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的車隊行駛在江州城北的官道上,隊伍兩邊整齊地跟著兩列軍隊,隊伍前端揚著一面巨大的旗幟,上邊銀鉤鐵畫「欽差」二字,一瞧便出自名家之手。
江州與燕州本是相鄰的兩州,可因為中間有一片荒蕪的戈壁灘擋著,燕州遠沒有江州繁華,屬於極北的苦寒之地,貧瘠得很。那裡因為氣候惡劣,土地又很難長出糧食,老百姓的生活很是艱難,加上臨近邊關,馬匪猖獗,前兩年朝廷原本圍剿過一次,也取得了些成效,可最近聽聞又有一幫馬匪捲土重來,折騰得當地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寧公子想來並未去過燕州,燕州雖然貧瘠,可青稞酒與青稞打糕卻是一絕,待到了燕州城,寧公子可以細細品嚐一番。」司空旭斜靠在馬車內,整個人看上去雍容鬆散,彷彿並未因旅途日久而覺得勞累。
「欽差大人有所不知,燕州我自然是去過的,青稞打糕的味道也確實不錯,但青稞酒太烈了些,卻不討我的喜歡。」寧淵笑得很淺,應付完了司空旭,又撩開馬車的窗簾,對外邊招了招手,騎著高頭大馬跟在馬車邊的王虎立刻湊了過來,「少爺有什麼吩咐?」
寧淵問道:「離燕州城還有多遠。」
王虎抬頭朝四周看了看,官道旁儘是荒涼的戈壁景象,望過去白茫茫一片,常人實在難以判斷位置,不過王虎從軍時這段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思慮片刻便道:「照咱們現在的速度,明兒個一早就能進城了。」
寧淵點點頭,放下簾子,剛測過臉來,就對上司空旭一雙探尋的眼神。
「寧公子處事還真是嚴謹,硬要將王統領帶在身邊,難道是在提防我不成。」
寧如海卸任了江州守備後,在新任守備接替之前。守備之職會由原來的副統領暫代,而一眾副統領中王虎的資歷最高,這代理守備便由他頂了過去。此番寧淵雖然答應了司空旭要幫他的忙,卻也提出了條件,要讓王虎領著兩隊軍士隨行,一是可以擔保安全,而是有個信得過的人在身邊跟著,也安心些。
寧淵道:「欽差大人說笑,這戈壁雖然荒涼,我也聽說流寇多得很,大人身邊的護衛雖然得力,可真正碰到什麼危險的時候,那麼幾個護衛除了大人自己,恐怕難以顧到其他人的周全,我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寧公子與我也不算生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私下裡喚我一聲司空,還是使得的。」司空旭笑道。
「大人說笑,你我身份有別,這僭越之事,我卻是做不來的。」寧淵不軟不硬地撂下這麼一句話,讓司空旭碰了個軟釘子,隨即重新將臉挪向窗外,司空旭盯著寧淵的側臉看了一會,也按捺住心底的情緒,輕輕閉上眼睛。
這一路上,類似這樣互相試探的客套言語已經說過好幾輪了,說到底,司空旭自己都在好奇,寧淵居然會這麼乾脆就答應了自己,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寧淵三推四推,他還有把握可以將對方吃得死死的,可寧淵出乎預料的反應,倒讓司空旭踟躕了,總覺得寧淵的腦子裡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畢竟這人年紀雖小,鬼主意卻不是一般的多,稍微放鬆些,就有可能著了他的道。
也罷,等到了燕州,找個時機撇開王虎,總有能讓寧淵向他下跪求饒的時候。
第二日清晨,車隊總算抵達了燕州城,同江州城高大的城牆和寬闊的城門比起來,燕州城方方面面都有些不夠看,城外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漠,難以見到一片綠植,城牆也是用圖石簡單壘起來了,總共不過三丈餘高,外體還十分斑駁,入城後,城內也幾乎看不到一棟超過二層的閣樓,這也是因地制宜的關係,燕州城經常會遭遇塵暴的侵襲,房屋如果太高的話,便如同木秀於林風必摧的道理。
一行人剛在驛館下榻,燕州總督便得到了消息前來見禮,順便還帶了兩個廚子來準備在驛館擺一桌接風宴,人人都道燕州貧瘠,從這位總督身上看卻不像那麼回事,總督大人不光油光滿面肥頭大耳,為了準備席面還牽來了兩頭豬和兩頭羊,那邊在忙著準備飯食,寧淵卻藉故沒有胃口,向司空旭請了辭,說要去外邊轉轉。
這樣正常合理的請求,擋著人家燕州總督的面,司空旭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不過剛跨出驛館的大門,就有兩個司空旭身邊的護衛如影隨形一般從陰影處冒了出來,顯然是被派出來監視自己的。
寧淵攏了攏背後的大氅,低下頭,邁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那兩個侍衛亦不緊不慢地吊在後面,畢竟寧淵那件鑲毛邊的皮氅很有辨識度,很難被跟丟。
寧淵在人堆裡左轉右轉,最後進了一家相當簡陋地酒館,坐在那裡似乎點了什麼東西,藉著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那兩個侍衛在隔了半條街的巷子後站著,看寧淵吃完了東西后,居然就趴在桌子上小睡起來。
這一睡就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終於有一名侍衛察覺不對頭,快步上去,將那個睡著的人扒拉起來看,竟然是個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只不過背後披著的是寧淵的那件大氅而已。
而此刻的寧淵,已經出現在了足足三條街外的一家茶館裡。
茶館沒有開在臨街的地方,店主也是一個老婆婆,狹小的店堂裡安安靜靜,寧淵一面品茶一面側耳傾聽,很快,隨著一聲長鳴,一直雪白的隼鳥竟然從外邊飛了近來,穩噹噹站在寧淵面前的桌子上。
緊跟在這隼鳥後邊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自然是這隼鳥的主人,呼延元宸一瞧見寧淵身上單薄的衣服,立刻皺眉道:「燕州苦寒,如今又沒開春,你怎麼穿得這樣少在外邊晃蕩。」
說罷便將身後的狼皮披風解了下來,二話不說擔在寧淵背上,這才在他對面坐下。
披風裡邊暖烘烘地,還帶著呼延元宸的體溫,寧淵笑了笑,「原本我是有一件氅子的,不過為了甩掉兩個尾巴,不得已送給別人了。」他也許真的有點冷,不禁將那溫熱的披風又在身上裹緊了些,繼續道:「倒是你,我沒想到你竟然會來得這麼快,竟然比我們還早了好幾天。」
「華京到燕州的官道本就好走些,接到你傳書的時候我就立刻啟程了,騎得又是快馬,路上並未耽擱功夫。」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皺了皺眉,俊朗的臉上表情很是凝重,「倒是你,明知道四皇子不懷好意,又為何要答應這樣的事情,甚至連侍從都一個不帶在身邊,單槍匹馬跟著他走,你也不怕他半路上欲行不軌,可著實嚇了我一跳。」
「你以為我不想拒絕嗎,是不能拒絕,這種事他說得大義凌然,我要是執意不從,他到時候一定大帽子扣下來,我就算消受得起,可我娘和我妹妹又該怎麼辦。」寧淵道:「我將周石他們留在家裡,也是為了有他們在我娘和妹妹身邊我放心些,而且就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處境,所以我才找你幫忙,畢竟跟別人比起來,你至少對我與他之間的糾葛知曉一二。」
聽見寧淵居然這樣直白地表示出對自己的新任,呼延元宸原本焦急的內心不禁緩和了些,還溢出絲絲自滿,他抿了抿嘴角,卻沒有再出言苛責。
在答應了司空旭的要求後,寧淵抽空上了一趟靈虛寺,用雪裡紅向遠在華京的呼延元宸傳信,請他幫忙。這是呼延元宸告訴他的聯絡方式,若是有事要找他,通過雪裡紅就一定能找到,而呼延元宸的確所言非虛,接到信後居然立刻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燕州。
「先不說旁的。」寧淵擺了擺手,「我讓你幫我打聽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
「打聽過了,燕州邊境近期的確有一撥馬賊作亂,不過並不是之前那一撥。」呼延元宸擺正臉色,「原來那撥馬賊,曾經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一直很安分,可不知道為什麼,前段時日他們頭領一夜之間暴斃,原本的馬賊隊伍也解散了,至於現在這撥,也出現得蹊蹺,聽說是忽然冒出來的。」
「果真?」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還有呢?」
「然後同你想像的一樣,燕州城裡的確有人在同那些馬賊暗地裡接觸,不過具體的內容卻無法探知。」呼延元宸說得很輕鬆,其實只有他知道這消息的來源有多寶貴,那群馬賊在城外的荒漠中行蹤不定,要找到他們相當艱難,更別說找到之後還要隱匿尾隨,直到確實探聽到他們與某些人往來的事實,為了這些消息,呼延元宸一個人趴在大漠裡足足兩天兩夜沒闔眼,整得灰頭土臉的,連閆非看了都不忍心。
「謝謝你。」寧淵沉默了一會,才吐出這三個字,看著他雲淡風輕的表情,呼延元宸卻很疑惑,「你是不是在懷疑,那群馬賊和四皇子有關係?」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那個傢伙為了給自己撈取功勞,以在皇帝面前得臉,無論怎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寧淵道:「我出來得太久,得先回去了,免得打草驚蛇。」
見寧淵起身要走,呼延元宸也跟著起來,握住他的胳膊道:「你若是有什麼應對之策,好歹也要讓我知道,這樣我也能幫襯你一二。」
哪知寧淵卻盯著他的臉看了看,忽然冒出一句,「你這幾日,都沒怎麼休息吧。」
呼延元宸一愣。
他自己也許沒察覺,自己眼下的兩塊烏青與佈滿血絲的眼眶有多明顯,寧淵將背上的披風解了下來,交還到他手裡,道:「一個人就算身體太好,休息不夠,遲早也是會跨的,我已經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接下來的事情可以自己處理了,倒是你如果因為我的事情而弄壞了身體,只會讓我於心不安。」
被寧淵這麼一說,呼延元宸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寧淵關懷的語氣讓他心中微暖,可那句「自己處理」又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你只有一個人,若是……」
「我已經欠了你不少人情,再欠下去,當真不知道要怎麼還才好。」寧淵卻嘆了一口氣,「我這人著實不善於欠著別人的情分,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踏踏實實回去睡一覺吧。」寧淵想了想,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瓷瓶來。
「我曾經跟著好幾名大夫研習過醫理,雖然不說精通醫術,可對於醫治外傷頗有一番心得,你背上那些年幼時被狼群留下的傷疤,看上去雖然癒合了,可碰上季節交替,或者暑熱冬寒的時候,都會有炎症,如果痛癢得厲害,試試這個,應當會比尋常藥鋪裡的金瘡藥好些。」說完,寧淵將瓷瓶塞進了呼延元宸手裡,頭也不回地出了茶館。
呼延元宸愣愣地看著手裡的瓷瓶,發了片刻的呆,半晌之後,才抬起頭來想像寧淵道謝,可周圍哪裡還有半分那人的影子。
第二天,司空旭將王虎喚到近前,指派他帶著兩隊士兵,同燕州守備軍一道上城外搜尋馬匪的下落。
王虎對這樣的指派表示質疑,表明他此番過來純粹是擔當保護寧淵之責的,若是他們出城了,而寧少爺出了差池,他們也不好像剛卸任的老統領擔待。
最後反倒是寧淵主動出面,要求王虎按照司空旭的吩咐去做,並言明他一直呆在驛館裡,週遭有那麼多司空旭的護衛,不會有什麼事,王虎才滿臉狐疑地點了兩隊士兵走了。
待到他們離開,驛館裡安靜下來,司空旭忽然喚住了正要回屋的寧淵,好奇道:「寧公子你這麼隨便就將王統領支開,難道真的壓根就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嗎。」
其實這幾日以來,司空旭對於寧淵的覬覦之心不光沒有消停過,反而空前高漲,不過是礙於種種緣由才沒有粗暴地下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講究優雅和體面的人,就算是用強的,也要讓那個人心甘情願地讓他用強,其實司空旭也很奇怪,多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動過那樣大的慾念,偏偏寧淵與眾不同,從當初在江州行宮的碼頭第一次見到寧淵開始,那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也與現在自己對他那種強烈的佔有慾有一定關係。
如果不是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荒唐,司空旭可能都認為大概是自己上輩子同寧淵有什麼孽緣,這輩子才會這般莫名的想要將他據為己有。
「我的處境?」寧淵回過頭,奇異地對司空旭笑了笑,「大人你覺得,我現在的處境,是自己擔心就能改變的嗎。」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或許有些破枴子破摔的韻味,可司空旭卻漸漸皺起眉頭,他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了,這般有恃無恐,難道寧淵有什麼不得了的依仗不成。
不對啊,這裡是燕州,天高皇帝遠,寧淵又一個隨從都沒帶,憑他一個人,能翻起什麼風浪來?
可縱使這麼想著,他向來多疑的性格,與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還是讓他不禁開口道:「或許寧公子還不知道吧,這江州原來被我收容到麾下的馬匪,現下已經全被我處理掉了。」
寧淵眉毛一揚,等著司空旭繼續往下說。
「還有我暗地裡訓練的鐵甲軍,和同江南那群鹽商的交易,不止如此,現下我手中幾乎所有能被稱作把柄的事,都已經被我暗地裡擱置隱藏了起來,絕對讓別人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換句話說,當初寧公子用以威脅我的那些把柄,現下已經全然不存在了。」
寧淵搖頭,「我不懂大人你的意思。」
「裝糊塗可不是寧公子你的風格,你已經沒有了能夠牽制我的把柄,就算你將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捅到父皇跟前,沒有憑據,父皇也不會相信的。」司空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想坦誠地同寧公子你說清楚,今晚這驛館裡就你我二人,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榮幸,能與寧公子你把酒言歡一二。」
「自然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寧淵拱手一禮,「那便恭候大人了。」
寧淵回到房間,便除了外袍躺上床,閉上眼開始小憩,看司空旭剛才說的那番話的意思,今晚便是要過來同自己打開天窗說亮話,所以至少在晚上之前,他得養好了精神來對付他才行。
燕州天黑地很快,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淵被一陣細碎地響動驚醒,他驚了兩驚,一驚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睡沉了,二驚司空旭莫非已經抹黑進了他的房間,他立刻坐起身子,哪知腰剛直到一半,額頭就「咚」一聲不知道撞上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伴隨著一聲男人的悶哼,寧淵忍住痛,想也沒想就一掌拍了出去。
一年多來他並未荒廢賴以防身的武學,這一掌可謂虎虎生風,可惜才拍到一半手腕就被人鐵箍子似地捏住了,那感覺熟悉無比,寧淵想也沒想就脫口道:「呼延元宸?」
回答他的依舊是男人低沉的嗚咽,屋裡雖然沒有點燈,但窗戶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月光灑進來,多少也能讓寧淵看清屋內的狀況,呼延元宸站在他床邊,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捂著自己的下巴,眉頭皺得緊緊的,似乎疼得厲害,似乎方才自己的額頭,就是嚴絲合縫地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寧淵一時哭笑不得,也來不及計較為何這人會抹黑進了他的屋子,將下巴挪到自己頭頂上,揮開了他的手,下床將燈點燃了。
屋裡有了亮光,總算能視物,呼延元宸坐在床沿,依舊不斷揉著自己的下巴,兩隻眼睛都有些發紅,寧淵古怪道:「真有那麼疼嗎?」
「下巴是我練武的罩門,而且寧兄你的額頭當真好硬。」呼延元宸將手拿開,他那線條剛毅,還冒著一些細碎胡茬地下巴上,竟然有一小塊淤青,看上去頗為滑稽,也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寧淵搖搖頭,目光落到被推開的窗戶上,接著問:「你是從窗戶進來的?外邊那麼多守衛都沒發現你?」
呼延元宸道:「那些守衛若是有能發現我的本事,應當就不會被打發去當看守了。」
「算了,我也不想討論這個。」寧淵揉了揉眉心,「你為何這麼突然就過來了,我不是讓去好好休息嗎。」呼延元宸眼下的烏青一點都沒消下去,一看就壓根沒去休息。
「我原本也想休息的,可是發生了些事情,讓我沒辦法只能來找你的。」呼延元宸說完,忽然伸手扯掉了自己的腰帶,然後動作飛快地將上衣脫了下來。
這樣幽冷的夜裡他居然就只穿了一件衣裳,在寧淵有些僵硬的目光中,他坦蕩蕩地轉過身去,露出自己寬闊結實的脊背,「寧兄你自己看吧。」
寧淵定睛一看,發現呼延元宸背上的陳舊傷疤竟然出現了大片的紅腫,他眼神一凝,不禁伸手上去摸了摸,紅腫處觸手灼熱,而呼延元宸的身子也明顯地顫了兩顫。
呼延元宸語氣低沉,似乎有些生氣:「你給我的那藥莫非是在害我不成,回去我便抹上了,結果卻變成了這副樣子,你當真要好好給我個解釋才好。」
「這……」寧淵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那藥膏是他親手調配的,用的儘是祛濕除火的藥材,按道理是不可能出現這狀況的,瞧呼延元宸的情形顯然是因為火氣加重,而爆發了大範圍的炎症,他想了想,才問道:「你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不該吃的?」呼延元宸似乎沉思了片刻,才道:「昨夜閆非不知從哪裡弄了些鹹魚乾來,煮了一鍋湯。」
寧淵搖了搖頭:「怪不得,鹹魚乾是海貨,最是提熱,現下正直春冬交替,本就易發炎症,這些海貨是碰也不能碰的,難道你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呼延元宸聲音悶悶地,暗罵一句,「閆非那個混賬,回去後我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隔了好幾條街外的某間客棧裡,剛吃完晚飯,正準備上床睡覺的閆非忽然間打了個打噴嚏。
他搓了搓鼻子,有些狐疑地將身上的衣服攏緊了些,望向窗外漆黑的街道,心裡想著,少主現下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同寧公子會面回來後,少主盯著個小瓷瓶看了半晌,隨即像撞了邪一樣,臨時讓他去找哪門子海貨。少主明明知道現下是絕對不能碰濕熱的東西的,不然會引得背上的炎症加重,可等他好不容易找了些魚乾回來後,少主煮了一鍋湯喝了也罷了,竟然還像擔心自己的狀況不嚴重一樣,又讓他將剩下的湯水往背上抹了個遍。
「少主就算是為了找理由去見寧公子,也不用這般虐待自己啊……」閆非莫名打了個哆嗦,「希望他不要被寧公子給拆穿了才好。」
事實上,就算寧淵有好幾個心眼也猜不到那個上頭去,他是真心當呼延元宸一時不慎吃錯了東西,才弄成這樣,看著他紅腫成一片的脊背,想必癢痛難忍,寧淵心裡在愧疚的同時,將自己隨身帶著的藥箱取了出來,調了些藥粉,又加了點水進去,最後做成一種透明的糊糊,輕輕抹在呼延元宸背上。
原本灼熱瘙癢的感覺,隨著那涼絲絲的藥膏,逐漸消去了,呼延元宸聽見寧淵道:「我現在只能用些驅癢止痛的東西給你敷著,也是治標不治本,以後斷然不要再胡亂吃東西,也要記得用我給你的那瓶藥膏。」
呼延元宸面不改色的應了,可心裡卻有陣莫名的愉悅,待寧淵幫他上完了藥,他穿好衣服,忽然道:「四皇子沒有將你怎麼樣吧。」
其實這才是呼延元宸寧願折騰一番苦肉計也要湊過來的目的。
寧淵讓他好好休息,他卻不能真的好好休息,眼下的事情擺明了司空旭要藉著這次機會對寧淵欲行不軌,他斷然沒有在邊上乾看著的道理,可寧淵也十分乾脆地告訴他讓他別插手,不得已之下,他才想出了這種計策,既能藉機過來探聽情況,又不會讓寧淵覺得他太過刻意。
可還不待寧淵回答,外邊便傳來了一陣叩門聲,司空旭略微揚起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寧公子可是準備好要與我談談了。」
寧淵看了呼延元宸一眼,呼延元宸的動作卻迅速得多,現下從窗戶出去不現實,屋子又不大,呼延元宸身子一低,居然十分迅捷地鑽到了床底下,將整個人都遁進了黑暗裡。
寧淵還在發愣,而此時司空旭已經進來了。他換了一身純白的衣衫,整個人望上去更加風雅出塵,右手還拎了一個食盒,推開門後,他徑直走到桌邊,從食盒裡拎出一壺酒和三兩碟小菜,滿臉微笑地招呼寧淵過去坐。
「我想寧公子應當還沒有吃飯,不如乾脆帶了些吃食上來想與你邊吃邊聊。」司空旭倒了兩杯酒,自己先飲一杯,然後對寧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寧淵雖然過去坐了,可並沒有別的動作,只垂眼看著桌上的酒菜。
司空旭笑了笑,「寧公子莫非是擔心我下藥不成,放心,這樣下作的事情,我還不屑於做。」
「大人有話直說便是,我也喜歡有話直說的人。」寧淵淡淡道。
「寧公子一定要同我如此疏遠嗎,這幾日來,我可是自問沒有在寧公子面前擺過架子,大人這樣的稱呼著實疏忽得很,寧公子若是不介意,喚我一聲司空兄可好?」司空旭自問將這一番話說得和顏悅色,只是那樣一副嘴臉寧淵看著只想冷笑,冷冰冰地扔出三個字,「我介意。」
床底下的呼延元宸雖然沒發出聲音,心底卻在暗笑,想當初他為了讓寧淵和自己表現得不那麼生疏,費了多大的功夫才讓他對自己的稱呼由「皇子殿下」變成了「呼延」,這四皇子殿下顯然是不瞭解寧淵的個性,活該碰一個大釘子。
好在以司空旭的城府,倒不至於因為寧淵這個釘子而徒然變臉,他又飲了一杯酒,才道:「既然寧公子你喜歡直話直說的人,我便不與你繞圈子了,你真的不願意成為我身邊的人嗎。」
見寧淵沒說話,他又道:「雖然這話我從前問過你,但我也希望寧公子你能好好考慮清楚,我很看好寧公子的才華,如果寧公子你能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待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日,寧公子你也能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寧淵眼睛眯起來,「大人這話讓我糊塗了,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輔佐,還是我這個人。」
見寧淵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刻出言拒絕自己,司空旭情緒不禁往上提了提,心底按捺的那一絲慾望也跟著冒了出來,「我從來不會苛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如果寧公子你願意的話……你將會是我身邊,最為特殊,也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大人就這般喜歡我嗎。」寧淵忽然也跟著笑了,「我實在是好奇得很,若是按容貌來說,大人身邊的那位蘇公子容貌要勝過我數倍,我這貌若無鹽的一介書生,何時竟得了大人的高看。」
「這話我只當寧公子你在謙虛,蘇澈那類靠出賣皮相的下等男倌,只是論起風骨,就比不上寧公子你萬一。」司空旭藉著酒力站了起來,竟然湊到寧淵身邊,用手指輕撫過他的臉頰,「蘇澈只能讓我縱慾,而寧公子,卻很讓我動心……我知道寧公子你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對我一直帶有偏見,可我相信等你我熟稔之後,你會發現我其實將會是個值得託付的對象……」
司空旭這番話已經說得十分露骨了,呼延元宸望著他的手,不禁捏緊了拳頭,被人這樣吃著豆腐,寧淵為何連躲都不躲,難不成他也糊塗地動了心思不成?
「大人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有對你抱有過偏見,我只是單純的厭惡你而已。」寧淵冷不丁的一句話讓司空旭的動作頓時凝住,「你所說的事情,斷不可能。」
司空旭雙眼一眯,「寧公子你當真不仔細考慮考慮?」
「此事沒什麼考慮的。」
「你難道就這般將生死置之度外,這裡是燕州,你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人,如果我想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需要動動指頭那般簡單,今日我已經跟你說過,你能威脅我的那些把柄如今是全然不存在了,而且我終於探查到,你背後壓根就沒有什麼人或者勢力,從前的種種,不過是你在耍著我玩而已。」司空旭眼神裡寒光點點,已然在出言威脅,「但是只要你臣服於我,過往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能夠真心待你,如若不然,我得不到的東西,即便是毀了,也不會讓任何人得到。」
「真心?」寧淵看著司空旭的臉,只覺得可笑,這人居然同他談起了真心,活了兩世,這恐怕是寧淵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說到底,你只不過是不甘心,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已。」寧淵看著司空旭,連尊稱都省了,「如果我再拒絕你,不光是我,連我的家人都會有危險對不對?」
「寧公子果然聰慧過人。」司空旭重新坐下,目光灼然,「現在,寧公子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寧淵默然不語,片刻之後,才抬起雙眼,「既然如此,你我做一筆交易如何。」
司空旭奇道:「什麼交易。」
「對於你所說的真心之言,我並不相信,我也沒興趣跟在你身邊享用一些虛浮的榮華富貴,但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計,我可以委身於你一次。」寧淵話音剛落,司空旭還沒反應,床底下的呼延元宸卻先行驚呆了。
他腦子裡彷彿響起了一個炸雷,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可很快又聽見寧淵繼續道:「作為交換,我與你的恩怨糾葛,從此兩清,我自不會阻礙你的宏圖大業,而你也不得傷害我與我的親人。」
「寧公子你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司空旭笑了兩聲,「難得你終於肯妥協,但是你覺得我是那般容易滿足的人嗎?」
「我瞭解你這種人的個性,得不到的東西,便費盡心機想得到,可真正得到了,又會很快棄如敝履,我自問這副身體並無任何奪人眼球的地方,興許你一次過後便會覺得索然無味,又何必開出那樣非得將兩個人綁在一起的價碼,一次之後,雙方各取所需,這也是我能做出的讓步。」寧淵淡淡道。
司空旭輕微皺起眉頭,果真在思考起利弊來。
這也是寧淵從踏出江州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了的對策。他可以糊弄司空旭一時,卻不能糊弄他一世,他自然巴不得看到司空旭身敗名裂的時候,但如今時機還沒到,要留出足夠的時間來養精蓄銳的話,也唯有用這樣的方法,才能暫時避開他的鋒芒。
司空旭望著寧淵的臉,就算心裡不願意承認,他也不得不想,或許寧淵說的是對的。他也承認自己的確是個容易喜新厭舊的人,如果寧淵真的迫於威脅答應了自己,跟在自己身邊,待到自己對他膩煩了,卻無法輕易將人甩開,又不好隨意下殺手,將會演變成一個麻煩事,蘇澈那類沒腦子的都能將他纏得身心俱疲,如果換成寧淵這類有腦子的,如果纏上自己,說不定會變成更大的麻煩。
這樣一想,寧淵的提議倒也不錯。
他抬起眼,目光順著寧淵的臉頰,挪到他瘦削的脖頸,在挪到他若隱若現的鎖骨,忽然間一笑,「那便依你所言,只是希望寧公子切莫讓我失望。」說罷,他果斷伸出手,
「大人就這般按捺不住嗎。」寧淵一側身避開了,
「也罷,既然是寧公子你自願的,那改日又何妨。」司空旭站起身,「我這便告辭了。」
「且慢。」寧淵忽然喚住他,「大人就這樣走了嗎,咱們既然有所協定,自然也得互相交換個信物為好。」說罷,寧淵取下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銀指環,擺在了桌面上。
司空旭愣了愣,隨即朗笑一聲,隨手取下腰間一枚玉珮扔在桌上,又收走了寧淵的指環,才邁步出了屋子。
寧淵將玉珮收好,坐在桌邊半晌沒動,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呼延元宸低啞的嗓音道:「你真的……要答應他?」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寧淵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為何要答應這種事情。」呼延元宸的聲音低沉得彷彿壓了一塊石頭,「你完全不用在乎這樣的脅迫,如果他想對你的家人動手,我會保護你的家人。」
「你能保護多久,一輩子嗎。」寧淵抬起頭看著呼延元宸的眼睛,「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做到這一步,人生在世,想要活得順遂,總得做出一些犧牲,而能將犧牲控制到最小的程度,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能保護一日。」呼延元宸卻很堅持,燭光下的表情也陰沉得足以滴出水來,「不要答應這樣屈辱的事情。」
「呼延,算是我勸你,不要隨隨便便對人做出承諾。」寧淵道:「承諾這種事,應下了卻做不到,不如不應,免得傷人。」
「我能做到。」呼延元宸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麼說,你是想在大周呆一輩子嗎。」寧淵笑了笑,「別傻了,你還有你的身份,總有一天你會回到自己的國家,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與孩子,那才是你需要去保護的東西,而不是現在對一些不相干的人,做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承諾。」
呼延元宸被寧淵堵得語氣一滯,他想要辯解,可又無言以對,那一口氣堵在了喉嚨裡,只讓他腦門心浮起了幾根青筋,拳頭的骨節也被捏得辟裡啪啦直響,他頓了頓,忽然間頭也不回地躍出了窗戶,竟然連告別的話都沒說。
呼延元宸一路闖回下榻的客棧,想也沒想,一把拎起睡熟了的閆非,又抄起床邊的兩把木劍,從窗戶掠了出去,閆非正坐著美夢,還以為遭了賊人,等反應過來時,呼延元宸居然已經帶著他出了城,來到城外不遠處的一小片綠洲邊,將人扔下後,將一柄木劍扔到他身前。
閆非哭喪著一張臉,雖然自家少主一言不發,可眼下是要做什麼已經不言而喻了,呼延元宸每當遇到不順心的時候,都會抓著他出來練劍,少主武功本就高超,自己沒一次是他的對手,所以每次都只有被痛打的命,不過自從來了大周後,呼延元宸已經很少出現這樣的清醒了,莫非是寧公子做了什麼事,而惹得少主生了大氣?
他正想著,那邊呼延元宸卻已經攻了過來,不得已,閆非只得提劍而上,月光下兩人只對了幾劍,閆非手裡的木劍就被挑飛了,瞧著呼延元宸直朝自己肩膀拍過來的劍刃,閆非淒涼地閉上眼,已經做好了被痛打的準備,可等了半晌沒動靜,待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劍刃就在自己頭上不足一尺遠的地方,呼延元宸卻頓住了動作,只見他用力吸了兩口氣,居然丟掉了手裡的木劍,盤腿坐了下來。
「少主……」閆非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可是……可是發生什麼事了麼……」
呼延元宸卻甩出個水壺,「給我打點水來。」
閆非無法,只好接過水壺,到綠洲的溪流裡打了些水,交給呼延元宸後,他卻不喝,反而盡數澆到了自己臉上,到這時,他的情緒瞧著才平靜下去。
「閆非,你對別人許過什麼承諾沒有。」呼延元宸抬頭朝閆非問道。
「少主怎麼問這個。」閆非蹲到他身邊,「難不成是寧公子出了什麼事麼。」
呼延元宸想了想,閆非是他的心腹,將方才的事情告訴他也無妨,便將在寧淵房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閆非聽後,眼睛立刻瞪得老大,「寧公子當真是這麼說的?」
「我是切實想要幫他,不想他卻能對我說出那樣的話,難不成在他心裡我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嗎。」呼延元宸想到方才寧淵的語氣,都覺得心裡堵得難受。
「這個,少主,我覺得寧公子其實也是在替你考慮,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閆非小心道:「其實寧公子說得也沒錯,不管他決定怎麼做,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少主你這般湊上去說不許,也太唐突了。」
「所以他便非要讓司空旭那個混蛋得逞不可?」呼延元宸怒道:「我便是見不得他這般自暴自棄,怎麼能答應那樣的人!」
「這……」閆非踟躕道,「可寧公子自己已經做了決定,少主你自個在這生悶氣也沒用啊,其實這件事,少主你就算是寧公子的朋友,也沒那個立場去管……」說到這裡,閆非語氣忽然頓了頓,眼珠子轉了一圈,驚訝道:「我說少主,你氣成這樣,該不會其實是醋了吧!?」
「什麼?」呼延元宸茫然地抬起眼,顯然沒明白閆非的意思。
※※※
天還沒亮,忽然有個人影輕手輕腳地從寧淵房間裡走了出來。
現下正是守備最鬆懈的時候,無論是值夜的侍衛,還是在暗中監視寧淵的眼線,都有些萎靡不振打瞌睡,既沒有人發現了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也沒人發現寧淵床上不過只剩下了一個被子堆成的鼓包而已。
寧淵悄然從走廊的窗戶躍出驛館,順著小巷悄悄摸到街道的盡頭,黑暗中竟然也有一個男人雕像一般站在那裡,隨著寧淵靠近,男人也上前了兩步,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居然是司空旭身邊的護衛統領高峰。
他看著寧淵,也不說話,只默然接過寧淵遞出的一樣東西,匆匆收進懷裡。
寧淵低聲道:「尋常都是什麼人在接觸那些馬匪,你應當比我更清楚,此事成與不成,便要看你的手段了。」
高峰眼神複雜地看著寧淵,眉頭皺得緊緊的,「我只做這一次,而且,我也並不全然相信你的話。」
「如果你不相信,今夜就不會出現在這裡。」寧淵表情平靜,甚至還有意思高深莫測的意味,「你自己長著眼睛,有些事情就算我不說,你自己也能猜到,只是你習慣了去否認而已。」
高峰輕哼一聲,不再說話,身影立刻轉身遁入黑暗裡,很快便不見了。
「嘩啦!」
浴房裡霧氣繚繞,呼延元宸拿著小木盆,舀起盆熱氣騰騰的水,順著自己頭頂猛地澆下。
大片水珠流過他矯健結實的身體,順著肌肉間的溝壑滾落到兩條修長筆直的雙腿上,最後浸入地面的水槽。水的溫度讓他小麥色的皮膚上透出了一層淺淺的暗紅,讓這副身體在野性間透出了三分魅惑,半長的頭髮披散下來,打濕了伏貼在臉上,也將他此刻陰鷙的眼神擋住了一半。
閆非拿著身換洗的衣物杵在浴房門外,有些擔憂地不斷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少主進去已經一個多時辰了,莫非他打算在裡邊呆到天亮不成。
閆非其實很自責,他覺得少主變成這樣或許是因為自己說錯了話,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子,暗罵一句,讓你亂多嘴,出事了吧。
「吱呀」一聲,閆非正想著,浴房的門總算被推開了,呼延元宸大步從裡邊邁了出來,拿過閆非手裡的衣物披在身上,頭也不回地朝臥房走去,閆非原本想說話,可看見呼延元宸的臉色,又十分識趣地閉了嘴,所謂禍從口出,呼延元宸現下的心情分明十分不好,他還是不要上趕著去觸霉頭了。
雖然頭髮還是半濕的,呼延元宸依舊不管不顧地躺上了床,此時離天亮已經很近了,他卻睡不著,只將兩隻手枕在腦後,腦子裡翻來覆去想著的卻是之前閆非對他說的話。
他會這麼生氣,竟然是在吃醋?
「少主,我也不知道這麼說對不對,可你現在這模樣和我當初看著一起長大的同鄉小青嫁人時一模一樣。」閆非的聲音彷彿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只把小青當妹妹看,可知道她要嫁人的時候,心裡卻特別暴躁,總是挑那個男人的刺,甚至小青想請我去喝喜酒,我都賭氣沒有去,後來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是喜歡小青的,會有那種情緒不過是在吃醋,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這輩子跟她是沒緣分了,少主你因為寧公子和四皇子的事情這般惱怒,沒準不過是在吃四皇子的醋而已。」
瞧閆非這人平日裡不聲不響,偶爾說出一句話卻能讓呼延元宸苦惱半天,如果他的這番情緒當真是因為醋意的話,那豈不表示他對寧淵有了非分之想?
想到這一點,呼延元宸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跳快了些,他皺起眉頭,難道自己竟然是這樣嗎?
※※※
或許是自己的那番話起了效用,寧淵發現,呼延元宸的確有好幾天沒露面了。
這幾日,他每天有大半的時間都會呆在房間裡,而他和司空旭的那筆交易,他不急,司空旭更是不急,在司空旭看來,寧淵現下就是他巴掌裡的東西,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他也不在乎多等這幾日。
王虎跟著燕州的守備軍在城外荒漠裡搜尋了好幾輪,也的確找到了些馬匪的蹤跡,可每次當他們探尋到了這幫馬匪的藏身地點,準備一鼓作氣出發拿下的時候,那些馬匪總是好像能提前得到消息一般,在他們到達之前迅速拔營遠遁,有好幾次,王虎看著連篝火都沒熄滅,卻空無一人的營地時,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也曾悄悄向寧淵提起,懷疑這些剿匪的軍隊裡有內鬼,要不要將此事稟報給司空旭,寧淵卻只是淡然道他想得太多,那些馬匪素來機靈,有能探聽消息的斥候也是可能的,讓他不要想得太多。
王虎想了想,也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就沒再在意這事,依舊跟著軍隊晝伏夜出,四處查探馬匪的蹤跡。
終於,這一夜有消息傳來,說馬匪群在城外二十里處的一處綠洲出現,消息來得似乎很是準備,清剿馬匪的軍隊立刻出動了,不光如此,因為前幾次都撲了個空,為了這次的萬無一失,燕州總督將原本的守城軍都撥了一半到清剿軍中,似乎抱定了要將那群馬匪一網打盡的心思。
也同樣是在這一夜,司空旭忽然收到了寧淵的口信,約他於房中一見。
司空旭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想著期待這麼久,這一日終於來了。他沐浴淨身,特地換了一身瞧上去頗為風雅的長衫,來到了寧淵房中。寧淵正在桌邊坐著,桌上擺了幾樣精緻的小菜,似乎是在特地等著他。
司空旭眯起雙眼,仔細將寧淵打量了一番,寧淵身上只著睡袍,領口微微敞開著,搖曳燭火的映襯下可以看見裡邊白皙的胸口,一頭黑髮沒有被冠住,柔軟地順著臉頰垂下來,給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出塵飄逸的氣息,
司空旭凝了凝神,看著寧淵親自動手,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端起酒杯聞了聞,分辨出裡面沒有並沒有加任何東西,便仰首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後,覺得不痛快,便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吞下肚。
「這燕州的青稞酒性烈,大人還是少喝些為好。」寧淵輕聲道。
「酒雖烈,卻能助興,我現下心緒快意得很,多飲幾杯也無妨,不過哪怕是在今夜,你也要用『大人』這般疏離的稱呼叫我嗎?」司空旭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你便喚我一聲司空又如何?」
寧淵沒說話,在司空旭喝下第三杯酒後,他站了起來,「我還未沐浴淨身,大人稍後片刻吧。」說罷,他走向了一旁的浴房,又小心地關上門,很快,司空旭便聽見了裡面隱約傳來沖水的聲音。
他不動如山地坐著,只是一杯接一杯不停喝著酒,青稞酒性烈,而他一貫又不是很盛酒力,等一壺酒喝完,他便也覺得有些恍惚起來,只有強打了精神才能坐穩。
浴房內,寧淵將沾了不少黃泥的手放進一邊的銅盆裡洗了洗,然後仔細打量著眼前地這張臉。
少年穿著身與他一模一樣的衣服,坐在那裡似乎有些忐忑,「你不用擔心。」寧淵瞧見他的不安,輕聲道:「他已經喝足了酒,你出去後將燈熄掉兩盞,只需注意千萬別讓他碰到你的臉,便不會被看出玄機。」
浴房內的燭光落在少年臉上,那竟然是一張同寧淵有八九分相像的臉孔,不過若是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細微的區別,少年的臉有不少地方用黃泥和珍珠粉做了易容,若是將臉上的裝扮全都洗去,這張臉與寧淵最多也僅是輪廓相似罷了。
「你放心吧公子,我懂得分寸。」少年是這燕州城一家男倌樓裡的倌人,只是因為相貌不出挑,平日裡生意不怎麼好,寧淵找到他,開出了一大筆銀子讓他出閣,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雖然在少年看來,眼前的公子行事太過詭異,居然要自己打扮成他模樣去侍奉另一個男人,不過少年方才曾透過門縫看了司空旭一眼,發現那人真是少有的英俊,加上寧淵給的銀子又夠多,他當真沒有什麼好拒絕的。
司空旭坐在桌邊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浴房的們打開了,「寧淵」帶著一身水汽走了出來,他先是低著頭,走到房間的角落處,似害羞般吹滅了兩盞燈,然後才走到床沿坐下,只用一張側臉對著司空旭。
青稞酒的後勁讓司空旭的神思恍惚了一下,他揉了揉額頭,也帶著笑走過去,伸手想摸一摸「寧淵」的臉,卻被他巧妙地躲開了,司空旭只當他是在害羞,順勢將他的浴袍從肩膀的位置扯了下來。
頓時「寧淵」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了他眼前,到了這一刻,司空旭一直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慾望如決堤的洪水般奔湧而出,他忽然一個用力,掐住「寧淵」的肩膀就將他按在了床上,也不理會他的驚呼,整個身子已經覆了上去。
就在這時,窗外的天邊忽然升起一顆像是煙火一般的東西,寧淵眼神一凝,心道,「來了!」
呼延元宸是被一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驚醒的,這段時日他心事重重,睡眠本就不好,等外邊街上傳來震天的吆呼聲時,他立刻從床上坐起身,同時意識到,有馬匪進城了!
走到窗戶前往外一看,果真見著一群高頭大馬的漢子舉著火把大張旗鼓地穿梭過街道,周圍的住家們好像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家家門窗緊閉,而那些馬匪卻也奇特,並未在任何一家門前逗留,也沒有搶劫店舖,而是像有目標一般朝著一個方向猛衝。
他順著那些馬匪的方向一看,心裡頓時略過一絲極為不妙的念頭,看那些馬匪的方向,竟然是向著驛館去的!
「少主,有馬匪闖進城裡來了!」閆非匆忙地往身上套著衣服從外邊闖進來,呼延元宸卻沒理他,而是徑直從窗口跳了出去。
閆非嚇了一跳,猛地衝到窗前探出頭去看,卻哪裡還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闖進城來的馬匪不少,只瞧著那點點火把的亮光,就有不下二百之數,而且看情形竟然全都是朝著驛館去的,呼延元宸幾乎將輕功施展到了極致,耳邊獵獵風聲已經蓋過了四面八方的馬蹄聲,待他到達驛館時,已經有一幫馬匪在和驛館周圍的護衛交上手了。
「糟糕,寧淵!」呼延元宸唯恐寧淵又危險,一腳將一個亂叫著衝上來的馬匪踢暈,逕直攀著牆躍上二層,認準寧淵房間的窗戶,想也沒想便衝了進去。
可房間內的一幕,近乎讓呼延元宸渾身的血液都匯聚到了頭頂。
司空旭站在床邊,正動作倉促地往身上套著衣服,而床上正趴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少年,昏暗中,呼延元宸辨識出了那少年的側臉正是寧淵,剎那間,他領悟到這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一股怎麼都壓抑不住的暴怒如萬馬奔騰一般衝到胸口,他如同一隻獵豹一般猛衝過去,一拳就轟上了剛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的,司空旭的胸口。
「卡嚓」,清晰的骨裂聲傳來,司空旭仰首噴出一股血箭,身子被打得倒飛出去直撞上牆,又臉色煞白地軟倒在地上,不斷有血從他嘴裡咳出來,看上去像是受了重傷。
打了他一拳,呼延元宸彷彿像是還不解氣般,又欲上前,可這時樓下卻隱約有人扯著嗓子大叫了一句「著火啦」,藉著一股濃煙便透過門板的縫隙一絲絲往房間裡竄。
那群馬匪竟然放火!驛館是木質結構,若是著火,很快便容易整個燒起來,意識到此地不宜再久留,呼延元宸放棄了要繼續暴打司空旭的念頭,迅速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床上那人裸露的身子裹好抱起,牢牢護在身前,然後又從窗口飛身而出。
感覺到懷裡的人氣息十分微弱,身子也冰涼,呼延元宸心裡便愈加焦急,同時只覺得滿肚子火氣沒處放,不禁又將胳膊摟緊了些,他一路小心翼翼避開亂竄的馬匪和已經開始在街道上跑動的守城軍,回到客棧,先是讓閆非去取熱水來,然後才小心將懷裡的人放到了床榻上。
閆非被呼延元宸的樣子嚇了一跳,不敢怠慢,立刻取了熱水來,又將房間裡的燈點亮,呼延元宸坐在床頭,托起床上那人的身子讓他靠著自己的胸口,一面喚著他的名字,一面從閆非手裡接過熱毛巾,細細地擦著他的臉。
「寧公子這是怎麼了,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閆非杵在床邊擔憂地問。
呼延元宸想說話,可一想到方才在驛館裡所見到的事情,便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裡一般,他咬緊了下唇,拿著毛巾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只想讓懷裡的「寧淵」快些醒來。
可卻在這時,閆非忽然怪叫了一聲,「少主,你看寧公子……不,你看他的臉!」
呼延元宸腦子裡正是一團亂麻,剛要呵斥閆非閉嘴,可當他低下頭,目光不經意間滑過懷中人的臉時,渾身的血液卻彷彿凝固了一般,連手裡的動作都止住了,僵硬地坐在那裡。
靠在他懷裡的人也是個清秀的少年,但那口鼻,那眉眼,壓根和寧淵八竿子打不著。
偏偏在此時,少年也幽幽轉醒了,他原本被司空旭劇烈地動作給弄暈了過去,現下醒來,發現自己居然靠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懷中,也跟著嚇了一跳,臉色發白地說不出話。
呼延元宸看了看少年的臉,又看了看手裡的毛巾,見著毛巾上邊還有從少年臉上擦下來的泥漿,立刻明白了什麼,用力抓著少年的肩膀道:「你是誰,寧淵呢!」
「我……我叫玲瓏……」少年被呼延元宸這番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險些哭了出來,磕磕巴巴道:「公,公子在浴房裡……」
彷彿連心都要停跳了,呼延元宸只愣了一剎那,立刻又轉身頭也不回地躍出了窗口,只留下閆非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同床上只裹了一件斗篷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從來沒有一刻,讓呼延元宸覺得會像現在這般漫長,方才他離開時驛館已經著了火,如果寧淵還留在裡面的話……一面風馳電掣地往驛館疾馳著,呼延元宸自責得無以復加,如果方才他救人出來時能多看一眼……一想到此處,他甚至都有掏出匕首來捅自己幾刀的衝動,而這樣的衝動,當他看見已經變成一片火海的驛館時,幾乎已經狠狠掐住了他的所有神經,讓他連呼吸都忘了。
驛館外變已經躺了不少屍體,還有許多馬匪在和侍衛短兵相接,不過瞧著接連不斷有官兵趕來,那些馬匪也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但呼延元宸顯然沒工夫關心這些,因為驛館的外牆已全部燒著,從窗戶進去顯然不可能,他用匕首砍翻了兩個攔路的馬匪,摀住口鼻,猛地從正門扎進了火海裡。
寧淵渾身無力地趴在浴房的地上,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難呼吸了,四面八方除了通紅的火光與熱浪,再也沒了別的東西,如果不是浴房潮濕的地面與水槽隔絕,只怕他早就被燒成一捧塵土了,就像他上一世那樣。
是啊,或許這就是自己的命運。寧淵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他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浴房的小窗離他不過幾步之遙,從那裡躍出去,就是寬敞的街道,但不知為什麼,在火勢剛起來的那一刻,他只是聞道了些微煙味,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就從他四肢百骸竄了出來,他就好像被什麼人卡住了喉嚨一樣,喘不過氣,也使不上力,渾身被恐懼的念頭所佔滿,就這麼雙腿發軟地躺倒在了地上。
那種恐懼,和上一世被綁在火焚架時一模一樣,無邊無際的火焰,灼熱到皮肉盡失的痛苦,像無數銀針扎進他的腦子裡,讓他覺得對自己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控制,只能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任憑逐漸勢盛的火苗蠶食。
自作自受,不知為何,寧淵忽然想到了這四個字,也對,這場火本就是他授意放起來的,沒想到自己最後也會葬身於此,難道不是自作自受嗎。
感覺著體內的水汽被熱量不斷蒸發,他只能露出一絲認命的笑容,準備再嘗試一次烈火焚心的痛苦。
偏偏這時,浴房已經被燒得變了形的大門被人猛地撞開了。
動靜讓寧淵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他看見一雙男人的腳迅速跑到自己身邊,他張開嘴,想要呼救,可發現自己連喘氣都困難,拼著最後的力氣,他才勉強吐出了幾個字。
「我……怕……火……救……救……」
外邊新鮮空氣的湧入讓房屋內的火焰又大了一圈,甚至已經燒到了寧淵的衣擺,寧淵終於失了全部力氣,重新閉上眼睛,恍惚間,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什麼人給抱了起來,然後口鼻被用一塊濕毛巾摀住,再然後,他就這般暈了過去。
感覺到懷裡的人還活著時,呼延元宸忽然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能像這般慶幸。
「卡嚓」一根燒斷了的橫樑忽然從房頂上掉了下來,硬生生打在呼延元宸背上,灼熱的痛感險些讓他單膝跪地,被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回過身,發現來時的路已經被大火封住,何況還要顧著寧淵,再順路從大門出去顯然不現實,踟躕片刻,呼延元宸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看向一面已經被燒得十分脆弱的牆壁,便將寧淵護在懷裡,然後用肩膀硬生生撞了過去!
驛館外邊的場面比之前更混亂了,隨著越來越多官兵的到來,馬匪的氣焰漸漸被壓制住,開始四散奔逃,不過顯然那些官兵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以驛館為中心四面八方的街道上已經被重重看守了起來,燕州都督更是穿著一身睡衣,騎在高頭大馬上親自坐鎮,下令務必嚴加搜尋,不能放一個賊人逃走。
別看燕州都督一派義正詞嚴的模樣,其實他心裡早已嚇破了膽,竟然被馬匪闖進了城中,是他這個都督的大失職,如果此事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他這個一州之長是決計不用做了,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盡力補救,力求將這群猖狂的馬匪盡數拿下,來護住自己的烏紗帽。
最讓這位大人感到慶幸的是,雖然驛館燒得面目全非,好在裡邊住著的貴客,陛下的欽差,四皇子殿下平安無恙,在最後關頭被幾名侍衛給救了出來,但即便沒被火燒到,四殿下也受了重傷,經大夫診斷是遭人毆打以致心脈受創,肋骨也斷了好幾根,不過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要臥床休養一段時間了。
想到此處,燕州都督便對馬賊更加痛恨起來,竟然有膽子傷到四殿下,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成群的士兵在大街小巷裡來來回回穿梭著,不停搜尋可能躲在某處的漏網之魚,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斷在耳邊徘徊著,讓寧淵睫毛顫了顫,輕輕睜開眼睛。
周圍是一片漆黑的環境,讓寧淵有一剎那的錯覺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不過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臉頰正貼著一塊溫暖的地方,還能聽見短促而有力的心跳聲,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又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道沙啞的聲音從頭頂上邊傳來,「醒了嗎。」
那聲音透著一股喜悅,寧淵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他張開嘴想回應,可喉嚨卻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樣,根本發不出聲音。
「噤聲。」他尚在努力著,自己的嘴卻又被一張手掌給摀住了,隨即他聽見又有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與喧囂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呼延元宸才放開他,聲音有些無奈道:「官兵在圍剿馬匪,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現在還出不去。」
寧淵點了點頭,到這時他才靜下心來,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兩人似乎是藏身在一個稻草堆裡,入眼的儘是重重疊疊的麥稈。
「你衣服還是濕的,不靠著我,難道不會冷嗎。」呼延元宸帶著笑意低語一句,完全讓寧淵動彈不得,又道:「也幸好你倒在都是水的浴房裡,如果換成其他地方,大概我就救不回你來了。」
寧淵想問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還救了自己,但話還未出口,就聽見呼延元宸道:「你很怕火嗎?」
「不然以你的身手,在火剛著起來的時候,是很容易逃出去的,可是你卻暈在了那裡。」呼延元宸想起剛闖進浴房時,寧淵趴在地上對他伸出手求救,當時寧淵臉上那種恐懼和無助的神情。
「沒有人不怕火的。」寧淵低聲道:「火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堅硬如鋼鐵都能在火裡被融化,更何況只有一身血肉的人。」
呼延元宸笑了一聲,「說得也不錯。」
「你救我出來,有沒有受傷。」寧淵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他隱約記得當時火勢已經很大了,現在自己卻安然無恙地被帶了出來,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是怎麼做到的。
「只是一點皮外傷。」呼延元宸應得很是隨意,寧淵努力抬起臉,順著呼延元宸的脖頸朝上打量,他左肩上的衣裳被燒焦了一塊,裂了個大口子,露出來的肩膀上也有被灼燒的傷痕,索性瞧上去並不厲害,再往上開,寧淵的目光忽然間凝住了。
呼延元宸似乎察覺到了寧淵在看哪裡,不自覺地將臉往左偏了偏,可還是聽見寧淵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說過了,只是一點皮外傷。」見寧淵已經發現了,他便也不躲了,反正遲早會被看見,又緩緩將臉正了回來,瞧見他左邊臉頰的全貌時,寧淵幾乎是一口氣堵在了喉嚨裡,呼延元宸的左臉,從額角一路到臉頰,似乎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開了個巨大的傷口,雖然已經全被血痂凝住,可還是能瞧出傷口的慘狀,萬幸傷口還偏開了一些,不然呼延元宸的左眼想必也會跟著毀掉。
「這是……這麼回事……」寧淵喉嚨裡咕嚕幾聲,總算壓抑地問了出來,呼延元宸很隨意地笑了笑,「從驛館逃出來時不小心弄的。」
「你……」寧淵垂下臉,搖了搖頭,「你又何苦要來救我,就算我被燒死在那裡,也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胡說什麼,你若是死了,可有想過你的娘親和妹妹會怎麼樣嗎。」瞧見寧淵的樣子,呼延元宸有些生氣,「我費了這般大的力氣將你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你自暴自棄的。」
「如果一個人活著,卻總是連累身邊的人,那他活著還不如死了好。」不知是不是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寧淵的情緒格外低落,「若是你不搭理我的事情,便也不會受這樣的傷,娘和馨兒也是,如果沒有我的存在,他們便不會被人視為眼中釘,想來也能平安喜樂地活著。」
呼延元宸語氣一滯,他感覺到了寧淵身上一種強烈的陰鬱氣息,寧淵臉色十分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那頹唐的樣子讓呼延元宸真真正正發怒了,他用力正過寧淵的臉,對著他失神的眼睛道:「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我救你出來竟是救錯了?你覺得你活著會連累別人,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死了,更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死!」呼延元宸語氣有些重,臉頰也繃得死緊,左臉上原本結了痂的傷口也崩開了些,幾粒血珠滲了出來,順著他的下巴滴到寧淵的臉上。
溫熱的血液讓寧淵渾身一震,精神似乎也恢復了些,他會消沉,完全是方才那場大火激起了他心中深埋的前一世的記憶,那些痛苦與怨恨彷彿一時侵佔了他的全部思緒,而現下,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又將他原本的思緒拉了回來。
幾乎過了好幾息的時間後,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之後,呼延元宸才僵硬地咬了咬嘴唇,像下定了什麼決心道:「人在決定生死的時候,應該最先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人的心情,你若是就這麼死了,你以為我往後還能豁達地活著嗎!」
望著寧淵好像還未回過神的臉,呼延元宸自己也覺得心亂如麻,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剛才正對著寧淵消沉又蒼白的臉,對方那副無助的模樣徹底挑動了他心底壓抑許久的那股火,幾乎想也沒想,就做出了這種下意識的動作,同時也不得不肯定了這些天來,一直想要否定的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寧兄,不,寧淵。」呼延元宸一連換了幾個稱呼,「我似乎終於發現了自己也同你一樣,而且我喜歡的人也是你。」
這大概是呼延元宸長到這麼大以來,說的最直白,也最露骨的一句情話,甚至就連他一直緊繃著的臉,也跟著泛紅了起來。
而且話一出口,呼延元宸就恍然意識到,將自己的心思說出來,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我知道你一定會很驚訝,但我絕不是信口開河,在說這話之前,我已經深思熟慮過許多遍了。」見寧淵遲遲沒有反應,呼延元宸不由得緊張起來,「當然你也可以不用給我回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現在,不,或許從很久之前開始,你就已經是我的心上人了,所以我絕對不能容許你有事,你不光要活著,還要好好活著。」
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呼延元宸才覺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近段時間來的抑鬱與煩悶也跟著一掃而空,他靜靜看著寧淵,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寧淵沒說話,只是吐了一口氣。
呼延元宸不禁一喜,寧淵這番動作,是不是表示他接受了?
寧淵腦子裡卻回憶起了許多事情。
最先想起的,卻是在上一世的火場,那時的呼延元宸瞧著比眼前這位要老城許多,在所有人都指著他大罵妖物的時候,他這個素未平生的異國皇子卻站了出來為他打抱不平,隨後是在司空鉞的那艘海龍王上,為了報答前一世的恩情,他順手替他解了圍,似乎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原本無論從身份還是生活都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卻牽強地牽扯到了一起,而寧淵也恍然發現,似乎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許多事裡,都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對不起。」就在呼延元宸滿懷期待的時候,寧淵忽然冒出來的三個字,彷彿一大盆子涼水一樣,猛地澆在了他的頭上。
「……也對,我突然告訴你這種事情,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呼延元宸強裝豁達地咧了咧嘴角,「可我也卻是真心實意的。」
「呼延,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仔細考慮過這樣的後果嗎。」寧淵又抬起頭來看他,「你與我認識得久了,也應當知道我的性格,我眼裡是容不得任何沙子的,你如果同我在一起,以後將不會有妻子,也不會有後嗣,這樣的後果,你能承擔嗎?」
見呼延元宸不說話,寧淵又道:「就算你能承擔,可你卻不能否認你的身份,你是夏國的皇子,不可能呆在大週一輩子,總會有回去承襲爵位的時候,到那時如果你依舊不迎娶王妃,官員百姓會如何看你,若是你迎娶,那我又情何以堪?」
寧淵垂下眼睛,「我不答應你,並非你不好,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對於你幫過我的那些事,我也很感激,但且不說我還沒有做好要同一個人談情說愛的準備,就算我一定要選擇那麼一個人,我也不會用我自己的未來去下賭注,你當我幼稚也好,可笑也罷,我這輩子,是一定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如若不行,我寧可不要。」
寧淵這番話說得陳懇,末了,才又重新抬起頭,「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可回應他的,卻是呼延元宸爽朗的笑臉。
「你著實想得太多了,可是你想的也沒有錯,不過在你下決定之前,也要聽聽我的立場。」呼延元宸輕聲道:「你記不記得我曾告訴過你,隼鳥是我們夏國的圖騰?」
寧淵點點頭。
「隼鳥是忠貞之鳥,我夏國先祖的祖訓也說,為人當像隼鳥一樣,一生只找一個伴侶,這條祖訓雖然已經被大多數人荒廢掉了,可我卻是一直記在心裡的,如果碰上心愛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忠誠。」呼延元宸說道,「何況我已沒了母親,父親也並不在乎我的存在,也許我這輩子都只會閒雲野鶴地在四處漂泊中渡過,何必再自討沒趣地承爵,再娶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放在身邊,不是純粹在給自己添堵嗎。」
「寧淵,我既然對表明了心意,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了,我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也不在乎後嗣,畢竟夏國還輪不到我來繼承,我只在乎能不能和心愛之人好好呆在一起,也許你不知道,之前我以為你已經被司空旭侵犯了的時候,當真是心痛。」說到這裡,呼延元宸還皺緊了眉頭,露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我只想問問你,你不要想那麼多,單單看我這個人,你會喜歡嗎?」
呼延元宸覺得自己長這麼大,都未曾說過如此難為情可是又不吐不快的話,一顆心也緊緊地懸了起來,那感覺簡直比他當初的成人禮上,守在狼窩外邊等著狼出來狩獵時還要緊張忐忑。
喜不喜歡這個人?其實在經歷過司空旭的那檔子事後,寧淵已經分不清怎樣的感覺是喜歡了,對於呼延元宸,坦白說,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寧淵會覺得心裡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呼延元宸的好要超過司空旭太多,但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不是喜歡,寧淵卻迷惘了。
「我現在給不了你回答。」寧淵實誠道,就在呼延元宸一陣灰心的時候,他忽然又補上一句,「可我想,我應該能在自己的成人禮上,告訴你我的答案。」
呼延元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離我十六歲的成人禮還有一年,一年的時間足夠讓人想清楚很多事了,不光是我,還有你。」寧淵道:「你需要好好想想自己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如果一年之後你還是不改初衷的話,那麼我會告訴你我的答覆,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給你的承諾。」
「沒關係。」呼延元宸說,「一年的時間可是相當快的,而且我也不覺得我的心意會改變,不過我要先提醒你,我的臉是為了你才變作這副模樣的,若來日毀了容而討不了別人喜歡,你就算看不上我,也要對我負責到底。」
呼延元宸這幾乎無賴的言語讓寧淵默默翻了個白眼,不過在經歷過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之後,一陣抑制不住的睏意也綿延襲來,外邊凌亂的腳步聲依舊不絕於耳,,寧淵卻覺得十分安定,安定得他幾乎是都沒怎麼抵抗,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閆非在客棧裡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等到下午,才見著呼延元宸和寧淵相互攙著走了回來,尤其是瞧見呼延元宸臉上的傷,他更是嚇了一大跳,因為昨夜馬匪的事情弄得全城風聲鶴唳,一時找不來大夫,最後是寧淵親手給呼延元宸清理的傷口。
在旁邊瞧著這一幕的閆非只覺得自家少主和寧公子之間的氣氛很奇怪,用沾了烈酒的濕毛巾清理傷口原本就很疼,可少主偏偏像沒事的人一樣,不光帶著笑,一雙眼睛還盯著寧公子猛瞧,寧公子雖然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可總覺得他臉頰泛紅,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燕州城裡發生的事情鬧得極大,很快便傳入了華京,讓馬匪衝進城中原本就夠荒謬的了,偏偏還有身為欽差的四皇子司空旭重傷,居住的驛館都被付之一炬,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結果一查之下,卻查出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
那些被俘虜的馬匪,都異口同聲說是奉了頭領的命令,知道燕州城當晚的守備薄弱,讓他們闖入城中燒了驛館,再問他們頭領的下落,卻一個個都一問三不知,不過身為馬匪的頭領,卻能知曉燕州城的防禦如何,這本就是件十分蹊蹺的事情,奉命追查此事的官員順藤摸瓜,很快查出原來是城中有人和馬匪頭領互通消息,甚至於那位馬匪頭領,也是在和城中來人見過面後,才突然下的闖入城中的命令。
官員覺得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線索,只要找出馬匪頭領,就能牽出一條大魚,於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在離驛館不遠處的一家客棧馬廄裡發現了馬匪頭領,不過此時的頭領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首,被人一劍吻喉,死得透透的,頭領身上好像也被搜刮過了一番,什麼東西都沒有。
線索到此處就斷了,官員無奈之下,只好把已經探查到的事情寫了封摺子遞到了皇帝跟前,那明擺著是有朝廷中人和馬匪沆瀣一氣的內容讓皇帝震怒,因為斷了線索抓不到元兇,於是只好責問燕州都督失職,革了他的官爵,再責問身為欽差的司空旭失察,讓他即刻回京面聖,可憐司空旭肋骨斷了好幾根,正是要靜養的時候,但不敢違抗聖旨又免不了要受一頓舟車勞頓,等他到達華京的時候,當真是已經去了半條命了。
司空旭自己也很疑惑,他明明沒有下任何命令,那個馬賊頭領為什麼會不聲不響地就率眾闖進了城來,還燒了驛館,難不成是馬賊頭領背叛了他?但自己開出來的條件如此豐厚,那頭領也不是個蠢人,為什麼要背叛?可惜事到如今,頭領已死,他就算想破了腦袋,這也只能是一出懸案了。
唯有他的貼身侍衛高峰,總會不自覺遙望燕州的方向,若有所思。
兩年之後,江州城。
寧府。
一場盛大的喪禮正在舉行。
老武安伯寧如海驟然病逝,在江州城中也算是一件大事了,天剛剛亮,寧府門前就停了一溜煙蓋著白布的馬車,綿延的白花掛滿了寧府外牆,所有下人也都披麻戴孝,埋頭走路,以表達出對已逝之人的尊敬。從車上下來的達官貴人們表情肅穆,依次進入寧家靈堂,向寧如海的棺材進香,隨後握著現在寧家家住寧湛的手一陣唏噓,好像寧如海是他們的手足至親一般。
不過當他們唏噓完了後,卻沒有一個人會在靈堂裡多逗留,而是又像約好了一樣,齊刷刷轉到了靈堂的偏廳,一掃面上淒苦的神色,轉而帶上興高采烈的笑容,對著偏廳裡一位正忙著待客的白衫青年拱手連連,直道恭喜。
「早聞三少爺才學兼備,果真秋闈便一舉高中,奪得亞元,寧老爺泉下有知,必然欣慰安康。」
「三少爺年紀輕輕便這般前途無量,只怕下次見面時,我等都要尊稱一聲進士老爺了。」
「去年因為沈老夫人過世,本就將三少爺耽誤了一年,如今三少爺依舊能吐氣揚眉,果真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來日三少爺飛黃騰達,衣錦還鄉的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啊。」
十七歲的寧淵如今已全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變成了一個翩翩美青年,他長發只用一根青色髮帶束著,面容沉靜,表情謙和,對著這些不斷向他套近乎的長輩應聲回禮,動作也是落落大方,博得眾人又是一通稱讚。
眾人都知道,上個月鄉試放榜,寧淵小小年紀便奪得了第二名的亞元,開創了江州城的一個記錄,十七歲的亞元,別說江州城,即便放眼整個大周都不多見,而這還是寧淵耽擱了一年的緣故,若非去年沈老夫人忽然亡故,寧淵守孝一年沒有參考,只怕他的名聲將會更勝。
因為寧淵之所以會在今年屈居亞元,是今年江州府的鄉試忽然冒出來了一個從外地搬遷來的考生,名為謝長卿,此人年歲不過二十出頭,才華卻極其了得,已經到了三步成詩,七步成章的境地,一舉將解元收入囊中,不然以寧淵的學識,如果是去年參考,沒有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怪才,那當年的解元還不是他的囊中物?
十六歲的解元,光是想想就夠讓人震驚的。
只是那謝長卿是農戶之子,出身不高,偏偏還很恃才傲物,這些本地官員前去拜會的時候,活活看了對方好大一通臉色,完全不似寧淵這般,即出身高門大戶,又謙和知禮,因此在這些人眼裡,解元沒有落到寧淵頭上,當真是可惜。
不過寧淵對於這些名詞問題卻並不看重,他參加鄉試,所想要的也不過是個舉人的身份而已,名氣太大的話,反而容易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同時他也有些慶幸,寧如海死的時機正好,如果是在秋闈之前,按照大周律例他又得守孝一年不得參考,將會十分耽誤事。
這位老武安伯戎馬一生,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卻淒苦地被自己的嫡子軟禁在房間裡,不能說又不能動,還要成為對方洩慾的工具,本就已經十分折磨人了,居然還扛了整整兩年才嚥氣,也算意志堅韌,如今他終於是死了,對於寧府眾人來說也是一種解脫,現下他也有了舉人的身份,完全可以帶著唐氏的寧馨兒搬出寧家,自立門戶。
寧如海的葬禮辦了七天,出殯之後,對於現如今的寧家人來說,已經到了年輕一輩主事的時候,因此分家的事宜也立刻提上了日程。這幾年發生了太多事,寧家剩下的人也不多了,除了已經嫁出去的寧倩兒和寧香兒,便只剩下寧淵一個少爺和寧茉兒與寧馨兒兩個小姐,其中二夫人趙氏已經表明了,如今寧如海已死,她並無興趣繼續留在寧府當老夫人,反正她也不是正妻,所以她決定帶著寧茉兒回去京城的娘家生活,至於寧淵,他已經中了舉人,又和寧馨兒是親兄妹,分家之後必定要將寧馨兒帶走的,寧湛也算厚道,並未因為寧淵庶出的身份而苛待他,反而給了他一筆數量十分可觀的銀子,用作另外安家的費用。
分家事宜又鬧騰了差不多一個月,隨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寧淵帶著寧馨兒與唐氏,與所有能從寧府帶出來的東西,離開了江州這塊自小生長的故土,踏上了前往華京的船隻。
站在甲板上,寧淵回頭望著江州逐漸變小的碼頭,心裡浮起幾絲感慨,去華京,並非是一個突兀的決定,而是早就既定好了的行程,畢竟那座一國之都裡,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了結,還有許多人等著他去見,以及……
頭頂傳來一聲高亢的長鳴,寧淵尋聲望去,一隻雪白的隼在船隻上方盤旋了兩圈,穩噹噹落在寧淵肩膀上,寧淵笑了笑,從袖袍裡拿出一塊用布包好的風肉,隼鳥也不客氣,銜過去三兩下仰首吞了,還親暱地用柔軟的羽毛蹭了蹭寧淵的臉頰。
跟著寧淵呆了一年多,雪裡紅儼然已經跟他熟稔起來,甚至能簡單聽懂寧淵的一些指令。
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怎麼樣了。江風冷冽,寧淵不禁攏了攏背後的大氅,一年多前,就在他十六歲的生辰前夕,呼延元宸忽然找到他,說夏國出了事,臨時要招他回朝,他已經得到了大周皇帝的首肯,不日就要成行,特地在離開之前來見寧淵一面。
想起那一日呼延元宸的模樣,寧淵便有些想笑,他強迫著自己不能出聲,只需聽他一個人說話,說是因為約定的一年之期還未到,至少在他離開之前,不想聽見有拒絕的言語從寧淵嘴巴裡冒出來,省得壞了心情,還說兩人之間的約定,可以延遲到等他從夏國回來之後再說不遲,他順便還將雪裡紅從靈虛寺裡挪了出來,寄養在自己這裡,讓自己睹物思人,千萬別忘了他。
又不是一去不回,有什麼忘不忘的,寧淵自問自己的記憶還沒衰退到那樣的程度,不過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呼延元宸這一去,竟然就過了一年多,而且還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來過。
「哥哥,娘讓你進去吃飯了。」寧馨兒提著裙子從船艙裡小跑出來,湊到寧淵身後,奴玄穿著身黑色勁裝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也對寧淵道:「入夜了甲板上風大,少爺還是進艙裡吧。」
寧淵點點頭,轉身進了船艙,因為這趟行程近乎搬家,行禮很多,寧淵便單獨包下了一整艘船,船艙內安靜雅緻,晚飯剛準備好,舒氏在排碗布筷,唐氏剛巧從砂鍋裡勝出一碗香氣四溢的雞湯來,對寧淵道:「正好,快來嘗嘗這桂圓雞湯,舒媽媽煲湯的手藝我都學了好幾年了,硬是沒學會。」
因寧淵身邊不缺人手,舒氏和奴玄這兩年一直是跟在唐氏身邊侍奉的,舒氏意外有一門好手藝,每日的工作是負責小廚房的飲食,奴玄則是做一些劈柴挑水的粗活,不過寧馨兒似乎很是喜歡作弄這個瞧上去十分老成的少年,動不動就與他開一些低劣的玩笑,用墨汁涂臉啦,將抓來的蚯蚓從背後扔進他領口啦,前幾次奴玄還只會生氣,次數多了,他好像也習慣了,偶爾還會反過來作弄寧馨兒幾下,儼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
不過在寧淵面前,奴玄依舊十分守規矩,大概是有救命的恩情在,而且這兩年寧淵無事時也會指導他唸書與練武,儘管寧淵大不了奴玄幾歲,可奴玄卻越來越將寧淵當成老師來敬重了。
桂圓雞湯煲得清甜入味,在這樣的夜裡喝來暖身正好,寧淵正喝著,忽然聽見舒氏道:「此番前去華京,少爺可是找好住處了嗎。」
寧淵抬頭道:「華京宅子不好找,先住在客棧裡吧,此事不急,慢慢計畫便是。」
「若是少爺不嫌棄,奴婢卻是知道一個地方。」舒氏低頭思慮片刻,道:「那宅子位置不錯,只是因為風水不好,一直無人問津,荒蕪了好幾年都沒賣出去。」
奴玄忽然抬起頭,似乎明白自己的母親想要說什麼,出聲道:「那樣的破宅子,娘你竟然是打算想讓少爺買下來嗎?」
舒氏被自己的兒子說得面色一僵,她其實是想讓寧淵買下她家的祖宅,舒家原本也是很有臉面的官宦人家,可惜人丁一直不旺,她父親當年官至工部尚書,卻只有自己一個獨女,最後更是早早地就病逝了,她獲罪被貶為庶民後,他們家原本的宅子也被朝廷收繳,可大概是因為舒氏一族的不幸,華京中人以訛傳訛,認定那是一個斷子絕孫的窮凶極惡之地,那宅子就被荒廢在那裡一直沒賣出去。
奴玄阻攔他母親,不過是覺得舒氏不該這樣利用寧淵,甚至於這樣可能還會洩露他們母子的身份,可這些事情寧淵重活一世自然全都知曉,不過他面上裝得極為淡然,似全然不在意般。
一路順風順水,只用了兩日不到的功夫,船就在華京的碼頭靠了岸,留了周石在碼頭看著工人們搬運行李,寧淵帶著其他人先行上了早就候在這裡的兩輛馬車,前往已經訂好了房間的客棧。
兩年來華京的變化並不大,依舊是那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模樣,因車上大多是女眷,寧淵特地關照了車伕慢些走,倒也十分穩,寧馨兒是第一次出江州,看什麼都新鮮,總想把頭伸出窗外去,奴玄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只好在旁邊守著,就怕她磕著什麼地方。
卻在這時,街道盡頭似乎傳來一連串急促的馬蹄聲,還不待寧淵睜開眼,他們坐的這輛馬車忽然光當一下用力晃了晃,寧馨兒一個不穩,險些從窗戶跌出去,幸好奴玄眼明手快將她抱住,才免了這通災禍。
寧淵睜開一直養神的眼,眉頭剛皺起來,就聽見外邊有個少年清朗的聲音大喝道:「哪裡來的刁民,竟敢阻攔少爺我的去路,真是不耐煩了。」話音剛落,便是一陣破空聲,接著便聽見馬車車伕發出一聲慘叫。
奴玄握住腰間的匕首,就要衝出去,被寧淵伸手阻了,奴玄他們的身份在華京隨便拋頭露面有些不便,而且外邊發生的事情,顯然不是他出去能應付得了的。
寧淵撩開車簾,見著馬車邊上圍了好幾匹神駿的高頭大馬,除了最前邊一個眉目英俊,瞧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外,其他人俱都三十出頭,一身黑衣,瞧著像是那少年的護衛,而馬車的車伕正躺在一旁的地上呻吟個不停,臉上一條血紅的鞭痕觸目驚心。
「嘿,又出來一個!」那少年看見寧淵,發出一聲興奮的低語,嘩啦一下揚起手裡的皮鞭,朝寧淵的臉頰直抽過來,少年顯然經常做這事,動作嫻熟不說,兩指粗的皮鞭被他揮得只剩下了一道影子。
若換成旁人,顯然是躲不開這道鞭子,不過寧淵只將臉微微一偏,再一伸手,就將那條鞭子牢牢地抓在了手裡。
「你!」少年出師不利,眉眼間染上一層惱怒,就想把鞭子抽回來,可寧淵瞧上去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腕間力氣卻奇大,任憑那少年如何左拽右拉,鞭子就是紋絲不動,反而寧淵只微微用力,就將那少年從馬上拽了下來,灰頭土臉地摔趴在地上。
「放肆!」那少年好像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一張臉漲得通紅,三兩下跳起來,也顧不得臉上的灰塵,指著寧淵便叫嚷道:「你們還杵在那做什麼,還不快將這刁民拿下!」
那群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刷刷拔出了佩劍,就在這時,又有一隊士兵從遠處趕來,原來是那少年帶著侍衛一路騎馬橫衝直撞,已經撞翻了好幾個路人,才驚動了這些守備京城的禁衛軍。
寧淵定睛一瞧那隊士兵的頭領,居然還是老熟人。
韓韜聽見有人通報,說有一群人在華京大街上搗亂時,立刻就點了一隊士兵要來拿人,可待他們終於追上來,看到那少年的模樣後,韓韜心裡便苦水直冒,怎麼又是這位小祖宗,更有甚者,當他目光從那少年身上挪開,放到跟這群侍衛對峙著的寧淵身上時,眼睛立刻就直了。
自從休了寧蕊兒後,即便知道是寧蕊兒自己理虧,韓韜也覺得像欠了寧如海一家什麼,便也不好意思再往來了,他正值壯年,人又長得頗英俊,而且因為寧蕊兒的光輝事蹟一貫在華京裡有個「用情專一」的名頭,依舊有不少官家小姐思慕他,因此休了寧蕊兒後半年還不到,他就娶了昌盛候龐松的女兒龐春燕為妻。
昌盛候一家原本住在青州,任職青州都督,因兩年前的九陽節龍舟大比,他們家的船隊得了總魁首,使他可以連晉兩級,得了個中書省副提調的官職,總管朝廷內一切三品以下官員的官職陞遷,一大家子也搬遷進了華京,成了京中新貴。
中書省副提調可是個美差,因為關係到陞遷問題,向來名不見經傳的龐松搖身一變立刻成了京中紅人,每日上門拜訪拉關係的官員也絡繹不絕,龐沖也是個聰明人,為了以外來人的身份迅速在華京的名流中站穩腳跟,兩個未出閣的女兒,大女兒嫁給了禁衛軍統領韓韜,二女兒則找了個機會直接送進宮中,並沒有送到皇帝身邊當妃子,而是送到了太后面前,陪著太后說話解悶,很快就討得了太后歡心,雙管齊下,昌盛候府勢頭更勝,成了徹徹底底的名流。
此刻那少年見著韓韜,就像受了欺負的小孩見著家長一般,沖上去抱著韓韜的胳膊便道:「姐夫,這人欺負我,你快點把他抓到大牢裡面去!」
寧淵眼角一揚,竟然也跟著開了口,「姐夫,你不同弟弟我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聽見寧淵那聲稱呼,少年立刻愣住,而韓韜則黑著一張臉,一言不發,頭疼不已。
這少年是昌盛候的侄子,他現在的妻子龐春燕的表弟,也就是昌盛候妹妹的兒子,昌盛候只有兩個女兒,他妹妹又死得早,留下了一個兒子,名喚林沖,他便將這個男孩養在了膝下,當做親生兒子來疼愛,可惜大概是溺愛得狠了,將這小子養得紈袴不堪,仗著有個得勢的父親和統領禁衛軍的姐夫,天天在外邊惹是生非,韓韜有心想管管,可總被她現在的妻子龐春燕攔著,龐春燕哭哭啼啼說他這個弟弟從小沒了娘本就可憐,怎麼還能受別人欺負,韓韜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下這情形,分明又是這小崽子惹出了什麼禍事,可惹誰不好偏偏惹到了寧淵頭上,到底也曾經親戚一場,這叫他如何明目張膽地包庇護短。
「姐夫,這是怎麼回事,那小子怎麼也管你叫姐夫!?」林沖顯然被寧淵的稱呼嚇了一跳,急急看著韓韜問,韓韜則沉著臉對寧淵道,「寧公子,我同你大姐早已經沒關係了,這稱呼還是改一改的好。」
「是呢,我倒是叫順了口,忘了這一茬。」寧淵目光落回到林沖身上,「填了這麼一個內弟,只怕韓統領現在的日子,也不怎麼順心吧。」
「臭小子,你什麼意思?」林沖指著寧淵又喝罵了起來,想到方才寧淵居然敢將他拽下馬,他自從來華京後還沒出過這般丟臉的事情,更沒人敢惹他,急急對韓韜道:「姐夫,這人欺負我,你就這樣幹看著嗎!」
韓韜眼睛一閉,罷了,聽聞寧如海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寧蕊兒折磨自己這麼久,自己到底也不欠他們什麼,一揮手便對身後的手下道:「將這些衝撞了林公子的人拿下。」
士兵們本就在後邊待命,聽見韓韜開口,立刻上前作勢要拿人,寧淵卻不慌不忙,撣了撣袖袍上的並不存在的灰塵,筆直地站在那裡朗聲道:「我是今年新晉的舉人,尚有公文在身,誰要是敢動我一下,便等著被流放三千里吧!」
這話一說出來,那些原本要拿人的士兵是動也不敢動了,韓韜也跟著臉色一僵,「什麼,你如今竟是舉人了!?」
「按大周律例,無端毆打讀書人,杖責三十,無端欺辱舉人以上功名之士者,輕者流放三千里,重者斷手拔舌,韓統領你身為朝廷命官,應該比我這個讀書人更懂才對。」寧淵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張公文來,上邊的硃批尚是紅彤彤,韓韜定睛一看,果然,寧淵不光是舉人,居然還是江州府的亞元?
也罷,如果寧淵當真是舉人,在沒有確切的緣由下,的確是不好動他了,韓韜揮揮手撤下了士兵,拽過林沖,轉頭正要走,卻又被寧淵喚住,「韓統領這便走了嗎。」
「你還有什麼事?」韓韜回過頭來。
「統領要走可以,至少將那人留下,交由我帶到京兆伊衙門去治罪。」寧淵伸手直指著表情一片愕然的林沖。
「你這小子沒瘋吧,我們大人有大量地放過你,你居然還想拿我去治罪?」林沖指著自己的鼻子,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一樣,「我告訴你,我舅舅可是……」
「周圍的百姓們那麼多雙眼睛,方才事情到底如何,我想就不用我多說了。」寧淵竟然理也不理林沖,只對著韓韜張開手掌,他掌心一條紅色的鞭痕分外顯眼,「韓統領如果不交人,我只好拿著這張舉人文書,到儒林館,到翰林院去好好找人評評理,什麼時候我大周的讀書人竟然變得這般低賤了,被一些地痞流氓其辱到了頭上還得忍氣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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