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闌珊,竹宣院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幾盞燈籠在屋簷下亮著,坐在寧淵臥房門外值夜的既不是周石,也不是白氏姐妹,而是奴玄,不過看他的模樣卻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腦袋歪在一邊,是不是還抿一抿嘴角,表情分外可愛。
呼延元宸蹲在房頂上半天沒動作,此時此刻,他忽然猶豫了起來,這半夜三更的,就算他找到了寧淵,要說些什麼??
呼延元宸眉頭緊緊皺著,只覺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下去找人他不好意思,就這麼離開又不甘心,正踟躕著,忽然聽見下邊的房門吱呀一聲響,他立刻警覺地趴下身子,見著一個穿著夜行衣的身影從門裡邊走了出來。
有刺客?這是他的第一個直覺,正要拔身上前將那傢伙拿下,可忽然間又覺得那人身形十分熟悉,他仔細分辨了一下,終於看出來了,穿著夜行衣的不是別人,正是寧淵。
可這麼晚了,他這副打扮是要到哪裡去?
那邊寧淵已經十分靈巧地躍出了院牆,看方向竟然是朝府外走,呼延元宸不敢怠慢,立刻悄然跟在了後面,他輕功本就高深過寧淵,有意屏息的話絕不會讓對方發現,就這樣,他們一前一後,再度又出了寧府,寧淵腳步不停,一陣風似的朝江州城東南角掠去。這個時辰,江州城其他地方早已安安靜靜,少有行人,可那個角落偏偏依舊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於耳,街上不光有錦衣華服的公子結伴往來,路邊也有不少輕紗羅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同路過的公子富賈們拋媚眼打招呼。
沒錯,這地方就是江州城出了名的花街柳巷,供達官貴人們聲色犬馬酒池肉林的地方,每晚當其他地方萬籟寂靜時,這裡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呼延元宸躲在一座閣樓的樓腳陰影裡,眼神陰鬱地看著寧淵一路飛簷走壁,最後身影靈巧地消失在了不遠處一方不起眼的院落內。
那院落的院門同周圍其他勾欄院比起來要素淨許多,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文雅的韻味,牌匾上被浮雕著的梅蘭竹菊簇擁著的,是「摘星樓」三個銀鉤鐵畫的大字。
他看了一眼摘星樓那張龍飛鳳舞的牌匾,嘴角冷硬地一抿,打消了就地離開的念頭,而是順著寧淵的腳步也悄然潛入了進去。
無論如何,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自己胡思亂想當真不對,他要親眼看一看寧淵上這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只是他方才在外邊呆得久了,現下已經丟了人,只得順這個大概的路線慢慢找。摘星樓雖然名稱喚作「樓」,卻是一處寬廣的庭園,各類客房以一處處小院落的形式穿插於小橋流水的園林美景中,從外邊看,確實是一個詩情畫意的清雅地方。
這最後一間屋子所在的院落比其他院子都要奇特,不光隱蔽在最深處,位置最為清幽,甚至小院子裡的格局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光小橋流水,青竹雅舍,甚至還有一方滴溜溜不停轉著的水車。
呼延元宸蹲在草叢裡,看向院落的眸子微微一凝,他終於找到人了。
院落中的石桌石凳旁正面對面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寧淵,見他一身夜行衣依舊穿得整整齊齊,呼延元宸不禁略鬆了一口氣,又看向另一邊。
坐在寧淵對面的青年面容俊逸,眉目間掛著一種親和力極強的笑容,呼延元宸卻眉毛一皺,怎麼會是他?
寧淵定定望著面前的青瓷杯,沒有說話。
司空旭的打扮很是隨意,連頭髮都未綁,衣襟也是大開,搭配上臉上柔和的笑容,當真很難讓人生出惡感,他望著寧淵輕聲道:「寧公子見多識廣,想來尋常茶葉也入不得你的眼,今日我備下的是雲州雪芽,可算當世珍品,寧公子盡可嘗嘗。」
隨著司空旭的話語,桌邊一個容貌秀麗的少年恭恭敬敬地在寧淵面前的茶杯裡注滿了茶水,當真是滿得直溢到杯沿,似乎只要稍微碰杯子一下,茶水就會溢出來。
寧淵不動聲色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見他表情雖然順從,可眼底里一股幸災樂禍的光芒卻怎麼都掩飾不住。
寧淵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頃刻間便收了回來,穩噹噹端起茶杯,少年眼裡光芒大盛,似乎就等著寧淵將茶水淌到手上出醜,可不想卻見著他四平八穩地將茶水喝乾,不光沒撒出一滴來,動作也十分行雲流水,不禁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當然,司空旭可不會注意到少年的這番小動作,他只是依舊對寧淵笑著道:「寧公子這般放心地就喝了我的茶,難道就不怕我在茶裡下毒嗎?」
「四殿下可真會說笑。」寧淵也將嘴角咧了咧,「在徹底弄清楚我的底細之前,恐怕四殿下是巴不得我好好活著吧。」
「寧公子你說話這般爽直,倒讓司空某有些無所適從了。」司空旭目光順著寧淵的腳一路打量至他頭頂,此時桌邊的少年也為司空旭倒了一杯茶,並且親自端起來,乖巧地送到司空旭唇邊,想喂他喝下,可司空旭卻看也不看他,伸手便將人推開了,少年一愣,隨即識趣地起身後退了兩步,只是暗地看向寧淵的眼神裡,越發是顯得妒火熊熊。
「四殿下,你這麼晚了將我約來此處,可不止聊天這般簡單吧。」寧淵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箋,「你在這封飛鴿傳書裡說,若是我不來,你便會告訴我母親他所練內功心法的真相,我當真好奇得很,我母親一個深宅婦人,就算真練了什麼內功心法,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司空旭悶聲笑了幾下,「在我印象裡,寧公子向來是個直話直說的性子,什麼時候倒學會打起啞謎來了?難道你真的不想看看,你母親修煉那等邪功,最後情難自制心脈衰竭而亡的慘狀?」
「四殿下說笑了,我這個人向來很講究禮儀孝道,那位可是我的嫡母,我自然盼著她長命百歲,福壽延年,又怎麼可能會有這般可惡的念頭。」寧淵冷笑一聲,「殿下你若是想誹謗我,還是另外換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才好。」
「寧公子,你我也不算陌生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免了吧。」司空旭總算收斂了笑容,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我雖然至今沒有調查清楚你的底細,但是我所豢養的那幫探子也並非全是無用之輩,至少你們寧家當下的狀況,還是能探查到十之八九的。」
「武安伯寧如海曾經也算是個文武雙全的豪傑,可是喜怒太過形於色,於治家之道上毫無建樹,寧府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內裡一團污穢,就拿你寧公子和你母親的關係來說,自打你們府裡的三夫人死後,你那位母親就一直將你和你親娘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拔掉才好,若不是寧公子你當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那現在你恐怕也沒有機會坐在這裡同我喝茶聊天了。」
說到這裡,司空旭眼角還好似陰謀得逞一般彎了一下,「更何況,寧公子你現下之所以會過來,不就是擔心我將實情告訴你那位母親,以妨礙到你的大計畫?」
寧淵不得不多看了司空旭一眼,「四殿下似乎對我知曉我那位母親修煉邪功之事瞭如指掌,當真讓我詫異了。」
「我早就知道寧公子身邊或許有那麼一位不顯山露水的武林高人,玉女心經這功法雖然稀奇,蒙一蒙尋常人尚且可以,卻是騙不過行家的,而你既然來了,不也是變相印證了我的看法嗎。」司空旭說完,看了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杵在邊上的少年一眼,「我與寧公子有要事相商,你先迴避片刻。」
少年聞言,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殿下,我知道你要宴請客人,已經親手做了一些點心備下了,不如我現在去給殿下和寧公子端上來?」
「不用,你且迴避。」司空旭生硬地揮了揮手,表情和語氣也不像以往那樣柔情似水,少年面色一滯,抿了抿嘴角,悻悻地轉身離開了,不過在離開之前,他也沒忘記暗地裡狠狠地瞪上寧淵一眼。
寧淵假裝沒看見,卻沖司空旭道:「看來我的出現,是妨礙到殿下了。」
司空旭臉上絲毫不見尷尬,坦然道:「整個摘星樓,也就頭牌蘇澈能讓我看得入眼,是以閒暇時偶爾會來此地尋歡作樂一番,不過他有時也太粘人了些,看得久了,也就和尋常胭脂俗粉沒差了,實在無趣。」
「原來那位便是頭牌蘇澈公子麼。」寧淵明知故問,「我說怎麼瞧著頗為眼熟,上回龍舟大比的時候他似乎是陪在大殿下身邊,看上去也頗討大殿下喜歡的模樣,四殿下這般奪人所好,也不怕大殿下追究?」
「大皇兄喜歡他,也是圖一時新鮮罷了,等新鮮勁過了,自然揮揮手讓他走人。」司空旭說這話的時候絲毫不避諱,其一是他早已看出來了寧淵知道不少事情,再避諱沒必要,其二是他也正在生蘇澈的氣,他耗費心思一番安排,將蘇澈送去司空鉞身邊,原本是想在司空鉞身邊安插一枚棋子,能幫他探聽一些消息也是好的,哪知這蘇澈卻蠢鈍如豬半點不頂用,在司空鉞身邊那麼久,不光沒吹上半點枕頭風,甚至還被司空鉞察覺了他偷偷跑出來同自己見面,因此立刻就被司空鉞掃地出門,重新趕回了摘星樓。
「無論大皇兄還是我,以我們的身份都沒有長久留一個男倌在身邊的念頭,這類人以色侍人,所為的,也不過是你手裡的銀兩和權利而已。」司空旭定定地看著寧淵,「何況,我若是想真正挑一個真心實意的枕邊人的話,蘇澈那類可萬不夠格,怎麼都要……如寧公子這般玲瓏剔透的人才好。」
寧淵眉毛一動,躲在一邊的呼延元宸的眼睛則狠狠瞪大了一圈。
說到此刻,寧淵終於明白司空旭在賣什麼關子了,搞了半天,他是來向自己求和的嗎?
司空旭接著道:「我給府上大夫人的那份功法,就是送給寧公子你的第一份禮物,甚至你想讓你那位不懷好意的嫡母和他所生的嫡子一起消失掉,我也能讓你如願,甚至你看不起武安伯的爵位,我也能給你更高的爵位,侯爵,公爵,乃至……異姓王爵。」
寧淵直視司空旭,「四殿下你莫不是糊塗了吧,異姓王爵?那可是聖上御筆硃批親賜寶印金冊才能冊封的爵位,大周立朝百年,異姓王爵不過只得三人,本朝更是從未有過這等先例,四殿下你何德何能,可以給我這樣大的好處?」
「我只是想讓寧公子看看我的誠意而已,只要寧公子能幫助我得到我想要的地位,那在那個地位上我能許的東西,當可讓寧公子你予取予求。」司空旭語氣誠懇,卻也難掩話語間的囂張與野心,若是換了個膽子小點的,聽見司空旭居然這樣將野心勃勃的話宣之於口,怎麼都要被震懾一二,但寧淵素來是瞭解司空旭的,他看得最終的東西就是手裡的權位,有這樣的抱負,合情合理。
「我恐怕要讓四殿下失望了,我實在不明白,我有什麼能耐可以讓四殿下你如此看重,給出這樣重的許諾,可惜我歷來是個胸無大志的人,這輩子唯一想要的東西就是守著自己的親人,細水長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高官厚祿的確誘人,可是我消受不起。」寧淵彈了彈手腕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站起了身,既然已經瞭解了司空旭的意圖,那他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司空旭眼神一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莫非是不信我?」
「我已經說了,我對高官厚祿不感興趣,殿下你若是想納賢,我絕對不是什麼好選擇。」寧淵笑得謙和,「我出來的太久了,未免不便,先行告辭。」
「你應當清楚,我手裡握著的東西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簡單。」司空旭看寧淵要走,居然也跟著站起了身,「寧公子,我可是十分真心實意在邀請你同盟,你當真不考慮看看?」
「我手裡沒有殿下想要的,殿下手裡也沒有我想要的,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樣的解釋夠嗎。」寧淵回頭看了司空旭一眼。
被寧淵這樣接二連三的擠兌,司空旭一直強裝笑容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而寧淵也沒有要繼續逗留的意思,輕飄飄抱拳一禮,轉身大步離去。
而呼延元宸依舊蹲在那裡盯著司空旭,因為在寧淵邁步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潛藏在暗處的黑衣人接連探出身子,似乎只要司空旭一發號令,他們就會群撲上去將寧淵拿下,司空旭垂在身側的拳頭捏緊,狠狠瞪了寧淵的背影一眼,卻將手往後一擺,那些黑衣人又退了回去。
呼延元宸這才略鬆一口氣,悄然退走,打算繼續尾隨寧淵而去,可他在周圍轉了一圈,壓根就沒再尋到寧淵的影子,無奈之下,他覺得寧淵應當是動作太快,已經離開了,便也只好順著原路返回,可當他在偏僻的角落處跳出圍牆的一剎那,卻見著寧淵正雙手抱胸,靠在一旁的巷子口,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呼延元宸一時蹲在牆頭沒有動作,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片刻,寧淵才搖著頭道:「我卻是不知,原來呼延殿下有這樣的癖好,只是我卻不得不說殿下一句,咱們大周民風開放,與男倌尋歡作樂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殿下你大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入,何必像個毛賊一般要跳牆角,實在是忒小家子氣了。」
語氣低沉,無奈,還帶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韻味,直說得呼延元宸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正要解釋,忽然間又意識到不對,再看向寧淵似笑非笑的臉時,立刻明白了過來,跳下牆,有些尷尬地回應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寧淵沒說話,而是走上前,忽然將手伸進了呼延元宸胸前的衣襟裡,從他胸口掏出了一小包用白布包著的物事。
白布包並不大,寧淵拿著放到鼻前聞了聞,道:「其實你一路都藏得很好,不過我還是勸你一句,下次跟蹤別人的時候,千萬別在身上放著什麼有味道的東西,我鼻子向來很靈,方才在同司空旭說話的時候,隱約聞到了這味道,就立刻知道你肯定躲在附近。」
兩人沒有再言語,就這般順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前走著,呼延元宸故意慢了半步,一路眼神複雜地盯著寧淵的後腦勺,直到離寧府不遠處,寧淵沒有再同他打招呼,靈巧地躍上院牆,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而呼延元宸並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那裡,一會低頭沉思,一會抬頭看著空無一人的院牆,打更的更夫拿著小銅鑼從他身邊走過,見他表情凝重,眉頭緊皺,渾身上下沒來由地透出一股抑鬱之氣,激得更夫眉毛一吊,只當這人是什麼不法之輩,貓著腰從他身邊一溜小跑著走了。
中秋過後,天氣涼得很快,嚴氏新籌備了一批料子要給全府上下準備秋衣。以往柳氏掌權的時候,為了表示自己治家有方,每到要給全府的人添置衣裳的時候,除了從庫銀裡例行撥出去的,她自己還會額外添置一大筆,買盡各類豪華名貴的衣料,做出來的衣裳也是富麗堂皇。可這次換了嚴氏,卻再沒了以往這樣的待遇,嚴氏娘家不比柳氏富庶,沒有貼補,又遭寧淵斷了她大筆的銀兩來源,是正兒八經地在靠著例銀計畫日子,因此在秋衣的衣料上面,檔次便比前些年下降了一大截。
沈氏手裡轉著兩個核桃,看著面前一匹匹排開的布料,面色瞧不出異樣,但絕對說不上好看,嚴氏則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一邊,按照慣例,一應料子會由老夫人先挑選,接下來的再按照位份,或者長輩的要求分發下去,可眼前的料子雖多,正兒八經能當那麼回事的就只有一匹蜀錦,沈氏身為老夫人,如果臉不紅氣不喘地就將最好的挑了,難免會有些失了長輩氣度而顯得小家子氣,可若是不挑,逢到其他府的夫人向她下帖子邀喝茶看戲的時候,她要是穿著往年的衣裳,或者料子不上檔次的衣裳去,還指不定那些老太婆私下裡會議論她什麼。
沈氏正在為難著,寧如海卻帶著一個黃裳美婦款款而來,那美婦一身鵝黃色的緞裙,外邊罩著一層輕紗,雲鬢銀釵,行走間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海棠的香氣,卻是唐氏。
唐氏現下的模樣與以往是大不一樣了,自打寧如海重新開始留意她之後,她便再也沒有穿過從前那般素淨的衣裳,而且日日妝容齊整,花枝招展,也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什麼,當然因為她的出身,上到沈氏下到下人,也嚼不出什麼多的舌根子,多半是賣弄風騷,狐媚妖豔的那些陳詞濫調,且也不敢放到明面上來說,因為現下寧如海對唐氏,雖然說不上是盛寵,可也全然沒有以往不聞不問的冷漠樣子,甚至他留宿湘蓮院的時日,還比在嚴氏處要多一些。
嚴氏看見唐氏,袖子裡攥著帕子的手指便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近來她是將唐氏恨到了骨子裡,她不敢相信原本一個被她壓得氣都喘不過來,一直活得像個螻蟻一般的女人居然略施小計就能翻身,在後悔自己之前大意沒有將這個女人徹底處理掉的同時,也毫不含糊地在尋找著任何能除掉唐氏的機會,可無奈唐氏和他那個兒子寧淵都不是省油的燈,無論是湘蓮院還是竹宣堂,都彷彿銅牆鐵壁一般,實在難以找到下手的時機,而她又不敢做得太顯眼,何況近來她身體像是出了什麼問題,經常半夜醒來覺得燥熱難擋,只想讓寧如海來好好寵愛自己,已經一連好幾日沒睡好了,因此容貌更顯憔悴枯槁,再瞧唐氏風姿綽約的模樣,她怎麼能不恨。
唐氏低眉順眼地向沈氏行了一禮,沈氏卻看也不看她,唐氏也不奇怪,只靜靜退到一邊站定,寧如海輕咳一聲,道:「老夫人,兒子聽說您午飯進得不香,因此特來看看,可是身體不適?」
「哼,要是真的不適,等你過來看,只怕黃花菜都涼了。」沈氏似笑非笑地嗔怪了一聲,端起身側的山楂茶,才喝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居然破天荒地扭過頭主動對唐氏道:「大媳婦送來了做秋衣的料子,既然你現在來了,就別在那杵著,選一匹走吧。」
唐氏面色不變,寧如海卻愣了一下,他知曉沈氏一直非常不喜歡唐氏,平日裡總是避著二人見面,可方才在湘蓮院裡小坐時,聽聞下人們說沈氏午飯沒吃好,唐氏居然主動提出要陪寧如海過來請安,寧如海已經夠詫異了,不想沈氏真的會同唐氏說話。
其實寧如海不知道,沈氏對唐氏的態度忽然轉圜,原因還在她手裡的那杯山楂茶上。近來天氣轉涼,沈氏便脾胃虛弱有些不思飲食,原本算不得毛病,一兩貼溫補的湯藥下去也就好了,可湯藥難免苦口,沈氏速來怕苦,但凡能不吃湯藥的時候他都會硬挨著。今日中午她胃裡有些脹氣,原本吃得很不好,可寧淵好像算準了一樣,剛過飯點,便差人送來了一盅山楂茶,裡邊還特意調和了蜂蜜,喝下去不光酸甜可口,還健胃消食,很中她的意。別人知道她身體不適,哪怕是寧如海,也只會請安請大夫,像寧淵這般有心思身體力行的卻不多,唐氏怎麼說都是寧淵的生母,看著手裡的山楂茶,唸著孫子的好,即便沈氏依舊不喜歡唐氏,明面上倒也不會對於她太刻薄。
老夫人居然讓她先選!?在嚴氏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唐氏盈盈起身,也不含羞,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將那唯一的一匹蜀錦抱了起來。
看見她的選擇,嚴氏心中的憤怒頓時轉變為一陣快意的冷笑,悄悄打量了一番沈氏的面色,果然,沈氏面色有些陰沉,寧如海的表情也不好看。到底是青樓出身的下賤女子,給點臉皮就能不要臉成這樣,一個小小的姨娘,居然當著老夫人的面將最好的東西撿走,一點不懂孝道尊卑,真是自尋死路。
寧如海也十分不解,這段日子他之所以會寵愛唐氏,是因為唐氏一改從前對自己膽怯生疏的模樣,變得溫柔似水起來,唐氏表現出的溫柔和識大體讓寧如海很滿意,可眼下她的行為卻十分唐突,因此他當即便喝了一聲:「胡鬧,那是你能拿的嗎,還不快放下!」
唐氏卻不為所動,抱著那匹碧色的蜀錦,對沈氏一福身道:「老夫人,妾身冒犯了,只是妾身近來頗為醉心縫紉,前些日子淵兒給妾身尋來了一副十分精巧的誥命朝服圖樣,若是用這匹蜀錦來縫製的話定然十分好看,妾身一時技癢,還望老夫人成全。」
唐氏話一出來,嚴氏便立刻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誥命朝服,這東西速來只有誥命婦才有資格穿,唐氏即便有圖樣能縫好一套衣衫,自己也是萬萬不能穿的,整個寧府上下有誥命的只有兩個人,除了自己便是沈氏,唐氏斷不可能將那衣裳給自己,那麼衣裳最後會到誰手裡,簡直不言而喻。
一時她將手裡的錦帕攥得更緊了,看向唐氏的眼神也更見毒辣,唐氏這根本是在借花獻佛!她今天是大意了,那匹蜀錦是她特意準備的,為此還削減了其他布料的質量,為的就是想要討好沈氏,可她沒想到沈氏為了顧著自己的體面,卻不好意思直接將最好的東西挑走,可唐氏現下的做法,等於既顧全了沈氏的體面,又彰顯了自己的一番孝心,還能給沈氏她想要的東西,簡直一箭雙鵰。
果然,沈氏陰鬱的臉色在聽見唐氏這麼說後,立刻一掃而空,轉而掛上了紅潤的笑容,「我常聽淵兒說,你平日裡縫紉的功夫極好,他的衣裳大多是你親手縫製,那繡工要比繡坊裡的繡娘都要好許多,我自然是沒有什麼不允的。」
嚴氏站在一邊插不上話,卻險些要被氣得吐血,她這番不光沒討得半點好,反倒給別人做了嫁衣,何況那些剩下的布料都不是什麼好貨,分發下去後,少不得會有人議論她這個當家主母吝嗇刻薄,廢了這般心思卻落得裡外不是人,她怎麼能不怒!
見著沈氏與唐氏和顏悅色地說著話,就連寧如海都看也不看她一眼,嚴氏覺得腦子裡面直抽筋,再站不下去,匆匆對著沈氏一福身後便藉故離開了,唐氏望著她有些踉蹌的背影,表情卻並沒有什麼得意之色,反而眉頭略緊,顯得有些擔憂。
從壽安堂出來,唐氏沒有回湘蓮院,而是徑直去了竹宣堂,走進院子後,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瞠目結舌,寧馨兒坐在院門邊一株桃樹的樹杈上,一邊晃蕩著腳上一雙繡鞋,一邊對著樹下一名氣急敗壞的少年做鬼臉。
那少年應當是個俊秀的少年,只可惜原本的面目已經看不清了,一張臉上被人用濃墨重彩畫了一隻巨大的烏龜,十分滑稽。
唐氏定睛一看,寧馨兒手裡果真拿著一支毛筆,甚至連裙子上都沾染了墨汁,不禁出聲喝道:「馨兒,胡鬧什麼呢,還不快下來!」
寧馨兒見著唐氏,吐了吐舌頭,動作靈巧地順著樹幹爬了下來,那少年依舊鼓著一雙眼睛,卻沒別的動作,只垂首站在一邊。
這裡動靜鬧得大,自然也驚動了其他地方的人,小廚房的方向走出來一名年歲與唐氏相仿的美婦,穿著一身妥帖的下人服,瞧見這一幕,先是失笑地向唐氏服了一禮,然後將少年扯到一邊,抖出一塊方巾來替他擦臉。
「舒媽媽,妾身教女無方,倒讓阿玄這孩子受委屈了。」唐氏略帶歉意地望著那婦人。
「姨娘說哪裡話,小孩子玩鬧罷了,奴婢自然不會介意,少爺正在屋裡等著姨娘,姨娘快些去吧。」舒氏微微一笑,牽著奴玄朝臥房的方向去了,奴玄卻好像依舊氣不過一般,還不忘回過頭來,也對寧馨兒做了個鬼臉。
舒氏是奴玄的生母,被寧淵一同帶回宅子後,就在這院子裡領了媽媽的差事,兩母子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都對寧淵十分感激,平日裡也都以奴婢奴才自稱,可唐氏卻明白,寧淵雖然沒有明著跟他說,但曾暗示過這母子二人身份非同一般,平日裡對他們也十分客氣。
「娘你別生氣,我不過是看小玄子在那躲懶睡覺,才和她開個小玩笑。」寧馨兒抱著唐氏的腿撒嬌,唐氏在她眉心上輕點了一下,打發人到旁邊去玩了,自己則徑直進了寧淵的臥房。
臥房的書桌邊,寧淵正襟危坐,在那寫著什麼,唐氏走進了瞧,發現是一篇策論,她頗通詩詞,可對策論政要這一類卻是全然陌生得很,便站在寧淵身後細看了片刻,但卻越看越如墜雲裡霧裡,絲毫不得要領,只能乾巴巴等在一邊。
寧淵動作也快,銀鉤鐵畫寫完最後幾句,便擱下筆,沖唐氏笑道:「娘倒是極少到我這裡來,可是有什麼事?」
「我是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才來找你問一問。」唐氏在一旁的圓凳上坐下,「這日子原本風平浪靜的,你又何苦讓我去當面刺激大夫人一回,難道你是巴不得讓她趕快來對付咱們?」
「正是因為太平靜了,所以我才想著推她一把。」寧淵道:「娘你也知道,就算你不去刺激大夫人,大夫人也在打著要時刻把咱們除掉的主意,不過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而已,大夫人和三夫人可不一樣,三夫人做事喜歡急功近利,大夫人卻善於忍耐,若是沒有恰到好處的機會,大夫人是不會出手的,而她不出手,咱們也沒辦法抓住她的把柄。」
唐氏聽了一會便明白了寧淵的意思,只是依舊有些忐忑,「可你就有把握她一定會上套?」
「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大夫人哪怕再能隱忍,可接二連三被原本她看不起的人蹬鼻子上臉的時候,總有一天,她會忍無可忍,自然也就沒有辦法將她的狐狸尾巴藏得那麼好了。」寧淵拿過桌邊的一冊黃曆翻了翻,忽然轉了個話題道:「九陽節快到了吧。」
「是啊。」唐氏這才想起來,「咱們府這次端陽龍舟拿了魁首,為著九陽節上華京的事,你父親一直在操心。」
「咱們家可是頭一回入京參加九陽節的盛典,父親操心也正常。」寧淵頓了頓,「此次上京的人選,父親可是定下來了?」
「我聽他跟我提過一次,因為所能陪同的家眷有限,大夫人和老夫人都是誥命婦,自然會隨行,父母同在,嫡子寧湛也理應同行,二夫人娘家本就在京中,此次也請了同行,說是要順道回去探望父母,剩下的便是一些隨侍的下人們。」說完,她看著寧淵,「莫不是你也想去?」
「不是我想不想去,而是我此次非去不可。」寧淵道:「娘你若是不信,便等著看好了。」
寧淵所料不錯,短短兩日後,就這壽安堂裡向沈氏請安的機會,一群人正在陪著沈氏喝早茶,嚴氏忽然起身,向寧如海進言道:「老爺,妾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老爺應允。」
寧如海抬了抬手,示意嚴氏往下說,嚴氏看了寧淵一眼,道:「湛兒身體不適,不能承受舟車勞頓,妾身心想,此次九陽節上京之事,不如讓淵兒代替湛兒去可好?」
她話音一落,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寧淵身上。
去華京參加九陽節盛典,這麼多年來寧府算是頭一遭,也是一種巨大的榮耀,畢竟華京作為一國之都,除了有數不盡的達官貴人外,許多地方也是江州這類城郡所無法比擬的,要不是因為可以隨行的人員有限,只怕在坐的所有人都想去見見世面,而寧淵居然能攤上這樣的好事,由不得別人不羨慕。
寧如海有些奇異地看著嚴氏,似乎不瞭解她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可寧淵不過是庶子,將嫡子放在一邊,而帶著庶子同行,別人看見了會如何作想?湛兒身體不好,不去也無妨,但是換成寧淵,卻是有傷大體。」
嚴氏卻不依不撓,「老爺這話便不對了,淵兒雖然身為庶子,可無論為人還是才學老爺都是看在眼裡的,既然湛兒不能去,有淵兒在身邊,一來能體現老爺教子有方,二來也能讓人看到老爺的寬宏,何況淵兒同高郁大人也曾結下過善緣,此去京中,淵兒也可去高郁大人府上拜會一番,盡一番孝義。」
嚴氏說得入情入理,絲絲入扣,寧如海一時沒言語反駁,沈氏聽了也點頭道:「大媳婦說得不錯,此次九陽節機會難得,別人或許去不得,可淵兒卻是去得,這件事,老婆子我沒意見。」
聽沈氏都這麼說,寧如海也只能點點頭,算是准了這件事。
見事情塵埃落定,寧淵急忙站起來向長輩躬身道謝,而嚴氏也慈眉善目地親手將他攙起來,做盡了一番母慈子孝的作態,這一幕,看不出玄機的一陣眼紅,看出了玄機的,要麼眉目擔憂,要麼就是幸災樂禍。
嚴氏回了瑞寧院,還未接徐媽媽遞上的茶水,便揚眉吐氣地嘆了一聲,「痛快,真是痛快!」
「奴婢恭喜大夫人。」徐媽媽也喜形於色道:「等三少爺離了江州,到京城可儘是大小姐的地盤,又有姑爺在,任憑那小子有滔天的什麼本事,也只有乖乖認栽的命!」
「哼,一個青樓女子,仗著自己有個厚臉皮的兒子便有膽子同我叫板,真是找死,等我這回收拾了寧淵那個小子,回來後定要唐映瑤這小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嚴氏眉飛色舞地喝了幾口茶,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我聽說竹宣堂裡多添了兩個下人?」
徐媽媽道:「是,奴婢已經查過了,是三少爺從香河鎮帶回來的,一個舒媽媽,一個小玄子,到底不是咱們府的家生奴才,底細不明。」
「這樣不知根知底的人,天知道進咱們府來是不是有別的目的,而且沒有好生教養過,哪天要是闖了禍事出來可怎麼好?」嚴氏將茶水往身邊一放,「速來鐵桶子一樣的竹宣堂,咱們連一個人都插不進去,現下卻突然冒出來了兩個生人,我身為當家主母,總是要教養一番的。」
徐媽媽心領神會地一福神,「是,奴婢立刻就去辦!」
舒氏拎著一個食盒,從竹宣堂往湘蓮院走。
她曾經病過幾場,身子不身子不好,也做不來粗活,所以平日裡寧淵多事讓她打理一些院子裡的雜事,食盒裡裝著的是新出爐的山藥糕,寧淵特別吩咐給她寧馨兒送去。
繞過了花園的轉角,忽然有兩個粗壯的婆子攔住了舒氏的去路,舒氏一怔,沒來由地後退了兩步,見著那兩個婆子身後又走出一個打扮端正的媽媽,板著一張臉,也不多說話,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舒媽媽嗎,大夫人要見你。」便指揮那兩個婆子上前將舒氏架了起來,也由不得她說話,迅速將人朝瑞寧院的方向帶走了。
舒氏秀麗的臉上掛著一絲慌亂,那兩個婆子力氣甚大,幾乎是在一路拖著她前行,入了瑞寧院的正廳,也不客氣,猛然將她推倒在地上,舒氏狼狽地撲騰了兩下,抬起頭,見著面前高坐著一位端莊賢淑的婦人。
徐媽媽喝了她一聲,「該死的奴婢,見了大夫人,還不問安!」
舒氏這才規規矩矩地跪好,卻怯生生地依舊不說話。
「徐媽媽,舒媽媽到底是三少爺身邊的人,你要對她客氣一點。」嚴氏皮笑肉不笑地撣了兩下手裡茶盞的磁蓋,沖舒氏輕言道:「你抬起頭來。」
舒氏輕微抬頭,讓嚴氏看見她的臉,嚴氏只瞟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睛,「倒也是個生得端正的,我聽說你還有個兒子,也在三少爺院子裡當差?」
「是。」舒氏沒有多說話,再度垂下頭。
「三少爺對你們兩母子可好?」嚴氏又問。
舒氏輕聲道:「奴婢母子能有今日,全憑三少爺搭救,奴婢自然感激三少爺恩惠。」
「嗯,倒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嚴氏撣了撣袖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知恩圖報是個好脾性,現在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太少了,無論如何,三少爺把你們兩母子帶進府,給了你們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舒媽媽你不要忘了,這寧府當家做主的可不是三少爺,你們要感激,也得分清楚該不該感激,或者到底該感激誰,不要目光太過短淺的,什麼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嚴氏這話字面上說得含蓄,內裡的意思卻是十分露骨了,舒氏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她眼波微動,將頭埋得更低了,「是,奴婢自然更加感激老爺和夫人的眷顧。」
嚴氏眯眼笑,「這就對了,舒媽媽是明白人,也應當知道若是沒有我的默許,莫說是兩個大活人,就算是一隻螞蟻,三少爺也帶不進來,或者說,即便他今日藏著掖著將螞蟻帶進來了,明日我也能捏死了扔出府去。」
見著舒氏身子微微一震,嚴氏看了徐媽媽一眼,徐媽媽立刻從袖袍裡掏出一塊銀錠子,扔到舒氏腳下,在駕馭下人這方面,當頭一棒之後,就要給一顆糖,這是嚴氏的經驗,「我身為大夫人,自然有足夠的能耐讓你舒媽媽和你的兒子在這府里長久的安身立命下去,舒媽媽也應當懂得,良禽擇木而棲,不然,就算舒媽媽你平日裡再謹言慎行,你的兒子卻小孩子心性犯起來,一不小心摔到哪裡,或者碰到哪裡,那可就不好辦了,要知道在這後院之中,假山和池塘可是很多的。」
舒氏猛地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驚恐,嚴氏卻接著道:「舒媽媽你也不用著急,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小孩子貪玩,可若是舒媽媽得力,自然會有人幫著照顧他,讓他太太平平的。」
「奴婢……」舒氏咬了咬下唇,「奴婢但憑大夫人差遣!」
嚴氏看見舒氏臣服的模樣,不禁嘴角上揚,露出一記快意的笑容。
兩日後,寧如海忽然傳了話下來,說要在上京之前領著全家去靈虛寺進香,以求神佛庇佑,此行太平。
因是全家出動,所以排場弄得很大,頗有些大規模祭祖的架勢,寧如海不光提前一天往靈虛寺遞了帖子,更是花銀子置了不少花樣百出的祭品,一路由家丁抬著,跟在寧府的馬車後邊出了城,浩浩蕩蕩往玉靈山而去。
這樣聲勢浩大的排場和車隊,自然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靈虛寺是名寺,靈虛尊者又是遠近聞名的得道高人,因此玉靈山上早由朝廷出銀子,修建了一條馬車能直行上山的通路,以省去了腳力登山的麻煩,路邊的山林美景也十分讓人心曠神怡,寧淵所乘的馬車裡,白氏姐妹指著樹杈間不斷飛過的各類山鳥看得不亦樂乎,而舒氏卻坐在一邊,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舒媽媽莫非是身子不舒服,怎的臉色這樣難看。」寧淵似笑非笑地看著舒氏。
「沒有。」舒氏立刻否認,搖了搖頭,扯出一絲笑,「大概是馬車太顛了,少爺不用管奴婢。」
寧淵便繼續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舒氏張開掌心,風乾手裡的汗珠,整了整臉色,呀眼觀鼻鼻觀心地在那裡坐定,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馬車在這時打了個轉,匡噹一聲停了下來,不遠處傳來渾厚而悠遠的鐘聲,想來應當是靈虛寺到了。
一行人接二連三地下了馬車,由寧如海領著規規矩矩地站好,寧府此次是傾巢出動,加上隨侍的下人,林林總總來了好幾十號人,早有得到消息的沙彌在祠廟門口迎接,領著他們一行人排成長隊入寺。
沈氏這位老夫人平日裡沒事的時候,每個月都會道靈虛寺來祈福,因此由寧如海親自攙著,熟門熟路走在最前面。寺廟前院也有不少前來祭拜的百姓,看見這樣多的一群人,料定了肯定是某個達官貴人家裡前來進香,便都看新奇一樣站在一邊。
嚴氏原本在寧如海身側亦步亦趨地跟著,此事卻悄然地落後了幾步,然後對一邊的徐媽媽輕聲道:「東西交給舒媽媽了嗎?」
「大夫人放心,我已經親手交給她了。」徐媽媽回道:「我瞧舒媽媽那人膽子極小,大夫人恩威並重,她不敢不從。」
「哼,就要這種沒膽子的生人,才鎮得她住,用得放心。」嚴氏將頭微微一點,伸出半個手指來抹了抹臉頰邊的細汗,徐媽媽心領神會,立刻從袖袍裡掏出一面小鏡子,嚴氏瞧著鏡子裡一張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白的臉,直言道:「廟裡處處燃著香火,日頭也毒辣,瞧我這妝容都花了,你那裡可備了胭脂?」
徐媽媽立刻又掏出一盒胭脂來,那胭脂盒精緻漂亮,竟然還雕了鏤空的花紋,揭開盒蓋,裡邊的胭脂豔紅如血,還獨有一股異香,讓嚴氏大為心奇,道:「這胭脂好生別緻,也不是我慣用的,你從哪裡得來的?」
「大夫人別怪罪奴婢。」徐媽媽訕笑一聲,「我去給舒媽媽送東西時,見著她用的胭脂瞧上去不似凡品,憑她一個下人媽媽也配用這樣好的東西,奴婢便拿來了,本想早些獻給夫人,不過這幾日事忙,一時倒給忘了。」
嚴氏深深看了徐媽媽一眼,直看得她心裡發虛,半晌,她才挪過眼神,接了那盒胭脂,只略微抹了一點在臉上,就襯著整張臉的妝容越發嬌豔動人,好似整個人都年輕了不少。
嚴氏為了把握住寧如海的歡心,速來很看重自己的妝容,見這胭脂效果奇好,情不自禁又多抹了一些,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滿意了才放下。
此事寧如海已經攙著沈氏進了大雄寶殿,靈虛寺是大寺,寶殿也修得極為寬大,一尊三丈高的金身大佛立於正中,周圍環繞的儘是香燭,殿內也是一股濃濃的檀香味,一行人按照輩分依次拍好,寧如海最先接過沙彌遞上的清香,對著大佛拜了三拜之後,又扶過沈氏,沈氏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也從沙彌手中接過燃香,可身子剛彎下去,她手裡的燃香卻卡嚓一聲,從中間斷成了兩截,落在蒲團前的石板地面上。
這動靜雖小,卻將整個大殿裡的人都震在了那裡,沈氏愣愣地看著手裡只剩下一半的香柄,隨後慌慌張張伸出手,身邊的羅媽媽立刻會意地將她扶起來,斷香之兆,表示佛祖不願意受他的香火,是大大的不詳!
「小師父,這,這是何故?」沈氏進香多年,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事,她表情急切,心裡也是心驚肉跳,只能像旁邊的沙彌求教。
「老夫人莫心急,不過是巧合罷了。」寧如海見著沈氏慌張的樣子,急忙出聲安撫,同時又讓沙彌拿來了三株香,沈氏定了定神,也自我安慰道不過是巧合罷了,接過三株新的香後,便又跪了下去,但這次還不待她磕頭,那香卻又當著眾人的面,上演了一幕腰斬。
這一下別說沈氏,就連寧如海,還有邊上圍觀了這一幕的百姓,臉上都有些發青,沈氏更是雙眼發直,張了張嘴,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佛祖不願意受他們的香火,該不會是這些人做了什麼虧心事吧。」
「誰知道呢,反正這些當官的誰家沒幾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有句老話不是這麼說的,惡人進香,天都不收。」
「香火都敬不了,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啊,要是我的話就趕緊拍屁股走人了,還繼續呆在這裡丟臉嗎。」
週遭百姓的議論聲一句句往沈氏耳朵眼裡竄,直聽得沈氏眼皮子直跳,她這樣清高的人哪裡受得了別人如此當面議論,險些氣得她背過氣去,就在這時,沈氏忽然聽見了不遠處徐媽媽在小聲對嚴氏說著「奴婢以前聽說過這事。」她立刻眼神一凝,指著徐媽媽道:「你過來!」
徐媽媽像是嚇了一跳,有些忐忑地走到沈氏面前一福禮,「見過老夫人。」
「你說,你聽說過這種事是不是?這到底是個什麼徵兆!」沈氏已經急了,伸出的手指都快要戳到徐媽媽鼻尖上,徐媽媽惶恐地跪了下去,「老夫人贖罪,奴婢,奴婢也是從別處聽來的江湖傳言,說是如果神佛不受香火,應當是受了血腥氣的衝撞,這殿內應該是有什麼帶著血氣的東西,衝撞了神佛,因此神佛發怒,才,才……」說到這裡,徐媽媽又好像害怕至極一般不往下說了。
但只是這些,已經夠讓沈氏聽明白其中的玄機,血腥氣?因為今日要來進香,寧府裡所有人被要求從昨晚起就開始齋戒了,葷腥都不曾沾染,又哪裡來的血腥氣,難不成是有人罔顧她的命令,擅自造了殺孽?
「誰!到底是誰沾染了不敬佛祖的東西!」沈氏回頭衝著身後眾人喝了一聲,可其他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不說話。
這種事情就算有也不可能承認,沈氏如今正在氣頭上,誰有那個膽子去觸老夫人的霉頭,就算不受責罰,也肯定會給老夫人留個壞印象。
嚴氏隱晦地瞟了人群中的寧淵一眼,忽然出聲道:「老夫人,若是這殿內真的有什麼不經佛祖的東西,媳婦有個方法或許能試得出來。」
沈氏立刻道:「什麼方法?」
嚴氏一屈膝蓋,「媳婦曾聽聞說,近來靈虛寺裡豢養了一隻神鳥,百里之外能辨血氣妖邪,十分神奇,不如讓廟裡的師父將神鳥請出來,自然能分辨這大殿內有些什麼妖魔鬼怪了。」
「神鳥?」沈氏聽聞後,立刻轉頭去問伺候他們上香的小沙彌,「貴寺內當真有能辨血氣的鳥兒?」
小沙彌雙掌合十,顯得有些惶恐,「回稟施主,寺裡的確有這樣一隻鳥,不過卻是另外一位施主寄養在本寺之內的,住持下山又不在寺中,本寺實在是不便擅自……」
「小師父,這話就不對了,貴寺既然有這等神鳥,就應當為佛祖坐前掃出一片清淨,我想那位施主既然將此等神鳥寄養在貴寺,也是出於這樣的打算。」嚴氏笑眯眯道:「不過是將神鳥請出來辨識一下魑魅魍魎罷了,等咱們抓住了邪妄之物,定然會將神鳥原封不動地交還,小師父意下如何呢?」
小沙彌露出為難的表情,不過見嚴氏說得這般信誓旦旦,他終究是點了點頭,朝大殿後方行去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後,才拎著一個用純銀打造成的鳥架折返而回。那鳥架精緻,可站在鳥架上的一隻白鳥則更顯神駿,外形似鷹卻又不是鷹,渾身雪白無暇,毛色光亮,頭頂一小撮羽毛竟然是鮮紅色的,一雙黃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轉著,不斷打量周圍的人群。
沈氏不禁道:「這便是那隻神鳥?」
「這鳥兒如此神駿,定然便是這只了,有這神鳥在,不醜找不著觸怒佛祖的根源。」嚴氏一面說著,嘴角不禁越咧越開,瞧見這隻鳥,她只當自己的計策已經成功了一大半,怎麼能不得意。
她自然是早知道靈虛寺裡有這樣一隻神奇的鳥兒,才定下了這樣的計策,她讓徐媽媽交給舒氏一種用田鼠肉乾磨成的粉末,用來悄悄灑在寧淵的衣服上,那粉末帶有一種腥味,人鼻子聞不出來,可類似鷹這類的飛鳥鼻子卻靈驗無比,有這些粉末在,不愁那神鳥不朝寧淵而去。
到那時,就能一口咬定衝撞了佛祖的是寧淵,以沈氏頗敬鬼神的心思,也一定能對寧淵產生怨懟,對他就不會像從前那般寵愛了。
其實嚴氏弄這些手段,並非是要藉著此事將寧淵如何,畢竟「衝撞佛祖」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論調,遠達不到將人定罪的目的,但是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讓寧淵失寵於沈氏,這才是嚴氏的目的。
寧淵如今仗著沈氏的寵愛,連寧如海對他都不似從前那般忽視了,嚴氏可不能坐看這樣的情形繼續下去,何況只要讓沈氏心裡對寧淵產生了怨懟,那接下來的華京之行,她就能更方便的將寧淵捏圓捏扁,而絲毫不用顧忌沈氏會找她的麻煩。在這一方面,嚴氏顯然要比柳氏聰明得多,懂得只要有沈氏的眷顧在,寧淵就能屹立不倒,所以她便使出一招釜底抽薪,讓寧淵無所依靠,才能任她魚肉。
想到寧淵立刻就要著道,嚴氏便有些迫不及待,直道:「小師父,快將神鳥放開吧。」
小沙彌點點頭,鬆開了神鳥腳爪上的一把小銅鎖,神鳥展了展翅膀,蹭地飛了起來,卻也極有靈性地只在大殿內盤旋,而沒有飛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此時都匯聚到了那隻神鳥上,見它在眾人頭頂轉了兩圈,忽然身子一落,發出一聲利落的長鳴,直朝寧淵而去。
寧淵眼神微怔,見著那隻鳥直挺挺地朝自己衝過來,好像忘了反應,嚴氏見著這一幕,眼底則露出一抹得逞的快意,臉上卻堆滿了驚訝的神情,失聲道:「哎呀,那鳥兒朝淵兒去了,莫不是……」說到這裡,她又立刻轉身,朝沈氏福身道:「老夫人,你千萬不要怪淵兒,他年紀還小,興許是不懂事,才讓身上沾染了什麼穢物,污了這大殿的清淨,妾身這個嫡母也有管教不周的責任,老夫人若是要罰,妾身願意替淵兒承擔任何責罰!」
她說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是一個十分關心庶子的嫡母一般,她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巧妙,不光能展現出自己賢惠慈愛的那一面,還能讓沈氏更加的厭惡寧淵,庶子犯錯,卻要嫡母先行認錯,這是個什麼道理!
嚴氏說完便一直埋著頭,就等著沈氏出言寬慰自己,再斥責寧淵,哪知她等了半晌,沈氏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相反的,週遭還不斷傳來驚疑的讚歎聲,好奇之下,她稍稍偏過頭,朝寧淵的方向看過去,哪知這一看,她險些一個踉蹌,就要站不住。
那隻「神鳥」此時正乖巧地站在寧淵肩頭,一會撲扇兩下翅膀,一會又用頭頂的紅色羽毛掛蹭寧淵的臉頰,顯得十分親暱,寧淵臉上也滿是好奇地神情,不禁抬起自己的小臂,那神鳥居然十分通靈,輕巧地又從他肩頭跳到小臂上,伸長了脖子,發出一聲又一聲宛轉的鳴叫。
「奇了,當真是奇了。」沈氏瞪圓了眼睛,喃喃低語,竟然完全將嚴氏晾在一邊理也不理她,只對寧淵道:「淵兒,難道這神鳥認識你不成,怎麼同你這樣親近?」
「孫兒也不知道。」寧淵臉上一派天真爛漫,「方才這鳥兒朝我衝過來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呢。」
「老夫人,這事情不明擺著嗎,這只神鳥如此親近淵兒,定然是三少爺身上的福澤深厚,連神鳥都忍不住要湊到他身上來蹭福氣。」一名顴骨高高的婦人湊了過來,卻是二夫人趙氏,寧沫則亦步亦趨地跟在趙氏身邊,對寧淵眨了眨眼。
趙氏接著道:「鳥獸一旦通靈,便能依靠天性使然趨吉避凶,這隻鳥兒既然被譽為神鳥,自然更有靈性,三少爺如此得這神鳥青睞,想來是福源不淺,這是我寧府的大好事啊。」
「二夫人過譽了,淵兒哪裡有這樣好的命數,不過是淵兒時常侍奉在祖母近前,沾了些祖母的福氣在身上而已。」寧淵謙虛推脫的同時,又順勢拍了一記沈氏的馬屁,直拍得沈氏眉開眼笑,不過她卻依然很疑惑,「這便怪了,將神鳥請了出來,看出淵兒身上的福氣是好事,可為何佛祖會不受香火,難不成這殿裡的污穢之物,是連淵兒的福氣都鎮不住的?」
見事情變成了這般模樣,嚴氏心底隱約滑過了一絲不妙,與生俱來的警惕性讓她悄然退後了兩步,讓徐媽媽攙著她繞開人群,想要離開大殿,可就在這時,原本正在寧淵手臂上撒嬌的神鳥忽然頓了一頓,接著再度長鳴一聲,展翅而起,竟然直挺挺地朝人群後方的嚴氏衝了過去。
神鳥速度極快,嚴氏避之不及,先是被那一對寬大的翅膀蒲扇一樣在腦門心上打了兩下,然後神鳥繞著嚴氏的腦袋開始打起了轉,用翅膀拍,用嘴巴啄,直弄得嚴氏慘叫連連,徐媽媽想撲上去護主,哪知動作太大,反倒將嚴氏撲倒,兩個人一邊慘叫一邊狼狽地雙雙滾成一團,只看得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你們還乾看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把夫人救出來!」寧如海第一個回身,朝不遠處看呆了的家丁下人們呵斥道,幾個下人立刻上前,不停揮手想將神鳥趕開,神鳥倒也不戀戰,最後一抓將嚴氏原本妥帖嚴謹的發髻抓得希亂之後,一個瀟灑地折身,又回到了寧淵肩膀上,放開嗓子鳴叫個不停。
待那幾個下人將嚴氏扶起來後,這位寧府的當家主母已經如個瘋婆子一般,不光頭髮亂七八糟,原本臉上的妝容也在這滾地間和著汗水糊開了一大片,形成了深一塊淺一塊的疙瘩,模樣看起來十分可笑。
但她模樣雖然滑稽,可周圍的人卻一個都笑不出來,大家可都記得將神鳥請出來是做什麼的,沈氏立刻上前一步,指著嚴氏道:「好啊,原來衝撞了佛祖的竟然是大媳婦你?」
「我……」嚴氏表情慌張,只哭喪著一張臉道:「老夫人,妾身沒有,妾身冤枉!妾身從昨夜起便齋戒沐浴,甚至早上起來也未曾進食,又哪裡會有什麼衝撞佛祖的地方,定然是這只野鳥使壞,是有人馴化了這只野鳥,要來陷害妾身!」
可剛說完這一句,嚴氏望著周圍百姓們看著自己的眼神,便再也說不下去了,神鳥通靈,如今在靈虛寺也算小有名氣,甚至還有百姓專程來瞧這鳥兒的,如今她卻說這鳥兒是受人馴化了要陷害她,她不過一個深宅婦人,誰會有這份閒心馴化一隻鳥就為了專程來對付她,這話說出來不是自取其辱嗎?
但除了這樣,嚴氏又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駁,她現下早已雲裡霧裡,莫非是那鳥兒當真成了精,知道今日是自己設局,才故意來戳穿她的假面具?
這太荒謬了!
就在嚴氏莫名其妙的時候,趙氏卻吸了吸鼻子,奇道:「諸位,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味道?」趙氏這一說,不光沈氏,所有人都吸了吸鼻子,果真聞到了在大殿的檀香氣中,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且味道聞起來要比尋常血液腥臭許多,一時無數雙眼睛四下查看,到處尋找了味道的根源,漸漸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頓在了嚴氏的身上。
嚴氏現在的模樣完全不像是個當家主母該有的端莊,原本正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可當別人在看著她的同時,她自己也聞到了一股極為違和的味道,而旁邊正幫著她的徐媽媽此時也多遠了,用一種惶恐的目光望著她。
「哎呀,這味道是從母親身上傳來的!」寧沫一聲輕忽,像是在平靜的水面裡砸進了一顆石子,嘩啦一聲,伴隨著嚴氏驟變的臉色,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大媳婦,你身上有如此明顯的血腥味,還要狡辯不成!居然還說是神鳥在誣陷你,我寧家的臉當真是要被你丟光了!」沈氏滿臉怒容地對嚴氏喝罵了幾句,可嚴氏臉色青白間,自己也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自然也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但她自問渾身上下並沒有半點與血氣有關的東西,這味道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味道飄得極廣,原本在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們自然也聞到了,幾個村婦打扮的婦女捂著鼻子互相道:「哎呀,這血氣的味道如此之腥,聞著卻熟悉得很,這位夫人該不會是月信來了吧。」
「我也聞出來了,這分明是月信的腥氣,來了月信居然還到寺廟裡進香,這不是明著在打佛祖的臉嗎,當真是有夠厚臉皮的。」
「現在這些當官家裡的夫人都這得行,論起廉恥來搞不好還沒咱們平頭小老百姓在乎得多,真是可笑。」
那幾個婦人沒有壓低聲音,嗓門又大,不光嚴氏聽見了,其他人也照樣聽見了,其實嚴氏身上到底是什麼味道,周圍一圈婆子丫鬟們早就聞出來了,只是礙於嚴氏的身份不好明說而已,現下居然被外人如此點破,不禁一個個都把頭埋得極低,好像主子丟臉,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臉上也無光一樣。
嚴氏如今已經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來了,只能不停搖著頭,來月信?開什麼玩笑,她有沒有來月信自己會不知道嗎,可現在她就算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這味道清楚明白地擺在那裡,只要是個婦人都能分辨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她總不可能將裙子脫下來亮給眾人看,來驗明自己的清白吧!
她一臉豬肝色,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羞得無地自容,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趙氏道:「老爺,老夫人,現下看來,大夫人身上的事不過是場意外罷了……不過女子月信本事穢物,衝撞神佛,大夫人來了月信還裝作不知,招搖進殿,實在是十分不敬。」
「何止不敬,簡直就是不知廉恥。」沈氏氣不打一處來,但一時又找不到發脾氣的理由,畢竟人有三急,月信這種事對於女子來說也無法控制,只恨嚴氏不會算日子,好好一個進香祈福確遭她毀了,還讓那麼多百姓看了笑話,身為當家主母,嚴氏這張臉簡直丟到地底下去了。「你們還乾杵著做什麼,大夫人不能再呆在這裡,立刻送她回府淨身!」
幾個丫鬟婆子領了沈氏的命,上前架起嚴氏就要往殿外走,嚴氏滿臉委屈,卻又不知該如何為自己分辨,只能閉著嘴巴,任由那幾名丫鬟將自己帶了出去,只是在跨出殿門之前,她還是抑制不住,用憤恨地眼神朝寧淵的方向看過去,寧淵任由那隻神鳥站在肩膀上,正用一種「好走」的眼神望著她,而讓嚴氏詫異的是,就在寧淵身後,舒氏也正望著她,可眼神裡早沒有了以前的恐懼與卑微,反而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就像是在看著……什麼不自量力的人一樣。
剎那間,嚴氏立刻明白了什麼,但此時她已經被架過了轉角,很快便看不見了。
嚴氏的身影消失後,寧淵也略微側過頭,打量了舒氏一眼,可舒氏已經重新將頭垂了下去,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寧淵淺淺地勾起嘴角,沒有說話。
好好的一次進香,雖然被嚴氏「攪合」了這麼一通,但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完,所幸送走嚴氏後,接下來無論是上香祈福,還是敬獻瓜果祭品都一帆風順,在求籤的時候,還出來了一支上上籤,更讓沈氏覺得方才就是因為有嚴氏在場才會那般晦氣,甚至還興了不如此次上京就將嚴氏留在家裡的念頭,可顧著嚴氏是寧如海正妻的身份,這念頭她也只是想了一想。
那隻渾身雪白的神鳥一直賴在寧淵身上,直到寧府一行人要回去了,才被小沙彌給硬拿了去,鳥兒看起來還十分不情願,當真神奇得很。
幾輛馬車順著原路下山,寧淵卻沒有跟著大夥一起回寧府,他託詞說要去趟學監取回落在學監的一副字畫,取得寧如海的首肯後,只帶了周石當護衛,入城後便離了車隊,七拐八繞,最後來到了一棟茶樓旁。
茶樓的店小二像認得寧淵一般,也不說話,直接招呼他上樓,進了一間雅緻的包廂,包廂內燃著新鮮的荷葉香,味道清爽脫俗,臨窗的小桌旁正襟危坐了一名青年,劍眉下邊一雙星目正盯著桌上由一方小爐烹煮的茶壺。
寧淵撣了撣袖袍上的灰塵,走到呼延元宸對面坐下,還不待他說話,自己倒先開了口,「你是怎麼做到的?」
呼延元宸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嘴角帶著笑,卻明知故問,「你指什麼事情。」
「我可不相信那是一隻成了精的神鳥,那鳥兒又從未見過我,會與我親近,肯定是你動了什麼手腳。」寧淵道:「渾身雪白,頭頂一點紅,想來那隻就是你養的隼,叫雪裡紅吧。」寧淵可記得當初在行宮裡,呼延元宸向他提過一次,他豢養了一隻名叫雪裡紅的隼,今天在見到那個所謂「神鳥」的瞬間,寧淵便立刻想到了這一點,何況……
「你在那鳥兒腿上綁了張紙條,讓我事後來此處見你,莫非你還有未卜先知的能耐,知道我那位母親會用你養的這隻鳥來找我的麻煩?」寧淵似笑非笑地望著呼延元宸。
「我哪裡有這樣的能耐,不過是碰巧,你那位母親在殿內唱戲的時候,我剛巧躺在大殿的瓦頂上曬太陽。」呼延元宸說到這裡,還搖了搖頭,「可惜,如果我早知道你已經識破了你那嫡母的伎倆,我才不會出手湊這番熱鬧,巴巴讓那鳥兒在你身上撒了半晌的歡,還半點功勞都沒撈到,當真無趣。」說著,呼延元宸從領口拎出一個用紅線掛著的,質地通透的玉哨來,遞到寧淵面前,「你吹吹看。」
那玉哨的雕工十分精緻,還帶著呼延元宸的體溫,寧淵放在嘴邊吹了吹,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不禁奇道:「怎麼沒聲音,這玩意該不會是壞的吧。」
「不是沒聲音,只是你聽不見而已。」呼延元宸一伸手,又將玉哨拿了回去,「我大夏有許多訓練隼鳥的好手,但凡是訓練有成的隼鳥,不光可以飛鴿傳書,還能用來刺探敵情,這類口哨是特質的,發出的聲音人耳聽不見,卻能給受訓過的隼們發號施令。」
「怪不得。」寧淵點點頭,「所以那隻雪裡紅才會對我這般友好,搞了半天是你這樑上君子整出來的蛾子。」
「我怎麼聽你這話像是在擠兌我。」呼延元宸道:「不過我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舉,雪裡紅對血腥氣十分敏感,既然你早已在那位大夫人身上施了反制的手段,我這橫插一手倒顯得多餘了。」
之前大殿內的一幕,屋頂上的呼延元宸可是看得切切實實的,對於嚴氏丟臉的那一幕,他在啼笑皆非的同時,也不禁佩服了一番寧淵的滴水不漏。
哪知寧淵卻道:「你弄錯了,大夫人身上可不是我動的手腳,從頭到尾,我什麼手腳都沒動,完全在當一個看客。」
「不是你?」呼延元宸一愣,「難道她是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只不過我沒有動手腳,卻是被別人代勞了。」寧淵見呼延元宸還是不太明白,索性敞開了道:「華京的貴婦人當中流行一種十分名貴的胭脂,名喚血胭脂,這種血胭脂不似尋常胭脂那般是以花瓣香粉之類入料,而是用處子天葵初臨的精血,加上一些可以調和氣味的名貴藥材和制而成,色澤豔麗,並且獨有一股異香,因為十分名貴,民間甚是少見,速來只有皇親國戚,以及後宮受寵的妃嬪才能享用,可惜這種血胭脂有一個最大的弊端,就是不能遇到檀香,因為檀香的香氣能夠中和胭脂裡調和血氣的藥材氣味,一旦藥材氣味不見了,那血胭脂獨有的異香,便能頃刻之間,變回血液原本的味道。」
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的瞳孔才略微放大,「你是說,有人給了那位大夫人血胭脂,而佛堂大殿裡處處是檀香,她才會因此被誤認為是……」
寧淵點頭,卻含著笑沒有說話,心裡只是想,大夫人向來自詡聰明,卻連踢到了鐵板都不知道,今日落到這般顏面無存的境地,當真是咎由自取。
嚴氏以為自己威逼利誘舒氏的事情寧淵不知道,殊不知寧淵早已洞若觀火,並且做好了一番看好戲的姿態。舒氏是什麼人?曾經在後宮中風頭無量的舒貴嬪,如果沒有兩把刷子,哪能在一群吃人不吐骨的后妃中間為自己爭奪到皇帝的寵愛,還產下皇子,就算一時遭了難,被貶為賤籍為人奴婢,也不是嚴氏這類人能夠威逼利誘得了的。
尤其嚴氏居然還用奴玄的性命來威脅舒氏,當真蠢得無可救藥,一個母親最為寶貴的便是自己的孩子,嚴氏妄圖染指奴玄的性命,舒氏怎麼可能不恨,而且她在寧府裡還是一個生人,如果妥協了為嚴氏辦事,哪怕事成,最後必定也會落得兩邊不討好,嚴氏不可能因為這個而厚待於她,反而極有可能將他們母子滅口,相比起來,曾經救過他們性命的寧淵自然更值得依靠。
在審時度勢上面,舒氏一雙眼睛要珵亮得多。
當然,寧淵不可能將這些事告訴呼延元宸,關於舒氏兩母子的事情,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他們二人來說也是一種保護。
桌上的茶水燒開了,水汽氤氳間,居然透出一股奶香味,寧淵吸了吸鼻子,轉了個話題,望著那茶壺奇道:「怎麼這樣重的奶味,莫非這壺裡煮的不是茶?」
「你喝一喝就知道了。」呼延元宸居然拿出一個碗,拎起茶壺倒出裡邊淺褐色的液體,似奶非奶,上邊還飄著不少茶葉,「大夏的先祖多是遊牧民族,生活在極北的草原,冬天裡唯一能長期存放的食物就是奶糕,把奶糕和茶葉煮在一起,也是家家戶戶都會備著的飲料。」
寧淵沒喝過這東西,只覺得新奇,立刻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奶香和茶香融為一體卻又彼此分明,滋味非常不錯。
「可惜若是要讓別人瞧著你如此糟蹋茶葉,還不知要背地裡講什麼閒話。」大周引以為傲的便是絲綢,瓷器和茶葉,不過在那些文人雅士眼睛裡,茶葉就該用水沖泡,才能體現出所謂的「茶道」,像如此和奶煮在一起,說得不好聽些完全是暴殄天物。
呼延元宸定定地說:「我便是知道寧兄你不是那般迂腐的人,天下萬物,哪裡會有什麼一成不變的道理,那些速來只會用清水沖泡茶葉的人,怎麼可能體會到茶香和奶香交融的美妙。」
「九陽節,你會去華京嗎?」呼延元宸也跟著起身,最後問了一句。
寧淵點頭,「自然是要去的。」
「那好,到時候我請你去我在華京的府邸轉轉。」呼延元宸笑道:「質子府裡有許多新奇的玩意,估摸著也能讓你開開眼界。」
寧府大夫人在靈虛寺佛堂裡來了月信,細細算來,也不過一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奈何因為過程實在可笑,很快便傳開了,人們在津津樂道料八卦的同時,都免不了添油加醋將嚴氏當時那番無地自容好比瘋婆子的模樣描繪一番,說得讓不少人都開始好奇這位大夫人的尊榮起來。
可他們越是好奇,奈何反而越見不到人,因為嚴氏早就躲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飯食都是讓下人送到臥房裡,連向沈氏晨昏定省這類都託病不出,也是怕沈氏當面給她難堪。
直到寧家人齊齊打點妥當,要上京的那一日,嚴氏才從屋裡出來。
她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十分不好,卻硬是上了一個濃墨重彩的妝,顯然是為了強打精神,不過她的這通做派,看在沈氏眼裡卻又變了味。
「如此年紀了還這樣賣弄風騷,也不莊重一下自己的身份。」站在府門口的馬車隊前,沈氏由羅媽媽攙著,話語絲毫沒壓著聲音,更是沒有一點客氣,老人家靈虛寺那一茬氣都還沒消,顧著嚴氏嫡妻的名分,才勉強帶著她一同上京,誰知道她會打扮成這樣。
嚴氏被沈氏說得嘴角一歪,求助似地去看寧如海,可寧如海佯裝著在指揮家丁們搬弄行禮,連一個照面都沒給她,尤其是看到寧如海身邊的唐氏之後,她一雙手更是要絞碎了袖袍裡的錦帕,
她這些日子閉門不出,原以為寧如海會主動來寬慰她,哪知這位與她卿卿我我的丈夫不光一次都沒上門,甚至連個意思意思的傳話都沒有,她不甘心派了徐媽媽出去打探,探聽回來的消息險些讓她氣得吐血。
她不露面,自然有人露面,唐氏這些日子一直將寧如海服侍得十分妥帖,不光如此,唐氏還不知使了什麼手段,連那個一股子狐媚勁的莊姨娘都與她抱成一團了,兩個美妾一左一右將寧如海卡得死死的,美色在前,誰還會記起嚴氏這個丟了大臉的黃臉婆。
嚴氏拉不下自己「端莊」的臉來邀寵,又不能忍受唐氏接連的東山再起,於是悄悄讓徐媽媽給寧如海傳了話,提了提唐氏曾經「偷人」的事,哪知適得其反,寧如海不光沒有疏遠唐氏,反而呵斥徐媽媽一個下人居然有膽子搬弄姨娘的是非,賞了她十個板子。
也就是這十個板子讓嚴氏清楚地認識到,唐氏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顯然是讓寧如海對過往的那些事情既往不咎了,這對嚴氏來說可十分不妙。
寧淵和寧沫站在另一輛馬車前,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說的卻是別的事情,寧沫悄聲道:「咱們那位大哥盼著今天可是盼了許久了,平日裡母親總在府中拘著他,他根本沒法子出門,可昨夜裡他卻派了人來求我娘,說他現下身子好了許多,讓我娘許他這幾日可以出門逛逛。」
二夫人趙氏今次原本是要同行的,可幾天前她卻忽然向寧如海請了命,說府裡幾個能管事的人都走了,卻不能沒有人統管大局,她身為二夫人,大夫人不在府裡的時候,她有責任將事情頂過去,因為趙氏常年低調,也從不惹事生非,寧如海想也沒想便應了她的請求,他們不在的時候,府中上下事務都交由趙氏打理。
「二夫人最是通情理,想來肯定是答應了。」寧淵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沫,「不過大哥身體依舊不算硬朗,你們在家裡可要多照拂著他才是,總得讓父親回來的時候,能見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哥。」
「那是自然,大哥病了這麼久,想來是對醫理感興趣了,聽下人們說他總是抱著一本藥經在看,估計一能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到藥鋪裡去吧。」寧沫笑得心照不宣,片刻之後,又有些憂心道:「府裡的事情我們自然會打點好,只是你此去身邊無人幫襯,要小心不要著了大夫人的道,咱們那位大姐夫現下可是華京禁衛軍的統領,若是大夫人授意的話,衝著岳母的面子,他鐵定會來找你的麻煩,你要早作打算。」
寧淵瞭然地點點頭。
行李全部打點妥當後,出發的時辰也到了,寧淵身邊只帶了白氏姐妹的周石,舒氏母子的身份實在不方便在京城露面,寧淵便把他們派到了湘蓮院裡,有唐氏的照拂總要好些。
馬車並沒有往城門的方向走,而是徑直去了碼頭,由江州前往華京最快的方式還是水路,八百里的路程,順著運河而下,一般船隻都要走上兩天。寧淵這是重生後第一次離開江州,將要踏上的卻是另一塊「故土」,因此站在甲板上,望著下邊的滔滔江水,難免有些患得患失之感。
便在這時,江面上忽然傳出一陣悠遠的簫聲,顯出吹簫之人的中氣穩健,寧淵定睛一看,緊隨著他們這艘大船後邊,漸漸駛來一艘小船,小船看著很眼熟,寧淵瞧了片刻,才認出來那是呼延元宸在造船塢裡親自動手做的那一艘,船尾光著膀子搖漿的人是閆非,而在船首的位置,立著一名青年,藏青色的大氅隨著江面上呼嘯而過的風在他身後展開,襯得他整個人英姿不凡,一桿鐵簫在手裡,渾厚綿長的簫聲隨著江風飄開,給人一種悠遠之感。
盛世華京,這個詞說的便是華京的盛世。
既是大周國都,又是綿延了數個朝代的古城,在許多書籍典籍裡,對於華京城的富庶甚至形容成抓一把土都能擠出油膏,八街十二巷見不到一件麻布扇,雖然形容得誇張了些,但對於這個匯聚了整個大周朝財富與人脈的龍脈之地,在某些方面也當得起這樣的稱謂。
天亮時分,大船在碼頭邊靠岸,九陽節臨近,華京唯一的碼頭也是熱鬧非常,不斷有華貴的舟船停泊,上邊走下來的也是各地到訪的達官貴人,前來慶賀天子壽辰的。寧淵剛順著舷梯下了船,便見著一排鐵甲森嚴的禁衛軍杵在那裡,禁衛軍的頭領騎在一匹赤紅色的馬上,穿著一身銀鎧,身形高大,英姿勃發,年齡看上去不到三十,模樣粗獷中透著八分俊朗,見著寧府一行人,他立刻跳下馬來,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對寧如海抱拳,單膝跪了下去,「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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