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寧湘也領悟到,如果事情真的這麼發展下去,寧萍兒或許能逃過這一劫,可四皇子勢必容不下她,她最後也只有死路一條,而現在唯一的生機,就在她肚子裡的孩子身上,那可是溫肅候的嫡孫,衝著這個孫子,溫肅候怎麼都會親盡全力保住寧萍兒的小命,而且依仗著月嬪的威勢,即便得罪了四皇子又如何,月嬪一句話,可比司空旭一百句話都管用,於他的仕途也是有益無害。」
「哥哥,不能再猶豫了,姐姐如今已經昏了頭,我們得拉她一把,不能推她去死啊!」寧倩兒用力搖了兩下寧湘的胳膊,寧湘表情一凝,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看見司空旭臉色僵硬地張開嘴,嘴型似乎正是要順著寧萍兒的話往下說,立刻衝出人群,在司空旭開口之前撲到司空鉞面前,不停磕頭道:「大殿下恕罪!大殿下恕罪!舍妹的確不能嫁給四殿下,她底子裡懷著的,的確是魯家的骨血!」
寧萍兒猛地扭過頭,愣愣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寧湘,眼睛瞪得如銅鈴一樣,自己的哥哥到底在做什麼!
若這番話是別人來說倒也罷了,寧萍兒厚起臉皮來,還可以死皮賴臉的不承認,但寧湘不行,別人都知道寧湘是她的親哥哥,必然對她知根知底,所以寧湘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是鐵證!
柳氏已經被接踵而來的打擊氣得渾身發顫,她怎麼都想不到,自以為很瞭解,一直想保護的女兒不光做出了如此讓她震驚,如此不要臉的醜事,而他的寶貝兒子似乎也對寧萍兒未婚先孕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會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出來踩上自己的妹妹一腳,想到這樣重大的事情,自己身為一個母親卻被子女聯合蒙在鼓裡,羞怒一湧上來,她感覺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繃斷了,也同沈氏一樣,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可惜,她可不像沈氏有那麼多人簇擁照拂,如今四面八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突然竄出來的寧湘身上,柳氏軟綿綿地倒在大街上,撲了一臉的灰,卻完全沒人理會,就由著她雙眼翻白,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
「大殿下,我妹妹其實早就與魯家公子珠胎暗結了,他肚子裡懷著的的確是魯家公子的孩子,還請大殿下恕罪,看在她還未嫁給四殿下的份上,饒恕她的過失吧。」寧湘嗓子乾啞地跪在司空鉞身前,腦袋埋得低低的,告了一句饒,又把身子轉向司空旭,「我身為兄長,卻沒有及時制止她這通荒誕的行徑,以致四殿下蒙羞,在此也向四殿下賠罪了!」
「哥哥……你……你為何也要來害我!也要來污衊我!」寧萍兒表情猙獰,「你不要胡說,我明明懷的是四殿下的孩子,我與四殿下早已芳心互許,怎麼可能……」
「夠了,你這丫頭還嫌丟臉丟得不夠嗎,我是在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寧湘抬起頭來怒吼了她一聲,直將寧萍兒吼得怔住,她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唯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流下來,將臉上的妝容糊得紅一片,白一片,醜陋不堪。
「你說的可是真的,你妹妹懷的當真是魯家的骨肉?」司空鉞看著寧湘。
「正是,其實我妹妹這身孕已經懷了快兩月,而那個時候與她來往縝密的只有魯家公子。」寧湘嚥了一口唾沫,「此事我原是不知道的,是後來她身體突發不適,我心下好奇,詢問之後,她方才告訴了我緣由。」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縱容你妹妹糊弄我皇弟!」司空旭朝寧湘冷喝道。
「殿下恕罪,我妹妹和四殿下的事情,我之前是半點也不知情啊。」寧湘努力將自己撇乾淨,「其實我前些日子一直在勸萍兒,讓她不要一錯再錯,怎麼能懷著身孕嫁給四殿下,讓四殿下蒙受這樣的屈辱!可萍兒她就像被豬油蒙了心,我怎麼勸都不聽,她到底是我妹妹,我也不能逼她,才縱容她做出了這等錯事,是我的過失!」
「既然如此。」司空鉞又道:「那你為何又要現在站出來揭穿她?」
「殿下恕罪,我身為兄長理應愛護妹妹,可我更是大周的百姓,當情義不能兩全的時候,便也只能大義滅親,舍情而取義!」寧湘這番話字字鏗鏘,說得是大義凌然,「身為大周百姓,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帶著身孕嫁與皇子為妃,不光使四殿下蒙羞,更會玷污我大周皇室血脈,簡直為天理所不能容,因此哪怕知道她是我的妹妹,我也必須存天理滅人欲,站出來撥亂反正!」
寧湘一面說著,還一面擺出一副悲壯的嘴臉,好像弄得自己是什麼千古英雄一般,直恨不得自己為自己喊一聲「好」字,但他也知道打鐵要趁熱,現在可不是自我陶醉的時候,繼續又道:「但那畢竟是我妹妹,我還是懇求大殿下開恩,看在她還沒有與四殿下拜堂,寬恕她的罪過吧,若是殿下您真要治她的罪,也是兄長我管教不嚴,寧湘願意替妹受過,承擔她的任何過失!」
好一個大義滅親的忠義之民,好一個替妹受過的有愛兄長,寧淵哪怕是個旁觀者,都要忍不住為寧湘鼓兩下掌,若不是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柳氏一家人都是一個比一個自私的脾性,還真會給寧湘糊弄過去,以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大公無私的忠貞之士。
「大殿下,老夫也在此處懇請大殿下開恩,如今事實分明已經明瞭,那寧萍兒肚中懷著的,卻是我魯家的子孫。」溫肅候也趕緊道:「我那不屑子自從上次遭難之後,我只當魯家從此絕後了,不料上天垂憐竟給我送來一個孫子,這是我魯家最後的希望,決不能眼看其流落在外呀!」
「溫肅候,你且先起來吧,事已至此,真相到底如何,本殿已經明白了。」司空鉞輕嘆一口氣,轉身看著司空旭,「皇弟,事情到底如何,相信你已經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了。以皇兄我的意思,你和寧家小姐到底也沒有成親,父皇和母后那邊,我會盡力前去說和,讓母后收回賜婚的懿旨便是,你便大人不計小人過,小懲大誡一番便也行了。」
小懲大誡,說得到輕鬆!司空旭眼底的陰鬱濃得化不開,什麼叫「到底也沒有成親」,他和寧萍兒這檔子婚事,是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在寧府許諾,華京也來了懿旨,更有大半個江州的百姓看著他敲鑼打鼓將那女人迎親送到這裡,便只差拜堂了,人人都知道寧萍兒是他司空旭的側妃,如今寧萍兒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出來懷了別人的孩子,自己就要迎娶的側妃一剎那變成了別人家的媳婦,這樣的轉變與屈辱,豈是如今一個「還沒成親」便能帶過去的!
司空鉞便是明擺著要讓他無憋屈地接了這頂綠帽子,事已至此,就算他和寧萍兒沒有拜堂,他這一身油油的水綠色是洗不脫了,尤其還要「寬宏大量」地將那淫婦「小懲大誡」,事情傳揚出去,別人議論起來只會說他司空旭無能,被人欺辱到這個份上,還要啞巴吃黃連,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但他還能怎麼辦,司空鉞要給他難堪,他難道卻要真的跟司空鉞翻臉不成!
寧萍兒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這一切,表情茫然。而溫肅候見司空鉞也擺明了態度,想來今次可以順利將自己的孫子帶回去,不禁喜上眉梢,朝身後的家丁道:「你們還杵著做什麼,還不快些把少奶奶帶回去!」
立刻便有家丁上前,想去把寧萍兒拽起來。
寧萍兒卻渾身一震,少奶奶!難道她真的要嫁給魯平那隻豬嗎!不,她不要,她是司空旭的妃子,是皇子妃!寧萍兒狀若癲狂地掙脫開那兩個下人,嚎叫著撲到司空旭腿邊,抱著他的一條腿不住哭喊著:「殿下!妾身已經是你的人了殿下,你不能把我推出去啊!妾身份明懷的是你的孩子,怎麼能去服侍魯平那個禽獸啊!殿下你一定要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望著寧萍兒扭曲的臉,司空旭一直努力克制著的情緒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如山洪崩潰般爆發了。
就是這個女人,就是這個懷了別人的孩子還要嫁給自己的女人,就是他讓自己如此丟臉,讓自己被千夫所指,被眾人恥笑,臉面喪盡,如今居然還好意思來求他救她?
「妾身?你個沒臉沒皮的蕩婦,懷著別人的野種,也妄圖踏入皇室門楣,壞本殿的皇子名聲,現下卻還想讓本殿救你,當真是痴心妄想!」司空旭怒喝一聲,用力將寧萍兒一腳踢開,並且還刻意運起一股力道,重重踹到了寧萍兒的小腹上。
那股力道之大,直將寧萍兒踢飛出去一丈遠,寧萍兒發出一聲慘烈地尖叫撲倒在地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溫肅候大驚失色,「四殿下,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本殿在懲處冒犯本殿的罪人,溫肅候你莫不是有什麼異議。」司空旭負手而立,又對司空鉞道:「如今這罪婦已經被皇弟『小懲大誡』過了,皇弟便聽皇兄所言,寬宏大量一回,原諒了她吧!」
「你……」司空鉞本想讓司空旭憋屈地受下這股子氣,好讓世人都看看他懦弱的模樣,不想他居然會如此快准狠地對寧萍兒出手。
「快快快,鄭大夫孫姑姑,你們快來看看我的孫兒!」溫肅候記得像火燒屁股一樣,直扯著尚還沒有離開的鄭大夫和孫姑姑就擠到已經暈過去了的寧萍兒身邊,鄭大夫用手把住寧萍兒的脈門,片刻之後,緩緩搖了搖頭,而孫姑姑則直接掀開寧萍兒的裙襬,看著她不斷抽搐的雙腿和兩腿之間的一片落紅後,十分乾脆地道:「不中用了。」
溫肅候頓時腿腳一軟,癱坐在了地上,他的孫子,他的孫子就這樣沒了嗎?
「呸,真是活該,這樣不知檢點的蕩婦,懷了別人的種還妄圖嫁給皇子,就該有這樣的下場!」
「可不是嘛,我還是頭一次瞧見這麼不要臉的人呢,原本以為她若是真的身懷有四殿下的種,那還情有可原,奉子成婚雖然說出去不好聽,倒也不是什麼大錯,哪只真相居然如此喪德敗行,這樣的蕩婦也配為人?換了我呀,早就一條白綾自行了斷了!」
「我便瞧瞧寧家打算怎麼處置這淫婦,懷了胎還打算移花接木,便是下賤的娼妓都做不出這檔子事,寧家好歹是個家規森嚴的高門府第,一定要好好將這蕩婦料理了,決不能留著他繼續禍害人間!」
周圍老百姓的議論聲一波波傳進寧湘的耳朵裡,寧湘軟綿綿地跪在那裡,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樣把真相說出來似乎是個錯誤的決定。
寧淵緩緩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事情已經落幕了,他現下得盡一盡孫子的孝道,去看看沈氏的狀況如何。
而站在另一頭的寧倩兒,一抹她早已醞釀了許久的笑意,終於從嘴角蕩漾而開。
※※※
寧萍兒小產了。
這是十分容易預料的事情,司空旭身懷武功,又故意下了狠手,寧萍兒這類自小便是個嬌滴滴的貴小姐,懷胎又不足三月,哪裡還保得住。
早上還十分喜氣洋洋,被人用八抬大轎接出去的寧萍兒,到了傍晚時分,是被幾個下人用門框抬著,從偏門回到寧府的,因為這是寧如海的意思,寧萍兒不配再從家門的正門進入,走偏門都算是抬舉了她,並且那幾個下人也沒有把她抬回荷心苑,而是徑直丟進了祠堂裡。
得知孩子沒有了以後,溫肅候二話不說,立刻帶著人灰溜溜地回了府,他今日鬧這一場本就只是為了個孫子,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再折騰下去也沒意思,至於寧萍兒的死活……他連孫子都沒有了,難道還回去管一個如今已經聲名狼藉的蕩婦嗎?
與此同時,比之前要厲害幾十倍的流言開始在江州城裡大肆流行起來,一面唾棄喪德敗行的寧萍兒,一面恥笑綠帽沾身的司空旭,畢竟這場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婚禮鬧劇,旁觀的人群不下數百人,只消隨便傳上一傳,還不鬧得人盡皆知?
只是司空旭到底是皇子,老百姓們即便恥笑,多半也是私底下恥笑,倒也沒放在明面上,但是寧萍兒卻不同了,其喪德敗行之處,簡直戳了全城婦人的逆鱗,一連好幾天,但凡是從寧府門前過路的人,都會指著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叫罵幾聲,說辭不外乎寧萍兒不要臉,寧家疏於管教之類,更有一些立有貞節牌坊的老寡婦們結伴前來,堵在寧府門口叉腰叫罵,場面又引發了不少路人圍觀。
沈氏原本就已經被寧萍兒氣暈過去了一次,如今瞧著這場面,更氣得整天整天下不來床,寧如海也跟著多了幾根白頭髮,甚至一怒之下,將那日當眾撒潑的柳氏也給關進了祠堂,知情不報的寧湘打了三十杖家法,至於寧倩兒,卻在寧淵與寧沫,還有二夫人趙氏的勸慰下保了下來,在他們的說辭裡,寧倩兒也不過是個人微言輕,不敢反駁姐姐與兄長的可憐妹妹罷了。
寧淵拎著一盅剛煲好的雪蛤乳鴿來到壽安堂,這裡大門緊閉,空氣裡飄著一股子藥味,來往的下人們也一個個都是小心翼翼的神情,守在沈氏臥房門口的羅媽媽見到寧淵來了,連忙對他福身一禮,「如今老夫人脾氣不好,便也只有少爺每天過來伺候,老奴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幾日沈氏生了大氣,對人都沒有好臉色,也不吃東西,寧如海與嚴氏曾來看過幾回,都被怒氣衝衝的沈氏給叫罵了出去,寧如海甚至還被沈氏擲出的碗碟打傷了額角。
這也難怪,沈氏這樣的官家閨秀,一輩子謹言慎行,一點點丟臉的事情都受不了,更何況因為寧萍兒讓她這個祖母都成了全城的笑柄,簡直像是在她身上插了好幾把尖刀一般,就連寧淵第一次煲了雞湯來探望的時候,沈氏也毫不客氣地用雞湯潑了寧淵一身。
看見老夫人脾氣這樣,寧如海與嚴氏便都不來觸霉頭了,當家的人都不來,晚輩們更是一個也不敢來,便只有寧淵,雷打不動,每日都要來一趟,任憑沈氏如何叫罵,都要侍奉她吃完了東西再走,這一來二去,就算是沈氏再生氣,再不吃東西,等寧淵來了,也會暫時耐下性子將他送來的東西吃完,無怪乎羅媽媽會如此感激他。
寧淵謙笑道:「羅媽媽怎麼這樣說,給祖母盡孝道本來就是為人兒孫的本分,我不過是在做分內的事情罷了。」
「唉,我瞧著恐怕連老爺,都沒有三少爺明事理。」羅媽媽嘆了口氣,「盡孝道本來就是兒孫的本分,可這府邸裡又有多少人是將這本分放在心裡的,老夫人發兩次脾氣,他們便以為是老夫人不願意見人,便不再過來,想想都有些心寒。」
「羅媽媽別這麼說,父親他們也是怕吵著祖母休息,便也只有我這個恬不知恥的,天天過來叨擾。」寧淵撩開門簾,同羅媽媽走進屋裡,沈氏正蓋著絲錦被半躺在床上,旁邊點著一爐檀香,聽見有聲音傳來,她睜開眼,看見寧淵,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我便知道又是你這小子來了。」
「今日孫兒讓小廚房用雪蛤燉了乳鴿,醫書上說這是一個食療的房子,最是滋補清火,向來祖母現在用著正合適。」寧淵接過羅媽媽遞過的青瓷碗,舀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羹來遞給沈氏,沈氏只聞了聞,便道:「這湯羹聞著便不錯,可比如海送來的那些苦得難受的補藥好多了。」
「老夫人別怪老爺,老爺也是為你著想。」羅媽媽說著,「早晨老爺又讓人送了一株上好的紅參來,讓給老夫人多進補,老爺可一直心心唸唸記掛著老夫人呢。」
沈氏卻冷哼一聲,「記掛?那小子如果當真記掛我這老婆子,怎的被我罵上幾句便連來看也不看了,只會拿著一起子補品往這送,也不管老婆子我願不願吃,想不想吃,當真是白養了這個兒子,還不如淵兒這個孫子頂用。」
「祖母,您別這麼說父親,父親身為一家之主,這幾日也煩心著,一時顧不上這裡也是有的,祖母只有養好了身子,才能讓父親心安。」說罷,寧淵又回頭對羅媽媽道:「父親不是送了株紅參來嗎,便勞煩羅媽媽取兩片參片來吧,現下放在湯羹裡給祖母一同用著更好。」
羅媽媽立刻點頭,領命去了。
「說到底,都要怪寧萍兒那個喪門星!」見寧淵提到了寧如海也在煩心,沈氏忽然之間沒了胃口,將碗擱在一邊,道:「你可從你父親那聽說了,如何處置寧萍兒?」
「還沒呢,就算父親有了決斷,想來也不會跟我說吧。」寧淵摸了摸鼻子。
「不和你說?」沈氏卻眉毛一吊,「寧湛病著,寧湘又是個不爭氣的,咱們寧府上下如今也就是你這個少爺能幫襯你父親一二,他不同你說還能同誰說,這都一連好幾天了,難道他真想袒護那個臭丫頭不成!」
寧淵道:「也許父親另有決斷呢,祖母還是別操這麼多心,安心養好身子吧。」
「什麼另有決斷,我看八成是你母親在旁邊勸著,讓他寬大處理,你這個嫡母,平日裡為人是賢惠心善,可有時候未免太賢惠心善了些,當真不知道在治家之道上,太過心善往往便是縱容,不成,我卻不能再這麼幹坐下去了,這事你父親要是不管,那便由老婆子我來管,羅媽媽!」
羅媽媽剛取了參片來,見沈氏喚她,忙撩開門簾進來。
「去,把如海和大媳婦都叫過來。」頓了頓,沈氏又搖頭道:「不,全府上下,但凡能叫到的人,都讓他們來壽安堂的正廳候著,老婆子我有話要說!」
羅媽媽動作快,很快就把所有人都叫來了壽安堂,寧淵扶著沈氏在正廳的主榻上坐好,自己則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其他人的臉色。
寧如海表情是一貫的陰沉,自從出了寧萍兒的事後,他眉心就像是長了一個割不去的疙瘩,原本他是對寧萍兒氣急了,可等這幾日氣消了些,細細一想,又不禁對懲處寧萍兒的事情猶豫起來,一是因為寧萍兒是他自小便疼愛起來的女兒,多少有些不忍;二是柳氏在祠堂裡一路的哭嚎,聽下人說還尋死覓活好幾回,三個夫人裡他素來是最寵愛柳氏的,總要顧及著那幾分情分;三來也是嚴氏對她說,虎毒不食子,寧萍兒縱然犯了大錯,他們做長輩的也該寬宏大量一些,不必真的太上綱上線,小懲大誡就是。
可這樣的事情,又如何是一個「小懲大誡」能說得通的,如果真的這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寧萍兒,沈氏生氣還在其次,只怕外邊那些指著寧府罵的婦人們都會將他的脊樑骨戳穿。
是以他苦惱了這麼些天,一直都沒能做下決定。
沈氏接過寧淵遞給她的茶,潤了潤嗓子,見自己兒子還是這樣一幅猶豫不決的模樣,不禁有些來氣,「叫你們過來,不過是我想問問,寧萍兒的事情,可曾有決斷了嗎?」
「老夫人,此事還需兒子再斟酌一二。」寧如海壓著聲音道:「萍兒即便有錯要罰,也得等她先養好了身子,再罰也不遲。」
「哼,我看你是壓根就沒想過要怎麼懲處那個喪德敗行的東西。」柳氏重重將茶盞往身側一放,「老婆子我躺在床上,都能聽見外邊那些人是怎麼罵我們寧府的,養女不教,家門敗壞之類的說辭都算得上好聽的了,事到如今,不趕緊懲處了那個丫頭平息流言,難不成你還要等她再不知從哪弄個野種回來,給你個便宜爺爺當嗎!」
「老夫人,這話未免難聽了些。」寧如海眉頭緊皺,「萍兒的事,我也很生氣,可萍兒怎麼說都是您的孫女,若按家規處置,她便只剩下死路一條了,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要我這個父親如何下得去手?」
「虎毒不食子?我瞧你這個逆子是要把我氣死!」聽聞這話,沈氏氣得險些沒將手邊的茶盞扔出去,「我且問你,寧萍兒犯事,這是第幾回了?」
寧如海沒說話。
「去年除夕,在圓子裡下毒,然後又嫁禍給淵兒,這事是她做的吧?擺弄巫蠱之術詛咒我這個祖母,也是她做的吧?」沈氏頓了頓,「在春宴上脫衣丟臉,勾搭魯家人敗壞名節,又懷著孽種爬上四殿下的床妄圖嫁入皇家,這一樁樁一件件不要臉到了極點的事情,可都是她做的吧?」
寧如海還是沒說話,可臉色已經有些發紅了。
「我也不怕告訴你,你把寧萍兒當女兒,可老婆子我早便不把她當孫女了!做錯一件事,可用年少無知,疏於管教加以帶過,可一件連著一件的錯事不停做下去,難不成你還想用一個年少無知,疏於管教的託詞帶過去嗎!?這寧萍兒哪裡是我的孫女,分明就是個天煞的喪門星,純粹便是在污你的名,也在折我的壽!」沈氏說急了,猛地咳嗽了幾聲,寧淵立刻上前幫她順氣,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指著寧淵,繼續對寧如海道:「當初寧萍兒將下毒之過嫁禍給淵兒,你只聽了片面之詞,便眼睛都不眨地要推淵兒去受火刑,如今換成寧萍兒犯這一溜煙天理難容的罪責,你倒跟我談起虎毒不食子來了,這句話也配你來說?」
寧如海豁然抬起眼,狠狠瞪著寧淵,道:「我便知道,老夫人如此生氣,定然是你這小子在旁邊煽風點火,你……」
「你給我閉嘴,別當著老婆子我的面來罵我的孫子!」沈氏用力在身邊的小幾上拍了拍,吼得寧如海頓時又沒了言語,「我知道你因為淵兒的娘,對淵兒很是不待見,可他到底也是你的兒子,你平日裡的那些偏心,老婆子我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不願過問,你便只當老婆子我瞎了!身為一家之主,連最基本的權之理都把握不定,對著白眼狼可勁地表達你的為父之愛,放著真正成器的孫子反而冷言冷語,多虧了淵兒是個好性子的,個性又孝順,如若不然,換成一個小心眼又善妒忌的,日久天長懷恨在心,豈非攪得家門不寧,直至釀成大禍!」
沈氏說得義正詞嚴,好似忘了在寧淵討好她之前,她自己也同寧如海一樣對寧淵不聞不問一般。
寧如海被沈氏一通喝罵得嘴都張不開,他是沈氏的獨子,自小被疼愛得居多,哪裡遭這樣教訓過,更何況是當著這樣一屋子妻妾與小輩的面,但就算他面子拉不開,也沒有膽子同沈氏頂嘴,只好漲紅著一張臉,將頭埋得低低的。
「就拿老婆子臥病的這幾日來說,你這個當兒子的,不,你們這一屋子的媳婦兒孫,又有幾個像淵兒這樣,日日到我的榻前來侍奉?」沈氏似乎嘴巴一張開便停不下來,將這幾日堆著的火氣一股腦全往寧如海身上撒:「都說養不教親之過,你如今都一大把年紀了,難道還要我這個做娘的來管教嗎?你身為朝廷命官,手握軍權,卻連一個家都制管不好,又如何能制管得起數萬的兵士?寧萍兒犯下這樣天理難容的過失,你還心疼捨不得罰,別人只會罵我這個老婆子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兒子,管教了幾十年,卻教出一個糊塗東西來,罷了,你要偏袒便盡情去偏袒你那個畜生都不如的女兒吧,老婆子我惹不起躲得起,反正整個家門的臉面都丟了,我還要自己這張老臉做什麼,明日我便讓羅媽媽收拾東西,送我回華京的娘家去,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不可!娘,你不能這麼做啊!」聽到沈氏居然要回娘家,寧如海大驚失色地抬起頭,連對沈氏的尊稱都忘了,「您這一回娘家,要兒子我如何做人啊!」
不怪寧如海不吃驚,沈氏如果回娘家,外邊會冒出怎樣的流言寧如海都想得出來,人人都會道是他寧如海不孝,才會將自己的親娘氣走,只是一個不孝之名,就可以讓那些言官用彈劾的奏摺把他埋起來!
「不回娘家,難道還留在這裡受氣不成?」沈氏重重哼了一聲。
「老夫人您別生氣,老爺怎麼可能會給您氣受。」寧如海目瞪口呆的時候,嚴氏已經起身屈了屈膝蓋,還扯了扯寧如海的袖擺,寧如海喪氣鬼般地搖搖頭,「罷了,到底是萍兒這丫頭自己造下的孽,也怨不得旁人。」他看了站在門口的管家一眼,「去,把寧萍兒帶上來。」
很快,便有兩個家丁拎著著狼狽不堪的寧萍兒上來了,寧萍兒身上只穿了一件灰撲撲的素裙子,披頭散髮,臉色蒼白,看情形完全還沒有從小產的創傷當中恢復過來,柳氏與寧湘也跟在她後面,寧湘被三十棍家法打得皮開肉綻,此刻明顯是在硬撐著走路,腦門心上全是暴突的青筋,柳氏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身上穿的還是送親那日的衣裳,她嫁給寧如海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被關祠堂,加上精神上的打擊,整天渾渾噩噩的,又怎麼會再像從前那樣注重儀表。
寧倩兒坐在旁邊,看見自己的娘與哥哥姐姐這幅模樣,她不光不難過,眼底還有一閃而現的快意,但面子上的功夫總要做,立刻上前將柳氏扶住,眨眨眼睛,落下兩地眼淚。
柳氏卻沒看自己的二女兒,在走進廳堂的那一刻,她目光就頓在了寧如海身上,推開寧倩兒便撲了過去,乾嚎道:「老爺,你要救救萍兒啊老爺!她是被陷害的,你一定要救救她!」
寧如海料不到柳氏居然到了這一步還有要撒潑的趨勢,而且見她渾身髒亂發臭,心底不禁也冒出一絲險惡,喝道:「在老夫人面前便安靜些,哭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柳氏一怔,似乎現在才發現坐在主位上的沈氏,愣了愣,才乖乖閉上了嘴巴。
「做了這等錯事居然還要狡辯,當真是半點都沒領會到自己的錯處,陷害?孽種是自己懷上的,事是自己做下的,難道還有別人逼她不成。」沈氏沉著眼睛看向柳氏,「女兒變得這樣喪德敗行,十有八九是有你這麼個刁滑的娘在一邊耳濡目染,才教壞了我寧家的子孫!」
柳氏張大嘴,沈氏還是第一次用這般難聽的語氣同她說話,她完全接受不過來。
寧萍兒坐在正中,表情渙散,似乎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一樣,她其實從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嫁給司空旭時開始,就已經萬念俱灰了。
「老夫人,萍兒已經帶上來了,兒子之前的確優柔寡斷了些,該如何發落此女,便由老夫人定奪吧。」寧如海搖了搖頭,徹底決定拋開不管了。
「大媳婦,寧萍兒犯下這樣的錯事,依照家法該如何發落。」沈氏問向嚴氏。
「這……」嚴氏頓了頓,才道:「此事……此事家法中並未寫明,所以媳婦……」
「你不說我也知道,家法裡面怎麼可能給這樣的行為定罪,因為饒是寧家祖先定下的家法,都決計想不到子孫後輩中居然能出個這樣的敗類。」沈氏沉聲道:「依照《女戒》中所寫,婦人淫亂,喪德敗行,便可受沉塘之邢,以寧萍兒犯下的過失,拉去沉塘真是綽綽有餘了!」
沈氏的話音剛落,一屋子的人都靜默著不說話,確實,寧萍兒做下的事足夠被拉去沉塘的,但他們到底也曾經是一家人,沈氏做這樣的決斷,他們聽著也不由得覺得膽寒。
寧萍兒在聽到「沉塘」兩個字的時候,就渾身一癱倒在了地上,竟然直接被嚇暈了過去。
「不……不……怎麼能這樣對待我的萍兒……」柳氏不斷搖著頭,寧萍兒是她自小寵愛到大的女兒,如今她身上發生這種事情,自己這個做娘的已經夠難受的了,可沈氏居然還要推寧萍兒去死,她如何能忍!
「老夫人!萍兒正值妙齡,不能推她去死啊!」柳氏狀若癲狂一般尖叫起來,她茫然地向四周看去,忽然間看到了站在身後的寧倩兒,立刻抓住寧倩兒的手將她拉倒沈氏近前,「這樣,讓倩兒替她姐姐去死,反正老夫人不就是想平息外邊的物議麼,倩兒什麼都比不上萍兒,死了我也不心疼!往後萍兒就可以用倩兒的身份活下去了,我花了那樣大的心血培養出來的女兒,必然是要出人頭地的,不能就這麼糟蹋了呀!」
柳氏在說這話的時候,本來面露不忍的寧倩兒臉上頓時一片死白,而沈氏更是將身側的小幾拍得砰砰響,「瘋婦!當真是瘋婦!倩兒也是你的女兒,你竟然忍心說出這種荒唐話!你還是人嗎!」
「荒唐?哈哈哈哈!」柳氏一陣尖笑,「我的萍兒天生麗質,貌美如花,他日必將嫁得一個人中龍鳳,到那個時候,我母憑女貴,還用得著在這看你們的臉色?你們都得跪在我面前俯首稱臣!」
柳氏臉上浮起一陣不正常的嫣紅,忽然指著沈氏道:「你這老虔婆,老娘當真是忍你許久了,也不瞧瞧你這壽安堂裡有多少東西都是我娘家送來的,居然還想這般對待我的萍兒,我呸!她日我的萍兒若是當上皇后,我必然要讓你跪在我腳邊舔我的鞋!」
周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柳氏,寧湘張大了嘴,嚴氏一雙眼睛睜得如銅鈴,而寧如海則氣得嘴唇都在打顫,下人們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露出匪夷所思又心驚膽顫的表情。
三夫人她……是在當面辱罵老夫人?
「混賬!」沈氏哪裡受過這樣的氣,竟也失了態,抓起身側的茶盞便朝柳氏砸過去,匡當一下,柳氏腦門心被砸了個正著,她尖厲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帶著滿臉的血就這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祖母,您消消氣,柳姨娘多半是瘋了才會說出那種話的,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寧淵不停替沈氏順氣,同時又讓羅媽媽趕緊換了一盞茶上來。
「是啊,老夫人千萬別生氣,這瘋婦兒子自會處理,若氣壞了老夫人的身子可怎麼好。」因為柳氏的美貌,寧如海原本還對柳氏存了一絲憐憫之心,可想不到柳氏居然當眾發瘋,這最後一絲憐憫之心,便就這樣硬生生地給磨沒了。
寧湘也嚇得跪在地上說不出話,至於寧倩兒,早已回到她的位置去坐好了,看著柳氏的眼神完完全全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把人弄下去,還留在這裡污老夫人的眼睛嗎!」寧如海呵斥了管家一聲,管家立刻帶人上前,將柳氏拖了下去。
沈氏急促了喘了好幾下,才緩過氣來,臉色依舊繃得死緊,冷聲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明日便放話出去,我寧府決不能容忍寧萍兒這樣的人污了門楣,必要清理門戶,將她在京華運河裡沉塘,並廣邀江州百姓一同做個見證!」
寧府要將寧萍兒沉塘的事很快便傳了出去,因為寧萍兒的醜事鬧得極大,幾乎全城皆知,現在又得知了寧府要清理門戶,因此但凡手上沒什麼事的,都在沉塘那天清早便聚集在了京華運河邊上,等著看熱鬧。
為了自家的清白,寧如海甚至在沈氏的授意下,請了官府的人作證,以表明寧家人絕無「包藏蕩婦」的心思,同時一大早,便將一身素服的寧萍兒捆了,堵上嘴巴,蒙上眼睛,由一輛板車推到了碼頭。
雖然被捆住了手腳,可寧萍兒知道自己即將遭遇什麼,拚命地扭動著身子,妄圖將一身的束縛掙脫開,但周圍有那麼多人守著,她又如何能逃得掉。
因為是寧家人清理門戶,所以但凡是府裡能做主的長輩,該來的都來了,碼頭邊上一溜煙排開了一排紅木椅,寧如海,沈氏,嚴氏,赫然在列,就連一些曾經受過柳氏氣的姨娘也特地幸災樂禍地跑來看熱鬧,寧淵自然也到了,他卻沒讓唐氏跟著來,按照寧淵的說法,寧萍兒是罪有應得,但是這般打打殺殺的事情,以唐氏溫婉的脾性,還是少看些為妙。
這種事講究時辰,在算好的吉時到來之前,所有人只能等著,隨著日頭漸漸升高,忽然又有一隊人馬順著街道來到了碼頭上。
那隊人馬大多是著裝整齊的護衛,個個昂首挺胸,身姿不凡,一瞧便不像是普通人家的護衛,至於被護衛簇擁著的那輛馬車,看上去卻很素淨低調,馬車緩緩在碼頭邊緣停下,車簾撩開,一身姿高挑,烏髮玉冠的俊逸男子從上邊走了下來。
圍觀的百姓們頓時一陣騷動,對著那男子議論紛紛,卻都壓著聲音,似乎不敢被那男子聽見。
寧淵則雙眼一眯,這種場合,司空旭跑來做什麼。
作為「姦夫淫婦」的另一位主角,司空旭出現在這裡顯然極其不恰當,不過礙於他的身份,別人也不敢說什麼,當然,司空旭也沒有走到近前,只是站在遠處遙遙地望著這邊,看模樣,竟然像是專程來圍觀寧萍兒沉塘的。
「時辰已到。」這時,寧家祠堂出來的一個教引嬤嬤高呼一聲:「開始行刑!」
寧萍兒聽見這聲音,掙扎得更厲害了,可行刑的那幾個教引嬤嬤卻不管這些,他們素來便是執掌家法的,這樣的事情做起來也順手,三兩下便將寧萍兒從板車上拎了起來。寧萍兒縱使在掙扎,可她細胳膊細腿的,又因為才小產過沒有恢復元氣,哪裡爭得過幾個身強力壯的粗使嬤嬤,幾乎沒費什麼事,幾個嬤嬤就拎著嗚嗚直叫的寧萍兒塞進一個早就準備好的豬籠,又在外邊綁上石頭,幾人合力,噗通一下,便將豬籠給推進了滾滾江水裡。
春日裡江水湍急,那豬籠外邊又綁著石頭,幾乎連翻騰一下的功夫都沒有,就立刻被江水淹沒,轉瞬間便連影子都沒有了。
在豬籠沉下去的瞬間,岸邊有許多人發出了陣陣叫好聲,也有一些婦人因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或是恐懼或是險惡地偏過頭去,寧淵坐在那裡,情不自禁捏緊了椅子的扶手。
「寧萍兒這一次,應當是九死無生了吧。」寧沫坐在寧淵身邊,小聲對他道。
「自作孽,不可活,全都是他咎由自取。」寧淵冷聲道。
「其實……她也並不是非死不可。」寧沫嘆了口氣,「我雖然也一直不待見寧萍兒,她也的確是罪有應得,但到底是兄妹,見她就這麼死了,我卻也覺得悲涼得很。」
「可若是就這麼放過她,來日她要來置我於死地的時候,可就不會管什麼悲不悲涼了。」寧淵道:「若是她不曾存有害人的心思,自然天下太平,可她與三夫人三番兩次處心積慮要置我於死地,我雖然不會主動去害人,可也萬沒有讓人白白害了我的道理,他有今日的下場,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頓了頓,寧淵又道:「人生在世的一些道理,我雖然懂得不多,但對其中一樣卻是深有體會,那就是要想不被人欺負,就必須學會殺伐決斷,絕對容不得半點的遲疑與心軟,不然這次你放過了別人,下次別人不一定會放過你,不想做魚肉,就一定要成為尖刀,而且還得是最快最利的那一把。」
人死如燈滅。來看熱鬧的百姓們見著這樣的結果,都帶著或為滿足或為唏噓的表情漸漸散去了。
沈氏搖頭嘆息,雖然是她親自下的決定,可寧萍兒畢竟也是她的孫女,總有份扯不斷的血脈親情,她心底也有些微地不好受,由羅媽媽扶著走向不遠處的馬車,準備回去了。
寧家人也接連跟在沈氏背後,寧淵走在最末的位置,忽然有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小跑著上前來攔住了他的去路,沉聲道:「寧公子,四殿下有請你借一步說話。」
寧淵抬頭去看,司空旭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他對寧淵點了點頭,轉身上了身後的馬車。
寧淵這裡的動靜也驚動了前邊的人,眾人都回過頭,帶著不明所以的表情看著寧淵,好似不明白為何司空旭會請他單獨去說話,寧淵徵詢地望向沈氏,沈氏對他道:「既然是四殿下有請,你便去吧,我們等著你就是。」
寧淵點點頭,跟在那名侍衛身後走到司空旭的馬車旁,侍衛替他掀開車簾,他踏著腳凳走了進去。
司空旭的馬車外邊瞧著樸實無華,內裡卻是實打實的應有盡有,馬車地上鋪著毛色黑亮的虎皮墊子,四周墊著數個攢金線的金絲軟枕,頂上四角吊著香囊,許是春來天熱,馬車正中還嵌著一個小巧的風輪,風輪中心鏤空,裡面擱了冰塊,下邊又與位於車底的輪軸相連,若是馬車行進,則可帶動風輪緩緩轉動,吹出陣陣涼風,驅散乘車人的燥意。
司空旭動作優雅地斜靠著兩個軟枕坐著,瞧見寧淵上來,他似乎還頗為驚訝:「寧公子居然這般乾脆地上來了,本殿還以為你要推脫一二呢。」
「既然殿下相邀,自然推脫不得。」寧淵正襟危坐。
「這裡就本殿與你二人,周圍又都是本殿的護衛,寧公子難道就沒想過,若是本殿要對你不利,你連逃的地方都沒有?」司空旭嘴角帶著淺笑,意味莫名地看著寧淵。
「殿下當真會說笑,小人與殿下素無來往,也無仇怨,殿下又何以要對小人不利。」寧淵道:「而且我的家人尚在外邊等我,人人都見著我是上了殿下的車,若是我有什麼不測,殿下自然脫不了關係,當然,您是皇子,便是擔些關係想來我的家人也不能動你分毫,但殿下與我萍兒妹妹的事情才出,再加上若是也和殿下有所牽扯的話,父親一怒之下上京告御狀的話,想來殿下你也會應付得頗為頭疼吧。」
司空旭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輕哼一聲:「我與寧公子雖不熟稔,可也早就聽說公子這張利嘴是一等一的好,如今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殿下過譽,不知殿下召小人前來所謂何事?」
司空旭眯起眼睛,「本殿所謂何事,寧公子應當心知肚明才對。」
寧淵卻依舊低眉順眼地道:「小人愚鈍,還請殿下明示。」
「寧公子莫不是認為,和本殿在此打啞謎頗為有趣?」司空旭聲音漸漸冷了下去,「也罷,寧公子願意打啞謎,本殿卻沒工夫陪你繞圈子,本殿召你過來,不過是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要三番兩次同本殿作對?」
寧淵睜大眼睛,露出很驚訝的表情,「殿下何處此言,小人不過區區平民,一無官銜二無家世,又如何能同殿下作對?殿下莫不是找錯人了吧?」
「寧公子,在本殿面前嘴硬沒用,你只需要回答本殿的問題就可以了。」寧淵那一副裝傻充愣的模樣似乎有些將司空旭激怒了,「你別當本殿不知道,此次本殿因為你的妹妹污名上身,這其中有多少你的手筆本殿一清二楚!你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敢陷害本殿,莫不是你天真地以為,你承受得起本殿的雷霆怒火!?」
「陷害?」寧淵張大嘴,「殿下此話小人是當真聽不明白了,小人怎麼有什麼膽子,又有什麼能力陷害殿下呀!」
「你!」
「當然我也能理解殿下的心情。」寧淵緊接著道:「可有句老話是這麼說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是殿下克己修身,不去招惹小人的妹妹,又何以會鬧成這樣的結果,可憐我的萍兒妹妹,正當妙齡,卻為此送命,想著真是唏噓得很。」說完,寧淵還裝模作樣地長嘆了口氣。
司空旭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這寧淵簡直欺人太甚!什麼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是在罵他這個四皇子是蠅蟲嗎,實在是放肆,太放肆了!
但司空旭雖然氣急了,表情反而淡定下來,他盯著寧淵的臉看了一會,少年那明顯還帶著些許稚氣的清秀五官中,居然透著一股尋常成年人都沒有的沉穩,一雙黑板分明的眼睛裡當真是半點膽怯也沒有,不,或者說是半點情緒都沒有,乾淨地司空旭甚至能在裡邊看見自己的倒影。
「寧公子,本殿覺得,你應當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司空旭隔了片刻才道:「我不管你背後有怎樣的人在指使,那個人又有多大的勢力,你千萬不要以為本殿同外邊傳揚的那般一樣勢弱,或許本殿的確不像大皇兄那般受父皇寵愛,可如果本殿想要對付區區一個江州寧家,絕對是手到擒來的事,我若是寧公子你,就會學聰明一點,懂得良禽擇木而棲,不然若是抱上一根朽木,還妄圖設計陷害本殿於不義,只怕在本殿的怒火之下,不光你的家人會跟著遭殃,你身後那人也定然保不住你!」
「哦?」司空旭以為他這番疾言厲色的話興許可以震懾到寧淵,哪只寧淵依舊滿不在乎地揚了揚眉,「殿下是皇子,身份尊貴,又哪裡有勢弱的道理,殿下想要對付我們寧家,自然是極其容易的,只是小人很好奇,殿下是打算動用哪部分的勢力呢?是江東定州守著那幾處大鐵礦的鐵騎軍,還是江南隨州那幾個抱成了團的大鹽商?哎呀呀,我好像還忘記一個最重要的部分了。」寧淵拍了拍腦袋,「北方燕州那些讓朝廷頭疼不已的山賊馬匪似乎也全被殿下招攬到手下了呢,殿下若是不願意明著來對付我們寧家,只要安排幾波山匪闖進城來做出一番燒殺搶掠的景象,寧府那一屋子的老弱婦孺,恐怕一個都跑不了吧,反正那幫殺人不眨眼的傢伙是做慣了這種事了,動作絕對乾脆利落,也不會讓殿下失望,殿下你覺得呢?」
司空旭在聽見「鐵騎軍」三個字時,臉色猛然一僵,再聽見「鹽商」兩個字時,僵硬的臉上血色也褪去了,變成一片煞白,最後當寧淵說到「山賊馬匪」,他雖然按捺住臉上的表情不動,手指卻不受控制地開始了微微顫抖,脊背上也浸出了一層細汗。
怎麼可能!這寧淵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事情!
寧淵冷眼看著司空旭的臉,他原先不想將這些事情挑明的,可看見司空旭居然威脅他,他便讓司空旭見識見識,什麼叫做真正的威脅。
司空旭雖為皇子,可一沒有母族,二沒有封爵,自然也沒有封地,平日裡的花銷全部來源自國庫撥下的例銀,但司空旭要養著那麼多侍衛,還要暗地裡培養嫡系勢力,更有一群門人食客都是吃他的喝他的,加上他平日裡絕對稱不上簡樸的生活,那點例銀哪裡夠用,因此既然做不到節流,他便只能開源。
在定州私開鐵礦牟利,和讓下屬幫助隨州的鹽商壟斷貨運資源提高物價,這些都是司空旭獲取銀兩的來源,且其中蘊含的貓膩太多,一些還嚴重忤逆了皇帝頒下的聖旨,一旦被揭發出來,絕對能讓司空旭吃不了兜著走,但司空旭自問這些事情他做得十分隱秘,有些甚至都沒有自己出面,而是直接讓手下人去辦,因此也從未擔心過能被人發現,但是這些他曾經以為萬無一失的事情,現在卻從寧淵的嘴巴裡說出來,怎麼會讓他不心驚!
更何況燕州山賊馬匪猖獗,鬧得百姓民不聊生,皇帝去年才下了聖旨要派軍隊徹底清剿,司空旭卻為了將這幫亡命之徒收斂到麾下,竟然在官兵清剿之前派人前去通風報信,還送去銀兩協助他們逃跑,最後總算取得了幾個山賊頭領的信任,得到了他們投誠效忠。那群山賊全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個個滿手血腥,司空旭居然冒著天下大不諱將人保下來,此事若是爆出去,別說皇帝,只怕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你……你莫要信口雌黃!」司空旭喉結上下動了動,臉上褪下的血色半天還回不上去,「本殿全然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到底懂不懂殿下心裡應當有數,小人不過是提點殿下一二句罷了,免得殿下若是一個不小心,下錯了決定做錯了事,弄得殿下一些不想被世人知道的東西給捅出去反倒弄得世人皆知,不是太得不償失了。」寧淵嘴角勾起,露出一記微笑,看著司空旭。
殺了他吧。司空旭目光落在寧淵細白的脖頸上。殺了他吧,對方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而已,那樣瘦削的脖子,以他現在的武功只要伸手一捏就能掐斷,只要這小子死了,那些事情就不會有人宣揚出去了。
司空旭眼神閃爍起來,嚥了口唾沫,又捏緊了拳頭。
「殿下現在莫不是在想,只要除掉我,就能保住你的秘密了?嘖嘖。」寧淵居然嘖了兩聲,還搖了搖頭,「那我不妨再提點殿下幾句,小人的命雖然不值錢,可一旦小人,或者小人的親人出了什麼差池,自會有人將殿下拚命想要摀住的東西送到大殿下面前,以大殿下素來重視與四殿下『兄弟情義』的個性來看,殿下覺得大殿下會怎麼做呢?」
怎麼做?司空鉞如果不藉著這個機會把自己扒下一層皮來,他也枉費皇長子的名頭了!一時司空旭恨得牙癢癢,接二連三飽嘗憋屈過後又無處發洩的感覺,直將司空旭險些憋成內傷。
「寧公子多慮了……本殿,本殿怎麼可能想那些。」司空旭嘴角抽搐了半晌,才扯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生生破壞了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既然小人能說的已經全部說完了,殿下若是無事,不知可否能放小人回去了?」寧淵微微將腦袋歪了些,做出一副天真爛漫的表情,「我同妹妹約好了下午要去教她識字,實在是不還耽擱呢。」
寧淵說完,見司空旭沒反應,料想他應當也不會搭理自己了,於是又對他微笑一下,自顧自地起身,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司空旭放在腿上的拳頭捏得死緊,骨節間還傳出了卡卡的聲音,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撩開身側車窗的簾布,看著寧淵一身青色長衫的背影漸行漸遠,又眯起眼睛,重重甩下了簾布。
「去摘星樓!」
寧萍兒的屍首在當天晚上被撈起來,連夜送回了寧府,然後便開始操辦下葬的事宜,她死得難堪,沈氏原本打算直接拉去埋了草草了事,連祠堂也不能讓她入。可嚴氏卻進言,說寧萍兒到底也是寧家的子孫,即便有過錯,可如今已經死了,再大的過失也該煙消雲散,最後還是說動了沈氏,給她辦了一場草草的葬禮,排位也得以擺入祠堂。
在她下葬的前一天,寧淵帶了一些祭品親自到靈堂送行,靈堂就設在荷心苑內,因柳氏在壽安堂撒潑,被寧如海給關了起來,因此守著靈堂的便也只有寧湘和寧倩兒,看見寧淵居然過來,寧倩兒沒說什麼,坐在一邊的寧湘卻蹭地站了起來,喝道:「你居然還有臉過來!找死不成!」
「我不過是來給過世的妹妹送行,二哥這話可當真失禮得很。」寧淵只看了寧湘一眼,自顧自地將祭品放下,然後取了三根香點上,並未對著靈位下跪,只是鞠了三躬,而後又將香插進香爐裡。
「你不要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妹妹就是被你給害死的,你現在過來又裝什麼好人?是故意過來看我們的狼狽樣的吧!」寧湘臉色漲紅,越發地疾言厲色,「我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你的,今日之仇,來日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地回報在你身上!」
「二哥,柳姨娘得了失心瘋,難道你也得了失心瘋不成。」寧淵好笑地看著寧湘,「萍兒妹妹發生這樣的事,我也不願意看到,可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不是你們咎由自取?你若是想找個人撒氣,大可去找對萍兒妹妹始亂終棄的四殿下,對著我咆哮亂叫做什麼,就不怕被父親和祖母聽去了,將你也同柳姨娘一樣關起來麼?」
「你……你……」寧湘氣急了,那日他們同司空旭一起設計陷害寧淵不成,最後反倒將寧萍兒與司空旭套了進去,寧湘便知道一定是寧淵從中搗鬼,也認定了害死寧萍兒的就是寧淵,沒想到寧淵得了便宜還賣乖,居然還有膽子來寧萍兒的靈堂上同自己嗆聲,當即就要揮起拳頭往寧淵臉上招呼,便在這時,門外又響起了一道清麗溫婉的聲音,「看來父親發落二弟的那三十大板還是沒讓二弟領會到自己的錯處,三弟真心實意來給萍兒妹妹送行,卻遭到這樣的辱罵待遇,只怕父親知道了,又會覺得對二弟疏於教養,更會勤謹地管教二弟一番呢。」
門簾被撩起,寧沫也拎著個食盒從外邊走了進來,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湘。
寧湘氣得身子直發抖,用力扯下披在頭上的白麻步,氣沖沖地出了靈堂。
「事已至此還不知道收斂,當真是跋扈慣了。」寧沫搖搖頭,同寧淵一樣給寧萍兒的靈位上了三炷香,又對寧倩兒道:「你姐姐一死,外邊有關咱們府上的流言跟著平息了,還多出了不少說寧府出事決斷,清明大宅的讚揚之聲,我已經同娘親說過了,若是有好人家便替你留意著,等將來為人正室的時候,便也算是真正的吐氣揚眉了。」
寧倩兒頓時滿臉感激地衝寧沫拜了拜,「多些茉兒姐姐成全!多謝二夫人成全!」
寧淵與寧沫一同出了靈堂,走到外邊的花園小徑上,見周圍再無別人,寧沫便支開了身後的丫鬟,對寧淵道:「我還以為你恨極了她,不想眼看著都要下葬了,你還能來為她送行。」
「再恨極了,到底也是兄妹一場,有些場面不得不過。」寧淵表情平靜,「而且說到底,她也不過是被三夫人那個刁滑的娘影響才變成這幅模樣的,若她下輩子能投個好胎,想來也不會再如今世一樣年紀小小就如此陰毒。」
「你感慨倒也良多,我卻覺得,但凡有利益爭端的地方,就決計不會少了陰謀與刁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過都是成王敗寇罷了。」寧沫搖了搖頭,「有時候你想要太平地生活,別人卻總不讓你如願,被逼得狠了,就只有奮起反抗,以毒攻毒,即便最後勝了,雙手卻也沾染上了鮮血,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哥哥似乎有些內疚。」寧淵看著寧沫。
「我原是恨極了那些害人之人,可如今卻也發現,我同他們似乎並無分別,不也一樣是拼著心機,鬥著算計,忽然之間有些累了。」寧沫嘆了一口氣,「沒想到鬥著鬥著,我竟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類人。」
「我不知道哥哥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寧淵道:「但是哥哥有沒有讀過高郁大人的《物競天擇論》,裡邊有一句話,放到現在來說正合適。」
寧沫神情一愣,「什麼話。」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寧淵一字一頓地說著:「天下萬物至理,不外乎一個『道』字,害人者人亙害之,即便同樣是雙手鮮血,不過一個是惡貫滿盈,一個是替天行道罷了,若是當真覺得內疚,那便去站到最高處,用雙手來改變這個世道又何妨。」
寧沫怔怔望著寧淵,似乎被他那一句「站到最高處」給驚住了,寧淵卻不以為然,繼續道:「那日我便說過,要想不被人欺負,要想保護身邊的人,就必須把刀子握在自己手裡,當然,手裡的這把刀,是要去害人,還是要去護人,便也取決於自身的『道』,我們自問站在一個『道』字上,上不愧於天,下不愧於地,又何以愧於心?」
「能將那篇《物競天擇論》說到這個份上,怪不得高大人願意收你為弟子。」寧沫沉默半晌,才緩緩道:「作為兄長,我忽然很期待看到你入朝為官的那一刻,說不定也有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哥哥說這話可為時過早了。」寧淵收起表情,「其實我同哥哥的想法一樣,只想陪著親人在一起太平地過日子就好,沒什麼大志向。」
寧沫卻搖了搖手指,「你只說那篇《物競天擇論》中有『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我卻記得另一句,現在想來,哥哥我同你拉好關係當真是個明智的決定,往後你若成了一株大樹,也可讓我過得瀟灑一些。」
見寧沫居然開起了玩笑,寧淵不禁露出一抹莞爾的笑意,不過他想了想,很快又道:「哥哥可知三夫人現下如何了?」
「還能如何,鬧出了那樣的事情,老夫人是鐵定容不下他了,雖然她不是官家的女兒,但到底是寧湘的生母,身份也是夫人,父親不好休了她,只將她關起來,對外說是『修身養性』,只是還有沒有能放出來的時候,就不得而知了。」
「機會自然是有的,如果寧湘在今年秋闈時高中舉人,想來礙於『舉人老爺母親』這個身份,父親也不好再將三夫人怎麼樣吧,而且依著舉人老爺的身份,就算寧湘要帶著三夫人搬出去自立門戶,想來也是行得通的。」
「自立門戶?你當三夫人會願意?她這般處心積慮的對付你,還不都是為了將來武安伯的爵位能落到寧湘頭上,讓她搬出去,她怎麼肯。」寧沫輕笑道:「你就看著好了,就算沒了一個寧萍兒,三夫人若是有心,照樣能把這齣戲繼續唱下去。」
到寧萍兒頭七那天,已是五月,春盡夏初,天氣已經變得燥熱起來。寧萍兒的葬禮雖是草草了事,但頭七的祭禮卻馬虎不得,大周避諱巫蠱之術,民間自然對鬼神之說也持默認態度,如寧萍兒這般被家規處死的人,雖然是罪有應得,可怨氣也重,頭七的祭禮若是辦不好,按照民間的傳言,怨靈怒氣更勝,便會化作厲鬼,攪得家宅不寧,損陰德,壞福祉,甚至還會現形害人。
因此對於這場祭禮,沈氏相當重視,還專門差人出城上了一趟玉靈山,原本想請靈虛寺的靈虛尊者親自下山做法,但事不湊巧,尊者正好遠行去了,最後只好找來了城內一個還算有名望的神婆,在寧府裡開壇做法超度。
寧淵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自然也沒有如他人一般前去圍觀,而是在湘蓮院裡教寧馨兒認字。
唐氏自己也通詩書,但是她根本不願意教寧馨兒這些,也不想她在詩文上下功夫,在唐氏看來,女兒家若是識了字,書讀得多了,心思便也就會跟著多了,對她往後的人生不一定是好事,就如同唐氏自己一樣,若是她不通詩文,就不會被寧如海的才華所折服,更不可能在明知他已經有了好幾房妻妾的情形下再入寧府,最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連累一雙兒女也跟著自己受苦。
即便如今因為寧淵在沈氏面前得臉,生活已經好上許多了,可唐氏還是想防患於未然,讓寧馨兒當個普通的姑娘就好,日後嫁個尋常人家,安寧祥和地相夫教子。
對於唐氏這樣的想法,寧淵卻不以為然,他反而更覺得女兒家要多讀書,這樣才能明白許多為人處世之道,也不會吃了虧還傻愣愣地不明白,而且寧馨兒自己本身也對詩詞相當感興趣,悟性也高,一些東西學起來甚至比學監裡的某些監生們還要快些。
「淵兒,已經教了一下午了,快歇歇,來嘗嘗娘做的芋泥雪花糕。」唐氏端著剛出籠的糕點進來,見寧淵和寧馨兒還在桌案邊埋著頭,不禁苦笑了一下,「弄得這般用功,難道你也想讓你妹妹去考舉人不成。」
「有什麼不可以的,如果女子可以入仕,妹妹將來絕對是舉人的料子。」寧淵合上書本,微微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在學監裡坐了一上午,回來又在這坐了一下午,的確是坐得太久了,渾身骨頭都發酸。
寧馨兒卻依舊意猶未盡地拿著毛筆,依照寧淵寫給她的範本,練得極為認真,墨汁都粘到臉上了還渾然不覺,看得唐氏啞然失笑,「這丫頭,瘋玩起來毛躁得很,就連寫個字也這麼不端莊。」說罷,掏出手帕來便幫寧馨兒擦臉。
寧淵拿起一塊熱騰騰的糕點嘗了一口,芋泥細膩,上邊蓋的一層糖粉更是清甜,一個吃完,他不禁又拿了一個。
見寧淵吃得快,唐氏忙道:「慢些吃,芋泥脹胃,前院的祭禮做完後你不是還要到老夫人那去吃晚飯嗎,若是沒胃口吃老夫人備下的飯菜豈不是失禮。」
「不礙事。」寧淵正想說自己吃得下,周石卻從外邊走了進來,對寧淵附耳輕聲說了一句,寧淵眉頭一皺,側過臉,「真的?」
「千真萬確。」周石道:「如今前院那裡已經鬧開了,少爺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寧淵點點頭,對唐氏道:「娘,我還有些事,便先走了,這芋泥雪花糕若是又剩,便讓丫頭送一點道竹宣堂去吧,我很喜歡呢。」
唐氏瞧見寧淵的表情,便已知曉了一二,也沒有細問,只點了點頭。
剛走出湘蓮院,寧淵立刻對周石道:「這事情,茉兒小姐知道嗎?」關於寧沫的真實身份,未免走漏風聲,寧淵只是自己一個人知曉,並未告訴身邊人。
周石點頭,「茉兒小姐一直在前院呆著呢,便是她讓我來尋少爺的,茉兒小姐說了,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是有人在藉著這個由頭生事呢。」
「原以為寧萍兒的死能讓他們安分一些,可這才幾天,到底也是我太高看三夫人的耐性了。」寧淵冷哼一聲,「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去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
寧府前院裡,將臉塗得花花綠綠的神婆左手搖著一個鈴鐺,右手執著一柄小黑旗,正繞著擺滿了各類祭品的祭台不斷轉圈,嘴裡唸唸有詞,儘是些聽不懂的言語,忽然間,她大叫一聲:「看見了,我看見了!」然後雙眼一翻,居然直挺挺地暈了過去,倒在地上渾身抽搐。
寧淵踏進院子裡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荒誕的畫面,他走到寧沫身邊,裝作在看著地上的神婆,嘴裡壓著聲音問道:「三夫人那邊怎麼樣了?」
「既然是鬼上身,還能怎麼樣。」寧沫即便掛著面紗,眉眼間還是透露出一股嘲弄的表情,「他們到底也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了,我看這回十有八九也是衝著你來的,你小心一些。」
寧淵點點頭,靜默著不說話。
方才周石跑到湘蓮院來告訴他,前院的祭禮剛開場不久,祠堂那邊就有教引嬤嬤前來回稟,說柳氏舉止異常,不斷大叫著自己是寧萍兒,要面見寧如海和沈氏來伸冤,同時正做著法的神婆也道,她在寧府裡看見了濃重的怨氣,想來是有死不瞑目的冤死之魂在此徘徊,要請神明上身來收走這個冤魂。
躺在地上的神婆抽搐了一會,忽然間怒目圓瞪,蹭地從地上爬起來,擺出一副唱戲的架勢道:「吾乃陰司神白無常!到底是何陰靈作祟,還不快快給本神現形!」
「噗嗤。」邊上有一個丫頭沒忍住笑了出來,嚴氏急忙一個眼神瞪過去,那丫頭表情一僵,頓時不敢笑了。
神婆邁著八字步在前院裡渡了一圈,又是將手架在眉毛上做遠眺狀,又是努力吸著鼻子做嗅味狀,最後才指著祠堂的方向道:「怨氣便是從這裡散發而出,汝等還不快將怨靈帶上來!」
沈氏眉毛一跳,對寧如海道:「方才教引嬤嬤來回話,說柳惠依言行舉止怪異,不停說著自己是寧萍兒,難不成她當真是被寧萍兒的冤魂上了身?」
寧如海臉色很不好看,他料不到這寧萍兒就連死了也能做弄出這些蛾子出來,當真是讓人不得安寧,立刻朝管家吩咐道:「讓教引嬤嬤把三夫人帶過來!」
管家領命去了,很快,便有兩個嬤嬤帶著柳氏到了,那兩個嬤嬤似乎有些害怕,都不敢離柳氏太近,而柳氏則翻著白眼,臉色烏青,走路還一扭一拐的,當真像是一副被怨靈上身的模樣,看見寧如海,她先是愣了愣,然後便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嘴裡尖叫道:「父親,父親我是萍兒啊!我死得好冤枉!父親你要為我做主,做主啊!」
「你們在看什麼,還不快攔著她!」沈氏大驚失色,忙朝一邊的幾名下人喝道,可那些下人照樣沒見過這等架勢,一個個雙腿顫抖著不敢上前。
寧淵斜眼看了身後的周石一下,「你去。」
周石點點頭,迅速從人堆裡竄出來,柳氏眼瞧著已經撲到寧如海身前了,就要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襟,而寧如海似乎是被驚著了,竟然沒有躲開,卻在這個時候,周石已經衝到了柳氏近前,他得了寧淵的吩咐,可沒有要同柳氏客氣,當下便一記掃堂腿狠狠踢在柳氏膝蓋上,柳氏頓時發出一聲慘叫,上腿一軟,臉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寧如海腳邊。
但即便這樣了,柳氏似乎還不省心,哆哆嗦嗦地想去扯寧如海的褲腳,周石卻大喝一聲:「該死的妖物,別想傷害老爺!」說罷猛地抓住柳氏的發髻,便將她的身子半提起來,往後拉去。
柳氏只疼得哇哇亂叫,感覺頭皮都要被拽下來了,不斷嚎叫著「放開!放開!」另一邊號稱被無常「上身」了的神婆似乎也看不下去了,迅速上前對周石道:「呔!對付怨靈是本神的分內之事,你一個凡人插什麼手,還不速速放開!」
「罷了周石,回來吧。」寧淵忍住笑,喚了周石一聲,周石才鬆開手,退回到寧淵身後站定。
柳氏攤在地上撲哧撲哧喘了半晌的氣,方才周石那幾下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險些演不下去,但是沒辦法,戲已經開場了,總得要唱完的,於是換過了神,她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寧如海與沈氏跪下道:「父親,祖母,我是萍兒啊!我死得冤枉,你們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你……你……」沈氏滿臉是駭然的表情,竟然當真以為是寧萍兒的冤魂上了柳氏的身,指著她怒喝道:「你喪盡婦德,敗壞門風,有何冤屈可言,當真是不要臉!」說罷,沈氏又望著神婆,「你還等什麼,這等惡靈,還不快些料理了她!」
哪只神婆卻對沈氏的話充耳不聞,反而道:「此靈怨氣太盛,本神亦奈何不得,須得等其怨氣散盡之後,方可下手驅離。」說罷,她又指著柳氏道:「呔!你這惡靈,到底有何冤屈,要冒著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之苦,上凡人的身來鳴冤!」
「無常大人,小女冤枉!小女好大的冤枉!」柳氏哭喊道:「小女並非喪盡婦德,敗壞門風之人,小女實實在在是被人冤枉的啊,那人陷害小女,又暗中指使魯平毀了小女的清白,才惹出了之後這許多事端來,小女有錯次不足惜,可留此惡毒陰狠之人在府中,若是他日害到了父親和祖母身上,小女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呀!」
「哦?」神婆眉毛一揚,「既然你有冤屈,那本神自當為你鳴冤,你可知道到底是何人如此陰狠毒辣,要這般加害於你?」
「知道!」柳氏不停點頭,「此人心眼極壞,卻總愛在父親和祖母面前裝出一副謙笑躬卑的模樣,卻是實打實的笑裡藏刀,小女冒著大不諱從黃泉路上爬回來,便是要在父親與祖母面前,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神婆又道:「那你可知此人是誰,不妨當場指出來,好讓本神替你沉冤昭雪。」
「此人就是……」柳氏目光環視了眾人一圈,最後死死地頓在寧淵身上,指著他尖叫道:「害我的人就是他!」
見所有人都順著柳氏的手望著自己,寧淵卻也不出聲反駁,只站在那裡,用一種好笑中帶著憐憫的目光望著柳氏。
「你既然是無常,還不快將這傢伙收了去!」沈氏重重跺了跺手上的枴杖,朝神婆道:「莫非你身為一個陰司神,竟然連小小的怨靈都對付不了嗎!」
「凡人,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此靈怨氣太重,本神無可奈何,只有想方法助其將怨氣散去,本神才可將其重新引回黃泉路。」神婆搖頭晃腦,唸唸有詞道:「方才此怨靈已經表明了她的冤屈,本神以為,汝等需速速為其平冤,否則此女魂魄不寧,怨氣積聚,對活在這宅子裡的人來說都極為不利,實在是大凶,大凶啊!」
「什麼?」聽到大凶兩個字,沈氏臉上一片蒼白,「那……那要如何為她平冤?」
「這個簡單,此靈既然已經指出了那害他之人,想來只要將此人發落正法,自然可以平復此靈心中的怒氣與怨氣。」神婆也指著寧淵,「便請汝等速速將此人發落了,而後吾自然可以將此怨靈收了去!」
「這……」沈氏不由得猶豫起來,她年紀大了,本就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柳氏與那神婆又一唱一和演得惟妙惟肖,加上那神婆在江州城裡還有些名望,她拿不定主意,便看向寧如海,寧如海也有些驚疑不定,對於柳氏和神婆所言,他並非全信,可也有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尤其是方才神婆還說,如果不幫「寧萍兒」平冤,其魂魄不寧會鬧得家宅大凶,這還了得,他可不會為了寧淵一個人,而讓寧府所有的人都跟著冒險。
反正寧淵也好幾次忤逆過他這個父親,寧如海對寧淵決計稱不上喜歡,更別說如他對寧湘與寧萍兒一般那樣寵愛了,便要讓下人將寧淵拿住再看看情況,怎料他正要下令,卻見著寧淵邁步自己走了出來,對著他和沈氏一躬身:「父親,祖母,能否讓淵兒對『萍兒妹妹』說幾句話?」
「你這傢伙,將我害死了,現下又想來討饒嗎!我告訴你,我就算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柳氏還不待寧如海與沈氏開口,就已經張牙舞爪地朝寧淵撲過來,似乎想要去掐他的脖子。
可憐柳氏一直以為寧淵不過是個還未成年的文弱書生,壓根不知道他身懷武功的事,本想著自己這般撲上去,總能先讓他吃點皮肉苦頭,哪知寧淵動作卻比她更快,柳氏手指離寧淵的脖子尚有三尺遠,寧淵已經毫不客氣地一腳踹上了她的胸口。
柳氏兩眼一黑,只覺得心窩子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疼得她當即便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捂著胸口直抽搐,臉色青紫一片,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寧淵動作卻沒停,竟然也學著周石的模樣抓住柳氏的發髻,將她身子半拎了起來,然後掄起巴掌,毫不客氣地對著柳氏一張保養得細皮嫩肉的臉就是一番左右開弓,直打得她哇哇亂叫,很快雙頰上就佈滿了通紅的巴掌印。
「寧淵你在做什麼!還不快放開你柳姨娘!」寧如海怒吼了一聲。
寧淵聞言,總算停了手,毫不客氣地將一張臉已經腫得如包子般的柳氏扔在地上,才轉身對寧如海道:「父親失言了,淵兒打的可不是柳姨娘,淵兒只不過是在教訓自己不成器的妹妹而已。」
寧如海一滯,似乎才想起來柳氏如今是被寧萍兒「上身」的狀態。
見寧如海不說話,寧淵便低下頭,居高臨下望著柳氏,怒喝道:「你這該死的丫頭,不知廉恥污衊家門名聲,本就罪有應得,怎料下了黃泉還要跑回來禍害人間,如此不知悔改,虧得祖母原本寬宏大量給你辦了葬禮,又讓你的牌位得以入家族祠堂,如今看來,你壓根就不配!」
「你,你害死了我,我是回來伸冤的!」柳氏完全料不到寧淵不光沒被她唬住,反而在打了她一通後,又反過來疾言厲色地教訓她,實在是又急又怒。
「我害你?伸冤?你所犯下的罪行世人有目共睹,你純屬自作孽不可活,又有何冤可伸!」寧淵說完,又回頭沖那神婆道:「敢問無常神,方才你可是曾說,寧萍兒冤屈如果不平,會鬧得家宅大凶?」
那神婆也被寧淵氣勢逼人的表情給駭住了,一時有些結巴起來,「是……是這樣沒錯……」
「哼,沒想到你活著的時候不知廉恥,如今死了卻更加的不知廉恥。」寧淵冷哼一聲,對柳氏繼續道:「你自小生在寧府,長在寧府,父親生你養你,祖母疼你憐你,一輩子錦衣玉食,吃穿無憂,就連你曾經犯下的種種錯處,父親都寬宏大量,不曾重責於你。此次你犯下滔天大錯,受天下人辱罵,原本便死不足惜,你若是死不瞑目,認定自己是被三哥我所害,那儘管只衝著我來便是,為何要將整個寧家都弄得家宅不寧?父親和祖母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要這般禍害我寧家!?」
寧淵一席話像連珠炮一樣,轟得柳氏應接不暇,她只能乾巴巴地張嘴辯駁,「我不是,我,我沒有……」
「陰司神親口所說,豈能有假?」寧淵一指不遠處正膛目結舌的神婆,「寧萍兒,你當真愧對身為寧家的人!活著的時候你不給家門添福祉,弄得家門臉面喪盡,如今死了竟然還不甘心,妄圖以怨氣污了家族福祉,對父親與祖母不利,如此不知檢點,不思悔改,不守孝道的惡毒女子,我寧家,豈能容你!你的牌位,又豈能繼續擺在家族祠堂的案桌上,受我寧家香火!」
柳氏徹底傻了,他原本給神婆送了一大筆金子,讓她與自己沆瀣一氣,演了這麼一出鬼上身的把戲想要坑寧淵一把,怎料寧淵居然能隨手拎了一個大帽子便扣過來,將她罵得狗血淋頭不說,看模樣竟然還要將寧萍兒的牌位從家族祠堂裡給挪出去?
沈氏也明白過來,是了,寧萍兒怎麼說也曾經是寧家的晚輩,如今成了鬼一樣是晚輩,不給家門謀福祉倒也罷了,反而藉著身懷怨氣的名頭上了柳氏的身,在他們一群長輩面前撒潑,還妄圖攪得家宅大凶,當真是忘恩負義,不孝到了極點,如果她真有冤屈,下令將她沉塘的可是自己,若她死不瞑目,想要報復的話,還不是遲早回來找她這個祖母索命!
沈氏越想,心中越是膽寒,同時對寧萍兒是徹底厭惡到了極點,當真恨不得親自到祠堂去將她的牌位給砸了!
「陰司神,你當真是受不了這個不孝的怨靈嗎?」寧淵看著神婆,「也罷,你若是不能,那我便越俎代庖一回,今日我定要叫這個寧家的敗類魂飛魄散不可。」說完,寧淵又看向周石,「你去廚房,給我取五個海碗的雞血來!」
周石立刻領命去了。
柳氏和神婆都呆在原地,不明白寧淵到底要搞什麼名堂,沈氏定了定神,問道:「淵兒,你說你能處置這冤魂?」
「祖母安心,這等不孝怨靈,連老天都容不下,又怎麼能翻起風浪來!淵兒從前見書上說過,若碰上怨靈上身,需要灌下五個海碗的雞血,再重打五十大板,雞血能驅邪,可阻斷怨靈的五感,讓她沒辦法再上人身,五十大板之後,便可將怨靈從柳姨娘體內打出來,同時讓其魂飛魄散!」
「簡直胡鬧!」寧如海一拂袖,對寧淵吹鬍子瞪眼道:「你柳姨娘的身子,哪裡能受五十大板,你是想要她的命不成?」
「父親,如果不讓怨靈趕緊離開柳姨娘,停滯得久了,它便會慢慢地吸乾柳姨娘的陽氣,那才是真真正正地害了柳姨娘啊!」寧淵一抱拳,「父親,此事決計耽擱不得!」
「沒錯,淵兒說的對。」沈氏怕「寧萍兒」回頭會來找她,也道,「無論淵兒的方法有沒有效,總要試一試,不然連陰司神都奈何不得的怨靈,難道還有別的方法除掉嗎。」
柳氏現在才反應過來,什麼?寧淵要給她灌雞血?還要打她五十大板?這還了得!寧湘只是三十大板屁股上就皮開肉綻,她要是被打五十大板哪裡還有名在!
可是事已至此,她又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駁,總不能說她壓根就沒有上身,之前是在演戲吧。
她只好不停地對那神婆使眼色,意思是讓神婆將寧淵攔下來,可從方才到現在,他們就一直被寧淵牽著鼻子走,神婆就算有心要替柳氏解圍又能怎麼辦,之前她可是親口說的,她這位「陰司神」對柳氏身上的「怨靈」沒辦法呀!
周石動作快,立刻便用燒水的銅壺拎了整整一壺雞血來了,廚房裡每日都要殺雞,這些東西可是隨時都有。
寧淵一指柳氏,「給她灌下去!」
周石得了令,壓根不會同柳氏客氣,見柳氏想要逃跑,又伸手拽住她的頭髮將她拖了回來,然後將她壓在地上,膝蓋頂著柳氏的胸口,左手捏住她的面頰強迫她張嘴,右手將銅壺的壺嘴塞進柳氏的嘴巴裡,就是一通狂倒。
還帶著溫度的腥臭血液瞬間便湧進了喉嚨裡,直嗆得柳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拚命掙紮著,搖著腦袋,想把嘴裡的壺嘴弄出去,可比力氣,他一個常年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哪裡比得過身強力壯的周石,不光掙脫不開,反而因為動作太大,喉頭一滾,喝得更多了。
「我……不……萍兒……」柳氏被灌得眼淚不停湧出來,雙手不停地在地上抓著,直抓得指甲稀爛,她想辯駁自己不是寧萍兒,自己是三夫人,可即便勉強吐出了幾個字,也被淹沒在大口大口的雞血裡,柳氏只覺得肚子都要被這腥臭的液體灌滿了,有些甚至因為來不及吞下,還從她的鼻孔裡流了出來。
「行啦行啦!怨靈已經走啦!快住手呀!」直到這個時候,神婆才像抽了筋一般渾身一震,三兩下跑上前,一邊叫著一邊想搶過周石手裡的銅壺,周石佯裝著掙紮了幾下,見整整一壺的雞血都灌得差不多了,才悄然鬆開手,任由神婆將銅壺搶了過去。
「咦,陰司神你說怨靈已經走了嗎?」寧淵故意露出奇怪的表情道:「這還沒開始打板子呢,難道只是一點雞血,就將怨靈灌走了?」
「走啦!走光啦!」神婆自己也顧不得作出那股腔調了,現在只擔心柳氏如果出了什麼事自己該付給自己的銀子會拿不到手,那可真是得不償失。柳氏趴在地上乾嘔了幾下,明明感覺滿肚子滿臉都是腥臭的雞血,可卻吐不出來,只能不停喘氣。
「祖母,您瞧,孫兒的法子管用吧,怨靈已經走了。」寧淵對沈氏微笑道。
「走了就好,當真阿彌陀佛。」沈氏拍著胸口,總算鬆了一口氣,壓根沒打算去管柳氏的死活。
柳氏心裡簡直將寧淵恨毒了,不光沒有做弄到他,反倒自己喝了一肚子雞血,看著寧淵春風得意的樣子,柳氏簡直咬碎了一嘴的牙齒,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神婆,壓著聲音道:「如果今日不能將那小畜生收拾了,你一兩銀子都別想拿到!」
神婆臉色一僵,心裡叫苦不迭,方才的場面已經叫她看出來了,這家人的三少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而且看情形這寧府的形勢也頗為複雜,早知道她就不該貪圖那點銀兩來趟這趟渾水,可如今該說的話該演的戲都弄了一遍,如果拿不到銀子,那她之前不是白幹了,她裝神弄過這麼多年,可從來沒做過賠本的買賣,便咬著牙,抬頭看著寧淵,用力喝道:「哎呀,那怨靈現在在你身上!」
柳氏對神婆的話十分滿意,寧淵這小畜生居然這般對待自己,現在定然也要讓你嘗嘗這喝雞血的滋味!
寧淵揚起眉毛,心道這三夫人當真是不知死活,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還鬧得沒完,也不嫌累,他剛要說話,寧府看門的家丁卻匆匆跑了過來,沖寧如海道:「老爺,靈虛尊者來了!」
寧如海眉毛一跳,沈氏則猛然抬起頭,滿臉驚喜道:「你說什麼,靈虛尊者來了?」
下人趕緊點頭,「是呀老夫人,尊者就在門外候著呢。」
「糊塗東西,還不快將尊者請進來!」沈氏喝罵了那下人一句,竟然不再管前院裡這通鬧騰得正歡地場景,杵著枴杖就朝門外行去,看情形竟是想去親自迎接。
下人不敢怠慢,立刻小跑著出了門,片刻之後,帶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走了進來。
走在前方的老和尚只穿著一件灰色的僧袍,模樣有些發福,瞧上去慈眉善目的,眉毛與鬍子已經全白,年紀應當不小了;背後那人亦是粗布麻衣,戴著斗笠,背著包裹,看起來像是老和尚的隨從。
沈氏見著老和尚,臉上難以掩飾激動地神色,就要俯身拜下去,「老身見過靈虛尊者。」
靈虛尊者是玉靈山靈虛寺的主持,也是江州地界百姓們公認的得道高僧,不光醫術了得,也會觀天象,測命數,即便在達官貴人中也很有名望。
「老夫人,使不得,可使不得!」老和尚立刻托住沈氏的胳膊,連連推辭道:「貧僧哪裡敢受老夫人如此大禮。」
「尊者當然受得,多年前老身患病,若非得了尊者診治,哪裡還容老身活到現在。」沈氏臉上滿是恭敬的表情,「前些日子老身曾差人上靈虛寺,想請尊者下山做一場法事,怎料寺院的僧人說尊者遠遊去了,原本老身還懊惱的很,尊者今日怎的來了?」
老和尚臉上僵了一下,不過很快又笑道:「貧僧不過是正巧遠行回來,剛剛入城,見寧府上方瀰漫著一股清靈之氣,便起了興致打算過來看看。」
「清靈之氣?」沈氏一愣,「尊者莫不是看錯了,我們府上如今正逢怨靈作祟,哪裡來的清靈之氣?」
「怨靈?老夫人你莫不是在說笑吧。」老和尚捋了捋鬍須,「可我瞧你們寧府上下乾淨得很,並無怨靈作祟。」
「沒有?」沈氏狐疑地回過頭,看向在那邊臉色僵硬的神婆與柳氏,「今日是我那個不檢點的孫女頭七,便請了神婆來開壇做法,怎料那不孝女居然還有臉借身還魂,搞得家宅不寧雞飛狗跳,尊者您來得也巧,便也請您看看吧,若是當真有怨靈作祟,還望尊者廣施佛法,給收了去。」說完,沈氏便領著靈虛尊者與那名隨從走到神婆身邊。
寧如海與在場諸人見了靈虛尊者,無一人敢怠慢,全都合掌見禮,老和尚與他們一一見過,目光才落到神婆身上,道:「可是你說這府邸裡有怨靈作祟的?」
神婆自然知道靈虛尊者的名號,不過她一貫幹的是招搖撞騙的行當,即便有些心虛,可還是硬著頭皮梗著脖子道:「沒錯,此刻怨靈已經上到三少爺身上去了,本神正要做法驅邪,尊者可有指教?」
老和尚的目光又順著那神婆落到了寧淵身上,驀然間愣了愣。
而寧淵卻沒看老和尚,而是把目光落到跟在他背後的隨從身上。
可疑,實在是可疑,那隨從無論是從身高與身形上,都與寧淵的一個熟人實在是太像了。寧淵正想著,那人卻好像察覺了寧淵的疑惑般,悄悄將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半張臉來,對寧淵彎了彎眼角。
果然是他,寧淵不禁露出一種荒謬的表情。
老和尚整了整臉色,上下打量了寧淵一眼,道:「這位少年氣息中正平和,渾身上下還縈繞著一番祥和之氣,更隱含文曲星之象,命格當真是不錯。」
說完,老和尚又轉身看向神婆,「哪裡來的怨靈?」
那神婆著實料不到老和尚會這般與她唱反調,不過她原本就是在裝神弄鬼,靈虛尊者的名頭實在是太響,他都說沒有,自己如果硬要說有,簡直就是在砸自己的飯碗,忙道:「沒有,沒有,其實我話還沒說完,怨靈方才就已經走了。」說完,神婆又對沈氏道:「走得乾乾淨淨的,如今府上的氣息風水好得不得了,老夫人儘管安心吧!」
沈氏卻沒理她,而是望著老和尚道:「尊者方才說什麼,您說我這孫兒,命格里有文曲星之象?」
「自然是有,此點貧僧還是不會看錯的。」老和尚輕撫著鬍鬚道。
「文曲星……文曲星……莫非是淵兒今後能高中狀元!」沈氏喜不自勝,臉上一陣潮紅,好像得了老和尚這句話,寧淵便已經將住狀元拿到手了一般,「這可是大好事,大好事啊!」她這般說著,竟然完全將神婆之前說的話給拋諸腦後了。
神婆杵在那,臉色僵硬得不行,知道有那老和尚在這裡,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裝神弄鬼不起來了,為了自己今後的名聲著想,還是早些離開為妙,於是瞧著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氏和靈虛尊者身上,沒有人注意自己,她悄悄收拾了東西,竟連酬勞都未拿,就偷偷摸摸地走了。
柳氏癱坐在那裡,她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光半點沒成事,還害得自己喝了一肚子的雞血,氣得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老爺,老夫人,三夫人暈過去了。」有下人喊道。
沈氏這才落下目光打量柳氏,見她模樣實在狼狽,臉上和裙子上都沾上了血跡,散發著陣陣腥臭的味道,忙用手帕摀住口鼻,滿臉是險惡的表情。
還不待沈氏說話,寧如海便喝道:「這般醜態百出,著實讓人不省心,暈了就快帶下去,也看好祠堂,別再讓這婆娘隨便跑出來鬧騰!」方才柳氏與神婆一唱一和,能瞞住偏信鬼神的沈氏,卻也惹得寧如海起了疑心,他一直沒出聲,便是想保全這位三夫人最後的臉面,哪只她竟然一次比一次還要丟臉。
有個因為不檢點而被沉塘死了的女兒,現在為娘的也是這番德行,若是被有心人探聽到了,拿來作為上奏和彈劾自己的軟肋,影響到自己的仕途,豈不是麻煩得很?
寧如海臉色陰沉,忽然間一個想法從他腦子裡冒了出來,當真要休掉這婆娘嗎?
靈虛尊者與沈氏寒暄了一陣,沈氏有心要在壽安堂裡擺上一桌齋宴,請靈虛尊者留下用一餐便飯,哪只那老和尚卻道:「老夫人不必麻煩了,貧僧還需回山去,不便久留,現下若是不叨擾的話,貧僧還想見見府上的唐夫人。」
「唐夫人?」沈氏一愣,想了一會,才領會到靈虛尊者指的是唐氏,道:「尊者怎麼會想要見她?」
「聽說那位唐夫人身子不好,貧僧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想去瞧上一瞧。」靈虛尊者合掌一禮,「還請老夫人允准。」
沈氏心裡咯登一下,唐映瑤不過是府裡的一個侍妾,出身又低賤,瞧靈虛尊者的意思是有人來請他給唐映瑤診脈,到底是什麼人有這般大的面子?
沈氏心裡雖然嘀咕,但面上卻沒露出來,而是立刻道:「這有什麼允准不允准的,我現在就差人將她叫來。」說罷,沈氏朝羅媽媽吩咐道:「你去一趟湘蓮院,把唐姨娘請過來。」
靈虛尊者搖了搖頭,「不用了老夫人,既然是探病診脈,這裡人多嘈雜反而不好,還請老夫人差人領一領路,將貧僧帶去便是。」
「既然如此,淵兒,你便帶尊者前去看看你娘吧。」沈氏朝寧淵揮了揮手,同時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厲害,這靈虛尊者不光要替那唐映瑤瞧身子,居然還提出自己親自過去,想來請動他的人面子不小,難道唐映瑤會有什麼不顯山露水的富貴親戚不成?
寧淵領了沈氏的命,即便他同樣也心裡奇怪,還是乖乖地在前邊帶路,領著靈虛尊者和他那名「隨從」出了前院,在前往湘蓮院的路上,寧淵眼角一直不自覺地偷偷打量那名「隨從」,可那「隨從」卻一直是眼觀鼻鼻觀心地走路,似乎沒有要同自己說話的意思,寧淵便按捺住性子也沒開口,到了湘蓮院,正巧碰上唐氏帶著個丫鬟親自在院子裡的水井旁洗菜,見寧淵帶了個老和尚來,她先是一愣,然後才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站起來怔怔道:「莫不是靈虛大師?」
「自當年一別,已是許多沒見過唐夫人了,夫人別來無恙?」靈虛尊者合掌一禮。
「這……我哪裡敢擔得起大師稱一聲夫人。」唐氏也趕緊還禮,同時對寧淵道:「快請大師進屋裡上坐,我一會就過來。」說罷匆匆進了廚房,想來是脫圍裙去了。
見唐氏和靈虛大師似乎是老相識,寧淵的疑惑更深了,他將老和尚迎進屋裡,添上茶水,又對那隨從道:「你要將這玩意戴到什麼時候?」
呼延元宸這才將頭上的斗笠摘了下來,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同我說話呢。」
寧淵搖搖頭,雖然不明白呼延元宸到底在搞些什麼,但他到底是跟著靈虛尊者來的,來者是客,便也給他添上茶水。
這時唐氏進來了,她進門後二話不說,理了理裙襬便朝靈虛尊者跪了下去,「當年大師的救命之恩至今無以為報,請大師受民婦大禮。」磕了一個頭後,她又對寧淵道:「淵兒快來向大師行禮,當年為娘在懷著你的時候,若非沒有大師救命,只怕咱們母子二人早已不在這世上了。」
寧淵愣了愣,隨即立刻想到,寧沫在來找他結盟的時候曾經對她說過,柳氏在懷著他時曾經身中寒毒,險些一命嗚呼,可照寧沫的說法,唐氏是因為孕婦的血能夠克制寒毒,才可以不藥而癒的,寧淵後來曾經找府上一些老僕人探聽過一二,發覺寧沫所言確實屬實,就沒有再找唐氏求證,可現在聽了唐氏的話,寧淵忽然想到,難不成當初唐氏並非不藥而癒,而是另有隱情?
但想歸想,寧淵這人一貫恩怨分明,立刻就跟著在唐氏身邊跪下了。
呼延元宸臉色同樣是疑惑不已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料到這一茬。
「當年之事,貧僧只不過是略盡綿力,夫人得以順利產子,是夫人福氣所致。」靈虛尊者起身將唐氏扶了起來,又看向寧淵道:「果然,這位公子便是那時候夫人產下的孩子嗎。」
「是啊。」唐氏點點頭,又對寧淵道:「淵兒,大師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娘當初懷著你的時候,原本生了一場大病,後來雖然得以病癒,身子卻一直不適,直到後來上靈虛寺進香時,才被大師看出了因為我之前的病,胎像已經岌岌可危,甚至影響到了母體,若非大師出手救治,只怕待到娘生產的時候已是一屍兩命了。」
原來還有這一茬,寧淵點點頭,又恭恭敬敬地朝靈虛尊者磕了個頭。
「少年,你也快起來吧,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當初你娘既然能遇到貧僧,自然是你命不該絕,倒也不必感謝貧僧。」靈虛尊者捋了捋長鬚,「何況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貧僧方才也說過了,少年你命格奇佳,隱含文曲星之象,預示你命裡將有富貴命與大福祉,這可是萬里挑一的好命格啊。」
寧淵站起身,「多謝尊者吉言。」
若是方才從前,寧淵其實不怎麼相信這些命格之說,可當他死而重生之後,對於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他卻持有了一種保持態度。
「少年若是不介意,可否再讓貧僧瞧一瞧手相?」靈虛尊者忽然又道。
「自然沒什麼不可以。」寧淵伸出白皙的手掌,靈虛尊者握住了細細打量,寧淵一直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卻見他臉上表情完全沒變化,甚至連眼神都透不出情緒,末了,只是點點頭,鬆開了寧淵的手。
「少年,可否與貧僧借一步說話?」
靈虛尊者忽然提出的要求讓寧淵一愣,也讓唐氏好奇道:「大師,淵兒的手相不好嗎。」
「只是貧僧有幾個問題問一問罷了。」靈虛尊者又捋了捋鬍須,「貧僧有幾點疑惑,還望少年能替貧僧解答一二。」
「既然如此,便請大師跟我來吧。」寧淵點點頭,領著靈虛尊者到了院子東邊的一間偏房裡,關上門,才道:「大師有何想問的?」
「其實從貧僧見到少年你的第一眼開始,貧僧便想問了。」靈虛尊者站在房間正中,也不坐下,而是望著寧淵沉聲道:「你明明活著,為何身上卻儘是死人的氣息。」頓了頓,靈虛尊者又道:「或者說,你明明應當已經死了,卻為何還活著?」
寧淵身子一顫,卻強迫自己鎮定,望著靈虛尊者道:「大師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我是妖物不成。」
「並沒有,貧僧只是好奇而已,因為貧僧絕對不會看錯,你有一隻腳分明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另一隻腳卻踩在生死邊界線上,保持著一種或生或死,非生非死的狀態,貧僧活了數十載,還是頭一次見到少年你這樣的人,是以才十分好奇。」
「大師在說什麼,請恕我聽不懂。」寧淵深吸一口氣,「大師能否再說得明白一些。」
靈虛尊者卻搖了搖頭,「貧僧也十分不解,少年你的面相確有文曲星之象,亦有大富大貴的命格,但是卻從中間生生斷開,以致之後的命格十分模糊不清,而你的手相卻更讓貧僧驚異,因為從你的手相上看,卻又是另一條與面相完全不同的命格,那條命格表明,你會半生淒苦,多災多難,並且……」靈虛尊者頓了頓,才繼續道:「並且數年之後便會死於非命。」
「世上從來未曾有過擁有兩種命格之人,加之少年你這種奇異地非生非死狀態,著實讓貧僧詫異了。」靈虛尊者道:「少年你當真不能為貧僧解惑嗎,或者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奇異狀態?」
「我……我不知……」寧淵努力維持著臉上的表情,可他心裡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因為這靈虛尊者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再明白不過了。
或生或死,非生非死,莫非是指他原本就該在上輩子被燒死在火刑架上,如今卻重生回來的事?兩條命格,一條淒苦,一條富貴,上輩子,他便是一輩子淒苦無依,最後也不得善終,如今自重生回來後,境況同上一世相比已是大不相同,莫非命格之說,便是在指這個?
但是他不能說,畢竟這樣的事情說出來太匪夷所思,而且他與這位靈虛尊者並不熟稔,也沒有隨隨便便就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的道理。
可寧淵自己也有些疑惑,照方才靈虛尊者所說的,自己這條富貴的命格,是從中間斷開的,按照常理推斷,莫非在這一世,他也會有度不過去的劫難嗎。
「也罷,無論你知不知道,貧僧不過是好奇才有此一問,的確,命格一事玄之又玄,老衲主修佛法,涉獵並不高深,或許是老衲看錯了也說不定,可他日若是少年你遇上了有精通命理相術之人,務必要請其幫你細看一番。」靈虛尊者道:「因為貧僧放才也發現,少年你兩條命格其實有一處交匯的地方,便是你上命格的斷點,也是你下命格的死亡點,之後便不再有雙命之象,但卻彷彿有一層迷霧擋著,致使之後的命格十分模糊不清,甚至後邊還有沒有命格延續,貧僧以為,此處當是你命格中的一處打劫,若是能安然度過,則命格自然能延續下去,若是度不過……」
靈虛尊者沒有繼續往下說,但寧淵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度不過,那往後的命格自然也就沒有了,說白了,就是死路一條。
「多謝大師提醒。」寧淵頓了頓才道:「我會多加小心的。」
靈虛尊者點點頭,不再多說,看模樣是打算出去,寧淵趕緊替他開門,結果他剛把門一打開,就看見了正好站在門口,一臉尷尬的呼延元宸。
「我,我只是路過。」呼延元宸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為自己偷聽的行徑辯解,寧淵卻壓根沒有要理他的意思,一伸胳膊將他從門邊隔開,好讓靈虛尊者出去。
「大師,你還要去給唐夫人診脈吧,我便在這裡等你好了。」呼延元宸衝著靈虛尊者的背影道了一聲,見寧淵也打算跟著過去,他忽然拉住寧淵的胳膊,將猝不及防的寧淵扯回房間,然後還順手關上了門。
「你做什麼!」寧淵拂了拂被扯皺了的袖擺,沒好氣地看著他。
「我只是問問你,方才大師說的難不成都是真的?」呼延元宸瞪大了一雙眼睛看著他。
「什麼真不真的,那種東西你也信?」寧淵白了呼延元宸一眼,「還有,你家裡人難不成沒教過你偷聽人牆角是種很失禮的行為嗎?」
「我哪裡是偷聽。」呼延元宸不自然地將眼神挪開,「你們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我聽力又向來不錯……」
「所以你是正大光明的聽了?」寧淵抱起雙手,「我說皇子殿下……」
「呼延。」呼延元宸卻正過臉來糾正他,「莫非每次見面寧兄都要我刻意糾正一下你對我的稱呼不成。」
「好吧,呼延兄。」寧淵聳了聳肩,「不過話說回來,命格那種不靠譜的東西先放在一邊,你怎麼還在江州,沒有和景逸一同回華京去嗎?還有那個靈虛尊者又是怎麼回事?」
景逸自從上回被寧沫驚嚇了一通後,因為受的刺激實在不小,竟沒有當面來同寧淵告別,只給他留了一封書信就回華京去了,寧淵本以為呼延元宸會和他一同回去。
「我為何要同景逸一起走?」呼延元宸卻奇怪道:「他來江州是為了追求她的神仙姐姐,我卻純粹是來遊山玩水的,何況華京中又沒有我的家人,既然沒有人拘著,我自然是想在哪裡就在哪裡,至於靈虛尊者。」呼延元宸頓了頓,忽然露出帶有些微自豪的笑容,「我要說我與靈虛尊者是老相識了,你可相信?」
寧淵看了他一會,一言不發地越過他向門口走去,看情形竟打算直接出門。
「你不相信?」呼延元宸一個閃身又擋在了寧淵身前,「我說的可是真的,我幾年前到江州來的時候就與靈虛尊者是酒友了,只不過那時候我初來乍到,還不知道這靈虛尊者的名號在江州如此出名而已。」
「酒友?」寧淵總算抬起了頭,「你打量著蒙我不成,靈虛尊者是出家高人,怎麼可能喝酒。」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呼延元宸抱著手,斜靠在門邊,滿臉是無可奈何的表情,「如果他不是個酒鬼,也就不會因為怕我把他愛喝酒的毛病抖出去,而匆匆從外邊趕回來陪我走這一趟了。」
寧淵聽明白了,他愣了愣,「你是說,靈虛尊者當真是你請來的?」
「這是自然,我也不相瞞你,原本是打算來請他替你解圍的,只是想不到在我們趕到之前,你自己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呼延元宸回憶起他剛跟著靈虛尊者走進寧府的時候,三夫人柳氏渾身狼狽滿臉雞血躺在地上的模樣。
「你……」寧淵上下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你怎麼會知道這裡的事情,莫非你還會算卦不成?」
「呃。」呼延元宸臉色一滯,表情現出一瞬間的尷尬,想了想,方才有些心虛地道:「只不過是你那個二哥去找神婆時,被我無意間撞見了而已……」
「是嗎,那還真是巧。」
「我見他們要接著裝神弄鬼的手段來對付你,哪裡能夠坐視不理,便想著將靈虛尊者請來拆穿他們。」呼延元宸一邊說一邊看著寧淵,「你現在心裡莫不是在罵我多事吧。」
寧淵略微抬頭看著呼延元宸,他心裡實在是拿不準這位呼延皇子到底在想些什麼,上一會在街上碰到刺客,也是他半途中突然出現,寧淵感覺有些怪異,他的確應當罵這人多事的,自己與他非親非故,無端地獻什麼慇勤,難道他不知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嗎。
但自己要是當真如此說,呼延元宸會反駁什麼話寧淵都能猜出來,不外乎是「對朋友就要兩肋插刀那一類」,反正他也已經說過許多遍了,雖然自己到現在,似乎都不曾有將這位皇子當成朋友過。
罷了。寧淵搖了搖頭,說到底,呼延元宸也是一片好心,他三番兩次地幫助自己,自己又怎麼能表現得太不近人情。
「謝謝。」寧淵輕聲說。
呼延元宸原本已經做好了被寧淵奚落地準備,冷不丁聽見道謝的話,他臉色頓時僵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寧兄你說什麼?」
「我說,謝謝。」寧淵又重複了一遍。
「不……不用。」呼延元宸尷尬地將手抬起來擺了擺,寧淵的反應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你不嫌棄我多事就好。」
此時一個丫鬟推門進來,對寧淵福了福身道:「少爺,大師要走了,姨娘讓你同她一起去去送一送。」
寧淵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你也一同走嗎。」
「事情辦完了,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為了請動靈虛尊者,我還允了他幾罈好酒,得去兌現了承諾,免得他說我誆他。」呼延元宸重新將斗笠戴上,又道:「若我得了空,便再來找你。」
你來不來我當真無所謂。寧淵心裡是這麼說的,但事已至此,他總不能將這句話說出口來拂呼延元宸的面子。
「還有。」呼延元宸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過身來,斗笠下邊一張俊臉露出凝重的神色,「你當真要小心你的二哥。」
「此事不牢你掛心,若他再弄什麼手段,也不過是自己找死而已。」寧淵顯然沒講寧湘當做一回事,呼延元宸點點頭,迅速出了門,跟在靈虛尊者背後,由唐氏和寧淵一路送出了寧府的大門。
呼延元宸已經在門外備好了馬車,由他的屬下駕車一路朝城外行去,他還得將靈虛尊者送回寺裡,如今天色已晚,更耽擱不得。
車上,呼延元宸盤腿坐著,用手撐著下巴,一路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靈虛尊者念了一會經,終是開口嗔怪道:「你這小子,若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便是,那模樣貧僧看著都著急。」
「大師,你方才對寧兄說的那些話,當真不是在嚇唬他麼。」呼延元宸回過頭,神色認真,想不到竟然在想著這種事。
「哼,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閒時雖然喜歡小酌兩口,但也絕沒到會說胡話的地步。」靈虛尊者輕哼一聲,「倒是你這小子,陪你喝上幾回酒,倒拿著雞毛當令箭,開始算計起貧僧來了,當真可惡,若不趕緊將你允諾的那幾罈老酒兌現了,今後便別想再踏進我靈虛寺的門!」
「若真是這樣,那寧兄弟他……」
「怎麼,你倒是如此關心那名少年,可我瞧他與你關係,卻是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這般好啊。」靈虛尊者半閉著眼睛,斜斜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不過有關那名少年命格之事,你也不必太往心裡去,天上星宿都在不停運轉,天象也一日三變,這命格又豈有一成不變的道理,關鍵還是要看那少年的造化如何,有些事,一眼瞧上去似乎是禍事,可又焉知,禍兮福兮,不能相互轉圜呢?」
「尊者說話便是高深,罷了,如果寧兄弟自己都不心急,我的確不用跟這瞎操心。」呼延元宸將目光望向窗外,「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真論起交情,我與寧兄弟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可自打他當初在大皇子那艘船上救了我之後,每次與他相遇,我就總有一種一見如故的錯覺,甚至還會時常莫名地想起他來,也不知這類心緒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尊者你曾說我會在江州遇到能相助一生的貴人,莫非那貴人就是寧兄弟?」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