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淵眉角微挑地旁觀的這一幕,慫恿了寧如海去搜屋子,他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看能不能從他們房裡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他也沒有多少期待,因為同寧萍兒想的一樣,他可以讓周石悄無聲息地將掉包下來的砒霜藏進寧香兒屋子裡,卻沒把握進出寧湘或者寧萍兒的房間而不被發現。
從重生回來的第一天,他悄悄潛入荷心苑盜取玉璧和珊瑚手釧時,寧淵便察覺了,荷心苑裡人多眼雜,丫鬟婆子成群,想無聲無息地潛進去再出來十分困難,稍有不慎便會被發現,因此才沒冒這個險。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卻能歪打正著,雖然蛛絲馬跡沒找到,可是從柳氏臥房裡釣出了這樣一條大魚。
下毒之事,縱使有寧香兒的指控,可沒有真憑實據,寧淵料定了寧如海不會把寧湘和寧萍兒怎麼樣,最多小懲大誡,給他們一個警醒,但現在不同了,那個巫蠱小人已經讓寧如海動了真火,不光要將寧湘等人禁足,還說要徹查,寧淵可不相信寧湘兄妹能做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若是真的徹查下去,他們陰謀敗露是遲早的事。
寧淵能想到這一層,寧萍兒自然也可以,她原本胸有成竹,自以為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所以許多事情並未做得完善,如果真被細查,不說別的,單從那砒霜的來源上,只要去城內的大小藥鋪一打聽,遲早會被發現是寧湘派人去買的。
到那時,他們兄妹下毒,並且栽贓嫁禍的罪名將會是板上釘釘的事,可寧如海還會袒護他們嗎?如果放在平常,寧萍兒也許相信向來疼愛他們的父親不會真的將他們重責,可現在,那個巫蠱小人戳到了寧如海的逆鱗,看著他怒氣衝衝地對柳氏一口一個賤婦,寧萍兒忽然不敢賭了。
想到這裡,寧萍兒銀牙一咬,便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脆生生道:「父親,女兒知錯,香兒姐姐沒有說錯,下毒之事的確是女兒吩咐的,那個巫蠱小人也不關娘的事,是我準備的!」
「萍兒,你……」柳氏與寧湘正與前來拖拽他們的下人拉扯著,寧萍兒冷不丁鬧了這麼一出,倒讓他們兩人齊齊愣在了當場。
寧如海眯起眼睛,望向寧萍兒,「你說什麼?」
「女兒說,下毒之事,與巫蠱小人,都是女兒做的。」寧萍兒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滾下兩滴眼淚來,重重將頭磕了下去,「此時與娘親和兄長沒有關係,女兒糊塗,做出這樣的錯事,還妄圖嫁禍他人,惹得父親心煩,請父親責罰。」
她語氣淒婉,蒼白的小臉上兩道淚痕,看著是個楚楚可憐的模樣,寧如海心中一緊,怒火不禁往下平了平,語氣卻依舊森冷嚴厲,「這麼說,你讓香兒下毒,當真是為了陷害你三哥?」
寧萍兒點點頭。
「還弄了這巫蠱小人,你連祖母也要害?」
寧萍兒緊緊咬著下唇,再點頭。
「你太放肆了!」寧如海豁然起身,走到寧萍兒身前,抬起手就要打她,可這時寧萍兒恰巧也抬起頭開看她,那一雙晶瑩剔透的眸子裡飽含淚光,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淒楚,寧如海氣得手抖得不行,這一巴掌卻沒有辦法真的揮下去。
末了,他憤憤地一撤手,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怒喝道:「罷了,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父親,萍兒並非真心想害三哥,更不是想要詛咒祖母,萍兒這麼做,只是因為不甘心而已。」寧萍兒一邊抽泣一邊說:「從前,祖母都是最疼萍兒的,可自從三哥出現之後,一切都變了,祖母再沒有像從前那般疼萍兒了,反而更疼三哥多一些,有什麼好東西都先想著三哥,萍兒因為嫉妒,才蒙了心智,想著若是沒有三哥的話,或許,或許祖母疼愛最多的還是我,嗚嗚嗚……」說到最後,她的低聲抽泣演變為嚎啕大哭。
寧萍兒雖然心機頗深,到底只有十三歲,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個小女娃娃,加上這麼一哭,怎麼看都有種犯錯小孩的無助之感,寧如海沒說話,沈氏卻先動了容,「這麼說,你弄了那個小人來詛咒祖母,也是因為怨恨祖母偏心了?」
「祖母,萍兒不該這麼做,祖母不像從前那般寵愛萍兒,一定是因為萍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萍兒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卻怨恨祖母,這是大大的不孝,祖母不喜歡我是應該的,同孝順的三哥相比,我這個不孝女差太遠了。」哽嚥著說完,寧萍兒又是幾個響頭磕了下去,「那個小人會在娘親房裡,是因為娘親發現了我手上有這些髒東西,她當時就狠狠訓斥了我,並且把東西收了去,說要找個吉利日子毀掉,才能不損害老夫人的福報,娘親一貫敬重老夫人,不孝的是女兒,請老夫人和父親千萬不要責怪娘親啊!」
柳氏已經聽出來了,寧萍兒這是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以保全她和寧湘,她心中雖不忍,可還是撲到寧萍兒身邊,哭嚎著與她抱在一起:「萍兒你何苦要說出來,就讓娘親替你扛了不好嗎!」
「娘,你是我的親娘,女兒本不孝,又怎能再連累你啊!」寧萍兒也是放聲大哭。
從惡行昭彰到母女情深,柳氏與寧萍兒的角色轉變得順風順水。
寧湘也端著一副悲痛的表情道:「父親,妹妹犯下這樣的錯誤,我作為兄長難辭其咎,還請父親寬宏大量饒恕她,若真要責罰,我替他抗下就是。」
「二哥真是寬宏大量,萍兒妹妹能有你這樣一個哥哥,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下的福氣呢。」寧淵輕笑一聲。
「可不是嗎。」景逸也看不過眼了,幫腔道:「異母所生的弟弟犯了錯,便字字擲地有聲地要處以火刑,自己的妹妹犯下更大的錯,卻口口聲聲求原諒,當真是紅口白牙,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打上自己的臉。」
「你……」寧湘臉色一僵。
「夠了,寧萍兒犯下的錯,實難饒恕!」寧如海沉聲道:「下毒陷害兄長,又用厭勝之術詛咒老夫人,為父真是白疼你了,現在只能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來人,將她送去祠堂,在祖宗的牌位前邊按家法處置,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寧萍兒渾身一震,臉色一片煞白。寧家的家法很簡單,就是打板子,那板子是堅木所制,足有兩寸厚,幾板子下去就能皮開肉綻,以她身上的罪行,光是詛咒祖母這一項,就夠她挨上上百板,只怕她連一半都挨不過,就會一命歸西,香消玉殞。
「老爺,老爺你不能這麼狠心,萍兒是你的親女兒啊!」柳氏撲在地上,緊緊抓住寧如海的小腿,「你罰我吧,萍兒這樣小,哪裡受得住家法,為娘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啊!」
「你這賤婦養女不教,居然還有臉來求情,待會我再同你算賬,滾一邊去!」寧如海一腳將柳氏踢開,指著寧萍兒道:「還不拖走!」
立刻便有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把寧萍兒架了起來,寧萍兒已經嚇癱,連掙扎都忘了,任由兩個婆子拖著,就在這時,一道溫厚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說出一句寧萍兒聽著猶如天籟的話,「且等一下。」
寧如海皺著眉頭,看向自己左下首。
從一開始到現在,大夫人嚴氏一直安安靜靜地在那裡坐著,不曾說過一句話,也不曾議論一句,甚至連表情都很少,怎的會在他就要處置寧萍兒時忽然開腔。
嚴氏今天穿著一身寶石綠的襖裙,外襯湖藍大氅,衣物用料精緻,雖然不打眼,卻是實打實的雍容華貴。叫住那兩個婆子後,她站起來,向寧如海和沈氏各自福了一禮,「老爺,老夫人,可容妾身說幾句話?」
寧如海道:「你莫不是想給這丫頭求情?」
「不是求情,而是陳情。」嚴氏含蓄地笑了一下,「寧萍兒犯下這樣的大錯,老爺給出責罰,無可厚非,可法理之外也不吝人情,老爺可曾想過,萍兒她到底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啊。」
寧如海哼了一聲,「那又如何,年紀小小便心如蛇蠍,更是該罰!」
「是,罰自然是要罰的,但卻不能這樣罰,孩子犯錯,大多是不懂事罷了,並非真心使壞,我們做長輩的要以教養為主,不然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傳揚出去,外人還不知道要如何議論我們武安伯府的冷血無情。」
嚴氏見寧如海不回話,神色卻出現了鬆動,便繼續道:「下毒嫁禍兄長,以厭勝之術詛咒老夫人,雖然這兩條隨便拿出其一,都是恕無可恕的死罪,但妾身也不得不說一句,萍兒可曾真的害到了兄長,淵兒不是也好端端地坐在那裡嗎?至於厭勝之術的陰毒之處,她又切切實實知道幾分呢?」
嚴氏的話似乎提醒了柳氏,她渾身一個激靈,忙跪著附和道:「是啊老爺,萍兒那樣小,弄那個小人兒不過是一時孩子氣罷了,她哪裡真的知道那玩意的厲害,她可是老爺的親女兒,老爺不能就這麼推她去死啊!」
「妹妹,你且起來。」嚴氏伸出手扶起柳氏,「老爺向來明辨是非,他不過是在氣頭上,嚇唬萍兒丫頭呢。」說罷,她又對寧如海道:「老祖宗傳下的話,不知者不罪,寧萍兒犯下這樣的大錯,不過是因為嫉妒自己的三哥與不滿祖母的偏愛,說白了,也就是以小孩子的心性在與大人慪氣,我們又怎麼能上綱上線,用成年人的規矩去發落一個孩子,老爺你說是不是?」
寧如海表情一滯,一時覺得嚴氏說得也在理,「可錯的確是她犯下的,我若是不嚴懲,別的便罷了,老夫人的臉面要往哪裡放?」
嚴氏盈盈一笑,轉身朝沈氏道,「老夫人,您看呢?」
沈氏眉頭輕輕皺起,嚴氏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她身為祖母,如果不表現得大度一些,難免不被人苛責同自己的孫輩過不去,想了想,道:「罷了,這丫頭會怨我這個祖母,也有我的不是,近來我的確冷落她了些,便當她是真的年紀小不懂事,讓她去向淵兒斟茶認錯吧,若是淵兒能原諒她,我就不多做苛責了。」
「老夫人果然寬宏大量。」嚴氏曲了曲膝蓋,一雙眼睛看向早就被這轉變驚喜得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好的寧萍兒。
「萍兒謝祖母寬恕!」受嚴氏的眼神一激,寧萍兒急忙對沈氏拜了下去,起來後又趕忙端了一盞茶,走到寧淵身前,楚楚可憐地望著他,「萍兒糊塗,做錯了事,請三哥原諒。」
寧淵瞟了嚴氏一眼。
這位大夫人當真是深藏不露,不僅冠冕堂皇地保下了寧萍兒,甚至還丟了一塊燙手的山芋到寧淵這裡。
如果寧淵原諒寧萍兒,那寧萍兒便能藉著嚴氏的手逃過一劫,如果他不原諒……其實,也沒有這個如果。寧淵明白,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他不接這杯茶,那麼他就是小肚雞腸,一心要置自己妹妹於死地的惡兄,可是真的這麼雲淡風輕接下茶水,道一聲原諒,寧淵又怎麼甘心。
「母親當真慈祥,不忍看妹妹遭難。」寧淵沒有馬上去接那杯茶水,而是望著嚴氏笑道:「若是方才淵兒被誣陷時能得母親幾句辯駁,恐怕也就不會應對得那般狼狽了。」
「淵兒這是在責怪母親沒有幫你說話嗎?」嚴氏也笑,「那是因為母親一直相信下毒的人不是你,清者自清,別人是誣陷不了的,而淵兒你不也正是毫髮無損麼。」
「是呢,母親這般相信淵兒,也是淵兒的福氣。」不痛不癢地說了兩句場面話,寧淵收回一雙深邃的眼睛,在寧萍兒身上掃了兩個來回,忽然道:「萍兒妹妹,既然誠心要道歉,這腰板,是不該挺得那麼直的。」說完,手指微微一動,隱晦地點出一股暗勁落在寧萍兒膝蓋的穴位上,寧萍兒還沒反應過來,便雙腿一軟,噗通跪了下去,還順便將半盞茶水淋了自己一身。
「唉,三哥我不過隨口一說,妹妹你怎麼真的跪下去了,我可受不來你這通大禮。」寧淵故作驚訝。
「你!」寧萍兒一雙眼睛幾欲噴火,努力想從地上站起來,可兩條腿又酸又麻,根本使不上力氣,看起來反倒是在向寧淵不停作揖一般。
「罷了,既然妹妹你如此有心,我身為兄長,自然寬宏大量,不會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多加計較的。」寧淵掩下眸子裡的寒光,接過那盞茶,也沒打算喝,就放在一邊。
今日且先放你一馬,但你的命,你們的命,我總有一天會親自來收。
「多……多謝三哥體諒。」寧萍兒簡直要咬碎了一口牙齒,費了半天力氣才從地上爬起來。
「哼,既然有你母親為你說話,老夫人和你三哥也都原諒了你,為父也不好太過苛責,但是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此年紀便心腸如此歹毒,若不好好管教,將來嫁出去,豈非會將我寧府的臉丟盡。」寧如海一揚手,「便罰你杖責二十,然後在家族祠堂思過三個月,寧香兒也一併入祠堂思過,不准任何人探視,否則,誰要是想陪著她們一起住祠堂,我也不會攔著。」
頓了頓,寧如海又看向柳氏,接著道:「至於你,你養女不教,難辭其咎,也罰你禁足荷心苑一個月。從前因為大夫人要照顧湛兒,分身乏術,我才將管家之事交予你暫代,可你居然連女兒都管不好,又如何管得住府邸上下,即刻將所有賬本和各類記檔名冊交還大夫人,好好回去思你的過!」
「是……妾身謹記教訓,一定好好思過。」柳氏咬咬牙,即便自己失去了管家之權,即便寧萍兒還要被杖責二十,可好歹自己女兒這一條小命是保住了。
「父親,你別信他們,交給我砒霜的分明就是寧湘,他怎麼可能不知情,萍兒妹妹不過是想自己攬罪罷了,父親明鑑哪!」寧香兒不甘心,依舊扯著嗓子喊道。
寧如海卻沒理她,由著幾個粗使婆子拖著她和寧萍兒直往祠堂方向去了。
沈氏深深看了嚴氏一眼,輕咳兩聲,直言身子不太舒坦,拒絕了寧如海的陪同,由羅媽媽攙著回了壽安堂。
寧湘還想為寧萍兒討饒,柳氏哪能容他繼續胡言亂語,急忙告罪,扯著他迅速出了大廳。
隨著幾個主角的離去,這齣戲總算散場,瞧這情形,眼看晚上的祭祖也弄不成了,寧如海便吩咐下去,初一一早再祭祖,今晚就先各自回去休息。
「寧淵。」寧如海忽然喚住正要起身離開的寧淵,「你且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寧淵知道寧如海是打算問升龍指的事情,不過寧淵卻不想這麼乾脆地告訴他,便拱手一禮,「對不住了父親,孩兒和景世子約了有別的事談,父親如果不急,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可好?」
寧如海看了寧淵身邊的景逸一眼,沒再吭聲。
出了正廳,繞過前院的迴廊,寧淵與景逸肩並肩走在後花園的小徑上,景逸拍拍肚子,對寧淵一陣苦笑,「原本是來著蹭頓年夜飯,結果倒瞧了這麼一場大戲,還灌了一肚子茶水,如今肚子裡可餓得慌,淵兄弟屋裡還有吃食吧。」
「吃的自然有。」寧淵抿嘴一笑,忽然停了步子,道:「只是寧淵有些好奇,景兄為何願意幫我說話?」
景逸一愣,「你指剛才的事?」
寧淵點頭,「我與你不過剛相識,交情幾乎沒有,你跟我套近乎也多半是為了我那位茉兒姐姐,可在這寧府裡,我只是個不受父親待見的庶子,無論是三夫人還是我二哥說話都比我有份量得多,你若是能與他們親近,或許更能事半功倍,為何又要幫著我說話而開罪他們呢?」
「淵兄弟,原來在你心裡,我竟是那般重色輕友的人嗎?」景逸眨眨眼,忽然間露出捶胸頓足的表情,「天可憐見,我堂堂一顆赤子之心,竟被你想得那不堪,當真喪盡天良,喪盡天良啊!」
寧淵默默翻了一記白眼,他不過好奇一問,居然就被形容成了喪盡天良。
「景兄,我向來是個喜歡聽實話的人,你若再這般耍活寶下去,我便真的要送客了。」寧淵現在算是摸清了景逸的性子,他除了有大少爺脾氣,還是個標準的人來瘋,碰上點風吹草動便起鬨,他忽然有些理解景逸的那位朋友為何會大年三十把他一個人丟在客棧而自己遠走高飛了,敢情全是景逸自己作出來的。
「哎,別呀!」景逸頓時換上一副苦瓜臉,「淵兄弟,我說的可是實話,我這人雖然看起來不皮實,卻是個實心腸,也喜歡交朋友,尤其是為人正直的朋友,我會幫你也不為別的,就衝著我把你當朋友,而且你那個三姨娘和二哥我算是看出來了,都不是好東西,這種一肚子壞水的人我向來躲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去親近!」其實景逸還沒說,他雖然貴為景國公世子,可在家裡也看煩了自己那些姨娘的下作伎倆,喜歡往外邊跑就是為了眼不見心不煩。
寧淵點點頭,見景逸激動的樣子,剛想說兩句安撫的話,卻見他忽然兩眼一瞪,眼神竟然變得直勾勾的,臉頰上也飛起了兩朵紅雲。
「景兄,你怎麼了?」寧淵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那邊……」景逸乾巴巴的抬起手,指向寧淵身後。
寧淵急忙轉身去看,卻見小徑的另一頭,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從幾株梅花樹背面轉了出來。
「茉……茉兒小姐……」景逸彷彿魔怔般嚥了幾口唾沫,直勾勾看著那位不斷走近的女子,寧淵也帶著一副好奇的神情,仔細打量這位從沒見過的姐姐。
離得近了,寧淵才發現這位二姐的身量當真女中少有,竟比景逸還高出半分。
她身上的長裙極是素雅,一層雪紡一層薄紗,最花哨的地方也不過用銀色絲線繡了幾朵百合,襯著路邊積雪,衣袂搖擺間,瞧上去宛如雪中仙子。她頭上沒有梳髮髻,滿頭青絲綢緞般鋪散在身後,臉頰則用薄莎遮住了一半,露出一雙狹長的鳳目,眼角還畫了梅花點綴,僅眉眼間透出的風情,不難猜到薄紗下定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寧茉兒手上提了個竹籃,身邊沒有丫鬟隨侍,見迎面撞上了兩個少年,她鳳目一轉,目光略過景逸,落在寧淵身上,眼角眯起,似乎對寧淵笑了笑,身子卻沒有停下,邁著輕盈的步伐從寧淵身旁繞了過去,只留下一陣淡淡的桂花香。
望著她的背影,寧淵眸子裡忽然滑過一絲古怪的神色。
「啊,茉兒小姐!」景逸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像是從什麼幻境中清醒過來,不停朝四周張望,「茉兒小姐呢,剛才還在這裡,怎麼忽然不見了!」
「你的茉兒小姐早便走遠了,不過我瞧她對你笑了一下,可你好像在發呆,都沒有理人家。」寧淵調笑一句。
「什麼!」景逸用力跺了兩下腳,「茉兒小姐對我笑了?蒼天吶,看見我發呆你怎麼不拍醒我!完蛋了完蛋了,好好一個套近乎的機會就這樣沒有了,搞不好茉兒小姐還會以為我是故意不理她的,淵兄弟,這可怎麼辦!」
「你便看著辦吧,我只知道我現在肚子餓了,要回去吃飯。」寧淵聳了聳肩,自顧自朝前走。
「你……」景逸胡亂撥了兩下劉海,又唸唸不捨地朝身後望了一眼,心想罷了,反正要在寧府裡多賴幾天,以後有的是見面的機會,現在還是吃飯比較重要,便又提著衣擺,一陣小跑隨著寧淵去了。
寧茉兒提著竹籃,在後院七拐八繞,最後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
這裡少有人來,數丈見方的庭院裡沒有任何植物,除了石板路面,就是幾棟孤零零的小樓。
守在院門口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家丁,看見寧茉兒,他並未露出異樣的神色,只是一躬身,「茉兒小姐來了,怎的不見二夫人。」
寧茉兒開口,聲音清麗溫婉,「娘染了風寒,不方便出門。」
「原來是這樣,二夫人可要保重身子。」家丁點點頭,「茉兒小姐快進去吧,香燭奴才都準備好了,還同往常一樣,奴才在外邊為您守著,絕對不會有人進去打擾您。」
「多謝劉叔。」寧茉兒屈膝福了一禮,剛跨進院門,卻聽見耳畔傳來一陣女子尖利的慘叫,還有廷杖與皮肉碰撞所發出的啪啪聲,她鳳眸一轉,又回過頭,「劉叔,出了什麼事了?」
「哦,那是萍兒小姐在受刑呢。」被稱作劉叔的中年家丁便將發生在正廳的事簡略對寧茉兒說了一遍,「大致的事情就是這樣,因為大夫人求情,老爺便從輕處罰,不過萍兒小姐還是要杖責二十。」頓了頓,他又道:「您放心,我知道您今晚要過來,已經讓他們把行刑的地方從正堂挪去了偏堂,不會打擾到您的。」
「原來是這樣,劉叔有心了。」寧茉兒又是一禮,然後徑直朝院子正中的小樓行去,小樓門楣上掛著個牌匾,上書「寧家祠堂」四個大字,寧茉兒推開門,忽略掉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先在正廳點燃一根蠟燭,然後端著那根蠟燭,順著正廳後方的扶梯緩步而上,來到閣樓的二層。
二層沒有一層寬敞,正東方的案堂上,有高有低立著好幾個牌位,寧茉兒的腳步沒停,一路走到擺在最邊緣的一個牌位前,淨灰,焚香,點燭,從隨身的竹籃裡端出好幾樣小菜,按照兩葷三素的格局擺好,才撩起裙襬跪了下去,白玉般修長的手掌在胸前合十,「哥哥,今天是年三十,可娘親病了不能來,只有弟弟一人來給你拜年了。」說完,便是三個響頭磕了下去。
若是看門的劉叔此刻在屋子裡,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寧茉兒不光對那牌位自稱「弟弟」,連平日裡溫婉清麗的嗓音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道溫潤清朗的男子嗓音,且完全沒有一絲女性的柔媚特質。
寧茉兒所拜的那個牌位,從位置來看應是所有牌位中輩分最低的,上邊寫著「長子寧滇之靈位」,立牌人為寧如海。
「又是一年過去了,娘親被賤人設計落下的暗疾雖已治好,但拖的年數久了些,傷了根本,天氣稍有變化便易感風寒,弟弟無能,沒有奉養好娘親,更至今無法替哥哥報仇,依舊讓那毒婦逍遙法外。」寧茉兒雙眼凝視前方牌位,繼續說著,「只是那毒婦這兩年的日子也不好過,當初我棋差一招,沒有成功將寧湛送上黃泉,卻也損了他的心脈,讓他常年臥床,毒婦忙著照顧自己唯一的兒子,讓手中的權利旁落,地位已是大不如從前,原本我想再韜光養晦一段時間,待寧湛藥石無靈,一命歸西,毒婦無所依靠時,便可讓她血債血償,但不想今晚卻出了變數。」
寧茉兒一邊說著,一雙眼睛裡也透出寒光,「劉叔告訴我,那毒婦居然從三夫人手裡拿回了治家之權,只怕她已經尋到了醫治寧湛心脈的方法,一旦寧湛康復,毒婦無所掣肘,弟弟與娘親的處境便會變得無比艱難,為哥哥你報仇的希望也會更加渺茫,娘親將弟弟男身女養,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決不能眼睜睜看那毒婦東山再起。」
說完,寧茉兒雙掌再度合十,抵上自己的眉心,擺出一個虔誠的祈禱姿勢,「娘親總說,若是沒有萬全把握一擊即中,只能繼續忍耐,可弟弟覺得不通,有些機會並不是等出來的,而是搏出來,因此弟弟決定不等了,不過哥哥放心,弟弟並不是魯莽之輩,絕不會輕易涉險,剛才弟弟碰見了一個人,如果他便是最近府裡下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人的話,弟弟覺得,他應該會願意幫我。」
「便請哥哥在天之靈,護佑娘親平安,也保佑弟弟能親手為你報仇,讓賤人血債血償!」
荷心苑。
劉媽媽剛推門進來,柳氏便急切地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道:「怎麼樣,萍兒如何了?」
劉媽媽苦著一張臉,「夫人你是知道家法的厲害的,以萍兒小姐的年紀,二十板子下去,怎麼都會皮開肉綻,好在現在已經打完了,他們把萍兒小姐關在祠堂的偏堂裡,卻是不允許老奴進去探視。」
「啊……」柳氏臉色一陣煞白,又急切地問:「大夫呢,可曾請了大夫?」
「小姐傷在那樣的部位,尋常大夫如何看得,老奴已經打點過祠堂的教引嬤嬤了,也給了他們金瘡藥,想來他們念在婦人你的面子上,也不會太過為難小姐。」
柳氏知道劉媽媽說的也是實情,眼角一酸,落下兩滴淚來,「那祠堂裡缺吃少穿,教引嬤嬤有祖宗規矩傍身,向來厲害,也不受人臉色,別說萍兒還被打成那副慘樣,這三個月她該怎麼熬啊!」
「娘,你也真是的,方才我還想向父親求情,你為什麼要拉著我。」寧湘在一旁賭氣道:「眼看父親已經被大娘勸得消氣了,若是我們再多說幾句,也許妹妹就不必受這些無妄之災了。」
寧湘不說還好,這一說,柳氏的臉色卻勃然一變,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便抽在了寧湘臉上。
寧湘被打得腦袋一偏,摀住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娘。
「你這個沒腦子的東西,身為兄長,不光不勸著妹妹,反而和她一起胡鬧,瞞著為娘的做下這等荒唐事,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晚上這麼多事,全是你們自作主張惹出來的嗎!」柳氏臉色漲紅,是氣急了,揚起手又準備一巴掌抽過去,劉媽媽趕緊過來抓住柳氏的手腕,「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少爺只是一時糊塗罷了!」
柳氏急喘了兩口氣,憤憤一甩手,指著寧湘鼻子道:「你當真是白讀了那麼多書,一點腦子都沒有,你以為你父親真的消氣了嗎?他不過是順著大夫人的話下了個台階罷了,若你再不識抬舉地湊上去,信不信如今在祠堂挨板子的除了萍兒,還會再多一個你!」
「我……」
「你當為娘的不想替萍兒說情?是不能說!萍兒為什麼要自己擔下所有的罪責,她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保住你這個蠢東西!」柳氏狠狠在寧湘眉心點了一下,「你當你父親真的不明白嗎?你當他真的認為下毒的事與你無關?他只是懶得再追究而已,萍兒保全了我們母子,我們就可以在外邊想辦法早些把萍兒從祠堂弄出來,不然若是你一時發蠢,讓我們倆也跟著一起進去了,別人且不說,那個向來與我不睦的莊卿卿絕對會是第一個落井下石的,到那時我們母子三人都被關在祠堂裡,辯駁無術,才是真正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寧湘呆住了,他是讀書讀得多,可書本裡卻不會教他這些,柳氏的話叫他起了一身冷汗,便也垂下頭,惴惴道:「那……我知道錯了還不成嗎……」看著柳氏逐漸平復的臉色,他又試探地問了一句,「可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等!你父親讓為娘的禁足,我便也只能乖乖呆著,等禁足期一過,想必你父親也該消氣了,到那時我再探探你父親的意思,看能不能早些放萍兒出來,倒是你。」柳氏定定看著寧湘,「這段時間,你也給我安分一些,若是再瞞著我整出了什麼蛾子,我第一個便不會饒你!」
寧湘訥訥地應了一聲。
二月十四,草長鶯飛,沿河看柳。
江州連通華京的一大水路,江華大運河半月前便已解凍,近來時節逼近春日,氣溫回升,按捺了一整個冬天的各類商船遊船也相繼起錨,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每年二月初十至三月初一,整整二十五天的時間,是江州地方風俗上負有盛名的節日「賞柳節」,江州雖處北方,冬季酷寒,但氣候回暖的速度卻比江南還快,因此除了冬雪,春夏的柳枝也是一大勝景,與特產鱈魚並稱「江州三勝」,更由於江華大運河的存在,許多華京城的貴族都喜歡在這個時節迎河而上,前往江州小游,甚至連大周皇室司空氏,也在江州城外修建有行宮。
午時還未到,運河邊的沿河魚市已經擠滿了往來的人群。冰封了一個冬天后,捕撈上來的河魚最是鮮嫩肥美,吸引了許多百姓爭先購買,而今日與往日卻略有不同,吸引了魚市上百姓們最多目光的,並不是那一條條肥美的鱈魚,而是江面上正緩緩駛過來的一條巨型龍舟。
龍舟足有數十丈寬,近百丈長,駛在河面上猶如一個龐然大物,船沿左右各雕有一條五爪金龍,龍頭匯聚到船首處,做出追逐船頭一顆碩大夜明珠的仰首姿態,船高三層,處處雕樑畫棟,鑲金砌玉,陽光照耀下燦燦生輝,極盡奢靡。
船前的甲板上,除了四周護衛的士兵,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名年輕公子憑欄而立,且個個衣著華貴,一邊欣賞著兩岸風景,一邊帶著調笑的語氣聊天。
其中一著墨玉色勾金線長衫的公子道:「在華京生活了十多年,早聽聞江州『冬雪一勝,春柳二勝,鱈魚三勝』,如今錯過了第一勝,這其餘兩勝託了大殿下的福,卻是不會再錯過了。」
另一著玫色外袍,袖口領口皆有一圈皮草的公子道:「比起姚公子你我可是要託大一些,這江州三勝我前些年便見識過了,此番跟來,不過是恬著臉想嘗嘗大殿下這艘『海龍王』的滋味如何,不想果真名不虛傳,跨江踏河如履平地,只怕是汪洋大海也盡可去得。」
姚姓公子聞後點頭,附和道:「孟公子此言不錯,皇上將這艘『海龍王』賜給大殿下,獎賞他出使北蒙帝國之功,可見皇恩浩蕩,諸位皇子裡,還是大殿下最得聖心。」
孟姓公子聞言卻笑了,「姚公子你可是在套我的話?這揣度聖心的事,孟某可不敢擅做,不然若是說了什麼糊塗話出去,被家中長輩知道了,少不得要受一通家法。」
「孟公子此言差矣,你貴為孟國公世子,常年在國公爺的書房隨侍,想來朝政上的事情比我等都略知一二,你若不多透露幾句,他日我等要是站錯了隊,豈不是大禍臨頭?」一道略帶玩笑意味的聲音響起,姚姓公子與孟姓公子同時回頭去看,見不遠處的木梯上正有一白衣公子偏偏走來,那人容色俊逸,一襲白袍更是瑩潤無瑕,襯得整個人膚光勝雪。
姚姓公子目光落在來人的外袍上,眨了眨眼,「寧公子這身衣裳莫不是純品雪緞?」
白袍公子笑道:「姚公子不愧為戶部尚書姚大人的公子,眼光當真毒辣,竟然只一眼就辨出了純品。」
姚公子與孟公子對視一眼,也笑道:「我只是投機取巧罷了,前些日子聽聞皇后娘娘賞了一匹雪緞給靜嬪娘娘,靜嬪娘娘又是寧公子你姑母,若你身上的不是純品雪緞,難不成還會弄一匹御品的來穿?」
白袍公子臉色歪了歪,姚公子這話聽起來像奉承,背地裡卻是在諷刺他如果不得人恩惠,根本穿不起這樣的料子,不過他也好氣度,知道眼前二人一時得罪不得,便只笑笑,立在一邊不說話。
哪知那姚公子卻得理不饒人,接著道:「我要是沒記錯,寧國公他老人家與皇后娘娘一貫親厚,寧公子哪裡還用擔心怕站錯了隊,要來這向孟公子探口風,莫不是……」他語氣一轉,「莫不是寧公子你其實與你祖父不在一條心上,準備另覓高枝飛了吧?」
「你!」白袍寧公子臉色頓時一變,他本意是站在樓上無聊,見姚孟二人聊得正酣,便也想來湊個熱鬧,順便巴結巴結孟國公世子,怎料這姚公子句句帶刺,竟說不得一句好話。
「本殿適才還在想這沿江美景難得,想邀了幾位公子一同來賞,不料你們幾個倒先一步聊開了,本殿還成了局外人。」寧公子正要反唇相譏,忽然遭一陣長笑聲打斷,他渾身一震,急忙轉身,姚公子與孟公子也是臉色一凝,和身邊其他貴公子一起齊刷刷抱手躬下腰去,「參見大殿下。」
大皇子司空鉞領著兩名親兵從木梯上走下來,他衣著簡單,早春的江州還有些寒意,別人都套著外袍,他卻只著了一層薄衫,凸顯出壯碩英武的體型與孔武有力的雙臂。
手一揮,司空鉞免了眾人的禮,也不去坐幾名太監抬過來的椅子,而是站著對孟公子道:「孟之繁,本殿這艘龍舟,可還看得過去?」
「大殿下便不要調笑之繁了。」孟之繁拱手一禮,「殿下這艘海龍王可是十萬工匠耗時整整一年才打造而成的,光是船沿的兩條金龍,雕工就精細到了每塊鱗片上皆有金龍盤飛圖樣,此等異寶,莫說看得過去,便作我大周鎮國之寶也足以當得。」
「哈哈哈!」司空鉞聞言揚聲長笑,「孟國公貴為尚書令,統領六部尚書,之繁你所見過的奇技淫巧之物在場也無人能及,能得你這『鎮國之寶』四字,看來本殿邀你同遊江州,實在是物有所值!」
孟之繁輕勾嘴角,躬身退了下去。
「寧仲坤。」司空鉞轉眼又看向那位白袍公子,「本殿有些日子沒見你祖父了,他身體可還安好?」
「勞殿下掛心,祖父身體一切安好。」寧仲坤急忙也一拜,「祖父還時常惦記殿下,聽聞殿下此次出使北蒙,揚我大周國威,震懾了那些遊牧蠻夷,他老人家一直對殿下讚不絕口。」
「如此甚好。」司空鉞點點頭,「你在本殿這也不必拘著禮,寧國公曾為本殿的上書房師父,他老人家學識淵博,本殿可佩服得緊,前些日子本殿得了一株深山野靈芝,回京後你便拿去,給你祖父補補身子。」
幾人正說著話,龍舟卻放慢了速度,緩緩往河邊上靠,卻是碼頭到了。
此時馬頭上也密密麻麻擠了一堆的人,最前方站著的自然是有「馬屁都督」稱號的江州都督曹桂春,在他身後是江州各職官員一字鋪開,再後邊,則是各家跟來的官家子弟。
寧如海身為江州守備,自然在列,他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寧湘與寧淵。
早在年前,華京城中便下了牒子,知會江州各處,賞柳節會有京中貴客前往江州小游,讓每家每戶出一名小輩陪同,因寧湘傷了手臂,寧如海原本決定讓寧淵作陪,怎料在知曉前來的人是大皇子司空鉞後,寧湘便找上書房,對寧如海稱自己傷已大好,堅持要來,寧如海見他堅持,便也允了,是以今日帶了兩人一同前來。
寧淵略微斜過眼睛打量寧湘,見他左手安安靜靜垂在身側,手臂看著比右手要腫脹一些,想是在衣裳裡上了夾板。
這一個多月,寧萍兒被關在祠堂,柳氏規規矩矩地在荷心苑禁足,以至於寧湘也安靜不少,沒有再來找寧淵的麻煩。而數天前柳氏解了禁足令後,前腳跨出荷心苑,後腳就去找寧如海說清,終於死求活求地讓他把寧萍兒提前放了出來。
寧萍兒離開祠堂那日,寧淵架不住景逸的性子,陪著他上祠堂門口看了一圈熱鬧。回憶起寧萍兒被人抬出祠堂的那番模樣,寧淵著實想感嘆一句罪有應得。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瘦得皮包骨,蓬頭垢面堪比當初被喂了炭火的夏竹,因為在祠堂裡不能淨身洗澡,也沒地方養傷,她身上穿的還是年三十那晚的裙子,受過家法後,裙子下襬的綢緞浸透了血液,凝結成了一塊塊黑色的硬塊,還散發著一股惡臭,想來她不能起身,應當有不少屎尿是在裙子裡解決的。
柳氏看見自己的女兒被折騰成了這副模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立刻就撲了上去,哪知被那股惡臭熏得險些栽了個跟頭,末了還沒忍住,就地狂吐了一番,兩個抬著寧萍兒的教引嬤嬤也沒客氣,嫌惡般將人往祠堂門外一丟,拍拍手便走了回去,再不多管,最後還是管家找了兩個不怕髒的粗使婆子,才將寧萍兒弄回了荷心苑。
龍舟緩緩靠岸,曹桂春率先跪了下去,在成片「大皇子殿下千歲」的喧聲中,龍舟放下旋梯,讓下邊一眾官家子弟登船,至於長輩則全部留在碼頭上。
這是司空鉞有意為之。他身為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到了一個地方沒理由不和當地官員搞好關係,以求將來的儲君之路能更平順一些,可是當今聖上最痛恨皇子與官員拉幫結派,因此他便採用一種迂迴的方式,大邀官員們的子弟同遊,卻將長輩排除在外,這樣即能和『拉幫結派』劃清界限,又能有所親近,且地方官員們為了自己的仕途,也很樂意讓自家子弟來伺候這位大皇子。
隨著十來個公子上船,原本顯得空擋的甲板便熱鬧起來,龍舟又再度起錨,順著運河向前行去,它的最終目的地,是江州城外屬於皇族行宮的專用碼頭。司空鉞此番來江州,除了遊玩外,還要代替他父皇視察民情,順便將空置了許久的江州行宮休整一番,以迎接下個月要在行宮裡舉辦的春日宴飲。
寧淵混在一群貴公子當中,寧湘早已與他拉開了距離,同另一位似是華京來的白衣公子攀談起來。他左右看了看,周圍許多人雖然都在學監裡見過,但互相沒說過幾句話,便想找個清靜的角落弄點水喝,誰知剛走了沒兩步,便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喊他,「淵兄弟,這邊!這邊!」
他回頭去看,見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排開人堆朝他走來,矮個的錦衣玉冠,帶著股興高采烈的神色,正是景逸;而高個的青年一身勁裝,外邊罩著狼皮披風,頭髮只隨意綁了個馬尾,還有些許鬢髮不拘地垂在胸前,卻也是一位熟人。
寧淵目光在那青年臉上轉了一圈,眼神微微動了動。
他著實想不到會在這一世遇見呼延元宸。
同上一世所見的唯一一面相比,眼前的呼延元宸顯然要年輕許多,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英挺的面容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度,可眉眼間還是有一抹掩飾不去的少年意氣,瞧他和景逸肩並著肩,看起來關係不錯,不難猜出景逸口中那個不靠譜的朋友原來是他。
「景兄三日前不告而別,不想這麼快又見面了。」寧淵微微點頭見禮。
「淵兄弟你莫要挖苦我,可不是我禮數不周不來同你道別,而是這蠻子使橫直接將我擄走了,害我連茉兒小姐最後一面都沒見著。」景逸說著,抬起手肘狠狠就給身邊的呼延元宸來了一下。
景逸在竹宣堂賴了一個多月,因他身份特殊,寧如海不好怠慢,有什麼好東西都命著管家往竹宣堂送,好吃好喝將他養胖了一圈,唯一的遺憾就是除了那晚的驚鴻一睹,他再也沒能見著茉兒小姐的面,寧茉兒幾乎不出門,他顧及著身份不好意思主動上門去當登徒子,只好默默等待機會,這左等右等,茉兒小姐沒等到,卻把呼延元宸等來了。
聽見景逸編排自己,呼延元宸先對寧淵抱拳一禮,才冷聲道:「你若是只顧著自己的神仙姐姐而誤了大事,哪天被綁上斷頭台的時候,可別怪我沒有拉你一把。」
司空鉞邀請華京城中有頭臉的貴公子們共游江州,以景逸的身份自然在列,然而請柬送到國公府上時,景逸人卻不在,景國公無法,只能一面向司空鉞賠罪,告訴他景逸會在江州地界上船,一面飛鴿傳書給呼延元宸,讓他趕快帶著那不屑子在運河邊上等龍舟。
是以呼延元宸收到信後,哪裡會和景逸客氣,為了省事,直接摸進寧府將人敲暈擄走了了事。
「罷了,淵兄弟我還沒跟你介紹,這是呼延元宸,私下裡我喜歡叫他呼延蠻子,別看他穿得土氣,好歹也是鄰國夏朝的皇子,略微收拾一下也是個人模人樣的俊哥兒。」景逸扯過呼延元宸的胳膊向寧淵介紹到。
「皇子殿下請了。」寧淵再一禮。
「寧公子有禮,不過這聲殿下,呼延某可受不起。」呼延元宸道,「這條船上正兒八經的殿下可只有一位,公子未免招來禍事,說話還是謹慎一些好。」
寧淵點點頭,能提醒他這一點,想來這呼延元宸的心思要比他的外表要細密得多。
幾人正寒暄著,早有太監們在甲板上擺好了小桌與酒菜,眾人隨之入席,按規矩,司空鉞自然坐在主位,景逸原想同寧淵坐在一處,奈何二人身份有別,寧淵便去席末坐了,倒是寧湘,彷彿貼上那位白衣公子一般,直接就在他旁邊坐下,白衣公子皺了皺眉,似有些不喜,可也沒多說。
其實寧湘今日來這的目的,奉承司空鉞倒是其次,主要是為了巴結這位白衣公子——寧仲坤,也是寧府本家,華京城寧國公府的直系子孫,這是柳氏交給他的任務,這樣若是今年寧湘秋闈高中,明年赴京參加春闈時,不光有人照應,底氣也會足些。
開席後,司空鉞只是象徵性地詢問了一些江州本地的風土人情,眾人便閒聊開了,因無長輩在場,一群公子哥聊得也隨意,話題很快從冠冕堂皇的「江州三勝」,演變成煙花巷風塵樓裡的奇聞異事,只聽一穿紫色錦袍,面色圓潤蒼白,看上去便體質虛虧的年輕公子端起酒杯泛泛而談:「要說咱們江州的姑娘,絕對不比江南揚州的差,尤其是望月樓的五朵金花,那叫一個標緻水靈,伺候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
另一個公子衝他調笑道:「果然這方面的經驗還是魯公子最足,在下曾聽聞去年魯公子曾以千兩黃金包下那五朵金花一整晚,一夜之間連御五女,從天黑戰到天亮,第二日那五朵金花都起不來床,魯公子還能神清氣爽地下樓吃早餐,我等與你相比,可望塵莫及得很吶!」
「嘿嘿,王公子謬讚,謬讚了!」被稱作魯公子的圓臉男子咧開嘴一笑,喉嚨一滾又是整杯酒下肚,「那不過是訛傳罷了,就算以本公子的能耐,也做不到那種誇張程度,中間也是要歇一歇的,不過不得不說,那五朵金花的床上功夫當真各有千秋,若非花了一整晚細細品驗,還體會不出各自的訣竅來咧!」
說完,一群人又淫褻地笑成一團。
寧淵瞧著這一幕,端著酒杯的手不禁握緊。魯平,溫肅侯魯勻的小兒子,也就是寧如海為寧馨兒選擇的夫婿。
早聽聞這魯平為人極其變態,更淫邪不堪,哪知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都能說出這番淫詞蕩語,縱使寧淵努力讓自己視而不見,還是免不了怒火中燒。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馨兒斷送在這等登徒子的手上。
「魯公子,你既對江州的煙花之事如此瞭解,那你可曾聽聞過花魁蘇澈?」司空鉞忽然道。
魯平一愣,「殿下說的可是摘星樓的男倌蘇澈?」想來他是極驚訝,竟連施禮都忘了。
「不錯。」司空鉞點點頭,臉上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江州蘇澈的大名,如今連華京許多貴族都聽聞過,傳言其雖為男身,卻冰肌玉骨,下身那處密洞滋味更要勝過女子千百倍,想必這等尤物魯公子定然不會放過,可曾一親芳澤?」
「大殿下莫取笑我了。」魯平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我可不好男風那口,不過這蘇澈的確很有名聲,之前有次我從摘星樓外路過,按捺不住好奇心,原本想去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妙人,哪知他竟已被人包下了不再接客,便沒再深究。」
「包下了?」司空鉞眉頭微微皺起,「可曾知道是誰包下的?」
魯平搖頭道:「不知,我向摘星樓的老鴇打聽過,她嘴巴卻緊得很,死活不說,想來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
「那便罷了,本殿女人滋味嘗過不少,原想嘗嘗這新奇的男花魁是何滋味,不料卻撲了個空。」司空鉞說完,興趣泛泛地端起酒杯。
周圍一時無人說話,貴公子們心底都是暗道,這大殿下當真言語無拘,男風在大周雖然盛行,可到底還是拿不上檯面的東西,大殿下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番話,是極其失禮的,好在他身份擺在那裡,別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此時卻有一聲音打破了周圍的沉寂,「說到花魁,我卻是想了起來,三弟你娘從前不也是江州花魁麼,聽聞當年唐姨娘的名聲更要賽過如今這位蘇澈,可見唐姨娘除了長得漂亮,其他功夫也厲害得緊呢。」
寧淵眼睛一凝,眼睛利劍一般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過去,見寧湘正帶著一抹快意的笑容望著他。
寧湘話音一落,立刻有許多道目光齊齊落在了寧淵身上,江州本地人還好些,大多聽說過寧如海與唐映瑤的事,可那幾位華京來的貴公子便不同了,尤其是寧湘身邊的寧仲坤,目光中更是充滿了厭惡的鄙夷,開口便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娼妓生出的兒子坐在這裡與大殿下宴飲,不怕污了大殿下的眼睛嗎!」
「寧仲坤,你嘴巴放乾淨些!」寧淵還未回話,景逸已經拍著桌子站起來,「淵兄弟是武安伯府家的公子,與你我一樣都是士大夫子弟,怎麼不能坐在這裡?」
「武安伯府?」寧仲坤滿臉譏諷的神色,嫌惡般拂了拂袖,「說到底,如今的江州武安伯府也算我寧國公府的旁支,按輩分,我也要喚那位江州守備大人一聲叔父,便也是這位寧府公子的堂哥,所謂長兄如父,本公子訓斥自家族弟,幹了景公子什麼事,要這般跳腳?」
「你!」景逸個性本就急躁,遭寧仲坤這一頂,立刻便來了火氣,跳起來要同他理論,卻忽然聽見寧淵道:「這位堂哥說得不錯,長兄如父,堂哥你的訓斥,寧淵自然是聽得的。」
寧仲坤急忙抬起手,「罷了,你這一身堂哥我可當不起,免得有人嚼舌根,議論本公子和娼妓有什麼牽連,豈不是壞了本公子的清譽。」
「堂哥清譽,若不自污,別人又如何壞得了?」寧淵意味莫名地說出這句話,又扭頭去看寧湘,「倒也是二哥有心了,時時將三弟的娘親記掛在心頭,若是父親知道你這般掛心他的侍妾,少不得要重重嘉獎你呢。」
正在喝酒的呼延元宸忽然勾起嘴角,心想這個寧淵的嘴巴當真毒辣,他都忍不住笑了。
寧湘起初還沒明白寧淵的意思,可當他看見其他人又將目光從寧淵身上挪到他身上,並且開始竊竊私語時,他忽然領悟到,是了!他出言譏諷寧淵的娘,不也等於告訴在場所有人他父親娶了一個娼妓回家嗎!不光當眾編排自己的父親,還揭了家醜,這事會不會傳到寧如海耳朵裡暫且不說,尤其經寧淵那句話一提點,他寧湘的行為,在眼下所有世家子弟看來,便要穩噹噹扣上一個「不修自身,不敬長輩」的污名!
戶部尚書家的姚公子直接笑出了聲,對寧仲坤道:「我說仲坤兄,人家江州小門小戶家的子弟,沒見過世面編排自己父親一兩句,大家笑笑便罷了,你好歹也是堂堂國公府教養出來的,怎的也跟著編排起自己的叔父來了,待回京後我可得找機會問問寧大人,國公府當真好大的教養。」
「姚謙,你!」寧仲坤白玉樣的臉色漲得一片通紅,他無法反駁,只能怒目朝寧湘瞪去,都怪這個蠢貨,好端端提什麼娼妓,把自己套進去便罷了,居然還害得他也著栽了個跟頭!
寧湘原本只想將寧淵的身世抖出來,好讓他在這些素來講究身份的士大夫子弟中無法立足,怎料一箭射出去卻回到了自己身上,不過他總算沒有蠢到家,只呆愣片刻,便反唇相譏道:「父親英明,就算被一些狐媚禍水一時迷了心智,也能及時不亂反正維護自身清明,將那賤籍娼妓冷落湘蓮院自生自滅,與她劃清界限。世間道理原本就該尊卑有序上下分明,三弟你也該多學學你娘,恪守賤籍的本分,一輩子乖乖呆在湘蓮院不要出來討人嫌,不然自己丟臉便罷了,若將身上的賤氣過給了別人,豈不是造孽?」
寧湘這番話說得極難聽,更是半點面子也未給寧淵留,也聽得周圍的貴公子一個個皺起眉頭,雖然覺得寧湘沒說錯,但那樣的污穢言語但凡有些修養的人也無法說得像寧湘這般順溜,他只顧著詆毀寧淵,卻不想自己的形象也早已跟著一落千丈。
若是換成上一世的寧淵,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詆毀,恐怕會羞得無地自容,但今時不同往日,寧湘正得意洋洋打算好好看看寧淵吃癟的模樣,哪知一雙眼睛望過去,他卻像沒事的人一樣,動作優雅地品嚐著碗裡的一塊清蒸鱈魚。
寧湘不禁嗤笑一聲,「居然還吃得下,果真是賤種,當真臉皮厚比城牆。」
寧淵理也不理他,慢條斯理地將魚肉吃完,才用一塊錦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遙遙向著司空鉞的方向拜了下去,「家兄口出誑語,對皇后娘娘語犯大不敬,寧淵在此替家兄向大殿下賠罪,請大殿下贖罪!」
正在喝酒的司空鉞一愣,周圍其他人也是鴉雀無聲,都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寧湘更是破口大罵道:「你小子莫要血口噴人,我方才哪句話提到皇后娘娘了,還是說你竟然膽大包天,以為你那個賤籍的娘是皇后不成!」
司空鉞臉色也陰沉下去,不過他並非急躁之人,只放下酒杯,一雙眼睛看向寧淵,瞪著他接下來的話。
寧淵眼觀鼻鼻觀心,心定神清地說著:「先皇后八歲入主後宮,卻在十八歲時因小產驟然離世,而當今的皇后娘娘,曾經卻是先皇后身邊一名出身不高的侍女,家兄一口一個賤籍需要安守本分,明面上是在教訓寧淵與娘親,可背地裡,又何曾沒有譏諷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寧湘傻了,他怎麼完全沒聽說過當今皇后身上居然還有這等佚事!
其實不怪寧湘不知道,當今皇后一直對自己的身世忌諱莫深,此事在華京城中雖然不是秘聞,但為免惹禍上身,也少有人提起,更別說寧湘就沒出過江州,哪裡會聽說過這些。
在場的貴公子們一時各有各的表情,膽子小的怕司空鉞發怒,膽子大的則笑著看熱鬧,寧湘渾身一震,好像忽然才反應過來,如果寧淵說的是真的,那剛才那番話可以說是在嘲諷寧淵和他娘,也可以說是在指桑罵槐,嘲諷司空鉞和皇后,這罪名要是坐實了,可是會殺頭的!
他急忙起身,匆匆跑到司空鉞跟前跪下,渾身抖得猶如簸箕,「大殿下恕罪!小的,小的完全沒想過要詆毀皇后娘娘啊!」說完,回身指著寧淵,「是他,是他故意這麼說的,是他故意把髒水往皇后娘娘身上潑,大殿下明鑑,小的無辜!」
寧淵冷笑道:「二哥,話是你親口說出來的,可不是別人栽贓陷害你的,方才你不還義正詞嚴的說身為賤籍就該恪守本分嗎,怎麼事情一牽扯到皇后娘娘,就變成縮頭烏龜了,父親自小教導是男兒便敢作敢當,你竟然都渾忘了嗎!」
「寧淵,你!你自己要找死,別想著拉我墊背!」寧湘氣得跳腳,直恨不得暴揍寧淵一頓。
司空鉞面沉如水,這位皇長子可不是毛頭小子,他自然知道寧湘不會膽大包天到拐彎抹角來譏諷皇后,不過是寧淵抓住寧湘那番話的漏洞,藉著皇后的身世拉寧湘下水而已,不過縱使明白這些他也免不了心底惱怒,他陰沉地看了寧湘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寧淵,「他或許對母后語出不敬,可本殿看你也不是個省事的,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連母后的身世也敢妄加議論!」
說完,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匡當一身,連周圍原本想看熱鬧的人也不禁心中一緊。
司空鉞貴為皇長子,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上位者的威嚴,周圍的氣氛一時凝重得猶如鉛塊,寧湘早已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連辯駁討饒的話都不敢說了,而寧淵雖說也是跪著,可腰板挺得筆直,看臉色,竟是一絲變化都沒有,反而直視著司空鉞的雙眼,朗聲道:「小人從未想過要議論皇后娘娘的身世,或者小人也想請教大殿下一句,大殿下可曾因為皇后娘娘的出身而自棄過?」
「你放肆!」司空鉞霍地站起身,寧淵這番話簡直戳到了他的脊樑骨,當今皇后雖然貴為六宮之主,又是他的生母,可因為出身低下一直飽受朝臣們的詬病,他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為嫡出長子卻遲遲不能加封太子,而他如此耿耿於懷的事情,寧淵竟然當著如此多人的面說出來,同當面給他個耳光有何分別!
「來人,給我將這個該死的東西扔下船去,好好洗洗他的嘴巴!」司空鉞一揮手,立刻就有兩名士兵上前拿住寧淵,寧淵卻雙手一震,用內力掙開了那兩人的束縛,繼續道:「大殿下要治小人的罪,也請先回答小人的問題,大殿下可曾因為皇后娘娘的出身而自棄過?」
「本殿為何要回答這種混賬問題!」司空鉞怒道:「母后貴為國母,即便出身不高又如何,英雄不問出處,還由不得你妄言!」
「殿下英明,正是這個道理,英雄不問出處。」聽了司空鉞的話,寧淵忽然一昂首,語氣鏗鏘起來,「大周太祖皇帝不過一介奴隸出身,也能揭竿而起反抗暴政,開創太平盛世青史留名;老景國公景韜,曾為將軍府僕役,卻偷讀兵書,苦練武功,終成長為一代軍事奇才,加封公爵,軍神的名號更是至今威震他國,令人聞風喪膽;古往今來,無數顯赫人物,又有多少是天命富貴?在座所有人,又有誰敢拍著胸脯說出一句——祖上皆是貴族?」
寧淵嗓音不重,卻字字擲地有聲,周圍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說不出話,就連司空鉞也是啞口無言。
尤其景逸,更是不住點頭,寧淵所說的景韜正是他祖父,當年名震朝野的軍神,也不過是僕役下人的出身,可事到如今,誰敢小瞧景國公府?
寧願繼續道:「殿下神武,想來對於這些事情要比小人都懂,小人之所以賣弄,不過是欽佩皇后娘娘,縱使出身不高,依舊鳳儀萬千,母儀天下,大殿下更是人中龍鳳,堪為諸位皇子表率。殿下親口所言英雄不問出處,便是從未在意過所謂出身,也從不曾為其自棄,然而小人二哥,卻口口聲聲賤籍之人便應恪守本分,敢問到底該恪守怎樣的本分?難道他不是在譏諷皇后娘娘與大殿下在其位而名不正言不順嗎!」
「寧淵,你不要血口噴人!」寧湘氣得渾身發抖,終於按捺不住,衝過去掄起拳頭便想打人,卻遭司空鉞一聲「放肆」的大喝,身子又硬生生頓在原地,不甘願地再度跪了下去。
司空鉞不由得重新開始審視寧淵,見他年紀不大,卻能一氣呵成說出那番話來,而且衝著那些話,司空鉞也不好責罰他了,不然就是對太祖皇帝不敬。寧淵也聰明,懂得拉出太祖這張大旗,何況他說得也不錯,義正詞嚴的同時,還連消帶打地拍了司空鉞好幾個馬屁,直將他為人詬病的出身比喻成如太祖皇帝一般的英雄人物,因此他雖然表面上依舊帶著怒容,心裡的脾氣卻消了大半。
由此一比較,口口聲聲對賤籍不齒的寧湘,倒成了司空鉞最看不順眼的人。
「來人吶。」他冷哼一聲,指著寧湘道:「此人口出誑語,對母后不敬,論罪當斬,念其初犯,便掌嘴五十,以儆傚尤!」
立刻有侍衛領命,將目瞪口呆的寧湘拖到一邊,掄起蒲扇大的巴掌便左右開弓辟裡啪啦打了起來。
不是司空鉞不想將人砍了,而是寧仲坤就坐在一邊,即便江州寧家只是寧府的一個分支,他多少也要給寧國公府留點面子。
「至於你。」發落了寧湘,目光又落到寧淵身上,語氣一吊,忽然間便笑開了,「你言語雖有失當之處,卻言辭懇切,且至今仍記得太祖皇帝威名,老祖宗若是知道自己的子民對他如此敬佩,必定會更加保佑我大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本殿便恕你言語不敬之罪,別再跪著了,起身吧。」
「謝大殿下。」寧淵穩噹噹叩了個頭,站起身回了座位。
司空鉞身邊的侍衛儘是內家高手,足以分金裂石的巴掌劈在臉上,縱使特地放輕了力道,還是讓寧湘鼻血橫流,待五十個巴掌打完,他人已經頂著個豬腦袋昏死了過去,司空鉞也不客氣,直接叫人拖了下去關進船艙。
一行人繼續宴飲作樂,龍舟順著運河拐了個彎,河岸兩邊出現了難得的高山美景,一行白鷺直上青天,激得眾人雅興大發,一公子忽然道:「此番良辰美景,少了樂聲助興也是無趣,聽聞呼延皇子簫吹得極好,甚至能模仿百種動物的鳴叫聲,不知可否獻藝一曲,讓我等開開眼界?」
另一人聞後也道:「正是巧了,我記得皇上有一品質地極好的藍田玉簫,這次也隨著這艘海龍王一同賜給了大殿下,大殿下能否順道取出來讓我等一觀?」
司空鉞笑了兩聲,對身邊的侍從一揮手,那太監便躬身去了,不多時,取回一個紫紅色長條形木盒,打開盒蓋,裡面是一柄質地通透的碧綠色長蕭。
司空鉞親手取出那柄簫,對呼延元宸笑道:「呼延兄,論起簫技,恐怕在座諸人皆不如你,你便看看,本殿這柄藍田玉簫可還使得?」
呼延元宸起身行了一禮,從司空鉞手上接過那柄玉簫,只看了一眼,便道:「藍田玉本就難得,且玉質純粹,觸手生溫,用來制簫,簫聲也極為溫潤動聽,我在大夏曾有一柄墨玉簫,卻是遠遠比不上這一柄名貴。」
司空鉞微微點頭,似是對呼延元宸的話極為滿意,又道:「既然方才已經有人提出來了,不知呼延兄可否獻藝一二,呼延兄的簫技,本殿雖如雷貫耳,卻一直不得機會領教,甚是遺憾吶。」
呼延元宸一愣,顯然沒想到司空鉞居然會真的開口讓他當眾獻藝。
周圍許多人臉上也露出了戲謔的神情。
呼延元宸雖然是大夏朝置於大周朝的質子,可得益於大夏強盛,國力甚至隱隱強過大周,因此他在大周遠沒有像那些弱國質子般拘謹,反而華京內許多王公貴族都要對他以禮相待。
但那些人表面上的禮數做得足,心底對呼延元宸卻多少有些看不起,尤其是有些歷史底蘊的百年貴族子弟,在他們心裡,有著悠久文化歷史的大周是禮儀之邦,天朝上國,而夏朝,雖然國力強盛,卻也只是一群慣會喊打喊殺的番邦蠻子,上不得檯面。而且呼延元宸之所以會被送來大周當質子,是因為他是庶出子弟,為大夏皇后所不喜,一個在自己國家都不的臉的人,到了大周,卻要因為母國國力強盛而受盡禮遇,難免也讓這些大周貴族不忿。
讓呼延元宸吹奏一曲,表面上是讓他獻藝給眾人開眼,本質上卻是這裡的周朝貴族把他當成了眾人尋歡取樂的樂師戲子,若是呼延元宸應下了,如此屈辱之事,只怕會立刻傳揚開去,呼延元宸不光自己丟臉,大夏國面上也將無光。
但說到底,這又是大皇子司空鉞親口要求的,呼延元宸如果拒絕,無異於是當眾拂了司空鉞的面子,被人議論他不將大周皇室放在眼裡,後果更是嚴重。
吹還是不吹?
寧淵抬起一雙深邃的眼睛打量著站在那裡的呼延元宸,思考若是自己換成了他,該如何應對這個困局,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卻見呼延元宸微微一笑,對坐在不遠處的孟之繁一拱手:「早聞孟世子是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一手箏琴更要勝過許多宮廷樂師,之前呼延某正好習得一首大周名曲《高山流水》,覺得其音韻十分適合箏簫和鳴,卻從未嘗試過,望著眼前的湖光山色,想著揍來也應景,不知可否向孟世子討個面子,與呼延某切磋一二。」
妙。寧淵不禁點點頭,以孟之繁孟國公世子的身份,在座的除了司空鉞與景逸,無人能出其右,拉上了他,估計便不會有人敢傳什麼閒言碎語,而且以呼延元宸的地位相邀,孟之繁也沒理由拒絕。
果然,孟之繁毫不在意地點點頭,司空鉞臉色則有些晦暗,向來他是存了要給呼延元宸難堪的心思,見事情發展成這樣不免有些失望,可那種表情在他臉上只是一閃即逝,很快又換成明朗的笑容,手一揮,立刻就有太監又抬來一家箏琴放在孟之繁面前,孟之繁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勾起一根琴弦試了試音,向呼延元宸點點頭,指尖一動,汩汩清泉般流暢的前奏便從琴弦間流淌出來。
《高山流水》為大周十大名曲之一,加上孟之繁高超的琴技演繹,只一段前奏,很快便將人帶進了如痴如醉的絃樂意境中,午後的日頭也正好從雲層裡探出臉來,道道陽光灑下,給整個甲板鍍上了一層金色光環,背靠著那層光環,呼延元宸將玉簫抬至唇邊,緩緩吸上一口氣,正要吹奏。
寧淵一雙目光卻忽然凝起來。
「別吹!」
一聲驚呼猶如在原本平靜的曲樂中砸進了一塊石頭,孟之繁帶著愕然的表情停下動作,琴聲戛然而止,呼延元宸也緩慢放下手,疑惑地望著寧淵。
這麼好的曲子忽然被打斷,欣賞樂曲的人難免惱怒,見著寧淵匆匆起身,三兩步走到呼延元宸身前,奪過他手裡的玉簫,雙手內力一振,竟然卡嚓一下,將那玉簫從中間掰成了兩段。
司空鉞頓時勃然大怒,那藍田玉簫可是稀世奇珍,加上又是皇帝御賜,珍貴異常,這人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當著他的面就這麼毀了他的東西!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卻見那玉簫的斷口裡閃電般射出一道青影,直衝寧淵面門而去,寧淵也眼疾手快,伸出雙指與那青影撞在一起,到這時所有人才看清,那青影分明是一條只有人小指般粗細的小蛇,而寧淵的兩根手指,正穩噹噹卡在蛇頭下的七寸上。
「那玉簫……那玉簫裡有蛇!」到這時才有人尖叫出聲,一時貴公子們哄鬧成一團,他們中大多都是文官子弟,從未習過武,也未接觸過山野,忽然間冒出來一條活生生的蛇,倒把一些人嚇得不輕。
「這是雨蛙蛇。」寧淵沉著聲音說道:「細如蛐蛐,輕如文竹,敏如疾風,毒如屍鴆,它的毒液只要沾上一丁點,辦盞茶的功夫都不要,必死無疑。」
「什……什麼!」司空鉞渾身抖了一下,兩腳一軟坐了回去,竟是站不住,也顧不得追究寧淵毀簫之過,兩隻眼睛死死盯著寧淵手指間的那條小蛇,「這,這東西是哪裡冒出來的!」
「雨蛙蛇並非中原所有物,它只棲息在南蠻國十萬大山中,且一生嗜睡,一睡數月乃至數年,醒來的時候極少。」寧淵兩指一用力,那原本還在他手中不斷掙扎的小蛇立刻身子一挺,嚥了氣,他將蛇屍扔在腳邊,繼續道:「此物應該是熟睡時被人藏進那柄玉簫中的,因小而輕,完全不會被人察覺,但是只要有人吹奏起那柄玉簫,來回震動的氣息與簫音就會將這畜生驚醒,這畜生以大山中特有的毒蛙為食,毒性最是厲害,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便是大羅金仙都救不回來了。」
方才情形也是危機,若不是突然現了日光,且呼延元宸又站在背光處,光線穿過那柄玉簫,恰好被寧淵看見了簫身內匍匐著的影子,要不然,呼延元宸此刻只怕已經變為了一具屍體。
「放肆!」司空鉞臉色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那可是父皇賜給他的東西,裡面怎麼會藏著這樣的髒東西,而且那玉簫是他親手交給呼延元宸的,眼下的場面看來,別人還不會認為是他要害呼延元宸不成!
「查!給本殿查!這些髒東西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司空鉞氣得用力在面前的桌子上拍了幾下,隨即又立刻對呼延元宸道:「呼延兄,此事與本殿無關,本殿若是知道那玉簫裡藏有這等毒物,連自己都不會去碰,要害你的絕不是本殿!」
「大殿下放心,呼延某相信此事與大殿下無關。」呼延元宸表面上看不出異樣,心底卻也是驚駭莫名,方才寧淵的動作要是慢些,他可沒有把握能在那條小蛇衝出來的瞬間避開或者將其擊斃,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掌心裡都是汗,不由得多看了寧淵幾眼。
寧淵已經轉了個身,朝司空鉞拜了下去,「殿下,此事明顯是有心人為之,而且此人心思歹毒至極,小人猜測,只怕此人佈置這等毒物,完全是衝著殿下來的。」
「是啊!」司空鉞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可是拿過那柄玉簫的,如果自己耐不住性子先吹了一口,那後果……他渾身打了個激靈,「你是說,是有人要謀害本殿!?」
「這種可能性極大,既然有人弄了那毒物,便是一定要害人的,殿下您想,那玉簫是皇上欽賜給殿下的,最能接觸到的人自然也是殿下您。」寧淵道:「此人不光心思縝密,而且知曉的東西很多,他知道玉簫一直放在這條船上暫不會拿去別處,也知道殿下會遍邀各位公子坐船同遊,那麼在那玉簫上動手腳,若是能謀害到殿下,便正和了那人的意圖,若是殿下福澤深厚逃過一劫,可那毒物若是害了在場任何一個人,殿下以為,此事會對你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司空鉞立刻領悟到,若是在場有人因為那毒物而死,江州小門小戶的人家倒也罷了,可華京中權貴家的公子大半在場,有些甚至還是獨苗,若是他們中有人遭了難,除了皇帝的苛責,那個失去了家中子弟的世家也永不可能同他親近,甚至還會站到他的對立面,更別說如果遭難的是呼延元宸,大夏為了國家顏面,搞不好還會掀起一場戰爭,到那個時候哪裡還由得他來妄想儲君之位,父皇不革了他的皇籍將他打入天牢就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準備那毒物之人好毒辣的心思,竟然算計到方方面面,若是這算計成了,他就算沒有被毒死,今生也再與皇位無緣!
誰,誰會用這樣的手段來害他,又是誰能登上這艘海龍王接觸到那柄玉簫,要知道那兩樣東西被皇帝賜下也不過一個月而已,能有機會做到這幾件事,又能從中得益的是……忽然間司空鉞眼神一凝,他想到了一個人。
寧淵望著司空鉞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不枉費他這番提點,司空鉞終於注意到了。
其實在察覺到那條雨蛙蛇的瞬間,寧淵便已經知道了,這一切設計,究竟源自誰手。
那個人或許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上一世他教會自己的所有關於珍奇毒物的知識,會在這一世,變為反過來對付他的利刃。
司空旭,我原以為還要再等幾年才能見到你的臉,卻不想我能等得及,老天卻已經等不及了!
江州行宮。
司空氏建在江州的行宮位於城北五十里處,若乘馬車走官道需走上半日,但如果是走運河的水路,一兩個時辰也就到了。
這樣的行宮,在大周各地有好幾處,專供皇室成員避暑躲寒,或者遊山玩水時居住,其修建時完全按照縮小版皇宮的規制,雕樑畫棟與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唯一的缺陷是因為住人的時間極少,平日裡又少有人打理,難免要髒亂些。但是江州這處則不然,不光宮殿迴廊裡纖塵不染,甚至在這裡服侍的太監宮女,也比其他行宮要多出許多。
此時,行宮正北面,歷來只有皇帝才有資格居住的山海殿裡,兩名太監低眉垂眼地守在門外,殿門關得嚴實,透過那一絲微乎其微的門縫,能聽出大殿裡正斷斷續續傳出濃重的喘息聲與嗚咽聲。
半個時辰後,伴隨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悄悄從行宮後門離開,在行宮前門的碼頭旁,一艘龐大的龍舟正分開滔滔江水,如一隻遠古巨獸般踏浪而來。
寧淵立在船頭,望著不遠處鱗次櫛比的宮殿,緩緩捏緊了拳頭。
居然這麼快,他就回到了這裡,回到了這個上輩子那段孽緣開始的地方。
從被趕出寧府,到發配到這座行宮來看守書院,再到掉入司空旭的溫柔陷阱裡,他在這座行宮度過了生命中最溫暖,也最刻骨銘心的幾個年頭,奮不顧身地將滿腔熱血寄託在了那個長身玉立的男人身上,可正因為他將希望抱得太大,夢醒時分,也就格外落寞淒涼,留下了即便刻骨剜心也無法抹去的仇恨。
「你臉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適?」耳邊忽然想起一道穩健的聲音,將他的思緒從虛無飄渺中拉回現實,不知什麼時候,呼延元宸已經站在了他身邊。
「沒關係。」寧淵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只是站得久了,有些暈船。」
「暈船麼。」呼延元宸瞭然地點點頭,探手如懷裡,掏出一個圓形的小布包,展開之後,裡面是小塊小塊的白色乾乳酪,「你嘗嘗這個。」他遞了一塊到寧淵面前。
「這是什麼?」寧淵好奇地接過來,聞了聞,有一種淡淡的奶香味,放進嘴裡,味道卻是酸的。
「這是我家鄉特產的零嘴,酸乳酪。」呼延元宸自己也取了一塊放進嘴裡,「我小時候沒坐過船,初到大周的時候卻不知大周水路多,一坐船便暈得厲害,有一次實在吐得受不住,便想著吃一塊隨身帶的酸乳酪暖胃,卻意外發現了這股酸味竟然還能止暈。」
寧淵不禁笑了,「聽慣了呼延皇子青年俊傑的名聲,卻不想這位青年俊傑居然還隨身帶著零嘴,倒叫我一時有些不習慣。」
被寧淵如此調侃,呼延元宸也不反駁,只是道:「寧公子且先別把我想成貪食零嘴的人,你不如先來采采,這酸乳酪的原料用的是什麼奶。」
寧淵聞言,細細品了品嘴裡的乳酪,發現除了酸味與奶味,裡面還帶有一股淡淡的腥羶氣,便道:「大夏國土遼闊,卻有過半疆域是濕地和草原,牧民也大多是以飼養牛羊等草食動物為主,這乳酪中略帶羶味,莫非是用羊奶製成的?」
呼延元宸卻搖搖頭,「你猜錯了。」
「不是羊奶?」寧淵一愣,「若不是羊奶,那這股腥羶味又是從哪來的?牛奶可沒這味道。」
「寧公子從未去過大夏,想來是吃不出來的。」呼延元宸勾起嘴微微一笑,「草原上並非只有牛羊,製作這些酸乳酪的原料,其實是狼奶。」
「狼?」寧淵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難不成狼還會乖乖趴在地上讓你們擠奶嗎?」
「自然不會。」呼延元宸搖頭道:「我大夏的男兒,尤其是貴族子弟,不會像大周的各位公子一樣浸淫詩書,他們只專注於騎射與武藝,並且一定要在十六歲成年之前,獨自前往草原捕獲一頭母狼,剝皮取奶,狼皮製成斗篷,狼奶製成乳酪,這兩樣東西,也是每個貴族子弟的成人禮上最不可缺少的兩樣東西,代表著他們已經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夏國男兒。」
聽了這話,寧淵目光落在呼延元宸肩上,看著那件毛皮黑亮的斗篷,不禁讚歎道:「看這毛皮的成色,你當時肯定捕到了一頭好狼。」
「算是吧。」呼延元宸在肩膀的毛皮上輕撫兩下,冷不丁開口道:「還沒有感謝你,剛才救了我一次。」
寧淵料不到他會忽然這麼說,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咧開嘴笑了一下,「沒什麼謝不謝的,而且我相信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應當能躲開。」
「無論如何,我欠了你一條命。」呼延元宸低聲說:「這份恩情我記下了,若是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儘管提出來,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義不容辭。」
「呼延皇子你說笑了,我其實……」寧淵本來想說自己出手的時候完全沒想過要他的報答,可話到了嘴邊,忽然被一陣長號的轟鳴聲所打斷。
不遠處的碼頭上,已經整齊地站了兩排士兵,每人手裡托著一個牛角長號,鼓著腮幫子吹出滾滾如雷般的聲響,以號聲迎接著龍舟的到來。而在碼頭最前方,也站了一個身著雲錦華裳的英俊男子。
男子身材高挑,容貌俊美出塵,即便隔著這樣一段距離,還是能看清他眉眼間那份彷彿不屬於凡塵的自信與瀟灑。
擁有這樣一幅外表的人,無論放在哪裡,恐怕都是讓人無法忽視的人中龍鳳,自然而然便能生出一股想與他親近的意願,彷彿被他溫柔的眼神看上一眼,即便刀山火海,也願意為他去闖上一闖。
寧淵感覺自己渾身的肌肉都緊緊蹦了起來,雙手用力扣著甲板邊上的扶欄,直到手指血色全無,手背上浮現出一片細密的筋絡。
原本以為曾是永訣,卻不想竟然如此之快便又見面了。
司空旭!
遠遠的,司空旭一眼就看見了昂揚站在船首的司空鉞。
他目光微微一凝,越過司空鉞,朝他身邊的其他人看過去,見他們都是一副神色平靜,閒言碎語周圍風景的模樣,遠沒有自己預料中的恐慌與急措,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難不成司空鉞沒有取出那柄藍田玉簫?
不應該啊,以司空鉞極好張揚的性格,父皇所賜之物沒理由不在這種場合拿出來顯擺一二,別說他也早就調查清楚了呼延元宸也會在這艘船上,衝著呼延元宸名聲在外的簫聲,司空鉞不可能不藉著這個由頭戲耍呼延元宸一番。
只要司空鉞和呼延元宸其中任何一個一命歸西,他的設計也就成功了,會在今後的儲位爭奪戰中為自己掃平一個最為強大的對手。
可如今瞧司空鉞和呼延元宸都好端端的模樣,他已經明白,自己的計畫出現了意外,並且可以說是失敗了,表情不由得現出一絲凝重。那條雨蛙蛇他尋了許久,費盡心思才將它藏進藍田玉簫裡,花了這樣大的心力布好這個局,最後竟然無功而返。
好在他表情恢復得快,知道眼下不是懊惱的時候,見龍舟緩緩靠岸,放下旋梯,司空鉞領著一群人從上邊走下來,他忙一拱手,帶著十分恭敬的表情彎腰拜了下去:「參見大皇兄。」
司空鉞卻理也不理他,甚至都沒有客套地叫他免禮,大步一邁,竟然直接從他身邊跨過去了。
走在司空鉞身後的,是同為國公世子的景逸與孟之繁,再往後,便是從華京而來的各位富家公子,一個一個的貴公子,在經過彎腰的司空旭面前時,都沒有停步,而司空旭一直垂著的臉,嘴角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咬緊嘴唇的屈辱。
他明白,這是司空鉞故意在給他難堪。
從小到大,這種難堪已經反覆出現過許多次了。司空鉞是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而他司空旭不過是個宮女所生的皇子,甚至生母在生下他後就大出血而死,沒有任何一個妃子願意養他,他便寄養在一個老嬤嬤的膝下。兩人出身的天差地別,造就了雖然同為皇子,可在司空鉞眼裡,自己這個弟弟的身份也就比奴才高一些,欺凌他更是家常便飯。
這在皇宮裡是人之常情。沒娘的皇子,能在爾虞我詐波橘雲詭的後宮中,一步一步長到這麼大,每一步是如何爬過來的,司空旭都不敢去想,他只知道要示敵以弱,隱忍退避,韜光養晦,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甚至於在兩年前十六歲的成年禮上,他還向皇帝自請離宮,前往江州看守行宮,成了第一個不在皇宮中居住的皇子,為的,一是遠離風暴中心,尋得喘息之機;二是在江州這塊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沒有人時時刻刻盯著,他也好安心培養自己的嫡系勢力,以便今後能有足夠的資本吐氣揚眉。
司空旭絕不是甘於平庸的人,並且他也明白,自己無論是在外貌上,還是才智上,都不是平庸之輩,他欠缺的只是力量與機會,若是他能得到那些他所欠缺的東西,必定可以夠扶搖直上,成為數一數二的人中龍鳳。
司空鉞走下舷梯,回過頭,看著司空旭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態,任由那些公子們從他身前走過,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冷笑。
他其實不太願意相信這個自小碌碌無為,為了保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賤皇弟會是那個弄毒蛇害他的人,就算司空旭有這個心思,估計也沒這個能耐。但是司空鉞不得不小心,為了這次江州之行能夠順暢,在他們真正成行之前,這艘海龍王在皇帝賜下來的第二日,就空船單獨跑了江州一趟,算是熟悉水路,在這中間,能在船上動手腳,並且能從中得益的,除了司空旭,再沒有別人了。
不過,這一切只是懷疑罷了,他沒有證據,也不能將司空旭綁起來發落,但這並不妨礙自己稍微給他些羞辱,便讓他像拜自己一樣,拜拜那些身份不如他的士大夫子弟,不過以他從小到大所表現出的賤骨頭來看,這樣的羞辱,或許司空旭還不會當回事。
說白了,自己這個皇弟,除了長得好看點,生來便是給他們這些皇兄調戲取樂的。
「寧公子,該下船了。」看甲板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寧淵卻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呼延元宸不禁出言喚了他一聲。
寧淵渾身一震,木然地點點頭,轉身朝舷梯的方向走去,順著那朱紅色的木梯一階一階朝下走,近了,更近了,他雙眼微眯,目光頓在那個一直抱手躬身的男子身上,看著他身上纖塵不染的雲錦長衫,看著他如墨玉般束得嚴謹的烏髮,看著他寬闊的肩膀,看著他圓潤的耳廓。
彷彿是穿越了漫長的時空,走過了生與死的邊界,他又重新站在了他面前,而這一次,以往的崇拜與愛意已成了過眼雲煙,留下的,只有刻骨銘心的恨與怨。
他曾經瞭解司空旭的一切,也知道他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歷,也正是對於二人童年時期遭遇的共鳴,才讓寧淵淪陷在他的溫柔陷阱裡,不光愛上了他,更全心全意幫他,好像那就是在幫著自己一般,卻忽略掉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寧淵與他司空旭,從根本上就不是同樣的人。
即便他們同樣有著苦難的過去又如何,即便他們都想要用自己的一雙手改變境遇又如何,他們從本質上終究還是不同的,這種本質就是,司空旭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利用無辜的人,傷害身邊的人,將所有對他一腔熱忱的心掏出來捏碎,擠出裡面溫熱的血液來撲就他成功的道路,而這樣的事,寧淵即便是死也做不出來。
回憶是無窮無盡的,但舷梯終有盡頭,當寧淵終於踏上碼頭,走過那個曾經與他耳鬢廝磨,如今卻形同陌路的人身前,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望著那個彎著腰,好似在對自己行禮的男子,腳步頓了頓,嘴唇輕動,說出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清的話。
但這句話,司空旭卻聽到了,在那一瞬間,他心臟像打雷一般狠狠跳了三下,甚至顧不得司空鉞會大發雷霆,猛地抬起頭,盯著寧淵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耳邊迴蕩的,就是那讓他心震如雷的四個字。
「我回來了。」
他是誰……司空旭簡直掩飾不住內心的驚駭,自己明明不認得他,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為什麼他會對自己說「我回來了」,而自己竟然會如此激動,欣喜,甚至還有恐懼,後悔?
為什麼會這樣?
在司空旭驚駭莫名的時候,寧淵已經越過了碼頭的棧橋,低眉順眼站在那群貴公子的最後方,似乎是要努力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
「四弟,本殿尚未讓你起身,你怎的就這般站起來了,可是覺得對本殿行禮有什麼不滿嗎?」見司空旭居然直起了身子,司空鉞冷哼一聲,喝道。
司空旭渾身一震,急忙又重新彎下腰去,「大皇兄贖罪,皇弟,皇弟方才彷彿見著了一個熟人……」
「熟人?」司空鉞皺眉道:「你若想敷衍我便也找些能敷衍的話吧,在列華京的諸位公子有幾位是你不認得的,若說熟人,到處都是熟人。」頓了頓,司空鉞又一揮手,「罷了,本殿不欲與你在這些小節上計較,行宮中可是收拾好了,今晚本殿要大擺筵席款待諸位公子,此事是早就知會你的,可不容有差錯。」
司空旭急忙又是一禮,「是,大皇兄吩咐的事,自然早就準備好了,只是現下時辰尚早,皇兄與諸位可先至行宮中小憩,待晚膳準備好時,我自會派人通傳列位入席。」
司空鉞今日安排的春遊其實很簡單,所有人陪他乘坐海龍王順著運河遛彎到行宮,然後在行宮用一餐晚宴,接著華京來的公子可以在行宮長居,待下月的行宮宴舉辦完後便可與大部隊一起返回華京,而江州本地的公子當然是各回各家。
龍舟所停靠的碼頭就在行宮側門,一行人走過棧道後,再穿過一條迴廊,眼前豁然開朗,是一處寬闊的花園,早有穿得十分輕薄的宮女侯在這裡,見眾位公子到了,便鶯鶯燕燕地湊上來,送上手中的時令鮮果與瓊漿美酒。
司空鉞顯然很是受用,見那些宮女長得一個比一個水靈,立刻左擁一個右摟一個,直接落座了。
司空旭跟在眾人身後朗聲道:「晚宴便設在這座百春園中,大家可自由觀賞園中美景,或者在行宮裡走走,江州行宮雖然不大,可景緻也還算別緻的。」
幾名貴公子立刻與司空旭告了禮,由太監領著上四處參觀去了,剩下的則同司空鉞一樣落座,喝酒品果,觀賞歌舞。
呼延元宸目光向四週一掃,原本打算尋找寧淵的位置,卻被景逸扯住了袖擺道:「呼延兄,聽聞江州行宮裡有一處『珍奇館』,專門收藏一些奇技淫巧的玩物,你之前不是來過嗎,快帶我去瞧瞧!」
不得已,見實在找不到寧淵的影子,他便轉過頭,隨著興高采烈的景逸去了。
而此刻的寧淵,早已經離開了那座花園老遠。
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條條小徑與迴廊,他最終站在了一棟形似寶塔的建築前,朱漆色的大門上掛著燙金的牌匾「藏書院」。
寧淵眼神微動,伸手推開大門,藏書院的一層沒有宮人看守,甚至連打掃都欠缺,地上蓋著一層一步一個腳印的灰塵,四周遍佈的巨大書架上,無數各類典籍陳列得密密麻麻。
記得從前,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在午後隨便拿上一本書,爬到這棟樓的最頂層,一邊俯瞰著整座江州行宮,一邊讀書,無論詩詞歌賦也好,話本雜記也好,他總能很快地看進去。
在大廳繞了一圈,寧淵沒有上樓,便從大廳退了出去,如果上樓難免觸景傷情,而現在,他可沒有閒情逸致去傷懷,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出了藏書院,朝北面又走了一段路,便是一處寬敞的寢殿,在行宮數不盡的寢殿中,唯有這座最是華貴,殿門口站著的太監也盡責,見寧淵朝這邊走來,忙迎下兩步,擋在寧淵身前:「這位公子,此處為山海殿,是不可隨意進出的。」
「沒事,我就隨便看看。」寧淵遙遙望了那處殿門一眼,沒有繼續向前,而是轉身朝回走。
不過在轉身的瞬間,誰都沒有看見他眼神裡的冷意。
如果要找司空旭復仇,他忽然想到,現在已經有一個大好的機會送到他手上了。
設在行宮的筵席自然要比設在船上的午宴豐盛許多,因行宮靠近山野,除了一些常見的菜式,還多了不少新奇野味,尤其是獨獨擺在司空鉞面前的一盤穿山甲,這玩意在華京可是稀罕物,激得司空鉞食指大動,酒也比平常多喝了幾杯。
司空旭起身向司空鉞敬酒,「知曉今日皇兄要來,皇弟特意從江州城內請來幾位當地的名廚,皇兄吃著可還滿意。」
「馬馬虎虎。」司空鉞又將一塊穿山甲肉放進嘴裡,絲毫沒有要同司空旭對飲的意思,只是道:「皇弟你客氣了,只要你侍奉得有心,為兄返京後自然會在父皇面前多替你美言幾句,讓你早些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被當眾奚落,司空旭也不覺得尷尬,只是笑笑,放下酒杯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同時雙眼不自覺地朝坐在最末端的白衣少年看去。
從方才開始,他就一直覺得自己與那少年似曾相識,可幾番觀察之後,他又必須肯定,之前與他從未見過,可這股熟悉感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感覺到一束探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寧淵抬起頭,對司空旭勾了勾嘴角。
司空旭忽然覺得脊背一緊,那少年露出的明明是很謙和的笑容,他怎麼會覺得身上莫名冒出了一股寒意?
絲竹聲在這時響起,早就排演好的舞女踏著樂符,舞著水袖,在這處百春園的正中心排成荷花圖樣,一人舉著一個燈籠翩翩起舞,四周列席的公子們也觥籌交錯得正酣,寧淵卻突然起了身,朝園子外邊的暗處行去,身影很快便淹沒在黑暗裡。
司空旭想了想,見司空鉞正被兩個貼身的舞女逗得哈哈大笑,完全沒有在注意自己,便也站起身,悄悄尾隨著寧淵而去。
花園裡除了設宴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沒有佈置燈籠,漆黑一片,寧淵卻像完全無視黑暗一般,輕車熟路躲開每一根樹枝與每一塊碎石,最終繞過一座假山,停在一汪碧波粼粼的小池塘邊上。
「殿下在後邊跟了這麼久,可是找小的有事?」沒有轉身,寧淵站在池塘邊朗聲說道。
假山後又傳出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司空旭帶著笑從後邊轉了出來。此處空曠,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襯得他溫潤如玉的臉更加炫目,「我本想悄悄跟著,卻還是被公子發現了,當真丟臉得很。」
「參見四殿下。」寧淵輕飄飄點了點頭,完全沒有要行禮的意思,「小的膽子小,平生最怕的就是背後捅出來的冷刀子,所以對身後的聲音會特別敏感,能發現殿下也正常。」
司空旭一愣,「你被人從背後用冷刀子暗算過嗎?」
寧淵道:「雖然沒有,可這世上總會有那麼幾把防不勝防的冷刀子,未雨綢繆總沒錯,殿下你說呢。」
司空旭輕笑了兩聲,「公子果真是個妙人,的確,世上總會有那麼幾把防不勝防的冷刀子,我也該學學公子練就些未雨綢繆的本事。」頓了頓,他終於開口道:「我與公子似是第一次見,還未請教公子大名。」
「寧淵。」寧淵也不隱瞞,輕飄飄報出自己的名字。
「寧淵……」司空旭細細回憶了片刻,終究發現自己的確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過以寧為姓的官宦人家,以他對江州的瞭解,只有武安伯寧如海一家了。
寧如海看著官位不高,只是個守備,卻是手裡握有守備軍的軍權人物,也是司空旭最想要親近的那類人,不過寧如海一共有三個兒子,嫡子幾年前忽然患了重病,久不現於人前了,二兒子寧湘倒是最出風頭,可因為生性張狂,是司空旭最討厭的性格,所以他也沒有留意過,眼前這寧淵若是他沒猜錯,應當就是那個連名字都很少傳出來的三兒子了。
聽說寧如海的三兒子是個娼妓所生,因此在寧府裡一直很不得臉,也少有人見過。猜到寧淵的身份後,司空旭心裡便隱隱打起了退堂鼓,這樣沒有地位的庶子,又有個賤籍的娘,就算能拉攏,與他的大業也毫無幫助,搞不好還會是個累贅。自己原先看他氣度高華,本以為是某個不世出的大家族的貴公子,加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才悄悄跟出來,想來這趟是白費功夫了。
想通了這一層,司空旭的熱情便消了大半,正想找個理由退走,忽然聽見寧淵道:「殿下你瞧,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寧淵抬起頭,遙遙指向池塘正對面。
池塘上沒有任何植物與建築遮擋,視野寬闊無餘,正巧能看見遠處一座宏偉的宮殿,而在宮殿的一角,正有滾滾濃煙盤旋著升起。
「那裡是……」司空旭臉上忽然變得一邊煞白,而池塘對面,也隱隱有值守太監的高呼傳過來,「不好啦,山海殿走水啦!」
山海殿是帝王寢殿,可以說是整座行宮中最重要的建築,那地方若是走水了可還得了,別的暫且不說,光是一個看護不力之罪,就足夠將他司空旭下獄!
望著司空旭凝重中繃得死緊的側臉,寧淵隱去嘴角邊的笑意。
他引著司空旭到這裡來,便是想欣賞一下當他親眼看見自己送他的這份大禮時,臉上慌張的表情,果然十分精彩,不過放心,現在只不過是這份禮物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山海殿走水可是相當不得了的大事,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司空鉞那邊,正喧鬧成一團的晚宴顯然是沒辦法繼續下去了,一群人尚還分得清輕重緩急,立刻浩浩蕩蕩往山海殿行去,可到了那處宮殿前,去看見一群太監一人提著個水桶傻乎乎地在角落處站著,而之前濃煙滾滾的盛況,卻是早就沒了蹤影。
司空鉞心急火燎地扯過一個太監問道:「方才不是還說走水了嗎,現在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你們這些狗奴才在糊弄本殿不成!」
那太監渾身一抖,已經牙齒打顫地跪了下去,「殿下,殿下贖罪,方才山海殿的東北角的確是有一大股濃煙冒了出來,場面像極了走水,可等奴才……奴才們提了水來湊過去的時候,卻又發現,發現……」
司空鉞一腳踹到太監肩膀上,「混賬,發現什麼就快說,別磨磨蹭蹭的!」
太監被他踹得一歪,又趕緊爬起來跪好,一閉眼一咬牙說道:「發現燒著的其實是一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樹葉,這時節樹葉正嫩著,燒起來煙特別大,看著才像是走水了……」
「廢物,為了這麼點小事居然驚動本殿!」司空鉞聽完,不禁火氣更大,他喝酒正喝得開心,聽聞山海殿走水了,驚得是興致全無,甚至喝下去的酒水也變成了一身冷汗,結果搞了半天是一樁烏龍,還得他白白擔心一場,怎能不怒,又是一腳踹上太監,竟然將人踹出了一丈遠,這回那太監撲騰了半天才爬起來,不敢再呆在這裡,唯唯諾諾地跑走了。
「可是哪裡走水了嗎!」司空旭與寧淵這時也一前一後到了,望著眼前完好無損的山海殿,司空旭微微鬆了一口氣,還好沒事。
司空鉞瞥了他一眼,冷聲道,「四弟,這便是你在行宮訓養出來的好奴才,一點點風吹草動卻說成走水,莫不是你在授意他們,故意戲弄本殿不成?」
「皇兄誤會了,奴才無用,害皇兄勞心,皇弟在這裡向皇兄告罪。」司空旭忙拱手向司空鉞拜了一記大禮,「回頭皇弟一定好好訓斥他們,絕不會再讓皇兄不快。」
司空鉞哼哼兩聲,不耐煩地揮揮手,正要往回走,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個聲音:「山海殿為皇上寢殿,茲事體大,小人覺得,大殿下為求穩妥,不如還是進去查看一番,確認殿內無誤才好。」
眾人齊齊扭頭朝發出聲音的人看去,卻是寧淵安靜地站在那裡。
「殿內如何能夠有誤。」司空旭神色一凜,看向寧淵道:「奴才們都已經說了,不過是些樹葉冒出來的煙霧而已,山海殿內裡都用鋼木架建,即便是外面真走水,也毀壞不了什麼。」
「小人方才說了,不過是為求穩妥。」寧淵低首道:「相信四殿下也不想山海殿裡真出問題吧,凡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真有哪裡燒壞了,等皇上來之後才發現,不光四殿下您,連大殿下都會難辭其咎,小的相信四殿下你也不願意冒這個險,是不是?」
「你……」司空旭還想說什麼,卻遭司空鉞一台手打斷,「寧公子說得不錯,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你自己遭殃便罷了,本殿可不願替你擔這關係,來人吶,給本殿將殿門打開!」
既然是司空鉞的命令,守在殿門口的太監不敢怠慢,急忙把那扇朱漆門推開,司空鉞昂首闊步,第一個跨進了殿門裡。
外邊的貴公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然都跟著來看熱鬧了,沒理由不繼續看下去,於是也一個個魚貫而入。
司空旭面色變了變,不禁看了寧淵一眼,眼神中透出一絲陰冷。
山海殿中全是金燦燦的裝飾,龍床,燭台,宮燈,極盡奢華,就連那張大床上鋪蓋的錦被,勾勒圖案所用的也是細密的金線,以體現皇家威嚴,尊貴異常。
「皇兄,你也看到了,這裡分明一點事也沒有。」司空旭有些急切地湊到正四處打量的司空鉞身邊,只想讓他快些看完了出去,「晚宴上還有許多菜式未呈上來,若回去得晚了,只怕都涼了。」
不怪他不著急,山海殿是帝王寢殿,而司空旭到了江州後,卻一直冒著大不諱睡在這裡,一來,服侍他的下人都是他的親信,而且這裡天高皇帝遠,也不會有消息傳出去;二來,他也不過是享受一番心理慰藉,借由這座帝王寢宮,來滿足一下內心深處的私慾。
若是被司空鉞看出了這裡曾經有住人的跡象,這種忤逆犯上的大罪,他可萬萬承受不起!
「山海殿裡保持得如此光潔如新,四殿下功勞不小,皇上若是見了,定會龍顏大悅。」戶部尚書的公子姚謙伸手在龍床邊的盤龍柱上撫了撫,「竟連龍牙的齒縫裡都纖塵不染,怕是天天都有人擦拭吧。」
「姚公子過譽。」司空旭笑道:「此處為父皇寢宮,無論何時都髒亂不得,必須時時清掃。」
「皇弟果然有心。」司空鉞負手在殿中轉了一圈,發現並沒有任何損壞過的痕跡,想到桌上那份吃了一半的穿山甲,便不願在這裡再耗下去,正要出門,忽然聽見龍床上方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叮鈴」。
他抬頭一看,是一個懸掛在床幔上的小琉璃燈不知被什麼觸動了,晃了兩晃,並且隨著晃動,從中間落下幾顆極其細微的顆粒,別人或許注意不到,但司空鉞自小練武,眼力不比常人,立刻雙眼一眯,「那是什麼東西?」
「殿下,您在說什麼?」周圍好幾個公子都是一愣,顯然什麼都沒有發現,司空鉞卻已大步上前,掀開床幔,看著龍床上鋪陳的明黃色錦被。
錦被像是才換的新的,表面光潔無瑕,也十分明顯地映襯出了落在上邊的東西,不過是幾顆比指甲蓋還要小上許多的白色香丸。
司空鉞拿起一顆,聞一聞,香味甚是甜膩,他回頭看著司空旭道:「皇弟,歷來父皇寢宮所用的都只是龍延香,你這是什麼香丸,為何又要放在琉璃燈裡?」
「皇兄,那不過是尋常的梨花香而已。」司空旭臉頰有些僵硬,「皇弟是見近來春日,而梨花香清甜應景,才在自己的寢殿裡用了一些,且我有將香料至於琉璃燈中,用燭火發散的習慣,想來是奴才不懂事,居然也放了些到這山海殿來,我回頭一定好好責罰他們。」
「梨花香是用梨花花瓣加上檀香製成的,香味清甜幽微,聞久了也不會嗆人,四殿下果真好品味,正巧父親曾對我說過宮內庫存的梨花香快要用盡了,內務府想新採購一批,不知四殿下用的是哪種梨花香,若是好的話,我也可讓我父親向內務府的公公推薦一二。」禮部侍郎家的劉公子年方十五,向來不拘小節開朗活潑,直接上前從司空鉞手裡拿過那粒小香丸,嗅了嗅,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定定地不說話。
司空鉞看著他,「劉公子,你怎麼了?」
「沒怎麼。」劉公子搖頭,盯著手裡的香丸,「這香味是很像梨花香沒錯,可感覺又偏膩了些,和尋常梨花香不太一樣。」
「哦?」司空鉞眼光眯起,瞥了瞬間變得不太自然的司空旭一眼,對劉公子道:「本殿對香料不甚瞭解,依劉公子來看,莫非這不是梨花香?」
劉公子抓了抓腦袋,「我也不太能確定,或許將這香丸放到香爐裡燒一燒,我就能分辨出來了。」
「不過只是一些香丸而已,劉公子又何須在意。」司空旭出聲道:「江州地處偏北,而梨花香盛產於江南,此處本就尋不到什麼好的梨花香,或許味道才會不同些……」
「皇弟,本殿怎麼瞧你好像有些緊張?」司空鉞忽然打斷司空旭的話。
司空旭眼神一變,知道司空鉞已經起了疑心了,只好閉上嘴巴,同時暗自懊惱,明明已經把其他地方都收拾好了,為何偏偏漏掉了琉璃燈裡的東西。
不過那玩意,即便他們查出來不是梨花香,應當也不會知道到底是什麼。
想到這裡,他逐漸按下一顆心,只想著等司空鉞他們退走後,要徹底將整個山海殿收拾一遍。
司空鉞的直覺告訴自己,他應當是抓住了司空旭的把柄,司空旭一直言辭閃爍,這香料裡肯定有名堂,立刻差人端來了一方小香爐,將這香丸丟進去,不過片刻功夫,一陣清甜的香氣就從香爐裡飄散出來。
當即便有幾個用過梨花香的公子微微點頭,這香味,分明就是梨花香的氣味,不過聞起來沒有他們在華京用的純粹,想來是如同司空旭所言,江州偏北,沒有好原料,做出來的香料品級也不高。
司空鉞也吸吸鼻子,除了要比尋常梨花香甜膩些,這也的確是梨花香的氣味,再看向劉公子,那劉公子卻一直皺著眉,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看情形是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他輕哼一聲,領會到或許的確是自己太多心,揮揮手,就想讓太監將香爐撤走。
「這裡面加了海馬油。」冷不丁的,一道溫和綿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也讓司空鉞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司空旭的臉上頓時一片蒼白,猛然轉過身。
寧淵就站在他身後,一身素白色的袍子,雙手攏在袖袍裡,頭髮只用一根髮帶束著,整個人清淡得彷彿一汪空氣,可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像利爪一樣,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
「這梨花香裡面摻了海馬油。」寧淵緩緩抬起眼,又重複了一遍,到這時,司空鉞才回過神來,「海馬油?那是什麼?」
「是從一種海中魚類體內提煉出的油脂,有催情的功效。」寧淵慢條斯理地說著,「床笫之歡時,以此油點燈,效用堪比媚藥,若是與其他香料調和混用,藥效隨著香氣揮發,則效用更好。」
「什麼,你說這東西是媚藥!」司空鉞大驚,揮手打翻了香爐,又立刻指揮太監們開窗通風,臉色陰沉地盯著司空旭,「四弟,你告訴本殿,父皇的寢殿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司空旭緊緊抿著嘴唇,他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可還是強迫自己鎮定,「皇兄明鑑,我完全不知道寧公子在說什麼,也從未聽說過海馬油這種東西,寧公子,本殿有得罪你的地方你直說便是,為何要這般誹謗本殿!」
司空旭說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對此全然不知一般。
司空鉞疑惑地眯起眼,也望向寧淵,才發現他就是之前在船上摺斷了玉簫的人,一時眼神閃爍了兩下,道:「你說這梨花香裡摻雜了催情的東西,可為何在場如此多的公子都聞了,卻毫無情動之狀出現,污衊皇子可是大罪,甚至株連九族,你可要想清楚了!」
「大殿下,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小人認為定是這傢伙在胡謅,滿肚子壞水地想污衊四殿下。」說話的人是寧仲坤,他很早之前便識得了司空旭,同時受過司空旭三兩次恩惠,自然是幫著他說話。
寧淵不為所動,只是道:「大殿下若是不信,不訪用內息從手少陰心經運行至足少陰腎經,看看身體可有變化。」
司空鉞沉下眼,按照寧淵所說的將內息運行了一遍,忽然覺得一股細碎的燥熱從下腹升騰了起來,頓時他臉色一紅,急忙散去內力,可那個燥熱卻越演越烈,分明是媚藥的功效。
好在寧淵立刻又說道:「若想逼出海馬油的藥效,只需將內息反向運行即可。」司空鉞立刻照做,隨著一層細密的汗從背上冒出來,那股慾望總算消退下去了。
「海馬油藥性強烈,藥效卻不快,若等自然發作,至少要吸上一炷香的時間,殿下只吸入了一點,若是不用內力催發,藥效很快就會自行散去,也感受不出來。」說完了這一句,寧淵便不再出聲,從頭到尾,他連頭都沒多抬,好像說的儘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般。
事實勝於雄辯,司空鉞看向面色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沉穩的司空旭,「皇弟,你好大的膽子,這種東西也敢往父皇的寢殿裡送,可是想造反不成!」
司空旭抿了抿嘴角,依舊不願意低頭,他只是將姿態放得更低,抱手道:「皇兄明鑑,海馬油這種物事我連聽都為聽說過,又如何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寧公子說得如此信誓旦旦,連海馬油這等稀罕東西的藥性都如此瞭解,想必是早有算計,想要陷害於我,大皇兄切莫輕信了小人!」
到這時,寧淵才抬起頭來,他輕輕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四殿下這話難免可笑了些,寧淵生在江州,長在江州,今日與殿下尚是第一次見面,有什麼理由要陷害殿下?至於那海馬油。」寧淵笑得更開,「因為之前船上家兄那席話,相比大殿下與在場諸位都知道,我是個娼妓所生的兒子,海馬油這東西雖然稀罕,在煙花之地卻還是能偶爾得見的,我能瞭解一些藥性也屬尋常。」
他話一說完,周圍看向寧淵的眼神裡許多都帶上了驚異。想不到他竟能如此落落大方地直言自己的身世,還顯得不卑不吭,這份氣度當真了得。
人的身世由天定,只要不自賤,又何須太過在乎別人的看法。這是寧淵重活一世後明白的道理。
「罷了。」司空鉞一揮手,「你們各有各的說法,爭論下去也不是個事,這行宮裡如此多的奴才,我便找幾個來審上一審,就不信審不出這香料到底從何處而來!」
司空旭定了定神,但凡在這山海殿周圍伺候的奴才,都是他從華京帶出來的心腹,他並不擔心司空鉞能問出什麼,只是如果司空鉞鐵了心要追查,總會發現那香料裡面的確是添加了海馬油,罷了,大不了推一個奴才出來頂罪,給司空鉞一個說法便是,只是……
他斜著眼睛看向寧淵,雖然琉璃燈裡的東西沒有收拾乾淨是他的失誤,可從剛才到現在,他都有意識無意識地覺得寧淵是在針對於他,好像寧淵早就知道山海殿裡有這些東西一般,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莫非是自己身邊有人叛變,與外邊互通消息?不應該啊,他與寧淵素未平生,而寧淵也沒什麼權勢地位,又何以能收買自己身邊的人與他互通消息!
難道……這寧淵其實只是個煙霧彈,他背後還隱藏著什麼人不成。
司空旭生性謹慎,可因為這樣,他也十分多疑,這麼一想,他當下肯定了寧淵背後一定隱藏著某個想要對付自己的人,而這個人肯定不是司空鉞,因為如果司空鉞知道這些事情,才不會同自己繞圈子,早將他扣下了,那人明顯是想藉著司空鉞的手對付自己。
到底會是誰呢。
此時司空鉞的侍衛已經押著好幾個看守山海殿的太監開始了訊問,可那幾個太監全都晃著腦袋一問三不知,司空鉞來了氣,立刻吩咐上刑,將那幾個太監打得鬼哭狼嚎,卻依舊什麼都沒問出來。
司空旭輕輕後退了一步,斜著眼睛望向殿外,殿外一名衣著樸素的侍衛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立刻明白了司空旭的意思,後退兩步去了。
寧淵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但他卻緩緩垂下眼睛,沒有作聲。
那個侍衛叫高峰,是司空旭的左膀右臂,幫他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情,寧淵也看出來了,司空旭是打算找人頂包。
畢竟海馬油的事,那些奴才嘴巴很緊,無憑無據,司空鉞不能把司空旭怎麼樣,其實寧淵也沒打算把司空旭怎麼樣,他所要的,只是藉著這些事給司空鉞一個警醒,讓他知道司空旭可不是會安分守己的人,另外,也是給司空旭製造一個假象,讓他懷疑有人躲在暗處準備對付他。
寧淵太瞭解司空旭的性格了,因為自小活得謹慎,所以養成了敏感多疑的脾性。司空旭一定會看出自己是在針對他,但他肯定不會認為針對他的人會是他寧淵,無論從家世還是地位寧淵都不夠格也沒理由,他只會往更深處懷疑,針對他的也許是寧淵背後的什麼人,可那這個人是誰呢,是他的父親寧如海?或者寧如海背後還有別人?
懷疑與猜忌可以給司空旭帶來龐大的心理壓力,同時也會給寧淵帶來一張保護傘,寧淵就是要讓司空旭嘗一嘗有一個人潛伏在他背後,隨時準備給他捅冷刀子,而他偏偏查不出到底是什麼人的感覺,他也相信,在弄清楚這一切之前,司空旭不會來對付自己,因為司空旭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在估量好得失之前,他不會「打草驚蛇」。
很快,高峰便將一個小太監押到司空鉞身前,那小太監臉色發白,結結巴巴的招供了是他私下裡在做倒賣催情香料的生意,在打掃山海殿時,無意間把自己手裡的香料當成了梨花香擺上琉璃燈,純屬無心之失,求司空鉞恕罪。
司空鉞並不蠢,也看出來司空旭不過是在找人頂包,但瞧那幾個奴才嘴硬的模樣,他知道再這樣下去是問不出什麼了,便輕哼一聲,「將這種髒東西弄進山海殿,簡直不知死活,拉出去亂棍打死。」
那小太監渾身抖得如簸箕,卻沒有說一句討饒的話,任由侍衛拉出去了,很快便是一陣淒厲的慘叫聲傳來。
司空旭剛想鬆一口氣,又聽見司空鉞對他喝到:「至於皇弟你,你管教下人不嚴,也難辭其咎,既然你管不好這些奴才,本殿就待你管一管,從今日開始,我會派人接手行宮內外事宜,順便幫你好好調教這些奴才,省得父皇來了之後會惹他老人家生氣!」
「是,一切但憑大皇兄吩咐。」司空鉞咬緊嘴唇,行了一禮。
接手行宮內外事宜,那他有許多事情便都做不了了,甚至連進出都要小心翼翼。
鬧完了這一出,司空鉞負著手,大步出了殿門,他還要回去繼續品嚐那盤穿山甲,司空旭立刻抬步跟在他身邊,只是轉身的時候,他憤憤地朝寧淵看去,卻剛好對上寧淵的眼睛。
寧淵對他露出一記微笑,笑容又乾淨又親和,看得司空旭心中莫名一緊。
明明是如沐春風的笑容,他卻只覺得邪門。
是夜。
晚宴結束,因天黑路難行,司空鉞便下令讓那艘海龍王送江州本地的公子們回城,自己則早早去到司空旭給他安排的寢殿歇下了。
司空旭原本還想將兩個美豔的舞女送去司空鉞身邊侍寢,卻被他推了出來,直言喝得太多,不勝酒力,難以消受美人恩。
司空旭卻明白,以司空鉞那股好色的性子,哪裡會有難消美人恩的時候,他不過是起了警惕心,在防著自己而已。
抿緊嘴唇,司空旭打發走了那兩個舞女,獨自回到了住處,而高峰已經等在了這裡,見司空旭進來,他立刻單膝跪地,道:「殿下,您讓屬下查的事情屬下已經查出來了,那條雨蛙蛇的確是無功而返,被人直接折斷玉簫抓出來捏死了。」
「果真!」司空旭用力一張拍在放了茶水的圓桌上,英挺的眉毛緊緊皺起,「可知道是什麼人所為?」
「就是。」高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位江州寧府的寧淵公子。」
「又是他。」司空旭冷哼一聲,「當真是什麼事都與他有關,我便懷疑山海殿外那堆莫名其妙燃起來的樹葉也是出於他之手,他便明擺著是來同本殿作對的,真是可恨!」
「還有一事。」高峰踟躕了片刻,緩緩道:「事後,屬下曾悄悄潛入山海殿一探,發現那幾粒放置於琉璃燈裡的香丸並非是自行掉落下來的,而是被人用暗勁從燈裡震出來的。」
「暗勁?」
「是,而且動手之人內力修為不低,殿下您也知道,凡是能修到真氣外放,可隔山打牛境界的,已經可以稱為內家高手,何況此人以氣勁隔了那麼遠撞動琉璃燈,不光沒有驚動任何人,連力道也掌控得恰到好處,未損壞琉璃燈而震出其內香丸,這份操控真氣的本事,已是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了。」
「你的意思是……」司空旭深吸一口氣,「莫非這寧淵還是個內家高手?」
「不可能!」高峰當即反駁,「能將內功修煉到這般精細,沒有數十年的浸淫絕無可能,那寧公子如此年輕,怎可能是他。」
司空旭一想也有道理,「可若不是他,莫非還有別人。」
「這便是屬下的懷疑。」高峰道:「屬下懷疑,方才在山海殿內,還潛伏著一個宗師級的內家高手,與那位寧公子是一夥的,而且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包括屬下。」
宗師級!司空旭眼神連變,除了那些不世出的隱士高人,大周擺在明面上的宗師級高手攏共只有四位,且全是極有身份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潛伏在一邊做暗算人的勾當!
「高峰,你莫要胡說!」司空旭已變了臉色,「你肯定是弄錯了,那寧淵怎麼可能會有宗師級的人物幫他!」
「或許是屬下弄錯了也為可能。」高峰也點點頭,「但屬下相信,即便那人不是宗師級,光是一直潛伏在側,而屬下,包括其他侍衛竟無一人能察覺,只是這份功力,便一定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
「你功夫已經算是很了得了,竟連你都覺得厲害?」
「殿下贖罪,此人武功,屬下估計即便是屬下,加上其他所有侍衛齊攻,都不是那人的對手!」
司空旭身子明顯顫了兩顫,他便知道,他便知道,一個武安伯的庶子,哪裡有能力來與他作對,不想那個隱藏在背後之人居然能請得動這樣一個高手!高峰對他忠心不二,絕對不會說謊,只怕如果那人想要刺殺自己,以身邊的幾個侍衛來看,自己竟然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到底是誰,到底是擁有怎樣勢利的人想要對付自己。一個個名字從司空旭腦子裡滑過,他俊美的五官微微扭曲起來,額頭上已經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竟然感受到一陣生死危機,而這樣的危機感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高峰,你去給我查,就從武安伯府下手!」思慮了許久,司空旭咬牙切齒地說道:「尤其是那個寧淵,調查一下他的身世是否真如外界傳言那樣,再調查一下他平日裡都通誰有來往,與哪些人有接觸,但是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也絕對不要進入武安伯府內部,本殿懷疑你說的高手就潛伏在那個寧淵身邊配合他行動,若是你被發現了,只怕有性命之憂。」
「是!」高峰領命,迅速退出了房間。
司空旭獨自在房間正中站了站,才發現周圍一片漆黑,他竟忘了點燈,忙掏出火摺子,顫抖著雙手打算去點桌上的一盞油燈,可他雙手抖得實在厲害,點了半晌,不光沒點著燈芯,還將油燈打翻了。
「該死的!」他怒吼一句,用力將火摺子掐滅,扔在了腳下。
寧淵的本意就是想嚇嚇司空旭,可他卻料不到自己居然能如此事半功倍,將司空旭嚇成這般模樣。
只能說多虧了他修煉的《涅?心經》,這功法從經絡運行上便特立獨行,比起其他內功需要修煉到一定的深厚程度才能真氣外放,這份功法只要真氣在體內形成了大周天,再弱的真氣也可以通過手指上的經脈外放出去。至於高峰所說,將真氣控制得爐火純青那一茬,不過是寧淵內力不高,真氣也弱,這樣一股真氣,射出去想被人發現都難,更不用說損壞不算脆弱的琉璃燈了。
說白了,高峰那通將司空旭驚成這般模樣的推論,不過是他們在自己嚇自己而已。
而此時的寧淵,已經帶著腫了一張豬頭臉的寧湘回到寧府,柳氏見到寧湘那副慘樣,當即撲到他身上,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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