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3日星期日

庶子歸來 (25) 月嬪有喜 冷宮自縊

同夏季綿延不絕的大雨相反,入秋後沒多久,彷彿是老天爺已經在上一季度將一整年的雨水都倒乾淨了一般,一場持久的乾旱席捲了大周大地。
說是乾旱,其實也不是極為嚴重的乾旱,偶爾多少會飄兩點雨,只是相比往年來說降水少了許多,原本湍急的江華運河水位下降了足足一尺有餘不說,江南一帶缺水,唯恐今年秋糧減產的奏摺也像雪片一般飛回了京中。
但這並沒有多嚴重的乾旱,顯然也沒有得到皇帝的重視,在皇帝看來,反正每年都要乾幾天,這樣的天氣實在是稀鬆平常,又不是多日無雨,種糧的佃戶們如果多花些精神和心力,不要只依賴水渠,從井裡來挑水灌溉糧食又不是不行,稍微少下點雨就這麼哭爹喊娘的,實在是矯情。
當然,能造就皇帝這樣的想法,龐松可謂功不可沒。原本皇帝下令調撥銀兩前往旱區的聖旨已經下了,等聖旨傳到中書省,遭龐松看過之後,龐松想也沒想就立刻入宮面聖,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龐松的理由很簡單,近來大夏不太平,雖然永逸王爺「友好」的正在他們京中做客,但大夏囤聚在燕州邊境的大片軍隊並沒有半分要退走的跡象,可以說一旦夏人來犯,頃刻之間便能硝煙四起,現下國庫本就不寬裕,若再為了這一點旱情播發銀兩出去,導致到時候軍餉不夠,勢必會釀成大禍。
龐松說得懇切,皇帝聽後也覺得有理,便將要播銀子的聖旨給收了回來。
龐松不讓皇帝在這時候播銀子,拋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說,其實他是有更大的目的在裡邊。
因為太后壽辰的事,司空旭非常不得臉,眼瞧著又是一年九陽節要到了,所以為了討皇帝開心,司空旭從許久以前就開始謀劃準備,就等著尋個好時機給皇帝呈上去。
龐松現在既然同司空旭站在了同一陣營,對於司空旭的打算自然是瞭解的,司空旭所謀劃的九陽節項目,構思精巧,獨具匠心,跟往年寡淡的宴會和賽龍舟比起來要有趣得多,可惜光是從一紙空文上,就能看出這裡邊要花費的銀子不是小數目。歷來九陽節的經費都是由國庫撥款,現在順了皇帝的旨意,將大筆銀兩播出去賑災,那麼到了要慶賀九陽節的時候,司空旭的計畫必定會因為國庫空虛而被皇帝否決,到那時不光拍不成馬屁,沒準還會惹得皇帝不高興。
所以龐松才要儘可能地守住國庫裡的銀子,至於夏人來犯,他們本就與夏太后有私通勾結,思考那些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純屬多餘。
其他官員看著皇帝已經頒發下來的聖旨,經龐松三言兩語一說,就能又收回去,一時對龐松是恭維連連,只是可惜龐松還沒來得急春風得意地將那些恭維全部消化掉,轉而這股得意就變成了麻煩。
太后殿在一天夜裡突然走水,雖然未曾蔓延到寢宮,可也將年事已高的太后嚇得不輕,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可惜查來查去,連火是從哪燒起來的都查不出來,最後還是近來太后十分看重,一直養在宮裡的何仙姑掐指一算,道出玄機,說皇帝乃是真龍天子,陽氣旺盛,近來又逢天乾物燥,且天下多旱,民間怨氣匯聚宮廷,更是助長了這通陽氣肆虐,而太后性屬陰,且又不似后妃那般身強體健,世間萬物講究陰陽平衡,所謂陽盛而陰虛,陰受陽氣逼仄,太后才遭了此劫。
何仙姑這番話等於是把帽子扣到了皇帝頭上,可皇帝怎麼可能成人自己的娘險些被燒死是自己「克」出來的,於是他把重點放在了何仙姑那句「天乾物燥,天下多旱」上,認為是眼下的旱情沒有得到及時處理,又恰好碰上天乾物燥,才危及到了太后,於是連夜將龐松招進宮裡,將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讓他速速播銀子下去賑災,務必要撫平因民間因乾旱而匯聚起來的所謂怨氣。
這件事龐松灰頭土臉完了還不算,何仙姑又道如今宮裡五行火屬最旺,水屬奇缺,陰陽失調下,太后才先有熱毒所苦,後有走水之劫,若是無法將這綿延的火氣散出去,十有八九還會再度危害到太后。
若是從前,皇帝聽到這番玄之又玄的話只會當危言聳聽,可自從何仙姑根除了太后體內的熱毒後,她就正兒八經成了得道高人,太后對她所說的話都是深信不疑,也由不得皇帝不信,因此皇帝只好請何仙姑給出個破解之法來,何仙姑裝模作樣掐指一算,說出來的話卻讓皇帝詫異了許久。
皇帝一直以為所謂的破解之法,必定是要花大筆的銀子祭祀上天,開壇做法什麼的,誰知何仙姑道只需要在九陽節那天的正午時分,一整年中陽氣最盛的時候,皇帝出城溜躂一圈,將宮內的火氣帶到城外散乾淨便是。
這樣簡單廉價的破解之法,倒也讓皇帝跟著對何仙姑的說法深信不疑了。
於是到了九陽節那天,當大半個京城的百姓都在躍躍欲試地等著和皇帝普天同慶的時候,卻只等來了一張所有慶典活動取消的聖旨,然後皇帝輕車從簡,只帶了一群侍衛和幾名親厚的大臣,打著以秋遊代慶生的幌子,出城散火氣去了。
「在下來華京有一段時日了,可對於華京城外周圍的景緻,卻也生疏得很,今日能得幸隨行於陛下,當真是無上榮光。」馬車裡,呼延元宸端起酒杯,朝皇帝拍了個大大的馬屁。
為了不顯得太過招搖以至於招來麻煩,皇帝此番沒有坐龍輦,但還是挑了一輛十分寬敞的馬車,馬車裡邊坐上十個人都不嫌擠。皇帝一人倚靠在正中的虎皮軟墊上,其餘隨行之人分列兩邊,除了呼延元宸外,大多是些武官,皇帝將人帶在身邊也是出於安全性的考慮,至於無論是嬪妃或者皇子一個都沒有跟來。
「朕便是考慮到王爺你在京城呆了一段時日興許會煩悶得很,所以才會約你出來一同散散心。」面對呼延元宸的恭維,皇帝笑道。
得了吧。呼延元宸心道,若非我知曉底細,沒準還會真的認為你是個體恤外賓的好皇帝。
呼延元宸會坐在這裡,實在是得益於何仙姑的那張嘴巴,用一通玄之又玄的道理讓皇帝覺得,帶一個外族在身邊會更加有助於散火氣,再加上如果不是寧淵的囑託,以呼延元宸的脾性,讓他一連好幾個時辰坐在這裡同眼前這圈人打官腔,他非給憋壞了不可。
「王爺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今日可沒什麼目的地,皆是走到哪裡,玩到哪裡。」皇帝平日裡在宮中看奏摺煩了,偶爾出來秋遊,雖是抱著為太后身體著想的目的,但見著外邊清空美景後,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填滿了胸腔,竟然覺得心情出奇地好。
「倒也沒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呼延元宸可沒忘記今日的目的,佯裝思慮了一會兒,才道:「不過我聽聞京城附近有個叫詠鳴村的地方,那裡用山泉水製作的涼麵可是一絕,很早便想見識看看了,不如……」
「詠鳴村是嗎。」皇帝想也沒想便點頭,「那裡山泉水的名聲我在宮中亦是有所耳聞,只是一時不得見罷了,既然王爺有興趣,那咱們便去見識見識也無妨。」
皇帝開了腔,其他官員亦是接連復合,於是馬車頓時轉了個方向,朝詠鳴村駛去。
呼延元宸透過面具,眯起眼睛望著窗外疾馳而過的景色,心想,也不知寧淵那邊到底準備得如何了。
詠鳴村只個小村子,可因為村裡有一方泉眼出產的泉水極為清甜,在華京地界也算是小有名氣,馬車下了官道,又順著小路走了一陣,眼瞧著距離詠鳴村也是不遠了,便在這個時候,馬車忽然匡當地抖了一下,接著整個車身一歪,將車裡的人顛了個七葷八素。
「怎麼回事!」車內立刻有武將掏出了隨身的兵器,以為是碰上了刺客,結果等外邊的侍衛撩開車簾來請命,眾人才知道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在路邊挖了個大坑,又用一堆草垛墊上,趕車的沒注意,結果馬車一邊又大半個輪子都陷進了坑裡,一時半會出不來了。
「無妨。」瞭解到到底出了什麼事後,皇帝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並沒有因此生氣,也沒有下旨處罰趕車的車伕,而是道「反正此地離詠鳴村也不遠,天氣這般好,走過去也無妨。」說完,他率先跳下了馬車。
皇帝都身先士卒了,別人自然沒有不跟著的道理,於是除了留一小隊侍衛將車拉出來外,其餘之人都跟著皇帝浩浩蕩蕩朝詠鳴村走去,周圍不時有零星的農戶和旅人走過,見著他們這群人都露出奇怪的目光,還以為是哪個官家出巡,壓根不知道自己看見的居然是這個國家的帝王。
皇帝年輕時也曾身強體健過,不過近年來顯然缺乏鍛鍊,詠鳴村瞧著不遠,但這一路彎彎繞繞的鄉間小路走起來,好像怎麼都走不到一般,加上頭頂日頭又毒辣,皇帝用袖子扇了搧風,不禁覺得又累又餓,忽然有些後悔自己這個徒步前去的提議,就在這時,呼延元宸湊到他身邊道:「皇上,前邊似乎有個面癱,不如去那歇息片刻如何?」
皇帝定睛一瞧,前方不遠處的樹蔭下果真有一處麵攤,一間小木屋外搭了個小棚,支了三兩張桌子。皇帝一時覺得慶幸,也顧不得這類山野小店乾不乾淨,由身邊一路跟著出來的太監總管急匆匆攙著,走上前在一方桌子旁坐下,太監總管立刻高聲道:「主人家,趕緊給我家老人上點水!」
「好勒。」木屋裡傳來一聲應答的聲音,接著走出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婦,老婦端著水壺出來,見著圍在她棚子裡的一大群人,好像從未見過這等場面般,不禁愣了愣。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來給客人添茶!」太監總管喝了一聲,老婦才像反應過來一樣,立刻陪著笑臉湊上前,給皇帝倒了一杯茶。
太監總管先將茶碗端起來,悄然驗過並無異狀後,才交給皇帝,皇帝早已口乾,也不管這類廉價的茶葉喝不喝得慣,仰首就將茶水灌了個一乾二淨。
「店家這可有吃的,速速呈上來一些。」太監總管又道:「若是我家老爺吃得好,賞錢少不了你的!」
「這位大老爺。」那老婦卻陪著笑,「我們這山野小店,沒什麼好東西,倒是只有做涼麵的手藝還過得去,老爺您要是吃得慣,我這就吩咐廚房給您做去。」
「也好,便照著這的人一人來一碗吧。」皇帝也知道此處不是皇宮,沒那麼多講究,一面吩咐老婦一面招呼周圍陪著他的官員坐下,老婦大概是沒料到會來這樣大一筆生意,忙不迭地點頭,沒看言笑地去了。
皇帝又喝了一碗茶,才緩過氣來,開始打量這一方簡陋的小攤,桌椅板凳看起來都很舊了,好在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倒不會讓人反感,那邊的小木屋看起來就是廚房,屋頂上的煙囪裡向外排放著裊裊炊煙,至於木屋另一邊,皇帝定睛一看,似乎有人在那裡劈柴。
劈柴的人從身段上來看是個少年,上身打著赤膊,脊背雖然瘦削卻給人一種異樣的力量感,下身穿的麻布褲褲腿挽到了膝蓋以上,露出一雙結實的小腿,以及腳上一雙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的草鞋。
少年柴火劈得極好,像是幹慣了這樣的活,一斧子下去,碗口粗的柴禾就能立刻變得四分五裂,他身上已經被汗濕透,襯著陽光亮晶晶的顯得很有活力。
皇帝正盯著那少年的背影出神,這邊老婦已經動作麻利地端著一托盤的涼麵上來了,面條裝在粗瓷碗裡,只在上邊點綴了一些香菜,看上去十分其貌不揚,其他官員見到這樣一碗麵端到面前,大多只是笑笑,並沒有動筷子,對於他們吃慣了珍饈美味的人來說,一時間吃這樣的東西有些接受不了,但皇帝的反應卻很奇怪,當老婦將面條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幾個官員瞧著皇帝的反應,心裡暗自猜測,怕是皇上沒見過這般粗陋的食物吧,這老太婆也是,稍微有些眼裡的人都能瞧出他們這群人來歷不凡,居然還端得出這樣的東西,若是皇上生氣了,還不知要怎麼治她的罪。
可是,就在這樣的猜測中,皇帝居然拿起筷子,第一個吃了起來。
既然皇帝都動筷子了,他們這些臣子如果不吃,便是大不敬,沒辦法,縱使覺得面條粗陋,他們也不得已接二連三地抄起筷子,只是當第一口面條入口的時候,他們全都接二連三地愣住了。
呼延元宸有些不可置信地端著手裡的碗,寧淵昨日告訴他,他可以在詠鳴村可以吃到一份風味獨特的美味時,他還有些不相信。鄉村裡的東西最多不過吃個新鮮,哪裡有什麼美味可言,不過眼下這碗麵條看著平平無奇,吃進嘴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種味道,綿滑柔軟,入口即化,沁涼中還帶著甜味。
他用筷子在碗裡攪了攪,發現這涼麵的湯頭清得可怕,好像完全就是清水一般,喝過一口之後,他更斷定自己的想法了,除了上頭那一點香菜之外,這完全就是一碗無油無鹽無醬無醋的涼麵,而他吃到的甜味,應當是泉水裡的清甜味,他已經吃出來了,充當這碗涼麵湯頭的,就是詠鳴村特產的山泉水。
就在他感嘆這碗涼麵的奇異的時候,那便皇帝已經用極快的速度將一整晚涼麵頭吞下了肚,連泉水湯頭都喝得一點不剩,吃完後,他看了一眼一直在旁邊候著的老婦,道:「這面……是你做的?」
「客人你說笑了,老婆子我可沒有這麼好的手藝。」老婦靦腆地笑道:「是我家廚娘做的,她一雙手巧得不得了,自從她在這裡給我打下手之後,我這麵攤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呢。」
皇帝嚥了口唾沫,「你這裡還有廚娘……?」
老婦笑道:「是啊,一個可憐的姑娘,孤身一人,帶著個半大的孩子,幾年前流落到這裡,沒吃沒喝差點死在路邊上,我看不過去救了她,她便一直在我這裡住下來了。」
「孤身一人,還帶著孩子?」皇帝呼吸似乎急促了些,「可否讓我見見你那位廚娘?」頓了頓,皇帝好像又覺得自己這要求有些唐突,於是找了個藉口,「這面做得很好吃,我準備打賞打賞她。」
「好勒,客人你等著,我去叫她出來。」老婦立刻進去了,片刻之後,領出來一個穿著粗布裹裙的婦人。
瞧見那婦人的一剎那,皇帝眼睛立刻瞪圓了,果真是她沒錯!
舒氏在看見皇帝的時候,心神也險些出現晃動,不過她卻很能控制,只在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轉身就要往屋裡走。
「淼淼!」皇帝一時情急,不禁喚出了舒氏的名字,「果真是你淼淼!」
被皇帝這麼一叫,舒氏的腳步再次頓住了,她僵在那裡,好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頓了半晌才回過身來,微微福身一禮,卻依舊一言不發。而這時,皇帝又像想起了什麼,不可置信地指著木屋後邊道:「方才在那裡劈柴的少年,難道是……」
皇帝話音還未落,奴玄便已經抱著劈好的柴禾從屋子後邊繞出來了,可當他看到正與舒氏大眼瞪小眼的皇帝時,彷彿十分驚訝般,不光張大了嘴,抱在懷裡的柴禾也辟裡啪啦全部落在地上。
「當真是玄兒……」皇帝喃喃道:「不過幾年的功夫,竟然就已經這般大了……」
那邊一家三口在深情互望,周圍認得舒氏的官員們也看得目瞪口呆,唯有呼延元宸,慢條斯理地將一整晚面條吃完,才抹了抹嘴朝那邊看上一眼,心道一聲寧淵可當真會編排戲碼。
荒郊野嶺,驀然重逢這類橋段倒也罷了,偏偏寧淵還給舒氏編出了一段慘絕人寰的遭遇,而此時,當皇帝半懇求半強迫地拉著舒氏陪著自己坐下後,舒氏也半推半就,雙眼濛霧地開始背起了寧淵寫給她的劇本。
「我們原本應當是被發配去香河鎮的,結果剛出京城便碰到了刺客追殺……就算我們勉強逃了,那些刺客也在後邊窮追不捨,玄兒為了救我,還挨了刺客兩刀……」
「竟然有這等事!」皇帝聽得震驚不已,「有刺客追殺你?玄兒還受傷了!?」
舒氏沒多說,只是招呼一直沉默站在一邊的奴玄走上前,讓皇帝看他背上的兩道傷口。奴玄背上果真有兩道類似劍傷的傷痕,不過因為時間久遠,現下只留下了兩道淺淺的印記,如果不仔細瞧看發現不了。
那兩道傷痕不過是從前還在江州的時候,奴玄纏著寧淵要練劍時意外落下的,現在也被信手拈來成了苦肉計的一部分。
舒氏依舊在緩緩說著,「多虧這裡的老闆娘收留,我和阿玄才有了個安頓棲身的地方……今日能與皇上重逢已是我畢生之幸,我已別無所求,只想安穩地陪著阿玄,在這地方了此殘生就好。」
舒氏說得淒婉,皇帝聽著更是心中一陣刺痛。後宮妃嬪諸多,唯有舒氏的賢惠和善解人意一直讓他頗為心動,當初舒氏被扣上大不敬的罪名,和奴玄一起被太后發落出宮,皇帝雖然疑惑,雖然惋惜,但一來證據確鑿,二來太后又已將事情蓋棺定論,他為人子,又臥病在床,實在不好頂著不孝的名頭為了一個妃嬪而忤逆太后,只能作罷。
怎料舒氏離宮後,幾年來他身邊雖不缺美人相伴,更有魯氏月嬪這樣的尤物,但午夜夢迴的時候嗎,總是會不經意回憶起舒氏曾在宮中時對他的體貼關懷,以及思慮司空玄這個他最小的兒子現下如何了,本以為今生是不會再得相見,怎料會在這樣一種陰差陽錯的情境下碰到,更讓他瞭解到,舒氏被貶黜出宮後竟然碰到了這樣多的危險,吃了這樣多的苦!

這麼想著,皇帝眼眶竟然有些濕潤起來,情不自禁就要伸出手將舒氏抱住,不過舒氏顯然警覺得多,一側身便躲開了,退到離皇帝足足有半丈遠的地方。
「皇上,妾身乃是帶罪之身,恐污了皇上玉體,還請皇上,莫要與妾身考得太近為好。」說完,舒氏又屈膝行了一禮,「今日能與皇上得見,實乃畢生之幸,此處偏遠荒涼,實在不是皇上應當就留的地方,還請皇上早些回去吧。」
皇帝張開的手舉到一半,又因為舒氏說的話而僵住,是啊,舒氏已經被趕出宮了,無名無分,自己這樣做實在有些唐突,也有損帝王威嚴,但……皇帝抿了抿嘴角,放下手,卻道:「當年之事因為是太后一手決斷,論罪定案十分迅速,朕縱使心有疑慮亦不可挽回了,但這些年來,朕從來未相信過淼淼你會害朕。」
「皇上你信妾身?」舒氏抬起頭,一雙眼睛裡已經裝滿了淚水,「妾身當真,當真從未害過皇上……皇上你曾是妾身的夫君,妾身又怎麼會害您啊……」而站在一邊的奴玄,也抬起胳膊擋住眼睛,雖然他沒說話,可彷彿能與母親感同身受一般,也開始低聲抽泣。
這娘倆受盡委屈的模樣看得皇帝心如刀絞,急急點頭道:「自然信,你我多年夫妻,又共同誕下玄兒,你是什麼樣的性子朕再清楚不過,都是朕不好,明知你們受苦再外,卻從未派人尋過你們……」
皇帝這番悔不當初的模樣看得呼延元宸直搖頭,他自然是知道皇帝在皇宮裡是有多喜歡和月嬪尋歡作樂的,現在又在外邊端出一副苦大仇深好夫君的模樣,這虛偽樣子即便同為男子都讓他看不過去,不過。呼延元宸轉念又一想,這舒氏將皇帝激得這句話都說了出來,那麼他們此行的目的,也差不多快要達成了吧。
果然,皇帝緊接著便道:「淼淼,你放心,朕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和玄兒盡快回宮,不能讓你們繼續在外邊受苦了。」
「這,這如何使得!」舒氏用力搖頭,「妾身已是罪婦,玄兒也為庶民,皇籍都被革了,哪裡還有再回宮的道理,這樣做只會讓皇上徒增污名罷了!妾身感激皇上聖恩,能再見皇上已是難得,不敢奢望太多,還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淼淼,你果然還是和從前一樣懂事得體,但朕所決定的事情時不會改變的,不過在此之前朕得先行回宮做一番安排,但你們放心,朕不會讓你們等太久,李義高!」說到這裡,皇帝突然喚了一聲首領太監的名諱。
首領太監早就被突然冒出來的舒氏嚇呆了,聽見皇帝喊他,才渾身抖了抖,急急彎下腰去,「奴才在。」
皇帝道:「安排些人手,好生護著娘娘和殿下的安危,若是他們有半點差池,你便提頭來見!」
「奴才遵旨!」
「還有你們。」皇帝又看向周圍從頭圍觀到尾的那些官員,「今日之事,管好你們的嘴巴,若是有人在外邊胡亂嚼舌根傳到了朕耳朵裡,一樣提頭來見!」
「臣遵旨。」皇帝的模樣壓根不像開玩笑,他們這些人只能躬身稱是,同時也在心裡默認了一點,這位曾經在宮中受盡了羞辱最終還被趕出去的舒貴嬪娘娘,離東山再起的時候不遠了。
舒氏當天晚上就和奴玄被李義高悄悄接回了華京城,安置在了他自家的一處別院裡。李義高是皇帝的心腹,又被皇帝要求要護著他們兩母子,放在其他地方也終究不放心。跟著舒氏被接進城的也有經營麵攤的那個老婦,這是舒氏的要求,說老婦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與她感情已同母女一般,不能將其單獨拋下,不過是個老太太罷了,李義高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也一併安排進了別院。
只是等李義高帶著人離開後,那老婦立刻去下頭上的布巾,又用一方手帕抹了抹臉,頃刻之間,原本一個老態龍鍾的婆婆不見了,轉而變成一張年輕婦人的臉,卻是唐氏。
寧淵實在不放心將舒氏的事情交給別人,思來想去,也只有讓唐氏喬裝改扮之後串場,何況寧淵知曉如果一切進展順利,舒氏和奴玄便會被皇帝嚴密保護起來,到那時他們之間互通消息會變得十分不方便,而有唐氏在,他們便可以悄悄通過雪裡紅傳遞信件,畢竟寧淵不在的時候,雪裡紅都是由唐氏在照顧。
「夫人,我這心裡現在還跳得厲害。」舒氏捂著胸口,對唐氏道:「寧淵少爺今晚去抓人,不會出什麼事吧,畢竟二皇子看似散漫,府上守衛卻嚴密得很,要悄悄將一個大活人抓出來實在是……」
「我對那孩子有信心,何況他也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地行動。」唐氏看起來卻一點不緊張,反而笑道:「倒是你,現在還不是鬆懈的時候,如果淵兒沒說錯,要不了幾天宮中便會有旨意傳來了,你還是先準備準備為好。」
※※※
翌日,皇宮,伏月殿。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月貴嬪一巴掌揮翻了身側的銅製宮燈,表情扭曲地看向一個跪在她面前的太監。
「是……是真的……」那太監似乎對月嬪疾言厲色的模樣很是害怕,可還是戰戰兢兢道:「奴才,奴才也是看見李公公將那兩人送進了他家的別院,才發現這回事,奴才是絕對不會看錯的,那確實,確實是舒嬪娘娘無疑,所以才一大清早趕著進宮來面見娘娘啊……」
「不過一介廢妃,別舒嬪舒嬪地叫!」月嬪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穩住自己的情緒,她抓住胸口的綾羅衣衫在殿內一連走了好幾個來回,憤憤道:「本宮一早便知道,沒有及時將那個賤人除掉,以後勢必會釀成大禍,皇上竟然將他們交給李義高?李義高是皇上的心腹,那皇上的心思,是要讓那個賤人復位了!」
「娘娘,不如讓奴才去通知李廣他們?」太監小心翼翼地問。
「蠢貨,現在通知這幫殺手又有何用!」月嬪終於停了腳步,在主位上坐下,放置在膝蓋上的拳頭捏得死緊,「收了本宮那般多的銀兩,卻連賤人什麼時候回京了都不知道,一群飯桶!現在賤人在李義高那裡,身邊肯定有不少皇上安排的高手護衛著,再讓他們去,別偷雞不成蝕把米,把本宮也跟著搭進去!」說到這裡,月嬪好像越說越氣般,「舒氏那個賤人,被貶為奴婢了也不安分,竟然抓姦賣乖又回來了,她到底是怎麼勾搭上皇上的,還真有幾分本事。」
「具體的事情奴才也不知道。」小太監道:「皇上身邊的人口風最緊了,奴才也拐著彎向陪著皇上出宮的那幾個大人打聽過,可他們好像都得了皇上的命令,嘴巴一張比一張嚴,什麼都沒探出來。」
「無論如何,本宮絕對不能坐視皇上被賤人蠱惑,讓姓舒的再回來。」月嬪站起身,朝寢殿門外喝了一句,「來人,給本宮梳妝,本宮要去太后殿請安!」
可等月嬪趕到太后殿的時候,卻被一個儀態端莊的嬤嬤領了兩個宮女擋在了外頭。
「康嬤嬤。」月嬪皮笑肉不笑地盯著眼前的老婦。「本宮特地來向太后請安,你將本宮攔在這裡又是何意?」
「貴嬪娘娘難得過來向太后請安,既是稀客,奴婢本不該阻攔的,只是現下何仙姑正在為太后娘娘折桂祈福,皇后娘娘也在裡邊陪著,您現下進去打擾實屬不妥,還是先請回吧。」康嬤嬤不痛不癢兩三句話,卻像兩個大嘴巴抽上了月嬪的臉。
自從她晉陞貴嬪後,因有傷在身,曾被皇帝特赦可免去朝見的禮儀,所以月嬪一直都不曾像其他妃嬪一樣每日對太后和皇后晨昏定省,哪怕是如今傷好全了,她依舊仗著皇帝看重,以侍寢過於勞累為藉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想現下卻被康嬤嬤用一個「稀客」狠抽了一下,頓時覺得臉皮喪盡。
依照她的脾氣,敢有奴婢這般當面揶揄她,早該被她拖下去打了,可康嬤嬤不行,這位太后殿的掌事嬤嬤很得太后看中,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於是她只能硬挺著嘴角僵硬的笑容,道:「無妨,本宮便在這裡候著,料想那何仙姑的祈福也總會有結束的時候。」
見月嬪這麼說,康嬤嬤便也沒趕人,逕直回到屋簷下去重新站著了。
一盞茶,兩盞茶,一刻鐘,兩刻中,隨著日頭逐漸升高,燥熱的光線曬得月嬪額頭出了一層細汗,她唯恐自己的妝容花掉,想在四周尋一處陰涼的地方,可太后殿四週一片平坦,出了正門口的屋簷下,竟沒有一個可以遮陰的地方,一時她無比後悔,出來得急,竟然都忘了讓宮女撐把傘。
又等了兩刻中,月嬪已經被曬得頭昏眼花,不得已,只要遣了身後一名宮女上前詢問太后到底空出時間來了沒有,但結果顯而易見,康嬤嬤只硬邦邦對那宮女搖了搖頭,宮女便又灰溜溜回來了。
月嬪無法,只好繼續等著,卻在這時,有兩隊排場極大的人群朝這邊走來,月嬪定睛一瞧,竟然是皇帝下朝過來了。
月嬪心中一喜,喚了聲「皇上」便想迎上去,結果剛走到皇帝面前,不知她是當真被曬得久了,還是裝模作樣,身子踉蹌了一下,不偏不倚倒進了皇帝懷裡。
皇帝一面摟著她一面好奇道:「你怎會在這裡?」
「臣妾是來給太后請安的。」月嬪用他一貫嬌憨的語氣說著。
皇帝笑了兩聲,「那便正好,朕也正要去面見太后,你便與我同去吧。」
「皇上,只怕咱們現下還見不著太后娘娘的面呢。」月嬪卻道:「康嬤嬤說了,那位何仙姑正在給太后娘娘祈福,咱們不便打擾,只能現在外邊等著。」
「哦?」皇帝抬頭,剛想向康嬤嬤問個清楚,康嬤嬤卻已經主動走了過來,張口便道:「祈福已經結束,皇上請進去吧。」
「是嗎,那朕還來得挺巧。」皇帝似乎心情不錯,沒有再去看月嬪的臉,甚至也鬆開了摟著他的手,大步便朝太后殿的殿門而去。
月嬪料不到皇帝會突然放開她,一下失了重心,險些真的摔倒,再聽了康嬤嬤的話,她更氣不打一處來,方才還攬著她不讓進呢,這一眨眼的功夫,皇上來了就結束了,這不是故意給她難堪嗎!
但現在不是跟個奴婢生氣的時候,月嬪瞪了康嬤嬤一眼,又立刻跟在皇帝屁股後邊進去了。
同外邊日頭暴曬的燥熱比起來,太后殿內當真是要清涼多了。
空氣裡飄著一股檀香味,太后薄裙輕便依靠在鳳榻上,何仙姑依舊一副仙風道骨的大半,正用兩隻手細細幫太后按著眼角,皇后則坐在一邊,手裡端著碗綠豆冰,一面伺候太后吃著,一面同她說笑,看上去正聊得投機。
「皇上來了。」看見皇帝近來,皇后喜形於色,忙放下手裡的碗起身行禮,何仙姑也停了手裡的活計,恭敬地退到一邊。
「皇后在同太后聊些什麼,這般開心,朕也聽聽。」皇帝剛坐下,就有宮人也給他呈上一碗綠豆冰,他只吃了一口便讚歎道:「這綠豆當真爽口,是皇后親手做的吧。」
「臣妾手藝粗陋,讓皇上見笑了。」皇后道:「臣妾方才是見太后娘娘身子越發硬朗了,在誇著何仙姑有本事呢。」
在皇后眼裡,這位何仙姑可是他兒子司空鉞進獻的,何仙姑越得太后看中,司空鉞的功勞也就越大,自然要可勁地誇。
「皇后娘娘過譽了。」何仙姑十分謙遜地低頭,這段時日她已經將一副世外高人的儀態練得爐火純青,哪怕是面對著眼前這三位整個大周最有權力的人,也能半點不露餡,「能伺候太后娘娘身體安康,也是小人的福氣。」
「仙姑的確有本事,昨日九陽節,你讓朕外出散火氣,還真是散對了。」皇帝也不避諱,他之所以下了朝便急匆匆趕到這太后殿來,便是打著要讓太后點頭讓舒氏回宮的主意,自然沒寒暄多久就直奔主題。
自然他身為一國之君,只要一道聖旨舒氏就能回宮,但事情如果往細裡說,舒氏回宮之事怎麼說都是後宮的事情,而後宮的事情,一有太后,二有皇后,他如果自己擅自下了決定,會讓人覺得越俎代庖不說,也會讓太后皇后覺得心裡不舒坦,這樣舒氏就算回來了,日子也不會好過。
更重要的一點事,當初讓舒氏離宮是太后下的懿旨,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皇帝覺得讓舒氏回宮的旨意,還是懇請太后來下最好,一來顯得自己孝順,二來不會讓太后覺得自己的威嚴被冒犯,三來也可以堵住朝堂上那些大臣們唧唧歪歪的嘴。
「皇帝你該不會是想說,昨天在外辦散火氣的時候碰到了什麼人吧。」結果太后冷不丁蹦出這麼一句話,卻讓皇帝愣在了當場。
「……太后怎麼會知道?」
「竟然果真是這樣,看來何仙姑這一卦還果真沒算錯。」太后輕哼了一聲,「皇后,你來同皇帝說吧。」
皇后點點頭,隨後道:「皇上有所不知,昨日您出宮後,何仙姑便在宮內卜了一卦,說皇上此次外出會有一番因緣際遇,皇上若是把握住了這番際遇,便能使宮內五行歸於平和,而不似現在這般陽盛而陰虛,所以太后和臣妾便一直在猜想,仙姑的這番卦象,是不是在暗示皇上會碰上什麼絕代佳人,給後宮中再添一位姐妹呢。」
聽見皇后這麼說,一路跟著皇帝進來的月嬪心裡立刻咯登了一下。
「竟有這等事?」皇帝奇異地看著何仙姑,「你竟能連這都算得出來?」
「小人不過是從卦相中略微窺得一二罷了。」何仙姑說得很是謙遜,「如今宮內五行缺水,五角不齊,因此才多有事端,而皇上此番際遇,與一命中帶六水的女子有關,此女子若能得入宮廷,宮內五行五角便能做到真正齊全,無論於皇上太后,或是社稷國祚,都是裨益萬分的。」
「此話當真!」皇帝驚喜道:「仙姑果真神機妙算,昨日朕在宮外確有一番際遇,只是那女子能否入宮,還得看太后的意思。」
「你若要納妃嬪,直接交給皇后處理便是,哀家已經老了,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太后失笑,「只要是正當人家的女兒,又端莊得體,皇后下道懿旨將人接進宮來,封個采女便是。」
「這才是我要同太后商量的地方。」皇帝陪著笑道:「那女子不是別人,是幾年前離宮的舒淼淼。」
皇帝話一出來,太后臉色立刻就變了,呵斥了一聲,「胡鬧!大周建朝以來還未有廢妃回宮的先例,當真是豈有此理!」
皇帝早料到了太后會有如此反應,因此並不驚訝,原本他還想軟磨硬泡求著太后答應,但聽了方才何仙姑一番話後,他底氣便也上來了,「當初淼淼因大不敬之罪離宮後,朕也曾同太后長談過幾次,其實太后也知曉當年之事疑點頗多,只因木已成舟便未在過多糾結,而現下朕與她意外重逢,才知曉她離宮這幾年所受之苦楚,實在讓朕動容,且加上仙姑方才所說,近年太后身體時常不適,天下又多災多難,焉能不是淼淼出宮後宮內五行不齊所致,還有玄兒那孩子。」
皇帝說到這裡,嗓音便低沉了下去,「玄兒自小聰明伶俐,貴為皇子卻流落民間,為人奴僕盡做些劈柴挑水的差事,朕當真痛心。」
太后愣愣地看著皇帝,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了,她知曉皇帝說的沒錯,也承認當年自己貶斥舒氏的懿旨太過心急草率,但她身為太后的身份擺在那裡,就算錯了也沒有反悔的道理,不然就是在打自己的臉,曾經因為大不敬之罪被趕出去的舒貴嬪,現下又要被重新接回來,這要她太后的顏面往哪裡放?
太后相信,如果沒有何仙姑算的那一卦,就算皇帝說破了喉嚨她也是不會同意讓一個自己親自發落的罪婦回宮的,但何仙姑算的卦又一直很準,如果舒氏的命格當真能補皇宮內五行的缺,讓自己或者整個皇宮太平無事的話……
一時間,太后倒不知該如何抉擇了。
月貴嬪心裡直癢癢,她多想開口奉勸太后不要隨便答應這種荒謬的要求,但她也知道不能看口,看皇帝莫樣顯然是被舒氏把魂都勾走了,一心一意想讓她回宮,自己如果開口唱反調,只會讓皇帝厭煩,丟了自己的寵信罷了,因此她除了在心裡默默希望太后拒絕外,又把目光落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曾經也因為舒氏受寵,一直看她不順眼的,而且司空玄從前便得皇帝喜歡,多少也會威脅到大皇子的地位,以皇后那個自私自利的性子,知道要回宮的人是舒氏後,怎麼都該跳出來力阻才對。
事實上,皇后也確實開腔說話了,不過說出來的話卻險些讓月嬪整個臉歪掉,「太后,難得皇上一片慈愛之心,您便答應了吧。」
「皇后,連你也覺得讓過罪婦回宮的事可行?」太后驚異地看著皇后。
「皇上方才說了,當年之事疑點重重,舒妹妹能不能冠上罪婦的名頭尚待商榷,何況以皇上的睿智,如果妹妹回宮,自然會有一個正大光明的名目與方式,卻是一點不會讓太后覺得蒙羞的。」頓了頓,皇后又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皇帝,接著道:「而且臣妾,當真是位皇上的這份心意而動容,皇上讓妹妹回宮,並非是為了一己私心,也有為太后身體思慮的孝心,為大周國運思慮的憂心,以及為阿玄那孩子能平安成長的慈父之心,這才是最讓臣妾覺得感動的地方。」
「皇后。」皇帝動容地看著皇后,一時喉嚨中竟然有些哽咽。
「罷了罷了,連皇后都如此說,哀家還能說什麼,畢竟真正的後宮之主是皇后不是哀家。」瞧見這一幕,太后只能無奈地搖搖頭,「但是你名目得找好了,萬不能為了一個女人而受朝廷眾臣以及天下萬民的恥笑,不然這趕人出宮的懿旨,哀家能下第一次,就能再下第二次,皇帝你明白嗎。」
「母后神慧,朕自然懂的。」皇帝原本以為要頗費一番唇舌,甚至要花上好一段日子才能磨得太后點頭,不料竟然這般順遂,三兩句話都打成了目的,一時得意忘形,連「太后」這樣的尊稱都忘了,反而親近地叫起了母后。
瞧見舒氏回宮的事竟然如此快便落錘定音,月嬪起得在心裡大罵個不停,可眼下的太后殿哪裡有她說話的份,她只是不斷告訴自己,無妨,無妨,舒氏那個女人從前便是個軟柿子,回來便回來吧,她可不相信一個曾經被趕出宮去的人能對她造成多少威脅!
但是等到三天之後,皇帝皇后共同頒發旨意曉諭六宮時,月嬪氣得險些將伏月殿裡所有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稀爛。
「舒惠妃……竟然是舒惠妃……」她渾身顫抖地看著手裡的詔書,隨後猛地扔了出去,「那個賤人竟然也配!惠妃的位置是我的!我的!」

舒惠妃與六皇子回宮那日,排場擺得極大。因為當初許多人都知道舒氏是帶罪離宮,為了求一個名正言順,皇帝便隨便推了一個頂罪的人出來,然後對外昭告舒氏是受了冤屈,為了撫平舒氏的傷痛,也為了補償連累遭難的六皇子,不光將舒氏晉陞妃位,連迎回宮中的禮儀,也用了半個皇后的儀仗,顯得十分隆重。
其實按照皇帝原本的意思,舒氏既然已是妃位,用妃位的儀仗便行了,不過皇后體恤舒氏在外邊受苦,執意讓皇帝將排場弄得氣派些,好現實皇帝對舒氏的憐惜之情,皇帝感激皇后大度,便一併照辦了,甚至就連舒氏入宮時宣旨的差事,都被皇后攬下了。
皇后殿裡,宮女將最後一根步搖插上皇后的發髻,躬身退了下去,司空鉞在此時近來,瞧見皇后鳳袍金釵的模樣,忍不住道:「也只有這身鳳袍,能襯出母后容貌依舊。」
「你來了。」皇后看了他一眼,「外邊準備得如何了?」
司空鉞道:「依照母后的吩咐,已全數準備妥當,送去歡慶殿的東西已經是庫房裡最好的了,即便父皇一樣一樣驗看也挑不出刺。」
「那便好。」皇后點點頭,「皇上將此次舒惠妃回宮之事看得很重,連空置許久的歡慶殿都整個翻新了一遍給惠妃做寢宮,本宮如果不和皇上同心同德,送些好東西過去,保不準別人會嚼本宮這個後宮之主的舌根。」
「母后,其實兒臣很不明白。」司空鉞想了想,道:「從前父皇可是很寵愛舒惠妃的,她不在宮裡,對母后也少一分威脅,母后為何要在太後面前為惠妃請命,甚至於連六弟也一併回來了。」
「舒惠妃從前雖然受寵,卻也不是一個恃寵而驕的,為人也多少知些進退,不像月嬪,稍微給些好臉色便蹬鼻子上臉。」皇后對著銅鏡,打量著自己臉上端莊的表情,「跟舒惠妃比起來,月嬪才是個讓人生氣的,我一早便知道魯月看不慣舒淼淼,既然舒惠妃回宮能給月嬪添堵,那本宮何嘗不順水推舟一把,即滿足了皇上,還能給月嬪擺一通臉色,讓她知道她靠著美色恃寵而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司空鉞點點頭,顯然是明白了,「月嬪仗著父皇喜歡,處處對母后顯露不敬之意,母后抬舉舒惠妃,便是給了月嬪最大一個下馬威,說不定來日舒惠妃還能幫著母后除了那個心腹大患。」
「那是自然,只要月嬪倒了台,你以為就衝著司空旭的那點斤兩,還能讓你父皇再多看一眼。」皇后冷笑一聲,顯然是想到近來司空旭仗著月嬪得勢的事,頗為不忿。
「說到四弟,兒臣方才才從父皇那過來,有件事卻是要說給母后聽聽。」司空鉞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道:「父皇今日一早便傳了旨意下去,讓四弟將剛拿到手的皇子府給騰出來,說那對方原本便是舒惠妃母家的府邸,理應歸還給他們,要賜給六弟作為皇子府。」
「哦?有這等事?」皇后轉過身。
「傳旨的太監早就出宮了,想來四弟現在已經知道了,真想去看看他接到聖旨後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臉色。」司空鉞一邊說,臉上還顯露出譏諷的表情,「當初四弟得到了那處府邸,聽說花了不少銀子將府邸例外修繕一新,現在反倒給六弟做了嫁衣,我若是他,非給氣得吐血不可。」
「瞧瞧,這位惠妃都還沒回宮呢,就已經開始給月嬪他們添堵了,往後這宮裡估計會好戲不斷。」皇后將手伸給司空鉞,司空鉞立刻小心扶了,二人走出屋子,由一眾宮人前後簇擁著朝宮門口行去。
首領太監李義高的別院裡,又是另一番景象。
「這身衣裳十分合襯娘娘呢。」唐氏手腳靈巧地替舒氏盤好髮髻,又細細幫他整理宮裝的裙襬,而舒氏顯然對唐氏恭敬的模樣不太自然,有些窘迫道:「夫人對我有恩,我怎敢受夫人的尊稱,夫人若是不嫌棄,便喚我一聲妹妹吧。」
唐氏卻搖頭,顯然對稱呼這類事情並不放在心上,起身道:「娘娘既然已經受封惠妃,我自然應當循著禮數來,可娘娘若是不介意的話,我自然還會如從前般一樣待娘娘。」
舒氏只好笑著點頭,此時司空玄也已經沐浴更衣完從隔壁的屋子裡走出來了,他身上繡著金蛟的朝服是新做的,很是合身,頭髮也用玉冠束起,瞧上去十分玉樹臨風,儼然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不過同衣裳打扮比起來,他的表情卻顯得太過嚴肅莊重了,彷彿是在寧淵身邊呆久了,一時不太習慣這樣的派頭。
「我一直沒主意,原來玄兒已經長得這般大了。」舒氏目光慈愛地落在司空玄身上,看得他臉色羞紅地低下頭。
「是啊,殿下如今也已十六了,今年生辰過後,便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成年男子了。」唐氏陪著笑道。
房門忽然被人推開,寧淵牽著寧馨兒走了進來,寧馨兒個子長高了不少,脾氣也沒有小時候那般男孩子氣了,難得像個姑娘了些。她先跟著寧淵向舒氏問了安,隨後便湊到司空玄身邊,轉著一雙水靈的眼睛打量了他兩下,俏生生道:「小玄子穿成這樣真好看!」
司空玄沒回話,反而生硬地偏開了頭,臉卻莫名變得更紅了,他的反應讓寧馨兒有些生氣,「喂,人家可是在誇你呢,怎麼剛當上皇子就開始跟人擺譜了啊!」
「我沒……」司空玄立刻回過頭想反駁,但是看著寧馨兒笑嘻嘻的臉,忽然間才發覺自己被這小丫頭耍了一道,不禁臉色一僵,又把頭扭開了。
「好了馨兒,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小玄子和你舒媽媽說。」寧淵打了個圓場,拍了拍寧馨兒的背,寧馨兒沖司空玄做了個鬼臉,又笑嘻嘻地向舒氏行了一禮,才走出屋子。
唐氏也知道寧淵要說什麼要緊的話,便跟著出去了,還順手關上了門。
見屋子裡再無別人,寧淵也不拖沓,直接開口道:「你們今日的回宮之路,想來應當不會太平,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必要慌張,只需靜觀其變就可以了。」寧淵也不拖沓,直接開口道。
「少爺的意思我明白,如果有人見不得我和阿玄回宮,今日已是最後的機會了,他們不會放過的。」同寧淵想像中想比,舒氏顯然要沉著得多。
「不管他們想不想算計是一回事,能不能得逞又是一回事,我行事向來說到做到,今日一定能平安護著娘娘和殿下回到宮廷。」寧淵走上前,替司空玄理了理前襟,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身為男兒要有擔當一些,殿下既然已經長大了,往後就別再讓人欺負了你娘。」
「少爺。」司空玄看著寧淵的眼睛,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不是禮拜,不是單膝,而是最鄭重的雙膝跪法,朗聲道:「奴玄受少爺恩情,今生都無以為報,請少爺受奴玄大禮。」
「胡鬧什麼。」寧淵搖頭,伸手去拉他,「你現在已恢復皇子身份,哪裡能跪我,快些起來。」
「在未接旨之前,我還不是皇子,只是奴玄,自然跪得。」司空玄說完,便是三個響頭磕了下去,他情真意切,寧淵卻反倒有些心虛,畢竟當初在香河鎮會救他們,是因為知曉他們的身份而抱有的私心,如今卻被這樣感激,倒讓寧淵臉熱,心中亦不禁感慨萬分,見他磕完了頭,便忙不迭地將人扶起來。
「玄兒放心,回宮後,時常請夫人少爺入宮做客便是。」舒氏打了個圓場,時辰不早了,咱們也該成形了。
她話音剛落,便有司禮的太監在外邊叩門,說時辰已到,皇宮門口的儀仗已備好,他們該成行了。
因是半副皇后的儀仗,歷來帝后出巡前後儀仗宮人數千,所以這回舒氏回宮,輦轎前後的宮人幾乎站滿了大半條街,氣派十足,司空玄則騎著一匹棗紅馬跟在輦轎邊上,按照禮部制定的規矩,先在東西大街轉一圈,受完路邊百姓們的觀瞻後,再直奔皇宮,於宮門前接過冊封的聖旨,今日這通回宮的儀式才算完畢。
那邊在浩浩蕩蕩遊街的當兒,這邊宮門前也熱鬧得很,皇帝皇后還有大半個後宮的妃嬪都杵在這裡,這些女人在後宮呆得久了,就算恩寵不多,也個個皆是人精,抓住了這次能與皇帝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可勁地拍馬屁,順道也將舒氏捧上了天,張口閉口舒氏得封惠妃,後宮四妃便都四角齊全了,乃是社稷之福云云,讓月嬪站在一邊聽得直翻白眼。
她今日的打扮比往日還要招搖,穿的是最鮮豔的衣服,戴的是最名貴的首飾,搭配上那張豔麗的臉,站在后妃中間的確可稱得上豔冠群芳。她今日這麼打扮可是有目的的,除了要跟待會出現的舒氏爭高低外,說不定過不了多久皇帝就會有需要她安慰的時候,打扮得整齊一點實在是有備無患。
司空旭排開後邊的人群,悄悄湊到月嬪身後,道:「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應當不會有問題。」
「那便好。」月嬪點點頭,「那個賤人想這般堂堂正正回宮,可沒有這麼容易,等她能正兒八經踏入宮門口再說吧。」說完,月嬪又看了看司空旭的臉色,譏諷道:「不過是一處皇子府罷了,何須露出這種表情,沒得被皇上看見了,覺得你這個兒子沒有替他高興,還有得你受的。」
司空旭臉頰僵了僵,好不容易才扯出一記笑容,心裡卻將月嬪罵翻了天。他原本得了皇帝賞賜皇子府,正是高興的時候,為了顯得鄭重其事,豪擲了大筆銀兩將整個府邸來了一通翻修,近乎等於推翻重建了,眼下弄好之後,他連被窩都還沒捂熱,忽然就被皇帝告知讓他將府邸讓出來,他怎麼甘心!
更丟臉的是為了炫耀自己新修府邸的奢華,他原本還準備連著辦幾場宴會,給眾大臣的帖子都發出去了,如果自己在這個當兒搬出了府邸,還不知要怎樣同別人解釋,受怎樣的笑話。
算了,司空旭搖了搖頭,若他們今日的計畫順利,舒惠妃還能不能正兒八經回宮都是說不準的事,那府邸自然還是他的。
想到這裡,司空旭便定了定神,專心將手攏在袖子裡,靜靜等著。
舒惠妃的儀仗巡視完了兩條大街後,繞了一圈,終於緩緩朝宮門口行來。皇帝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沒有再坐在龍椅上,而是直接站起了身,遙遙眺望著正不斷靠近的輦轎,路邊的禁衛軍亦戒備森嚴,畢竟這樣的場合可容不得半點過失。
終於,輦轎在宮門前停住了,在司空玄的攙扶下,一身盛裝的舒氏緩緩走下輦轎,儀態十足地對著皇帝和皇后拜了下去。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會意,從身邊的嬤嬤那裡拿過一卷詔書,展開,用她特有的溫潤嗓音開始誦讀。
「奉天承運,皇帝皇后詔曰……」
周圍無論是旁觀的官員們還是百姓們都鴉雀無聲,竟然是由皇后親自宣讀聖旨,可見皇帝對這位即將回宮的舒惠妃有多看中,一時一些官員看向司空玄的目光也不由得眼熱起來,眼下朝中格局不過是大皇子與皇后和四皇子與月嬪的博弈場,現下若是再加入一個六皇子和得勢的舒惠妃,往後這朝中的風向,免不了要變得更加地波詭雲譎了。
卻就在這周圍都鴉雀無聲,只有皇后平緩宣讀著聖旨的當兒,周圍人群的一個角落裡忽然傳出一個男人沙啞的嗓音道:「淼淼!淼淼!」
這聲音粗啞卻極具穿透力,一下子打斷了皇后的聲音,皇后放下手裡的聖旨,皺著眉頭,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刁民有膽子在這種場合搗亂。
「淼淼!你怎能就這樣丟開我,離我而去啊淼淼!」那聲音緊接著又傳了出來,百姓們一陣騷動,終於見著人群中有個身長不足五尺,又唉又胖,臉上還長了個大瘤子的醜汗,隔著禁衛軍的人牆,不斷沖舒惠妃的方向叫喊著,「淼淼!你分明是我的老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嫌棄我醜不要我了也給個明白話,怎麼能一聲不吭就悄悄離家,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
陪在舒氏身邊跪著的司空玄蹭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怒容朝旁邊看去,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在胡言亂語,卻忽然聽見舒氏道:「安分一點,你忘了寧淵少爺之前說的話了嗎。」
「可母妃你也聽見了,那傢伙說的什麼混賬話!」司空玄低聲道:「如果由著他那樣胡言亂語下去……」
「莫須有的事情,任憑別人怎麼胡言亂語,都還是莫須有。」舒氏臉上沒有半分動容,司空玄想了想,也是這麼個理,便也安靜下來。
「怎麼回事!」皇帝總算沉著聲音道了一句,「何人膽敢在此吵鬧,還不快轟走!」
立刻有幾名禁衛軍得了皇令要將那醜漢帶離,誰知醜漢看見有人來抓自己,竟然叫得更歇斯底里了,「皇上你不能納這個女人為妃啊皇上!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啊皇上!天理何在啊皇上!」
嘩啦,男人這番叫喊頓時讓百姓們全都炸了鍋,天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這位馬上就要入宮,眼看著一步登天的舒惠妃娘娘,竟然已經為人婦了!
「放肆!」皇后也嚇了一跳,「哪裡來的瘋子,竟敢如此口出狂言污衊妃嬪,當真放肆,還不快將人拿下!」
「我沒有說假話,我沒有說假話!」那個醜漢不光沒聽,反而叫得更起勁了,「這個女人就是我的老婆!我娶她好些年了!我有證據!我有證據!」
「當真是無禮之極!」皇后氣得眼角直抖,「污衊皇室乃是死罪,立刻將此人拿下!」
「慢著。」皇后話音剛落,月嬪卻上前一步,對著皇后皮笑肉不笑道:「娘娘不覺得那人說得振振有詞,並不像是假話嗎,當然嬪妾可沒有懷疑惠妃姐姐的意思,只不過是好奇而已,那人此番叫嚷已經被許多人聽到了,如果不將事情問清楚,難保民間不會有什麼不好聽的議論流傳開來,畢竟惠妃姐姐是真的流落民間好幾年呀。」說完,月嬪還轉頭去看向皇帝:「皇上你說是不是?」
皇帝臉色早就陰沉得不像話,那醜漢說了什麼他自然全都聽見了,之所以一直沒出聲,不過是在心裡猜個不停,他意識裡是不願意相信著突然冒出來的傢伙所說的話,可他天生多疑的性子又免不了讓他有所猜忌,畢竟事實正如月嬪說的那樣,舒氏到底在民間流落了好幾年,期間到底是怎麼過的沒人知道,如果她當真曾嫁給什麼人為妻,她再將人冊封回宮,不是等於撿了別人破鞋?他身為一國之君,怎麼可能丟得起這個臉,尤其是……
皇帝皺眉看了那醜漢一眼,尤其是這種人的破鞋。
「皇上,此人所言純屬胡言亂語,臣妾連此人姓甚名誰都不認識,又怎會嫁與他為妻,望皇上明察。」舒氏在此時開口,語氣絲毫不見慌亂,還十分坦蕩。
「淼淼你怎麼能這般絕情呀!為了榮華富貴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認了,你當真能心安嗎!」那醜漢一聽舒氏這麼說,立刻坐在地上乾嚎起來,活脫脫像個潑婦,皇帝眼神變了變,看了身邊的李義高一眼,李義高服侍他多年,立刻便從皇帝的眼神裡讀出了意思,快步走下去,片刻之後,竟然將那醜漢帶了過來。
醜漢彷彿很是害怕這樣的場面般,跪在那裡抖個不停,皇帝陰沉著臉望著他,道:「你有什麼話,便在這裡統統說出來,若是誆騙了朕半個字,死路一條。」
「草民,草民李大錘,叩見,叩見皇上。」醜漢磕了個頭,結結巴巴地道:「草民,草民是江州地界,香河鎮人事,平日裡靠在山裡撿柴禾為生,草民,草民也沒有說錯,這位娘娘的確是草民的妻子無疑,三年前草民在山上撿柴火時,見她帶著個孩子暈在那裡,就帶她回家給了她一口飯吃,她說她沒有地方去,想嫁給我,我又一輩子沒娶老婆,見她長得漂亮,便答應了……」
「當真是一派胡言!」司空玄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起身喝道:「到底是什麼人讓你在這裡污衊我母妃!」
「皇上草民哪裡有這個膽子污衊啊皇上!」醜漢繼續磕頭道:「草民就算再無知,也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呀!草民不過是因為數月前妻子不告而別,才一路追著痕跡找到京城,如果不是今日碰巧在附近,見著這裡熱鬧過來瞧一眼新鮮,還真不知道自己幾個月前的老婆,現在竟然要入宮了!」
說到這裡,這李大錘又好像豁出去了一般,一閉眼一咬牙,接著道:「當然草民也知道,如果皇上喜歡草民的妻子,草民沒本事同皇上爭,草民只是不願皇上被人誆騙,不然若是我的妻子欺騙了皇上,東窗事發卻將我也連累了,那可怎麼好!」
這三言兩語說出來,竟然說成好像是皇帝要搶他的老婆一般,皇帝氣得臉色漲紅,當真恨不得立刻下令將這人砍了,但那麼多百姓在四周看著聽著,作為一個帝王,他可不想被人當做奪人妻女還要痛下殺手的昏君。
「皇上,臣妾覺得這刁民一定是胡謅的,惠妃姐姐就算再落魄,又怎麼可能看上這樣的人。」月嬪不痛不癢道:「何況他又沒有證據,空口白牙就像污衊惠妃姐姐,當真是可笑。」
「我有證據!我有證據!」月嬪話音剛落,醜漢又叫了起來,一邊叫,他還一邊從腰間抽出一塊粉色的東西,眾人定睛一瞧,居然是件女兒家用的肚兜。

「看起來,皇宮門前應當是鬧開了。」距離皇宮不遠的一處茶館內,二樓雅間,呼延元宸一面眺望著宮門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一面道:「你當真不用過去看看麼。」
「今日你我難得忙裡偷閒抽出空來,那邊的事交給他們自己解決便行了。」寧淵慢條斯理地吃著面前的一疊綠豆糕,「反正你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又何必去浪費那個時間。」說完,寧淵又拿起一塊綠豆糕放在掌心裡,對呼延元宸的方向招招手,呼延元宸心中一熱,以為寧淵是要拿給他吃的,正準備將身子傾過去,卻有一道影子比他更快,雪裡紅像陣風一樣嗖地從他肩頭竄過,穩噹噹停上寧淵的肩膀,將頭埋進寧淵掌心裡吃得不亦樂乎。
搞了半天竟然是喂那隻鳥,呼延元宸身子僵了一會,又默默地退回去。
細算他能和寧淵相處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自己因為身份的關係,遠沒有從前做質子時那般自由了,尤其每次同寧淵見面都要先想辦法瞞過夏太后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免得給寧淵帶去什麼麻煩,而寧淵,也總是忙忙碌碌,似乎總有做不完的事。
今日趁著舒惠妃回宮的功夫,兩人好不容易能騰出空閒聚上一聚,可呼延元宸總覺得不自在,好像寧淵對他依舊客客氣氣的,話也不多,遠沒有他想像中那般親近。
「我聽說,最近你總去寧國公府。」想了想,呼延元宸總算起了個話頭,「你什麼時候和他們走得那般近了。」
「不過是寧國公總讓我去陪他下棋罷了,也沒別的事情。」想到這一茬,寧淵便有些想笑,他一直以為寧國公是個十分有威嚴的老頭子,可他的棋品的確是不怎麼樣,越下越急,越急就越輸,越輸就越扯著寧淵不讓走,偏偏他還真一局沒贏過,有時候寧淵看不過去,故意讓著他些,給他贏上一局,但寧國公一下就看出來了寧淵在放水,更加不依不撓起來,說寧淵看不起他云云,總而言之,就是個難纏的老頭。
「原來是這樣。」呼延元宸將頭點了點,忽然間又不知該說什麼了,他飲了一口茶,覺得茶味太過寡淡了些,便叫了店小二進來,又叫了兩壺酒。

與此同時,宮門前。
見那名叫李大錘的醜漢將一條女兒家的肚兜從腰帶裡抽出來,百姓中有不少婦人都發出驚呼,羞紅地別開臉去,皇帝身後的嬪妃們亦是個個用帕子遮住臉,端出一副矜持的模樣。
「皇上,娘娘,這就是小人的證據啊!」李大錘不斷揮舞著那條肚兜,好像怕別人看不見一般,皇帝臉色陰沉,皇后也羞愧難當,這人怎麼能如此不要臉,當眾拿出這般羞恥的東西,眾人中也只有月嬪依舊是一張十分淡定的臉,她盯著那肚兜看了一會,忽然道:「哎呀……那似乎,真的是宮裡的東西?」
皇后定睛一瞧,一時也認了出來,表情不禁更難看了,難道這醜漢說的是真的,舒惠妃竟然在離宮以後竟然真的曾嫁給他為人婦?
如果的確是這樣,那今日舒氏的回宮封妃儀式,不光會變成一個大笑話,也會成為大周皇室數百年來,最大的一樁污點,而後人討論起來時,可不會把後宮中丟臉的事情歸到皇帝身上,永遠都會說是她這個後宮之主的不是,她這個皇后,搞不好會在史書上成為一個特大的笑柄!
「滿口胡言,當真是隨便拿出些東西來便能當做證據!」皇后當然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當即便道:「你分明便是在此地胡攪蠻纏,胡亂拿出一塊東西便妄圖污衊舒惠妃,當真是膽大包天,皇上,還請將此人速速拿下,免得他污了舒妹妹的清白!」
可皇帝卻盯著那條隨風舞動的肚兜,眼神閃爍,似乎在思慮著什麼,並沒出聲,而在此時,月嬪卻忽然「哎呀」了一聲,「我想起來了,我說那塊布料怎的那般眼熟,那不是從前太后賞賜的簪花錦嗎,後宮眾姐妹一人都有一匹的,確實是宮裡的東西無疑,不是胡亂拿出來的啊。」一句話說完了,她才像是忽然領悟到自己說太多了,趕忙摀住嘴。
但隨著她的話,其他妃嬪也悄然議論開了,大多是些符合之聲,這些女人平日在後宮裡便勾心鬥角,就怕別人過得比自己好,原本瞧著舒氏一個罪婦居然都能封妃回宮,正眼熱得不得了,現在有了落井下石的機會又怎麼能放過,何況那簪花錦的確是後宮的東西,外邊雖有卻不常見,又哪裡是這樣一個醜漢能隨便拿到的。
「皇上明鑑啊!淼淼和小的成親之後,因家窮無糧,她便拿出此物給我,說這不了名貴,讓我給當了換些銀錢來買糧食,但我看這似乎是他的心愛之物,又十分名貴,便悄悄收起來了沒捨得賣,哪裡曉得今日還能派上用場!」李大錘說完,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小的今日來這裡,其實也沒抱著能追回媳婦的念頭,小的家裡窮,人又醜,能討得個媳婦已經是上輩子的造化了,沒本事媳婦不願意跟著小的過日子,小的也不能逼人家,可小的終究是個男人,也有骨氣啊,小的找了那麼久的媳婦,只想要她一句明白話,如果她當真是不願意跟小的過了,小的立刻扭頭就走,再也不來煩她!」
說完,那李大錘還將脖子一挺,做出一副大義凌然的模樣。
皇后見那李大錘說得言之鑿鑿,而皇帝又一直不做聲,心裡暗道一聲不妙,莫非這傢伙說的是真的,舒氏竟然那樣不安守本分,即便她遭受貶斥出宮,可一日是皇帝的人,便一輩子都是皇帝的人,哪裡還有再和別人結為夫妻的道理!
「皇上,此事重大,斷不可只聽此人的一面之言。」皇后沒辦法了,她看向一直站在那默不作聲的舒氏,「惠妃,你怎麼說?」
舒氏道:「皇后娘娘,嬪妾方才已經說過了,此事全屬莫須有,當年離宮後我一直帶著玄兒安分守己,從不曾與任何人有染,此人方才所拿出的肚兜,當年我並未帶出皇宮,而是留在了宮裡,此事定然是有人不願讓我回宮而定下的栽贓陷害之計!」
「惠妃姐姐,可你說了這麼多,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啊,當然作為妹妹我自然是願意相信姐姐你的,但這人尚且拿出了東西佐證,姐姐就算否認,可若拿不出什麼證據的話,又怎能服眾呀。」月嬪用一隻手摀住胸口,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對舒氏道。
「既然有人要存心污衊,定會將所謂證據準備妥當,也料定了我會措手不及,又拿得出什麼證據。」舒氏冷眼瞧著月嬪,「我只有一句話,清者自清!」
「惠妃姐姐既然如此,那妹妹我也愛莫能助啊。」月嬪惋惜地搖了搖頭,忽然對皇帝道:「皇上,其實臣妾有個方法能查驗看看這狂徒有無說謊。」
皇帝終於側過臉,看著月嬪,用上揚的語氣「哦?」了一聲。
「請讓臣妾問這狂徒幾句話。」月嬪一福身,上前走了一步,指著那醜漢道:「你這狂徒,本宮問你,你口口聲聲與惠妃姐姐是夫妻,既然如此,那你可說得出惠妃姐姐身上有什麼是你知道,而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李大錘磕頭如搗蒜,「我們當了好幾年的媳婦,我能不知道嗎,她右邊肩膀上有個梅花形狀標記,左邊手腕上有個月牙形狀的標記!」
那人話一出口,皇帝身子便猛地顫了一下,向後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舒氏。
這人竟然連舒氏身上有何印記都能說得出,那此事還能有假?
可還不待皇帝開口質問舒氏,一直站在舒氏身邊的司空玄卻忽然間冷哼了一聲,開口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如此污衊母妃,但是你既然知道母妃身上有何胎記,想必也一定知道母妃左腳上有一道刀疤吧。」
李大錘愣了愣,剛想點頭附和,忽然間想起了在來之前別人提點過他的話,立刻搖頭道:「你這孩子在胡說什麼,我養了你好幾年,你始終不肯叫我一聲爹倒也罷了,現在卻又幫著你娘來忽悠我,你娘左腳從未受過什麼傷,又哪裡來的刀疤。」
說完,李大錘看到司空玄臉上瞬間露出來的失望表情,心裡不由得得意了幾下。
一早便有人同他交代過,類似司空玄這種無中生有「訛話」的招數,是後宮中查驗奴才是否老實的慣用伎倆,如果不時刻警醒著,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露餡,讓他今日出來演戲的時候格外注意,千萬別被人訛出什麼露餡的東西來。好在他方才反應得快,看司空玄的模樣,定然是胡編出一個什麼刀疤想訛他的話,證明他是騙子無疑,如今卻被自己這樣應付了過去,李大錘不禁為自己的聰明才智稍微得意了一把。
可他這股得意勁還沒過去,司空玄卻將臉上失望的表情一收,轉而冷笑一聲對著皇帝拱手道:「父皇,當年母妃帶著我逃難,曾經在左腳上受過一道嚴重的刀傷,至今留有傷疤,而此人口口聲聲與母妃有染,說得出母妃身上胎記,卻矢口否認傷疤一事,斷然是個栽贓陷害的騙子無疑,請父皇明鑑!」
李大錘頓時傻了,怎麼會這樣,難道方才不是在訛他的話嗎!?
月嬪也有些傻眼,就連她方才也以為司空玄不過是想訛李大錘的話,還在為李大錘的靈敏反應感到慶幸,結果聽那司空玄所言,竟然是真的?
皇帝眉頭一皺,一揮手,立刻有太監帶了兩個宮女下去了,宮女在外圍擋著別人的視線,太監則蹲下身去細細看了看舒氏的腳,回來後對皇帝點點頭,「啟稟皇上,惠妃娘娘腳上確有一道陳年傷痕。」
李大錘聽到這話,臉色一白,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磕磕巴巴道:「皇上,小人,小人只是一時糊塗了,忘了傷痕的事情,可小人方才所說的都是真的,絕對沒有半句假話啊,淼淼她確實是我的妻子,還將這等貼身的事物交給了我……」說完,他又抖了抖手上的肚兜。
「皇上,可否能讓奴婢查驗看看那件小衣。」此時,一個宮裝老婦低眉順眼地走上前,對皇帝福了福身。
畢竟只是一個妃嬪回宮之事,皇帝皇后在此,太后卻沒必要來此迎接,而只是派了康嬤嬤前來代勞,皇帝雖然不明白這位太后身邊的親信為何要突然插手這件事,可還是點了點頭,沒有拒絕。

康嬤嬤走上前,讓身後的宮女拿過李大錘手裡的肚兜,湊到眼前細細查驗了一番,半晌沒說話。
皇后見她看得認真,不禁好奇道:「嬤嬤,莫非這肚兜裡還有什麼玄機不成。」
「自然是有的。」康嬤嬤邊看邊道:「這簪花錦難得,當初太后也只得了一匹,便讓奴婢幫著分給各宮的娘娘,因每位娘娘位份不同,拿到布料的多少也不盡相同,奴婢裁好之後,為免忙中出錯,於是都用米湯混著蔻紅花的汁液在上邊做了標記,蔻紅花汁液鮮紅,原本是上好的染料,但用米湯調和後,字跡幾個時辰之內便能消失,這樣也不會影響布匹原本的色澤。」
「難道嬤嬤想靠著當初留下的字跡分辨此物是否是屬於惠妃的?」皇后聲音透著疑惑,「可字跡早便消失了,如今又要如何查驗?」
「這個簡單,蔻紅花的色澤持久,水洗不掉,不過是調和了米湯才會消失,如果要讓字跡顯形,只需要將此物稍許加熱便行可。」康嬤嬤一邊說著,她身後的侍女也不知從哪裡端來一方炭爐。
聽見康嬤嬤這麼說,連皇帝都好奇地側過頭來,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見著康嬤嬤用手試了試炭爐上的溫度,然後托著那件肚兜在炭爐上方輕輕轉著圈。
月嬪不自覺嚥了口唾沫,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提了起來。不會有差錯的,她這麼同自己說著,那件肚兜可是從前侍奉過舒氏的人親手拿出來的,絕不會有什麼差池無疑,她便是這麼想著,卻見那肚兜之上,果真有淺淺的字跡開始浮現出來,並且越來越深,待看清楚那是什麼字之後,月嬪不禁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這不可能!
在肚兜淡粉色的布料表面上,兩個鮮紅色的字雖然很小,卻十分扎眼,清清楚楚地寫著「月嬪」。

「哎呀,這果然不是惠妃娘娘的東西,竟然是月貴嬪娘娘的!」康嬤嬤故作驚訝地道了一句,聲音拿捏得很好,剛好是不會讓人覺得她在故意宣揚,又能恰到好處傳到在場所有人耳朵裡的音量,同時將那肚兜呈到了皇帝和皇后面前。
皇后只掃了一眼,眼裡就滑過一絲暢快,轉頭怒視著月嬪道:「月貴嬪,這是怎麼回事?你的東西為何會在宮外之人手中!?」
「這……我……」月嬪表情倉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可能?那東西不應該是舒氏的嗎?怎麼可能會是自己的!那肚兜她的確也有一件,可她分明記得自己那件被好端端地鎖在寢宮的櫃子裡,如何能在外邊?
不過現在不管月嬪說什麼,似乎都無濟於事,至少那肚兜上突然出現的字是眾人親眼所見,斷然不能作假的。
李大錘也嚇呆了,他也不知道事情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反轉,見皇帝一雙威嚴的目光掃過來,他雙腳一抖,立刻跪下,「皇上,草民沒有說謊,那肚兜,肚兜……」
「皇上,此人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方才玄兒已經拆穿了他滿口謊言的把戲,現在這拿出來的所謂證據又證明了此人純屬是受了某人之意在栽贓陷害給惠妃,臣妾覺得,必要將此人拿下好生拷問一番,務必問出是什麼人在後邊興風作浪,竟然敢污衊皇上心愛之人。」皇后說得義正詞嚴,一面說,一面還冷眼瞧著目瞪口呆的月嬪。
「皇后說的不錯。」皇帝深吸一口氣,到底是百聞不如一見,別人再怎麼說,都不如自己親眼見到的事情有決斷力,皇帝心裡已經有了打算,指著那李大錘道:「將此人拿下,著刑部嚴加拷問,務必要撬開他的嘴!」
立刻有禁衛軍上前,準備將那李大錘拖下去,李大錘跪在那裡,原本還想分辨什麼,可眼見要捉拿他的人已到了近前,而且這局勢多半也無力回天了,忽然間竟然從腰後掏出一把匕首,直挺挺朝舒氏衝了過去,看模樣竟然是要行刺!
「不好,快些保護娘娘!」有太監高聲尖叫起來,而皇帝也被這突然發生的事情嚇了一跳,跟皇帝身邊一圈圈圍著的下人和護衛不同,舒氏自從走下輦轎後,身邊便只有司空玄一人和幾名宮女,那些宮女見到這架勢早就尖叫著四散開去,而只是這剎那的功夫,李大錘手中的匕首就已經離舒氏的胸口不足一尺了。
瞧見這一幕,不少人都驚呼地閉上眼,舒氏也呆呆看著那不斷逼近的刀劍,眼瞧著自己就要被捅個透心涼了,忽然她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扯住,她被這股力道扯著猛地向後倒去,暫時避開了刀劍,隨即一直站在他身後半步的奴玄閃身上前,一手用自己的肉掌猛地握住刀刃,讓匕首不能再向前一分,另一手握成拳,用力敲在了李大錘的胸口。
幾年來司空玄一直跟在寧淵身邊充當護衛的角色,一身武藝早已爐火純青,這帶著內勁的拳頭將李大錘打得仰首噴出漫天血花,身子倒飛了出去,重重躺倒在地上。
「玄兒。」舒氏嚇了一跳,見司空玄握著那匕首的手掌變得鮮血淋漓,顧不得自己跌痛了的腳,立刻起身查看,那便皇帝見到這一幕也是大驚失色,也匆匆由一群護衛圍著走了過來。
「我沒事。」儘管手上被割傷了,司空玄卻沒露出什麼痛苦的表情,只用力將自己的衣角扯下一塊,隨便包紮住止了血。
「宣太醫!」皇帝一面高聲沖身邊的隨從吩咐著,一面也湊到司空玄身前,看見那些血,他眼裡滿是疼惜,「好孩子,你救了你母妃一命!」
「父皇,此人分明是有心人派來栽贓陷害母妃的,嫁禍不成便想破釜沉舟,父皇一定要為母妃主持公道!」司空玄義憤填膺對皇帝道,皇帝聽後接連點頭,「不錯,朕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膽大包天,指使此人當著朕的面都敢如此行事。」他轉過身,「來人,速速將這刺客送去刑部,嚴加拷打!」
李大錘自從被司空玄一圈震得吐血後就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了,兩名侍衛走過去查看了片刻,對皇帝抱拳行禮道:「啟稟皇上,此人已經服毒自盡了。」
「服毒自盡?」皇帝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句,也跟著上前查看,見那李大錘果然是嚥了氣,且面龐發紫,嘴唇發黑,一看便是中毒。
「看來此人便是被專門訓練來栽贓嫁禍的死士,將毒藥藏在齒縫裡,見是不可為便屯毒自盡,保全自己背後的主子。」皇后也走上來,看了看那死人的狀況,滿臉憤怒地對皇帝道:「惠妃和玄兒太可憐了,皇上請一定嚴查此事,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在背後興風作浪!」
「此事自然要查,不用皇后所言,朕也相當好奇,到底是何人如此狠辣,要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置之死地!」皇帝一面說,一面微微側過眼,那目光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了月嬪的身上,月嬪也被剛才突如其來的場面給嚇壞了,這李大錘雖然是她安排的,但是她並沒有叫他一計不成便掏刀子殺人啊!尤其是皇帝的那記目光,充滿了猜忌和懷疑,一下子讓月嬪入贅冰窟。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她知道完全是因為那個肚兜皇帝才會懷疑到她身上,可還不待她出聲,皇帝就已經轉過了頭去,親自用手托著司空玄的胳膊道:「可現下不是追查那些的時候,先讓太醫看看玄兒的傷要緊。」說吧,便親自領著他們大步朝宮門口而去。
見皇帝都走了,其餘人自然一窩蜂跟上,最後只有依舊在發呆的月嬪落在了最後面,她表情木然,連別人投過來的譏諷的目光都像察覺不到般,只覺得心裡一陣發冷。
※※※
「啪!」響亮的耳光落在司空旭臉上,將他整張臉都打得偏向一邊,月嬪用了大力,不光留了指甲,加上她手指上的首飾戒指,讓司空旭的臉除了浮現一層鮮紅的印記外,還多了好幾道血痕。
「蠢貨!」扇了這一巴掌,月嬪好像還沒撒夠氣一樣,又重新抬起了手,不過司空旭卻在此時把臉正過來了,目光陰鷙森冷,看得月嬪心裡發虛,那一巴掌是無論如何都揮不下去了。
「你還好意思瞪本宮!」縱使沒有打下巴掌,縱使覺得眼前這人的目光十分可怕,但月嬪的怒氣還是一股一股直往上竄,近乎是在用尖叫的嗓音道:「這就是你安排的萬全之策?看看你找來的什麼蠢貨!本宮讓你動刀子了嗎!這下可好,舒淼淼藉著這機會一裝可憐,皇上一顆心就全倒過去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娘娘你冷靜些。」司空旭壓著聲音道:「父皇只是懷疑罷了,李大錘已死,他完全沒有證據證明此事是我們做的,何況我會那麼安排自然有我的考量,如若事情不可為,與其讓他們回宮之後更難下手,還不如讓死士就地解決,一了百了。」
「只是懷疑?你又不是不瞭解皇上的性子,一旦皇上開始疑心本宮,那就表示本宮已經失寵了!」司空旭一派淡定的模樣讓月嬪又急又氣,「平日裡每天晚上皇上都要過陪我用晚膳的,可今日皇上別說過來用膳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未曾傳來,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
「今日舒惠妃與六弟回宮,父皇急於顧著那邊也是有的,何況以娘娘的美貌聰慧,總會有法子挽回父皇的心,又何須在意這一時失意。」司空旭抬起手,摸了摸隱約還在疼的臉頰,聲音沉了幾分,「我只是奇怪,那件肚兜的事……難道李連玉那個老太監竟然敢背叛我們。」
「如果當真是那個老太監,那他不過是在找死而已。」見司空旭突然提起這一茬,月嬪好像也想起了什麼,冷笑一聲重新坐了下來,「當初舒淼淼那個賤人離宮後,她宮內的宮人我原本一個都不想放過,偏是這個李連玉最貪生怕死,我見他求饒求得厲害,想著舒淼淼終究還活著,留他一條命就當留個後手,原本還慶幸自己這招後手留對了,讓那李連玉拿出從前舒淼淼留在宮內的貼身之物,設下這麼一個阻其回宮的計策,如今他拿出來的那肚兜竟然出了岔子,定然是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在搞鬼!」
司空旭問道:「那肚兜當真不是你的?」
「自然不是我的,回宮之後我便驗看過了。」月嬪輕哼一聲,「我已經派人去二皇子府上將李連玉悄悄帶來,到底怎麼回事,我就不相信他死到臨頭還不肯說實話。」
卻在這時,一個太監急匆匆走進來,對著月嬪附耳幾句,月嬪聽後大驚失色,「你說什麼?人不見了!?」
那太監沒有回話,只是點頭,月嬪臉色變了變,揮揮手將人打發了出去,然後表情一陣扭曲,一拳重重敲上了臥榻的扶手。
司空旭露出一絲譏笑,「李連玉已經跑了?」
「一定是有什麼人在搞鬼,一定是有什麼人。」月嬪咬牙切齒地說著,「本宮現在算明白了,這原本就是個圈套,一個等著我們往裡鑽的圈套,到底是什麼人在和那個李連玉沆瀣一氣,是舒淼淼嗎,本宮將那太監打發去二皇子的府邸就是抱著掩人耳目的目的,那個賤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舒惠妃或許沒有本事和藏在二皇兄府上的一個奴才搭上線,所以一定有什麼人在幫她,不巧我正好知道一個人有這樣的本事,如果是那個人的話,那今天這一局會有這樣的結果就不奇怪了。」司空旭眼神變換了一會兒,忽然露出陰測測的笑容,「這樣將前後搭上仔細一想,從大皇兄送那位何仙姑入宮時開始,到之後的太后殿走水。再到九陽節父皇突然取消所有慶典活動而出宮……這一切或許都是一個為了讓舒惠妃回宮而早就設好了的局,原本以為失了科考的資格,他會安分守己當個平民,遲早逃不出我的掌心,如今瞧來,我到底還是低估他了……」
月嬪奇道:「你在說誰,難道是大皇子?」
「大皇兄那個蠢貨,怎麼會有這般算計人的本事。」司空旭輕哼一聲,「看來我將人放任自流,卻是犯了一個錯誤,可同樣的錯誤我不會犯第二次,有些人,還是早些握到自己鼓掌裡來為好。」
莫名間,司空旭身上有一股逼仄的寒意蕩了出來。
舒惠妃和六皇子司空玄回宮後,整個後宮裡哪怕是最不聞世事的宮女,都嗅到了風向要變的味道。
曾經寵冠六宮,不可一世的月貴嬪,好像一夜之間失了寵,一段日子以來別說侍寢了,皇帝連伏月殿的宮門口頭沒有踏進去過,與之相反的,那位新晉舒惠妃的歡慶殿,卻整日門庭若市,賀禮收得庫房都要堆不下了不說,連皇帝也是日日都來,因六皇子司空玄在惠妃回宮那日受了傷,一直在歡慶殿裡養著而沒有出宮去住皇帝御賜的府邸,皇帝每每看過司空玄的傷勢後,再配舒惠妃用膳。
皇帝對歡慶殿的態度讓所有人都覺得這位舒惠妃怕是會取代月貴嬪,成為下一個寵妃,可事實上,皇帝每日都要來歡慶殿沒錯,但論到侍寢這一塊,卻不是惠妃專寵,而是從以前的月貴嬪獨寵變作了現在的後宮諸人雨露均霑,大夥懷疑這是舒惠妃對皇帝的勸誡之故,因此不知不覺間,舒惠妃「賢妃」的名號便漸漸傳開了,連太后都對她讚不絕口。
人們在稱羨舒惠妃的時候,仍免不了留意月貴嬪的動向,按道理以月貴嬪從前那般性子,驟然失寵,總是會不淡定鬧上一場的。後宮中的女人們平日裡無聊,大多喜歡看這些互掐的把戲,都在等著月貴嬪什麼時候會去找舒惠妃的麻煩,然後兩人過個幾招,悄悄誰技高一籌,可事實難免讓他們很失望,一直到六皇子司空玄養好了傷出宮,正兒八經搬入宮外皇帝御賜的皇子府,舉行成人禮的時候,伏月殿都一直安安靜靜,半分水花都沒翻起來。
東大街一處寬敞府邸的大門口,曾經四皇子府的牌匾早被取下了,而換做一塊嶄新的寫著劉皇子府的牌匾。府邸從大門到院牆都可以看出是新修好的,氣派不凡,住在這府邸周圍的人都知道,這府邸從前不過是一處破敗到沒人要的地方,前些日子皇帝將其賜給了四皇子司空旭,於是司空旭砸了大把的銀兩,近乎是整個重建了一番,可惜眼下才剛建好,司空旭自己都還沒搬進去,卻忽然又變作了六皇子司空玄的府邸,百姓們在看熱鬧的同時,又免不了多說兩句八卦。
「我當真是好奇得很,六殿下居然會給你發請柬。」
站在這座嶄新府邸的寬敞前院裡,寧仲坤好奇地看著寧淵,語氣裡免不了帶上幾絲奚落道:「你那請柬莫不是自己作假的吧。」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寧仲坤雖說能下地了,可被那樣一番暴打折騰出來的傷也不會這般快就好全,透過華服的衣襟,還是能看見他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手裡還杵著一根製作精良的胡桃木枴杖。
今日是六皇子司空玄的成人禮,屬於皇室慶典,非高官顯貴絕對拿不到請柬來參加,所以當寧仲坤在前院看到獨自一人在魚塘邊欣賞著錦鯉的寧淵時,當真是覺得很奇怪。
他一直以為以寧淵的身份,除了抱著他的大腿之外,本該沒資格出現在這類場合才對。
寧淵今日的打扮與往日不太一樣,大概是入秋了天有些涼,他在青色長衫的外頭又罩了一層碧色的紗衣,衣袂飄飄的模樣顯得十分素雅出塵。
「我也不過是僥倖罷了。」寧淵不痛不癢地將話頭帶了過去,「堂兄傷口未癒,還是應當多臥床休息才是,這類場合免不了要飲酒,是在對你的身體無益啊。」
「我當然也不想來,不過是祖母告訴我不能讓那庶出的兩兄弟出風頭,所以我還是來了。」說到這裡,寧仲坤壓下了聲音,「你也許還不知道,今日六皇子的成人禮,京內許多公子名流都會出席,我聽說長公主有意在這樣多青年俊傑齊聚的場合,挑出一位文武雙全又才貌兼備的來給婉儀君主指婚。」
寧淵頓時奇了,他還的確不知道這事,「此話當真?」
「宮內傳出來的消息假不了,不然何以是參加六殿下的成人禮,怎的那樣多的富家公子都打扮得風騷得很。」寧仲坤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就連我們寧府裡那兩個庶出的傢伙也是,都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也花枝招展地向來出風頭,當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成,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能向你一樣,對自己庶出的地位心知肚明,安分守己一些。
聽見寧仲坤這麼話裡有話地損自己,寧淵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沒接話,寧仲坤或許也覺得自己不該落魄到在此處陪著寧淵這等沒身份的人聊天,一扭頭又杵著枴杖往別處走了。
寧淵繼續低頭看著池塘裡的錦鯉,腦子裡卻想起了別的事情,直到一聲溫和又低沉的聲音在他頭頂上響起,「想什麼呢?」
他回過頭,見呼延元宸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自己身邊。
「沒事,不過是忽然想起了景逸罷了。」寧淵實誠道。
寧仲坤忽然提起婉儀君主,讓寧淵不由得想起上一世景逸和婉儀君主的事情來,一個是年輕俊逸的國公世子,一個是萬千寵愛的皇室郡主,因為皇帝賜婚二人結為夫妻,被譽為京城中最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怎料成婚沒多久兩人就因為和六皇子司空玄親近而死在了司空旭的設計之下,上一世二人身處敵對陣營,因此對於景逸的死亡寧淵從不覺得有何感觸,但這一世同景逸成為朋友後,想到這一茬便不由唏噓得很。
算算時日,因為自己從中推波助瀾的關係,司空玄回宮的時日比上一世提前了不少,而婉儀君主也緊跟著要被指婚,想來成婚的時日也要因為這段歷史的改變而提前了,但景逸此時卻不在京中,這樣想來,他們二人的姻緣線應當扯不到一起,景逸的這場劫難,也能避過去了吧……
「怎麼會突然想到景逸?」寧淵正想著,不料卻聽見呼延元宸在他耳邊笑道:「既然你提到了景逸,我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景逸昨天夜裡已經由軍中回到了京城,想來今晚會跟著景國公一道過來出席六皇子的成人禮,咱們已經多年不見,如果不湊在一起喝一杯當真說不過去。」
「你說什麼?」寧淵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景逸回來了!?」
「我便是先來告訴你,免得你等會見著人會太過驚訝。」呼延元宸說完,瞧寧淵面色不佳,不禁好奇道:「你怎麼了?」
「沒事。」寧淵低頭思慮了一會,轉而掛上一絲笑容,「不過是有些驚喜罷了,實在是太久未見,必然要找他好好喝上一杯。」
呼延元宸看出了寧淵表情不太對,但寧淵既然不願意說,他便閉上了嘴,沒有多問。
司空玄大概是在寧淵身邊跟得久了,幾年來日子一直過得簡單清爽,如今做回了皇子,也絲毫沒有一點要奢靡的派頭,哪怕今日是成人禮,賓客也儘是顯貴,可這煥然一新的皇子府裡,卻將「簡樸」兩個字運用到了極致。
沒有綵燈裝點,沒有花哨的舞龍舞獅,就連待客用的點心和茶水都極其普通,好在與會的人知道六皇子與舒惠妃正炙手可熱,倒不會不識抬舉露出不快的表情。
為了避嫌,寧淵沒有同呼延元宸坐在一起,而是坐到了一個老熟人,謝長卿身邊。
作為今年的新科狀元,又得皇帝親口讚歎,謝長卿本該有大好前程,可現實卻總是那麼差強人意。原本按照規矩,狀元入仕,若是文官,最不濟也能在翰林院裡當一個副學士,可自從龐松整合翰林院,馬學士當上了大學士後,田不韋大概是看不怪馬學士那副對著龐松順溜拍馬的模樣,與他們關係鬧得很僵,謝長卿原本要去禮部任職,卻被龐松從中作梗,先是將其調到中書省做修撰,隨後又將他指到了翰林院,當然沒有副學士的位置給他做,而是讓他當「掌庫史」。
按照品階來看,掌庫史和副學士一樣,也是個從四品的官,說出去也不算虧待了他這個狀元,可但凡懂得一點內情的人都知道,所謂掌庫史,其實就是個看守資料庫的差事,每天坐在翰林院寬大的藏書閣裡,守著數不盡的經卷典籍無所事事,不光不會有任何建樹,想要出頭陞遷更是沒有可能。
以往翰林院的掌庫史,都是由那些年事已高,準備告老還鄉的學士們輪流擔任,斷不會輪到謝長卿這類前途無量的新秀,從知曉謝長卿竟然成了掌庫史時開始,很多學士都潛意識裡覺得這個年輕人鐵定會被埋沒了。
但反觀謝長卿他自己,好像卻沒有因為自己的遭遇而悲觀。
「剛開始的確灰心得很,不過後來我發現,當這掌庫史也不是沒有好處。」謝長卿抿了一口酒,對寧淵道:「寧兄興許還不知道,翰林院中藏書之廣,實在是我生平僅見,還有那些從前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孤本,別人想見閱一番都不得,而我身為掌庫史,卻可以隨時取閱,而將其中的典籍讀得越多,才越明白自己之前有多麼的恃才傲物,坐井觀天。」
的確,現在看來,謝長卿身上那一股子傲氣已經全然不見了,除了濃濃的書卷氣,便只剩下讓人如沐春風般的溫文儒雅,與從前彷彿判若兩人。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先甜後苦,一種先苦後甜,謝兄如今遍閱天下典籍,來日展翅高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寧淵陪著喝了一杯。
又有新到的賓客入了場,走早前邊的中年男子錦衣華服,氣宇軒昂,只是腳上似乎帶著傷,手裡杵著一根枴杖。男子身邊跟著一個筆挺的青年,青年一身短打勁裝顯得乾淨利落,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小麥色面龐俊逸中透著幾分硬朗,走路的步伐亦十分穩健,讓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沉著的氣質。
寧淵認出了那中年男子便是三公之一的景國公,目光接著便落到那青年身上,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手一抖,險些將端著的酒杯撒掉。
那是景逸?寧淵不可置信地看著走在景國公身邊的那堅毅青年,還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眼花後,他覺得更加不可思議了。
那的確是景逸的五官沒錯,可眼前這個沉著冷靜的青年,哪裡還和從前那個貪玩又紈袴的高門公子有半分關係,看來軍隊當真是個鍛鍊人的地方,不過是去待了幾年,竟然會讓一個軟綿綿的貴公子如此脫胎換骨。
景逸或許也感覺到了寧淵的目光,順著目光看過來,見到寧淵,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硬邦邦的臉上撤出了一絲笑容,但大概是介於景國公在場,並沒有過來說話,而是隨著自己的父親到位置上坐了。
「原來那位便是景世子,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謝長卿在旁邊道:「當朝三公家的子弟中,如今也就只有這位景世子的風頭最盛,在軍中立了不少戰功不說,還被稱為軍中雙傑之一,名頭不小。」
對於這些世家子弟的事情,謝長卿似乎很是清楚,說得頭頭是道,而寧淵從不曾關注過軍中之事,一時有些好奇,「原來如今還有個軍中雙傑麼,那另一傑又是誰?」
「另一傑的來歷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姓趙,是個年輕將軍,名頭比景世子還響,年紀輕輕就受封成了偏將軍,我大周立朝數百年來,如此年輕的將軍可是屈指可數。」
這邊他們說話的功夫,場內賓客似乎也都來齊了,皇室中人自然是最後到的,因是司空玄的成人禮,皇帝皇后理應列席,舒惠妃這個生母自然不例外,當然除了他們幾位,還多出來了三個雍容華貴的貴女,正是長公主,長公主的女兒昭儀郡主,以及昭儀郡主的女兒婉儀郡主。
在場有許多賓客都是各路豪門中的富貴公子,當婉儀郡主由宮女攙扶著走出來的那一刻,許多公子哥都伸長了脖子,很不得將婉儀郡主的模樣狠狠打量個好幾遍。
不怪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皇帝很敬重長公主這位姑媽,連帶著昭儀郡主和婉儀郡主也頗為得勢,皇帝膝下的公主們,要麼都已出嫁,要麼就尚且年幼離嫁齡還早,眼下這一代的名流公子們,自然就把成為皇親國戚的機會放到了婉儀郡主身上。
何況婉儀郡主本身也是個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寧淵也著意看了婉儀郡主幾眼,都說女大十八變,從幾年前在江州見面時相比,婉儀郡主近乎是換了個人,少女的青澀感已全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介於青澀與成熟之間的風韻,不會讓人覺得下流,又剛好能勾起血氣方剛的男子們那股與生俱來的佔有慾。
長公主帶著兩位郡主的出現,加上在場果真又不少適齡青年,看來寧仲坤方才所說的沒錯,今日這場司空玄的成人禮,長公主還真有要趁機會給婉儀君主指婚的念頭,並且在這些躍躍欲試的世家子弟看來,所謂的成人禮儼然已經不如成為皇親國戚的機會重要了。
只是在那些青年俊傑們炙熱的目光中,寧淵卻總覺得婉儀君主的眼神縱使不自覺往自己這個方向飄,而每當他正過臉去想要確認時,所捕捉到的,也只有婉儀君主急速躲開的眼神。
「逸才,若你今日能成功讓婉儀君主屬意於你,等你二人結為夫妻,爹往後的衣缽,也可以放心傳與你了。」在會場的另一邊,寧華陽一手拍上寧逸才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
「父親切莫如此說,娘親喪期未過,逸才實在不宜摻合談婚論嫁之事。」寧逸才一邊出聲不痛不癢地婉拒了一句,一邊悄然看了坐在他身邊的寧烈一眼。
寧烈卻一言不發,只悶頭喝酒,好像全然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一般。
「好孩子,也是你娘親福薄,失足墜江以至於屍首連現在都還沒找到,但那不過是一場意外罷了,又如何能影響到你的終身大事,你娘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會理解的。」說完,寧華陽還對寧烈道:「烈兒,你說是不是?」
「父親說得對,大哥實在不用放過這次機會。」寧烈到此時才抬起頭,淡淡道:「婉儀郡主國色天香,哥哥又一表人才,仕途正順,我若是年紀同哥哥一樣,想必也會同哥哥爭上一爭。」
「這……弟弟你也太恭維我了。」寧逸才眉頭輕皺,不知為什麼,寧烈的言行雖然挑不出刺,可他總覺得對方對自己的態度不太對頭,也不像從前一般親近自己了。
「烈兒,你也不要怪父親偏心,實在是你哥哥虛長你幾歲,已到了婚配之齡,為人也穩重,適合迎娶婉儀君主那樣端莊的女子,等過幾年,你年齡再大些,也不似現在這般浮躁了,為父定然會為你尋一個配得上我們寧國公府的好人家。」寧華陽似乎也察覺到了寧烈的不對頭,可也只當是他在嫉妒,出言安撫道:「你兄弟二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向來不錯,可不要為了此事生出隔閡來才好」
「父親言重了,我和哥哥之間哪裡來的隔閡可言。」以往總是大大咧咧的寧烈,如今居然規規矩矩向寧華陽行了一禮,「我知道以我的性子對那婉儀郡主是絕對伺候不來的,郡主選夫婿,的確是再沒有比哥哥更適合的人選了。」
「你明白就好。」寧華陽看寧烈竟然如此明白事理,也沒有多說。
此時司空玄已經向皇帝和皇后祝完了酒,等於已是行完了成人禮,在四面八方一陣賀喜的聲音中,皇帝抬起雙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在場諸人安靜,然後才道:「玄兒曾離宮數年,當年的垂髫小兒,不料再回到朕身邊時已是個成年男子,實在讓朕高興得很,如今也有許多京中的年輕俊傑在場,光是飲酒也顯得無聊了些,不如來行個酒令如何。」
皇帝開口,眾人哪有不允的道理,於是一個二個紛紛行禮讚同,隨即一大臣道:「不知皇上想行何酒令。」
皇帝沒說話,只看了司空玄一眼,司空玄微微點頭,忽然從身邊的下人手裡接過一桿木槍,脫下身上莊重的外袍,只穿了一件短打勁裝躍入了場中,手中木槍十分花哨地轉了兩個圈,再重重地剁在地上,贏得周圍一陣喝彩連連。
「玄兒回宮後,朕對他在外邊練就的一身槍術十分讚歎,現下在場亦有如此多華京中的年輕俊傑,不知有沒有人願意出來同玄兒過上兩招,然後以猜輸贏來行酒令,贏家不用飲,輸家罰三杯,列位愛卿以為如何?」
這是要比武?一時下邊許多公子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間弄不懂皇帝在想些什麼了。
他們以為皇帝如果要藉著今日的機會給婉儀郡主挑一名夫婿,怎麼都該選才高八斗的那一類,畢竟大周向來是以儒林治天下,儒生的地位也一向很高,可看現在皇帝的意思,竟然是要比武?
難道將來給婉儀郡主選的丈夫,是要選一個武夫不成?
想到這一點,原本一些自恃滿腹經綸卻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們頓時便歇菜了,一些將門子弟卻開始躍躍欲試起來,當下便有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跳出來,也從下人們推出來的兵器架上選了一桿木槍,對著司空玄擺開架勢。
二人相繼喝了一聲,隨機便開始你來我往地鬥了起來,那青年也出身在將門世家,使出的是軍隊中十分常見的虯龍槍法,槍路穩重紮實,不動如山,以不變應萬變,相比起來,司空玄的槍路卻要靈動許多,像一條游蛇一樣,圍著那青年不斷遊走著,一面出招一面尋找著對方的破綻。
司空玄的槍術曾是呼延元宸手把手教的,又練得勤快,身手早已和周石不相上下,那青年功夫雖然不錯,可二人相比還是要差上那麼一些,最終被司空玄尋到一處破綻,挑飛了他手裡的木槍,敗下陣來。
圍觀的人們不禁又發出陣陣喝彩聲,猜司空玄勝的掌聲如雷,而猜那青年勝的,則一面露出惋惜的表情,一面將罰酒喝下去。
比武精彩,皇帝也看得興致高昂,立刻道:「可還有人願意上來,若是能贏過玄兒,朕重重有賞!」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更別說興許還能將婉儀郡主娶回家,下邊那些因為看了一場打鬥而被激得同樣心血澎湃的公子哥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蹦了出來,可惜,興許是常年的京城生活太過安定,他們中有些本事的,能像第一個使槍的青年那樣,同司空玄過個幾招,沒本事的,甚至一個照面就能被司空玄一槍掃得屁滾尿流敗下陣來,十分沒用。
皇帝期初還看得津津有味,可漸漸的,當他發現這麼多的貴族子弟竟然沒有一人能擊敗司空玄後,臉色便有些不自然了,還有些尷尬地往長公主的方向瞧了一眼。
長公主果真面色陰沉,看得皇帝心中微嘆了一口氣。
婉儀郡主得長公主看中,可她的婚事也是長公主心中的一塊心病,會藉著今天這場面,用比武招親的方式來選出一個恰當的人選,也是無奈中的辦法,可如果最後竟然沒有一個人能把司空玄打下去,那可如何是好,雖然對於自己的皇子武藝高強他當然喜聞樂見,可這些貴族們養出來的兒子未必也太沒用了吧。
皇帝正這麼想著,忽然又見著一個身姿筆挺的青年站了出來,挑了一柄木劍後,緩步走到司空玄面前。
「景逸這小子在想些什麼,莫非他當真是想娶婉儀郡主不成?」看見這一幕,寧淵不禁在額頭上揉了揉,他一直覺得,讓景逸避開上一世那般糟糕下場的方法,就是別讓他和婉儀郡主有所牽扯,只是如今這場面瞧起來,事實正一步一步在同上一世的歷史重合。
顯然景逸的出現也讓皇帝眼睛亮了一下,曾經景國公就同他商量過景逸和婉儀郡主的婚事,可每次還不待他下至賜婚,這位景國公世子就會腳底抹油溜得一乾二淨,皇帝也一直以為景逸對婉儀郡主沒意思,可眼下景逸竟然主動站了出來,莫非是轉了態度了?其實論起身份,景逸和郡主是最門當戶對的,如果他們二人的事情能成,長公主必然滿意,他也能放下心裡的一塊大石頭。
那邊,景逸和司空玄之間也相互擺開了架勢,在寧淵的記憶裡,景逸從前是不懂武功的,而現在軍隊歷練教會了他許多從前不會的東西,如果說司空玄的槍是一條靈活的游龍,那景逸的劍就是盤旋的靈蛇,一時間二人竟然斗得不分上下。
當然論起武藝來說,景逸顯然是要比司空玄差上一點,不過因為之前司空玄已經打過了好幾輪,體力不濟,才讓二人鬥了個平手,又是幾個回合之後,司空玄抓住機會,槍尖一抖,震開了景逸護在身前的劍刃,槍頭直指對方的喉嚨,剛要喊出一句「你輸了」,可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面對司空玄的槍尖,景逸竟然連退也不退,反而直挺挺地抬步上前,用自己的喉嚨撞了上去。
司空玄嚇了一跳,來不及思考景逸為何會做出這般危險的動作,只能勉強用腕力在最後關頭將槍尖錯開,木質的槍刃擦過景逸的脖頸,擦出一條明顯的紅痕,而就在這時,景逸趁著司空玄分心的當兒,將被擋開的劍刃又收了回來,重重敲上司空玄的手腕。
司空玄悶哼一聲,手中長槍居然被景逸打落在了地上。
勝負已分。
司空玄無奈地看了景逸一眼,然後又沖著婉儀郡主的方向投過去一個歉意的眼神,撿起長槍退出了場地。
婉儀郡主原本正在幫長公主按摩肩膀的手,也在司空玄敗陣的那一刻停了停,牙齒輕輕咬住下唇,眼底閃過一抹失望的情緒。
「好!很好!」雖然自己的兒子被打敗了,但皇帝還是樂呵地拍起了手掌,「景世子當真好功夫,景國公後繼有人啊,好!好!」
景逸一言不發地朝皇帝行了一禮,隨即便轉過身,等著下一個要來挑戰他的對手。
但一時間下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再沒有一個人上場。
大家又不是傻子,剛才那一幕也都清楚明白,景逸原本不是司空玄的對手,他能贏,壓根就抱著一種不要命的打法,如果方才司空玄的槍頭偏慢了一寸,那景逸就算不被穿吼而亡,也會變成啞巴,這種瘋子式的打法誰敢挑釁,如果一不小心誤傷了人家,那可是景國公世子,景國公唯一的獨苗,國公大人的怒火一般人可承受不起。
可就在眾人都覺得不會有人再上去觸霉頭,今日贏家鐵定是景逸了的時候,卻又有一名白衣飄飄的年輕公子走入了場中。
白衣公子的出現讓下邊頓時爆開一圈一圈的議論。
「哎呀,是寧國公家的公子呢。」
「奇怪,這寧逸才不是文臣嗎,我從未聽說過他會武功啊。」
「景國公府對上寧國公府,搞不好會是一場好戲呢。」
……
寧逸才從腰後抽出一柄摺扇,張開抖了抖,然後對景逸一抱拳,「景公子,當真久仰了。」
「廢話少說。」景逸張口便十分乾脆,「趕緊挑一件趁手的兵器,莫要浪費時間。」
「不瞞景公子,兵器其實已經在我手上了。」寧逸才又抖了抖手裡的摺扇,「其他東西我都用不趁手,想來不過一柄摺扇,不算違規吧。」
「自然不算。」看景逸的模樣好像完全沒有廢話的心思,右手挽了個劍花,左手比了個劍指,劍身一抖便直朝寧逸才刺去:「看劍!」

寧逸才身子一側,躲開景逸的箭尖,然後併攏摺扇,扇骨朝景逸的手腕敲過去。
寧逸才在外邊一直以溫文儒雅的文臣形象示人,極少人知道他居然還身懷武藝,這二人一斗起來,看得周圍不少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跟著來的寧仲坤。
在從皇帝嘴裡知道居然是要比武後,寧仲坤便知道自己沒戲了,他文墨就算不精,多少還是會一點,可武藝卻是一竅不通,別說與人對打,就連劍恐怕都拿不起來。當然在認為自己沒戲的同時,他同樣也不看好寧逸才兩兄弟,就算寧烈習武,可也沒厲害到哪裡去,加上庶出的身份,同婉儀郡主根本有雲泥之別。
所以,在看見寧逸才居然能和那個戰勝了司空玄的景逸打得不亦樂乎後,寧仲坤險些驚掉了下巴。
寧仲坤是個奇蹟自私自利的人,通常只要他得不到的東西,都會有一種別人也休想得到的心態,但有時候這種心態也會因為對象是誰而改變,譬如說現在,與其讓寧逸才那傢伙得了優勝癩蛤蟆吃上天鵝肉,還不如景逸旗開得勝,至少從身份上來說,景逸也勉強當得起。
景逸很快便發現,寧逸才的功夫其實不如自己,他能和自己糾纏這麼久,多數似乎佔了身法迅速動作靈巧的便宜,只是幾個回合下來,他再靈巧的身法,也不禁因為體力的消耗而逐漸變慢,景逸深吸一口氣,忽然間逮住了一個機會,揮劍橫掃,就想將寧逸才手裡的摺扇打掉,取得勝利。
可在這一剎那間,寧逸才的臉上卻忽然露出一抹譏笑,竟然躲也不躲,反而將摺扇抖開,迎著木劍的劍刃而來。
想以紙質的扇葉來對抗木質的劍刃,這人是傻了不成,景逸正疑惑著,哪知在扇葉和劍刃接觸的那瞬間,異變突起,景逸瞳孔一縮,親眼見著對方手中摺扇的扇骨裡忽然伸出一截金屬刀片,鋒利得帶出一股寒光,那寒光只晃了兩晃,景逸手中的木劍就斷成了兩截。
「啪嗒」斷掉的劍身落到青石地面上,兩個人的動作也隨之頓住。
「景公子,你輸了。」寧逸才重新站好,笑道:「景公子武藝了得,逸才純屬僥倖,承讓。」
景逸一雙眼睛裡好似要噴出火來,剛想斥責寧逸才暗藏武器作弊,可定睛一看,他手裡的摺扇還是那柄摺扇,平平無奇,哪裡來的什麼刀片。
「寧公子怕是弄錯了,劍柄還在我手裡,武器未離手,輸贏未分,還請不要得意得太早。」說完,景逸竟然窩著那柄只剩下半截的斷劍,又攻了上去。
寧逸才本以為斷了景逸的劍便能讓他放棄,哪知對方少了半截兵器還能這般不依不撓,不禁也有些惱怒,而這一回景逸似乎是看出了他藏在扇骨裡的機關,學精了,招招避開他的扇葉,不禁也讓寧逸才覺得有些棘手,二人一時之間又打得難捨難分起來。
不行,我武學本就不精,這樣下去搞不好還會落敗。很快,寧逸才便覺得自己體力有些不止,他今日可是帶著企圖心來的,娶到婉儀郡主不論對於地位還是仕途來說都有百里而無一害,今日他必定要取勝,見景逸依舊小心著他手中的摺扇,寧逸才眼珠子一轉,忽然裝作腳下無力踉蹌了一下,接著身前露出一大塊空門。
景逸到底還是江湖經驗淺了些,立刻露出喜色,也不疑有詐,斷劍一揮便朝著寧逸才的空門攻來。
好機會,寧逸才等的便是這一刻,等景逸近了身,他握著摺扇那隻手的手腕轉了個弧線,扇葉不偏不倚地朝著景逸的小臂割去。
既然握著把斷劍你都能繼續比,我便讓你的手傷得再也拿不住劍,寧逸才眼裡寒光一閃,速度又快了幾分。
「糟糕!」到這時,景逸才發現寧逸才的企圖,可現在要抽身避開也已來不及了,他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抱著一種兩敗俱傷的態度,手中的斷劍一往無前地朝寧逸才胸口撞去。
「認輸吧!」寧逸才一聲低笑,在扇葉劃向景逸小臂的同時,啟動了藏在扇骨裡的機關。
卡噠一聲,聲音微小清脆,那是機關啟動時的響聲,寧逸才信心滿滿,就等著景逸手臂吃痛而丟開手中木劍的模樣,但剎那間他就覺察到不對了,機關分明已經啟動,可扇骨上什麼東西都沒彈出來!
而此時,景逸的斷劍距離他的胸口已經近在咫尺,在景逸一聲「你輸了」的喝聲中,在寧逸才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斷劍猛地撞上他的胸口,這一下力道極大,就算是木劍不可能穿胸而過,也將寧逸才撞得吐出一口血,倒飛了出去。
「好!」看見寧逸才輸得難看,寧仲坤不禁重重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
寧華陽猛地站起來,衝出去扶起地上的寧逸才,仔細查看了他的傷勢後,怒目對景逸道:「景世子與逸才到底有何冤仇,竟然要下這樣重的手!」
「呸!你這話還說得當真不要臉!」被寧逸才的暗器暗算得差點打輸,景逸也正在氣頭上,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努力裝出來的沉重冷靜模樣也跟著破了功,指著寧華陽的鼻尖大罵道:「你怎麼不先問問你家這位公子都耍了些什麼把戲,竟然在扇子裡藏暗器,如此不光明磊落之人我又為什麼要手下留情!」
周圍的人聽見寧逸才居然在扇子裡藏有暗器,一時議論紛紛。
寧華陽臉色尷尬非常,也察覺到了皇帝投來的不悅的目光,立刻乖乖閉了嘴,扶著寧逸才又撿起那把摺扇灰溜溜下去了。
「父親,我本該不會輸的,結果那扇子的機關忽然不靈了……」寧逸才靠在寧華陽身上穿著粗氣,蒼白的臉上滿是疑惑。
「不靈了?」寧華陽也詫異萬分,他之所以對寧逸才抱有信心,便是將扇子上那機關當做殺手鑭,「那機關分明是找了能工巧匠新制的,怎麼竟壞得如此之快,莫非是那些工匠在偷工減料?」
「也許只是一次意外罷了。」寧烈在這時插進話:「哥哥受了傷,還是莫要動氣,安心歇息才是。」
「不錯,那景世子下手當真不知輕重,若你出了什麼差池,我定要同景國公府沒完。」寧華陽一面說著,一面從懷裡摸出了些以防萬一的金瘡藥,就著水給寧逸才喂下去,寧烈見他們二人一時用不著自己,隱約露出一記細不可查的冷笑,重新坐得端正,繼續欣賞場內比武。
寧逸才之後,隔了片刻都沒人上場,皇帝見狀,只當景逸是贏了,大笑道:「好,好,當真是英雄出少年,當年景國公便是軍中豪傑,現下世子也如此傑出,果真是虎父無犬子!」
景逸被皇帝誇得臉色一紅,忙單膝跪地行禮,皇帝側眼看了一眼長公主,見長公主對他滿意地點點頭,皇帝也像鬆了一口氣,剛打算開口順著這股氣將要給婉儀郡主賜婚之事說出來,結果話都到喉嚨口了,冷不丁被一陣長笑聲打斷,「景世子好功夫,可願與我切磋切磋?」
那聲音清朗中帶著股豪邁之氣,中正綿長,可以聽出說話之人有些內功修為,一時間許多人都側過目光,朝聲音的源頭看過去,見著不遠處的迴廊上,有三個人影正緩緩走來。
走在最前邊的是一個虎眉長鬚的老者,老者鬚髮皆白,走起路來卻虎虎生風,看得出年輕時一定是一員猛將。老者身邊跟著一中年婦人,婦人妝容素淨,穿著也簡單,顴骨高高的,一雙眸子神色平靜無波,彷彿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般,至於婦人身後,還跟著一名白袍青年,青年身量很高,肩寬腰窄,皮膚白皙,一張臉更是俊美絕倫,烏黑的長發只簡單在腦後綁了個馬尾,隨著他的步伐而搖曳著,顯得十分瀟灑。
方才說話的便是這名青年,看清楚青年的容貌後,在場的文臣們一臉莫名其妙,武將們卻都站起來客套地拱手問好。寧淵原本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結果當他看清老人身邊婦人的模樣後,立刻便瞭然了,以至於再看清那青年的長相,又瞟了一眼景逸僵硬的表情,不禁搖了搖頭。
「當真是熱鬧,除了景世子,眼下軍中雙傑中的另一傑趙將軍也到了。」謝長卿在寧淵耳邊道:「現下可有好戲看了。」
「原來那位白衣公子,就是謝兄方才所說的那什麼軍中雙傑之一?」寧淵轉頭問道。
「我也是在翰林院裡當了掌庫史,閒來無事讀了讀近來軍隊的編制文書才知道的,那個趙將軍是京城裡老趙將軍的孫子,原本是被老趙將軍擔保進的軍隊,剛開始只是百夫長,不過此人善於謀略,習武也快,在幾次剿匪中立了大功,軍銜也扶搖直上,只是他一直呆在軍隊裡,出名也在軍隊,不常顯露於人前,所以很多文臣都不認得他,這好像也是他當上偏將軍以來第一次回京。」
寧淵摸了摸鼻子,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原本他還想向謝長卿說一說他和那位白衣公子的關係,可眼下聽謝長卿一言,同是武安侯府出來的,一個已是將軍,一個好不容了中了舉人最後還落得終身不能參考,實在是丟臉得很,讓人羞於啟齒。
他又把目光挪向那青年,原本只是聽到傳言說寧沫跟著二夫人回娘家之後改了姓,不料竟然是真的,從前他還是「寧茉兒」的時候,作女子打扮便已經很亭亭玉立國色天香,現在換回男子衣衫,除了五官依舊標誌,竟一點找不出從前他刻意裝出來的那股媚態了,倒還真是一個英氣逼人的年輕將軍。
那邊姍姍來遲的老趙將軍帶著趙氏向皇帝行了禮後坐下,這邊趙沫卻徑直步入場地,雙手負後,對景逸揚了揚眉,「景世子可敢同我比過?」
「你怎麼會在這裡?」景逸硬邦邦道。
「許久沒見母親了,便回京來看看母親和外祖,聽說今日是六殿下的成人禮,便也跟著來了想見見世面,不想卻撞上比武這等有樂子的事情,自然沒有不參加的道理。」趙沫說話極為乾脆,「當然如果景世子不願意同我交手的話,主動認輸我也沒意見。」
「當真無賴!」景逸手腕一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臉色忽然一陣發紅,「你這傢伙是故意的!」
那便趙沫卻只揚了揚眉毛,沒說話。
景逸哼了一聲,也知道多言無益,他們在軍隊裡已經打了許久的交到了,趙沫功夫如何有些什麼手段他都一清二楚,可明知自己沒有勝算,他卻不想試都不試就放棄,喝了一聲給自己壯膽,他邁開步子,主動提劍而上。
寧淵起了興致,想看看趙沫到底都練出了什麼本事,又能和景逸對上幾個來回,可很快,他充滿興致的臉就變作了苦笑的搖頭。
一招,只是一招,趙沫動作十分迅速,甚至連兵器也未拿,景逸只覺得眼前一花,手裡的木劍就不見了蹤影,再回神時,趙沫已經出現在了他身後,正用從景逸手裡奪過去木劍,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輸了。」乾淨果斷的三個字,讓景逸臉色白了一片。
這場比試可以說是皇帝說要行酒令以來,開始得最快,也結束得最快的比試,彷彿只是喝了一杯酒的功夫,就已經分出了輸贏,甚至大傢伙還來不及行酒令下注,之前還勢如破竹,連連勝出的景國公世子,已經成了他人的手下敗將。
「趙將軍,你真是有個好孫子。」皇帝原本見著景逸獲勝,正想順著往下說的,結果這趙沫忽然冒了出來,他一時卡在那裡倒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只一面打著哈哈讚歎,一面繼續側過眼朝長公主看去。
見長公主表情肅穆地對他微微搖頭,皇帝眼神一黯,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下錯了決定。
他們商定好會通過比武的方式來給婉儀郡主選良婿,不是沒有理由的,但顯然這招卻不怎麼成功,皇帝一直覺得只要是華京城中的貴族子弟,只要身手過硬,品行優良,都適合指給婉儀郡主為夫婿,奈何他漏算了一個趙沫。
趙沫這位年輕將軍,長相無可挑剔,本事無可挑剔,可以挑剔的是他的出身。
別看他現在是老將趙將軍獨女的兒子,將軍府唯一的繼承人,出身不低,可但凡有些勢力的人往深處查一查,都能查到這趙沫曾經在江州寧府的那一段經歷,以至於後來他連自己寧家的姓氏都拋棄了而改姓趙,雖然他為人應當沒什麼錯處,可身負這樣的經歷和歷史,是絕對不適合成為郡主快婿的。
畢竟以郡主的身份,他日如果有人議論郡主的丈夫曾經是個男扮女裝的妖怪,那可怎麼得了。
尤其眼下長公主也那般明顯地表示出了反對,看來給婉儀君主找夫婿的事情,只能押後再談了,實在不行便將景國公請到皇宮中,商談之後直接將親事定下算了,今日景逸既然都主動跳出來說要比試了,想來也是想通了,不會再腳底抹油跑路了吧。
在場眾人見皇帝只是打了個哈哈便將事情帶過去了,壓根沒有要提指婚的意思,懂內因的露出瞭然的表情,不懂內因的也只當皇帝是突然改了主意,倒也鬆了一口氣,至少證明往後他們還是有機會能娶到婉儀郡主的。
酒令便在這種近乎冷場一般的氛圍中結束,接下來照例上起了歌舞,寧淵見謝長卿一個人喝酒喝得起勁,便悄然起身,極不引人注意地退場,轉而來到了外邊靜謐的花園中。
走了兩步,他忽然察覺有人在跟著自己,腳步聲聽起來也極為熟悉,不由得回頭道:「你跟著我作甚?」
呼延元宸見已經被發現了,便現身上前,卻裝出一臉無辜的模樣,「我可未跟著你,不過是剛好是同你走一條路罷了,何況你想去看戲,卻將我一個人撇下,當真不地道。」
寧淵臉色一僵,呼延元宸見他答不上來,臉上露出一種志得意滿地笑容,「那兩人可是一路朝這個方向走的,再不快些,當心把人跟丟了。」
說完,他自顧自地往前行去。
寧淵輕撫了一把額頭,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似乎並未真正瞭解過呼延元宸——他什麼時候也變得這般八卦了?

六皇子府原本是舒氏的娘家,佔地本就極大,司空旭之前返修之後又硬生生再把面積往外擴了一圈,在後院處打造了一方極其奢華的園林,假山樓閣,亭台水榭,規模堪比皇室行宮,當然,地方大了,有利也有弊,雖然能顯出主人家的氣派與闊氣,可是在下人沒有那麼多的時候,走在那繁複的小徑上,便能硬生生叫人生出一股荒涼和幽森的意味來。
「跟丟了。」站在一個三岔口跟前,寧淵左右看了看,判斷不出方向,「那兩個傢伙就算有什麼秘密的事情要說,找個安靜的地方便是,又何必藏到這般人跡罕至的地方。」
「以景逸的個性是不會躲得這麼裡邊的,多半還是托你那位兄長的福。」同寧淵比起來,呼延元宸顯然在尾行這方面要有經驗得多,也不知是不是之前悄悄跟隨寧淵的次數實在太多,他彎腰下去,將耳朵貼在石板路面上,靜靜聽了聽,然後起身拉住寧淵的手,選了一條路行去,「這邊。」

「趙沫你這該死的,將我的衣帶藏到哪裡去了!」片刻之後,景逸也從草叢裡鑽出來了,他顯然也沒預料到外邊會有人,衣襟大敞著不說,藉著明亮的月光,他走路的模樣,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
寧淵目光從趙沫身上挪到景逸身上,與他對看了片刻,不禁低下頭去揉了揉眉心,而景逸,則十分恰如其當地發出一聲慘嚎:「啊!」
「所以說,你明知道今天晚上皇上有意藉著行酒令的名頭給婉儀郡主招親,還專門跑來參加,純屬是為了……躲開他?」寧淵一面看著景逸臉色漲紅的臉,一面指向前方同呼延元宸肩並肩走在一起的趙沫。
景逸點點頭,小聲道:「我原以為悄悄跑來參加,等皇上將婉儀郡主指給我做妻子後,便能徹底將這傢伙躲開了,誰知道他居然也得到了消息,跟著來了……」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收拾乾淨,只是走路的樣子依舊十分不自然,還是不是會皺一下眉頭。
「今日之事實在丟臉,還請寧兄千萬不要說出去。」見快要回到舉行宴會的地方了,景逸朝寧淵小聲道:「可能的話,寧兄還請幫我勸一勸你的哥哥,曾經我鍾情茉兒小姐,先去叨擾他,的確是我的過錯,可我終究不是,他再這般糾纏下去,若是有天被別人知曉了我們的關係,那怎麼得了。」
「我可以適時幫你勸勸,可這到底是你們二人之間的事,我又怎麼好多張嘴。」其實寧淵有句話沒說出來,看方才景逸的模樣,分明就是「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的典型代表,他可不覺得景逸對趙沫一點意思都沒有,可想來這事,對於景逸這類沒經歷過什麼江湖險惡的貴少爺來說,難以接受也是正常的。
「如今軍中無事,我最近都住在外祖的府邸裡,自江州一別後,當真是許久未曾同弟弟見面了,改日一定要帶上唐姨娘過來串門子。」趙沫適時回頭沖寧淵道了一聲,又對景逸勾了勾嘴角,景逸身子十分明顯地抖了抖。

之前正其樂融融觥籌交錯的宴會場裡,在幾人離開這一小段時間後,卻變了個模樣。
原本至少還要持續一個時辰的宴會,竟然就草草收了場,皇帝臉上掛著一種迫不及待的表情,急匆匆朝皇子府的大門口行去,看來是要趕著離開,皇后跟在他身邊,臉色卻十分古怪,其他人在恭送皇帝離開後,也接連起身告辭,寧淵同呼延元宸三人打了聲招呼,想去尋司空玄問問情況,怎料司空玄沒遇到,倒先叫他碰見了還沒來得急離開的謝長卿。
謝長卿站在一株柳樹背後,似乎在對著什麼人說話,只是那人的身影全然被柳樹擋住了看不真切。發現寧淵在瞧著自己的方向走,謝長卿愣了一會,主動迎過來,而柳樹後那人也跟著悄悄退走了,只讓寧淵看清了一抹粉色的裙襬,視乎是一名女子。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為何這麼快便散場了?」寧淵沒去管那人到底是誰,逕直向謝長卿問道。
「聽說是宮內出了事情。」謝長卿面上還帶著酒意,顯然喝了不少,好在說話還調理分明,並未醉得厲害,「有個太監急匆匆來向皇上傳話,具體說了什麼我沒聽見,不過方才我從幾名內閣大臣身邊走過,聽見他們議論,好像是……」說到這裡,謝長卿頓了頓,「好像是月貴嬪突然被發現有喜了。」
※※※
兩天後的早晨,寧淵坐上司空玄的馬車,跟隨他進了宮。
「我已經同父皇說過了,公子日後可以以我書房陪讀的身份入宮,而不必另外請旨,父皇也允准了。」馬車上,司空玄表情有些興奮地對寧淵說著,「母妃入宮這些天,也很想念公子,可惜暫時也沒有名頭能將夫人接進宮來,不然夫人倒可以多陪母妃說說話。」
以司空玄現在的身份,再稱呼寧淵少爺顯然不合適了,稱兄道弟又覺得對寧淵不夠尊敬,司空玄心裡一直將寧淵當成老師一般敬重,於是便換了個折中的叫法,稱一聲公子。
「宮中危機不比宮外少,還請六殿下切莫放鬆警惕,要好好保護惠妃娘娘。」寧淵笑道。
司空玄點頭:「此事不用公子提點我也明白,也不瞞公子,母妃回宮不過短短幾天,耍手段的人卻不少,歡慶殿裡已經被母妃清理出去好幾個心懷不軌的下人了。」
「惠妃娘娘玉蘊珠藏,一些小把戲自然入不得她的眼。」寧淵附和一句,便不再說話。
馬車通過宮門後,按照規矩,接下來的路要靠步行了,宮中雖大,好在處處亭台樓閣,走遠路也不會覺得燥熱。
舒惠妃所居的歡慶殿位置極好,就在御花園的南側,與皇后殿南北相望,可見皇帝對舒惠妃的重視,入了歡慶殿的正院門,二人身後立刻跟上來四名太監,這是宮內的規矩,因寧淵是男子,即便有司空玄領著,可覲見后妃時還得有內務府派出的太監從旁作陪,好在寧淵也並未打算和舒氏說太秘密的事情,倒也無所謂。
歡慶殿內院落也極大,舒氏一身宮裝,沒有呆在正廳裡,而是站在院子裡,身邊有兩個宮女陪著,正在清點一大摞用金紙包好的禮品。
見到司空玄帶著寧淵來了,舒氏臉上立刻露出笑意,差人備上茶水和點心,招呼二人坐下道:「從前在外邊過慣了,這般突然回宮,倒還一時適應不了有人伺候的日子,夫人近來可好?」
「娘親很好,她和馨兒也很想念娘娘,知道我要入宮,便托我帶了東西來。」寧淵從隨身的布包裡取出一方小巧的食盒,打開,裡邊是整整齊齊排著的糖心圓子。
糖心圓子一直是唐氏的拿手甜點,舒氏見了也不客氣,自己吃了一枚,將剩餘的收好說是要留待與皇帝分享,才道:「你二人來得也正巧,我正要去伏月殿裡送賀禮,便陪我一同去,省得我要一個人應付月貴嬪。」
寧淵眼神閃爍了一會兒,「可是月貴嬪有孕之事?」
「是啊,宮中多年不曾有龍子降生,月貴嬪一朝有喜,皇上可開心得很,我們這些后妃自然也要聊表心意。」舒氏說完,又看了寧淵一眼,放低了聲音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起先我也有過懷疑,但太醫院內過半的太醫都輪番給她診過脈了,確認是喜脈無誤,此事是斷然不會有差的。」
寧淵眉頭輕皺,微微頷首,沒有說話。
幾人便又再度起身,帶著一溜煙的下人浩浩蕩蕩朝伏月殿行去,途中是不是會碰上帶著各式各樣賀禮前去伏月殿的宮人,想來也是,月貴嬪從前便得寵,只不過一直沒懷孕位份才不高,眼下人家有了身孕,等這孩子生下來地位立刻便要翻天去了,提前巴結著也沒錯。
等到了伏月殿外邊,舒氏一行人卻被攔下了。
攔路的是月嬪的貼身侍女金鈴,領著兩個老嬤嬤,模樣恭敬,語氣卻一點不客氣,硬邦邦道:「對不住了惠妃娘娘,我家娘娘正在午睡,不便見客。」
舒氏身邊的嬤嬤也不是吃素的,瞧見金鈴如此無禮,立刻指著她大喝道:「丫頭好大膽,惠妃娘娘親自前來道賀,哪裡有給攔在門外的道理,就算貴嬪在午睡不便見客,難不成都不能請娘娘進去奉一杯茶水?」
「嬤嬤哪裡的話,奴婢們可沒有對惠妃娘娘半點不敬的意思。」金鈴有恃無恐地直起腰來,竟連禮都不行了,開口道:「實在是娘娘這胎來得金貴,皇上特別下旨,要一切以娘娘的龍胎為重,更請來法師日夜祈福,如今伏月殿裡已經有胎神進駐,護佑娘娘與龍胎,此時若放了生人進去,衝撞胎神,以至於龍胎有損的話,這份責任,不止奴婢們,恐怕即便是惠妃娘娘也擔待不起吧。」一面說著,金鈴還揚了揚眼角,擺出一副「你能那我如何」的囂張表情。
「你……」見她一個奴婢竟然都敢如此無禮,司空玄也來了火氣,剛要出身斥責,卻被舒氏一抬手攔住了。
「既然如此,那本宮在這裡等月貴嬪醒來便是。」舒氏沒再多言,果真就這般站在了門口,而那金鈴,也志得意滿地後退一步,想著如果此時有別人路過,看著堂堂一個惠妃被自己堵著連殿門都進不了,會是多麼長臉的一件事情,恐怕連貴嬪娘娘都會給自己重賞。
寧淵站在司空玄身邊,細細打量著伏月殿外牆上的雕樑畫棟,舒氏的歡慶殿寬敞雖寬敞,倒還透著一股簡樸的味道,而這伏月殿,當真將奢靡發揮到了極致,就算是外牆的牆簷上,也緊實地貼著一片片耀眼的琉璃瓦,至於這伏月殿的下人,就連身上的穿戴也要比其他地方的宮人強上許多。
寧淵目光在金鈴身上掃了兩個來回,忽然道:「這位姑姑的打扮當真出眾,領扣的金鑲玉上,鑲嵌的莫不是冰翠吧。」
金鈴循聲朝寧淵望過去,心裡低估了一下這舒惠妃身邊怎麼會帶著一個窮酸書生,不過看到對方居然認出了自己領扣上的玄機,還是志得意滿道:「這位公子當真有眼裡,這的確是冰翠無疑,實在是皇上賞賜的寶物太多,貴嬪娘娘見庫房堆不下了,便勻出一些來賞賜給我們下人,說到底,咱們的娘娘就是比別宮的娘娘要大方一些,奴婢有時候在外邊當差,見著一些比奴婢資歷還老的嬤嬤,身上竟連半點值錢的事物也拿不出,真不知是自己沒用,還是主子小氣。」說完,她還極有目的性地看了舒氏身邊方才呵斥自己的那名嬤嬤一眼。
那嬤嬤臉色一僵,剛要反唇相譏,寧淵卻冷不丁又在此時道:「如此瞧來,月嬪娘娘果真是善待下人,慷慨得很,可惜小人若是能得見娘娘,必定要勸誡娘娘幾句,要善待下人,也得悄悄自己善待的是什麼人,勞心勞力的下人自然可以重賞,但如果碰上一些恩將仇報白眼狼的,卻是浪費了好東西,最後反而折騰了自己,真是得不償失。」
「你!?」金鈴又不蠢,立刻聽出了寧淵這句話是在針對她,當即高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寧淵卻理也不理她,反倒對舒氏行了一禮,「惠妃娘娘,這位宮婢意圖謀害貴嬪娘娘的龍胎,還請娘娘以皇上子嗣為重,將這等吃裡扒外的傢伙發落了為好。」
舒氏一愣,不解地看著寧淵,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你這是何意?」
「玉者,陰也。」寧淵緩緩道:「玉器屬陰,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尤其是冰玉,更是器性陰寒,不過玉性原本只會影響佩戴之人,這原是不打緊的,而方才這姑娘所說,伏月殿內已有胎神進駐,胎神喜陽而懼陰,她卻如此堂而皇之地佩戴著冰玉進進出出,若冰玉的寒性衝撞胎神,而使胎神轉變為胎煞,對於貴嬪娘娘腹中龍胎將是大大的不詳!」
「有這等事?」舒氏顯然驚了一下,而那金鈴更是目瞪口呆,所謂殿中有胎神之類本就是她編出來攔舒氏的,就算有,以她的見識也壓根不知道所謂胎神和冰玉到底有什麼衝撞關係,如今被寧淵莫名其妙一頂帽子扣下來,她竟然完全不知該如何辯駁。
尤其還是謀害龍胎的帽子!
舒氏不是蠢人,看見寧淵的眼神,也立刻明白了過來,當即冷笑一聲,指著金鈴道:「好個狂妄大膽的丫頭,竟然敢以這般陰毒的招數妄圖將胎神變作胎煞謀害月貴嬪,當真是罪無可恕,本宮既然見著了便斷無不管的道理,來人吶,給本宮將這賤婢拿下!」
之前還被金鈴羞辱的老嬤嬤立刻冷笑一聲,帶著好幾名伏月殿的宮人朝已經嚇呆的金鈴走過去,三下五除二便將她押跪在了地上,金鈴身後原本也跟著兩個老嬤嬤,可舒氏剛下了命令,他們又怎麼敢和惠妃頂撞,一時怯弱地互相看了一眼,雙雙後退一步低下頭去,打定主意不想管金鈴的死活了。

金鈴掙紮了兩下,見掙扎不開,臉上露出惶恐的表情,想張嘴叫喊,但嬤嬤手腳更快,不知從哪裡摸出塊布來將她的嘴堵上了。
她只能瞪著一雙眼睛,緊張地看著舒氏,不知對方會如何懲罰自己。
舒氏也不含糊,幽幽道:「宮中舊日無龍子降生,月貴嬪得上天庇佑懷有龍裔,卻遭你這心腸歹毒的賤婢暗算,來人吶,給本宮掌她的嘴!」
押著金鈴的嬤嬤早就等著舒氏這句話了,舒氏話音剛落,她便擼起袖子,揮起滿是老繭的粗巴掌,辟裡啪啦就朝金鈴那嬌嫩欲滴的臉頰上掄起了巴掌。
金鈴被打得嗚嗚直叫,臉頰上立刻被層層疊疊的巴掌印招呼得紅腫起來,嬤嬤也是發了狠勁,又是一巴掌下去,金鈴一聲痛呼,竟然將嘴裡塞著的布塊,連著牙齒和血水一起吐出來了。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呀!」剛能說話,金鈴也顧不得嘴裡還在淌血,拚命沖舒氏磕頭道:「奴婢知錯,奴婢知錯了!娘娘饒過奴婢吧!」
舒氏不言不語,依舊沒有吩咐嬤嬤停手,一面聽著金鈴慘烈的叫聲,一面望著伏月殿朱紅色的大門,片刻之後,原本關得嚴絲合縫的大門動了動,終於從裡邊被人給打開了。
接著,月貴嬪走了出來。
月嬪珠翠滿頭,妝容齊整,由一名嬤嬤攙著,壓根沒有才午睡過的跡象,瞧見殿門口的這一幕,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喝了一聲:「住手!」
嬤嬤卻不在乎月嬪的命令,而是看了一眼舒氏,見舒氏對她揮了揮手,她立刻停了耳光,躬身退下,同時輕蔑地看了金鈴一眼。
她可是宮內的老嬤嬤了,之前一直在太后殿康嬤嬤手下當差,此次舒惠妃回宮,康嬤嬤才讓她到歡慶殿來做事,以她的年資,居然被金鈴這種小蹄子的嘲笑,心裡邊早已怒火衝天,方才的耳光也是下了狠手,如今收在袖袍裡的手都痛得不行,更別說金鈴那張如花似玉的臉。
金鈴幾乎快疼暈了過去,連舌頭都失去了知覺,滿嘴皆是血腥氣,她在地上撲騰了兩下,努力抬起眼看見月嬪走了出來,不禁伸出手,喚道:「娘娘……救救奴婢……」
「我說怎麼聽見外邊這麼熱鬧,原來是惠妃姐姐來了。」月嬪卻理也不理地上的金鈴,反而是故作驚訝地對舒氏道:「惠妃姐姐要過來也不先派人通知妹妹一聲,妹妹也好做準備啊。」
舒氏淡淡道:「貴嬪有心了,不過都是自家姐妹,也不用那般見外。」
這時月嬪才落下目光,看見了趴在地上的金鈴,奇道:「這個丫頭是怎麼回事?」
舒氏道:「沒什麼事,不過是身佩不祥之物,本宮唯恐會衝撞貴嬪腹中胎兒,便代替貴嬪管教一番。」
「原來是這樣。」月嬪點點頭,金鈴看見月嬪終於注意到了她,面露喜色,一心一意等著月嬪救自己,哪只月嬪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讓她像被雷批了一般愣在了當場:「奴婢做錯了事,直接拉出去亂棍打死就是,何必勞惠妃姐姐花心思管教。」
月嬪話音剛落,她身後便走出幾名太監,前前後後將金鈴架起來,就想朝遠處拖。
金鈴嚇呆了,她自入宮後便在服侍月嬪,在伏月殿裡呆了好幾年,月嬪平日裡對她也很是寵愛,怎麼今日說變臉就變臉,竟然要殺她!
「娘娘……我……」她想出聲辯駁,但幾個太監動作一點不慢,他連一個字都來不及說出來就被堵上了嘴,只能無力地掙紮著,露出驚恐的表情任由那幾個太監將她越拖越遠。
舒氏露出不忍的表情,她即便剛才教訓了金鈴,也沒有要取她性命的意思,只是想不到月嬪竟然如此狠辣,連自己的親近之人也能如此殺伐決斷,絲毫不拖泥帶水。
「日頭大,姐姐在外邊站得久了,不如進殿內一敘。」月嬪沒有再去管金鈴,而是側過身子,給舒氏讓開了一條道。
舒氏今日本就有意到伏月殿裡走一遭,見月嬪主動想讓,便也不推辭,領著眾人邁步跨過了院門。
伏月殿外牆都那般奢華,殿內的雕樑畫棟更是精巧之致,也不知到底花費了多少銀兩,僅是從殿門穿越前院同往正殿的一條路,竟然全數是用水晶砌成,晶瑩剔透的水晶下邊是鏤空的,與不遠處一方池塘有水路相連,因此走在水晶路面上,可以看到不少錦鯉在腳下游動,連舒氏都覺得頗為奇異。
「這『凌波微步』怕是姐姐都覺得新奇吧。」月嬪陪著走在一邊,對舒氏道:「這是妹妹晉陞貴嬪的時候,皇上下令返修伏月殿時由能工巧匠耗時好幾個月特地修繕的,妹妹當時也覺得太過奢靡了些,可皇上執意如此,倒實在叫人不好推辭。」
「皇上看中妹妹,這也是妹妹的福氣。」面對月嬪這番炫耀,舒氏不為所動,反正無論她再怎麼炫耀,自己的位份也是壓在上面的,她也只能拿皇帝的恩寵來顯擺顯擺,可是說到皇帝的恩寵……以現在舒氏的心性來說還當真不稀罕了。
入了正殿,幾人分主次坐好,便有宮女奉了茶水。舒氏也不客套,道明瞭今日賀喜的來意,便讓下人將禮單呈上。
月嬪笑道:「姐姐能來向妹妹賀喜,已經是妹妹的福氣了,又何須這般客氣。」說完,她竟然看也不看那禮單,就讓下人帶了下去。
「當真是小人得志,好生無禮。」司空玄小聲對寧淵低估了一句。
寧淵站在司空玄身後,沒有說話,卻從方才開始就好像在思考著什麼,時不時還會仔細觀察這殿內的擺設。
「唉,姐姐有所不知,外人都道妹妹此番得懷龍胎是福氣,可妹妹自知出身不高,在京中又沒有親人,宮中姐妹又大多彼此疏離,此番驟然有孕,實在是誠惶誠恐的很,不知該如何應對,又怕一時不查,有什麼閃失,傷到了皇上的龍胎,那妹妹可真是千古罪人了。」月嬪同舒氏寒暄了一會兒,忽然道:「妹妹從未有過生產方面的經驗,宮內的嬤嬤們雖然見識得多,卻也大多是半吊子,太醫院的太醫又儘是男子,妹妹又許多問題,當真不知該向誰請教才好,如今姐姐能來看妹妹,當真是再好不過了,姐姐能在宮外那般艱苦的環境下將六殿下撫育成人,想必就算妹妹我有什麼問題,問予姐姐,姐姐也一定能為妹妹解惑的,還望姐姐往後要多來妹妹處走動才好。」
月嬪一口一個姐姐妹妹,聽得司空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舒氏也搞不懂這人在打什麼主意,按道理他們表面上雖然撕破臉,可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地步了,月嬪居然向自己示好,十有八九是沒安好心。
「對了,今日妹妹收了姐姐的禮,又怎麼好意思讓姐姐空手回去。」月嬪一面說,一面喚過一名宮女道:「去,將本宮放在臥房裡的那尊血珊瑚送到姐姐宮裡去,姐姐剛回宮,宮內也適合擺些這樣的東西添添喜氣。」
舒氏推辭了一會,可月嬪卻堅持如此,並且徑直讓人將東西抬去了歡慶殿,舒氏便沒有再多說。
兩人又不痛不癢聊了幾句,期間有太醫院的太醫過來例行診脈,並送來了安胎藥,舒氏都在一旁看著,太醫診脈診得細緻,親眼瞧著月嬪服下了安胎藥,又耳提面命一番要多注意休息之類的說辭後,才帶著隨從行禮退走了。
「眼下喝了安胎藥,也覺得有些乏了,倒不便再陪姐姐說話。」月嬪打了個哈欠。
「那妹妹你便好好休息,本宮改日再來看你。」舒氏見坐了這麼久,也沒瞧出什麼奇怪的地方,也不願意在這伏月殿裡多待,起身緩步朝門外走,不過在正要跨出殿門的時候,舒氏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大殿角落裡一尊十分不起眼的香爐道:「妹妹孕期還未至三月,胎相未穩,這宮內還是不要熏香為好,尤其要小心麝香那類損身傷胎的東西。」
「姐姐放心,這不過是用新鮮茉莉花瓣所制成的香料,裡邊沒有加任何藥材,太醫也看過,不會對胎兒造成損傷,至於麝香那類東西,妹妹自然知道厲害,不回去沾染的。」月嬪眼神閃爍了一下,故作輕鬆道。
舒氏點點頭,抬步跨出了殿門。
只是一直埋在人群中的寧淵,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迅速扭頭過頂著那香爐看了一會,直到司空玄在前面拉他,他才回過神來,平復了一會心緒,邁步走了出去。
殿外,一行人卻遇見司空旭當面走來。
「參見惠妃娘娘。」司空旭的表情未見異樣,甚至還帶著絲微笑,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娘娘是來探望母妃的嗎。」
司空旭與月嬪年紀並未相差太多,卻一口一個母妃,聽著不免讓人心生詭異,司空玄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場面上的事情不得不過,躬身道了句四哥。
「貴嬪有喜,是整個後宮的喜事,本宮自然要來看看。」舒氏顯然不願意同司空旭廢話太多,敷衍了一句便想離開,司空旭識趣地讓開路,卻又在此事瞧見了司空玄身邊的寧淵,他眉毛揚了揚,沒有說話,而寧淵也好像全然沒看見他一樣,連眼神都未偏,跟在舒氏後面漸行漸遠了。
司空旭眯起眼睛盯著寧淵的背影看了一會,隨即轉過身,大步朝殿內走去。
而從舒氏離開到司空旭進來不過短短幾息的功夫,伏月殿內此時卻已經鬧翻了天。
月嬪用力捂著自己的肚子,趴在臥榻上對著下邊一方痰盂劇烈地乾嘔著,她髮髻凌亂,臉色更白得像張紙,原本完美的妝容也早已被汗水給糊化了。
伺候在她身邊的宮人又是抵水又是遞毛巾,一個個表情慌張,司空旭見狀立刻又快趕幾步上前,扶住月嬪的隔壁,月嬪抬起眼用力瞪了他一下,他點頭會意,沖四周忙得團團轉地宮人道:「娘娘害喜嚴重,需要休息,你們別在這裡杵著,你們幾個去開窗通風,你們幾個去小廚房,弄些酸爽開胃的東西來!」
幾名宮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刻照著司空旭的吩咐去辦事了,待周圍再沒有別人,月嬪總算是奮力一嘔,竟然將剛剛才喝進去的安胎藥全數吐了出來,而司空旭也迅速從袖袍裡取出一枚漆黑的丹丸,月嬪看也未看便奪過服下,用力在胸口拍了一下之後,好像才順過氣來,臉色也沒有之前那般白了。
「這東西雖然厲害得連太醫都能瞞過,卻也當真折騰人,每次吃安胎藥都活像到黃泉路上滾過了一遭。」月嬪喘著粗氣,對司空旭道:「我當真還要再被這樣折騰三個月?」
「當初答應『種胎』在體內,用來挽回父皇的聖心,可是娘娘你親自點頭同意的,現在即便想反悔也遲了。」司空旭緩緩道:「此物必須要在娘娘體內待足三個月,才能用藥將其逼出,太早或太遲都會危及性命,且安胎藥中多為溫經止血的藥材,與此物天性相剋,你又何必將安胎藥真的服下。」
「我若是不服,又如何能瞞過舒淼淼那個賤人?」月嬪冷笑一聲,「她今日大張旗鼓地過來,便是等著揭我的短,我又如何能便宜了她,也罷,三個月就三個月,如今她貴為惠妃,瞧著是春風得意,可我當初能將她送出宮去一次,自然也能再將她送出去第二次。」
「總之頭三個月你一定要謹慎行事,殿內的香爐不能撤,且飲食一定要按照我給你開出的單子,來不得半點差錯,直到安安全全送走你肚子裡的東西為止,不然一旦事情暴露,你我都將會死無葬身之地,明白嗎。」
「東西在我的肚子裡,該怎麼做我自然曉得,總不會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月嬪冷笑一聲,望向敞開的殿門,「這個舒淼淼,剛一回宮不光就坐上了四妃之一,還險些害得本宮失寵,本宮要是不從她身上千百倍地將這份屈辱討回來,也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
從伏月殿裡抬來的一尊大珊瑚被幾名宮人堂而皇之地放在了歡慶殿庭院的正中,在樸素的庭院裡邊看起來無比扎眼,司空玄繞著走了一圈,憤憤道:「母妃,此物決計不能要,天知道月貴嬪在這上面動了什麼手腳,要是對母妃身體有所損傷那怎麼得了。」
舒氏與寧淵正坐著喝茶,聽見司空玄的言語不禁相視一笑,舒氏揮了揮手,示意二人身邊的下人退後到聽不見幾人談話的地方,才道:「方才不是才讓太醫來看過,這血珊瑚上不光沒被動手腳,還珍貴得很,是南洋出產的珍稀貢品,只怕整個皇宮裡也只有這一尊了,價比萬金呢。」
司空玄眉頭一皺,「可月貴嬪從來就沒打什麼好心思,她送這東西來,明擺著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難道母妃你真想收下?」
「殿下,只怕這東西不光娘娘得收,收完之後還得鄭重其事地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讓人一進歡慶殿便能看見,不然才會對娘娘不妙呢。」寧淵笑道。
「公子?」司空玄不明所以地看著寧淵,「這又是何意?」
「想來方才在伏月殿內殿下也聽見了,月貴嬪可是親口所說,這東西是皇上賜給她的。」寧淵道:「這珊瑚珍稀難得,又是皇上御賜,皇上自然也認得,殿下你想想,如果有一日皇上在伏月殿內沒有瞧見這尊珊瑚,一問月貴嬪說是送來歡慶殿了,可惠妃娘娘卻沒將這尊珊瑚擺出來的話,皇上會怎麼想?」
「這……」司空玄踟躕了。
「皇上必然會覺得,惠妃娘娘不識抬舉。」寧淵接著道:「月貴嬪懷有龍胎,正是最為皇上看重的時候,而人家好心送來的稀世奇珍,卻不被當回事的話,這不光是在給月貴嬪臉色看,更是在給皇上臉色看,皇上勢必會認為是惠妃娘娘在妒忌月嬪,妒忌龍胎,到那時反而不妙了,只有將這尊珊瑚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才能讓皇上覺得娘娘賢惠識大體,堪為後宮的楷模。」
「聽見了嗎。」舒氏也附和地點頭道:「原以為你這孩子跟在公子身邊這麼久,如今又已成年,也該學了幾分公子的本事,想不到居然還是如此毛躁。」
「兒臣,兒臣只不過是有些不忿罷了。」司空玄撓了撓頭,「可明知這東西是仇家送來的,還好心好意地供著,總覺得太窩囊了些。」
「東西是東西,仇家是仇家,而且這珊瑚只要瞧久了,也是十分好看的。」舒氏起身走過去,輕撫著那珊瑚的枝椏,「月嬪送這東西來,就是抱著要給本宮添堵的意思,本宮又為何要順她的意,單純心平氣和地將此物當成個寶貝觀賞難道不成麼。」
便在此時,之前跟在舒氏身邊的那名嬤嬤從外邊走了進來,快步走到舒氏近前道:「娘娘,奴婢已經將東西從太醫院和御膳房拿來了。」說完,她掏出兩張寫著字的紙。
舒氏只瞧了一眼,便順手遞給了寧淵,寧淵先挑出一張似乎是寫著處方的紙來,細看了一番,點頭道:「這的確是正統的安胎方子無疑。」
舒氏道:「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我之前也懷疑月嬪這胎也來得太巧了些,可你若是想從這上邊下手,的確不好找到線索,這張方子我之前便看過了,並無異狀,也不能證明月嬪的胎相有異,除非太醫院裡有人被買通,將藥方做了兩份,但此事幾率極小,自從前朝出過妃嬪和太醫沆瀣一氣算計後宮的事情後,現下每一張藥方在配藥之前,都要經至少六位不同的太醫查驗,極難從裡邊動手腳。」
寧淵笑而不答,又接著展開了第二張紙,只掃了一眼,他臉上的笑容卻更開了,輕道一聲:「果然。」
「公子可是瞧出什麼了?」司空玄立刻上前,從寧淵手裡拿過那張紙,可掃了一眼後,他眉頭一皺,「這不是御膳房的進膳記檔嘛!」
「你讓本宮幫你尋月嬪的安胎處方,本宮也能理解,可你讓本宮再尋來月嬪的進膳記檔,這可讓本宮十分不解了。」舒氏滿臉疑惑地看著寧淵,「莫非瞧瞧月嬪每天吃了什麼東西,也能和判斷她的胎相有關?」
「不光有關,而且關係可大了。」寧淵的臉上信心十足,「娘娘可瞧瞧,這些天來月嬪都吃了些什麼。」
舒氏聽見這話,便從司空玄手裡接過那張記檔,細細看了起來,「芋泥山藥糕,藕粉桂花糕,錦繡綠豆糕,八寶甜酪……」一路看下去,舒氏的眉頭皺了起來,「怎麼有這樣多的糕點甜食?」
寧淵道:「光是多便也罷了,娘娘瞧瞧記檔的時間,月嬪可是連半夜起來,都要用一份紫薯春捲和南瓜餅,娘娘以為如何呢?」
「這……」舒氏踟躕了一會,「許是有孕在身,食量大增也未可知,但為何月嬪吃的儘是一些甜食,當真讓人猜想不透。」
「不是猜不透,而是一般人壓根不會瞭解其中的緣由罷了。」寧淵道:「起先看見了伏月殿裡那尊散發著茉莉花香氣的香爐,我還只是在懷疑,現下拿到這張月嬪的進膳記檔後,便能證實我想的一點不錯。」說到這裡,他可以頓了頓,才壓低聲音繼續道:「月嬪肚子裡懷著的,恐怕壓根就不是人胎!」

「你說什麼?」舒氏被寧淵說出的話嚇了一跳,「不是人胎?這是何意?難道月嬪懷著的並不是龍胎!?」
「確實如此,如果我沒猜錯,月嬪肚子裡的胎相應當是被『種』進去的。」寧淵一面說,見舒氏和司空玄都露出不解的表情,便往細瞭解釋道:「南蠻族中有一種蠱術,便是以人的身體作為飼主,將蠱蟲種入女子體內,如懷有胎兒一般以自身經血催生蠱蟲成長,養蠱期間,因為蠱蟲在女子體內發育如同胎兒,因此女子的脈象也會因此而和有孕在身時一模一樣。」
舒氏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月嬪用了那蠱術,在自己身體裡種了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以此來編造出懷孕的跡象,矇騙太醫和皇上?」
「最大的證據,便在這些甜食上。」寧淵又指了指御膳房的記檔,「因蠱蟲成長迅速,所需求的養分也極大,月嬪如果不按照規矩多塞一些甜食進肚子裡,恐怕蠱蟲還未長起來,她自己倒會先被吸成人幹了,而月嬪宮中的茉莉花香爐,也是為了安撫蠱蟲之用,免得他們因過分躁動而連累母體。」
「原來是這樣。」舒氏驚駭地半掩著嘴,「可月嬪久居深宮,又是從哪裡尋來的這些邪魔外道的東西。」
「月嬪不知道,她身邊自然也有人會知道。」寧淵冷笑一聲,心道這所謂的邪魔外道,司空旭可是收集了不知凡幾,如果不是從前在他那裡見識過,自己也不一定能分辨得出來。
「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去告訴父皇,讓他狠狠懲治月嬪!」司空玄聞言,立刻朝院外走。
「站住。」舒氏喝住他,「你這孩子怎麼還是如此毛躁,你去告訴你父皇,然後能,你手裡能有證據證明嗎,你父皇是會信你還是信太醫,到時候月嬪反扣一頂誣陷的帽子回來,你怎麼辦?」
「我……」司空玄立在原地,懊惱地低下頭,他一心只顧著為舒氏報仇,哪裡又想得了那麼多。
「可有一點本宮還是不明白。」喝住了司空玄,舒氏又轉過頭來對寧淵道:「月嬪這樣做不是等於自掘墳墓?這胎她又不能懷一輩子,等到十月懷胎瓜熟蒂落的時候,她又該如何掩飾?」
「既然月嬪裝作有孕的模樣只是為了爭寵,那麼能將皇上的目光吸引過去便行了,是不必真要生出什麼東西來的。」寧淵緩緩道:「等時機恰當的時候,月嬪自然會找個機會讓她這一胎以一個正當的理由消失掉,不過娘娘以為,她會找個什麼樣的理由呢?」
舒氏輕哼了一聲:「還能有什麼理由,想必攤著誰,便賴在誰頭上了,危害龍胎的罪名可不小,月嬪當真好算計。」
司空玄在旁邊聽了一會,此刻也明白二人的意思了,擔憂地對舒氏道:「既然如此,母妃你切莫與她走得近了,她一直妒忌母妃回宮,十有八九會賴在母妃頭上。」
「這倒不必,至少三個月之內,月嬪還賴不了別人。」寧淵又道:「蠱蟲和真正的胎兒不同,胎兒在頭三個月,與母體的聯繫並不緊密,因此容易流產,可蠱蟲在進入宿主的前三個月,是與宿主的身體聯繫最緊密的時候,月嬪如果在這個時候想送走肚子裡的東西,搞不好還會丟掉半條命,她斷然不會冒這個風險,只有等三個月後,蠱蟲成形,與宿主的聯繫沒那麼緊密了,她才會開始耍手段,因此這段時日,娘娘不妨與伏月殿間多家走動,至少要讓皇上看起來,你並未因為回宮當日月嬪的陷害而惱怒,反而以德報怨,一切以皇上的皇嗣為重。」

「本宮明白了,今日若非你在這裡,本宮還不知那伏月殿裡竟然會有這樣多名堂。」舒氏目光一閃,「現下既然已經知曉了月嬪在打什麼主意,本宮便不可能讓她得逞了去,她既然弄出這樣多的把戲相當那捕蟬的螳螂,本宮倒還真相看看,當她發現她想捕的不是蟬,而是黃雀時,到底會作何反應。」
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宮內都十分太平,原本受了冷落的月嬪,因為身孕之事一轉眼又變成了皇帝的心頭寶,看得許多妃嬪心中不忿,月嬪平常便張揚跋扈,在宮內人緣不好,現在嫉妒得人多了更是不會有人往她的伏月殿裡串門子,只有一個人例外,便是剛回宮的舒惠妃。
因為舒惠妃回宮當日宮門口的一處鬧劇,妃嬪們大多覺得舒惠妃與月貴嬪一定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那一類,所以當舒氏總是往伏月殿裡跑陪著月嬪說話時,其他人自然以為舒氏是抱著其他的念頭,比如說想除掉月嬪腹中的胎兒,於是他們在樂此不疲的八卦中,耐心地等待著這場鬧劇的到來,可惜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整整三個月過去,月嬪的胎依舊安然無恙,那些人才領悟過來,原來舒氏總往伏月殿裡跑,並不是為了除掉月嬪的孩子,搞了半天,還是當真去陪她聊天安胎的?

一時,宮內議論舒惠妃缺心眼的流言甚囂塵上,都說舒惠妃蠢得可以,對著想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掏心掏肺,再碰上白眼狼也只能算活該。
只不過,三個月之後,舒氏卻忽然對外稱病,再也不往歡慶殿的門外邁出一步了,月嬪大概是覺得以前來得勤快的舒氏忽然不來了奇怪,還派過幾波人來請舒氏過去用茶,不過都被舒氏以身體為由推阻了。
接著,很快便到了臘月。
冬寒已致,各宮都升起了炭爐取暖,宮內供皇子們研習學問的書院中,寧淵正披著大氅站在院落邊上,指點司空玄用毛筆在雪地上寫字。
「用毛筆蘸著熱水,在雪地上練習書法,對於下筆力道的掌控是極好的訓練方式,這一點來書院上課的學士們卻不會教給你。」寧淵一面說,一面指著地上司空玄剛寫好的字說:「你瞧,這便是因為你下筆太重,雪才融化得過多,字也變了模樣,這樣如何能將書法練好,惹你父皇開心。」
皇帝重視儒林與國學,對書法也頗有造詣,司空玄是年紀最小的皇子,論勢力比不過司空鉞,論心機比不過司空旭,又不像司空曦和司空傲那樣別有所長,想要討得皇帝歡心的話,練得一手好書法是個不錯的方式,也是舒氏給他布下的任務,可惜司空玄同其他精力旺盛的年輕男子一樣,對拳腳功夫痴迷得很,對書法這類需要定力的東西,卻怎麼都不得要領,因此寧淵才趁著冬日落雪,將他拉到院子外邊來練字。
「你這小子,以為自己會些旁門左道的方法便想著來編排我們正經學士,信不信我立刻奏請了皇上將你轟出宮去。」屋子裡此時走出一個身著官服,蓄著山羊鬍的老頭,「可別忘了你能進宮陪著六殿下當伴讀,除了六殿下在皇上跟前說盡了好話,沒有老夫在一旁順水推舟,你可是連宮門都踏不進來。」
寧淵苦笑了一下,只能拱手對他老頭行了一禮,「田學士說的是,寧淵受教了。」
田不韋從前在翰林院裡與高郁走得很近,高郁出事後,他也一直為這位昔日同僚鳴不平,又因為性格頑固,加上他雖然是謝長卿的恩師,可眼瞧著那位新科狀元也有要被雪藏的架勢,漸漸的就被其他善於見風轉舵的學士排擠了,剛巧這時候舒惠妃和六皇子回宮,皇帝以六皇子流落民間多年為由,要重開宮中已關閉許久的書院,讓司空玄進去補補課,田不韋便自請調離翰林院,到這既沒有錢又沒有權的宮中書院,一面教導司空玄,一面躲清靜來了。
見寧淵竟然這般就服了軟,沒有同自己鬥上兩句嘴,田不韋吹了吹鬍子,一揮手道:「也罷,今日課就上到這裡,老夫現在要休息,就不送六殿下了。」說完後退一步,砰地關上了門。
寧淵無奈地笑了笑,那邊司空玄也已經放下筆,伸了一記懶腰道:「眼下也快到中午了,公子不如陪我一起吃飯吧。」
「殿下還請不要鬆懈得太早,只怕現下還閒不下來呢。」寧淵幫司空玄披上大氅,司空玄不明所以,正想問寧淵在賣什麼關子,便見著一個歡慶殿的宮人忽然走進院子,對他行禮道:「殿下,公子,奴婢來替惠妃娘娘傳話,娘娘現下啟程去了太后殿向太后請安,讓奴婢來帶你們一併前去。」
「咦,母妃躲了這麼久的病,今日地上有積雪本就不好走,她怎的卻出來了。」司空玄嘀咕了一句,可那宮人的確是舒氏貼身侍奉地,他也不疑有他。
雪是昨夜下起來的,因此今日倒也成了入冬以來宮內最冷的一天,司空玄和寧淵剛好在御花園裡碰到了舒氏一行,便併入隊伍一併朝太后殿行去。舒氏顯然是特地打扮過的,妝容清淡,身上首飾也寥寥無幾,卻有幾分病態虛弱的模樣,至少用稱病的理由在寢宮裡窩了那麼久,去向太后請按時可不能讓太后覺得你這人明明紅光滿面,哪裡來的病。
太后殿的宮人大概也沒料到惠妃會忽然過來,急忙將宮外的積雪清理乾淨,才迎著惠妃進了院落,太后正靠在正殿的臥榻上,一面就著茶水,一面讀著一本賬目,見舒氏來了,忙放下手中的書冊笑道:「當真是稀客,聽皇帝說你近來病了,這天寒地凍的,不好好休息怎麼想著過來。」
「嬪妾就是在宮內憋壞了,想著出來透透氣,便特地趁著雪後風光來向太后請安,也好走動走動。」舒氏行了一禮後坐下,目光落到太后手邊的書冊,道:「太后這是在看什麼?」
太后道:「瞧著快到年下了,宮內這麼多人,每年年節的開支都龐大無比,今年因為是旱災連著水災鬧騰了好幾個月,皇帝說了要一切從簡,哀家閒著無事,便從皇后那裡要來了後宮開支的賬冊,打算瞧瞧到底省出了多少銀子。」
「皇上體恤黎明百姓,勤儉宮中用度,無論省下了多少銀子都是我大周之福。」舒氏附和道:「嬪妾這一路走來,瞧見宮內同從前想比張燈結綵的地方要少了不少,且御膳房和內務府也都開始精打細算起來免了不少浪費,想來這個年節,應該能省出許多銀子來。」
「是啊,也該省出許多銀子來了。」太后臉上卻看不見多少愉悅,反而露著有些無奈的表情道:「只是無論其他地方如何節儉,只消有一處花錢如流水的地方,省出再多的銀子來也是白搭。」
舒氏奇道:「太后這是何意。」
太后沒搭話,只是將賬冊遞了出去,「你自己看吧。」
舒氏接了過來,瞧了瞧上邊的數字,又掐指算了一算,驚訝道:「伏月殿這個月的用度竟然比太后殿和皇后殿加起來還要多?」
「光是食材這一塊,伏月殿的支出就足足是太后殿的三倍,我看月貴嬪那樣小巧的身板,食量還當真是不小。」太后搖了搖頭,「到底是後宮中許久不曾有人有孕了,她一朝有喜,到底是要金貴些。」
舒氏道:「皇上也是高興,這些日子不是有什麼好東西就往伏月殿裡送,如今月貴嬪胎相安穩,不也正是皇上看重的功勞。」
太后一笑,「唉,但願她真的能平平安安給哀家添個孫子,也算是我大周的功臣了。」
這時,隨侍太后的康嬤嬤端著一方白玉盅走了進來,恭敬道:「太后,趙將軍今晨差人送來一株上好的雪靈芝,說是不日前出城冬獵時意外在涼山上尋得,奴婢想著近來天寒,雪靈芝最是補身,便就著上好的松茸和猴頭菇還有烏雞煲了一盅靈芝三寶湯。」說完,康嬤嬤揭開白玉盅的蓋子,一股濃厚的香氣立刻瀰漫了整間屋子。
太后點點頭,對舒氏道:「想著康嬤嬤是做多了煲的,哀家也吃不完,正好你來,便陪著哀家吃一些。」說完對康嬤嬤揮了揮手,康嬤嬤立刻會意,將那盅熱氣騰騰的湯汁倒入兩個碗中,依次呈給了太后和舒氏。
太后小抿了一口,笑道:「果真是好東西,只這一口便覺得整個身子都暖了,惠妃你也嘗嘗。」
舒氏卻端著那碗半天不動。
太后奇道:「怎的了,莫不是身子不爽,胃口不佳?」
「沒有。」舒氏抬頭笑道:「嬪妾只是覺得,雪靈芝難得,這樣好的東西嬪妾吃了也是浪費,冬日裡孕婦體寒,這煲湯給月貴嬪補身卻正好。」
太后對著她點了點手指,「你倒是賢德,在哀家這裡腦子裡居然還想著伏月殿,哀家聽說月貴嬪懷胎頭三個月,你總是往伏月殿裡走動,手裡有什麼好東西也送個不停,我瞧著跟皇帝比起來,你倒是更金貴月貴嬪肚子裡的孩子一些。」
舒氏低頭抿嘴,「太后嚴重了,宮內多年都沒有孩子降生了,嬪妾也是在為皇上開心。」
太后道:「也罷,既然如此,康嬤嬤,你便將這碗煲湯給伏月殿送去吧,速度快些,省得涼了。」
「這點小事,哪裡能勞煩太后身邊的人,李嬤嬤。」李嬤嬤是舒氏身邊的侍從,見舒氏喚她,忙站了出來,接過那碗湯,小心翼翼用一方食盒裝好,便躬身退出大殿,往伏月殿的方向去了。
太后又與舒氏聊了一會,見時辰不早了,便順道將舒氏留下用飯,御膳房送來的彩色不多,卻勝在精緻,正吃得開心,忽然有名宮女急匆匆走了進來,臉色蒼白地跪下道:「啟稟太后,大事不好了,月貴嬪她……她小產了!」
「什麼!?」太后身子一顫,手裡的筷子一時沒拿穩,乒乒乓乓落在了地上。
舒氏也臉色驟然變得一片煞白,司空玄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寧淵一眼,見寧淵對他微微點頭,他便像是明白了什麼一樣,將頭低下去,隱晦地冷笑了一聲。
伏月殿裡已經亂成了一團。
寢宮內,數名宮人端著熱水進進出出,引產的嬤嬤和太醫也來了好幾名,都守在殿內議論紛紛,而月嬪則躺在床上不斷發出慘嚎,看情形竟是十分痛苦。
皇帝原本正在上書房和軍機大臣們議事,一聽到這個消息便連國事也顧不得了,立刻趕了過來,正臉色陰沉地坐在殿門口,周圍陪著的太監們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就怕皇帝會遷怒他們。
太后因為要換衣裳不能立刻過來,舒氏便提前趕到了,瞧見這狀況,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來了。」皇帝瞧見舒氏,臉色緩和了些,「月貴嬪事情出得突然,太醫現下正在裡邊,若是太醫們竭盡全力,想來……」結果皇帝話還沒說完,太醫院的掌院鄭太醫便走了出來,跪下道:「皇上節哀,貴嬪娘娘已經小產了。」
皇帝聽見這話,臉色立刻冰寒一片,想也沒想便走進了殿裡,舒氏立刻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殿內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月貴嬪的慘叫聲已經消失了,轉而變成一絲絲的嗚咽,宮女們接二連三捧著被血染紅了的布條出去了,幾個嬤嬤在床邊幫月嬪整理被子,皇帝也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皇上……」月嬪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盯著皇帝,「臣妾好痛,臣妾的孩子沒有了……」
她那可憐的表情彷彿刺痛了皇帝的神經,他嘴唇顫了顫,壓抑地回頭看向鄭太醫道:「給朕說,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貴嬪好端端的會忽然小產!」
「皇上息怒。」鄭太醫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貴嬪娘娘頭三個月胎相一直很穩固,這是太醫院所有太醫診脈的結果,正常來說是不會小產的,且方才娘娘小產後,所產之物不過是一片血水,可見胎兒是在娘娘腹中遭到了什麼變故而化掉了,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只可能,只可能……」
「有人謀害?」皇帝將話接了過去。
「皇上息怒。」鄭太醫又叩了一禮,「能將腹中胎兒化去的,必定是效力極強的墮胎藥,或者是至陰至寒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娘娘連碰也碰不得,又如何會吞入腹中,實在是讓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查!給朕查!到底是什麼人在興風作浪,敢謀害朕的孩兒!」皇帝忽然大吼了一聲,原本期盼的孩子就這樣忽然沒了,還是被人下手段毒害而沒的,恐怕是個男子都會怒氣衝天,他威嚴的目光在寢殿裡掃了一圈,忽然指著其中一個宮女道:「你來說,貴嬪在出事之前到底吃了些什麼!」
那宮女嚇得立刻跪下了,磕磕巴巴道:「貴嬪娘娘……娘娘在出事之前正在用午膳,都是御膳房呈上來的東西,奴婢們也是按照規矩一一驗過後才敢呈給娘娘吃的,再來就沒別的了……啊,娘娘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惠妃娘娘身邊的李嬤嬤送了一碗煲湯來,說是娘娘特地送給咱們貴嬪娘娘補身的……」
「煲湯?」皇帝眉頭一皺,看了站在他背後的舒氏一眼,又問道:「那煲湯你們可驗過了?」
「奴婢們原本是想驗的,可娘娘說,既然是惠妃娘娘送來的東西,想來不會有差錯,便直接取來用了,後來過了一會兒,娘娘便開始腹痛了……」那宮女顯然被嚇怕了,戰戰兢兢說完後,便不停開始磕頭,求著皇帝饒命。
「惠妃!」皇帝聽見宮女的話,驚異不定地看著舒氏,「此事莫不是與你有關?」
「皇上……你不要怪惠妃姐姐……」舒氏還未開口,月嬪卻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地道:「惠妃姐姐一直待我極好,皇上怎麼能懷疑她呢……一定是臣妾自己不好,糊裡糊塗地吃了什麼髒東西也不知道……」
「月兒,你莫要說話,當心身子。」皇帝一時情急,將和月嬪私下時用的稱呼都叫了出來,「你放心,朕一定會徹查此事,如果有人膽敢謀害朕的孩子,無論是誰,朕都不會放過!」
舒氏站在一邊,冷眼看著這一切,沒有說話,也沒有半點或緊張或擔憂的表情透出來。
「鄭太醫,給朕仔細驗過貴嬪所吃的所有東西,一樣都不能放過。」安撫好了月嬪,皇帝一揮袖,朝鄭太醫吩咐道。
鄭太醫領了命,立刻帶著其他兩名太醫走到不遠處的桌邊,月嬪事情出得急,因此她方才吃的東西都還留在桌上,半點未曾動過,三名太醫分工細緻,一疊一疊將那些精緻的菜餚仔細驗了,到最後,鄭太醫端起一碗單獨放在邊上,已經涼透了的羹湯,先用銀針試過,再聞了聞,最後輕點一絲放在舌尖,立刻臉色大變,迅速轉身跪下道:「啟稟皇上,桌上有一碗羹湯內被人摻了化胎散!」

「化胎散!宮中為何會有如此陰毒的東西!」皇帝聞後,用力一掌拍在了木椅的扶手上。
皇帝知道這東西的厲害之處,這藥由數種陰寒之物調製而成,不光能使孕婦落胎,且嚴重傷害婦人身體之時還能使胎兒屍骨全無,前朝便出過有妃嬪嫉妒心起,用此藥謀害龍胎的案例,惹得先帝龍顏大怒,處死了那個妃嬪和調製此物的太醫不說,更頒下嚴令,嚴禁此藥出現在宮中。
而現在,月嬪原本好端端的身孕卻因為這化胎散而沒了,叫皇帝如何不怒。
「那湯是哪來的!」皇帝又朝之前說話的宮女怒吼一句。
宮女抬起頭,瞧了鄭太醫手中的湯碗一眼,忽然渾身一顫,哆哆嗦嗦又埋下頭去,半天說不出話來,似乎很是害怕。
「聾了嗎,朕在問你話!」皇帝聲音又拔高了些,宮女嚇得臉色蒼白,看模樣似乎快要暈倒了,終於,她唇角一抿,擺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像是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舒氏的聲音卻在這時輕飄飄從一邊傳了過來,「皇上,不必問了,那碗羹湯是臣妾讓李嬤嬤送過來的。」
屋內剎那間安靜成一片,鄭太醫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樣,退到了牆角,皇帝雖然已經有了猜測,依舊覺得不可置信,「果真是你送過來的!?」
「惠妃姐姐……你為什麼,為什麼要害我的孩子?」原本躺在床上看上去有氣無力地月嬪,聽見這話後也白著一張臉撐起了身子,淒楚地望著舒氏道:「惠妃姐姐,妹妹一直信你敬你……若是妹妹有什麼的最你的地方,你衝著妹妹來就是了,又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奪走我的孩子!」說完,月嬪表情一陣扭曲,像是痛苦到了極致,再也忍受不住般,趴在床沿上嚶嚶大哭起來。
月嬪的哭聲慘烈,皇帝聽著也是一陣心疼,尤其是他看著月嬪傷心成這樣,舒氏依舊面無表情,顯得毫無所動的臉,一時也相信了眼前的境況,沖舒氏怒喝道:「你這個心腸歹毒的女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皇上,臣妾連話都還未說完,你就想讓這謀害龍胎的罪名在臣妾身上坐實了嗎。」舒氏反而輕笑了一聲,「那羹湯的確是臣妾讓李嬤嬤送來的不錯,但臣妾卻從未做過任何謀害月嬪腹中孩兒的事情,臣妾問心無愧!」
「那你說,為何那羹湯裡會有墮胎藥,這湯可是你的下人送來了,月嬪吃過之後便出事了,不是你做的,難不成她還會自己落下自己腹中胎兒,用來誣陷你?」皇帝顯然覺得人贓並獲,舒氏還抵死不承認有些不可思議。
「這也不是沒可能。」舒氏淡淡道:「宮內史書都有記載,曾經數朝妃嬪之間不惜以謀害自己的親生兒為爭寵陷害的手段,更何況是一個尚未出世的胎兒。」
「惠妃……你……!」聽見舒氏這麼說,原本哭得正歡的月嬪抬起頭來,對舒氏怒目而視,之前那一派張口姐姐閉口姐姐的尊稱更是全然不見了,「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落下腹中胎兒,想以此來陷害你嗎……」說完,她哇地一聲,竟然哭得更慘烈了,甚至不顧身上的血痕,猛地從床上滾了下來,爬到皇帝身邊,抱著皇帝的小腿道:「皇上,臣妾好委屈,臣妾的孩子死得冤枉,你要為臣妾做主啊!」
見月嬪模樣這般淒慘,當真像是受盡了委屈,皇帝急忙親手將人扶起來,心想也是,月嬪這樣嬌弱的一個人,又怎麼能夠狠心到親手落下肚子裡的孩子用來陷害別人,再聯想到舒氏回宮當日在宮門口發生的事,皇帝自然而然覺得是舒氏因為當日的事情對月嬪懷恨在心,因此才用這般陰毒的手段除掉了月嬪腹中之子。
「惠妃,你若是從實招來,朕會念在往日情分上,對你重新發落。」皇帝皺眉看著舒氏,沉聲道:「可你若是不招,最後查出此事與你有關,朕也絕不會輕饒!」
往日情分?不會輕饒?聽見這樣的話舒氏只想冷笑,皇帝是什麼樣的人,自從出宮走了一遭後她心裡早便如同明鏡一般了,便拿今日之事來說,沒有任何實據,只靠著聽月嬪在那哭啼幾聲,皇帝便這樣質問於她,有哪裡有半分的往日情分在。
「臣妾依舊是一句話,臣妾沒有做。」
「既然如此,那在朕查出真相之前,便要先委屈惠妃你了。」皇帝一拂袖,對候在一旁的李義高道:「送惠妃回宮,即日起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歡慶殿。」
李義高應了一聲,領了兩個太監上前便想將舒氏「請走」,哪只卻在這個時候,寢殿外邊忽然傳來太后的聲音,「誰要帶惠妃走?」話音一落,太后便由康嬤嬤攙著從外邊走了進來,司空玄與寧淵陪著一流隨從跟在後面,入殿後,司空玄立刻看了舒氏一眼,見人無恙,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其實從方才皇帝在責問舒氏時開始,若是沒有寧淵拉著,一直候在外邊的司空玄早便忍不住要進去為自己的母親說話了,那湯分明是從太后殿裡端出來的,怎麼能就這樣將帽子扣到自己母妃頭上?而之後太后由康嬤嬤攙扶著前來時,殿內正是月嬪向皇帝哭喪得最歡的時候,太后並沒有立刻進去或是讓人通報,而是臉色陰晴不定地在門口聽了許久,直到皇帝下令要軟禁舒氏時,才出聲。
李義高顯然沒料到太后會突然過來,嚇了一跳,立刻後退站好,皇帝也平復了一下臉色,起身問了太后的安,侍奉太后到一旁坐好,「後宮中的鬧劇,驚動太后陪著朕勞神了。」
「後宮中的事情自然也是哀家可以管的事情,沒什麼勞不勞神的。」太后臉色不是很好看,「在外邊便聽到說月嬪的孩子沒有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查清原因了嗎。」
「月嬪之事,現已查出是有人下藥謀害。」皇帝將方才發生的事情都如此這般細說了一通,才道:「便是這樣,那碗被下了藥的羹湯到底是惠妃身邊之人送來的,在事情真正調查清楚之前,只能委屈惠妃幾日。」
太后一路聽完,才看了舒氏一眼,道:「惠妃,你為何不將真相如實告知皇帝?」
皇帝一愣,不禁道:「什麼真相?」
舒氏嘴角一抿,忽然之間跪了下去,對太后道:「臣妾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若因為臣妾之事而使皇上與太后之間有所誤會,那臣妾當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太后聞言,輕輕將頭點了點,道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皇帝不解,疑惑地問,「太后,你在同惠妃打什麼啞謎?」
「既然皇帝懷疑,是惠妃在那碗羹湯裡下藥而讓月嬪小產的,那哀家不妨坦白地告訴你,那碗羹湯,是從哀家的太后殿裡端出去的,皇帝與其去懷疑惠妃,還不如來懷疑懷疑是不是哀家下了藥想拿掉月嬪的胎。」太后說話的語氣不是很客氣,而皇帝聽聞之後臉色頓時一窒,「太后,此話當真!」
「事實便是如此,皇帝可是要來懷疑哀家嗎?」太后眯著眼睛看了皇帝一眼,看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而已經被宮人扶起來的月嬪,聽到這句話表情驀然一僵,似乎有些傻眼了。
「這……朕,朕怎麼能懷疑太后……」皇帝也有些傻了,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跪在一旁的舒氏見著這場面,眼睛一眨,竟然吧嗒一下落出兩滴淚珠來,哽咽道:「太后你又何必幫臣妾說話,臣妾一直緘默不言,便是不願讓此事牽連到太后,若是因為此事讓太后與皇上之間生出嫌隙來,讓臣妾情何以堪。」
「當真是傻,你不說,太后殿內那般多的宮人瞧見了,皇帝只要一查問,自然總會知道那羹湯是從哀家那裡端出來的,到那時,你說與不說又有何區別。」太后嘆了口氣,搖搖頭,又對皇帝道:「惠妃病了一段日子,今日上太后殿來給哀家請安,剛好康嬤嬤煲了一盅靈芝三寶湯,哀家原本是賜了一碗給惠妃,結果惠妃惦記著月嬪這裡,便差身邊的李嬤嬤將羹湯送來,怎料竟然會出這樣的事。」
說完,太后看了鄭太醫一眼,「鄭太醫,你當真斷定是那羹湯有問題?」
「這……」鄭太醫額頭浸出了些汗,還是實話實說道:「微臣入太醫院已經三十年了,雖說對千金一科並不精通,可化胎散此物卻還是驗得出來的,太后娘娘若是不信,不如多差遣幾位太醫一併驗過,方能替臣佐證。」
「鄭太醫的醫術,哀家還是信得過的,想來的確是那碗羹湯被人做了手腳無疑,且羹湯到底是從哀家宮裡端出去的,既然牽連到了哀家,那哀家勢必不能坐視不理,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在興風作浪。」太后又對皇帝道:「皇帝可要差人去太后殿內搜查一番。」
皇帝急忙拱手行禮,「太后言重了,朕勢必不會相信此事與太后有所牽連,且太后又何必要與龍胎過不去。」
「既然如此,那哀家也相信,如果說是惠妃下藥,實在太過牽強了一些。」太后接著道:「惠妃來給哀家請安純屬偶然,哀家賜羹湯給惠妃也是偶然,惠妃又怎麼可能算計到這種地步,剛好就讓李嬤嬤帶著那陰毒之物,在那湯中下藥?這實在是於理不通。更何況頭三個月惠妃是怎麼對月嬪的,皇帝你也是看在心裡,她連在哀家那裡用羹湯時都惦記著月嬪的龍胎,想著將好東西送過來,又何苦用著粗陋又破綻百出的手段打掉月嬪的孩子,哀家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聽太后這麼一說,皇帝也反應過來了,的確,之前三個月宮內其他妃嬪唯恐月嬪有閃失,對伏月殿都避之不及,連皇后都少有踏足,也唯有舒氏,時常與伏月殿走動不說,有什麼好東西也是不停往伏月殿裡送,完全將月嬪這一胎看得比她自己都金貴,且頭三個月正是胎相不穩的時候,如果舒氏當真想對月嬪的孩子不利,早在之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手,又何須等到已經過了三月,胎相穩固了再用如此蹩腳的方法來讓月嬪小產。
一時間皇帝狐疑地看著桌上那裝著半碗羹湯的碗,有些思考不輕其中的蹊蹺了。
月嬪見勢不妙,一時有些慌張起來,她原本與司空旭串通一氣,弄了這個假胎,便是想在流產的時候賴在舒氏頭上好拉她下馬,只是舒氏頭三個月明明與她來往得很勤,三個月之後卻忽然稱病不見客,險些將月嬪急壞了,因為她知道肚子裡偽裝成胎相的東西不能留得太久,如果在能拿的時候不拿掉,繼續讓它在肚子裡待下去,等過了時限,蠱蟲與母體的聯繫再度緊密起來,便是想拿也拿不掉了,如果等十月臨盆的時候別人瞧見她生產下來的是一堆蟲子,還不立刻將她綁起來燒死!
因此當她看見舒氏竟然派了身邊的李嬤嬤送來一碗羹湯的時候,她也沒多想,只當這是大好機會,立刻便將司空旭交給她的化胎散摻在羹湯裡一併喝了,除掉肚子裡的東西的同時,也嫁禍舒氏。
只是她怎麼都想不到,舒氏送來的東西竟然是從太后那裡端出來的。
這還得了!
要說是太后要害她月嬪,恐怕說出去別人都不會相信,再加上太后方才也說了,這碗羹湯不過是臨時起意賜下來的,舒氏哪裡會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提前準備好落胎藥等著這碗羹湯來害她月嬪?
更別說前三個月舒氏可是表現得十分看重月嬪的胎的!
月嬪越想越慌,覺得事情再發展下去會對自己不利,可太后坐在這裡,她又插不進去話,只能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停出著冷汗。
「皇上,臣妾說過了,此事絕不是臣妾做的,皇上有了新龍子,臣妾替皇上開心又來不及,又怎麼可能下藥謀害?」舒氏一面淒婉地說,一面不停用手絹擦著紅腫的眼睛,同月嬪那類乾嚎似的哭不同,舒氏不光滿臉委屈的模樣,眼淚也掉個不停,想到她這些年帶著司空玄在外邊受的苦,皇帝心裡沒來由地疼起來,柔聲道:「你起來吧,太后如此說了,朕也相信此事與你無關,方才委屈你了。」
舒氏這才在宮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行了,現在也該來查一查那陰毒的東西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李嬤嬤,你送羹湯來伏月殿時,可在中途碰見過什麼人?」太后看向舒氏身邊的李嬤嬤。
「回太后娘娘的話。」李嬤嬤行了一禮,「並未碰見什麼人,奴婢趕到伏月殿時,殿內的宮女說貴嬪娘娘正在用午膳,我便將裝了羹湯的食盒留下後,就折返回去。」
「既然如此,那那碗羹湯最有可能被人下藥的地方,便是在這伏月殿之內了,想來要查清楚也簡單。」太后接過身邊宮人呈上的茶水,一面揭開杯蓋輕輕撣著飄在水面上的茶葉,一面道:「康嬤嬤,你便帶著人將這伏月殿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給哀家好好檢查一遍,不能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東西,明白嗎。」
「奴才領旨。」康嬤嬤領了命,一點也不含糊,帶了一票從太后殿出來的宮人立刻開始在伏月殿之內裡裡外外地搜查起來。
「太后娘娘……您這是何意……」月嬪苦著一張臉,用顫抖的聲音說著,「莫非您也在懷疑……臣妾是故意落胎……?」
「月嬪,哀家也是為你好,畢竟以現下的狀況來看,那碗羹湯能被下藥,也唯有你這宮裡最可以。」頓了頓,太后看了月嬪一眼,「莫不是你這伏月殿裡還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月嬪臉色一歪,壓根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加上她剛剛才留掉肚子裡的東西,身子十分虛弱,急喘了幾口氣,險些暈過去。
片刻之後,康嬤嬤帶著人回來了,她表情凝重,手裡還拿著一個小瓷瓶。
瞧見那瓷瓶,月嬪雙腿一軟,心裡冒出一句「完了」,竟然再也站不穩,若不是身邊有人扶著她恐怕會立刻癱倒在地上。
鄭太醫接過那瓷瓶,只略微嗅了一口,立刻滿臉驚訝道:「這是化胎散!」
「果真?看來這整件事的真相,似乎是要大白了。」太后用力合上手中茶盅的蓋子,好像是已經明白了什麼,眉眼間現出怒氣,「康嬤嬤,此物是從何處尋得的!」
「是……」康嬤嬤似乎踟躕了一會兒,才道:「是從月嬪娘娘在另一間偏殿的梳妝台裡……起初奴婢還以為是什麼名貴香料,只是聞著有一股腥氣,才拿了過來……」
「是嗎,看來此物當真是被月嬪收得很好啊。」太后眼裡的怒氣越來越盛,看著似乎是已經傻了的月嬪,喝道:「月貴嬪,此事你最好給哀家一個明白的交代,不然你這下半輩子,就到冷宮裡去過吧!」
「我……我……」月嬪渾身劇烈地顫抖了片刻,卻依舊緊咬著嘴唇,擺出一副受盡了委屈的模樣,「太后娘娘,臣妾什麼都不知道啊……臣妾根本就不知道為什麼臣妾宮裡會有這種東西,這是誣陷……誣陷啊……」
說完,月嬪又看向皇帝,「皇上,難道你也覺得是臣妾故意要流掉腹中的胎兒嗎,那可是皇上的骨肉啊!臣妾承寵多年卻一直無子,一直是臣妾的心中傷痛,如今歷盡千帆才能替皇上孕育龍胎,又怎麼能對自己的孩子下如此毒手啊皇上!」一番話說到這裡,她當真是痛哭了出來,模樣瞧著十分可憐。
「這……」皇帝性格本就多疑,如今此事經歷過多番急轉,更讓他驚異不定了,只能對太后道:「太后,若說月嬪會故意落胎,就算是為了陷害他人,也實在是匪夷所思了些,宮中妃嬪歷來母憑子貴,月嬪又何必做如此傷人八百自損一千的差事。」

太后眉頭緊皺,其實她也想不通為何會如此,她之所以生氣,實在是因為此事牽扯到了太后殿,竟然在她宮裡端出來的羹湯內做手腳,就算是為了太后的尊嚴,也要將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義正視聽,可如今真相瞧著是查出來了,可也越來越讓人玄乎,哪個妃嬪懷了龍種不是像個寶貝似的揣著,若不是得了失心瘋,誰會將自己腹中骨肉打掉。
莫非真的是有人陷害?
寧淵一直縮在宮人堆中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知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該有人站出來推一把了,於是他側過眼睛,看向了不遠處,同太后侍從站在一起的何仙姑。
何仙姑入宮來深得太后寵信,自然是太后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如今看到寧淵的目光,她微微將頭一點,邁步而出,對太后行禮道:「太后娘娘,老身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后正苦惱著,不料何仙姑忽然站出來,聯想到這位仙姑的本事,太后眉心不禁舒展了些,道:「你可是看出了什麼端倪?」
何仙姑點點頭,「說是端倪也不盡然,只是從踏入這殿中開始,老身便覺得此殿縈繞著一股血煞之氣,剛開始老身以為不過是貴嬪娘娘小產,出血過多才導致殿內血煞氣息太重,可老身方才突然領會到,這殿內的血煞氣息並非人血煞,而是蠱血煞。」
「仙姑不妨說明白些,哀家聽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太后拂了拂袖,「這殿內究竟有什麼名堂。」
「老身斗膽,想問一句貴嬪娘娘的小產之物可還在。」何仙姑行了一禮。
太后看向鄭太醫,鄭太醫又看向一個侍奉月嬪小產的接引嬤嬤,那嬤嬤急忙走出殿外去,片刻之後,端回來一個銅盆,道:「因此物不潔,按照規矩是要交給太醫院處理,所以奴婢一直放在外邊。」
銅盆內根本沒有什麼成形的物事,只有一灘血水和凌亂幾塊像是碎肉般的東西,十分骯髒可怖。
鄭太醫解釋道:「因貴嬪娘娘服食了化胎散,此藥力奇大,才將胎兒化成了這般模樣。」
太后只瞧了一眼便挪開了眼睛,問道:「何仙姑,你要此等穢物作甚?」
「不過是證實老身的一個猜想罷了。」何仙姑從腰間解下來一個香囊,打開,裡邊有一些已經風乾了的草藥,她隨手挑出幾根,撕碎之後,灑在了那灘血水上。
異變突起,原本平靜無波的血水忽然開始了小幅度的晃動,接著那些碎肉竟然毛骨悚然地開始蠕動起來,一個個緩緩脹大,破開,然後有許多模樣醜陋,形似水蛭般的東西從裡邊鑽了出來,開始在盆內來迴游走。
端著銅盆的嬤嬤顯然沒見過這等恐怖的場面,嚇得驚呼了一聲,一鬆手,銅盆匡當一下在地上打翻了,一時那些醜陋的東西爬得滿地都是,惹得殿內許多膽小的宮女一陣尖叫。

何仙姑動作很快,迅速將手裡剩下的草藥抓碎,再一撒,就見著那些模樣醜陋的蟲子還未在地上爬出太遠,便一個個逐漸變得漆黑髮硬,再也不動了。
這不可置信的一幕看得一屋子的人都在發愣,太后更是覺得脊背一陣惡寒,用袖袍掩住口鼻,驚道:「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回太后娘娘的話,這是蠱蟲。」何仙姑早已同寧淵套好了話,因此說起來得心應手,「此物為南疆蠻夷族群之邪物,大多被宿養於女子體內,女子體內孕育有蠱蟲時,外狀與有孕在身時無異,想來月貴嬪娘娘並非是懷有身孕,只不過是體內寄養有蠱蟲罷了。」
「你說什麼!?」談後大驚失色,「何仙姑,你同哀家說得清楚些!」
何仙姑便耐著性子,將這蠱蟲的來歷又細細解釋了一遍,只聽得太后和皇帝臉色齊齊發白,她才作下一番結論道:「因蠱蟲速來頑強,即便是用化胎散祛除,也難以全數化乾淨,而艾葉速來便有驅妄鎮邪的功效,老身方才不過是撒了些艾葉在上邊,便又將尚未死絕的蠱蟲給逼出來了。」
「這麼說,月嬪至始至終都沒有懷疑,她謊稱有孕,其實是將這些妖邪之物種在身體裡!?」太后暴怒,起身指著月嬪喝道:「月貴嬪,你好大的膽!」
月嬪渾身抖個不停,見這件事情居然被拆穿出來,她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了,且不說欺君之罪,單是在皇宮中作弄這些蠱蟲的物事,她就算有九個腦袋也不夠坎。
「如此看來,一切便也說得通了。」舒氏在一旁幽幽道:「月嬪妹妹將蠱蟲養在體內,製造假孕的跡象用來爭寵,可她也知道那東西不能長久地留在身體裡,等搏到皇上的留意後,便接著臣妾送來的那碗羹湯,既能順風順水地送走肚子裡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還能讓臣妾背上謀害龍胎的黑鍋,月嬪妹妹你莫不是認為,是我突然回宮頂了你惠妃的位置,你才會這樣來害我嗎?」舒氏一邊說,一邊抹眼淚,「枉我一心一意對待妹妹你,不過就是為了後宮和睦,皇上能專心與前朝,若你當真想要這惠妃的位份,姐姐我讓給你就是,你又何必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傷皇上和太后的心呀!」
「憑她這般骯髒的模樣還敢妄想惠妃的寶座?」太后冷笑一聲,「月嬪罪犯欺君,還在宮中行無辜鬼道之事,實難容忍,皇帝,她到底是你的妃嬪,該如何做你來處理吧。」說完太后便將臉偏到一邊。
月嬪好像現在才回過神來,看著皇帝對她怒目而視的眼,她只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完了,什麼都完了,她向來是仗著皇帝的恩寵橫行於宮中,若是這恩寵不在了,那她近乎是一瞬間從天堂跌入地獄,何況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皇上!皇上!」月嬪用力搖著頭,撲倒皇帝腳邊,聲淚俱下地抱著皇帝的小腿哭訴道:「皇上,臣妾都是無心之失啊皇上!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會這麼做都是為了皇上你,臣妾是因為愛著皇上才會這麼做的呀!」
她梨花帶雨的模樣還是和從前一樣淒婉惹人憐愛,可皇帝剛有一絲要動容心軟的念頭,看見不遠處地面上那攤血肉模糊的噁心物事之後,頓時一陣反胃,再看著月嬪的臉,一張漂亮的臉蛋也不自覺變得惹人憎惡起來。
「賤婦!做出這樣的事情,欺君不說,還妄圖陷害惠妃,朕的後宮怎容得下你這樣的人!」說完一腳將月嬪踢開了。
月嬪剛小產完,身子正虛弱,皇帝這一腳又是正好踢在她胸口,她本就已經被眼前的狀況惹得急火攻心,只覺得胸口一陣要裂開似地絞痛,仰首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歪歪斜斜地躺倒,終於暈過去了。
皇帝臉色硬得彷彿像塊石頭,盯著暈過去的月嬪道:「魯氏月嬪,欺君罔上,搬弄邪術,按律因賜死……念其侍奉朕多年,朕不忍趕盡殺絕,即日起,魯氏褫奪封號,降為宮婢,打入冷宮,至死不得出宮。」
大太監李義高領命,立刻差人托著昏死過去的月嬪走了。
「當真是冤孽。」皇帝的宣判顯然沒有讓太后很滿意,可皇帝判也判了,她倒不好再說什麼,只環視了一圈整個屋子的人,疾言厲色道:「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說出去,如果有一絲一毫的閒話傳進哀家的耳朵裡,那魯氏絕不會是最後一個被送進冷宮的宮婢,明白嗎!」
宮人們立刻惶恐地點頭稱是。
「惠妃,扶哀家回宮。」太后一伸手,舒氏立刻上前扶住了,在離開之前,她掃視了一眼這伏月殿內凌亂的模樣,搖了搖頭。
在後宮中有句老話,叫做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而今魯氏,又很好地印證了這一說法,前一天還因懷有龍胎,前途無量的月貴嬪,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失了孩子,還被貶為宮婢打入冷宮,在向來缺少八卦的後宮中砸起了許多漣漪。
後宮妃嬪們爭相猜想著其中緣由,但因為太后離去之前的一席話,當天凡是在伏月殿裡出現的下人都將嘴巴逼得死緊,硬是沒有透出一絲內幕,於是妃嬪們只好展開了深宮婦人廣闊的精神聯想,開始大猜特猜起來,並且很快有了一個統一的共識,月嬪的忽然失事,十有八九和剛回宮的舒惠妃有關。
因為在月嬪出事那日,有外邊閒晃的妃嬪剛好瞧見了舒氏陪著太后從伏月殿裡出來,接著皇帝也出來了,後來才有了月嬪被打入冷宮的消息,太后和皇帝自然沒理由要去找月嬪的麻煩,這麼一看,不正是舒惠妃沒跑了嗎。
一時間宮裡人人都覺得舒惠妃看著溫柔嫻雅,還真是個不好惹的貨色,才剛回宮就把曾經寵慣六宮的魯氏給送進了冷宮,那誰要是不小心得罪了她,還能有好下場麼?
這樣一來,在伏月殿荒蕪下去的同時,向來樸素的歡慶殿,卻像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喜歡見風轉舵的妃嬪們開始接二連三地來串門子,就怕如果有一天舒惠妃看他們不順眼了,也將他們變作月嬪第二,豈不是很慘。
「真是可惜,沒有直接送那個陷害我母妃的人上黃泉。」雖然月嬪已經被扔進了冷宮,可對於因為月嬪陷害而流落民間好幾年的司空玄來說,這點懲罰顯然還不夠,因此這幾日也免不了在書院裡抱怨,「當真是便宜她了!」
寧淵正坐在旁邊看書,聽見這話,不禁笑道:「你以為事情這樣便算完了麼。」
司空玄一愣,「公子你什麼意思,父皇當下沒有將魯氏賜死,留了他一條性命,之後還能反悔不成?」
寧淵道:「當然可以反悔,只要讓皇上知道,魯氏還做過哪些人神共憤的事情就可以了。」
「對了,我們可以去揭發魯氏曾經陷害我娘的事!」司空玄忽然想起了什麼,右手捏成拳用力擠在左掌掌心。
「揭發是要揭發,但此事輪不到我們去做,總會有人做的。」寧淵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表情,「你可知道什麼叫做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咱們只需要等著看就好了,而六殿下你現在的差事是趕緊將這幅字帖寫完,惠妃娘娘可說了,若是寫不完,今晚便不能出宮,也沒有飯吃。」
司空玄原本興奮的臉立刻就苦了下來。
寧淵又翻過一頁書,嘴角現出一絲笑意,魯氏只不過是被打入了冷宮,只要沒死,說不定哪天就會有再東山再起的時候,與其等到往後皇帝消氣了又想起這位被自己發落到冷宮的沒人,還不如趁著皇帝現在在氣頭上永除後患,只要月嬪一倒,司空旭和龐松一派便等於是失去了一個大靠山,到那時,要收拾他們也會變得更加容易。
司空玄曾經不明白,寧淵那句「總會有人做」是什麼意思,可等到幾天後,一個名叫李連玉的老太監突然出現在皇宮裡,說是要負荊請罪時,他才理解過來。
「你說什麼!李連玉那個老閹人竟然如此恩將仇報!」一身素服的月嬪猛地站起身,可她身子虛弱,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感傳來,站立不穩,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這是冷宮中一處處於轉角的臥房,出門便是四四方方的宮牆,窗戶低矮,一年四季都曬不到太陽。
冷宮中地方不大,卻擠滿了許多被皇帝遺棄的妃嬪,其中還有不少是被月嬪送進來的,而在這暗無天日的折磨中,那些曾經如花似玉的女子們,也大多變得瘋瘋癲癲,月嬪出於躲這些人,也是為了害怕,便每天將自己關在狹小的屋子裡不出去,只靠著用身上最後一點首飾買通送飯的嬤嬤,來打聽外邊的消息。
她被送進冷宮來還沒幾天,身體上的虛弱加上精神上的折磨,已經讓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豐腴紅潤的臉也變得蒼白而凹陷,一雙眼睛向外突著,看起來十分可怖。
送飯的嬤嬤見她這樣,莫名覺得有些害怕,只趕緊將食盒裡一碗糙米飯和一疊冰涼的青菜放下,留下一句,「我也是剛聽說的消息」便匆匆離去了,而月嬪只是呆坐著,冷宮中一天只送一次飯,儘管她已變得飢腸轆轆,可一點都提不起勁來要往肚子裡塞東西。
她只知道,自己這次完了,只怕是沒指望了。
當初為了留個後手,而留下李連玉一條命,怎料現在這個後手卻成了自己的催命符,如果皇帝因為這件事要殺她,那她該怎麼辦?
儘管已經身處冷宮,但月嬪並沒有真正服輸,她心裡一直有一個信念,這只不過是個坎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她還有一條性命,在冷宮中韜光養晦,總有一天皇帝會記起她的好,將她接出去。
到那時,她自然會有再度揚眉吐氣的一天,也有力氣來和舒惠妃好好算賬。
但這一切都得有一個前提,就是她還有命在。
「舒淼淼,一定是舒淼淼,這個該死的賤人想要殺我,她想要趕盡殺絕……」月嬪急喘了幾口粗氣,像熱鍋上的螞蟻,想著一旦當初她給皇帝下毒嫁禍舒氏的事情,由李連玉這個曾經在舒氏身邊當差的太監爆出來,以她現在冷宮廢妃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條,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月嬪彷彿魔怔一般重複著這句話,驀然抬起頭,朝門口走去,她不能在冷宮裡坐以待斃,她要跑出去,她要見皇帝一面,她要告訴皇帝她是被人陷害的,她不能讓那些人想要害死她的奸計得逞!
可她剛打開房門,看見門外居然站著一個面容肅穆的老婦,立刻嚇了一跳,白著一張臉退後,「桂嬤嬤……」
桂嬤嬤是看管冷宮的嬤嬤,職責便是看住裡邊的廢妃不讓他們跑出去胡鬧,見桂嬤嬤出現在這裡,月嬪一時以為是自己的行動暴露了,哪只桂嬤嬤只看了她一眼,便挪過了眼睛,向著另一個方向微微行了一禮,然後迅速去了。
難道是皇上來了?月嬪心中一喜,她便知道,她便知道她和皇帝多年夫妻,皇帝不會如此狠心絕情!她開心地張開嘴,正要喊出一聲「皇」字,但緊接著出現在門口的人,又讓她硬生生將要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來人的確是個男子,也的確如皇帝一樣長身玉立,可卻不是皇帝。司空旭踏入房中,掃了這狹小簡陋的房間一眼,抬手在鼻前撣了撣,似乎聞不慣屋子裡的霉味。
「你來做什麼。」月嬪心中失望,冷冷地在一旁坐下。
「自然是來看看,娘娘你現下過得好不好。」司空旭表情十分不佳,他千叮嚀萬囑咐月嬪一切行動都要與他商量之後再行事,可是這個剛愎自用的蠢女人,竟然愚蠢至此,等他在宮外得到消息時,他這位名義上的母親已經變成宮婢,被扔入冷宮了,「我不過幾日不在宮中,你竟能做下如此蠢事,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哼,你現下過來,難不成是專程來看我笑話的?」月嬪沒好氣道:「由始至終,便是你提的這方法太沒用,我若是不聽你的,不以假孕爭寵,而換個方式從長計議,又怎麼能落到今日這步田地。」說到這裡,月嬪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你現下過來也好,快些想個法子將我帶出去,我要見皇上!」
「將你帶出去見父皇?我說娘娘,你莫非將冷宮當成了伏月殿的後院不成。」司空旭冷笑一聲,「我能進來瞧你一眼,已是不容易了,再將你帶出去,你是覺得自己一人遭殃不夠,還想讓父皇定我的罪?」
「你竟然連這點小忙都不願意幫我!?」月嬪瞪大了眼睛,「你這狼心狗肺過河拆橋的東西,若不是你出的餿主意,我能變作這幅模樣?也不看看你是靠著誰才能過得像現在這樣人模人樣,如果不是我,你只不過是個皇上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小爬蟲罷了,想想你當初跪在我腳邊求我寬宏大量的窩囊樣吧!」
司空旭臉色一變,他為人素來高傲,當時為求安身立命而低身下氣地懇求月嬪可以說是他畢生之恥,月嬪現在不過是個宮婢,卻竟然還將從前的事情提出來甩他的臉子,他怎麼能不生氣。
他此番過來,的確是想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能補救的地方——伏月殿內事發突然,等他在宮外得到消息時月嬪已經被送進冷宮了。月嬪作為他名義上的母親,對於他這個沒有母族的皇子是一大靠山,於他的大計而言也頗有份量,驟然失去實在可惜,怎料月嬪竟然如此不識抬舉,以一個宮婢的身份對他這個皇子冷嘲熱諷,呼來喝去,一時讓司空旭的想法又有些轉圜了。
月嬪因為此事已然失寵,就算自己能幫她踏出冷宮,若她不能像從前那樣獲得皇帝的寵愛,不光不會變成自己的助力,反倒會成為一個累贅,何況他從前也沒想到月嬪會這樣蠢,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地如此輕易就上了別人的當,要是以後再發生同樣的事情,月嬪一死不足惜,牽連到他司空旭又怎麼辦?
思及此處,司空旭發現這買賣不划算且風險太大,而他好不容易才獲得皇帝青眼,實在是不適合再擔什麼風險。
看著月嬪尖酸癲狂的模樣,司空旭冷笑一聲,打定主意不願再管這女人的閒事,轉身便要走。
「好啊,你走吧。」哪只月嬪卻忽然在他身後喝道:「你要是當真如此絕情絕義,過河拆橋,那便不要怪我破釜沉舟了。」
「破釜沉舟?」司空旭頓住步子。回頭夠來,「你打算怎麼個破釜沉舟法?」
「皇上生我的氣,將我打入冷宮,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我在宮中用了蠱蟲那種邪妄之物,可我要是對皇上明明白白招供,告訴他那些蠱蟲到底是哪裡來的,又是什麼人教唆我種在身體裡,偽裝成胎相騙取信任的,你覺得皇上會如何做呢,四皇子殿下?」
司空旭的下顎漸漸繃緊,沒有出聲。
「對了,我還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月嬪裝作思考的模樣,在額頭上敲了敲,繼續道:「當初在迎接大夏使臣宴會上出現的那場刺殺,皇上可是連現在都還未抓到刺客主謀呢,反正我已身陷冷宮,這輩子怕是沒指望了,不如由我去向皇上澄清那場刺殺的來龍去脈,到底是什麼人身為大周皇子,卻私通大夏太后,安排刺客入宮……我相信不光是皇上,遭受那次事件牽連的大皇子殿下,也一定會對真相很感興趣的,四殿下你說是不是?」
司空旭捶在身側的手漸漸捏緊拳頭,手背上已經浮現出了一層青筋,語氣沙啞地道:「你在威脅我?」
「若你要把這當做威脅也沒錯。」月嬪笑了一聲,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四皇子殿下想要獨善其身,也想得太美了一些!」
「我明白了。」司空旭點點頭,一直緊繃地臉色忽然鬆懈了下去,緩緩轉過身。
「這就對了。」月嬪以為司空旭是接受了她的條件,急忙道:「若你好好配合我,讓我能夠東山再起,我自然不會將那些事情抖出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像個辦法,怎麼才能把我從這冷宮裡弄出去見到皇上……你要做什麼?」
月嬪見司空旭臉上笑得詭異,一步一步緩緩朝自己走來,不禁心裡有些發毛,跟著向後退著,「我在同你說話,你靠得這般近作甚?」
「娘娘誤會了,我這正是要幫娘娘從冷宮出去。」司空旭一面走,一面緩緩道:「冷宮歷來便是有只進不出的規矩,可想要出去也並非是全無辦法,我這裡正好有一個萬全的辦法,能讓娘娘堂堂正正從冷宮裡出去。」
「什,什麼辦法。」月嬪已經退到了牆角,而司空旭卻沒有停步,看著那雖然英俊卻佈滿森幽之氣的臉,月嬪心裡越來越害怕,雙腿也不禁開始打顫了。
「娘娘在後宮耕耘這麼些年,應該很瞭解才對啊。」司空旭忽然笑了,說的話一字一字,像鼓點一樣打在月嬪的心上,「冷宮中不是有句老話,叫豎著進來,橫著出去麼?」
月嬪的臉在一剎那因恐懼變得扭曲起來,尖叫道:「你……你要……」
「娘娘莫要怪我,這可是最簡單的方法了,既能讓你堂堂正正出這冷宮,也許連父皇,也能讓你一併見到了。」望著月嬪害怕的臉,司空旭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更有可能,父皇見著娘娘的屍首,念及娘娘從前的好處,不光會復了娘娘的位份,說不定還會有所追封,妃位,貴妃位,皇貴妃位,娘娘你喜歡哪一個?」
「不要!不要!我哪個都不喜歡,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乖乖待在冷宮裡哪也不去,你不要殺我!你不要殺我啊!」月嬪想逃,但屋子狹小,而唯一的出口又在司空旭身後,她不停地尖叫,想讓管事的嬤嬤來救他,但很快司空旭說出的話又狠狠地撕碎了她的希望。
「管事嬤嬤已經被我遣走了,何況在這冷宮中每日發瘋尖叫的婦人可不知凡幾,你就算叫得再大聲,他們也不會過來的。」
「匡當」不停閃躲著的月嬪被椅子絆倒,跌在了地上,撲騰了兩下,竟然手腳皆是軟的,怎麼都爬不起來。
司空旭伸出白玉似地手指,勾起月嬪一縷烏黑的頭髮,看著她被眼淚和鼻涕糊滿了的臉,嘖嘖兩聲,「曾經端莊高貴的月貴嬪,居然也有今天,你放心,我一定會央求父皇給你一個體面的追封,既能滿足你一直想成為惠妃的願望,也算是我,對你永遠閉嘴,保守住了秘密的一點報答……」
「呀!!!」尖銳的慘叫聲響徹在冷宮的半空,不過很快又沉寂了下去,只驚起了三兩隻棲息在歪脖子樹上的烏鴉。

李蓮玉跪在皇后殿內,戰戰兢兢看著皇帝和皇后,渾身抖得像個簸箕,加上他年紀也大了,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一樣。
「事情就是這樣……當初,當初月嬪買通了惠妃娘娘身邊的好幾個奴才,下藥毒害皇上並且嫁禍給惠妃,後來惠妃身邊的其他奴才都被月嬪除掉了,獨獨留下老奴被發配到二皇子殿下的府裡去當差,月嬪一個是擔心老奴留在宮中會說出不該說的話,可她留著老奴的命,為的便是想著如果有一天惠妃娘娘有機會回宮,她要再度利用老奴置惠妃娘娘於死地啊。」李蓮玉一面說一面哭得聲淚俱下,「娘娘回宮那日,有個狂徒拿著娘娘的貼身之物污衊娘娘,便是月嬪知曉奴才收著娘娘從前的東西,硬讓奴才拿出來的,可奴才雖然害怕,也不想狼狽為奸幫著他們陷害娘娘,於是才在那件小衣上動了手腳……」
李蓮玉說得磕磕巴巴,心裡也直打鼓,他年紀雖大,卻自小貪生怕死,月嬪便是看中他這一點才留他一條命好為自己所用,只是月嬪低估了這種怕死的人能被她利用自然也能被別人利用,寧淵只是悄悄帶著周石嵌入二皇子府,抓住這李蓮玉一通威逼利誘,他便乖乖的見風轉舵了。
何況如今月嬪已然倒台,李蓮玉深知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已是死罪,為了保命不得不聽從寧淵的話,入宮來向皇帝皇后陳情,揭發月嬪的所作所為。
他也知道如果他不這麼做,眼下惠妃正得勢,要弄死他這一個老奴才再簡單不過了。
「皇上,魯氏竟然如此猖狂,當真讓本宮震驚。」皇后聽完了李蓮玉的話,瞪大眼睛地皇帝道:「魯氏怎的能如此狠毒,竟然為了後宮爭風吃醋危害皇上龍體,並且三番兩次針對惠妃,實在是太可惡了。」
皇帝壓著聲音問道:「你這奴才說的可有證據?」
「皇上若是不信,將伏月殿裡月嬪從前的宮人抓起來審上一審便知曉了。」李蓮玉道:「月嬪仗著自己得勢,以宮人的家屬性命相威脅,她又是主子,沒人敢違逆她啊!」
月嬪犯下如此大錯,本應賜死,皇帝顧念往日情誼才留下她一條命,可現在卻從這太監嘴裡得知,那些什麼情誼都是假的,皇帝能容忍的事情很多,卻獨獨不能容忍有人敢謀害自己!
「來人,給朕嚴審伏月殿的宮人,魯氏從前到底做過什麼,統統都要讓他們說出來!」
皇帝一聲令下,原本冷清的伏月殿又再度熱鬧了起來,等消息傳到歡慶殿時,奉了皇令準備去冷宮提月嬪出來問罪的太監都已經去了。
「你說什麼,魯氏自盡了?」舒氏正陪著司空玄和寧淵坐在前院中飲茶,聽見李嬤嬤進來傳的話時,端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中,許久沒有動作。
寧淵與司空玄對視了一眼。
「是呢。」李嬤嬤揣著一副稀奇的表情道:「聽去冷宮拿人的公公說,魯氏是用自己的頭髮把自己活活勒死的,舌頭整個吐出來了,眼睛也瞪得老大,大概是知道自己沒活路了,先一步自我了斷吧。」
「皇上怎麼說。」舒氏放下手裡的茶盞。
李嬤嬤道:「皇上能說什麼呀,皇上不管這事,都是皇后娘娘處理的,魯氏被廢了位,又是自戕而亡,沒資格追封,更不能入妃陵,皇后娘娘便下了一道懿旨,將屍首拉去亂葬崗埋了,法事都未做咧。」
「李嬤嬤。」寧淵卻忽然道:「魯氏在冷宮裡,可曾見過了什麼人?」
「魯氏在宮裡得罪的人多,誰能去看她。」李嬤嬤冷笑了一聲,「倒是聽管著冷宮的桂嬤嬤說,四殿下去了一趟,想來是自己的義母遭了難,自己不聞不問不太恰當,未免閒話走個過場罷了,離開的時候告訴桂嬤嬤魯氏受驚太過,需要休息,暫時別去打擾,誰又知道魯氏居然會自戕。」頓了頓,李嬤嬤接著道:「四殿下原本還跪在皇上的養心殿外邊替魯氏求情,聽見魯氏自盡的消息,還大哭著暈了過去,被宮人抬著回了皇子府,如今宮裡邊都在議論,說四殿下是個至情至孝之人,同魯氏分明不是親母子,還能做到這一步,當真是孝感動天。」
「知道了。」舒氏擺擺手,打發李嬤嬤下去,想了一會,忽然對寧淵道:「本宮猜你一定和本宮想著的是同一件事。」
寧淵點點頭,「魯氏自私高傲,又貪生怕死,以她的性子不大可能能做出自盡的事情來,咱們這位四殿下過河拆橋也就罷了,最後還給自己搏了一個『孝子』的好名聲,也不知道魯氏泉下有知,會怎麼想。」
「皇上重孝道,四殿下鬧上這麼一出,說不定又可以扶搖直上了。」舒氏又看向司空玄,「同別人比起來,玄兒還是稚嫩了些,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變得成熟。」
司空玄不知道二人的話題會忽然引到他身上,一時有些窘迫,辯解了一聲,「我當真稚嫩得很……?」又見寧淵和舒氏都在笑,他才領悟過來自己是被取笑了,不禁也臉色微紅地將頭側開。
同在宮外時的沉默寡言相比,回宮後司空玄大概是覺得吐氣揚眉了,變得開朗了許多,但也是這樣,將一些從前並未顯露太多的短處暴露了出來。
「六殿下雖然不比別人心機深沉,可難得的有一顆赤子之心,這樣真性情的人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寧淵道:「何況我也相信六殿下總有一天也會茅塞頓開,成為國之棟樑。」
「以一個母親的身份來說,本宮也不求他能有多出人頭地,只要這輩子能過得平安喜樂便行了。」舒氏搖了搖頭,「如四殿下那般,貴為皇子,雖無權勢,也可選擇遠離權利侵軋,過一種安寧祥和的生活,只是可惜四殿下心氣與抱負太高……」說到這裡,舒氏看著寧淵,「本宮知道你與四殿下有怨,本宮對他瞭解不多,但也知曉他善於收斂鋒芒,實則是個很不好相與的人,如今就算失去了月嬪這個靠山,可也藉著月嬪的死在皇上跟前搏了幾番注目,你若是要對付他,無論做什麼,都必須三思而後行。」
「娘娘嚴重了,其實我從來不曾主動出手對付過什麼人,自始至終,都是那些人自己給自己挖好了坑,我最多只是在後面推上一把而已。」寧淵微笑,「就好比現在來說,那位素來自詡聰明的四殿下又給自己挖了個大坑,娘娘你說,我是推呢,還是不推呢。」
舒氏驚訝道:「你莫非是要揭發他殺死魯氏一事?」舒氏一邊說一邊直搖頭,「此事不妥,不光沒有絲毫證據,那魯氏也本就是個該死之人,到時候你再被反咬一口,豈不是惹禍上身。」
「娘娘多慮了,我指的不是這件事。」寧淵揮揮手,招過了不遠處的李嬤嬤,對他附耳說了幾句什麼,舒氏在一旁聽見了,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勞煩李嬤嬤,只消將我說得讓這宮內最能八卦的宮女們知曉便行了。」說完,寧淵笑著道。
李嬤嬤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見舒氏朝自己點點頭,一派默認的表情,才躬身去了。
「這般陰損的方法,也虧你想得出來。」見李嬤嬤走遠了,舒氏才無奈地朝寧淵搖了搖頭。
寧淵抿嘴一笑,「既然四殿下要努力給自己搏一個至情至性的名聲,還演到皇上面前去了,我若是不替他將這齣戲唱完,便也是太不識抬舉了。」
當夜,昌盛侯府。
「月嬪這一死,咱們在皇上身邊,便沒有能說得上話的人了。」龐松一派失望的表情,「虧得老夫聽聞月嬪有孕,還開心得很,怎麼結果卻出了這樣的事情!」
「那個蠢婦剛愎自用,自己找死,怨不得旁人。」司空旭臉色陰鬱,仰首喝了一口酒,「好在她死便死了,沒有牽連到我們,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那接下來該如何。」龐松道:「原本有月嬪娘娘在宮內為依託,下官在宮外鞏固勢力,既能牟利,又可稱為殿下對抗大殿下一派的後盾,只是如今失了月嬪,對咱們今後的計畫也是個損失,要不要下官再尋一些年輕貌美的女子來……」
「在想著安插人到父皇身邊之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司空旭陰沉道:「月嬪出事並不是偶然,全因回宮之後的舒惠妃在興風作浪。」
「莫非你想除掉舒惠妃?」龐松驚訝道:「不過一介后妃罷了,又能挨著我們什麼事,她對上月嬪也只是後宮中的爭風吃醋,殿下應當以大局為重。」
「不對,我想要對付的不是舒惠妃。」司空旭深吸了一口氣,「我不能相信以舒惠妃的能耐能發現月嬪身上的玄機並且加以利用,可我知道有一個處處與我作對之人最擅長這麼做,而這個人又恰巧在出事時跟在舒惠妃身邊,他必定是在藉著惠妃的手報復我們……。」
司空旭一直覺得,除掉了高郁之後,以寧淵的身份已經沒資格再同他做對了,而等他徹底握有權勢之後,自然可以將寧淵隨意捏圓捏扁,並且也曾經將寧淵親近寧仲坤等等行為看作是垂死掙扎,壓根就沒往心裡去,直到月嬪驟然遭殃他才明白,在他合縱連橫忙著追名逐利的同時,只不過是一介平民的寧淵,竟然也沒閒著,而且起合縱連橫之人竟然比自己這個皇子還要得勢。
先是寧國公府,再來是歡慶殿,照這個勢頭下去,假以時日,就算那個圓滑的小子能正大光明地陪著皇帝站進金鑾殿裡,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從前對於寧淵,除了將其視為眼中釘,司空旭還有一種莫名的佔有慾在裡面,即便寧淵總是拒絕他的利誘提議,還對他冷嘲熱諷,可司空旭的這股佔有慾卻並沒有減弱過。
為此即便他縱使恨不得將其除之而後快,可又動不了手。
但是現在,司空旭覺得這已經不是能讓她優柔寡斷下去的理由了,他這一生,所追求的就是至高的權位,與眾人的臣服,為了這一點,他什麼都可以捨棄,一點小小的佔有慾又算得了什麼!
「你說那個小子?」在得知了司空旭的想法之後,龐松的臉也凝重下來,畢竟他也在寧淵手上吃過好幾次憋,「我瞭解殿下的心情,但是那小子不好對付,若是刺殺,別說他自己,他身邊的護衛功夫也不低,一般人沒用,加上他從不出城,厲害的刺客在皇城之中也不便行事,至於栽贓陷害……我一直覺得那小子邪門得很,搞不好還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機會是要等的。」司空旭抿嘴一笑,正在這時,龐府上的管家敲了敲房間的門,將門推開一條縫道:「老爺,有客人。」
「什麼客人,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同四殿下見面的時候不允許來打擾嗎!」龐松顯然對管家的突然出現頗為不耐。
「可那位客人是來找四殿下的。」管家輕聲吐出一個名字,司空旭與龐松皆是一愣,頓了頓,司空旭先站了起來,「那一位居然能找到這裡來,還真是稀客,我自當見上一見。」說完便邁步出了屋子,龐松立刻跟在後邊。
二人從後院繞到前院,入了待客的正廳,正廳裡正背對他們站著一位錦衣華服的貴公子,一身暗紅色緞面外袍,領口和袖口的地方還各自鑲嵌了一圈華麗的墨狐皮,頭髮用一方白玉冠仔仔細細的盤著,顯露出白皙修長的後頸。
「聽聞世子有事要見本殿,本殿可是詫異得很。」司空旭還未走入廳堂,聲音卻已經傳了進去。
華服公子聽見聲音,緩緩將身子轉了過來,露出孟之繁一張飄逸儒雅地臉,微微躬身道:「四殿下,之繁這廂有禮了。」
※※※
皇宮裡,因為替月嬪求情,被許多人稱讚為孝感動天的四皇子,那股讚歎他知禮守孝的熱乎勁還沒過去,一則新八卦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宮廷,幾乎是在剎那之間就取代了司空旭的一切讚揚之聲,並且其被宮人們津津樂道的程度,也大大超過了前者。
八卦的源頭已無從可考,反正皇宮裡那樣多的宮女太監,沒事就喜歡窩成一團交換談資,漸漸地,這番細說四皇子與月嬪之間懷有私情的八卦不僅成為了宮人們最喜歡私下談論的事,還傳得有鼻子有眼,彷彿是真的一樣。
八卦中言,魯氏月嬪與四皇子司空旭其實早已互生愛慕情緒,奈何一個是妃嬪,一個是皇子,偷情不方便,於是司空旭便裝作認月嬪為義母,讓自己能堂而皇之地進出伏月殿,使兩人的這番不倫姦情燒得更加火熱。而此次月嬪遭難,司空旭為之求情,所為的根本不是什麼母女情分,不過是男女之情罷了。
這樣的說法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當初司空旭因為月嬪的死,在養心殿前傷心過度而哭暈,是被許多宮人目睹了的,大夥原本還在奇怪,他們又不是親生母子,司空旭認這位義母也一年都不到,至於傷心成這樣?與其說是因為孝心而悲傷,還不如說是因為姦情更合情合理一些。
謠言有一個共性,就是再是捕風捉影的謠言,傳得久了,也會讓人信以為真,直到有一天,司空旭被皇帝急招入宮,兩人在養心殿裡都說了些什麼話外人不知道,可等司空旭出來時,除了臉色難看得彷彿一塊石頭外,其左臉頰上,還有一個紅紅的巴掌印。
這回連傻子都能猜出來,那巴掌印必定是皇帝打的無疑。
如今月嬪已死,死無對證,而皇帝的那個巴掌印,等於是坐實了司空旭身為皇子卻睡了父親妃嬪一事,一時間將這番謠言又推上了一個新高峰,直到這時,皇后殿內才不痛不癢地傳來了一道懿旨,不允許宮人們再議論了。
以往要是宮內出現這種議論皇室成員的謠言,掌管後宮的皇后殿一定會第一時間傳下禁令,而司空旭的這樁流言鬧了這麼久,皇后殿都安安靜靜,只等皇帝發怒之後才頒下懿旨,等於是將皇后的態度擺在那裡了,謠言雖然被消滅,可上至官員下至宮婢,都一個個暗地裡開始嘲笑起司空旭來,他曾經在養心殿外苦心營造出的那一番孝感動天的形象,自然而然也跟著蕩然無存了。
就在這樣一番鬧騰的氛圍中,這一年的年關總算是不期而至。
華京驛館內,一大清早,呼延元宸便帶著閆非打扮齊整地出門坐上了馬車。
大年三十的華京城裡顯得十分安靜,即便是白天,許多店舖也未開張,大家都窩在家裡準備晚上的團圓飯。呼延元宸坐在馬車裡,摸了摸懷中的一個錦盒,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轉而望向了窗外。
馬車轉過街角,在一方不算氣派卻絕對很有份量的朱紅大門前停住了,門上兩個「趙府」的大字十分蒼勁有力,一瞧便能看出寫字之人有一身精湛的武藝。
閆非上去叩門,又對應聲出來的人遞了請帖,那下人掃了一眼帖子,趕忙將門拉開,走到馬車前恭敬道:「王爺來了,我們將軍早已在裡邊久候多時了。」
呼延元宸這才下車,攏了攏後背華貴的狼皮披風,大步步入府中。
瞧著呼延元宸似乎是有些急不可耐的模樣,閆非有些想笑,不過作為一個合格的護衛,他還是沒笑出來。
趙將軍府的建築格局十分附和軍人作風,什麼都是直來直去的,倒也省了不少彎路,呼延元宸跟著領路的下人徑直來到了後院,隔了老遠,他便瞧見了他想找的人。
寧淵今日並沒有穿平日常穿的青色衣衫,而是換了一襲白衫,頭髮照舊是用髮帶簡單綁著,手裡執著一根纖細的樹枝,正在同一身材高挑的青年比劍。
青年劍術瞧上去十分高超,同樣是一根細樹枝,在他手裡彷彿變得千變萬化起來,好在寧淵雖然招式比不過人家,勝在動作靈活,內功也身後,身子靈巧地上下翻飛,一時倒也能同對方鬥個旗鼓相當,衣袂飄飄的模樣也敲得呼延元宸有些發怔。
「哎,呼延大哥來了。」周石端著一個木盆從後邊走來,瞧見呼延元宸,不禁道:「少爺來了有些時候了,閒得無聊,便同二少爺比比劍,對了,少爺還說今日這裡都是熟人,讓呼延大哥你別老掛著那副面具,怪寒顫的。」
說完,樂呵地端著木盆走向不遠處的水井邊,開始打水。
呼延元宸露出一絲乾笑,這才取下了臉上的銀面具,走上前去,而此時寧淵與趙沫的比鬥已經到了高潮處,趙沫挽了個劍花,竟然抓住寧淵一記極為微小的破綻,樹枝險險擦過寧淵的手背,蹲在了他咽喉的位置。
「我的好弟弟,我瞧你內功是不錯,可這劍術修為上實在是差得遠了。」趙沫笑了一聲,扔掉手裡的樹枝,「你若是願意虛心地跟我學,我卻是可以傳授你幾招的。」
寧淵翻了一記白眼,道:「見過得寸進尺,卻未見著得寸進尺後還像你這般狂妄自大的,方才我是手滑了不算,這回不比劍了,看掌!」說罷右手順勢而起,就這麼朝趙沫臉上拍了過去。
趙沫似乎早料到了寧淵會有這招,腳步一退,信心滿滿想要躲開,怎的眼前忽然花了花,寧淵的手掌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高大的身影橫在了眼前,「早在六皇子府便見過趙將軍武藝精湛,呼延某也向討教一番,將軍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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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歸來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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