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內,巨大的白色紙紮花與「奠」字高懸在靈位上空,後邊並排放著兩個棺材,屋裡的寧家人都換上了白袍,寧如海和沈氏臉色陰沉地坐在一邊,嚴氏一邊同來悼唁的女眷賓客們說話,一邊抹眼淚,至於其他的姨娘和小姐,完全是各有各的表情,不過寧淵也看得出來,整間屋子裡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難過的,相反幸災樂禍的倒,佔了大多數。
也難怪,柳氏入府多年,仗著寧如海的寵兒與自己兒女最多,一直囂張跋扈,別說姨娘們了,連下人暗地裡討厭她的都不少,現在人既然死了,還死得那般難看,他們拍手稱快還來不及,又怎麼會白白浪費自己的眼淚,倒只有嚴氏,在那哭得滿臉蒼白撕心裂肺,好像真的失去了什麼至親一樣。
寧淵和寧沫在門口接過下人遞上來的白袍披在身後,進到靈前上了兩柱香,便聽見一邊坐著的那些前來悼唁的客人小聲向嚴氏勸著,說寧府近來事端頗多,應當是犯了太歲,讓嚴氏這個主母請法師回來作法驅邪,一些人也疑惑與為什麼馬車好端端地會翻下山崖,提議讓衙門好好查一查,此事絕對不會是普通的意外那般簡單。
先是寧萍兒,再是柳氏和寧湘,寧府一個多月來就連著死了三個人,不怪別人會這麼想。
只是,但凡是這個家裡的人,沒有誰會喜歡聽到「犯太歲」這種話,看著沈氏的臉色,寧淵便能猜到,那些人嚼了半晌的舌根,沈氏已經十分不高興了。
寧淵不喜歡靈堂裡的氛圍,向沈氏和寧如海告安之後就和寧沫出了靈堂,站在外邊,寧沫輕聲對寧淵道:「你莫非也覺得這件事是意外嗎。」
寧淵低頭沉思,「從江州前往雍州要翻越玉靈山,可玉靈山山路寬闊,山勢也並不險峻,這麼多年從未聽說有馬車在上邊出過什麼事,而且給他們駕車的車伕經驗老道,馬兒也是良駒,要說是意外而墜落山崖,確實頗為蹊蹺。」
「我聽聞衙門裡查案的官差也是這麼想的,可若他們不是因為遭了意外,那地方荒郊野嶺地,要查明真相也不容易。」寧沫道:「現下只是屍首運回來了,山坳裡還有很多馬車的殘骸等著清理,想來等那些官差將東西清理得差不多了,或許可以查到一些線索。」
「你可是有什麼懷疑?」寧淵看著寧沫,又吐出三個字,「大夫人?」
「不是沒這種可能,她是什麼樣的人,你我心知肚明。」寧沫陰沉下臉色,「總之這段日子你得多長兩個心眼,這隻老狐狸可不像三夫人那麼好對付,我總覺得她會借風起勢,對你下手。」
※※※
瑞寧院的一處偏院裡,時刻縈繞著一陣清郁芬芳的藥香,那藥香大多來自於院子的花圃裡所種植的各種珍稀藥材,普通人只要進到這院子來,深深吸上幾口氣,便會有一種神清氣爽之感,若是能長期居住在這裡,只靠聞著這股藥香,也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兩個丫鬟呆著,一個拎著木桶給花圃裡的藥材澆水,另一個則坐在廂房門口煎藥,瞧那兩個丫鬟的服侍比普通丫頭要華麗許多,想來也不是一般的侍女,由此可見院子的主人身份定然不低,而這樣的主人,之所以只有兩個侍女服侍,只因為當初種下藥材埔的大夫說過,如果院子裡人太多,就會分走這滿院藥材散發出來的藥氣,而這些藥氣原本便是為了給院子主人滋潤身體用的,怎麼能讓下人分了去,所以除了必須留下的兩個侍女外,其他下人平日裡都不允許踏入這所院子一步。
那煎藥的丫鬟見湯藥已經滾得差不多了,忙拿出準備好的白瓷碗,蓋上一層細密的紗布,將湯藥濾過紗布倒入瓷碗內,又加入一大勺蜂蜜,蓋好蓋子,便要往屋裡端,忽然她聽見一陣院門推開的聲音,忙轉過身去,想呵斥何人如此大膽竟然敢擅入這所院子,可看見進來的人後,又立刻收斂了神色,恭恭敬敬彎腰退到一邊。
嚴氏已經脫下了身上的喪服,而換上了一身桃紅色的鮮豔裙子,就連鬢邊也一改平日裡在眾人面前端莊頭飾,插上了一朵耀眼的牡丹,不止是她,就連她身後的徐媽媽也打扮得一身紅燦燦的,甚是喜氣,像足了要去說媒的眉頭。
以嚴氏的年紀,穿得這般嬌嫩,未免讓人看著滑稽,可她並非因為自己喜歡而作這樣的裝扮,而是為了讓自己這一身鮮豔,壓壓這院子裡的病氣,順便還能帶來一絲喜氣,有那麼一絲沖喜的味道在裡頭。
「這是剛煎好的藥嗎?」嚴氏走到那個端著藥的侍女身邊,落眼看了看正在瓷碗裡散發著陣陣熱氣的湯藥,見侍女點頭,她又道:「我來送進去,你先去做別的事情。」
侍女躬身,將藥交給嚴氏便退下了,嚴氏端著托盤,推開了房門。
房間裡掛著厚重的簾帳,即便外邊院子裡陽光燦爛,也只有極少數的光線能透過窗帳的縫隙落進屋子裡,勉強破開昏暗的氛圍,讓人得以視物。
屋子裡的藥香比院子裡更加濃郁,因為無論是桌台上,還是櫃架上,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瓶,花瓶裡都插著不同種類的藥材。不過因為屋子裡光線不足,這些藥材在花瓶裡最多只能活三天,三天後就要另換一批,加上這些藥材都十分名貴,因此只消給房間裡換藥材,每個月都是一筆十分巨大的開銷,若是寧如海和沈氏見到這情形,勢必要追問嚴氏她哪裡來的銀錢能這般奢侈,可他們一是很少來,二是即便偶爾來一次,嚴氏也能提前讓人將屋子裡的陳設全部換掉,加上在這院子裡服侍的人又都是嚴氏的心腹,是以無論是沈氏還是寧如海,都對這每日花錢如流水的藥院子渾然不知。
嚴氏走進屋子,撩開一層一層的簾帳,最後入了內室,內室裡有一張大而舒適的床,可以看出來床上佈料儘是十分名貴的絲錦,床上有一面龐消瘦的俊美青年正安靜睡在那裡,青年臉色是一陣病態的白,可襯托上那一副無可挑剔的五官,卻沉靜地猶如畫中人,這青年的俊美,只怕同司空旭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只是同司空旭那種英武瀟灑的俊相比,這青年卻另有一番陰柔的味道。
「湛兒。」嚴氏端著藥坐在床邊,無比溫柔地摸了摸青年的臉,「湛兒,醒醒,娘來看你了。」
青年似乎睡得不沉,隨著嚴氏的聲音,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向嚴氏,道了聲:「娘。」
「來,娘扶你起來喝藥。」嚴氏扶著青年坐起身,拿了兩個軟枕給他靠上。青年即便坐起來了,可渾身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癱倒下去一樣。
「這藥喝了許久了都還是這個樣子,實在不喝也罷。」青年開口,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聽得嚴氏一陣心疼。
「傻孩子,你得的是心疾,哪有這麼快便能好了的道理,娘瞧著你可比剛犯病時好太多了,你忘了嗎,去年你連坐起來都吃力。」嚴氏將藥抵到青年嘴邊,青年看了她一眼,還是乖乖把藥喝完了。
「爹呢。」喝完了藥,青年問道:「爹好像有段日子沒來看過我了。」
「你爹平日裡事忙,也不能總來看你,況且你這個樣子,都不能下床行禮問安,你爹看了也難受。」
青年露出落寞的表情,片刻之後,又勾起嘴角輕聲冷笑道:「只怕爹不是忙,而是在忙著疼愛二弟吧,想來也是,二弟今年便要參加秋闈了,自打我病了後,他便是爹最器重的一個兒子,想來有二弟在一邊活蹦亂跳地陪著,爹是想不起我來了。」
嚴氏聽了青年的抱怨,卻一言不發,只將空碗放上床邊的小幾,理了理袖袍,才道:「你二弟福薄,怕是再也不能收到你們父親的寵愛了。」
「怎麼了?」青年皺起眉頭,「二弟犯錯了嗎?」
「他死了。」嚴氏抬起頭,定定地盯著自己兒子忽然間變得驚恐無比的一雙眼眸。
「怎麼會……」
「這幾年我一直在抬舉那小子,可他不識抬舉便罷了,竟然還有膽子詛咒你活不過你父親,這樣的東西,留著還能有什麼用。」嚴氏輕描淡寫地說道:「何況現下寧湘已經盡失了你父親和祖母的寵愛,處理掉他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青年的表情過了半晌才回覆平靜,坐在那裡靜默不語。
「你不是一直不喜歡你父親寵愛寧湘嗎,娘替你處理掉了他,難道你不高興?」嚴氏看向青年的目光略帶驚奇。
「沒有。」青年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著,二弟這一死,父親一定很難過,想到父親難過,我心裡便也十分不好受。」
嚴氏摸了摸青年的鬢髮,「好孩子,你對你的父親還是這麼孝順,若你父親知道了你對這份心思,一定會十分欣慰。」
「娘。」青年頓了頓才開口道:「我想去給父親請安,可以嗎。」
「不行。」嚴氏表情立刻冷了下去,「醫生千叮嚀萬囑咐,在你的身體沒有確切恢復之前,不能走出這間佈滿藥氣的屋子,不然若是沒了藥氣壓住你的病根,保不齊什麼時候會再次發作。」
「難道孩兒要在這屋子裡呆一輩子不成。」青年用手抓緊了蓋在身下的被縟,模樣瞧上去頗為喪氣。
「你放心,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走出這個房間了。」嚴氏握住青年的手,安撫道:「你姐姐差人傳來了信,她替你找到了一位專門醫治心疾的神醫,若是得了他的妙手診治,想來你日後就不需要藉著藥氣調養了,再多忍耐忍耐,娘不會讓你受苦的。」
青年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嚴氏安撫青年睡下,又十分體貼地替他將床幔拉好,才出了房間。站在房門口,嚴氏抬頭朝一碧如洗的半空中望了一眼,對身邊的徐媽媽道:「確定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嗎。」
徐媽媽一躬身,「不會有錯,孫山親自來回報,東西是他親手放進二少爺馬車裡的,想來這時候,應當已經被衙門的官差發現了吧。」
「很好。」嚴氏點點頭,「寧湘死了便死了吧,不過只要利用得當,就連死人,也會從墳墓你爬出來幫你一把,若因為這位二少爺的死,而讓府裡某些身份低賤的傢伙志得意滿起來,那便不好辦了,徐媽媽,你說是不是。」
「那是自然,夫人籌謀得當,自然沒人能逃過夫人的五指山。」徐媽媽馬屁拍得自然無比,似是說慣了這話。
嚴氏露出一記溫和無比的笑容,「咱們換了衣裳回靈堂去吧,要讓別人見一見我這個嫡母的賢德,怎麼都得要再去哭一場才是。」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安靜又幽暗地屋子裡,青年卻睜眼躺著,沒有絲毫睡意。
「二弟,死了嗎?」他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既然沒有了二弟,想來父親從今往後,只會專心喜歡我一個了吧。」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寧如海那副剛硬的臉龐與矯健的身軀漸漸在他腦子裡浮現出來,正慈愛地望著自己,然後用那雙有力的臂膀將自己擁進懷裡,用輕柔地聲音在他耳邊輕喚著,「湛兒。」
「父親……」彷彿感受到了寧如海厚實堅硬的胸脯與炙熱的體溫一般,青年的臉微微紅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朝自己雙腿之間摸索而去,握住了那個正不斷變得堅硬滾燙的物事,輕輕揉捏著。
「父親……父親……」他動作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紅,正在享受著身下那一波一波不斷湧上來的快感,忽然間,他動作驟然停止,額角爆出一陣青筋,雙手再顧不得腿間那已至臨界點的硬物,而是一手用力扯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衫,一手倉皇地在枕頭下邊哆哆嗦嗦地摸索出一個小瓷瓶,咬開瓶蓋,掙紮著倒出好幾顆小藥丸吞下,片刻之後,才逐漸緩過氣來。
臉上因潮熱帶來的紅暈退去後,他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了,喘過幾口氣後,他掀開被縟,發現身下那原本昂然勃發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一洩如注,腥羶味的黏液將褲子與被縟全數弄髒了,黏黏地十分難受。他支撐著抬起手,撥了撥懸在床頭的一個鈴鐺,片刻之後,原本在外邊煎藥的侍女便走了進來,不待青年說話,那侍女只瞧見這架勢,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也不驚訝,而是嫻熟地上前掀開被子,將青年將一塌糊塗的下身清理乾淨,又替他換上乾淨的衣褲與被縟,才抱著那些弄髒了的東西匆匆下去清洗了。
「之前死了一個寧嗔,現在又死了一個寧湘,罷了,也是他們活該。」青年盯著頭頂上的床幔看了半晌,彷彿體會夠了方才銷魂過後的餘韻,才緩緩閉上眼睛,安定地睡了過去,「只能怪他們命不好,當誰的兒子不可以,偏偏當了父親的兒子,父親只能是我一個人的,無論如何,他只能是我寧湛一個人的。」
兩天後,關於江州守備寧大人家裡的柳姨娘與二少爺葬身山崖一事,忽然在江州城裡鬧得風言風語起來。
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畢竟誰家沒個天災人禍的,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過,對於寧家發生這樣的禍事,老百姓們聽聞了只是唏噓了一下,並沒有多想,誰知從兩天後的一大早開始,便有「知情人士」從江州衙門裡爆料了一條大消息出來,說那柳姨娘與寧兒少,不是意外身亡的,而是自殺。
至於證據麼,也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的事,府衙的官差在馬車的殘骸裡發現了一封保存得尚且完好的遺書,至於遺書的內容,寫的是字字剜心句句泣血,直言寧二少與柳姨娘一直在寧府裡受著寧三少的百般迫害,寧二少雖然不欲與寧三少一般見識,更不想因為自己弟弟的嫉妒之心而壞了兄弟情分,而寧三少不光沒有體諒他的這一番苦心,反而變本加厲,一方面在寧老爺和老夫人面前順溜拍馬,另一方面又對他們極盡栽贓陷害之能,終於,寧三少奸計得逞,將可憐的寧二少與柳姨娘成功趕出了寧府,要將他們趕回娘家。
只是,士可殺不可辱,這樣的屈辱叫寧二少與柳姨娘如何使得,思及自己被親兄弟如此陷害,而父親與祖母又受奸人矇蔽,二少爺與柳姨娘不禁萬念俱灰,最後他們依然決心以死明志,即便他們要在山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也勢必要將那個刁鑽狡猾的寧三少的惡性大白於天下!
遺書的內容猶如軒然大波,一下子就傳遍了全城。官僚貴族老百姓雖然招惹不起,可八卦官僚貴族的家務事卻是老百姓們最熱衷也最喜歡幹的事,短短一天之內,城裡說什麼的都有,說寧淵嫉妒寧湘的才學啦,說寧湘貪慕富貴想要繼承武安伯的爵位啦,說寧淵只是單純歹毒因為自己出身卑賤就記恨出身比自己好的兄長啦,不光一個比一個難聽,說法還齊刷刷幾乎一面倒,那就是——寧淵迫害兄長,喪心病狂,簡直不堪為人。
尤其是後來又有人爆出,在寧湘上馬車離開的前一刻,寧淵還從府裡出來見了他一面,並且寧淵對著這個已經被他「迫害」得離了家的兄長,極盡諷刺挖苦之能,爆料之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彷彿就在旁邊偷聽一般,加上江州學監裡也有監生抖出,寧淵與寧湘在學監裡一直不睦,就連上回在大學士高郁大人面前,寧淵也沒給寧湘留臉。這樣的佐證一出來,不亞於在已經燒得熊熊旺盛的火上澆了一大勺油,刺啦一聲,火焰竄起了三丈高,對那位「陷害兄長,喪心病狂」的寧家三少——寧淵的罵聲,幾乎都要越過剛過去不久的「寧萍兒事件」了。
「這寧湘少爺也真是可憐,怎麼攤上這麼一個豬狗不如的弟弟!」酒樓裡,幾個彪形大漢吹鼻子瞪眼地一邊打諢一邊喝酒,說的正是這件事,「家裡出了這樣的敗類,寧老爺偏生還坐得住,要是換了我啊,早就將人直接捆了,送到府衙裡以謀殺罪給他下獄!」
「可不是嗎,寧老爺也忒糊塗了,留著這樣的白眼狼在家裡,也不怕有一天他害完了自己的兄長,會來害他這個老子!」另一人仰首灌了一碗酒,接著道:「不瞞你們說,今兒個早上我還悄悄到江州學監門口去瞧了那寧三少一眼,果然長得是個賊眉鼠眼的刁鑽模樣,連自己的親人都害,這般喪盡天良喪心病狂,遲早會造報應!」
「呸!做了這種事,那小子居然還有臉皮出來,不怕咱們老百姓一人一口口水噴死他麼!」先出聲的大漢一拳敲在桌上,「咱們都是混江湖的好漢子,講究的便是一個打抱不平,聲張正義,寧二少爺死得冤,那寧三少也確實是欠教訓,既然他還有膽子出門,哥幾個咱們便去替天行道,上江州學監門口堵人去,定要將那敗類走得他爹都認不出來!」
這大漢一呼應,一桌子的人立刻齊聲叫好,當下酒也不喝了,呼啦啦地便出了酒樓直朝學監的方向走。
只是這些人卻沒發現,當他們起身的時候,坐在角落裡的另外兩名戴著斗笠男子也跟著起身,悄悄跟在了他們後面。
那些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巷子裡,便是在這時候,一直在後邊跟著的兩名男子忽然拔身上前,對著那群大漢便是一陣胖揍,二人功夫十分了得,出拳飛腿,不過剎那間的功夫,就將這群外強中乾的大漢揍得躺了一地,哀嚎成片,沒有一個能從地上爬起來。
「少主,咱們下手是不是重了些。_!百度搜索」其中一人看著這滿地哀嚎的慘狀,湊到另一人身後道。
「方才你也聽見了,他們這是要去找寧兄的麻煩,你想讓我坐視不理?」另一人抬起頭,露出斗笠下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只是這臉的主人表情卻沒那麼好看,「不過離開江州幾日的功夫,居然就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寧兄現下狀況如何了。」
「少主,我瞧寧公子也不像是好欺負的人,肯定會沒事的。」
「有沒有事,得親眼見過一趟才好。」那人低下頭思慮片刻,「今晚我得再去寧府一趟。」
竹宣堂裡,寧沫拎著個食盒跨門而入,見著寧淵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桌上鋪開了筆墨紙硯,似乎正在作畫。
他走近了看,宣紙上淡墨素彩,畫的確實一副江山層雲的景緻,不禁笑道:「外邊都要吵翻天了,你偏生還有閒情逸致畫這些風雅的東西。」
「畫畫能靜心,我既然不能管住別人的嘴,就只能靜自己的心了。」寧淵閣下筆,吸了吸鼻子,「你可是從壽安堂過來的?」
寧沫點頭,「奉了老夫人的意思,給你送來些綠豆糕。」說罷,他將食盒打開,端出一疊清香氤氳的綠色糕點。
寧淵看了一眼那糕點,不禁露出笑容,「祖母當真是體貼,壽安堂做出來的綠豆糕可是全府裡最精緻的了。」
寧沫道:「難道你看不出祖母的意思嗎?」
「綠豆,清火靜心,祖母讓你送了綠豆糕來,還能有什麼意思,不過也是讓我靜靜心,少聽聽外邊的風言風語。」寧淵拿起一塊綠豆糕塞進嘴裡,細細品著,又笑道:「這綠豆糕果然很好吃呢,你也嘗嘗。」
「是讓你靜心,又沒讓你真不當一回事。」寧沫在旁邊坐下,「你倒還真吃得下去。」
「不吃又能如何,難不成我還到外邊去,與那些人對罵。」寧淵又笑了一下,「況且外邊那些人罵來罵去不就那幾句話,說我六親不認,害死兄長,是個不仁不義的大惡之徒,他們說不煩,我卻也聽煩了,懶得計較。」
「你心裡當真就一點不計較?」寧沫揚了揚眉,「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背後是誰在興風作浪。」
「事情不是明擺著嗎,除了我們那位賢德兼備,福慧雙修的嫡母,還能有別人?」寧淵吃完一整塊綠豆糕,又喝了口茶水漱漱口,才道:「原本我還在懷疑,為何那樣平坦的山路,馬車還會墜下山崖,可那封所謂的遺書出來後,我便全然明白了,大夫人在打算著的,可真是個一箭雙鵰的好計策,只怕這幾日,她也沒少在父親和祖母面前替我煽風點火吧。」
「這點你倒是放心,祖母既然能讓我送東西來,說明心裡還是在意你的,只是父親那邊……」
「我聽說父親這些時日夜夜宿在瑞寧院,這夫妻一情深起來,耳根子必然就軟了。」寧淵看著寧沫,「外邊那些流言蜚語我可以不去關心,反正這些日子裡在學監裡也聽了不少,只是父親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我不可不去關心,你可知道,父親準備如何處置我了嗎。」
「倒也用不上『處置』這般厲害的話,只是我聽說,大夫人總是向父親進言,說外邊流言如沸,父親如果一直不出面給個說法,難免會落人口實,給別人扣上一個『庇護縱容』的帽子,從而影響仕途,所以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好,也要對你這個害得兄長以死明志的人小懲大誡,以平息物議。」
「我還以為她有多大的能耐,折騰來折騰去,不也是咱們用來對付寧萍兒的這招老手段,她倒也是會活學活用。」寧淵拂了拂袖,便在這時,管家帶著兩名隨從進了院子,先後朝寧淵與寧沫行了一禮,才道:「三少爺,老爺讓您去趟正廳。」
寧淵與寧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這麼快便來了」的眼神,他倒也不推諉,將剛畫了一半的山水圖交由身後的周石收好,又對寧沫點點頭,便起身跟著管家走了。
正廳裡除了下人,只有寧如海,沈氏,與嚴氏坐著,桌子上放著喝了一半的茶,應當是臨時起意叫自己過來。寧淵恭敬地行了禮,沒有走到一旁坐下,而是在正廳中央站定。
寧如海輕咳一聲:「為父叫你過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寧淵低眉順眼道:「父親但問無妨。」
寧如海又咳了一聲,不動神色看了看身旁沈氏的臉色,才道:「你二哥和你柳姨娘出府的那天晚上,你可有與去與你二哥見面。」
「確有此事。」寧淵也不含糊,「身為弟弟,知道二哥要出府,於情於理總是要去送一送的。」
「那你是否確有像外邊傳言的那樣,對你二哥語出譏諷奚落?」
「父親,你都說了是『傳言』,所謂謠言善傳,這些沒根沒據的造謠之語,是信不得的。」寧淵搖頭否認道。
「那可有別人聽到了你們之間的談話?」寧如海又問。
「當時周石在我身邊。」寧淵回答道:「不過周石是我的貼身侍從,想來他的證言父親應當也不會相信吧。」
嚴氏看了看寧淵,又看了看寧如海,微笑著說:「淵兒,因為現在外邊謠言實在是太厲害,你父親只是想幫你查清此事,你好好想想,除了你的貼身侍從外,當真沒有人聽見你和你二哥都聊了什麼嗎?」
「母親也應當知道吧。」寧淵抬頭看著嚴氏,「二哥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送出府的,他走得難堪,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願意去送他,我身為弟弟,前往相送不過是想盡一盡兄弟的情誼而已,卻被人歪曲至此,當真覺得心寒得很。」
嚴氏嘴角歪了歪,忍了半晌才維持住嘴角的笑容,寧淵表面上說自己前往相送是為了兄弟情誼,暗地裡確實在指責他們這些做父母的自己都不去相送自己的孩子,身為弟弟去一趟反而成了錯事了,豈不荒謬。
嚴氏聽得出來,寧如海與沈氏也聽得出來,沈氏冷哼了一聲,「淵兒說得不錯,寧湘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送出府的,咱們都心知肚明,如今卻要在淵兒頭上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可府衙的官差手裡有湘兒留下的遺書啊。」嚴氏按住胸口,做出一副慼慼然的表情,「湘兒的確是犯了錯,老爺和老夫人懲罰他是應該的,可是身為母親沒有善儘教導之責,如今又看他死得這樣淒慘,卻什麼都不能幫他做,實在是覺得心裡難受得緊。」說完,嚴氏還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抽泣了兩聲。
「我怎麼聽媳婦的意思,是打算幫寧湘伸冤,對寧淵的過失加以懲處?」沈氏皺眉看著嚴氏,「且不說寧淵有沒有過失尚有待定論,即便他們兄弟間之前確實有一點小摩擦,不過也是孩子們之間的爭執而已,寧湘這般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自我了斷便罷了,可他活著的時候不為家門謀福祉,做出了許多錯事,受長輩責罰而離家,原本思過幾個月便能回來了,他卻因此自戕?這不叫以死明志,這叫用自己的性命給我們這些長輩臉色看!死了還不算,居然還留一封勞什子遺書往他弟弟身上潑髒水,簡直是不思悔改,可惡至極!」
無怪沈氏會生氣,寧湘有謀害寧如海的嫌疑,便已經是戳了她的逆鱗,而如今滿城風雨,也全是因為寧湘「留下」的一封遺書,因為一己私慾,而讓整個家族背上罵名,是大大的不孝,如今在沈氏眼裡寧湘哪裡還是她的孫子,簡直就是整個寧家的罪人,可現下卻因為這個「罪人」的緣故,她唯一一個身體安康的孫子有可能受罰,怎麼叫她不生氣不怨懟。
「老夫人,我也是為咱們的家門考慮,如今外邊流言如沸,百姓們都在給湘兒喊冤,哪怕是委屈了淵兒,此事也總要平息下去才好。」嚴氏捂著胸口,痛心疾首道:「淵兒也是我的孩子,我怎麼忍心責罰他,但若是不給出一個說法,只怕不止老爺的名聲,淵兒的名聲也會毀在這裡啊!」
寧淵冷眼看著嚴氏,若不是早知曉她真正的脾性,還以為此番她當真是在為這幾個孩子心痛。
「老夫人,夫人說的不錯,此事無論如何總要有個瞭解,不能任憑外邊繼續這麼一輪下去。」寧如海也道。
「了結?你想要如何了結,難不成當真要責罰一個根本沒有錯處的孩子?」沈氏不可置信地指著寧淵,「你如今就只有這麼一個成器的兒子了!你能忍心,老婆子我卻不忍心,讓你下令將寧湘送出府的人是我,你要是真想替寧湘申那個莫須有的冤,乾脆連老婆子我也一道懲處了吧!」
沈氏重重在身側的小幾上一拍,驚得寧如海眼皮一跳,也讓沈氏眼裡閃過好幾道寒光。
這個老太婆居然能這樣袒護那小子,而且還無視我的湛兒,說那小子是老爺唯一一個成器的兒子,簡直荒謬。嚴氏面上裝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心裡卻暗道,無論如何,今日一定要想辦法懲治了寧淵。
她正絞盡腦汁,想著要如何應對沈氏的時候,沒想到寧淵忽然自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向他們磕了一個頭,低眉順眼道:「請父親和祖母責罰淵兒吧。」
三人齊齊一愣,都不明白為何寧淵會這麼說,沈氏詫異道:「淵兒,你可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祖母,這件事淵兒到底牽涉其中,若是責罰了淵兒一個,能緩解了咱們府的流言之困,那淵兒甘願受些委屈。」寧淵頓了頓,又道:「而且我與二哥之前便有過一些爭執,這是事實,有時候在書院裡,我也是太過爭強好勝,在一些事情上沒有足夠謙讓二哥,流言傳到如今這種程度,我也確有責任,請父親責罰我吧。」
嚴氏表情奇妙地看著寧淵,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冥思苦想了一會,忽然記起來,去年冬天,在柳氏要誣陷寧淵盜取玉璧的時候,他不也是這般跪下,向自己主動認錯的嗎。
難道這一次,這小子也想依樣畫葫蘆,像上次那樣已退為進?
可這一回,這小子又打算如何替自己脫罪呢?
嚴氏腦子裡飛快地算計起來,想著要如何當眾戳破寧淵的奸計,怎料寧淵卻接著道:「便請父親,將我發落到香河鎮的田莊裡靜修思過吧。」
「香河鎮的田莊?你確定你要去那裡?」寧如海一時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因無他,在江州周圍的幾個附屬城鎮裡,便屬香河鎮最是貧窮破落,經常鬧時疫不說,土地也最是貧瘠,在寧府的所有田莊中,香河鎮的田莊也是出產糧食最少的,有時候甚至還入不敷出,已經長久沒有糧食上繳了,這些年,連下人犯錯,都不太願意被發落到香河鎮的田莊裡做粗活,更不要說寧淵這類身嬌肉貴的少爺。
「淵兒,即便你願意領受責罰,也別到香河鎮去啊,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沈氏不可置信道:「那地方連乞丐都不願意去了,你去那裡不是活受罪嗎!」
「若非這樣,豈能達到責罰的目的。」寧淵道:「只有讓淵兒去了那樣的地方,才能讓外邊的人看見,父親是真的責罰了孩兒,也能平息掉諸多非議。」
「好吧,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寧如海尚在發愁如何勸服沈氏,沒想到寧淵居然主動給了他一個台階,他立刻順著下去了,「只是那地方清苦,而你又是去思過的,所以為父也不能從家裡給你送東西去,凡事都要親力親為,你可想清楚了嗎?」
「孩兒想得很清楚。」寧淵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只是父親,孩兒還有一個請求。」
「你說。」
「孩兒此番前去,想請父親給予總理田莊內上下事務之權。」寧淵在說這句話的同時,還順道抬起眼睛,看向了嚴氏,而嚴氏則渾身一怔,情不自禁捏緊了手裡的錦帕。
「你要這等權利做什麼?」寧如海奇道:「田莊裡的事情,自有田莊管家搭理,你什麼都不懂,能插上什麼手。」
「因為孩兒此番前去,不光是為了思過,也是想幫襯上父親的忙。」寧淵頓了頓:「若孩兒沒有記錯,香河鎮那裡的田莊已經三年有餘未向府裡上繳一粒糧食了,這其中雖有土地貧瘠的原因,可連著三年入不敷出,又焉能沒有當地管家的過失。父親日常事務繁忙,難以留心到這類小事,孩兒身為寧府少爺,自然要幫父親分憂,此番前去,一為思過,二為徹查,若當中確有碩鼠中飽私囊,孩兒也有能力嚴加查辦,一個不留。」
寧淵這番話說得平穩,也在情在理,他好歹也是寧府的少爺,背著思過的名頭過去,若那裡的下人們狡詐勢力,對著這個思過的少爺不敬,也等於是在拂寧如海這個家主的面子,而且香河鎮的田莊也確實好幾年沒有上繳一粒糧食了,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地方,下放點權利給寧淵也沒損失。
「老爺。」嚴氏卻在這時開口道:「切身覺得淵兒年紀尚且還小,怎麼懂得如何治理一個田莊,若貿然給他這樣的權利,可卻弄巧成拙,讓田莊那邊怨聲載道,不是拂了老爺你的名聲嗎?」
「老身倒覺得,這正是可以讓淵兒歷練歷練的時候。」沈氏道:「既然沒有糧食上繳,香河鎮那裡的田莊如今早已成了一塊形同虛設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即便淵兒打理得不好,又能有什麼損失?而且淵兒此番實屬是為了咱們府上的名聲,被迫無奈才去的,已是受了委屈,可若讓那裡的狗奴才們以為淵兒去那裡思過是因為犯了錯失了寵,一個個蹬鼻子上臉,那還得了。」
嚴氏還想反駁,卻遭寧如海打斷了,「老夫人說的是,左右不過是個顆粒無收的地方,即便淵兒打理得不好,也再差不到哪去了。」說完,他看著寧淵,沉聲道:「為父便答應你,給你打理香河鎮田莊上下事務的權利,當地的田莊管家可以給予你協助,你便去那裡好好思過吧,等城內的事態平息了,為父自會找個由頭把你接回來。」
「謝父親成全。」寧淵又恭敬地磕了一個頭。
嚴氏回到瑞寧院的正廳,表情陰沉地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徐媽媽表情惶恐地端來了茶水,看見嚴氏的模樣,只悄悄將茶水放上桌,沒有多說話,安安靜靜地退到一邊。
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待原本滾燙的茶水散盡最後一絲熱氣,徹底涼了下來,徐媽媽才聽見嚴氏道:「徐媽媽,你說寧淵那小子是不是看出了什麼,不然他為何別的地方不去,偏偏提出要去香河鎮?」
「夫人,這不過是個巧合罷了,您別多心。」徐媽媽躬身道:「三少爺一個娃娃,又沒怎麼出過城,哪裡會知道香河鎮那裡的事情。」
「你說的也對,可無論如何,我總覺得這小子能主動認錯,並且提出去思過,不可能只是簡單地想去思過而已,肯定是另有所圖。」嚴氏眼睛裡隱晦的目光閃了閃,「無論如何,可不能讓我的這番籌謀,不光沒絆倒他,反倒替他做了嫁衣。」
「既然夫人擔心,那不如,趁機像結果二少爺那樣結果了他,豈不是最為乾淨利落。」徐媽媽道:「趙山跟奴婢說過,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只要價錢合適,刀山火海他都願意替夫人起闖一闖。」
「是啊,只要出了城,地廣人稀的,什麼事都要好辦多了。」嚴氏抿嘴一笑,點了點頭,「老太太居然將那小子看得這樣重,還說什麼他唯一成器的孫子,全然不將湛兒這個名正言順的嫡孫當做一回事,不知道當那個最成器的孫子斷成兩截的屍首送到老太太面前時,她還能不能說出那種話。」說罷,她看了徐媽媽一眼,「這事你去辦吧,告訴趙山,務必要乾淨利落不留痕跡,不然他絕對一個銅板都拿不到。」
「夫人放心,奴婢明白,趙山也懂得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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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宣堂裡,寧淵正指揮著白氏姐妹收拾東西,便看見寧沫匆匆進來了,他也不客套,直接就道:「我聽聞你主動要求去香河鎮的田莊勞動思過,難道是真的?」
「你瞧著我現如今在收拾東西,難不成是要去遊山玩水?」寧淵開了個小玩笑,招呼寧沫坐下,給他沏上茶水,「今日你可是來過兩次了,人多眼雜地,你也不怕大夫人起疑心。」
「我是坐在屋子裡聽到了消息,實在是等不及要過來找你問個清楚。」寧沫定了定神,「你可知那香河鎮是什麼地方?連乞丐都知道那裡邪門得很,雞不生蛋鳥不拉屎三年長不出一粒糧,你為什麼要去那裡活受罪?」
「有些事情我現下不方便太明白地說與你聽,三兩句也解釋不清楚,不過你知道我不是那般蠢笨的人就行了。」寧淵笑了笑,「大夫人以為靠著寧湘的死給我下了套,我自然也可以把這個套變成我的機會,若不是香河鎮那裡有足夠吸引我的東西,你當我真傻要去那鬼地方種田?」
「也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總有你的理由,看來我是白操心了。」寧沫搖搖頭。
「你這到底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寧淵失笑,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此番前去應該要一段不短的日子,家裡你要替我留心著些,我娘和馨兒,也要拜託你多加照顧了。」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寧沫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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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鎮在江州以北,是隸屬江州的小鎮之一,前些年曾還是江州的產糧大鎮,可隨著有一年突發一陣時疫後,晦氣便一指縈繞在這座小鎮的上空,不光糧食大幅減產,原本居住在鎮裡的百姓,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都舉家搬遷到週遭富庶的鎮子去了,留下來的儘是一些家徒四壁的勞苦農作戶,因為田不產糧,這些農作戶的日子也過得越發艱難,即便有官府時不時地接濟,每年還是有許多人餓死,甚至還因為香河鎮貧瘠的名聲,這裡還成了朝廷新開闢的一塊流放地,將許多有罪之人流放到這裡,讓他們自生自滅。
漆黑的夜裡,寧淵的馬車行駛在城北的官道上,周石坐在前方趕車,白檀白眉兩姐妹坐在車裡縫補著一些穿破了的衣裳,寧淵則抱著本從管家那裡拿來的賬本在看。
賬本上記錄了寧府在香河鎮所有田莊的全部產業,包括有多少畝田地,房屋,下人僕從,以及近年來的收支記錄,寧淵留意到,便就是從當年香河鎮那場突發的時疫開始,田莊裡的糧食產量當年便銳減了一半,之後就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狀態,不光沒能上繳糧食,為了補足田莊裡下人們的口糧的月例,每年寧府還要額外撥出去一筆銀子,等於說維持著那處田莊,完全是把錢往水裡砸的買賣。
這種虧本的田莊寧如海當然不願意另外掏錢維繫,可問題是他不想掏錢也得掏錢,因為寧府現在所有的田地家族產業,都是在寧如海封爵的時候由皇上所賜,是天家恩典,這東西可不是說不想要便不能要的,否則你荒廢了那處田莊,被人當成一個把柄告上金鑾殿,絕對能治上一個大不敬之罪。
寧淵合上賬本,似在沉思著什麼事情,久久不語,白檀打開車上的食盒,端出一疊薑黃色的梅子,遞到寧淵眼前道:「少爺,這油燈黑漆漆的,仔細看得眼睛疼,吃顆梅子緩緩神吧。」
寧淵拿起一顆放進嘴裡,道:「讓你們連夜跟著我趕路,真是辛苦了。」
白檀沒說什麼,白梅卻道:「是啊少爺,咱們為什麼非要半夜急匆匆地出來,等到明天天亮再上路不好嗎?」
「白天趕路自然是好,可如果想要抓一些只會在夜裡出來的東西,還非得趁著月黑風高的時候才最好。」寧淵笑著道:「這梅子不錯,你們也吃幾顆提提神,這回只怕還得不了安穩覺睡。」
馬車又往前行了一段,天上原本明亮的月色忽然被一道烏雲遮住了,便在這時,正閉目養神的寧淵忽然將眼睛睜開,抬手一揮熄掉了馬車裡懸掛著油燈,外邊周石也像是早有準備一般,極有默契地在此時用力揮了兩下馬鞭,拉車的馬兒吃痛,一聲長嘶之後,立刻撒開蹄子狂奔起來。
「呀!」白氏姐妹猝不及防,在馬車裡摔得東倒西歪,而在這樣顛簸疾馳的馬車上,寧淵卻站起了身,撩開車簾探出了大半個身子。
「已經引出來了,就跟在後邊!」周石一面揚著馬鞭一邊對寧淵道,「一共三個人,從出城時就開始跟著,看架勢左右兩邊的是隨從,中間那個才是正主,少爺要幫忙嗎?」
「不用,你看好車,照顧好白檀他們兩個就行。」寧淵回頭去看,果真見著三個黑衣人騎著馬追在他們身後,其中一人看見寧淵探出了頭,立刻取下背後的弓箭,抬手便朝他射了一箭,只可惜那人明顯不是騎射的好手,箭矢還沒挨上馬車,就遠遠地偏開了。
寧淵目光一沉,翻身上了車頂,疾奔兩步之後,縱身一躍,展開輕功,身子流星一般朝跑在最前邊那個超自己射箭的人撞過去。
那人蒙著臉,眼神卻現出驚恐,顯然不知道寧淵會這般向他衝過來,當即條件反射一般就要勒馬停下,可他動作已然慢了,只感覺寧淵如月光般潔白的袍子拂過自己的臉頰和脖頸,他眼睛永遠定格在了大睜地狀態,就這麼僵著身子滾下了馬,像攤爛泥一般躺在地上,喉嚨上一個巨大的傷口還在汩汩往外冒血。
寧淵腳底在馬背上一點,反手甩掉手中匕首上沾染的血珠,身子再度騰空而去,又朝另一人撞去,那人動作卻要快些,顯然也是被自己一個同夥這樣輕而易舉就被幹掉驚了魂,竟然調轉了馬頭想要逃走,寧淵哪裡會如他的意,揚手一甩,匕首立刻橫飛而出,穩噹噹插在那人的背心上。
同第一個黑衣人一樣,第二個黑衣人同樣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就以榮歸西方極樂。
此時,只剩下最後一個黑衣人了,也正是那兩人的頭領,這頭領經驗頗豐,見寧淵閃電般已經除掉了自己的兩個手下,已經知道對方絕對不是好惹的人,可他一沒有盲目出手,二也沒有轉身逃走而露出自己的背心空門,只是拉停了馬,保持著警戒的姿勢,驚疑不定地看著寧淵。
寧淵緩步走到第二個已經死了的人身前,拔出他背上插著的匕首,然後回身與那頭領對視,即便連殺了兩個人,寧淵身上的白袍卻未沾染到一絲血跡,表情也絲毫沒有殺人後的惶恐,反而平靜得像是司空見慣了,那目光看得著頭領脊背一寒,忽然有種直覺,今日他所面對的哪裡是只有十四歲,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根本是個從地府裡爬出來的修羅鬼剎!
該死的,那嚴夫人到底給自己找了個什麼破爛差事,這和玉靈山上送走寧二少那次壓根就不是一個級數啊!
「說,是誰派你來的。」寧淵甩掉匕首上的血珠,朝最後剩下的那人問道。
「是……」那人嚥了口唾沫,眼裡現出驚恐,幾乎沒加思索便道:「是寧府的嚴夫人,小人們也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卻不想衝撞了少爺……」那人嚥了口唾沫,又道:「這兩個傢伙死了便死了,也算是給少爺賠禮,還請少爺放我一馬,回去之後我立刻退了嚴夫人的單子,從此再不會來找少爺的麻煩……」
那人一邊說著,一邊拉著馬兒後退,手卻緩緩放到身後,趁寧淵不備,忽然從腰後掏出一個小臂長的弩機來,對著寧淵飛速射出三支弩鏢。
那弩鏢速度太快,寧淵只來得及瞳孔一縮,胸口就被紮了個正著,甚至他瘦弱的身子都被這股力道帶得騰空而起,再重重仰倒在路面上,激起一圈塵土。
黑衣人顯然對自己的弩鏢很有自信,見寧淵被盡數打中,躺在那裡半天沒反應,想來定然是被刺了個透心涼,有死無聲,一邊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一邊跳下馬在腳旁吐了口唾沫,「呸,還好老子反應快,不然瞧著小子的身手,老子還不一定打得過他,嚴夫人居然連這小子的底細都沒摸清楚就叫我們來行刺,還害得我死了兩個弟兄,回去得要狠狠敲上一筆才成,不然……」
他還沒自言自語完,忽然耳朵一動,聽到一陣不自然的風聲,幾年來行走江湖的經驗讓他幾乎是本能一般蹲下身子,便見著一柄長劍擦著自己的頭頂掃過去,他避過去了,可他的馬兒卻沒這般好的運氣,碩大的馬頭隨著一閃而過的劍光,帶著漫天血花砸落到地上,腥臭溫熱的馬血噴了黑衣人一身。
黑衣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一個狗吃屎滾到一邊,可那劍光猶如跗骨之蛆,幾乎道道都是對著他命門來的,待他好不容易狼狽地躲到一邊,取出自己的兵器,才看清了那柄長劍主人的模樣,是個戴著斗笠的高大青年。
「這位英雄!」知曉眼前這人功夫了得,又來者不善,自己肯定打不過,黑衣人立刻又玩起了嘴皮子上的功夫,「這位英雄,不知小的是何處得罪了你,小的……」可還不待他說完,那青年卻動作絲毫不見停頓地欺身上來,揮劍便砍,黑衣人只勉強擋了兩下,便見著自己隨身帶的短劍卡嚓一下,居然硬生生被對方砍斷了!
「到底是什麼人,居然有這樣大的力氣!」這是此事黑衣人腦子裡唯一冒出來的想法,也是最後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因為伴隨著他被砍斷的短劍,青年的長劍已經深深沒入了他的肩膀,帶著股龐大的力道與勢如破竹的氣勢,幾乎將他的上半身砍成了兩半。
在失去生命的最後一刻,黑衣人看見了青年藏在斗笠下的眼睛,那是一雙猶如疾隼般陰鷙冰冷的眼眸,透著股攝人心魄的寒氣。
又一個男子騎著馬從遠處趕來,在青年身邊停下了,跳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青年道:「少主你也太快了,我還……」可他話還沒說完,那青年卻理也不理他,扔下已經鮮血淋漓的寶劍,跑到躺在那一動也不動的寧淵身邊,將他抱起來不停搖晃道:「寧兄,寧兄你醒醒!」
男子見狀也跟著上前,看見寧淵胸口插著的三支弩鏢,立刻長大了一張嘴,「這……這……」
「寧兄還有氣息,快去找大夫!」那青年似乎急了眼,近乎是吼著喊出這句話,卻在這時,寧淵卻皺了皺眉,緩緩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還咳了兩聲,
「寧兄你怎麼樣,能聽見我說話嗎!?」青年見寧淵醒了,眼裡立刻滑過藏不住的驚喜,「別急,我們馬上帶你去看大夫!」
「呼延……元宸?」或許是天色太黑,寧淵盯著青年的臉看了好一陣,才將他的五官分辨出來,可在下一刻,原本身中了三支弩鏢,應該正在生死線上徘徊的他,忽然在呼延元宸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一個鯉魚打挺支起了身子,朝四周看去,「人呢?」
「……什麼人?」呼延元宸愣了一會才道:「寧兄你的身體……」
「剛才那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呢?」寧淵似乎壓根等不及呼延元宸的回答,直接站了起來,立刻看到了不遠處那死裝奇慘的一具馬屍與一具人屍,他三兩步走進去,確認了是方才的黑衣人後,便立在原地靜靜地不說話。
「寧兄放心,我已經替你報仇了。」呼延元宸走到他身後,似乎還沒從寧淵「死而復生」的驚喜中緩過勁來,說話的語氣都還帶著些雀躍,「寧兄你的身體到底如何了,要不要去找個大夫……」
寧淵卻打斷他,幽幽地回過頭來,指著地上的屍首道:「你說,這個人是你殺的?」
「不錯。」呼延元宸點頭。
寧淵眼角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涼氣,似乎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忽然抬起腳,用力在呼延元宸的膝蓋上踹了一下。
呼延元宸猝不及防,身子猛然一偏,差點摔倒,不過他身份雖然尊貴,到底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出來的,只晃了晃便又頂住了身子,只是寧淵用的力氣不小,他膝蓋一下子痛得發麻起來,不禁彎下腰一面揉著一面對寧淵呵斥道:「寧兄你踢我做什麼!」
「誰讓你多管閒事的,你把這人殺掉做什麼啊!」寧淵用力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我要是想殺掉這傢伙,直接在他們跟著我出城的時候就可以動手了,我等到現在就是為了能找個開闊的地方有機會抓活的,我大半夜地跑出來又費了那麼多功夫準備,現在卻拜你所賜,全部白費了!」
「什麼,抓活的?」呼延元宸眼神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地上早已死得透透的屍首,也顧不得自己的膝蓋了,「可我不知道啊,我是看著人將寧兄你傷了,一時氣憤才……」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目光又回到了寧淵胸口上,那三支弩鏢還插在那裡,隨著寧淵的動作不斷晃動著尾羽,可瞧寧淵這副中氣十足的架勢,哪裡有半點受傷了的影子。
寧淵也跟著垂頭,想也沒想便將那三支弩鏢拔掉了,然後敞開衣襟,對呼延元宸指了指自己裡邊穿的一件鐵灰色的內衫道:「看見了麼,這是我下午才從鐵匠鋪裡買回來的鐵線衫,我早預料到了有人會在城外對我不利,怎麼可能沒有準備,這玩意別說幾支弩鏢了,刀劍想要砍開都得頗費一番功夫。」
「那你……」呼延元宸愣愣地看著他。
「沒錯,我剛才是裝的,就是想等著這人放鬆戒備,上前查看之時,再一舉將他拿下。」寧淵沒好氣地拂拂袖,對著呼延元宸聽過他話之後,變得十分不自然的臉色,搖了搖頭,「罷了罷了,人都死了,也不能怎麼樣了,倒是你,這荒郊野嶺又大半夜的,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呼延元宸還沒說話,同他一起來的閆非卻在這是湊過來對寧淵打抱不平道:「寧公子,你何必對我們少主這樣疾言厲色,少主他大半夜地追出城來,還不都是為你心急。」
「為我心急?」寧淵一愣。
閆非道:「可不是嗎,這幾天有關寧公子你的事傳得滿城風雨地,少主他關心你,原本想著晚上見你一面,誰知道你那院子裡早就人去樓空,偷偷找人打探了才知道你是被家裡人發配去了香河鎮思過,而且居然連夜就動身啟程了,少主和我才馬不停蹄地追出城。」
「閆非,胡說什麼呢!」呼延元宸低喝了一聲,似乎是嫌閆非話多了,閆非抿了抿嘴,想著該說地都說完了,才往後退了兩步。
「你別聽閆非瞎說。」見寧淵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呼延元宸忽然心虛了一下,微微側過眼道:「我不過是在城裡住得無聊了,也想去香河鎮呆上幾天,碰巧遇上了寧兄你而已。」
寧淵嘆了口氣,搖搖頭,事實到底如何,他怎麼都該看出來了,可他卻給呼延元宸留了幾分面子,沒有出演拆穿他,而是轉過身,朝遠處周石停在那裡的馬車走去。
「寧兄,且等一下。」見寧淵這樣就要走,呼延元宸不禁喚了他一聲。
寧淵回頭,「還有什麼事?」
呼延元宸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方才……方才我見寧兄你有危險,是直接跳下馬用輕功趕來的,那馬卻是臨時在市集買的,從未訓過,現下已經跑得沒影了,寧兄若是去香河鎮,不如……」
「你沒有馬了,他還有呢。」寧淵伸手一指向呼延元宸背後的閆非,「你二人難道不能同騎一匹?」
「這,以我二人的體格,馬兒即便扛得動,只怕也有些勉強。」呼延元宸看著寧淵,「何況兩名男子共乘一騎,讓別人瞧見了也會議論。」
方才因為見著自己想活捉的人居然被呼延元宸殺死了,寧淵本來十分生氣,可他踢了呼延元宸一腳,又折騰了那麼幾下,這股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想到眼前這人的初衷也不過是關心自己,自己要是太不近人情未免刻薄,終究是搖搖頭,道:「罷了,你隨我上車吧。」
搖晃地馬車裡被重新點亮了油燈,因馬車寬敞,多坐進了一個呼延元宸這般高大的男子,也不擁擠。白氏姐妹坐在馬車前部,一面用一種「少爺你瞞得我們好苦」的眼神怨懟地看著寧淵,一面替他縫補著方才被弩鏢扎破了的衣裳。寧淵只穿了身中衣,盤腿坐在馬車後部繼續看著那本賬目,呼延元宸坐在他身邊,低聲道:「這麼說,那人是你的嫡母派來想要刺殺你的,而你想抓活口,就是為了能有指認你嫡母的證據。」
「我倒也不指望能靠著那傢伙的證詞一下絆倒大夫人,不過要是能讓他承認我二哥的死不是自戕,而是他出手謀害的話,那眼下我的困境,便可以迎刃而解了。」寧淵斜眼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你既然想著去找我,想來自然是聽到了城裡的人是如何議論我的。」
「原來是這樣,這麼瞧著,我還真是幫了倒忙。」呼延元宸自嘲地笑了一下,「難怪你方才會那樣生氣,對不起。」
「你……你也用不著這般,不知者不罪,何況我也沒真的打算同你計較。」呼延元宸忽然誠懇地道歉,倒讓寧淵一時無所適從起來,他想了想,目光忽然滑到呼延元宸的右膝蓋上,道:「你的腿沒事吧?」
「腿?」
「方才我踢拿一下,可是用了些力的。」寧淵一面說,一面覺得自己有些心虛,人家好意思來救自己,自己卻對對方那般不客氣,也是呼延元宸脾氣好,若是換了別人,見自己這般不識抬舉,興許早就轉身便走了。
「不妨事。」呼延元宸微笑道:「你那也算不上用力,更厲害的傷我都受過,怎麼會在乎這個。」
寧淵卻不相信,他放下手裡的書本,對他道:「你把褲子挽起來我看看。」
「這……」呼延元宸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不必如此了。」
「你害羞做什麼。」寧淵奇怪道:「那腳是我踢的,我若是不親眼確認沒事,終究是寢食難安。」說罷,他也不與呼延元宸廢話了,自顧自地拽過呼延元宸的右腿,替他脫去腳上的羊皮靴,又親手將褲腳替他挽上去,呼延元宸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最後只能露出一副認命般的表情,任由寧淵湊近了他的右膝仔細打量。
「這都青了一大塊,怎麼還能說沒事。」寧淵抬眼看了呼延元宸一下,沖白檀道:「白檀,去取藥酒來。」
「不過是些淤青,這種程度隨便磕磕碰碰都能碰出來,哪裡算是傷。」呼延元宸對寧淵這副認真的態度有些失笑。
「虧你還是練武的,竟連這個都不知道。」寧淵險些翻了個白眼,「膝蓋與手肘沒有肌理防護,瞧上去是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卻也是最脆弱的地方,若是不注意防護,稍有些差池,那麼整條胳膊或者整條腿就有可能因此廢掉。」
此時白檀已經取了藥酒與藥棉來,寧淵先用藥棉浸了藥酒在自己手背上試了試,才輕輕塗到呼延元宸膝蓋上淤青的地方,並一圈圈細細地按摩。
涂完了藥酒,寧淵又讓白檀取來了一種曬乾的紅色花瓣,放在嘴裡嚼碎了些,又按在呼延元宸膝蓋上,再用紗布細細地包上一圈,才算處理完畢。
「你平日裡若是磕碰著了,也會打理得這般麻煩?」呼延元宸奇異地看著自己被抱得十分妥帖的膝蓋,「不過是一塊淤青而已,這也太過了些。」
「我只是想求個心安,到底是我踢出來的,自然是想讓它快些好了。」寧淵將藥酒與紗布收好,「我方才在你膝蓋上用了紅花,這東西破於除腫的效果最好,到明日那塊淤青差不多就該消了。」
「我卻是頭一次發現,寧兄對這些照顧人的事似乎很是熟稔,一點不現生疏,不像我,平日裡粗枝大葉慣了,難得理會這些小節。」呼延元宸眼角含笑,「那夜我突染風寒,也多虧了寧兄照顧,還未向你道謝。」
「你說這話,是想讓我心頭愧疚麼。」寧淵斜著看了他一眼,「你的內傷和風寒,到底也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沾染上的,我若是不多花點心思亡羊補牢,豈不是顯得太沒人性了?」頓了頓,寧淵又掀開車窗的簾布,看了看騎著馬不緊不慢跟在馬車邊的閆非,繼續道:「不過你這樣的身份,常帶在身邊的隨從居然只有一個護衛,多少也該有一兩個照顧衣食起居的丫鬟之類的,那類講究細心的事情,許多男子可做不來。」
「我不喜歡拘束,整天騎著馬到處跑,若像寧兄這樣整日帶兩個丫鬟,豈不是十分累贅,而且你說那類細事男子做不來,可我瞧寧兄你不就做得很好,那我也大可不必帶丫鬟在身邊那般麻煩,若真需要,跟寧兄你學上一學不就行了?」
「呼延公子若是想學那些,那你可找對人了呢,我們少爺當真什麼都會,就連縫補的手藝都要強過我和我姐姐,咱們馨兒小姐的一些衣裳,除了唐姨娘,便是少爺縫補得最多了!」白梅聽到二人聊天,終於忍不住回頭插了一句嘴,可她剛說完,就被身邊的白檀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吐了吐舌頭,又乖乖把頭轉回去。
寧淵一時不知道該擺什麼臉色,一個男子擅長縫補的活計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臉上裝作沒聽見般滿不在乎,可還是斜眼悄悄打量呼延元宸的表情,果真見他嘴角越勾越開,笑得很是肆無忌憚。
「想笑便直接笑出聲來,這的確很可笑的不是麼。」寧淵扭頭道了一句。
呼延元宸卻搖著頭說:「不可笑啊,哪裡可笑了,若是寧兄真的連縫補手藝都擅長的話,我倒還真想學一學。」
他的話讓寧淵微微一愣。
「寧兄方才也沒說錯,身邊沒兩個照顧衣食的丫鬟的確不方便,尤其是一旦衣裳破了,我和閆非可都不會縫補,便只能扔掉,實在是浪費得很。」呼延元宸眼神認真,瞧上去也不像是開玩笑。「寧兄可願意教教我?」
「當真,當真無趣得很。」寧淵沒理他,而是直接背對著呼延元宸躺下身去,一面道:「白檀白梅,把燈滅掉,休息了!」
很快,周圍便只有車軲轆滾動聲和細密的馬蹄聲,呼延元宸坐在那裡卻睡不著,他將身側的車窗簾布撩開一條縫,外邊月光正好,給周圍一片廣闊的原野都鍍上了銀色。忽然間,呼延元宸想到了方才的那幾個刺客,眉頭皺了皺眉,輕喚一聲:「閆非。」
閆非立刻策著馬兒靠過來,「少主有何吩咐?」
「你去替我辦幾件事情,辦好之後再來香河鎮尋我。」說完,呼延元宸對他低聲吩咐了幾句,閆非立刻點點頭,拉著馬韁掉頭,朝來時的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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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氏穿著睡袍從臥房裡出來,徐媽媽立刻迎上去,替她披上外袍,透過房門的縫隙,可以看見寧如海強健的身軀赤裸地躺在裡間的床上,渾身出著曾細密的汗,一動也不動,想來是累得睡著了,徐媽媽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嚴氏紅光滿面的臉,恭維道:「看見老爺與夫人恩愛如初,奴婢真是打心眼裡替夫人高興。」
「是嗎,我倒是覺得,老爺從未與我生分過,只不過有時候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罷了。」嚴氏輕笑一聲,「浴房裡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奴婢這就領著夫人前去沐浴。」
嚴氏躺在灑滿了花瓣的碩大澡桶裡,手裡執著一柄鏡子正細細打量著自己的臉,鏡中的女人皮膚如鵝蛋般光潔柔白,風韻不減當年,只是年歲到了,臉頰免不了有些下垂,但細細瞧來,嚴氏發現自己的面容,竟然比幾天前瞧著要年輕許多。
「徐媽媽,你瞧我是不是變年輕了?」她驚喜地對身後替她搓揉頭髮的徐媽媽道。
「夫人一直都很年輕貌美。」徐媽媽狗腿地拍了個馬屁。
「如此瞧來,這功法果然有效,四殿下誠不欺我。」嚴氏忍不住勾起嘴角,不斷欣賞鏡子裡的容顏,「自從我練了這功法以後,不但重獲了老爺的寵愛,竟還真有返老還童這等奇效。」
「只是,夫人。」聽到嚴氏這麼說,徐媽媽忽然露出一抹擔憂的表情,「咱們收了四殿下的東西,可四殿下交代的事情,夫人您看……」
嚴氏扭頭道:「他不就是想知道寧淵那小子背後都有些什麼後台嗎,當真是可笑,一個娼妓生下來的兒子,能有什麼後台,四殿下也不知是聽了什麼人的讒言,盡然連這種荒謬的事情都會相信。」
「既然這樣,那夫人為何不實誠地告訴四殿下,反而要推脫說得慢慢探查呢,說得好像……」
「說得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一樣?」嚴氏笑道:「徐媽媽,你釣過魚嗎?」
「釣魚?」
「但凡在魚上鉤之前,你可以往魚鉤上掛各式各樣的魚餌,可等魚上鉤之後,你難道還會繼續給它餵魚餌?」
「夫人的意思是……」
「咱們現在同四殿下的關係,說白了就是互相在釣著魚罷了,他手裡有我想要的魚餌,我手裡也有他想要的魚餌,可如果讓他發現我並不是他想要的那條魚,他還會給我吃魚餌嗎?」嚴氏輕哼一聲,「他既然懷疑寧淵那小子有後台,我不如裝作那小子真有什麼隱秘的後台,既然他想要我幫忙探查,自然會給我所有我想要的魚餌,而若今晚事成,寧淵那小子一命歸西,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回覆他說,實在是對不住了殿下,寧淵死了,您交代的事情,或許是查不出來了,我堂堂武安伯正妻,三品誥命夫人,他也不能將我怎麼樣。」
「原來是這樣,夫人英明,是奴婢蠢笨了。」徐媽媽心領神會地鞠了一躬。
「這個時辰,趙山那邊的功夫,應當已經了結了吧。」嚴氏放下手裡的鏡子,愜意地靠上澡桶,望向窗外一輪皎潔的明月,「事成之後,只要把罪名往那些攔路搶劫的雞鳴狗盜之輩身上一推,別人就算想查也沒有頭緒,荒郊野嶺地,殺人越貨,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此時,有個丫鬟走進浴房,手裡端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錦布盒,對嚴氏福身一禮道:「夫人,奴婢在您房間門口發現了一個錦盒,也不知是什麼人放在那裡的。」
「錦盒?」嚴氏一愣,徐媽媽聽後,立刻道:「夫人,你說會不會是老爺……?」
「老爺也真是的。」嚴氏也明白了徐媽媽的意思,本就被熱水泡得通紅的臉上飛上兩塊鮮豔的紅霞,「都老夫老妻了還弄這些,偏生也不害臊。」
「夫人怎麼能這麼說呢,這正是老爺心疼夫人啊。」徐媽媽立刻取來了布巾,扶嚴氏從澡桶裡起身,替她換上乾淨的睡袍,嚴氏走到那丫鬟面前,從她手裡接過錦盒,又揮揮手將人打發了出去。
錦盒頗有份量,外邊看上去也華麗異常,隨著動作,能感覺到裡邊有什麼東西在滾來滾去,嚴氏不禁猜測起來,能用這樣一個錦盒裝著的,會是什麼呢,是先朝的古董,還是名貴的玉器?
一邊想著,嚴氏一邊打開了錦盒的盒蓋。
浴房裡氤氳著迷濛的霧氣,可燭火明亮,還是讓嚴氏一下子便看清了盒子裡的東西,不是古董,也不是玉器,而是……她瞳孔猛然一縮,發出一聲劇烈的慘叫,幾乎是閃電般將盒子扔了出去。
那聲慘叫驚恐異常,將徐媽媽都嚇了一跳,徐媽媽心中疑惑,莫非盒子裡不是老爺送給夫人的禮物嗎,此時被嚴氏已經哆哆嗦嗦地退到了浴房的牆角,雙手用力抓著胸前衣襟,臉色一片煞白,嘴唇顫抖,看情形像是被嚇狠了,竟連話都說不出來。至於那個被他用力扔開的錦盒,則撞到了牆上,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從裡邊掉了出來,在地上彈了兩下,然後滴溜溜滾到了徐媽媽腳邊。
徐媽媽好奇地落下眼,頓時也嚇得癱倒在了地上,一面同嚴氏一樣尖叫,一面雙腳用力揣著,想將那東西踹開,可那東西卻像是活的一樣,每次被徐媽媽踹開,都會撞到什麼東西再滾回來,直到徐媽媽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扶著嚴氏像逃難一樣出了臥房,那東西才真正停下,只是上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依舊大睜著,遙遙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那是一顆滿臉血痕的人頭!
「少爺,我們到了。」
寧淵神清氣爽地跳下馬車,天色剛剛放亮,週遭的空氣裡還隱約瀰漫著一層霧氣,白檀從行禮裡找出一件披風出來為寧淵批在肩上,寧淵伸了個懶腰,才回頭對那個在他後面不斷揉著自己脖子的俊朗青年道:「你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呼延元宸不知道該怎麼答,昨夜他原本只想同寧淵開個小玩笑,還以為以寧淵的性格,看見自己同他擠在一起,立刻會不裝睡了將他推開,可誰能料到寧淵不但沒反應,反而好像窩在他懷裡很舒服一般,竟然三兩下就從裝睡變成了真睡,最後倒變成了呼延元宸騎虎難下,為了不將寧淵吵醒,他只好維持著那種僵硬地姿勢,「托」著寧淵躺了一整夜,就算他身板好,也沒有不會腰酸背痛的道理。
如今寧淵明知故問,顯然是要揶揄自己搬石頭砸腳,呼延元宸只能苦笑著搖搖頭,口是心非道:「不過是馬車太顛簸,沒睡好罷了。」
「所以說,皇子殿下到底是身嬌肉貴了些,我昨夜就睡得很好,如今渾身舒暢著呢。」寧淵彷彿意猶未盡般,又故意這麼說了一句,見呼延元宸彷彿認栽了一樣不答話,才帶著一種得逞的笑容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其實單以環境來說,一眼就能看出香河鎮的貧瘠,周圍但凡能望見的農田裡,土地不見龜裂,但卻儘是一些枯萎的作物,就連路邊所生長的草木樹植,即便沒有枯萎,也歪歪斜斜,遠沒有其他地方蔥鬱。
他們一行人走在入鎮的石板路上,天色即便還早,可換了其他地方,早該是一天晨起勞作的時候了,但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也罷,周圍許多房屋甚至是空置的,門口的蛛網掛了一層又一層,想來是長時間沒有人出入了。
「少爺,那便是咱們府的田莊。」繞過了一個路口,周石指向不遠處一處修建得頗為氣派的院落,正門牌匾上一個巨大的「寧」字,也表示他們沒來錯地方。
寧淵看了周石一眼,周石立刻會意,上去叩門,等了半晌,隨著吱呀一聲拉開的門,一個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頭慢吞吞地從裡邊挪了出來,外凸的眼睛在他們身上打量了一圈,問道:「你們有什麼事?」
「咱們少爺是從江州寧府來的。」周石自報家門,「這莊子裡管事的呢,還不快出來迎接?」
那老頭聽到「江州寧府」四個字,眼珠子又往外凸了一下,忙戰戰兢兢地拜了下去,「原來是少爺……,昨夜莊子裡已經接到主家飛鴿傳來的書信了,小的王羅鍋,拜見,拜見少爺……」
「行了好人家,我瞧你站都站不穩,便不用拘禮了。」寧淵給周石遞了個顏色,周石立刻將那老頭扶了起來。那叫王羅鍋的老頭咳了幾聲,才道:「少爺請先進來吧,小的,小的這就去通知管事的。」
寧淵點點頭,吩咐周石將馬車安頓好,帶著白氏姐妹直接進了莊子,呼延元宸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一樣跟在後邊,寧淵也沒搭理他。院子很廣闊,格局也正派,這樣的田莊,偶爾也會承擔家族中人外出踏青時的臨時住所,所以除了小了些,一應規格都是按照規矩來的。寧淵入了正廳,逕直在主位上坐下,白氏姐妹想去給寧淵泡些茶水,可在屋子裡晃了一圈,別說茶葉,連茶盞都沒尋到,便也只能在一邊呆著,等著那王老頭將管事的領來。
一炷香,兩柱香,一刻鐘,兩刻鐘,整整半個時辰過去了,可屋子裡還是安安靜靜,連半個來請安的人都沒有。
「這些傢伙,定然是在給少爺擺臉色瞧呢!」白梅最沉不住氣,「真是太放肆了!」
寧淵表情平靜地坐在那裡,似乎對這狀況一點不覺得意外,此時那王老頭終於步履蹣跚地走了回來,吞吞吐吐道:「少爺,管事的,管事的說身子不適,不能親自過來,不知可否,可否免了請安……」
「身子不適?」寧淵眉毛一揚,沒有王老頭預料的那樣發怒,反倒是笑了,「既然這田莊的管事身體不適,自己不能來沒關係,我差個人將他帶來卻也是可以的,無論如何,這禮數也不能廢,周石。」
周石明白寧淵的意思,立刻領命,拎著還沒明白過來的王羅鍋就出了屋子。
院子南面一處寬敞的廂房裡,一個肥頭大耳的中間人打了個響鼻,捧著肚子翻了個身,睡得正舒坦。
他叫李栓,是這寧家田莊的管事,因為為人勢利刁滑,又被人取了一個李勢利的綽號。
其實他昨天夜裡就接到了江州傳來的書信,說今日會有府上的少爺過來,可他壓根就沒有將這「少爺」當一回事。在他看來,寧淵不過一個十四歲的娃娃罷了,還是個犯了錯被安排到這來思過的娃娃,即便書信上說得清清楚楚,府裡的老爺給了這位少爺總覽田莊上下事務的權利,可李銓看了只當是笑談,他身為總管,這些年一直將田莊上上下下的事務牢牢握在手裡,跑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就想來裝大爺,只怕那小子的胳膊,還沒自個的手指粗吧。
方才王羅鍋還來說,少爺到了,讓他去請安,真是可笑,如今田莊無糧,大夥沒事做,睡到午時乃至更晚稀鬆平常,何況他本就存了要好好給這「少爺」一個下馬威,讓他見識見識這田莊裡究竟誰說了算,要是惹毛了他,別說是少爺,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在這香河鎮的地界,也得給他跪下!
李栓呼嚕打得響,也不知是不是正做著讓寧淵跪在他腳邊苦苦求饒的美夢,卻在這時,廂房的門被人一個大力踢開了,藉著一個矯健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
李栓又打了個響鼻,迷迷糊糊還沒睜開眼睛,本能而來的習慣已經讓他張嘴喝道:「哪個混賬活得不耐煩了,不知道爺爺睡覺時不許來打攪嗎!」
可進來那人顯然不打算同他客氣,直接走到床邊,拽住他的領口就將他圓滾的身體拎了起來,然後高揚起手,「啪啪」就用力朝他臉上揮了兩巴掌。
那人力氣甚大,不光將李銓的瞌睡打醒了,他兩邊臉頰也迅速青紫起來,腫得發亮。
「你……你是什麼人!?」李銓大睜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拎著自己的結實青年,那青年卻理也不理他,拽著李栓的領子就將他拖出了房間。
可李栓作威作福慣了,哪裡有被人這樣對待的道理,他掙脫不了青年的手,可一出房間,他就扯起嗓子大叫起來,「來人吶!快來人將這個小毛賊給我拿下!」
李栓話音一落,原本安安靜靜沒什麼人聲的大院子裡,頓時竄出了好幾個衣衫不整,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彪形大漢,看見李栓的慘狀,他們齊齊大喝一聲,「將管事放開!」然後揮拳頭地揮拳頭,抄木棍的抄木棍,朝青年圍攻而去。
青年就是周石,他聽了寧淵的命令要將管事拎去問話,可不能在這裡被擋住。他練功夫也有段日子了,不光和寧淵學,也曾向呼延元宸討教過幾招,那裡是這些粗野的鄉下壯漢抄幾根木棍能對付得了的,他們一群人幾乎連周石的衣角都沒沾到,就被他揮拳飛腿,三兩下就打趴下了一片。
原本還氣勢高昂的李栓看到這場景,嚇得目瞪口呆!那幫壯漢可是他一直豢養著的武師,就是靠著這些武師傍身,別說在田莊裡,就是在香河鎮上,也是他作威作福無人敢惹的資本,眼下這群武師居然如此輕易就被人擺平了,哀嚎遍野地躺了一地似乎爬不爬不起來,這拎著他的傢伙究竟是什麼人啊!
「好漢……好漢饒命!」李栓頓時怕了,雙腿打顫,開始狗腿地討起饒來,周石冷哼一聲,「饒命?要不要饒了你,你自己去向少爺請罪吧!」說完,周石不再理他,拎著這胖子大步流星地回到正廳,一甩手將他扔到寧淵腳邊。
李栓被摔得七葷八素,待他狼狽地抬起頭,見著的是一個面容俊秀,穿著一身簡單素袍子的少年,正坐在屋子裡的主位上笑眯眯地望著他,而方才那個將他嚇壞了的青年就站在少年身後,他也不蠢,眼珠子一轉,立刻明白了這些人的來頭,那少年應該就是從江州來的那個少爺了。
該死的,他一直以為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娃娃,這田莊天高皇帝遠的,下人又儘是他的心腹,只能隨便他捏擺,哪裡知道這少爺身邊還帶了如此厲害的打手,這捏擺的雙方居然倒過來了。他只能狗腿地跪在地上,抖著聲音道:「小人……小人李銓,見,見過少爺。」
「你就是這裡的管事?」寧淵語氣平和,聽不出有絲毫生氣。
李栓定了定神,點頭道:「正是,小人,小人適才身子不適,故而沒有立刻來見過少爺,還望少爺恕罪。」
「身子不適嗎,可我方才聽見李管事在外邊嚎的那一嗓子,可是中氣十足得很呢。」寧淵站起來,度到李栓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李管事想要拿下的那個小毛賊,可是已經拿下了麼?」
「哎喲少爺,哪裡有什麼小毛賊,那是小的我在說胡話呢。」李栓偷偷瞄了站在那的周石一眼,「想來,想來是小的我睡糊塗了,在胡亂開口,少爺別往心裡去。」
就在這時,原本那些被周石打趴下了的壯漢似乎是休息夠了,又拎著棍子衝到了正廳門口,可瞧著李栓那副狗腿的模樣,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群混賬東西,少爺在這裡,都不知道來請安嗎!」李栓已經知道了靠著這幫蠻漢壓根幹不過寧淵,哪裡有不服軟的道理,聽見管事的都這麼說了,那群壯漢立刻丟開手裡的東西,辟裡啪啦跪了一地。
「少爺,這傢伙真是混賬得很,讓你在這乾等了這麼久,這種狗奴才留在莊子裡也沒用,不如直接打出去算了。」白檀在寧淵身邊道。
李栓聞言渾身一震,「少爺我冤枉啊!」他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我並非是有意讓少爺乾等著,實在是身體不適,少爺罰我可以,千萬別趕我出去呀!」
他在這田莊裡當了多年的管事,幾乎所有家當都在這裡,怎麼可能甘心走掉。
寧淵還是笑,卻沒說話,他越是不說話,李栓就越是心虛,就連門口跪著的那些大漢,也不禁心懷忐忑起來,他們可都是跟著李栓混日子的,要是李栓不在這當管事了,他們上哪裡撈油水去?
「罷了,李管事,我就給你半柱香的時間。」李栓忐忑得額頭上都出了汗,終於看見寧淵坐回到主位上,開口道:「半柱香的時間內,我要看到田莊裡所有的下人,做好了,我便不追究你的怠慢之罪,你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少爺放心,我即刻去辦!」李栓頭點得如搗蒜,立刻小跑著出了正廳,領著門口那些大漢三兩下就沒了影子。
「少爺,你這也太便宜他們了。」白檀道:「這狗奴才分明就是在對你擺臉色,就該直接撤了他管事的職轟出去,還留著做什麼。」
寧淵看了白檀一眼,「趕走了他,那誰來接任管事的位置,白檀你做嗎?」
「少爺怎麼取笑我!」白檀一跺腳。
「我說的是實情。」寧淵正色道:「那傢伙一直是這裡的管事,對田莊最熟悉,要用到他的地方還有許多,而且你瞧見那一群充當打手的下人了麼,個個都聽他的,想必這莊子裡的其他下人也差不離,若是攆走了他,其他事務暫且不說,怕是重新管教這裡的下人,就要費一番功夫。何況我剛來香河,就撤了莊子裡的管事,這消息要是傳回府裡去,勢必會被某些有心人抓住宣揚一把,說我為人紈袴,更坐實了我如今在江州的壞名聲了,倒不如留著這傢伙好辦事,不過也得給他個警醒,讓他知道什麼是他的本分才是。」
白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坐在一邊的呼延元宸也微笑道,「白姑娘你放心,以寧兄的聰明,怎麼都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白檀沒說話,寧淵倒側過頭望著他,「我卻是還沒問你,你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昨日你不是說,你來香河是有別的事要處理麼?」
呼延元宸愣了愣,他昨天不過是為了不想讓寧淵知道自己是刻意追上來找他的,隨口扯了個謊罷了,現在瞧著寧淵的模樣似乎是想攆人,可瞧這香河鎮冷清的模樣,估計也不會有客棧,他也不想去睡大街,便厚著臉皮道:「事情總是要去辦的,不過我瞧這莊子空房應當有許多,寧兄總不會介意撥上一間給我這個閒人住吧。」
寧淵哪裡不知道呼延元宸在打什麼主意,只是他料不到這人模樣看上去一本正經,臉皮厚起來當真連臉色都不會紅一下,便也懶得戳破了,沒再做聲。
半柱香的時間都害不到,那李栓已經衣著整齊地帶著田莊裡所有的下人恭恭敬敬候在院子裡了,寧淵走出正廳,見下人們在院子裡站了兩排,人不多,總共二十來個,十來個壯漢之前是見過的,還有十來個雜役模樣的人以及幾名皮膚黝黑的廚娘,李栓站在最前邊,對寧淵點頭哈腰道:「原先莊子裡還有糧食出產的時候,下人雜役與農作佃戶加起來有上百號人,只是這幾年田裡不知道撞了什麼邪產不出糧食,田莊運轉年年都要拿府裡貼補下來的銀子,也養不起那般多的人了,便遣散了一大半,只留下這些,算是守著田莊不至於荒蕪掉。」
說完,李栓又呈上了幾疊厚賬本,「少爺今日第一次來,小的知曉少爺定然會想看這個,就一併帶來了。」
寧淵料想不到這李栓會如此坦蕩地拿出賬本,倒讓他詫異了以下,原本他瞧這李栓長得肥頭大耳,定然是貪了不少莊子裡的油水,哪知如今看他臉色,倒是坦蕩得很。
「知道了。」讓白檀接過那些賬本,寧淵道:「此番我要在這裡呆的時間不短,你去將我們住的屋子收拾出來。」
「方才已經收拾出來了。」李栓辦事也麻利,立刻道:「正廳後邊的主人房一直是空著的,自然是少爺住,只是餘下的空房只剩下一間了,少爺的幾名隨從若想全住下,還得同我們擠擠。」
這話一出來,白檀立刻不幹了,「你胡說什麼呢,這麼大的莊子,那裡會有沒房的道理,後院那麼大的地方不是有許多屋子嗎?」
李栓苦著一張臉,「姑娘有所不知啊,這莊子的後院去年就已經被隔出來了,給那些由京城裡流放來此地勞作的罪犯們住,這是大夫人的意思,說那麼多屋子空著也是空著,拿出來借給朝廷,也省了官府要另外造屋的開銷。」
寧淵聽聞,往旁邊走了幾步,繞過正廳朝莊子的後院看去,果然見著在莊子前院與後院的交界處,有一排高聳的木柵欄擋著,透過柵欄的縫隙,隱約可以看見另一邊有不少衣衫襤褸的人在來回走動。
「可一間房,這要怎麼分啊。」白梅小臉皺成了一團,「我和姐姐怎麼能和男人擠在一起。」
「你們自然不能與男人擠,那間空房便給你們姐妹倆住。」寧淵說完,又看向周石,「這幾日我身邊便由周石貼身侍奉,周石可與我同住。」最後,他目光落在了呼延元宸身上,「至於你……」寧淵搖搖頭,重新看向李栓,「當真勻不出其他屋子了?」
李栓不知道呼延元宸的身份,只當這冷峻小哥同周石一樣也是寧淵的護衛,心裡暗自嘀咕了一句為什麼要為一個下人再勻屋子出來,不過他面上還是陪著笑道:「如今大夥都是擠著睡的,真勻不出來了,這位小哥若是不嫌棄,我那間屋子倒是只住了我一個,不如你同我擠上一擠?」
呼延元宸脊背莫名寒了一下,他可不想跟這肥頭大耳的李管事在一塊,立刻道:「怎麼敢勞煩李管事……」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寧淵打斷道:「這可不成,我這護衛患有夜遊症,心情不好就發病,一發病就砍人,他若是同李管事你同一間屋子,興許明兒個一早,你就變成一具屍首了。」
「什麼……」李栓臉色刷地白了,「那……」
「倒也不用非得是正兒八經的房間,你勻一間能讓他一個人呆著的屋子就行。」寧淵斜了呼延元宸一眼。
「這……屋子倒是有。」李栓想了想,「側門邊的柴房只堆了一半的柴火,還是勉強能睡上一個人的。」
「行了,你便上那去睡吧。」寧淵似笑非笑地對呼延元宸道:「半夜若是發病了沒有東西砍,倒也可以看看柴火解解悶。」
呼延元宸臉色古怪,他自然看得出來寧淵是在拿昨天晚上他砍了那名刺客的事揶揄他,他本以為寧淵肯親手給自己的膝蓋抹藥酒,應當是已經原諒他了,沒想到他居然到了現在還在耿耿於懷。
「屬下遵命。」呼延元宸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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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
「說!到底是什麼人將這東西放在夫人房門口的!」寧如海怒氣衝衝地坐在瑞寧院正廳裡,整個瑞寧院的下人在他面前跪了一片,全都壓著腦袋不敢說話。
「這麼多下人,難道就沒一個看見是誰做的嗎!」寧如海聲音又拔高了一個層次,震得桌上茶盞的杯蓋都微微發顫,嚴氏臉色蒼白地坐在他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老爺,算了吧,妾身到底也不妨事。」
「不行,此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寧如海冷哼道:「夫人受驚尚在其次,我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十惡不赦之徒,居然有膽子將這種髒東西拿到我寧府來!」
昨天半夜,大夫人收到一個裝在錦盒裡的人頭,嚇得一個晚上沒睡的事,已經在府裡傳遍了,寧如海身為家主,加上昨夜也是宿在大夫人院子裡的,自然要徹查此事,可他幾乎將整個院子裡的奴才都問了個遍,還是一頭霧水,沒人能說清楚那錦盒是從哪裡來的,好像等人發現的時候,錦盒已經擺在那裡了,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一群廢物!」寧如海動了真火,柳氏與寧湘的死,外邊紛揚的流言,已經讓他心情十分不好,好不容易能在自己正妻這裡尋找一些慰藉,偏偏又碰上這樣鬧心的事,怎能叫他不怒。
比起寧如海的憤怒,嚴氏心裡除了驚嚇,更多的是忐忑。
那人頭的主人,在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後,還是被她認出來了,正是她派去刺殺寧淵的趙山。
如今,沒有半點寧淵已經被處理掉的消息傳回來,而刺客趙山的頭卻被送到了他這裡,事情到底怎麼樣已是再清楚不過了,刺殺已經失敗,而將趙高的人頭送到她這裡,明擺著是在對她提出警告!
到底是誰做的,是寧淵嗎?不,那小子不過才十四歲,身邊也只帶了一個侍從兩個丫鬟,不可能有這本事,還有誰,難道是四殿下?嚴氏渾身一震,確有這種可能,莫非是四殿下知道了自己在敷衍他,所以在警告她?可有個說不通的地方是,她能瞧得出四殿下並不待見寧淵,又為何要保護他呢?
如果這兩個猜測都不是的話,那便只有最後一種可能,就是四殿下所說的,寧淵那小子背後的神秘後台,當真存在?
這真是太荒謬了!
嚴氏壓根就不願意去相信她的這番猜測,可又越想越是那麼一回事,不然何以解釋趙山這樣經驗老道,已經為她服務了許久的刺客,會栽在一個十四歲的小子手上!
嚴氏按住胸口,壓下心中的驚嘆,現在還不是太計較這個的時候,她必須要勸住寧如海,不然這樣繼續追查下去的話,趙山的身份極有可能被抓出來,到時候若是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拉出趙山和她的關係,這髒水一旦被沾上身,可就難以洗脫了。
有嚴氏在旁邊細聲細語地勸著,寧如海在發了一通火後,總算略微平靜了下來,而且瞧著滿院的下人的確一問三不知,再追問下去也難以有結果,便在嚴氏的勸服下,進屋午睡去了。
待看著寧如海睡下,嚴氏才從屋子裡退出來,她想了想,對身後的徐媽媽道:「徐媽媽,你隨我去一趟湘蓮院。」
湘蓮院裡,唐氏正坐在日頭下替寧淵納鞋底,寧馨兒在一邊的石桌上鋪開了好幾張宣紙練字,一些寫好了的字帖被放在一邊,字體看上去飄逸靈動,顯然在寧淵的教導下,寧馨兒在書法上已經小有所成,壓根看不出來那些字是出自一個不滿十歲的女娃娃之手。
寧馨兒一連練了好幾張紙的字,總算是寫得累了,她伸了個懶腰,揉著眼睛湊到唐氏身邊,搖著唐氏的手臂道:「這幾天娘總是在給哥哥納鞋底,都不給馨兒做新衣裳了,娘真偏西。」
唐氏失笑,「你這丫頭不是最喜歡你哥哥了嗎,怎麼現在倒嫉妒起他來了。」她伸出手指在寧馨兒額頭上點了一下,「你不知道,過了年你哥哥就十五歲了,正是身體長得最快的時候,這鞋也是幾個月一換,我要是不多做幾雙備著,到時候你哥哥沒鞋穿,興許你又要來埋怨娘不會照顧你哥哥。」
「馨兒才不會嫉妒哥哥呢。」寧馨兒被唐氏戳得臉色一紅,「娘你也教教馨兒怎麼縫吧,總看哥哥替馨兒補衣裳,馨兒也想親手做幾雙新鞋送給哥哥。」
「你這丫頭,不是最不喜歡學女紅了嗎,怎的為了你哥哥倒肯了。」唐氏又調笑了一句,「想學就去拿針線包來吧,娘這就教你。」
寧馨兒立刻滿臉歡喜,蹦跳著去了,唐氏對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咬斷嘴裡的絲線,放在遠處看了看最新做好的這雙鞋底,滿意地點點頭,放在身邊的竹筐裡,又拿起一塊棉布準備繼續,這時她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未等她抬頭,院子的大門已經被推開了,嚴氏領著徐媽媽與好幾名婢女走了進來。
唐氏一愣,嚴氏速來對她的院子不聞不問,與她也沒有什麼交集,上一次到這裡來還是在去年冬天同柳氏一道的時候,雖然心下疑惑,可還是立刻站起來對嚴氏福了一禮,「妾身見過大夫人。」
「妹妹不必多禮。」嚴氏謙和地笑了一下,目光在院子裡打量了一圈,「妹妹這裡還是那麼乾淨雅緻,想來平日裡妹妹的日子過得也清閒了。」嚴氏一邊說,一邊走到那處石桌邊,望著寧馨兒寫過的字帖,奇道:「這書法字體靈動,久聞妹妹頗通詩書,莫不是妹妹寫的?」
「大夫人過譽了,那只是馨兒的塗鴉之作,哪裡登得上大雅之堂。」唐氏面露惶恐之色,此時寧馨兒也拿著針線包從屋裡出來了,見著院子裡一下多了這麼多人,她蹦跳的雙腳忽然間便頓住了,表情也變得有些怯生生起來,不知是進好還是退好。
「馨兒,還不快見過你母親!」唐氏提醒了一聲,寧馨兒才對著嚴氏僵硬地屈了屈膝蓋,然後迅速跑到唐氏背後,竟然是想躲著。
對於寧馨兒這般失禮的行為,嚴氏不以為意,她慢條斯理地在石桌邊坐下,拿起寧馨兒寫過的一張書法,道:「馨兒字是寫得極好,不過妹妹,大家都是服侍老爺的人,有些話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女子無才便是德,馨兒一個女兒家,習得這麼多字有什麼用,又不能去考功名,反而還容易招人閒話,有這等空閒,還是要多在女紅上下功夫才好。」
「大夫人教訓的是。」唐氏低眉順眼地應著,「往後我會多加管家馨兒的。」
「妹妹說哪裡話,你是她的娘,我也是她的母親,這管教一事我身為嫡母,自然是責無旁貸的。」嚴氏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溫和地笑道:「此番我過來,便是想要帶馨兒上我院子裡住幾天,我已經將江州城最有名聲的繡娘孫氏請入府中,請她為咱們府的小姐提升女紅技藝,經過萍兒的事情後,外人難免多少會議論咱們府上小姐的閒話,為了應對這樣的流言,咱們府上的小姐,也該要多培養些本事,掙一掙名聲才好。」
「這……住到大夫人的院子去?」唐氏不禁回頭看了寧馨兒一眼,見寧馨兒不斷對她搖頭,她眼神一定,抿嘴道:「馨兒年紀尚小,個性也有些頑劣,貿然住到大夫人的院子裡去,興許會衝撞到大夫人,若只是為了學習女紅,這搬來搬去的也麻煩,不如每日到學的時候,我將馨兒送去,學完了,再將她接回來可好?」
嚴氏盯著唐氏的臉看了一會,忽然笑了,只是她笑聲溫婉,說出來的話卻讓唐氏心中微微發寒,「妹妹,我想你或許是弄錯了,我方才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告訴你我的決定,而不是來和你打商量的。」
唐氏一愣。
「何況我若是沒記錯的話,老爺曾經說過,讓妹妹你沒事不要隨便踏出湘蓮院一步吧。」嚴氏輕掩住嘴,「這些年來妹妹一直規行矩步,甚少出門,何以要每天早上將馨兒送到我那裡,晚上再接回來,既麻煩了妹妹,又忤逆了老爺,妹妹難道不怕老爺發現了追究嗎?」
「我……」
「所以事情就這麼定了,我那裡的一應吃穿用度都要好些,興許馨兒在我那裡住上一段時日,都不想回來了呢。」嚴氏說完,也不待唐氏回應,側目看了徐媽媽一眼,徐媽媽會意,立刻上前,抓住寧馨兒的胳膊就將他從唐氏背後拽了出來。
「不!娘!我不去!我不去!嗚嗚……」寧馨兒大聲哭鬧起來,不斷掙紮著想擺脫徐媽媽的箝制,唐氏心急之下也想起身上前,卻又被另外兩個身強力壯的粗實婆子一左一右地架住了。
「大夫人,你怎麼能這麼做!」唐氏急了,也顧不得禮數,對嚴氏喝道:「馨兒明明不想去,哪有這樣強人所難的道理!」
「我自然是同你講道理,才會親自走這一趟,不然妹妹你當真願意我會花這些功夫來同你廢話嗎。」嚴氏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唐氏,自顧自地起身朝門外走去,徐媽媽一手拽著寧馨兒,一手摀住她的嘴跟在後面,唐氏則被那兩個粗實婆子架住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寧馨兒哭鬧著被他們帶出了院子,直到寧馨兒的哭聲再也聽不見了,那兩個婆子才鬆開唐氏,將她推倒在地上,揚長而去。
唐氏失魂落魄地癱坐在那裡,怔怔望著敞開的大門,半晌,兩行清淚才順著她的眼角無聲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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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燈如豆。
寧淵合上最後一本賬冊,坐在椅子上沉思起來。
從這些李栓呈上來的賬目上看,內容與記載和寧府帶出來的那本完全沒有區別,而且這幾本賬冊已經有些泛黃潮濕,明顯是許久未曾被碰過了,應當不是偽造的,何況他此番是突然前來,這樣短的時間裡,也沒人有本事準備好齊全的假賬來給他看。
因此只有一種解釋,這些賬本是真的,並且毫無貓膩,也就是說,香河鎮的田莊的確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產過糧食了。
寧淵低垂著眼睛,這很出乎他的預料,他會藉著這次機會向寧如海提出來香河鎮,可不是真的來勞動思過的,而是想來探查一番大夫人的底細。
此事別人不知道,寧沫卻悄悄同她說過,她這些年暗地裡留意發現,大夫人對外雖然一貫裝出簡樸賢惠的模樣,其實生活分外奢靡,光是每日所用補品都要吃掉數十乃至上百兩銀子,何況給嫡子寧湛養病也是一筆巨大的花銷,這樣多的錢,卻從沒算進過寧府開銷的流水裡,也就是說,大夫人有一筆來路不明的私錢。
寧淵沒想過那會是大夫人娘家的貼補,因為從出身門第來看,嚴氏甚至比起柳氏還有些不如,柳氏出身商賈,娘家富甲一方,在當地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可嚴氏,不過是個江湖世家的女兒,不算富庶,也沒有名聲,只不過是在幾十年前大周與大夏的一次交戰中,幫助過大周軍隊立下功勞,才得朝廷體恤,家主有個了不痛不癢的貴族封號,嚴氏也正是因為在那次交戰中陰差陽錯救過寧如海的命,後來才被寧如海第一個娶入府中,坐了正房。
娘家不可能有貼補,府上的賬目又沒有流水,要能源源不斷弄到數目龐大,又不被人察覺的私錢,渠道其實並不多,最方便的自然是藉著管理之便中飽私囊,因此寧淵自然而然就把目光放在了香河鎮上。
香河鎮的田莊曾經是寧府最能進賬的一處私產,可這幾年的功夫卻急轉直下,還查不出頭緒,便已經很讓人起疑了,而且田莊上的事務一直是嚴氏在打理,就算因為為了照顧寧湛,而被柳氏篡權的那段時日,她也沒有將這些東西全然交託給柳氏,何況柳氏素來依附於她,即便真知道什麼,也一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只當看不見。寧淵懷疑,如果香河鎮不是因為無糧出產,而是這些年的出產被嚴氏私自扣下了,那麼這一切就能說通了。
只是,眼前的賬冊與今日入鎮以來的所見所聞,又將他的這番懷疑打得煙消雲散。各種各樣的事實告訴他,香河鎮是實打實沒有糧食出產,哪裡來的私扣。
寧淵搖頭苦笑了一下,也是,他之前的想法的確過於天真了,曾經的產糧大鎮忽然顆粒無收,寧如海不可能不聞不問,定然也會派人探查一番,中飽私囊這樣大的事,牽扯到的人和事太多,不可能瞞得密不透風,既然什麼都沒查出來,那結果只有一個,就是壓根就沒有這回事。
但若不是通過這個方式,嚴氏平日裡奢靡的銀錢又是從哪裡來的,難不成她還會變出銀子來嗎?
寧淵正沉思著,白檀端著個托盤進來,「少爺,晚飯已經備好了。」
托盤上放著一碗顏色暗沉的米飯,還有一個小砂鍋,裡面悶著一隻乾瘦的仔雞。白檀一面將筷子遞給寧淵,一面抱怨道:「這都是什麼破地方,只有糙米就算了,問了那李栓半天才拿了這樣瘦的一隻雞出來,少爺湊合著吃一些吧,趕明我讓周石上外邊的小河抓魚去。」
「這裡不產糧食,都要拿府裡下撥的貼補度日,那裡還有餘糧喂家禽,恐怕這雞都是李管事留著想自己吃的呢。」寧淵倒不覺得奇怪,而且他向來很能吃苦,也不在乎伙食如何,只是現下他心情不佳,倒沒有什麼胃口。
「你們給呼延兄送過晚飯了嗎?」寧淵忽然問道。
「哎呀。」白檀半掩住嘴,露出驚訝的表情,「我忘了呼延公子也在了,我現在就去準備!」
「算了,你去忙別的吧。」寧淵站起來伸展了一番胳膊,將托盤端起來道:「我把我這份給他送去就成,正好我沒有什麼胃口,也想走動走動,柴房在哪?」
偏門邊的柴房,不過是一間靠著圍牆用磚石砌起來的,極為狹小的屋子,若是住人恐怕往裡邊擱上一張床都嫌擠。寧淵端著尚還散發著餘溫的飯菜,敲了敲門,喚道:「呼延兄?」
哪知回答他的聲音是從頭頂上傳來的,「這裡。」
寧淵抬頭去看,呼延元宸也正從屋頂邊緣探出半個身子來,對他招了招手,「我還正想去找你,你倒先來了,另一邊架了梯子,你先上來吧。」
寧淵弄不清楚呼延元宸為什麼沒事總愛往房頂上跑,當他順著呼延元宸所說的梯子爬上去時,發現呼延元宸居然用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石塊在房頂上搭了個簡易的圍爐,生了團火,好幾條魚插著木棍在火上烤得油光泛亮。
「你怎麼能在柴房上生火!」寧淵被眼前的架勢嚇了一跳,「這要燒起來怎麼辦!?」
「放心,我在下邊墊了水草,那水草最是耐熱,燒不起來。」呼延元宸看向寧淵手裡端的東西,笑道:「你是特意來給我送飯的麼。」
「原本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我白費功夫了。」寧淵望著那幾條烤得火候正好的魚,「你從哪裡弄來的魚?」
「下午閒來無事,去不遠處的河裡抓的。」呼延元宸拍了拍身邊的地方,示意寧淵過去坐下,又拿起一串烤得正好地遞給他,「你嘗嘗。」
寧淵本來想推辭沒胃口,不過瞧著呼延元宸眼神裡帶著希冀,想到讓人晚上睡在柴房已是不妥,再拒絕便太拂他面子了,於是接了過來,先聞了聞,覺得香氣撲鼻,再咬一口,他有些驚異地眨了眨眼,「味道不錯。」
「我也發現了,這裡的河魚似乎連鹽也不用放,自然有一股香氣。」呼延元宸自己也拿起一串。
「你不是說你們夏國少河川嗎,結果你不光會造船,連魚也能烤得這般不老不嫩。」寧淵本來沒胃口,可呼延元宸的這烤魚實在是鮮美,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吃了一整條下去,又拿起另一條,倒把自己帶來的飯晾在了一邊。
「就是因為大夏沒有,所以到了你們大周之後,我倒有大半的時間是給不務正業地耗在這上邊了。」呼延元宸說到一半,忽然面色一邊,將頭轉向另一邊輕咳起來,寧淵瞧他的狀況像是被魚刺卡住了喉嚨,忙伸手在他背後拍了拍,急道:「怎麼了?有魚刺?」
呼延元宸咳了一陣,似乎才緩過氣來,擺手道:「不過是話說得太急,嗆了一下。」
說完,呼延元宸又帶著笑意看向寧淵,「近來倒發現寧兄你對我的態度要關心了許多,當真讓我開心得很。」
不是我想關心你,而是你既然要賴在我這裡,我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寧淵心道一句,卻沒有說出口,而是環視了四週一圈,轉了個話題道:「對了,我之前就想問你,你的那個護衛閆非呢,將你這個少主一個人扔下自己快活去了嗎?」
「我讓閆非做別的事去了,何況他即便在這裡,不也是只有和我一同擠柴房的命。」
被那一雙微微泛藍的星目望著,寧淵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幾乎是本能的,在呼延元宸差異的目光中,寧淵霍地站了起來,也不說話,急匆匆便順著梯子又爬了下去。
「寧兄?」呼延元宸不明白寧淵為何會突然有這樣的反應,寧淵卻沒回頭,只抬手搖了搖,示意他不要跟過來,然後幾乎是小跑著從來時的方向回去了。
呼延元宸表情沉靜下來,他站得高,望見寧淵確實回了房間,關上門後,才重新盤腿坐下,左手按在膝蓋上,右手撐著下巴,開始沉思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直到確信自己並沒有說出什麼出格的言論時,呼延元宸的眼神變得更深邃了,他發現自己很享受和寧淵在一起的時光,覺得輕鬆又快意,可寧淵似乎並不這麼覺得,他對待人雖然有時溫和關切,可總有一種淡淡的疏離感,不光是對自己,似乎對著他身邊的下人也一樣,寧淵身邊就像籠罩著一層迷霧,讓你很想撥開看看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可壓根找不到地方下手。
想到這裡,呼延元宸抿了抿嘴角,像是做下了什麼決定,直接使出飛簷走壁的功夫,從這個房頂跳到那個房頂,跨到了院子的另一邊,不偏不倚,剛好落在正抱著一捆稻草打算去餵馬的周石面前。
周石猝不及防,被嚇了好大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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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
寧沫從壽安堂裡出來,面紗下的臉色晦暗無比,丫鬟水秀在旁邊出聲道:「小姐,不如我們再進去勸勸老夫人。」
「不可,已經勸了兩回了,事不過三,再多嘴下去必定會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反而更不好辦。」寧沫沉下眼睛,一時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三天了,嚴氏將寧馨兒帶入瑞寧院已經三天了,寧淵離開之前將娘和妹妹託付給他寧沫照料,結果寧淵才剛走一天就出了這樣的事,寧沫知道後都有些措手不及,難道大夫人就這般迫不及待地要對這家裡明面上最後的庶子下手了嗎?
他在寧馨兒被帶走的當天,就來見了沈氏,讓沈氏插手干預此事,可對於寧沫的請求,在沈氏看來十分莫名其妙,嫡母管教庶女,將人帶去自己的院子住幾日是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到底有什麼不可以的,就算寧馨兒年紀小,愛哭鬧,也正是因為年紀小,愛哭鬧,才要多加管教,以後才能養出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是以沈氏很不理解寧沫這般心急火燎是為了什麼。
尤其是當沈氏悄悄去看過一次,確認了寧馨兒的確是在瑞寧院裡跟著繡娘孫氏在學習女紅後,她更覺得是寧沫在瞎操心了,甚至在沈氏眼裡還覺得,寧家的女眷就要在嚴氏這裡調教才好,不然跟著個娼妓出身的娘,難保不會學到什麼不知廉恥的事情。
沈氏這邊不搭理,寧沫也想過要去找寧如海,不過還未前往就改了主意,寧如海與唐氏一脈的關係一直很微妙,且總是懷疑寧馨兒不是他的女兒,在寧淵沒有露出鋒芒之前,他連這個兒子都能不管不顧,何況他近來同嚴氏打得火熱,又怎麼會因為寧馨兒而和自己的夫人鬧不痛快。
思慮了許久之後,寧沫才搖搖頭,「咱們去看看唐姨娘。」
湘蓮院裡還保持著寧馨兒被帶走那日的模樣,唐氏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對寧沫遞過來的蓮子羹視而不見,只沉默著垂淚。
寧沫嘆了一口氣,將瓷碗放到一邊,出聲寬慰道:「姨娘你放心,我差人打聽過,馨兒現下一切都好,想來母親怕落人口實,只是將人安置在自己院子裡而已,卻不會苛待她。」
「可好端端的,大夫人為什麼要將馨兒抓了去……」唐氏有氣無力地說著,「我早已失寵,也一直安守本分,只求自己的一雙兒女能平安成長,為何,為何大夫人要這麼做,為何……嗚嗚……」
十有八九是為了扣個人質在手上好讓寧淵投鼠忌器。寧沫暗道一句,卻沒說出來,大夫人的動機根本不難猜,寧馨兒一個連血脈出身都被懷疑的庶女,怎麼可能礙到大夫人的事,她這麼做,除了以寧馨兒來挾制寧淵,沒別的理由。
「我去找過祖母,可祖母不想管這事,我也有心讓我娘出面,但我娘避世多年,如果突然出面向大夫人要人,大夫人勢必會產生猜忌。」寧沫安慰唐氏道:「我已經差人給寧淵送信了,想必他會有辦法的,姨娘還是吃些東西吧,不然若是馨兒回來,見到姨娘身子垮了,她該有多難過。」
「不,不能告訴淵兒。」唐氏抬起頭,「淵兒最疼自己的妹妹,如果他知道馨兒出事,還不知道會急成什麼樣子!」唐氏表情倉皇,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是我沒用……是我這個做娘沒用……不能照顧自己的兒女,還要讓未成年的兒子反過來照顧自己,天底下實在是沒有像我這般沒用的娘了……」
「姨娘你別這麼說。」
「我知道自己出身不高,所以自從進到這個家來,一直小心翼翼,規行矩步地活著,無論老爺喜歡我,不喜歡我,我都沒有蓄意要去爭什麼,也從沒有得罪什麼人,還以為只要這樣下去,就能安慰太平地過日子……如今想來,竟是我錯了嗎?」唐氏眼神迷離,似在對寧沫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淵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卻總想著要保護我和他妹妹,可他一不在府裡,我這個做娘的,卻連一個女兒都守不住……」
說到這裡,唐氏忽然抿緊了蒼白色的嘴唇,眼神也逐漸變了,她握住寧沫的手,道:「茉兒小姐,請你,請你幫我去臥房後的地窖裡取兩樣東西。」
兩個丫鬟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湘蓮院的地窖裡搬了個足有半人高的東西出來,那東西下邊寬大,上面卻尖尖的,大概是為了怕受潮,用好幾層油布包得嚴絲合縫,外形根本看不出是何物,除了這個,丫鬟們還從地窖裡搬上來一個紅木箱,箱子沒有上鎖,寧沫順手一撥便打開了,看見那箱子裡東西的瞬間,不止是寧沫,就連他身邊的幾個丫鬟也愣了愣神。
箱子裡是一件豔紅色的衣裳,光滑亮眼的布料上勾著繁複的金線,那細密的程度想來即便是能工巧匠都要花費不少的時間才能完成。
寧沫關上盒子,又讓丫鬟們將那半人高的東西上的油布掀了去,露出一個半月形的木雕來,上邊浮雕的仙鶴栩栩如生,而在那半月形的凹陷處,拉有許多根琴弦,寧沫伸手一撥,琴弦發出的聲音清靈動聽,沁人心脾。
丫鬟水秀奇道:「小姐,這是什麼,立著的錚琴嗎?」
「這是箜篌。」寧沫嘴角露出微笑,唐氏當年花魁的名聲並非浪得虛名,除了飽腹詩書文采,更精通這類極少人會的樂器箜篌,只是自從入了寧府後,唐氏便再沒有撫過琴,真是料不到她居然還收著這當年伴隨她名聲大噪的樂器。
「唐姨娘讓我取這兩樣東西,應當是想通一些事了。」寧沫笑著道:「大夫人,只怕得頭疼好一陣子了。」
寧如海在書房看了一下午的書,此時管家進來通報,說莊姨娘和大夫人都在院子裡備了晚飯,問他去哪邊用飯。
其實管家知道問了也白問,最近當真邪門,按理說,自打三夫人不在了之後,最為年輕貌美的莊姨娘應當是最得寵的一個,可事實恰恰反過來,倒讓已經上了年紀的大夫人獨佔鰲頭,這讓管家很是不解,果然,寧如海站起來,幾乎是想也沒想便道:「去瑞寧院。」
管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待寧如海出了書房,規規矩矩在他身後跟著,陪著往瑞寧院走。
剛走了沒兩步,管家忽然注意到路邊的假山後邊有人再往這邊窺視,他側過頭一看,居然是莊姨娘,顯然莊氏是不放心,居然親自來探查寧如海的動向。
莊氏躲在假山後邊,見寧如海又是朝著瑞寧院的方向走,不禁咬碎了一口銀牙,可她也只是一個姨娘,以前仗著寧如海的寵愛和三夫人鬥鬥氣便罷了,對於大夫人這位正妻,她即便心裡妒恨,卻也沒膽子去對著幹,只好喪氣地哀嘆一聲,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空洞清靈的琴聲。
那琴聲極為清脆,分明是從遠處傳來的,可又像是在耳邊響起一樣,聽得人猶如春風拂面,莊氏不知道這寧府裡到底有什麼人有這樣高超的琴藝,那邊寧如海也突然停了步子,他沉穩的表情露出一絲奇怪,轉身面向琴聲傳來的方向,似乎在沉思什麼。
片刻之後,他竟然不再朝瑞寧院走,而是順著琴聲尋了過去。
莊氏看見這一幕,也跟著一愣,她地下眼睛合計了一會,到底也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跟在了後面。
隔著後院的重重樹影,不遠處有一方小池塘,這樣的觀賞池塘在寧府後院有好幾處,供人夏日裡避暑納涼用,此時池塘邊上正有兩個女子的身影面對面坐著,身前都有一架豎起的箜篌,一個一襲白衣,蒙著面紗,眼角微微上挑,是寧茉兒,而另一個卻讓寧如海看不真切,只見著他一身繁複華麗的紅裙,烏髮也沒有盤髻,而是如瀑般柔軟地垂在身後,直達腰際。
寧如海從樹影裡走出來,不自覺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紅衣女子的側臉,見她臉上妝容整齊,眉若遠山,唇若丹朱,五官精緻秀美,雖然不似年輕女子那般清秀可人,但隨著她手指輕輕撥動琴弦,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妖嬈風韻確實怎麼都擋不住。
「這……這是……」跟在寧如海身後的管家認出了紅衣女子,情不自禁張大了眼,而躲在後邊的莊氏,也是一臉看見了鬼的表情。
唐映瑤?這不是那個整日窩在湘蓮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唐姨娘嗎?
池塘邊的二人似乎並未發現不遠處有人窺視,依舊自顧自地撫著琴,瞧著像是寧沫在向唐氏討教,唐氏水蔥似的指甲上綁了象牙製成的甲套,伴隨著琴弦的震動,她輕聲吟唱著一首寧如海曾無比熟悉的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誠然唐氏的嗓子已經不如從前了,但琴聲依舊,寧如海不知不覺間,彷彿被這樂聲帶到了許多年前,在那處寬敞的閣樓上,溫婉秀麗的紅裳佳人憑欄而曲,英姿颯爽的青年將軍踏歌舞劍,是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的良辰美景。
「映瑤……」不知不覺間,寧如海居然喊出了唐氏的名諱,而且那雙目中的神情,彷彿眼前的唐氏並非她的侍妾唐氏,而是當年那個風華無雙的江州花魁,唐氏映瑤。她穿上了自嫁給自己後就再未穿過的金絲紅裙,梳的也是當年她最喜歡的簡單髮式,更讓她聽到了,早已經積年不現的琴聲。
隨著寧如海的出聲,琴聲戛然而止,唐氏和寧沫彷彿現在才發現他一般,急急起身行禮。
聽不見琴聲了,寧如海身子微震,彷彿才回過神,看著唐氏正低眉順眼向自己行禮的臉,幾縷烏髮垂在妝容姣好的臉頰邊,他喉頭動了動,久久凝視著不說話。
莊氏見狀,忽然暗自笑了一聲,順著原路退了回去,她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服侍她丫鬟見她笑得開心,不禁問道:「姨娘何以這樣笑,可是有什麼喜事?」
莊氏笑道:「自然是有喜事,我瞧著,咱們府裡失寵已久的那位唐姨娘,好日子快要來了。」
丫鬟不解,「唐姨娘的好日子,姨娘您如此開是為何,往後老爺不是來得更少了嗎?」
「至少現下老爺是不會去大夫人院子裡了,只要大夫人吃癟,我這心裡就痛快。」莊氏喝了口茶,又對丫鬟道:「你去,悄悄往瑞寧院傳話,說老爺今夜要宿在湘蓮院了,唐姨娘能有出頭之日,總得讓大夫人也跟著樂一樂不是?」
當天夜裡,寧府有許多人都沒睡著,而且大部分都將看好戲的目光分別落向了瑞寧院和湘蓮院,原因無他,寧如海居然沒有照例去大夫人的院子,而是破天荒了去了唐姨娘的住處。
這消息可不小,在府裡所有人看來,湘蓮院那位一直是被寧如海所厭棄的,這麼多年幾乎是在過著幾乎是被軟禁的日子,連帶著一雙兒女也不討父親喜歡,為何寧如海會忽然在她那裡過夜,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甚至還有不少下人在悄悄議論八卦,類似於湘蓮院裡琴聲響了大半夜,瑞寧院裡摔東西的聲音響了大半夜之類,傳得分外精彩。
第二天早上,嚴氏盯著眼睛下邊兩塊烏青在用早膳,徐媽媽一干下人候在邊上都不敢說話,昨天晚上嚴氏是怎麼折騰的他們都親眼所見,嚴氏幾乎將臥房裡能雜碎的東西全砸了個稀爛,甚至像個瘋婆子一樣咒罵唐氏,毫無儀態可言,將他們都嚇壞了,尤其徐媽媽侍奉嚴氏多年,從沒見她如此歇斯底里過,她細細想來,好像從開始開始修煉從四皇子那裡得來的什麼《玉女心經》後,嚴氏的脾氣就開始變得古怪,寧如海在時她柔情似水,可寧如海一旦不在,她就極容易暴躁發怒。
就在這時,有丫鬟進來對著徐媽媽附耳傳了幾句話,徐媽媽臉色一變,立刻道:「不見,讓她從哪來的回哪去!」
可徐媽媽這話顯然已經說遲了,因為她話音還沒落下,就有一名紅衣女子帶著兩個丫鬟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那紅衣女子妝容齊整,端莊大方,與從前素面朝天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她進來後,只向嚴氏屈了膝屈蓋當行禮,張嘴便道:「大夫人,我來接我的女兒回去。」
嚴氏冷颼颼地盯著那紅衣女子看了看,冷笑一聲,「唐映瑤?」
「馨兒在大夫人這住了幾日,實在是叨擾了,在她擾了您的清淨之前,還是由我接回去比較好。」唐氏脊背挺得筆直,「請大夫人將人帶出來吧。」
「哼,你當我這裡是哪裡,你說帶人就帶人嗎?」嚴氏本來心底就有火氣,如今見到了苦主,哪還有同她客氣的道理,不光語氣冷冽,表情也不再維持以往的端莊,「而且我說了,寧馨兒在我這裡是在由我這個嫡母調教女紅,等我覺得調教得可以了,自然會將人送回去,你著什麼急!」
「我想大夫人你是弄錯了,我來這裡可不是為了和你商量的。」唐氏言語絲毫不見妥協,甚至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重複了一句嚴氏那日帶人時說的話,「我說過了,我已經得了老爺的授意,今日是一定要將馨兒帶回去的,大夫人若是不交人,莫不是要我去請老爺親自過來嗎!」
「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把老爺抬出來壓我!」嚴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便不交又如何,來人,給我將她趕出去!」
「夫人,不可,不可啊!」徐媽媽趕緊低聲勸著,「唐姨娘既然敢過來,勢必是真得了老爺授意,夫人若是這樣將人趕出去,被老爺知道了該如何作想,夫人就算不喜歡唐姨娘,多少也要顧著老爺的面子和你們的夫妻情分啊!」
徐媽媽說得在理,嚴氏怒極攻心地深深喘了幾口氣後,終於出生道:「將那個丫頭帶過來!」
很快,便有丫鬟將寧馨兒帶過來了,寧馨兒臉上儘是怯生生的表情,看見唐氏後,她急匆匆叫了一聲「娘」,立刻掙脫開牽著她的丫鬟,就往唐氏懷裡撲。
唐氏按捺住情緒,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只將寧馨兒護在身後,又對著嚴氏屈了屈膝蓋,轉身便匆匆走了。
嚴氏怒氣衝衝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終於再也壓不住脾氣,用力抓起面前的碗碟便朝他們離開的方向砸去,濺了滿地的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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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沫接連的兩封傳書,可以說讓寧淵的心高高懸起,又重重落下。
得知寧馨兒終究還是被唐氏從嚴氏手裡接了回去,寧淵縱然安心了些,可還是免不了擔憂,唐氏顯然是為了救寧馨兒,不得已拋棄要安生度日的打算,開始低聲下氣去討好那個背棄了自己那麼多年的男人,她這麼做,也等於直接跟大夫人對上了,想到唐氏和妹妹的處境,寧淵就巴不得早點瞭解了手頭上的事情趕回去。
但現在他卻走不了,一來江州城流言未平,他還不到回去的時候;二來在香河這些天,他幾乎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探查到,要是就這麼走了,他也會不甘心。
這段日子以來,寧淵可以說是將田莊周圍所有的田地都走了個遍,除了長不出莊稼,田地根本看不出有其他什麼異樣,但他卻壓根沒有要放棄的意思,直覺告訴他,香河鎮的異變與大夫人來路不明的財產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一定能找出破綻。
至於寧淵身邊的一些細活,已經被呼延元宸從周石手裡全盤接了去,他活像個大跟班一樣,白天給寧淵端茶送水,晚上則用內力替他舒展脛骨,對於呼延元宸這樣獻慇勤般的親近,寧淵已經見怪不怪了,無論如何,他早就看出來了呼延元宸沒存什麼壞心思,單純是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既然他不會妨礙自己,寧淵也不用計較那麼多。
這一日,寧淵照例從田地裡回來,走到離田莊還有一段距離時,忽然見著一群衣衫破舊的壯漢在追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踢打,那少年躺在地上,只用雙手護住腦袋,一聲不吭,二那群人旁邊還站了幾名官兵,卻像看戲似地看著這一幕,竟是管也不管。
寧淵認出了這些人是被流放到此地的罪犯,瞧著那少年就要被打死了,他面露不忍,看了身後的周石一眼,周石會意地上前,同旁邊那幾名官兵低語幾句,又遞過去一錠銀子,那些官兵拿錢辦事,三兩下便將圍毆少年的人趕開了,周石不敢怠慢,將那鼻青臉腫的少年從地方扶起來,攙著他走到寧淵面前。
少年似乎已經被打得迷糊了,一直低垂著頭,寧淵看見他手裡緊緊攥著什麼東西,定睛一瞧,才發現是一塊黑乎乎的窩頭。
「少爺,這些人都是被流放到這裡的罪犯,那些人打他,好像是因為他偷了別人的糧食。」周石簡略地說道:「這些流放來的犯人日子過得很不好,每天只能分到一點糧食,餘下的時間都要到不遠處的河裡去挖河沙,看他的樣子,要不是餓得狠了,也不會去偷東西。」
寧淵拿過隨身的水壺,蹲下身托起少年的下巴,想給他喂些水,怎料看清少年五官的時候,他卻愣了愣。
少年儘管還未長開,一張臉也被打得四處青紫,可還是能辨認出是一張五官輪廓分明的俊俏臉孔。
少年不知道眼前這群人是什麼來頭,尤其是這個正蹲著身子與他對視,年齡看起來只比他大一兩歲的傢伙,但他實在是又餓又渴,縱使緊抿著嘴唇,陰沉著眼睛,裝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可望著寧淵手裡的水壺而不斷蠕動的喉頭,還是出賣了他。
寧淵只愣了片刻就回過了神,將水壺遞出去,少年也不客氣,搶過水壺便就著手裡已經沾上了土的黑窩頭,絲毫不顧形象的大吃大喝起來。
窩頭本不大,他一會兒就吃完了,又咕嚕咕嚕將寧淵水壺裡的水喝得一點不剩,才打了個飽嗝,硬邦邦對寧淵道:「謝謝。」
「你叫什麼名字?」寧淵問他。
「奴玄。」少年抹了抹嘴,看了寧淵一眼,「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去了,省得那些官兵到時候又拿這個當理由找我的麻煩。」少年十分老城地衝寧淵一點頭,起身拍拍屁股,頭也不回地朝來路跑去了。
寧淵卻一直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直到那個消瘦的背影消失。
呼延元宸在旁邊語氣稍顯古怪地說:「難得看你這樣對一個人上心,莫不是見那小子伶俐,想收來做下人了?」
寧淵轉骨頭看了他一眼,「你難道沒發現,他長得像什麼人嗎?」
「像什麼人?」呼延元宸回憶了一番那少年的臉,可方才他注意力全在寧淵為何對那少年那般好上,並未注意少年的長相。
看見呼延元宸搖頭,寧淵輕呼了口氣,想著,他認不出來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奴,並非是姓氏,而是犯了罪被流放之人,按照律法被剝奪了原先的姓氏,便會以奴為姓,以宣告他們是身份低下,連姓氏都不配擁有的帶罪之身。
方才那名少年,寧淵若是沒看錯的話,他的長相,同司空鉞與司空旭,都有三四分相像,加上他名為玄,這讓寧淵很自然就想到了一個人,在他上一世,曾經被月嬪陷害而遭皇帝以大不敬罪名革了皇籍趕出宮,在外以奴僕身份流亡了兩年的六皇子——司空玄。
寧淵忽然發現,他這趟香河之行並未白來,因為老天爺已經將一個巨大的契機擺在了他的面前。
司空玄雖然遭陷害而一度被除了皇籍,而當太后發落了月嬪後,他和他的生母舒貴嬪都得以平反昭雪而復位,但舒貴嬪卻因為發配在外的流亡生活太過艱辛而暴斃,只得司空玄一人遺憾回宮,這位皇子縱使年紀小,可聰明才智絲毫不在司空鉞之下,最後更是得到了景國公府的支持,被司空旭視為除了司空鉞之外的第一號敵人。
寧淵重生後,被許多事情絆住了手腳,根本騰不出心力來留心這一茬,如今細細一想,當初司空玄與舒貴嬪被趕出華京後,發配來的地方,不正是江州府香河鎮嗎,搞了半天,這個在幾年後被司空旭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六皇子殿下,如今正住在自家田莊的後院裡?
寧淵忍不住笑了,這樣的天賜良機他怎麼可能放過,老天讓他今日結下一樁善緣,卻也送給了他一把,能夠對付司空旭的有力武器!
「周石,你近來若是無事的話便不用在我身邊陪著了,去幫我暗中照顧剛才那個孩子。」寧淵道:「必要時給看管他們的官兵一些好處,讓他們也多加留心照應,別再讓人欺負了他。」
「是。」周石雖然對寧淵的安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他對寧淵一直忠心,也不會多加質疑,立刻領命。
倒是呼延元宸,看向寧淵的眼神越來越驚異,似乎十分不明白寧淵為何會對那樣一個流放人犯如此上心。
「少爺,大致情形我已經探聽清楚了,後院那些人的罪名只是將他們發配來此地,永世不得入京而已,並沒有讓他們做苦力,不過是州縣府衙不想另外花錢僱傭勞工,所以將他們這些人看管起來每日勞作,反正那些人都是待罪之身,只要不弄死人,沒人會追究。」周石在寧淵面前緩緩說著,「他們每天都要去河裡背河沙,然後按照勞動量的多少來領取糧食,你讓我暗中照顧的那個奴玄,因為他的母親病倒了無法勞作,他一個小孩子的勞動力肯定比不過成年男人,每日分不到多少糧食,還要讓母親吃飽,所以常常兩三天吃不上東西,才會餓極了去偷別人的食物。」
寧淵坐在桌邊,雙眼看著面前攤開的書本,卻沒說話,也沒翻頁。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皇子,居然落到這般境地,當真是可憐。
「府衙的官員居然如此混賬,連婦孺都要硬逼著勞作嗎?」半晌,寧淵才問。
「這也正是最奇怪的一點,被看管起來每日勞作的人幾乎全是成年男子,只有他們兩母子例外,我向幾個兵丁打聽,說是按照規矩,老弱婦孺他們是不會抓來勞作的,但是那兩母子例外,好像是上頭有官員得了吩咐才故意這樣做。」
寧淵點點頭,「我知道了,你繼續照我說的去做吧」
既然是官員得了吩咐,還能有什麼吩咐,必然也是跟爭權奪利有關,寧淵既然決定和這位落難的六皇子結一個善緣,即便最大的目的是為了自己,可從內心的角度來看,他也不能對這樣一對孤兒寡母遭受欺負而置之不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奴玄發現了一個可以拿到食物的好地方。
這莊子的前院住著一位少爺,那少爺每天都要上荒蕪的田地裡走一遭,回來之前,他會帶著隨從在離後院側門不願的一株枯樹下喝水歇息,等他們走了,奴玄趁著官兵不備悄悄跑過去,總能發現一些他們吃剩下來的東西。
當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尋常的窩頭山芋一類,不過對奴玄來說,這些粗俗的糧食卻等於救命的東西,因此他每天下午背完河沙回來後,其他人忙著睡在屋裡養精蓄銳,他都會悄悄到側門邊去蹲著,等那少爺帶人走了,再立刻過去撿漏。
可奴玄也並不笨,漸漸的,他看出了蹊蹺,那少爺每天留下的東西都定時定量,也不像是吃剩的,倒像是故意放在那裡讓人撿的,有一次,奴玄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著那眉清目秀的少爺怎麼說都幫過自己一次,不像母親告訴他要提防的壞人,所以沒等那少爺和他的隨從離開,他就忐忑地現身湊過去,見那少爺並沒有驅趕自己,反倒帶著善意的笑將面前的食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他眨眨眼,立刻就毫無顧忌地抓起食盒裡的東西猛吃起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少爺食盒裡的東西可比窩頭山芋好多了,有時候還有魚有肉,但讓奴玄奇怪的事,每次他出現,那少爺只由著他吃,卻從不開口說話,等他吃完了,就收拾東西走人,這讓奴玄的好奇心逐漸大了起來,加上那少爺身邊一個身材高大的「護衛」似乎對自己很不滿,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似乎他很礙事一般,終於有一天,奴玄再出現時,並沒有立刻坐下吃東西,而是主動對寧淵說道:「這段時間,我給你添麻煩了吧。」
寧淵露出微笑,似乎終於等到了少年主動開口,「怎麼這麼說。」
「我瞧少爺你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的罪民扯上關係比較好。」奴玄表情一本正經,「這段時間謝謝你的食物,可我不想給少爺添麻煩。」
「我既然容著你吃,自然不會覺得你麻煩。」寧淵笑道:「不過一點食物罷了,你不必太過在意。」
「也是,一點吃的而已,我看少爺也不像是小氣的人。」奴玄倒也豁達,三兩句之後就放下心來,不再拘謹地坐下,大大咧咧抓起東西就往嘴裡塞,顯然是早就餓狠了。
寧淵看著眼前的少年,心裡總算舒了一口氣。他若是太刻意地施以好處,加以援手,難保不會惹人懷疑,尤其司空玄是被人陷害出宮,即便年紀小,警惕心也一定很足,說不定不光結不了善緣,還會弄巧成拙。只有使出這般欲擒故縱的把戲,讓司空玄覺得是自己主動湊上來的,才能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發展水到渠成。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著,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從寧沫定時傳來的書信上看,寧府並未出現什麼大的變故,嚴氏這段時日出奇地安靜,他不知從哪請來了一個大夫給寧湛治病,整天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幾乎都不出門,唐氏因為重新得到了寧如海的留心,是以湘蓮院裡一切也無虞,城中有關寧淵逼死寧湘之類的流言也平息了不少,按寧沫的意思,是讓寧淵準備準備,挑個日子可以回去了。
可寧淵卻不甘心就這麼走掉,在香河鎮呆了這麼久,不光沒有查到任何大夫人的把柄,就連田地為何無糧出產也找不到端倪,現在回去,等於白跑一趟,他怎麼肯。
但這事實在是很奇怪,一個多月來,寧淵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可能性,從種子,到水源,全都一一查驗過,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他甚至還為了試驗,自己挑了一塊田地撒了不少種子下去,可那些種子,在一開始的確能很順利的抽芽破土,但是還來不及長到多高,幼苗就會發黃枯死,很是邪門。
對於寧淵的這番嘗試,田莊的李管事見怪不怪,在他看來,這香河鎮十有八九是招了什麼瘟神,不然何以會出現前一天還鬱鬱蔥蔥的幼苗,第二天就全部枯死的事情,寧淵想找出原因,實在是白費力氣。
寧淵苦惱不已,加上天氣已經進入了三伏天,日頭十分毒辣,他便有好幾天都沒出門,這一日,寧淵只穿了一件薄衫,正坐在屋簷下乘涼,周石忽然來報,說後院那邊的流放犯中有個少年吵著要見自己,已經和阻攔他的官兵與僕役動起手來了,讓寧淵趕快去看看。
寧淵眼神一凜,立刻跟著周石去了。
他們繞到後院的側門邊,果真見著好幾名官兵和奴玄扭打在一起,奴玄紅著一雙眼睛,被官兵團團圍住,好幾次發了狠嚎叫著想突出重圍,又會被重重推搡回去倒在地上,然後一陣踢打。
「住手!」寧淵立刻迎上去,那些官兵認得寧淵是這田莊主人家,武安伯府的少爺,不好怠慢,總算停了手,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湊上來道:「少爺,現在原本應當是罪犯的勞作時間,可這小子不光悄悄跑了回來,還大吵大鬧擾了少爺的清淨,實在是小的看管不周,小的這就將人帶走,不讓他吵著少爺。」
這是奴玄也看見了寧淵,他像見著什麼救星一樣,全然不顧自己鼻青臉腫的狼狽模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扯住寧淵的袖擺,「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你娘怎麼了?」寧淵心裡一突,彎腰將人扶起來。
「我娘,我娘他……」奴玄說著居然哭了出來,想來是急壞了,「我娘自從到這後,身子就一直不見好,前些日子得了病,官兵卻不給請大夫醫治,現在病得嚴重了,這些人竟然要將我娘扔出去讓她自生自滅,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娘,我給你做牛做馬都可以!」剛說完,奴玄就急匆匆地跪下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立刻就破了皮,鮮血淋漓的。
「少爺,你別聽這小子瞎說!」官兵頭領有些心急,也立刻道:「這小子的娘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症,是時疫!那玩意可是會傳染的,如果不將人丟出去,傳染給別人了怎麼辦?」
「你胡說!我娘不過是水土不服,你連個大夫都不請,怎麼能就斷定是時疫!」奴玄像是怕極了寧淵不幫他,聲音尖利得嗓子都幾乎破了,不斷乞求地搖著寧淵的衣擺,臉上淚水和血水都糊成了一團,「少爺我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人在哪裡。」寧淵抬眼看向那領頭的官兵。
官兵一愣,才明白寧淵看來是真要管這閒事,不禁道:「少爺這樣不好吧,那病症可馬虎不得,少爺何必為了這幾個罪犯……」可他話還沒說完,眼睛就瞪圓了,因為寧淵抬手擲了塊碎銀子在他腳邊,又重複了一句「人在哪裡?」
「人還沒來得急扔出去呢,還在後院。」官兵見了銀子,忙不迭地撿起來,還會說什麼廢話。
寧淵很快由奴玄帶著進了後院,在最角落一間破舊不堪的屋舍裡,見到了床上昏迷不醒的美婦。
這屋子瞧上去是整個後院最簡陋的一間,滿室破敗,竟然連床都是石塊搭起來的,只鋪了一張草蓆。婦人滿頭細汗,臉色一片青白地躺在那裡,寧淵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診脈,片刻後,對周石道:「這不是時疫,你讓白檀他們過來,此地悶熱潮濕,不宜養病,先將這夫人挪到他們的屋子裡去。」
奴玄原本焦急的臉,在聽到寧淵一句「不是時疫」之後,頓時鬆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一放下,立刻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因為他們母子二人是受人特別「關照」才會在這裡勞作的,因此當寧淵提出要將人挪出去,又給足了銀子,看管的官兵頭領便沒再說什麼,任由寧淵派人將他們挪到了前院,婦人暫住在白氏姐妹的屋子,奴玄則被安排在了寧淵的房裡。
如寧淵所說的那樣,婦人並非得了時疫,不過是天氣太熱,她居住的屋子又氣悶潮濕,加上她身子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中了暑氣而已,因症狀相似,才會被那些官兵當成時疫,寧淵讓人用薄荷葉煮了些水給她喂下去,婦人就已好轉醒來了。
可奴玄的狀況卻不太好,他年紀小,挨了那樣一頓打,又每天大量勞作傷了根本,一暈過去,高燒便排山倒海地來了,躺在床上直說胡話,害得寧淵一直在床邊忙前忙後,替他又是擦身又是包紮,一直折騰到晚上。
等呼延元宸推門進來時,寧淵正坐在床邊給奴玄喂藥,可奴玄昏得深沉,藥根本喂不進去,他只好喝了一口藥,然後彎下腰去,眼見著那雙唇便要湊上那奴玄的嘴。
「別!」呼延元宸想也沒想便衝過去抓住了寧淵的肩膀,寧淵被他抓得一偏,嘴裡的藥居然咕嚕一下,自己吞了下去。
他吐了吐被苦得發麻的舌頭,沖呼延元宸喝道:「你在做什麼!」
「你,你又是在做什麼?」寧淵的目光讓呼延元宸閃電般縮回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不過想到方才那個場景,呼延元宸立刻又有些理直氣壯起來,「你怎麼能如此隨意的就和別人以嘴渡藥,都不避諱一下嗎?」
「喂藥這種事有什麼可避諱的。」寧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初你病著時,我也是這麼喂你的,可沒瞧出來你這般有意見。」
「我只是……」呼延元宸自己也奇怪,他這幾天一直在外邊忙著,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
「不過是喂個藥罷了,你又何必做到這一步。」深吸一口氣,呼延元宸甩了甩頭,拿過寧淵手裡的藥碗,忽然在床沿坐下,托起奴玄的身體,左手捏開他的嘴巴,端著碗便把藥往他嘴裡灌。
如此粗魯的喂藥方式,寧淵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臉疼,可也的確有效,瞧著奴玄喉頭微動,想來是將藥喝了下去。
「喂完了,乾淨利落。」呼延元宸將空了的瓷碗亮給寧淵看,彷彿在炫耀什麼豐功偉績一般。
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藥喂下去,他也鬆了口氣,坐在一邊捶了捶自己痠痛的肩膀。
呼延元宸在那邊僵了一會,忽然道:「你就不想問問我今日一天都不在,是去了哪裡嗎?」
寧淵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有要緊的事情要忙,是不用陪著我窩在這裡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呼延元宸料不到寧淵會說出這麼一句沒良心的話,一時有些氣節,「我是……」可他話語忽然一滯,沒有藉著說下去,而是起身道:「罷了,寧兄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他也不待寧淵給出反應,上前拉住寧淵的手就朝門外走去。
寧淵想說現下天都黑了,可瞧呼延元宸的模樣似乎是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出了門後,居然直接伸手攬住寧淵的腰,然後身子一輕便帶著他竄上屋頂,朝著遠方飛簷走壁起來。
香河鎮不大,除了田莊的田野外,周圍有好幾座低緩的群山,呼延元宸帶著寧淵一路出了鎮子,又在山林的樹梢間跳躍前行了許久,才在一株大樹的枝椏上停了下來。
這大樹枝葉茂密,月光都照不進,四周黑漆漆的,還能聽見蟲鳴,寧淵不明所以,低聲問道:「這裡是……」
「噓。」呼延元宸卻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又透過樹梢的縫隙,指了指不遠的方向。
寧淵定睛去看,才發現隔著重重樹影,在山腰下方,能看見不少零散的燈火。
呼延元宸此時又攬著寧淵開始移動,不過他動作十分輕巧,不光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夜棲的飛鳥都沒有驚動,等出了這片樹林後,眼前卻豁然開闊起來,沒想到在這片山林之中,居然有一片圍欄而建的木屋,木屋之間穿插有木架搭起來的崗哨,崗哨上站了不少彪形大漢,每人都背著一把弓箭,有模有樣地在那站崗。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匹的響鼻聲,卻見好幾輛馱著貨物的馬車順著山道走到了那片木屋外圍,帶領馬車的人和看門的守衛說了什麼之後,馬車便依次進了圍欄,開始卸貨,中間有人打開了箱子,即便隔得遠遠的,可藉著那邊火把的火光,寧淵還是能依稀分辨出,箱子裡什麼都有,綢緞,珠寶,以及一袋一袋的不知什麼物資。
「這些是什麼人。」寧淵奇道:「聚集在這荒郊野嶺,還頗有規模,難道是山匪不成?」
「你只猜對了一半。」呼延元宸道:「看見那些用馬車送東西來的人了麼,他們身上還是濕的,這些人並不是山匪,而是河盜。」
河盜,可以算是大周的特色之一,大周水路通暢,在物流運輸方面走水路的成本要比陸路便宜得多,以至於催生出了河盜這樣另類的盜賊組織,他們沒有任何工具,卻個個都是潛水高水,每當夜色降臨,他們就能靠著一根蘆葦桿,從水下接近河川裡的貨運船隻,從船上偷取貨物,因為他們行動隱蔽,來去無蹤,多年來官府雖下大力氣打擊,可都收效甚微,因此到了後來,官府就轉變了打擊的方向,既然抓不到人,他們就從贓物入手。
大周律法明令規定,貨物上船之前都要做好登記備案,一旦運輸過程中出現丟失,那麼只要市面上疑似有丟失的貨物出現,無論是賣貨的人也好,買貨的人也好,全部歸為盜賊之流拿下問罪,這一招也的確有效,立法之後,所有收貨的商家都開始小心留意起貨源來,河盜們發現偷來的東西沒辦法轉手,自然有大部分轉了行。
可還有一些河盜不受律法的影響,不光沒有罷手,反而因為競爭對手退出了這個行業,做得更加起勁了,不是他們不怕法律,而是他們有門路無視法律的門路存在,換句話說,只要河盜的背後有靠山,不管律法定的再嚴,他們也有渠道將偷來的東西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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