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冬。
江州,大周王朝東北邊臨海的一座大城,距京都華京城八百餘里,因盛產鱈魚與各類海味,在大周很是遠近聞名。
江州城地處偏北,加之臨海,每到冬日總是大雪綿延,白茫一片,是以又有雪城的別稱。這樣的風景在外人看來美不勝收,只是對江州本地人來說,看得多了也嫌乏味,而且積雪太厚不宜出行,因此在冬季風雪最大的時候,許多人家都閉門不出,城裡也格外安靜,少有行人。
只是,並非家家戶戶都能享有這樣的安靜,至少城南大戶,武安伯府上便一反常態,鬧騰得很。
武安伯寧如海,是江州一帶極有身份的貴胄,其祖父為上代寧國公寧權,他本人更是文武雙全,十八歲便高中探花,先任翰林院修撰,後官拜兵部員外郎,再晉侍郎,二十三歲棄文從武,戍守邊關三年,屢立戰功,一路升至奮武將軍,受封「武安伯」,成了華京城中為人仰慕的青年俊傑。
可惜天意弄人,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祖父寧權卻驟然病逝,接著他父親在家族內鬥中落敗,抑鬱而亡,他大伯世襲寧國公的爵位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聯合朝中幾名重臣,尋了個由頭削了他的軍職,接著貶他出華京,將他貶成了江州城的守備軍統。
好在雖然遭了貶斥,可寧如海至少還掛著爵位,身份在江州這塊遠離華京的地方絕對稱得上顯赫,十多年的耕耘下來,寧府早已變為江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高門府第。
湘蓮院,位於寧府北面角落處的一個小院落。
這個平日裡少有人踏足的狹小院子,此時卻烏泱泱圍了一大群人,丫鬟僕役們或拿著傘或拎著暖爐,眾星拱月般將兩名衣著華貴的婦人簇擁在前方,正與一大二小三個孤零零的身影對峙。
兩名婦人中,著一身水藍色花草紋大氅的略年長些,雲鬢裡插著兩根瑪瑙簪,眉目間很是穩重端莊;另一名披著駝黃色芙蓉花大氅的則要年輕許多,眼角眉梢間還仔細描了花鈿,步搖、項圈、手鐲、戒指更是一個不落,搭配上那張嬌豔風情的臉孔,端的是金碧輝煌,貴氣十足。
只是,這名黃衣美婦臉上的表情卻並不契合她這一身打扮,反而柳眉倒豎,伸出染著蔻紅的指甲,直指其身前一個跪在雪地裡少年疾言厲色道:「賤籍就是賤籍,果然生出來的兒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做出這等下作之事還不承認,莫不是趁著老爺不在府裡,就敢這樣目無尊長,無法無天了!」
跪著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在這樣滴水成冰的深冬,他只在灰白色的底衫外邊套了一件半厚的玄青色外袍,許是在雪地裡跪得久了,蒼白的臉頰已經被凍得微微發紅。
面對美婦的指責,少年並沒有回話,而是抬起一雙明亮地眼睛,悄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不算寬敞的院落,東面牆角的老槐樹,槐樹下的枯井,房簷下歪斜放著的竹馬,以及窗戶上已經褪了色的窗花——他依稀記得那還是他十歲那年,陪著母親和妹妹一同守歲的時候,笨手笨腳歪歪斜斜剪出來的。
一切的一切,都同記憶裡一模一樣。
他又斜過目光,看向站在他身邊的一名青衣少婦,少婦穿得同他一樣單薄,梳著簡單素雅的發髻,皮膚乾澀灰暗,眼角還帶著細紋,只是從五官上看,曾經應當也是個出挑的美人。
少婦腳邊還站著一個身穿碎花襖裙的小姑娘,似乎膽子比較小,一直扯著婦人的裙襬躲在她身後,發現少年正看著她,她那張帶著膽怯的小臉才甜甜笑了一下,對他喚道:「哥哥。」
這聲「哥哥」叫得少年眼裡騰起一陣水霧,他對小姑娘咧了咧嘴,然後像是害羞般,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少年最後把目光落在自己的一雙手上。
原本修長寬大,佈滿傷痕與繭子的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一雙還尚未長開的纖細手掌,手背上還生了好幾顆凍瘡,輕輕碰一下,便是細密的疼。
直到這一刻,他才確信,這裡並不是他一開始以為的陰曹地府,也絕不是夢境,而是江州寧府,並且還是十多年前的江州寧府——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少年便是寧淵。
他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本該被燒得渣滓都不剩的自己,居然沒有死,反而回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腦子裡最後的記憶,除了司空旭模糊的臉,就是四周炙熱的火焰,然後他好像是昏了過去,意識一片混沌。再回神時,耳邊是一陣吵鬧聲,還不待他睜開眼,他整個身子就被架了起來,連拖帶拉像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他迷迷糊糊只當是黑白無常來勾他去陰曹地府,直到他被人按著跪在雪地裡,冰冷刺骨的感覺才讓他徹底清醒。
睜開眼的那瞬間,他的確以為自己到了陰間,因為他居然看見了早已去世多年的娘親和妹妹,原本想著如果在陰間能和親人團聚也不錯,可當他留意到周圍其他人時,他又在震驚中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再世重生——雖然這一切很不可思議,但它的確是發生了。寧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臨死前發下的「若有來生」的誓言被老天爺聽到了,為了表現出自己沒有那麼「王八蛋」,所以它才「蒼天有眼」了一回,可是現在,寧淵卻沒有功夫再繼續思考下去,因為眼前正有一個大麻煩等著他去收拾。
「還不快說!你到底把東西藏哪去了?」黃裳美婦上前一步,指甲幾乎都要戳到了寧淵鼻尖上。
寧淵尚未出聲,一直站在他身邊的生母唐氏卻蹙著眉頭先開了口:「三夫人,妾身並不相信淵兒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唐氏的嗓音溫潤如水,聽見娘親久違的聲音,寧淵喉頭動了動,情緒上湧,緊咬住嘴唇才沒有落下眼淚。
「誤會?唐映瑤,那塊玉璧可是昭儀郡主親賜給湘兒,保他來年鄉試高中解元的,輕易丟不得,一直被湘兒好端端收在房裡,怎的你兒子上門一趟,玉璧就不翼而飛了?不是這小子偷的,難道那玩意會自己長腳開溜不成!」聽見唐氏開口辯駁,黃裳美婦怒容更勝:「我看這小子手腳不乾淨定是受了你這個親娘的挑唆,一個賤籍出身的女子,老爺肯讓你住進府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居然狗改不了吃屎,將那些下三濫的習性帶進府裡來!」
「夠了。」她說得正起勁,卻遭一個溫厚綿長的聲音打斷:「妹妹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有些話別人說得,你卻說不得。唐姨娘不管出身如何,也是老爺的侍妾,淵兒再做錯了事,也是這府裡的少爺,你一口一個賤籍,難道不怕被人傳到老爺耳朵裡去,治你的家法嗎?」
見一直站在最中央沒出聲的藍衣婦人開了口,這位被唐氏稱為「三夫人」的黃裳美婦才臉色一僵,對藍衣婦人屈了屈膝,「姐姐教訓的是,妹妹失言了。」
寧淵冷眼看著這一幕,已經將眼前這情形弄清楚了八九分。
這是他十三歲那年冬天發生的事。府裡的三夫人柳氏誣陷他偷了自己庶兄,也就是柳氏長子寧湘書房裡的一塊玉璧,於是糾結了府裡的一大幫人,押著他到自己娘親住的院子裡來興師問罪。
方才出言的藍衣婦人是武安伯的正房,也就是這府裡的大夫人嚴氏。除去侍妾,寧如海共有三位夫人,分別是大夫人嚴氏,二夫人趙氏,與三夫人柳氏。嚴氏出身名門,又有朝廷冊封的誥命在身,是這府裡正兒八經的夫人,二夫人與三夫人雖然地位高於侍妾,享有「夫人」的虛稱,但因沒有封命在身,在一些正兒八經的場合,也只能被喚作姨娘。
喝退了柳氏,嚴氏慈眉善目地看向寧淵,柔聲問道:「淵兒,你向母親說實話,你真的沒有拿湘兒書房裡的玉璧嗎?」
望著嚴氏慈祥的臉,寧淵心裡卻千回百轉地掠過了許多事情。
上一世,嚴氏也曾用同樣的語氣問他,但因的確不是他做的,又出於對嫡母的信賴,所以他咬死了沒有承認,可不曾想別人既然有心誣陷,怎麼能不準備周全。最後他因年紀小,受不住家法,是娘親替他受的,也正是因為這通家法傷了娘親的根本,又因惡寒侵體染上時疾,還沒撐到開春便撒手人寰,留下他與年幼的妹妹。
娘親早逝一直是寧淵的畢生之痛,現在既然能有機會重來一次,他自然不可能再重蹈覆轍,於是他眼珠子一轉,重重將頭磕了下去,「母親,淵兒知錯了,那玉璧的確是淵兒偷拿了!」
他這話一出,不光是嚴氏,就連他娘親唐氏,與不遠處的柳氏,也都帶著詫異的表情愣在了當場。
嚴氏望著眼前瘦弱的少年,迅速端正了神色,眼裡帶上了一絲斥責,「居然真的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父親讓你們多讀聖賢書,難道那些孔孟之道,醒世諫言裡,有教導你去偷雞摸狗的句子嗎!」
「母親,詩書裡固然沒有教導那些,可淵兒這麼做卻是有原因的,請容淵兒分辨幾句!」寧淵磕頭如搗蒜,小腦袋不停往雪地上砸,發出低沉的砰砰聲。
寧淵心裡打算得很好,這雪地綿軟,雪又下得厚實,腦袋磕下去看起來聲勢驚人,卻一點也不疼,嚴氏個性素來好面子,人前人後也習慣端出一副善良賢德的模樣,他做出這番架勢,目的自然是為了讓嚴氏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會立刻責罰他,總是要聽他把話說完的。
果不其然,聽見寧淵大大方方把事認下了,柳氏本打算立刻上前,順水推舟叫下人們上家法,卻遭嚴氏斜過眼睛瞪了回去,隨後她輕咳一聲,給身邊的徐嬤嬤使了個眼色。
徐嬤嬤會意,上前將寧淵扶了起來,幫他拍掉額發間沾染的雪粒,「淵少爺快別磕了,仔細弄傷自己,夫人做事向來分明,怎麼會不聽你分辨吶!」
「是啊淵兒。」嚴氏也放軟了語氣道:「你要是有什麼委屈儘管跟母親說,母親替你做主。」
「那便謝過母親了。」寧淵假意用帶著哭腔的嗓音道:「其實淵兒之所以會偷拿二哥的玉璧,全都是為了給祖母。」
「笑話,難不成你要告訴我,是老夫人教唆你偷東西的!」柳氏冷笑一聲,「你要扯謊也找個像樣的扯,別把髒水往老夫人身上潑!」
「自然不可能是祖母教唆的,祖母德高望重,孫兒仰慕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將錯事牽連到祖母身上。」寧淵吸了吸鼻子,「實在是淵兒前幾日讀《百孝書》,受了感觸,眼見開春便是祖母六十大壽,便想以此傚法,臨摹一本百孝書獻與祖母以盡孝道,只可惜書社裡賣的松針紙貴得很,淵兒月例不夠,又聽聞二哥曾言他向來不缺這些賞玩之物,便想著,想著我悄悄取一樣也不打緊……可我實在不知那塊玉璧那般珍貴,淵兒有錯,還請母親責罰!」說完,他又重重一頭磕進了雪地裡。
四周鴉雀無聲,饒是以柳氏的尖酸,此刻也說不出話來,而嚴氏的臉上,更是神色連變。
只因寧淵這番話看似平淡無奇,卻幾乎每一句都暗藏玄機。
當今聖上以仁孝治天下,最重孝道,《百孝書》便是在太后娘娘六十大壽時,聖上取來松針製紙,御筆從各類典籍中,摘出一百篇以「孝」為先的文章,抄錄收訂為一本,取名「百孝」,作為獻給太后的賀禮。因其方式別出心裁,加之松柏常年青翠,以松針製紙寓意長壽,很快,《百孝書》便在民間流行開來,成為晚輩敬獻給長輩的賀壽佳禮。
寧淵若真是為了這個理由盜取玉璧,嚴氏還真不好過分為難他,不然如果被老夫人知道了,她老人家會怎麼想?我的孫子因為想向我盡孝而犯錯,兒媳婦卻給他重責,難不成是兒媳婦見不得別人對老太太好?這種「不孝」的罵名嚴氏是萬萬不敢攬上身的。
何況方才寧淵又點出,是因為松針紙太貴,他例銀不夠,所以才出此下策——這事就更不好辦了,眾所周知,松針紙即便比一般宣紙貴些,可一摞紙能貴到哪裡去?寧府在江州也算數一數二的豪門貴胄,府裡的少爺怎麼可能連買紙的例銀都沒有?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寧淵在府中不受重視,柳氏便見機暗扣下了他的例銀。
此事嚴氏原是知道的,不過睜隻眼閉隻眼沒管而已,不想寧淵最後還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他二哥曾言「不缺這些賞玩之物」,兩廂一比較,同樣是庶出少爺,本該平起平坐,可一個連買紙的錢都沒有,一個卻連父親賜的玉璧都不放在眼裡,這事要是不小心傳出去,外邊少不了會有人說她身為大夫人卻厚此薄彼,管家無方。
思及此處,嚴氏又狠狠瞪了柳氏一眼。她其實心知肚明,柳氏看不慣寧淵已久,今日之事少不了又是她折騰出來的蛾子,可嚴氏同樣不喜賤籍出身的唐氏,所以在柳氏找上門的時候,才順水推舟地陪她走一遭,不料卻讓自己陷入了這樣一個進退不能,稍有差錯便會惹得一身騷的尷尬境地。
嚴氏也懷疑方才寧淵這番話是不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可看著眼前少年跪在雪地裡的瘦弱身軀,寒風中瑟瑟發抖,青白的臉上還帶著淚痕,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十三歲的小娃娃能懂什麼事,加之他嘴裡說的也是實情,並沒有添油加醋顛倒是非,如果還要繼續罰他,的確不太好辦。
她上前兩步,伸出瑩白豐滿的手,親自將寧淵從雪地裡扶了起來,「好孩子,你雖然有錯,但一片孝心難能可貴,母親又怎麼捨得罰你。」
寧淵睜大眼睛,抽泣道:「母親真的不罰淵兒嗎?」
嚴氏和婉地抹掉他臉上的淚珠,「那是自然,你把玉璧還給你二哥,然後要向母親保證,以後缺什麼,儘管來找母親說,母親給你安排,卻是再不能做出這番偷拿別人東西的事了。」
「可是,可是那塊玉璧現在已經不在我這了。」寧淵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本來打算拿出去換些錢,然後買松針紙,結果一時不查,不小心弄丟了。」
嚴氏點點頭,「那也無妨,丟了便丟了,只是下不為例。」說完,又扭頭看向柳氏,用帶著斥責的語氣道:「去查一查竹宣堂的月例是怎麼回事,若有短缺,即刻補上!」
柳氏唯諾地屈了屈膝蓋。
「淵兒謝過母親,母親教誨,淵兒謹記在心。」寧淵點點頭,又轉頭看著柳氏,「那柳姨娘還會怪淵兒嗎?」
柳氏臉色早已難看到了極點,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她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只要寧淵不承認,他就立刻派人搜院,自然會從這院子裡「找」出東西,到那時「人贓俱獲」,怎麼都要讓這兩母子脫層皮。可寧淵居然一口把事情認下,她排練好的戲碼就再也沒法端上場了,她總不可能戳破寧淵在撒謊——那不成了她自個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不怪不怪。」眼見嚴氏已有了決斷,柳氏只能不耐煩地擺擺手。
「以後也不會怪淵兒嗎?」寧淵繼續問。
「以後也不會!」柳氏氣惱地扔下這麼一句話,大氅一擺,率先出了院子。
「折騰了一早上,你也累了,在這裡陪陪你娘,就回你自個的住處去吧。」嚴氏最後關照了寧淵一句,隨即也帶著剩下的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一時原本擁擠不堪的院子人去樓空,只留下了寧淵母子三人。
「淵兒,你隨我進來。」見一群人走遠了,唐氏聲音帶著寒氣,挑開門簾進了臥房。
妹妹寧馨兒天真無邪,一蹦一跳過來拉寧淵的手,寧淵從雪地裡站起來,拍了拍膝蓋,苦笑著牽著妹妹跟在唐氏背後進屋。
大周王朝以禮教治國,國民皆按身份高低貴賤分出三六九等。
一等為皇室,稱宗親;二等為勳貴,乃皇帝所冊封的各類封號貴族;三等為士族,也稱士大夫,為官宦人家;四等為上人,民間富戶或巨商若向朝廷繳納一定供奉之後,經各地府衙發函,由中人身份掇升;五等為中人,只有三代內無罪案記檔的清白百姓家可稱;六等為庶人,如僕役下人之流;七等為賤籍,身份最為卑賤,多用來稱呼流民乞丐與青樓藝妓。
柳氏之所以對著寧淵與其母一口一個賤籍,就是因為寧淵的生母唐氏,在入寧府之前,是一名青樓女子。
當初唐映瑤的風姿,在江州地帶名聲極為響亮,是遠近聞名的清倌人,曾有數名商賈一擲千金想買下她的初夜,都未得償所願。並非她只賣藝不賣身,而是她在閨閣外掛出了一首缺了下闋的詞,並且放出話,只有對得上下闋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她唐映瑤的首位恩客。
那闕詞在江州掛了整整一年,前來對詞著眾多,包括一些當地學監有名的監生,最終卻都鎩羽而歸,直到新上任的江州守備,也就是寧如海偶然騎馬經過,望見上闋,思慮片刻給出下闋,才受到唐映瑤的親身相迎,成了她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入幕之賓。
這些事情,唐氏從未對寧淵說過,只在上一世唐氏身故,從入殮到送葬武安伯居然都未現身,寧淵才從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裡聽到了這些往事。
傳聞當年,寧如海與唐映瑤極是琴瑟和諧,為避免唐映瑤再賣身他人,寧如海不惜重金包下了她的閨閣,常有過路客在樓下望見二人對月而坐,或撫琴弄簫,或飲酒作詩,場面很是詩情畫意,待唐映瑤懷有身孕後,寧如海更是不顧她的賤籍身份,一頂紅轎將她抬進了武安伯府。
百姓們議論這件事,無怪乎好奇為何當初兩人濃情蜜意,現在一個人死了,另一個卻連影子都見不著。彼時寧淵尚且年幼,又因為生母的亡故而傷心驚懼,根本沒有將那些話放在心上。如今重活一回,他跪在床前,看著娘親冰窖一樣的臥房,簡陋的陳設,透風的紙窗,潮濕髮黴的被縟,屋子裡連個暖爐都尋不著,更無一名丫鬟侍奉,實難想像她會和自己那個高爵厚祿的父親有琴瑟和諧的時候。
唐氏表情嚴厲,從床頭取出一根細竹條,坐在床沿,對寧淵沉聲道:「把手伸出來。」
寧淵乖乖抬手,看著竹條帶著破空聲一下下抽在掌心,很快他手上便通紅一片。
「娘,為什麼要打哥哥!」妹妹寧馨兒看不過,晃著小辮子跳上床,抓住唐氏的胳膊。
「做錯了事就要受罰,大夫人不追究,不代表我也能不管,小小年紀居然學會了偷東西,長大了怎麼得了!」唐氏顯然極生氣,眉心都皺成了一個疙瘩,「馨兒,你讓開!」
寧馨兒不為所動,只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寧淵,「哥哥,你快跟娘認錯,你認錯,娘就不會再打你了。」
寧淵脊背挺得筆直,話語也不卑不吭,「娘,你誤會孩兒了,孩兒並沒有偷東西,二哥那塊玉璧,我從來就沒拿過。」
「沒拿過?」唐氏一愣,「你當著大夫人的面承認得那麼勤快,到了我這裡居然又成了沒拿過?」
「娘,方才孩兒若不那樣說,今天這關是不會那般輕易過去的,孩兒唯一的錯處,只是事先沒有向娘說明,受些罰也是應該的。」寧淵說完磕了個頭,這可是真心實意磕下去的,重重撞在屋內的青石地面上,咚的一聲,彷彿砸進唐氏心裡,她忙伸手把寧淵拉起來,揉著他磕青了的前額,放緩語氣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跟娘說清楚。」
寧淵定了定神,便將方才應付嚴氏的玄機一應說了個徹底,唐氏並不是蠢人,一點即通,當即也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早該料到柳氏既然有備而來,還如此大張旗鼓,怎能不準備周全,如若不是寧淵順水推舟,又算準了嚴氏的心思,今日絕難善了。
「好孩子,難為你了。」唐氏嚴厲的表情全然卸去,換成陣陣心疼,忙取了藥酒搓在掌心裡,捧起寧淵的手細細地揉,「都是娘的錯,不該不問清楚便打你,還疼嗎。」
寧淵搖搖頭,那些痛感跟他如今心裡的感受比起來,差得不足以道里計。生母溫柔的臉近在咫尺,乖巧伶俐的妹妹也伴在身旁,一切如同從未失去過一樣,百感交集湧上心頭,他一頭紮進母親懷裡,竟斷斷續續哭了起來。
唐氏只當年幼的孩子受了委屈在撒嬌,輕拍著寧淵不斷顫動的背,目光裡透著憐愛。
哭了一陣,寧淵臉色微紅地平復好情緒,又與唐氏說了一會話,見外邊天色已不早,讓妹妹要好生聽娘的話,便從屋子裡退了出來。
只是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悄悄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等出了院門時,他手裡已經躺了好幾株外表看上去平凡無奇,卻綠得有些發青,在這樣大雪天裡依舊鬱鬱蔥蔥的小草。
望著手裡的植物,寧淵不禁握緊拳頭。
在他的記憶裡,唐氏一直體虛畏寒,每到冬日更是病痛纏身,她以為娘親體質向來如此,可方才不過是抱著嚴謹的想法在院子裡尋了一遍,竟讓他在院牆的角落尋到了好幾株仙鶴草。
他跟著司空旭那些年,為戒備刺殺研究了不少毒物,這仙鶴草便是其中最為陰毒的一種,倒不是說毒性有多猛烈,相反,仙鶴草本身只帶有極其微量的寒毒,即便吞食整株也不會致命,但可怕便在於它會向外釋放這種寒毒,人若生活在近旁,時日短倒無事,時日一長,寒毒在體內日積月累,到了發作那天,不光藥石無靈,即便最高明的大夫,也只能診斷出風寒,絲毫診不出中毒。
想到親母與妹妹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寧淵便有股說不出的憤怒,居然用這樣高明的手段來對付一個不受寵的小妾,這下手之人,未免太看得起人了些。
他將手裡的仙鶴草放在袖袍裡收好,回頭看著小院裡的一草一木,眼神連變。既然老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那麼他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他的親人,他會用全力保護,至於那些害他的人……他轉過身,目光落在遠處華麗的亭台樓閣上,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他卻不再是從前那個懦弱的寧淵,這世間向來只有得寸進尺的道理,曾經的多番忍讓不過是個笑話,如今就讓這些人好好瞧瞧,他這個從閻羅殿裡爬出來的厲鬼,忘川河裡滾出來的石頭,是怎樣向他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地討債的!
思及此處,他又望向柳氏居住院落的方向,輕聲一笑。柳氏你今天大張旗鼓的向我送了這麼大的禮,我若不先向你付點利息,豈非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
荷心苑,柳氏居所。
三夫人柳蕙依是寧如海十五年前赴江州到任時迎娶入府的,她並非士大夫出身,娘家僅為雍州富商,所以剛入府時位分只是侍妾,直到年後生下庶子寧湘,才被抬為夫人。後來的許多年裡,她又接連生下了二女寧萍兒與三女寧倩兒,知曉自己應當是再沒有生兒子的福分了,因此對唯一的兒子寧湘也就格外上心,寶貝得很。
此時,十五歲的寧湘正一身勁裝在庭院裡舞劍,他眉眼大半承自寧如海,看上去俊朗倜儻,只一雙狹長的眼睛同柳氏一模一樣,劍鋒不斷挑起地上的碎雪,加上飄逸靈動的身形,看得一旁的兩個妹妹與婢女們不住拍手。
柳氏帶著幾個丫鬟氣呼呼地衝進院子,寧湘也正好定身收功,他挽了個劍花,對柳氏笑道:「娘,可是教訓過那個賤種了?」
柳氏受了挫敗,正在氣頭上,望著兒子笑嘻嘻的臉,她竟一時壓不住脾氣,狠狠一拂袖,一言不發地就入了內廳。
寧湘不明所以,寧萍兒與寧倩兒對視一眼,湊上前道:「湘哥哥,少見娘親有這麼生氣的時候,事情怕不太順利,我們進去問問。」
言罷,三人一同進了內廳,柳氏正坐在太師椅上喝水,她身邊的劉媽媽見狀,相當識趣地帶著廳內一應下人退了出去,還順手關上了門。
「娘,您暖暖手,是不是不順利,沒有教訓到那個賤坯子和她兒子?」寧萍兒上前,將手裡抱著的手爐塞進柳氏懷裡。她與寧淵同歲,眉眼玲瓏,模樣很是溫婉俏麗,說出的話卻毫無儀態可言,直呼唐氏為賤坯子,還呼得極為順口,似早就說慣了。
柳氏手正涼,抱著熱烘烘的手爐,心裡總算舒坦了些,她冷冷瞥了寧湘一眼,道:「我且問你,你是不是對寧淵那個賤種顯擺過你父親給你的東西?」
寧湘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是啊,那小子恐怕從來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剛進我書房,就被百寶架上的賞玩之物晃得人都傻了,我便順手挑了幾樣名貴的給他看,你們真該見見他當時的表情,活脫脫一二愣子。」寧湘說完,還咯咯咯地笑了幾聲。
「那便是了。」柳氏將暖爐重重擱在紅木桌上,「今日不光沒成事,反倒弄巧成拙,讓大夫人訓斥我不該剋扣那小賤種的份例。」接著,她便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大娘居然這麼說?」寧湘張大嘴,「大娘不是也不喜歡那兩母子嗎,怎麼今日居然護著他們?」
「不是大娘要護著他們,而是必須護,不然吃虧的就是大娘。」寧萍兒臉上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老練,一面輕撫柳氏的脊背幫她順氣,一面道:「娘親你也是,叫上大娘便罷了,何苦再搭上那麼一大群下人,這人前人後的,大娘無論做什麼,都會先考慮自己的面子,而不是去收拾該收拾的人。」她頓了頓,「不過那小賤種倒也有幾分心思,沒做過的事居然也會認下,難道她是算準了大娘的脾性,反過來以退為進?」
「傻丫頭,你當這世上人人都和你一般聰明嗎。」柳氏伸手在寧萍兒眉心點了一下,「依我看,那小子純粹就是給嚇傻了,不知道要怎麼分辨,才索性認下了好討饒。」說完,她擺正了臉色,繼續道:「倒是那塊玉璧,你讓春蘭那丫頭收好,事已至此,千萬別在人前露出來,免得被有心人看見了拿去生事。」
寧萍兒一福身,「娘你放心,春蘭是我房裡最伶俐的丫頭,玉璧放在她那裡不會有事。」
「那看情形,今天這事,就只能這麼含糊過去了?」寧湘皺著眉說:「豈不是太便宜那個賤種了,本以為趁著父親這幾日外出練兵不在家,可以徹底將他收拾出府呢,真是可惜。」
「要收拾那個賤種機會多得是,這次被他好運氣逃過了,且看下次他還有沒有這麼好的運氣。」柳氏伸手在寧湘胸口拍了拍,「湘兒啊,娘親這麼費盡心思地要除掉那兩母子,可都是為了你,大夫人的寧湛常年臥病成不了氣候,二夫人又只有一個女兒,等除掉寧淵,你就是你父親唯一的兒子,將來這武安伯府的家業便都是你的,娘的指望,也都在你身上了。」
此時劉媽媽再度推門進來,道了一句午膳好了,便由院裡廚房的丫頭婆子們流水一樣在廳堂正中架起一方席面,各類珍饈美味擺了滿滿一桌。柳氏氣急生餓,寧湘舞了一上午的劍也腹中空空,於是各自上座吃飯,倒也沒再說話。
他們忙著大咀大嚼,誰都沒有注意,窗外正有一道靈巧的人影匆匆閃過。
寧淵攀著假山,跳出荷心苑的院牆,對著光,留心把玩了一下手裡的一塊方形玉璧。
玉璧質地通透,上邊鐫刻著「新科及第」四個字,雕工一流,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之手。
他抿嘴一笑,要不是偷聽了一會他們說話,還不知道這玉璧居然藏在一個丫鬟房裡。柳氏,你們既然誣衊我偷東西,那我索性就遂了你們的意,你們以為這事含糊過去便完了麼,好戲還在後頭呢。
寧府的規矩,少爺們但凡到了能上學堂的年紀,便要從生母的居所搬出來,住到單獨的院落中去,一應生活起居都由專門的下人照料。如今寧府三位少爺,除了嫡長子寧湛因病,一直養在嚴氏院落裡外,寧湘與寧淵都有單獨的居所。
寧淵手裡把玩著那塊玉璧,逕直朝自己的院落竹宣堂行去,一路上的景緻卻讓他有些陌生。遙想以前的他,人微言輕,在這寧府裡活得膽顫心驚,連走路都害怕抬頭,似乎從來就沒有留意過那些亭台樓閣與花花草草。如今心境大變,挺直了腰桿一路行去,只覺得風景美不勝收。
竹宣堂位於寧府西側,因為外邊有一小圈竹林而得名,也正因為這一小圈竹林,將竹宣堂單獨隔了出來,與寧府寬敞大氣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不光狹小,也少有人來。
起先竹宣堂不過是寧如海收藏古籍字畫的地方,後來因為離他的居所實在太遠,加上東廂擴建,寧如海便將書房搬去了那邊,這裡就慢慢荒廢了,到了寧淵足歲該分院子的時候,柳氏便篡唆嚴氏,將這最簡陋偏僻的地方分給了他。
繞過竹林,推開竹宣堂的木門,寧淵剛踏進院子,就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叫罵聲,他定睛一看,見一個梳著垂雲髻,穿一身火紅色裌襖,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叉著腰,鼻孔朝天地對跪在她身前的兩個丫頭手指連點。
「真是兩跟賤骨頭,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白白惹得本姑娘不痛快,我告訴你們,本姑娘不痛快,就是三夫人不痛快,三夫人要是不痛快了,少不了會扒下你們一層皮來!」
那姑娘寧淵認得,名叫夏竹,是自己這竹宣堂裡的掌事大丫鬟。
竹宣堂裡有大半的下人都是柳氏塞進來的,自然也聽命於柳氏。柳氏不待見寧淵,自然可以預見這些下人平日裡對寧淵這個「主上」有多傲慢猖狂。
就拿這夏竹丫頭來說,寧淵以前可沒少受她的氣,她仗著曾經是柳氏的貼身丫鬟,又是這院子裡的掌事,整日作威作福慣了,從來就沒把他這位正兒八經的主子放在眼裡過,訓斥起非三夫人一脈的下人更是儼然一副主子模樣,極盡囂張,直罵得那個小丫頭噤若寒蟬,眼眶泛淚。
曾經寧淵顧忌柳氏,對夏竹一直忍氣吞聲,如今再見她那副張狂的模樣,當即便決定殺雞儆猴,既然要對付柳氏,就索性先拿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下人開刀。
「夏竹姑娘。」寧淵整了整表情,帶著笑容迎上前去,「出什麼事了,怎的發這樣大的脾氣?」
夏竹回頭,見是寧淵,頓時露出見鬼一般的表情。
她是知道柳氏的計畫的,甚至那些污衊寧淵的「證據」,她也摻了不少手,今天早上看見寧淵被拎走,她本以為這位窩囊少爺已經被三夫人亂棍打出府了,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還能回來,而且笑得滿面春風,看情形竟是一點事都沒有!
難道是三夫人收手了?雖然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不過夏竹還是很快收斂了神色,輕哼一聲,道:「還不是這兩個賤骨頭,好吃懶做,一盆衣服足足洗了兩個時辰還沒洗好。」
寧淵順著看過去,兩個跪在地上的丫頭一個叫白檀,一個叫白梅,是兩姐妹,幾個月前才賣身入府的。因是新人,管家怕貿然派到哪個院落裡去會手生出事,便打發他們到這向來冷僻的竹宣堂,這樣就算出了事,以寧淵的個性與地位,管家也不怕擔什麼關係。
白氏姐妹聽夏竹左一個賤骨頭右一個賤骨頭地說他們,二人也只是紅著眼睛,咬住嘴唇,絲毫不為自己分辨一二。其實他們心裡也知曉,眼前這位三少爺向來懦弱,一貫是被夏竹騎在腦袋上的,分辨也無用,搞不好還會幫著夏竹反過來作踐他們。
「哦?兩個時辰?那的確是夠久的的。」寧淵眉毛一揚,伸手指向靠近自己的白檀,「你說說,怎的洗個衣服要洗這般久?」
白檀是姐姐,要穩重些,只垂著頭並沒有回寧淵的話,另一邊的妹妹白梅卻坐不住了,她年紀小,又受了委屈,本就難過,見姐姐不說話,她便開口道:「回三少爺的話,因為雪天太冷,夏竹姑娘分派下來的衣服又太多,姐姐怕我凍壞手,便想燒些熱水來洗衣服,可廚房裡沒什麼好碳,水總是燒不開,才耽誤了時辰。」
「臭丫頭,你的意思是說本姑娘無事找茬,故意作弄你們,讓你們在大冷天洗衣服了,真是欠打!」夏竹料不到白梅真敢分辨,她雖不懼寧淵,可也覺得自己面子過不去,一怒之下抬起手就要往白梅臉上揮,白梅見那白花花的手掌帶著一陣風撲來,嚇得忙閉上眼睛,可過了片刻,並沒有覺到疼痛,睜開眼,才發現原來是寧淵抓住了夏竹的手腕。
「下邊的丫頭不懂事,夏竹姑娘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寧淵咧開嘴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仔細自己手疼。」
夏竹不可思議地看著寧淵,想不到他居然有膽子攔著自己,再望見他臉上的笑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毛,用力掙扎道:「你放開我!」
寧淵只得十三歲,夏竹卻已十七,也比寧淵要高出半個頭,這一用力,不光一下掙脫了他的箝制,還順勢「啪」的一巴掌抽上了他的臉。
寧淵被打得腦袋一偏,蒼白的臉頰上立刻浮現出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白氏姐妹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寧淵再不得勢也是少爺,是這裡的主子,夏竹雖然放肆已久,可這樣明著動手打人還是第一次。
夏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她從沒見寧淵那樣笑過,一時亂了心神才會慌張出手,不過很快她又鎮定下來。打便打了,寧淵又能將她怎麼樣,她是三夫人的人,二夫人沒有子嗣,除了大夫人,三夫人就是這武安伯府裡的天!
事實上寧淵的反應也和她預料的沒差,只默默把頭正回來,表情看不出絲毫憤怒與不滿,反而還對她露出討好的眼神,「夏竹姑娘可是消氣了?」
白檀立刻露出鄙夷的眼神,這三少爺果然沒用。
「罷了罷了,既然三少爺為這兩個賤骨頭求情,那我就放他們一馬。」夏竹依舊有些心驚,即便寧淵的反應不出她所料,可她還是覺得似乎哪裡有古怪,色厲內荏地拂了拂袖,就準備回自己的屋裡去喝杯熱茶定定神,不料又被寧淵一個側身攔住了去路。
她眉毛一吊,「三少爺還有事嗎?」
寧淵擺擺手,「我這裡沒事,但是柳姨娘那裡有事,有件事柳姨娘交代我了,要我務必轉達給夏竹姑娘。」
「三夫人有事要你轉達給我?」夏竹滿臉不信的神情。
「夏竹姑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柳姨娘如今替大娘打理府中上下事務,本人又高貴典雅,我心裡是極其敬佩與敬重的,今日也多虧了柳姨娘的照拂,我才能有驚無險地回來,不然,只怕此刻已經遭家法給打到醫館裡去了。」說完,寧淵還恰如其分地拍了拍胸口。
夏竹頓時瞭然了。
怪不得這三少爺能平安無事的回來,敢情是向三夫人投了誠,所以三夫人才會放他一馬。她心裡一直揪著的疑惑頓時解開大半,對寧淵的態度也平順了些,「哦,你說吧,三夫人有什麼事?」
「柳姨娘說了,夏竹姐姐做事一直勤懇,也願意捨生取義,離開荷心苑,跑到我這偏僻的竹宣堂來一呆就是這麼久,是一等一的忠僕,所以有東西托我要賞給你。」
「三夫人有東西要賞我?」夏竹一聽有賞賜,立刻來了精神,「什麼賞賜,快給我瞧瞧?」
「是柳姨娘新得的南海珊瑚手釧,那東西十分名貴,不能輕易現於人前,還請姑娘隨我入內室。」寧淵說完,率先朝屋內走。
夏竹本還有些奇怪,三夫人有賞賜派什麼人來不好,為何偏要寧淵轉交,結果一聽到「珊瑚手釧」這四個字,立刻瞪大眼睛,裡邊險些要冒出綠光來。
她前幾日便聽聞過,柳氏娘家在不久前曾派人到寧府上送來些東西,其中有一套是海外尋來的珊瑚首飾,從步搖到戒指一應俱全,因珊瑚極難得,又只有南海出產,在江州這類北方城市就更顯貴重,柳氏自己都輕易不得戴,更不用說賞人了。
貪念一起,她便再顧不得其他,也料定了眼前這個一直被自己吃得死死的寧淵玩不出什麼蛾子,想著他既然投靠了三夫人,那麼三夫人順手托他向自己賞個東西也不奇怪,便放心大膽地隨在了他身後。
進門之前,寧淵回頭朝依舊跪在那裡的白氏姐妹喚道:「你們兩個去廚房取一壺茶水來,對了將炭盆也捎上,省得茶水涼了。」
入了內室,寧淵彬彬有禮地讓夏竹上座,夏竹也不推辭,大大咧咧地坐了。白氏姐妹動作麻利,很快便端來了茶水與炭盆,寧淵沒叫他們退下去,只讓在一旁候著,然後親手關上屋門,為夏竹沏上茶水,接著才在她望眼欲穿的目光裡,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個光滑剔透的正紅色手釧。
夏竹一雙眼睛瞪得猶如銅鈴,居然真的是南海珊瑚手釧!
珊瑚本就是質地純粹的材料,因此手釧顏色也極其純淨,還被鑲嵌上了許多顆各色珠寶,屋內並不亮堂,可依舊擋不住上邊的珠光寶氣,一看便價值連城,不光夏竹,就連一旁的白氏姐妹也看呆了。
寧淵剛輕飄飄地將手釧遞出,夏竹就立刻伸手搶了過去,還鄉土氣息十足地在牙間咬了咬,臉上笑開了花。
「多謝三少爺,多謝三夫人賞賜!」俗話說見錢眼開,憑白得了這樣一通厚賞,夏竹難得地向寧淵福了一禮,更破天荒地主動喚他為少爺,「奴婢手上還有些活要做,這便先出去了,若是三少爺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儘管吩咐,奴婢定侯差遣。」
將手釧塞進內衣口袋裡收好,夏竹此刻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自己的房間,然後關起門來仔細賞玩,便匆匆向寧淵告辭。寧淵只是笑,也沒攔她,可當她走到門口,用力一推卻沒將門推開,低頭一看,才瞧見門閂上晃著一把亮眼的大銅鎖。
她心裡咯登一下,急忙回身,寧淵此時已在主位上坐了,端著茶盅正低頭喝茶,絲毫看不出異樣,夏竹定了定神,開口道:「三少爺,你怎的將房門鎖了,快些讓我出去,我還得去向三夫人謝恩呢。」
寧淵一言不發,飽飽地喝了一口熱茶,才放下茶盅,原本笑得溫和的臉忽然間變得沉靜如水,「夏竹,你可知罪!」
見寧淵忽然疾言厲色地喝了這麼一句,夏竹愣了愣,顯然沒反應過來。
寧淵似乎也不想給她時間反應,繼續冷著聲音道:「你身為下人,卻以下犯上,毆打欺凌主子,按大周刑律,當拔了舌頭流放三千里,發配披甲人為奴!」
夏竹總算明白過來,表情頓時變得陰冷,她笑了一聲,道:「三少爺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可是三夫人的人,你若是現在讓我出去,我保不齊還會在三夫人面前給你留點顏面,不然的話,三少爺大可看看被流放三千里給披甲人為奴的,是我還是你!」
夏竹根本不相信寧淵能把她怎麼樣。在她眼裡,這個賤籍出身的少爺平日走在外邊大氣都不敢出,誰都可以肆意欺凌,老爺更是完全忽視他的存在,日子過得連下人都不如,現在居然敢對她夏竹擺臉色,是活得不耐煩了不成。
「你以為你今天還走得出這扇門嗎。」寧淵站起身,一雙眸子裡寒光連閃,「白檀白梅,給我押著她跪下!」
白檀悚然一驚,事情這般急轉直下完全出乎她的預料,方才還對夏竹畢恭畢敬的三少爺居然轉瞬就翻了臉,讓他們去押夏竹?這三少爺莫非瘋了!這事要是傳出去,他日三夫人若追究起來,他們一個都別想活!
可白檀想不到,她尚站在原地踟躕不前,她的妹妹卻已經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衝出去同夏竹扭打在了一起。到底是白梅年紀小,心性單純,完全思慮不了白檀那麼多,只是想到夏竹平日裡肆意欺凌他們姐妹的場景,新仇舊恨湧上來,又得了寧淵開腔下令,哪裡還忍得住。
白梅比夏竹瘦弱許多,三兩下之後便處在了下風,還挨了好幾個耳光,這回白檀也耐不住了,索性一咬牙也迎上去,拉住夏竹的髮髻便是一頓撕扯,二對一,很快,白氏姐妹模樣雖見狼狽,還是一左一右將披頭散髮的夏竹用力壓跪在了地上。
夏竹身子抬不起來,只能用力昂起頭,一雙眼睛看著寧淵好似要噴出火,「你個該死的賤種,居然敢這般對我,三夫人不會放過你的!你不得好死!」
寧淵卻對那尖利污穢的謾罵充耳不聞,只慢條斯理渡到溫著茶水的炭盆邊,鐵鉗夾起一塊正燒得忽明忽暗的黑炭。
「白梅,你說這碳不好,總燒不開水是嗎?」寧淵出聲問道。
「回少爺的話,小廚房裡都是這種質地最差的黑炭,燒起來不暖和,煙還老大,普通老百姓家都不用呢。」白梅脆生生地答。
「既然不暖和,想必吃進去也吃不死人。」寧淵自言自語了一句,拎著那塊碳,又渡到夏竹身前,輕飄飄地說道:「白檀,給我把她的嘴巴掰開。」
夏竹眼裡現出驚恐,停了謾罵,磕磕巴巴地道:「你,你要做,做什麼!?」
白檀似乎明白了寧淵的意思,想到自己姐妹二人現在的處境也沒有別的選擇,既然制了夏竹,橫豎是肯定得罪三夫人了,倒不如順著眼前這位三少爺。
她在院子裡一直被夏竹指使做粗活,手上有些力氣,捏住夏竹的下顎一用力,夏竹掙扎不過,被強迫著張開了嘴。
寧淵眼睛都不眨,迅速將那塊忽明忽暗的黑炭塞進了夏竹的嘴巴。
「嗷!」一陣堪比殺豬般的慘嚎從夏竹喉嚨裡響起,升騰的霧氣迅速充斥了她的整張嘴。
白氏姐妹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嚇得不自覺鬆開了手躲到一邊。夏竹不斷發出堪比野獸般的咕嚕聲,用力卡住自己的喉嚨,面目猙獰,站起來晃晃悠悠走了兩步,又跪倒在地,嘴裡不停吐出混合著炭塊的血水,還有一些碎肉,臉頰變成了豬肝色,腫得好似兩塊麵糰。
寧淵冷哼一聲,高高揚起手裡的鐵鉗,用力打在夏竹後頸處,她便兩眼一翻,撲在地上不動彈了。
扔掉鐵鉗,寧淵拍了拍手,對一旁蒼白著臉的白氏姐妹道:「你們莫不是可憐她?」
白梅顯然嚇怕了,躲在姐姐身後瑟瑟發抖,也不說話。白檀定了定神,咬著牙道:「三少爺沒做錯,她是罪有應得!」
寧淵點頭,「你們不要覺得我狠毒,這些年我這院子裡出的許多事,包括好幾個莫名其妙死掉的小丫頭,十有八九與她脫不了關係,饒她一條命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白梅顫著聲音問:「她,她還沒死嗎?」
「我下手有分寸,這會還死不了,而且留著她這條命也有些用處。」寧淵低頭思考了一會,「你們將她綁了,悄悄押去後院柴房關起來,注意別驚動了別人,對外只說她被三夫人叫去當差了,想也不會引人懷疑。」
白氏姐妹點頭,拖著夏竹出了正廳,寧淵這時才鬆下一口氣。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水又喝了一口。
他在寧府裡的處境本就不樂觀,如果再任由這些身懷異心的下人呆在身邊,類似今天早上的事會無止境地發生下去,直到他死無葬身之地。
上一世便是如此,趁著唐氏新喪,大夫人嚴氏忙著照顧自己的兒子,二夫人趙氏稱病不出,寧如海又不在府中,柳氏大權在握,竹宣堂的下人們便日日對他毆打欺凌,不給他吃的,還將他趕出臥房,讓他數九寒冬睡在院子裡,若是這樣便也罷了,那些人欺辱他的同時,還不忘捎帶上辱罵自己去世的娘親,領頭的人正是那個夏竹。
這些屈辱的記憶,像刀子一樣刻在寧淵心裡,他一刻也不曾忘懷。而就在他要被凍死在院子裡的時候,唯有白檀與白梅悄悄給自己送了些吃食和被縟,也讓他心知肚明,這竹宣堂裡只到底有誰才是值得相信的人。
半個時辰後,白氏姐妹回來了,白梅手裡捧著個小木盒,白檀則拎著一大筐上好的銀碳。東西都是從夏竹房間裡搜刮出來的,據他們所言,木盒裡是一些銀兩與珠寶首飾,那筐銀碳被夏竹收在床底下,是她自己生火取暖的用度。
「少爺,這些可都是最上等的銀碳,又乾淨又暖和,有了這些,後廚裡那些黑炭是不必再用了。」白檀拎著炭火,似不再像剛才一般害怕了,眉目間要開朗許多。
寧淵點點頭,又打開木盒,隨手拎起一個翡翠鐲子,對著光看了看,又放下,「不過一個丫頭而已,竟也能搜刮到這些好處,只怕三夫人那幾個貼身侍婢的屋子裡是用金紙糊的牆。」他調笑一句,關上盒蓋,自己雖然失了個珊瑚手釧,可有眼前這些金銀珠寶,他也不算虧。
那個交給夏竹的珊瑚手釧,是他潛入荷心苑盜取玉璧時,順手牽羊一併從柳氏屋子裡帶出來的,原本的打算是尋個機會出府去賣了,好換些銀錢回來。他現在可窮得很,不光自己缺食少穿,就算給唐氏買藥材調養身體也要花不少錢。但他在處置夏竹的時候,忽然領悟到珊瑚手釧另有妙用,一時賣不得了,這些銀錢倒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
天還沒亮,寧淵便渾身一顫地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
昨日得了那筐銀碳,原本冷如冰窖的臥房裡炭火熊熊,溫暖入春,也忽明忽暗地映出了寧淵滿頭的汗水。
他夢到了自己在火刑架上的場景。火舌啃噬他皮肉,灼燒他骨血的痛苦,現在彷彿還停留在他身體裡揮之不去,司空旭那張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臉更是晃得他眼暈,他用力搓了搓臉,喚了一聲:「白檀?」
隔著屏風,值夜的白檀端著盞煤油燈從外間走進來,「少爺怎麼醒了,這天還沒亮呢。」
寧淵的臥房裡之前一直是無人值夜的,原本這應當是大丫鬟夏竹該做的事,可她從沒把自己當做過寧淵的下人,因此一次也未值過,昨天寧淵收拾了夏竹後,白檀卻自告奮勇要來守夜,寧淵見她堅持,便也允了。
白檀的想法也很簡單,三夫人在府裡向來厲害,自己姐妹二人既然幫著寧淵懲治了夏竹,無論禍福榮辱都已經和他綁在一條船上了,反正他們都是這竹宣堂的丫頭,沒有靠山,不如就索性靠上這位三少爺,雖然在她的印象裡,三少爺一直是個懦弱無能的主,不過昨天的事又讓她發現,自己以前似乎看走了眼,至少三少爺並沒有表面上看著那樣簡單。
是以她不光對寧淵恭敬了許多,稱呼上也從「三少爺」變成了「少爺」。這樣隱晦表忠心的方式,寧淵自然坦然接受,或者說,寧淵昨天那般雷厲風行,想要的也是這樣的結果,收服白氏姐妹,自己在一些事上也好有人幫襯,不至於太如履薄冰。
「現在什麼時辰了?」寧淵道。
「卯時了。」白檀一福身:「過幾日便是年下了,學監在放冬假,少爺不用起這麼早,可以再睡一會。」
寧淵搖搖頭,掀開被子起身,白檀迎上來要給他披上外衣,卻被推開了。
走出臥房,天色果然漆黑一片,只在東邊現出一抹淡淡的魚肚白。
寧淵僅穿了一件內衫,站在院子正中深吸一口氣,忽然紮了馬步,拳頭已經帶著陣陣風聲揮了出去。
白檀站在房門口看傻了眼,這個一直手無縛雞之力,被下人作弄也不會還手的三少爺,居然還會打拳?
寧淵自從當年遇上司空旭後,為了能幫襯上忙,也為了不拖後腿,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晨起練武的習慣,司空旭也曾經尋了些內功心法來給他,可不知為何,那些並不如何高深的內功寧淵竟然一樣都練不成,最後司空旭以為寧淵沒有練武的天分,於是只教了他一套江湖上慣用的長拳拳法,打來強生健體。
起初寧淵也以為自己是因為天分短淺才練不來內功,直到後來遇見一個雲遊四方的江湖方士,方士替他診脈後,告訴他他的體質與常人有異,尋常人所修習的內功講究內息純粹,故分為陽脈與陰脈二系,要麼修純陽,要麼修純陰,而他體內經絡卻陰陽參半,還絲毫不起衝突,因此無論修習陽脈功法還是陰脈功法,都會出現好不容易修習出來的內力,隨著另一脈經絡流失的狀況,因此才練不成。
寧淵那時並不明白方士說的「體質有異」「陰陽參半」是什麼意思,直到後來他發現自己明明是男子,卻有孕相出現時,方才理解過來,原來他的體質,的確和正常男子不太一樣。
天邊的魚肚白漸漸散開,積雪倒映著光線也讓四周亮堂了不少,寧淵做完最後兩個踢腿,呼出一口長氣,才凝神收工,身上也已出了一身的汗,疲乏得不行。
到底只是一副瘦弱少年人的身體,寧淵苦笑一下,曾經這樣一套拳打完,他連氣都不會怎麼喘。
白檀早在他練到一半的時候就把妹妹拉起來,進了小廚房開始燒水,此時見寧淵收功,兩人忙迎上來道:「熱水已經備好,少爺快回房沐浴吧。」
寧淵回到房間,果然見一個熱氣騰騰的澡桶聳在床前,他脫下汗濕的上衣,見白檀拉著白梅還杵在那裡,便乾笑一聲,「我沐浴的時候,你們可以出去等。」
白梅露出奇怪的表情,「少爺沐浴的時候,難道不需要丫頭在旁邊伺候嗎?」她可是聽聞二少爺寧湘每次沐浴,不光要叫足了七八個丫頭隨侍一旁,還得有明確分工,梳頭的梳頭,捏肩的捏肩,捏腳的捏腳,修指甲的修指甲,可忙活得很。
白檀卻會意地抿嘴一笑,知曉寧淵是害羞,「那奴婢們上外頭等。」便拉著一頭霧水地妹妹退出去了。
寧淵這才安心除去全身衣物,邁入那個半人高的澡桶。
渾身被熱水包裹的愜意感讓他長舒一口氣,手臂與大腿的痠痛也減退了許多,他閉上眼睛,正準備小寐片刻,門卻在這時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嚇了一跳,以為是白檀去而復返,忙轉頭去看,入眼的卻是一個面向憨厚沉著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五官一眼望上去雖不出眾,但卻生得端正,有種深藏不漏的俊朗,屬於越看越耐看的類型。他身量比寧淵要高壯許多,只是衣著簡單了些,略顯破舊的粗布襖與麻布褲整齊地穿在身上,頭髮用一根青布帶子綁著。
「見過少爺。」少年低眉順眼地衝寧淵一抱拳,「白檀姑娘讓我來伺候少爺沐浴。」
「你是……」發覺進來的是個男人,寧淵稍微自在了些,他盯著少年的臉看了一會,不確定道:「你是周石?」
少年沒應聲,只是穩重地點點頭。
寧淵記得,周石的娘是自己娘親唐氏尚在府外時,身邊幫襯著做事的粗使媽媽張氏。唐氏嫁入寧府,張媽媽便也跟著進了府,可惜沒兩年便得了頑疾去世了,留下年幼的兒子周石,周石在寧府裡自小便是被當家生奴才養著的,後來寧淵搬到竹宣堂,按慣例身邊要配一個貼身的近侍,唐氏便讓周石跟了過來。只是周石自小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寧淵又膽怯懦弱,兩人完全稱不上熟悉,因此在這竹宣堂裡,周石大多是在後院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
寧淵對周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上一世寧湘秋闈落榜,沒地方撒氣,便帶著幾個隨從衝到竹宣堂來找他的茬,毫不客氣地讓人押著他就往他身上抽鞭子,是周石一聲不吭地衝出來替他擋了幾鞭,結果惹得寧湘惱羞成怒,差人直接打斷了周石的腿,扔出府去了。
事後寧淵曾悄悄跑出府尋過他,卻始終找不到人,這份愧疚縈繞在寧淵心裡許多年,如今能再見故人,寧淵心裡說不出地感慨,僵硬地臉色也放柔和了許多,開口道:「你還好吧。」
周石一愣,抬眼看著寧淵,顯然沒弄明白眼前這位三少爺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寧淵摸摸鼻子,也意識到自己太莫名其妙了些。
周石走到澡桶邊,挽起袖子,一手極為細心地撈起寧淵披散的頭髮,另一手捏開皂角,動作輕柔地開始替寧淵洗頭髮。
寧淵見這些事他做得熟稔,不禁好奇地問:「你以前伺候過別人沐浴?」
「小時候我娘教過我。」周石回答得不卑不吭,「我娘囑咐過我,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照顧少爺,所以這些服侍上的功夫,從小就有教導我在做。」
寧淵一愣,對於張媽媽,因為去世得早,他只剩下一個極為模糊的印象,只記得是個很愛笑的婦人,娘親也很倚重她。寧淵一聲輕嘆,「對不起,勾起你的傷心事了。」
周石沒說話,手裡的動作也不見停頓,洗完了頭髮,又取過一邊的白布巾,浸上熱水,開始擦拭寧淵的胳膊與脊背。
寧淵還從未這般愜意地洗過澡,等周石扶著他從澡桶裡出來,幫他拭乾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時,天色已經大亮。
「周石,你過來原本就是給我做貼身近侍的,以後便和白檀白梅一起照顧我的飲食起居,那些劈柴挑水的活計無需再做了。」見周石收拾完房間,正要躬身退出去,寧淵對他開口道。
周石神色微動,第一次正兒八經抬頭看了寧淵一眼,又迅速垂下腦袋,應了聲是。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