那不是寧國公府的寧華陽大人嗎」「哎呀難道牌樓上那人是寧大人的少爺」。
聽見這些議論,容氏也暗道一聲糟糕,華京城裡許多百姓可都是見過些世面的,寧烈被綁在上頭,扒光了又隔得遠,興許還沒被認出來是誰,可她這麼一叫,讓別人注意到了她和寧華陽,一旦有人認出了他們是誰,立刻就能分辨出上邊那人是她的兒子,他不禁腸子都悔青了,寧烈在禁衛軍中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這樣丟臉的事情鬧出去,雖然不是女兒家不會怎麼樣,可絕對會落成一個笑柄!
幾個下人七手八腳地將寧烈他們放下來,又給他們披上衣裳,寧烈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見著父母,剛要哭訴一頓,寧華陽已經辟裡啪啦一頓耳刮子招呼到了他臉上,大罵了一聲「蠢貨!」,然後絲毫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讓下人將人押進馬車,逃也似地離開了人群。
這樣轟烈的事情,又被那麼多人圍觀了,自然也傳得飛快,寧華陽剛回到國公府裡,就撞見了昌盛侯府派來的人,向他打探情況。寧華陽暗罵一句龐松那個老狐狸哪裡會真正關心他們,多半也是來看笑話的罷了,可他也不敢同對方翻臉,打著哈哈將那探消息的人糊弄了回去,才一臉陰沉地進了寧烈的房間。
寧華陽與龐松早在高郁出事之前便連成了一線,龐松知道自己的侄子林沖和寧仲坤結下了梁子,女兒龐秋水又因為推了國公夫人吳氏一把而進了班房,吳氏又速來是同寧仲坤站在一線的,可以說一旦寧仲坤成為世子,將來承襲寧國公府,對於龐松來說絕對不會是件好事,甚至還會是壞事,要是寧仲坤依舊記著仇,以勢壓人的話,他們龐家會有數之不盡的麻煩,所以龐松決定釜底抽薪,暗中相助寧華陽得到世子之位,直至成為新任國公,這樣對他來說不光不是件壞事,還是一件大好事。
寧華陽自然知道龐松在打什麼主意,但這對他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沒有拒絕的道理,只是雙方名義上雖然合作,可也總是相互防備著,也總想著拿捏住對方的短處好成為將來有用的棋子,所以龐松派人來探聽消息,哪裡會是真正的關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寧華陽壓下心中的憤怒,盯著坐在床上如喪氣鬼一般的寧烈,寧烈已經穿好了衣裳,表情上的羞愧依舊沒有退去,聽見寧華陽的問題,好像戳到了他的什麼痛處般,臉上羞辱的表情更甚了,喉頭滾了兩下,才緩緩開口。
「你說是那個叫寧淵的小子!?」寧華陽負手在房間裡走了幾個來回,臉色越來越陰沉,指著寧烈的鼻頭喝道:「真是廢物,身為軍官,武藝弱過一個書生便罷了,可好端端的,你去招惹他作甚!」
「是,是娘……」寧烈被寧華陽呵斥得說話都起了磕巴,寧華陽在外邊儘管給人一種忠厚老實的錯覺,可在他們這些家人看來,這不過是寧華陽的保護色罷了,這個男人有多暴戾狠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是你!?」寧華陽又將目光挪到容氏臉上。
容氏被那股森幽的目光嚇了一跳,也唯唯諾諾道:「我……我也是聽夫君你說過,那小子是個禍害,而且,而且我瞧他跟寧仲坤越走越近,想著以後總會幫著寧仲坤來對付咱們,不如,不如先下手教訓他一下……」
「蠢婦!當真是蠢婦!竟然如此得意忘形!」寧華陽起得整張臉都繃得像塊石頭,「我們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得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你都忘了嗎!稍微得臉便如此節外生枝,總有一天我的算計會被你這個蠢婦全部敗掉!」
「不過一個什麼身份都沒有的平民小子罷了,能生什麼枝……」容氏嘀咕了一句,可看見寧華陽的臉色,又立刻惴惴地垂頭下去不敢說話。
「只是一個平民小子?一個平民小子會將烈兒作弄成這幅模樣?」寧華陽真相扭開容氏的腦袋看看裡邊裝著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我便告訴你們,那小子和四皇子殿下也有些糾葛,連殿下都一時拿他沒轍,你們又有多大的本事?」
「什麼?那小子如此厲害?」容氏張大了嘴巴,「完全看不出來啊!」
自然看不出來,我又不可能將四殿下看上那小子的事情抖出來。寧華陽在心裡道了一句,雖然從龐松嘴裡知道司空旭居然有斷袖之癖,著實讓寧華陽驚訝了一陣子,可別人的喜好與他沒關係,他所關心的只是別人能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例如權位。
「總之你們記住,眼下絕不能再做出這等節外生枝的糊塗事來,否則我第一個便不會放過你們。」寧華陽盯著寧烈,「我已然替你告了假,這段時日你都不必去軍中了,呆在屋裡好好冷冷你那張臉吧,至於你。」他又看向容氏,「也知點分寸,將你那小肚雞腸的市井脾氣藏好,別一輩子都被人看成酒店老闆的女兒。」
「酒店老闆的女兒」一直被容氏視為畢生之短,被戳了痛處,容氏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但她卻沒單子反駁寧華陽,只是攥緊了袖袍裡的手帕。
寧華陽離開後,屋裡除了容氏和寧烈,再沒了旁人。兩母子沉默半晌,寧烈忽然一拳頭砸在床板上,「那個臭小子,竟然敢這般對我,難道當真要我這麼算了不成!」
「的確不能這麼算了。」容氏攥著手帕的手指鬆開又收緊,「他將你欺辱成這般模樣,咱們如果不言不語地就這麼算了,只會顯得咱們窩囊我能,如果這是被別人知道了,更不知會如何看你,這個仇一定要報。」
寧烈原本只是說一兩句痛快話撒撒氣,可聽見容氏彷彿有些當真的言語,他卻有些膽怯起來,「娘你說真的,可是爹方才才說……」
「不用理會你爹說什麼,娘活這大半輩子,已經被人欺辱地夠多了,斷不能再讓你們受委屈,還是受一個平民的委屈。」容氏道:「何況有些事情只要花些銀兩便行了,壓根用不著自己動手,到時候你爹又能說什麼?」
寧烈立刻領會到了容氏的意思,跟著笑了兩聲。
※※※
「少爺,你讓我查的事情,我已經查到了。」周石推門走進寧淵的房間,掏出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擺在他面前。
紙上的字寫得極小,也密密麻麻的,卻都是一些記錄,寧淵掃了幾眼,點點頭,「我便知道,龐松和寧華陽果然有所勾結。」
「還是少爺有本事,連京城裡有『包打聽』這樣的幫派都知曉。」周石抹了抹鼻子,「瞧見他們拿出這些記錄,我都嚇了一跳。」
「包打聽幫也是丐幫的一個分支,在江湖少多少頁有些名氣,號稱有乞丐的地方,就有包打聽。」寧淵將那幾張紙收了起來,「你從包打聽那回來,除了買到這些龐府會不定時派人同寧府的人接頭的消息,可還有龐松和司空旭近來的動向?」
周石道:「沒有了,他們說這類人出沒的地方戒備森嚴,即便知道他們出現在哪裡,也不會探查到在做些什麼,而且就算探查到了也是一門危險生意,包打聽的人不會做。」
寧淵瞭然地點點頭。
他其實對寧國公府的內鬥並不怎麼關係,那天被寧烈堵住時會說那樣的話,也不過是想奚落奚落他而已,可回來之後,寧淵卻忽然想到了司空旭曾對他說過的話。
司空旭曾在威逼利誘他時,隱約說起過類似於寧仲坤能不能當上世子還不一定這類的話,當時寧淵只以為司空旭的意思是寧國公早有廢嫡立庶的念頭,可現在一想,又覺察出別的念頭出來了,於是才讓周石找上了活躍在華京黑道,專門售賣各種消息的「包打聽」幫派,很快便調查清楚了,龐府的確會定期派人與寧國公府往來密切。
自從寧仲坤和林沖的事情鬧出來後,寧府和龐府就算沒有勢如水火,可也早已是個輕易不往來的局面,所以既然會出現這種現象,說明往來的人絕不是寧國公,當然也不會是寧仲坤,一路排查下來,也唯有那個「老實巴交」的寧華陽了。
接下來的推測便很順理成章,司空旭和龐松早已抱成一團,為了鞏固勢力,又拉攏了急需支持爭奪世子之位的寧華陽,只要他們能支持寧華陽上位,成為新任寧國公,相對的,寧國公府以後也會成為他們的一大助力,當真是打的一手好如意算盤。
如果說,寧淵之前並無意於寧國公府的內鬥,說要幫寧仲坤爭奪世子之位也不過是一番場面話,那麼現在看來,如果自己的推測是真的,那寧國公府的這場內鬥,他不想摻合都得攙和進去了。既然不想讓司空旭和龐松的如意算盤得逞,就得先把算珠撥到自己這邊來才行。
「對了少爺,還有一件事。」周石忽然擺正了表情,道:「我去找包打聽拿消息的時候,他們的接頭人又告訴了我另外一個消息,有人在黑市上放價,想找人來教訓教訓少爺,聽說現在已經和一個叫地鼠幫的頭目接上頭了。」
「哦?竟然有人會這般無聊?」寧淵抬起頭,「包打聽他們告訴你是誰了嗎?」
「只要塞足了銀子,他們沒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周石道:「就是上回作弄少爺不成,反而被少爺扒光了綁到牌坊上去的那位。」
寧淵悶聲一笑,「自己沒本事,便想著花銀子找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樣的人竟然在拱衛京城的禁衛軍裡,當真是在打皇上的臉。」想了想,寧淵道:「你再跑一趟,找那個包打聽的線人,讓他替我傳一句話給那什麼地鼠幫的老大,就說不管找他的人許他多少銀子,我都給雙倍。」
「何必給那些地痞流氓這麼多錢。」周石道:「他們想來便來好了,咱們也不必怕什麼,而且我聽說這些人流氓是流氓,卻也講什麼狗屁江湖道義,興許不會收咱們的銀錢呢。」
「你錯了周石,我給他們銀子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取消對付我的計畫,相反,我還偏要他們來找我的麻煩,這樣他們完成了僱主的命令,也不算違背江湖道義,我給他們錢,不過是想讓他們在完成僱主命令的同時,順便幫我做一點點事情。」寧淵笑道:「一點點很輕鬆,很順手,很無傷大雅,甚至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周石看著寧淵的臉,跟在寧淵身邊這麼久,那笑容他再熟悉不過了。
因為在江州寧府的時候,他就常常看到。
而每一次少爺只要這麼笑,就預示著有人要倒大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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