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馬車小顛簸了一下,忽然間停了下來,接著寧淵聽見周石的聲音在外邊道:「少爺,有人將咱們的車攔下了,說有事想見你。」
寧淵撩開車簾,見攔車的人是個打扮俏麗的丫鬟,發現寧淵出來了,那丫鬟趕緊行禮,道:「堂少爺安好,我是大小姐身邊的丫鬟繡珠。」
既然叫自己堂少爺,那麼這丫鬟口中的「大小姐」便只有那一位了。寧淵不禁覺得有些好笑,自己雖然被寧國公承認了堂少爺的身份,可那些國公府裡的下人,表面上對他雖然恭敬,但心地對他這位忽然冒出來的「少爺」還是嗤之以鼻的,極少有人會正兒八經稱呼他,如今這個丫頭既然將禮數做全了,看來那位「大小姐」,是找她有事相商。
寧淵沒有多問話,跳下了馬車,朝路邊的茶樓抬頭一看,果真瞧見二樓臨窗的位置,木窗被人推開了一絲小縫,露出寧珊珊的半張臉。
囑咐了一番周石等在原地,寧淵隨著那繡珠丫頭上了樓。
入了一間雅室後,繡珠恭敬地退到寧珊珊身後隨侍,而寧珊珊雖然是坐著,卻用一種審視的目光在寧淵身上掃了好幾個來回。
這目光寧淵太熟悉了,是寧珊珊一種獨有的目光,但凡只要是她在審視自己看不起的人時,都會將這種目光顯露出來。
就像上一世那樣,當司空旭第一次帶著他和寧珊珊會面時,寧珊珊便是這麼打量著自己的,還隱隱透著一股敵意,似乎只是通過目光,就嫩感覺到自己和司空旭的關係。
「我是該喚你一聲堂姐?還是喚你一聲珊珊小姐?」見對方長久不說話,寧淵索性打趣般先開了口。
寧珊珊抿起嘴角,也不招呼寧淵坐下,張嘴便問:「方才你單獨留在祖父房裡那麼久,祖父可曾對你說了什麼?他可曾有讓我出嫁的心思?」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瞧著寧珊珊的模樣,好似當真對司空旭避如蛇蠍……同上一世他們之間那兩情繾綣的模樣比起來,還真是諷刺得很。
「小姐放心,你是國公爺的親孫女,國公爺怎麼可能把你往火坑裡推,四殿下那樣的人,根本就配不上你。」寧淵行了一禮道。
寧淵說的話似乎很對寧珊珊胃口,她滿意的點了點頭,「他的確配不上我,別的暫且不說,那龐秋水穿過的破鞋我怎麼能要。」說罷,又謹慎地再問了一遍,「你確定祖父後邊當真沒有流露出要答應這樁婚事的意思?」
「珊珊小姐何必庸人自擾呢,我記得方才國公爺不是當著你的面回應了仲坤堂兄。」寧淵道:「你也應當放下心才是。」
「你當我不想放心嗎,如果不是祖母和我那個不成器的哥哥,我才不會憂思憂慮呢。」寧珊珊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望向窗外,「祖母一直害怕我嫁不出去,這我知道,可是哥哥又湊什麼熱鬧,居然也幫著四殿下說話好讓我能嫁給他,莫不是四殿下給了他什麼好處不成!」
寧淵聽到這裡,忽然心神一動,再望著寧珊珊的臉,笑了笑,躬身道:「若是珊珊小姐當真憂慮,也確實不想嫁給四殿下為妃,那我這裡或許有個法子,只是不知道珊珊小姐願不願意嘗試了。」
寧珊珊一回頭,「什麼法子?」
寧淵頓了頓,才吐出兩個字,「裝病。」
※※※
最近被太醫院的太醫們最津津樂道的一件事,便是國公府的嫡小姐寧珊珊忽然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症,躺在床上一病不起。
這病症奇怪得很,起初國公夫人吳氏以為是小病,只隨意請了國公府相熟的大夫來診治,可大夫診了半天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寧珊珊又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確實覺得渾身難受,吳氏見狀,只好請來了太醫,可一向醫術高超的太醫院眾太醫,在接二連三替寧珊珊診脈之後,卻都犯了難。
寧珊珊脈象奇怪,不似常人,卻也不像患了任何一種病症,是一種聞所未聞的脈象,太醫們只當寧珊珊是得了少見的疑難雜症,幾乎翻遍了能找到的醫書,又試著開了幾貼藥,不光半點效用都沒有,而寧珊珊服過藥之後,好像也更難受了。
這下,吳氏才慌了神,連太醫都診不出醫不好,難道是什麼厲害的病不成!於是為了給寧珊珊治病,吳氏在得了寧國公同意後,差人在京城大街小巷,甚至城外都貼了不少告示,廣尋能人,若能治好國公府嫡小姐,重金賞賜。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告示一出,的確有不少江湖郎中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上門,卻無一例外,壓根瞧不出寧珊珊得的是什麼毛病,久而久之,關於國公府嫡小姐惡疾纏身的事情便在華京中越演越烈,並且這把火還十分奇怪的,燒到了本與此事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四皇子司空旭身上。
也不知是從哪裡走漏了風聲,說國公府嫡小姐這場病的起因,是因為四皇子上門提親,而四皇子又是個天煞孤星克親克妻的命格,所以寧小姐才被晦氣染身,一病不起。
起初這謠言傳出來的時候,百姓們都還只當是笑談,可事後大夥自己一琢磨,好像還真是那麼一回事,這四殿下吧,出身不好不說,還一生下來就死了娘,後來要與江州一個姑娘成親,那個姑娘最後卻因為敗壞婦德之事而被沉塘。回京後,本認了月貴嬪為母,以為有個靠山了,月貴嬪卻在極短的時間裡小產,失寵,最後暴斃與冷宮,而緊接著他又娶了昌盛侯府的二小姐,然而那位龐小姐連皇子妃的凳子都沒坐熱,也跟著一命嗚呼了……如今四殿下又跑去寧國公府提親,而人家小姐又因為怪病病倒,興許寧家小姐根本就不是得了病,是中了煞都說不定。
漸漸地,這種人云亦云的說法便開始盛行起來,等司空旭發現了這等流言,想要採取一些補救措施,證明他根本不是什麼天煞孤星的時候,又從天而降一頂大帽子將他扣得嚴嚴的。
原來國公夫人也聽到了有關司空旭是天煞孤星,寧珊珊之所以會病倒是中了煞的傳言,於是便將信將疑,入宮了一趟,想請太后身邊那位頗得青眼也似乎法力高強的何仙姑出宮,為寧珊珊看相祈福。
結果何仙姑入了國公府,只在寧珊珊床邊看了看,又捻著一張符紙在房中如此這般舞了一陣,便斷言,寧珊珊這病的確是中了煞氣所制,至於煞氣的源頭,何仙姑卻唯唯諾諾不敢宣之於口,但吳氏不是笨人,即便何仙姑什麼都沒說,她也明白了,前腳剛將何仙姑送回宮中,後腳就不再堅持己見,雖然寧珊珊出嫁的事要緊,可等小命都沒了,誰還管你嫁不嫁,立刻下定決心,將司空旭求親的帖子給徹底退了回去。
說來也怪,帖子退回去沒多久,寧珊珊的病就奇異的「好了」,不光能下床,活蹦亂跳也與平日裡一般無二,吳氏驚訝之下,更絕的自己的決定是對的,而那四殿下多半也的確是天煞孤星,未免沾染晦氣,以後要少做往來,並且吩咐下去,再有四皇子府的下人來投帖子串門子,一路擋回去,絕不能放人入府。
寧國公府是一等一的權貴之家,忽然之間擺出這般姿態,自然也被其他家族看在了眼裡,加上司空旭天煞孤星的傳聞,頓時爭相開始效仿寧國公府起來,不與四皇子府有任何來往,他們也怕得罪人,但跟家門沾染晦氣而遭殃比起來,得罪一個不得寵的皇子,這份代價他們還擔得起。
而司空旭,則快要被氣得吐血了。
這一切發生得簡直莫名其妙,他好端端坐在府裡,還什麼都沒做,外邊有關他是天煞孤星的傳聞便滿天飛,而且許多人還深信不疑,讓他想要解釋都無從下口,但凡他往來宮廷或是進出朝堂,甚至就連他皇子府內的下人,有的都開始私下小聲議論,更有膽子小的,竟然跟管家請辭,工錢都未要就連夜出府,逃之夭夭了。
人性便是這樣,只要有一個走在先,其他人便會跟著開始人心惶惶,司空旭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攘外必先安內,於是他恩威並重,一罰一賞,告訴府中下人根本沒有天煞孤星這回事,並嚴禁府中下人再談論此事,然後才開始思考消除流言的方法,只是辦法還沒想出來,他卻被一道聖旨召回了宮裡。
原來這流言在華京城中沸沸揚揚了這麼久後,終於越過宮牆,不知被哪個多事的太監傳到了皇帝耳朵裡,皇帝雖然並不太相信這等說法,但外邊流言鬧成這樣,司空旭給皇家丟了臉面是一定的,於是皇帝不光訓斥了他一通,還派給了他一個差事,讓他前往東南三州巡視民情,考察今年夏糧的收成情況,並督導稅收。
司空旭雖然心裡憋屈,想著給自己解釋一二,但看皇帝派下的這個差事還不錯,似乎沒有要處罰他的意思,便按捺下性子領了旨,省得辯解太多鬧得皇帝不快,回府之後,稍微打點了一些行裝,便上路了。
他之所以覺得這差事不錯,議案雲還是在東南三州的地界上。大周重視農耕,物產豐足,而其中物產最豐足的,便是土地肥沃,風調雨順的東南三州,不光每年糧食產量和稅收在全國獨佔鰲頭,因為臨海,特有的水產品也是一項重要的經濟來源,所以東南三省的百姓幾乎家家富足,官員的荷包更是肥得可以流出油水,至於往這三省巡查的差事,幾乎也都會被華京各類官員給爭得頭破血流。
別的不說,只要上那地方溜躂一圈,光是地方官的孝敬便足以讓他們笑掉大牙,而且三州富裕,也從來沒有虧欠過朝廷的徵糧與稅金,有時還會多給一些,而這筆功勞,也自然會記在巡查官員的履歷上,讓他們又多了一記功勞。
就因為這樣,所以司空旭一路上還覺得,皇帝也許壓根就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相反的,也許還是藉著這個機會在獎勵他,才會讓他巡視東三州,讓他增長見聞,說不定回京之後還有重任在等著自己。
越是這樣想,司空旭便越是心中得意,速度也更快了些,彷彿從流言蜚語的陰霾裡走了出來,帶著隨從幾乎是策馬揚鞭地在往東邊趕。
「四皇兄的隊伍是連夜出的城,走得還極快,好像很是迫不及待。」皇宮中的書院內,司空玄一面抄寫著一本古籍,一面有些不忿地對坐在一側看書的寧淵道:「公子,我當真是不解,那原本是父皇派給我的差事,你為何又要讓我讓出去,我還等著辦好了這件事,好在父皇面前得臉,也讓母妃沾光。」
「此事你得相信我,你不去才是最好的選擇。」寧淵頭也沒抬,「至於原因,我如今尚不方便說,但過不了多久你就能知道了。」
「巡查東南三州,有什麼不好的,我還一直想嘗嘗青州的特產烤墨魚。」司空玄前幾日讀書,有一本叫大周美食見聞的,對裡邊青州的海味特產很是垂涎欲滴,這次得知皇帝有意讓他尋常東三州歷練,原本開心不已,結果此事被寧淵知道了,寧淵不光勸他放棄,還讓他遊說皇帝讓司空旭頂上這差事,司空玄雖然不理解,但他一直敬重寧淵,也知道對方不會害他,才半信半疑地照著做了。
只是得知司空旭當真出城之後,他還是有些後悔起來。
「青州的烤墨魚我吃過,滋味也不過如此,你若是嘴饞了,我這裡剛好有一些烤羊排,我大夏的美味,可並不遜色那些海味。」門外忽然傳出一道聲音,二人抬頭,卻是呼延元宸進來了。
「呼延大哥。」司空玄立刻放下筆,喚了一聲。
「今日你們皇帝邀我入宮喝酒遊園,我興致所起便用御膳房準備的材料就地烤了一些,知道你還留在宮裡陪著六殿下未出去,便順道過來看看。」呼延元宸這話是說給寧淵聽得,還揚了揚手裡散發著肉香的油紙包。
司空玄正想著青州美味,瞧見有吃的又哪裡會客氣,立刻上前接過那紙包,挑出塊大羊排就地啃了起來。
瞧見司空玄的模樣,呼延元宸只笑了笑,便轉頭對寧淵繼續道:「看來你散出去的謠言影響力當真不低,今日皇帝還隱約問起了我在大夏可有天煞孤星一說,瞧他的模樣,似乎也開始對那謠言上心了,只是還不怎麼相信的樣子。」
「就算皇上現在不盡信,很快也會盡信了。」寧淵慢條斯理地合上書本,「大周這兩年並不太平,去年水患旱災連連,今年雖然時至今日都太平無事,但這幾日夜晚月色都甚為妖異,鐵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說不定因為這將要發生的大事,有些人眼裡的陽光大道,會轉眼變成搖搖欲墜的獨木橋。」寧淵一面說一面笑,「一個玄之又玄的天煞孤心之說,克妻克親倒也罷了,畢竟生而為人,哪能沒什麼三災兩病,說是巧合也是有可能,但一旦有人晦氣過了頭,影響了身邊人不算,卻還弄得一個原本富饒昌盛的地方災禍不斷,那便是克到了社稷國祚,成為國之禍水,你覺得,皇上到那時候,還能依舊覺得謠言不可盡信嗎。」
呼延元宸搖搖頭,「你凡事都那般有把握,好像能知曉過去未來事一樣,我實在好奇得很。」說完,他瞧了一眼寧淵的臉色,又繼續道:「不過你放心,就算我心下好奇,你不願意說,我也絕不會多問。」
寧淵抬頭看了呼延元宸認真的眼神一眼,有些歉意道:「有些事情我現在的確是不方便說,但只要時機到了,我會將其中牽扯到的一些秘密告訴你的。」
「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哪裡會介意這個。」呼延元宸笑著在寧淵頭頂撫了一下,轉身同司空玄一併分食羊排去了,寧淵瞧著他的背影,眼神閃爍了一會兒,卻沒有再多言。
司空旭初至東南三州,便為這裡的富庶感嘆了許久。
他以前也曾來過,不過都是私下前來,哪比得上這次身負皇命,可以細游慢看這般悠閒,而三州都督知曉司空旭的身份,都不敢怠慢於他,一應安排自然也是最好的,於是司空旭賞完了越州的良田萬頃,雍州的商賈繁茂,與青州的繁盛漁業後,帶著一股吃飽喝足的愜意,與荷包裡塞得滿滿噹噹的貢品,就要準備啟程返京,向皇帝好好說一說東南三州的盛世,卻不想,在他就要離開的前一天,越州卻突然爆發了蝗災。
越州素來以產糧聞名於世,最大的原因,便在於當地很奇異的風調雨順,因為臨海,地勢由高,所以一不會遭遇乾旱,而沒有洪澇之憂,當地百姓幾乎是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地在種著糧食,可也正是因為安逸的日子過久了,缺乏危機觀念,在蝗災鋪天蓋地到來之時,才會那般手忙腳亂。
起初蝗蟲並不多,且只在一處很小的地方活動,佃戶們便沒有過多留意,可沒幾天的功夫,原本小小幾隻蝗蟲就變成了鋪天蓋地的大軍,等大夥明白過來,想著要出手治理的時候,蝗災儼然成形,擋不住了。
越州百姓長得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瞧見這樣多的蝗蟲,越州不缺糧食,作物有多,加上缺乏有效的治蝗手段,蝗蟲成倍繁殖,簡直有了鋪天蓋地之勢,別說鄉野農田,就連越州首府越州城都不能倖免於難,滿大街蝗蟲到處亂飛,家家都門窗緊閉,街上連行人都見不到一個,盡成了蝗蟲的天下。
也因為這樣,原本正要豐收的夏糧,在蝗蟲的啃咬之下,幾乎是顆粒無收,讓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傻了眼。
越州夏糧的產出可是一年中的重頭戲,如今鬧了這一出,不是要絕產嗎!
而蝗災不知在越州肆虐,很快也蔓延到了臨近的雍州與青州,雍州好幾處大型商品交易會也因此關閉,錢糧損失不可估計,至於青州,原本影響是沒那麼大的,可沿海的地方卻卡在這個當兒一連發了好幾場海嘯,席捲了幾個臨海的富庶村落,雖然青州百姓大多是弄水的好手,沒有造成死傷,可也損失了不少銀錢,好幾個修建得不是那麼牢靠的村莊更是被夷為平地。
這一下事情大發了,事情很快傳回到京城,別說皇帝震怒,民間也一片嘩然。
東南三州向來是大周重要的經濟來源,從來未曾聽聞過遭受過什麼災禍,可眼下卻詭異地接連出事,別的暫且不說,只怕今年糧食一減產,糧價又要一飛衝天了。
就在此時,不知道有誰捅出了一個消息,東南三州出事的時候,四皇子殿下正奉了皇命在當地巡視呢。
這一下,就好比在油鍋裡潑入了一瓢冷水,一下便讓百姓們炸了鍋。
司空旭天煞孤星,克親克妻的傳言尚未平息,如今居然又在他巡視東南三州的時候,三州遭此天災,難道這也是司空旭克出來的?如果當真是這樣,這位四殿下天煞孤星的煞氣也太大了些吧!
克了親人還不算,居然還妨礙到了國運國祚,就算是皇帝,這下也有些拿不準了,立刻頒下聖旨,要司空旭即刻回京,並且好像還怕人會跑了一半,又派了以為欽差去「請」人。
請是明面上的意思,可誰都看得出來,那欽差是去抓人的,堂堂皇子,卻要被欽差從外地押回京,這其中的屈辱滋味,只怕司空旭這輩子都難以忘懷了。
司空旭回京後,立刻馬不停蹄地進了宮,他原本滿心希望地想規勸皇帝那些玄之又玄的說法信不得,可他低估了皇帝發怒的程度,面對一個帝王鋪天蓋地的怒火時,他竟然連半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實在是他低估了東南三州的損失,別說那些顆粒無收的良田了,隨著災禍猖獗,各地盜賊山匪四起,除了糧食歉收,更有百姓流離失所,而原本上繳朝廷的稅銀,也足足虧錢了大半。
這才是真正觸動皇帝心懸的地方。
稅銀能不能如數徵收是一個國的命脈,有銀子才能有軍餉,若是國庫虧空,那立刻便可以將一個國家推到岌岌可危的境地,看見稅銀少了這麼多,皇帝自然發怒,但天災這檔子事,他總不能去罵老天,於是才對背了一個天煞孤星名號的司空旭如此不客氣。
當然,有罵就要有罰,好在皇帝生氣歸生氣,也明白靠這一點玄之又玄的東西也不能明著罰司空旭做什麼,只好下旨讓他安分地呆在府邸裡待罪思過,為百姓誦經祈福,不許外出,等於是將他軟禁了,還順道收走了他手頭上大半的財物,說是要拿去災區賑災。
被軟禁也就罷了,他司空旭從小被軟禁了這麼多次,對這類懲罰沒有多害怕,但皇帝一下收走了他那麼多錢財,還是讓他恨得牙癢癢。
如果不是他還有另一筆暗藏起來的財產,恐怕就該吐血了。
當然,在皇帝降罪的這段時日內,司空旭也沒少聯繫朝中多少與有些交情的官員,想讓這些人在朝中替他說話,司空旭計較的,並非是自己身上擔的罪責,而是關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這次的事情而再與皇帝離心失寵。
他從小不得皇帝器重,身為皇子卻一直被放養江州,廢了許多年才摸爬滾打回了華京,一路步步為營,好不容易博得了皇帝的幾番青眼,過得也不似從前那般窩囊了,也絕對不要再變回從前那般境地。
可惜,朝中但凡說得上話的重臣與他這位不怎麼得寵的皇子不親近,與他親近但地位低的又說不上話,至於一直與他打得火熱的龐松龐大人,完全關緊了大門只對外稱病,兩耳不聞窗外事,似乎一點也不想去管司空旭的死活。
對於龐松這番姿態,司空旭縱使暗地裡罵破了喉嚨,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誰讓她一個女兒死在了自己手上,而且見龐松不肯施以援手,司空旭也打定了主意,等到皇帝消了氣,他便要準備在朝中另覓他人互為依附了,到時候有龐家人的好果子吃。
※※※
在百姓居住得最多的城西外圍,還有一處華京中最為貧窮的所在,也就是俗稱的貧民窟。
那裡從前是流浪漢們的聚集地,因為整天烏煙瘴氣實在是很影響市容,所以京兆尹曾經著手帶人清理過幾次,但那些流浪漢無家無財的,很會打游擊,看見官差來了,就一哄而散,躲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窩上一天,等官差走了,又繼續回來我行我素。
他們這樣的行徑讓京兆尹大感頭痛,連著幾次之後,京兆尹嫌棄麻煩,加上那裡的位置也的確很邊緣,漸漸的,京兆尹就索性不管了,也正因為這樣,讓那地方聚集的流浪漢越來越多,不光是流浪漢,一些原本城內的居民,後來家中出了變故,無處可去之後也都聚集在此,原本一塊荒涼的不毛之地漸漸搭起了一個又一個的窩棚和簡陋民房,逐漸演化成了貧民窟。
最近幾日天氣不好,入秋之後便陰雨綿綿,雖說不是大雨,也沒有洪澇的困擾,但這樣陰鬱的天氣看久了也會讓人心情不好,在周石看來,這樣的天氣,尋常人家的子弟多半會窩在屋子裡,喝上一盅暖暖的薑茶祛濕,再看兩本書,下兩盤棋,而不是像自家的少爺一樣,沒事跑到這又髒又亂的貧民窟來「串門子」。
從踏入這貧民窟的地界到現在,拋開路邊那些穿得破破爛爛,用一種不懷好意又猥瑣的目光盯著他們的人不說,光是偷兒,他們就碰上了三四波,可顯然那些慣偷在有功夫在身的周石和寧淵面前討不到絲毫便宜,往往還沒動手就會被抓個正著,而對於這樣的人周石也不會客氣,狠狠教訓一頓才會放走,就這樣殺雞儆猴來了好幾次後,消息靈通的偷兒之間好像也知道了這對主僕不似好惹之人,沒有再上來尋晦氣,至於其他懷著不好心思的人,大概也只能在心裡想一想,沒膽子真的上來動手,他們或許很奇怪,這地方平日裡就算是噗通百姓都不會涉足,這位穿得人模人樣的少爺莫不是吃飽了撐的,跑到這裡來作甚?
「少爺,我瞧著這雨越下越大了,這裡邊也如此髒亂,怕是沒有少爺要找之人,興許是呼延大哥的手下弄錯了也說不定。」周石看見寧淵還有要往深處走的意思,不禁規勸道:「或者少爺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來便成。」
「你又不認識那人,叫我如何交給你。」寧淵回頭看了他一眼,道:「呼延的手下就是因為不能確定看見的是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才要親自過來,再找找吧,這地方不大,花上小半個時辰怎麼都該找過一圈了。」
周石抿了抿嘴角,沒再多說,只老實給寧淵打著傘,陪著他繼續緩緩朝前走著。
寧淵一路走,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周圍低矮的各類窩棚與往來居民的眼神,那些居民大多衣衫襤褸,婦女帶著小孩窩在路邊坐著,用一種萎縮的眼神打量著他們,而男子要麼對他們視若無睹,要麼則是一臉貪婪地看著寧淵身上那兩三樣玉墜與掛飾,偶爾碰上幾個在吃東西的,吃得也儘是黑乎乎的炊餅與瞧著讓人作嘔的湯水,但看著那些人餓極了狼吞虎嚥的模樣,怎麼都讓人有些不忍。
「朝廷對於城內貧苦的百姓多少都會有一些撫卹,一些達官貴人家裡偶爾也會擺攤設點的施捨糧食,不過這裡的人大多沒有戶籍,且許多都做過偷雞摸狗的行當,不敢暴露在人前,所以過得一直很清苦,京兆尹想將這裡清理掉,不過也是害怕這裡如此髒亂的環境會爆發時疫,繼而影響整個京城,只是嘗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後,便派人將此處看管了起來,但凡只要是生著病的,一律不允許外出。」周石瞧著寧淵露出有些憐憫的目光,不禁出言將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
寧淵點點頭,將情緒收了回去,剛才他看見那些帶著孩子的窮苦婦女,原本想給予他們一些銀錢,但一來他身上銀錢有限,這裡如此多的人,不可能人人有份,二來就算他給了,想必也會被人搶了去,孤兒寡母也無力反抗,索性打消了這想法。
世上窮苦之人太多了,他也管不過來,而且他今日到這裡是來做正事的,不是來當菩薩的。
又走了一段,前方忽然傳來一陣踢打與和罵聲。
「媽的!老子的東西都敢偷!給我狠狠地打!往死裡打!」
「這小子也當真是活膩了,當初咱們哥幾個看他孤兒寡母可憐,勉強讓他在這裡安家,誰料這小子竟然如此不識抬舉,將歪心思動到咱們身上,當真是活膩了!」
「幾位大哥……幾位大哥……求求你們,我娘她當真是病重了,等著這錢救命……求求你們……」
「我呸!你娘病重關老子屁事,這錢老子還要留著今晚請兄弟們喝酒呢!不如老子現在就打死你,等你娘病死了,你也好在黃泉路上繼續盡你的孝道,不會讓你娘孤獨上路啊!」
「你……你們……」
「喲呵,還敢等著我!當真是活膩了!」
「啊……求求你們……饒了我……饒了我……」
寧淵豎起耳朵聽了片刻,覺得那聲音耳熟,急忙抬腳走上前去,離得近了才看清,一群五大三粗,衣衫襤褸的大漢正將一個瘦弱的男子圍在中間不住拳打腳踢著,男子一面求饒一面哭嚎,似乎毫無還手的本事。
寧淵看了周石一眼,周石會意,大喝一聲:「住手!」
那幾個大漢估計是這裡的地頭蛇,根本想不到在這地界有人有膽子叫他們住手,愣了愣,才都停下動作,回過頭來,用陰鬱的目光望著周石和寧淵二人。
當其中一個最為高大,瞧起來也像是領頭的人看見寧淵一身明顯不是此地居民的打扮之後,立刻眼珠子一轉,露出些許調笑的表情,用粗俗的語氣高喝道:「哪裡來的小白臉,居然敢在大爺地盤叫大爺我停手,膽子不小啊!」說完,他目光又落到寧淵用來束髮的玉筒,和腰帶下垂著的玉珮上,繼續道:「看你這一身衣服料子估計不怎麼值錢,那兩塊玉倒是不錯,你要是把那兩塊玉孝敬了大爺我,大爺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你這一回,不然壞了大爺我的興致,是斷手還是斷腳,你自己選吧!」
「好大的口氣。」被這大漢出言威脅,寧淵沒有露出半點怯色,反而笑道:「瞧你的樣子,你在此處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了?」
「那是自然,我城西渾江龍曹林曹大爺的名號,這裡有誰不知道!」那大漢用力在胸口錘了兩下,又吐了一口唾沫在腳邊,「小子,廢話少說,快將東西交出來,別再惹得大爺我不痛快,不然小心你的小命!」
「你去處理了吧,對於這類橫行霸道之人不用留手。」寧淵在周石肩膀上拍了一下,周石點點頭,立刻大步上前。
這曹林的確也是這貧民窟裡的一霸,仗著天生孔武有力,糾結了一幫流浪漢,在這貧民窟裡稱王稱霸,也沒人敢逆他的意,一貫是猖狂慣了,所以看見寧淵被他這樣威脅,不光無動於衷,反而將身邊一個侍從模樣的男人派了出來,看樣子是要動手,不禁更加怒火中燒。
周石生得英武高大,在常人中也算是孔武有力的那一類,不過體格比起曹林還是要差了些,曹林自然不會將人放在眼裡,他此時此刻只想將寧淵身上的值錢之物全部搶了,然後到外邊找個最便宜的青樓花天酒地一番,冷哼一聲,道了一句動手,他身邊幾個像是隨從模樣男人立刻怪叫著衝上來,就想像暴打那個瘦弱男子一樣將周石按在地上就地正法了。
可惜,周石習武多年,內家功夫也深厚,哪裡會看得起這些只會逞皮肉力氣的流浪漢,低喝一聲,左一拳右一掌,那些烏合之眾便在成片的慘叫聲中,倒在四周哀嚎不已,沒有一個站得起來了。
「你……你們是什麼人……」原本信心滿滿的曹林被這一幕嚇傻了,好像現在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主僕二人他惹不起,已經腳底後退有了開溜的打算,周石不說話,反而忽然間做了個要往前衝的動作,曹林嚇了一跳,怪叫一聲,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片刻之後便沒了影子。
「當真是草包。」周石不削地撇撇嘴,抖了抖袖子上的灰,而寧淵也在此時上前,走到那躺在地上還在不斷抽泣的瘦弱男子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道:「能站起來嗎。」
那男子渾身發抖,好像還沒反應過來圍攻他的人已經不見了,過了半晌,才將護著腦袋的胳膊拿下來,也緩緩睜開了眼睛。
可是當他目光落到寧淵臉上是,頓時又露出了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彷彿被嚇得不輕。
「我和齊兄,當真是許久不見了呢。」寧淵嘴角帶著笑,「其實我早就有找齊兄敘舊的打算,可惜不知為何,竟然在京中遍尋不到齊兄的消息了,不想你竟然在此處,而且瞧來,過得也並不是很好……」
「你……你……」男子好像怕極了,抽了半天的氣,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你是特地找到這裡來找我尋仇的麼……」
寧淵卻避而不答,反而道:「看來齊兄就住在這附近吧,咱們這麼在雨中說話終究是不合適,你不妨請我到你的家中去坐坐。」
男子害怕地看著寧淵,又看了看緊跟上來的周石,還有躺在四周嚎成一片的人,渾身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沒辦法拒絕,只能默默點點頭。
這名被寧淵稱為「齊兄」的男子不是別人,而是曾經在儒林館裡寧淵的舊相識——齊牧雲。
當然,說是舊相識其實有些偏頗,因為寧淵之前與他並不熟稔,如果沒有高郁被陷害的事情的話,寧淵或許壓根不會與這齊牧雲有什麼往來。
寧淵永遠不會忘記,在春闈開始之前,自己出於好心借給齊牧雲的一支毫筆,最後卻反倒被人利用成了陷害自己老師高郁的證據,那次之後,寧淵曾經有數次想過要找齊牧雲來問個清楚,可他好似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在華京中出現過。
寧淵本以為以司空旭或是龐松的心性,他這類一無背景二無自保之力的人,為了保住秘密想來是被滅了口,哪知過了這麼久的現在,他居然會得到齊牧雲藏身於貧民窟中的消息。
於是他便尋來了。
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窩棚,寧淵估摸著也就自己臥房四分之一這麼大,幾根用廢鐵釘固定住的木棍加上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稻草,就撐起了這一方小天地,地方不大,還被一塊布簾隔出了裡間外間,離間鋪著褥子,睡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老婦人瘦骨嶙峋,一副久病纏身的模樣,而三人坐在外間,齊牧雲還十分心不在焉,是不是回頭瞧一瞧老婦人的狀況。
「你……喝點水……」齊牧雲戰戰兢兢的將一個缺了角的白瓷碗推到寧淵面前,囊中羞澀道:「我這裡的柴禾要留給母親煎藥……現下只有冷水了……」
寧淵落下眼睛瞧了瞧白瓷碗內的一層污垢,沒有伸手。
齊牧雲好像看出了寧淵的心思,又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你要是嫌髒……不喝也罷,當真是沒有好東西……」一面說,他還一面不停用手扯著自己的衣角,好像是個犯了錯,等著被大人懲罰的小孩一樣。
寧淵到這時,才留意起齊牧雲的打扮,他身上穿的好像還是從前儒林館給每位舉人配發的長衫,只是髒舊了許多,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不說,好幾個地方還被用其他不料打上了大塊的補丁,一點看不出這衣裳是給讀書人穿的長衫,倒和外邊隨處可見的流浪漢穿著差不多。
「到底也是個名字在冊的舉人,何以活得如此窩囊。」寧淵不禁搖了搖頭。
齊牧雲自然聽見了寧淵的話,臉色一白,卻又彷彿因此鎮定了下來,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一聲,「你,你瞧我的樣子,我哪裡還算得上什麼舉人……不過是讀書人中的敗類罷了……」
「你能幫著他們誣陷老師,想來他們也應當給你許了豐厚的油水才對,何以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寧淵壓根沒打算繞彎子說話,直接開門見山。
「我便知道,你若不是為了這個事情,又怎麼會找到我。」齊牧雲抹了抹臉,忽然間對了寧淵拜了下去,腦袋緊緊貼著地面,「從前是我鬼迷了心跳,為了點蠅頭小利幫著他們助紂為虐害人,落到今日這個地步都是咎由自取,你要打要殺,無論什麼報復我都認了,可是我娘……」說到這裡,齊牧雲抬起臉來,居然已經被淚水糊了滿臉,「請你救救我娘,她病得越來越厲害,卻一直沒有錢醫治,我也不知道該去求誰,如今你來了,我便求求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娘是無辜的,讓他跟著我一起受罪實在是……」
寧淵沒有去扶他,而是平靜道:「你到底碰到了些什麼事情,又為何要躲在這裡,我當真是好奇得很,在說其他的事情之前,你不妨先將這個說給我聽聽。」
齊牧雲點點頭,抹乾淨眼淚,才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當初張唯等人找到他,讓他配合著演戲,藉以陷害寧淵和高郁時,齊牧雲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連連拒絕。他為人內向,膽子又小,哪裡敢攙和這樣的事情,但是張唯他們便是看中了齊牧雲內向老實的特點,認定了由他出面可以讓寧淵放鬆警惕,一次不行就找兩次,兩次不行就找三次,不斷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久而久之,縱使齊牧雲膽子小,也依舊被說動了,因為對方開出來的條件著實客觀。
他在京中數年,一直考不中進士,不能入仕為官,母親又在京中治病每月開支不菲,日子本就過得緊巴巴,可在那些人的許諾裡,事成之後,他不光有大把的銀子可以拿,甚至可以不用參加春闈,而在龐松的舉薦下直接出仕為官,並言明以龐松中書省提調的身份,給一個舉人安排官職完全是揮揮手的事情。
想著自己如果做了官,有了可觀的月俸,不光能給母親治病,還能讓母親過上好日子,自己也能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別說還有大把的銀子拿,於是在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於是便有了春闈之前在考場外邊,齊牧雲與張唯聯合上演的「盜筆大戲」,並且因為齊牧雲一貫給人老實的性格,還真的讓寧淵放鬆了警惕,以至於最後使他們的奸計得逞,成功將高郁拉下馬,讓龐松能操縱中書省接管翰林院。
而在事成之後,龐松等人也果真像之前許諾的那樣,給了齊牧雲不少銀子,還將他提拔進了中書省,給了一個七品中書門侍的差事。
雖然只是七品,但多少也算個官了,甚至還專門給他配了一處宅子,著實讓齊牧雲高興了好一陣子,陷害別人的負罪感也減輕了一些,歡天喜地地帶著母親遷入了新居。
但很快,他這通高興勁還沒過去,噩夢便開始了。
在中書省中,中書門侍是最底層的官,俸祿不多,每日要負責整理衙門內的卷宗和記檔,並且卻不能出一點差錯,但凡任何一點卷宗相關的事情出了問題,第一個要問罪的便是他們。
原本算上齊牧雲在內,一共有十五名門侍,所以要做的事情應當很清閒才對,可是這十五名門侍,也全同齊牧雲一樣,都是走關心花銀子才弄來的官。
畢竟像中書門侍這樣的小官,雖有官銜,卻無數目,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才成了一個賣官鬻爵的重災區,但因官小權微,朝廷也不會追究,至於那些或者花錢或者托關係將子弟塞進來的家族,打的也不是要讓門下字第當一輩子芝麻小官的意思,而是把這個當做邁入官場的跳板,以後再通過各種理由提拔才方便。
便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下,那些大家族子弟也知道自己在這個官職上做不長,又哪裡會去認真做事情,大部分都吊兒郎當懶懶洋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並且在知道齊牧雲只是個無權無勢的窮小子之後,更不會客氣,竟然將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他一人來做。
齊牧雲本就膽小內向,也不懂得和別人爭辯什麼,別人要他做,即便明知是欺負他,他也老老實實做了,可是那樣多人的差事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即便齊牧雲小心謹慎,也難免會忙中出錯,而其餘人肯定也不會將錯處攤上身,又一股腦全推到了齊牧雲身上,這下齊牧雲由於犯錯太多,自然驚動了他們的上峰。
統管眾門侍的正使大人剛上任不久,自詡剛正不阿,清正廉明,官位不大,卻最看不慣這些依靠家中權勢而入朝為官的無用子弟,齊牧雲撞到這槍口上,那正使便一聲令下,革去了齊牧雲的官職,將他趕出了中書省,重新變回一介草民。
齊牧雲傻眼了,好不容易混了個芝麻小官,還以為能改善生活呢,結果官服都還沒穿熱乎就被打回原形,叫他今後如何是好,無奈之下,他又只要去求此次與他一同入職的張唯。
張唯是士大夫子弟,又懂得阿諛奉承,於是在成功陷害高郁後,龐松瞧他機靈識趣,便給他安排的官位高了一些,讓他當了中書副使,正好是正使的副手,也算他們這些門侍的上級,齊牧雲原以為,只要張唯能幫他說話,那正使大人多少也會給張唯一些面子,讓他復職。
可誰知他找到了張唯府上,又是下跪又是磕頭,幾乎是將好話都說盡了,張唯去踹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態度,完全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齊牧雲見毫無辦法,只能灰溜溜地又出了張府。
齊牧雲哪裡知道,他能這麼快就被從官場踢出來,張唯功不可沒,早在儒林館的時候,張唯就瞧唯唯諾諾的齊牧雲多番不順眼,而此次齊牧雲居然能和他一同入朝為官,雖然是自己的下級,但張唯心裡依舊大為不爽,礙於齊牧雲也是龐松一手提拔的才沒有再表面上露出來,可是齊牧雲犯了錯之後,張唯可沒少在正使面前吹耳旁風,大講齊牧雲的壞話,不然齊牧雲也不會如此容易就被革職,可惜這其中的關竅,齊牧雲就算是想破腦袋都不會明白了。
就這樣,齊牧雲知道自己夢想中的前程是毀了,但母親看病依舊要錢,他便想在京城中謀一份差事,誰知道差事沒謀到,還差點被人害了性命。
或許是龐松等人發現他已被革職,擔心他出於報復而將知道的事情大白於天下,所以想到了殺人滅口,派了刺客要對付他,所幸的是那些刺客出師不利,剛好撞上京兆尹夜巡,未免暴露無功而返,卻也將齊牧雲嚇得不輕,立刻帶著母親出逃,他不敢出城,害怕這一老一少出城後可能還跑不了多遠就會變成刀下亡魂,只能在城內東躲西藏,最後跑到了這貧民窟內,在一群流浪漢中間窩了下來,一直躲到現在。
「我沒什麼別的本事,又不像學這裡的人那樣小偷小摸,好在不遠處有家小飯館要一個記賬先生,我就一直在那裡做事,每天領二十個銅板。」齊牧雲斷斷續續地說著:「之前那些人,領頭的叫渾江龍,是這的地頭蛇,但凡是住在這裡的人,每日賺來的錢也好,偷來的錢也好,都必須要分給他一半,不然就別想有好日子過……我原本藏了一部分,打算給我娘買藥,不知怎的被他發現了,就被硬搶了去……」說到這裡,齊牧雲抹了抹眼睛,好像又要哭出來了。
「我……我從來不是真的想過要害你的,還有高大人也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幫著別人還誣陷你們……」齊牧雲哽嚥著說:「我只是想讓我娘能過上好日子,能治好身上的病,不用像從前那般辛苦了,我也是被逼的……」
齊牧雲的話說得周石都是一陣動容,或許都是窮苦人家出身的關係,周石好像特別能體會齊牧雲的難處,尤其是看著齊牧雲聲淚俱下的模樣,他不禁望著寧淵,道了一句「少爺」,看模樣竟是要幫對方說好話。
「這個世界上日子過得艱難的多了,誰有沒有經歷過苦日子。」哪只寧淵不等他開口,就先面無表情道:「但是有些人,就算日子過得再艱難,也不會去害人,你明白嗎。」
齊牧雲聞言渾身大震,而周石也說不出話了。
「你覺得自己過得不好,你覺得你想給母親提供一個好的環境,可以不通過自己的雙手去搏得這些,而將這一切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寧淵搖了搖頭,「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作惡面前,都只是藉口。」
齊牧雲低著頭,半晌沒說話,片刻之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一咬牙道:「我知道我做過錯事,如今變成這步田地都是罪有應得,但是我娘是無辜的……你既然找到了這裡,那麼要打要殺我都認了,只是我求求你,能不能替我娘找個大夫……」
「我又何曾說過要將你趕盡殺絕。」寧淵接下來的話讓齊牧雲一愣,「說起來,你也只不過是幫凶,若要定罪,害人的頭目尚在逍遙法外,又哪裡輪得到你。」
「那你的意思是……」
「你可願將功折罪?」
「你是讓我……指認他們,你想要翻案?」齊牧雲苦笑,「已經過去這麼久的事情,翻案又有何用,而且那些人詭計多端,也許早就想好了理由脫罪,說不定翻不成案,還會弄巧成拙,被對方給扣上一個陷害朝臣的帽子。」
「誰說我要翻案了。」寧淵卻笑,在齊牧雲一陣不解的眼神中,一字一頓道:「我要的是,落、井、下、石!」
※※※
東南三州因為蝗災而起的綿延災禍,並未因為司空旭這位「天煞孤星」的回朝而有所消停,相反的,似乎隨著缺水少雨的氣候變得綿長而越演越烈起來,皇帝為此大為頭痛,一方面更加不待見司空旭,又罰他多閉門思過幾個月,更一面更在朝堂上發話,哪位臣下能上諫治災之法,重賞,並且頒下詔令去,民間若有能人異士能治理蝗災,也有重賞。
可惜,一連許多事日過去,雖然有人眼紅皇帝開出的豐厚賞賜,但大周立朝多年,從未遭受過如此嚴重的蝗災,也從未治理過蝗災,誰又能想出什麼妙計,不光朝臣們想不出一個點子,就連貼在皇宮門口的詔書,也沒有一個人敢去揭下。
張唯這兩日就為了治蝗的事情在府邸裡想破了腦子。
他當了這麼久的官,一直都只是區區副使,而他並不甘心一輩子這樣,他們張家雖不比一些權貴顯赫,卻也是徹頭徹尾的士大夫家族,只是有些沒落了,如今他好不容易靠著龐松的抬舉回歸朝廷,自然想著能多多加官進爵,一路扶搖直上,光宗耀祖。
可惜,他或許真的沒什麼才能,而且依附龐松的小官又多,龐大人貴人事忙,幾乎沒什麼機會能注意到他,這讓張唯心急如焚,一直想著做出一些讓人另眼相看的事情來,多搏得龐松青睞,好讓對方能對抬舉自己。
這一次蝗災嚴重,皇上下詔以求良方,作為朝臣的龐松,自然首當其衝,不光派了人手到民間四處問方,還讓那些依附於他的小官們多多動腦,若能上供一兩個秘方,不光皇上有重賞,他亦有額外的賞賜。
無怪龐松這般賣力,經過之前的幾次事情,尤其是龐秋水在婚禮上被打了板子之後,龐松明顯感覺到皇帝對自己開始有些不滿意起來。他一個外來戶能爬得這麼高,靠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張會順溜拍嗎的嘴和一雙會察言觀色的眼,一直將皇帝伺候得妥妥帖帖的,皇帝也器重他,才會委以要職,若是有一天皇帝的恩寵不在,而眼下作為備用靠山的司空旭又與他離了心,對於在京中根基未穩的龐家來說,不外乎是滅頂之災,所以龐松才想著要盡快替皇帝分憂,如果他這次能拿到頭功,得到皇帝稱讚甚至重用,那眼前的危機不光迎刃而解,說不定他的權勢還能更進一層。
龐松著急,張唯自然也跟著著急,他已經看出來了龐大人對於治災良策有多麼渴求,自己如果能找到好法子獻上,那豈不是一飛衝天了。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每日除了窩在屋子裡絞盡腦汁,也沒別的事情做了。
「老爺。」一個下人推門進來,瞧見張唯愁眉苦臉的表情,小聲道:「有人前來拜訪,直言要見老爺你。」
「什麼人?」張唯抬起頭。
「瞧著是個平頭百姓。」
「去去去,本大爺是什麼人都能見的嗎,沒看見我正忙著,給我打發走!」張唯此刻自然沒什麼心情來應付平頭百姓,揮揮手就想讓人退下,誰知道下人接下來的話,讓他愣在了原地,「可是那人說,他有治災良方,要呈給大人……」
「什麼!」這時,張唯才像被燒火棍戳了屁股一般彈起身來,「還等什麼,快請進來啊!」
下人領命去了,張唯也匆匆整理了片刻衣衫,便急急走到房間,走到待客的正廳,可等他剛進去,見著在正廳裡喝茶的唯諾青年時,忽然臉色一僵,眉毛一豎,「居然是你!」
那青年瞧見張唯來了,好像茶也不敢喝了,立刻戰戰兢兢地起身,對他拜了拜,用一種懦弱又害怕的語氣道:「張,張大人好……」
張唯臉色陰晴不定,他知道齊牧雲被革職之後,曾是龐松想要滅口的對象,但這小子瞧著木訥,卻很機靈,居然躲了起來,龐松也曾派刺客找過幾次,見找不到,便沒再深究,一來他們都知道此人不光老實巴交,還膽小如鼠,不會有膽子告發他們,二來高郁已然失蹤,他們也消滅了所有的證據,就算這齊牧雲蹦出來了又如何,隨隨便便就能給他扣一個污衊的帽子,叫他至死不能翻身。
不過後來,齊牧雲當真從未出現過,等張唯都快要忘記此人了,他卻忽然找上門來,著實嚇了張唯一跳。
「有計策能治理蝗災之人,就是你?」張唯不可置信地問了一句,壓根不相信這碌碌無為的齊牧雲,能有法子對付那樣多朝臣都沒辦法的事情,覺得他是在虛張聲勢。
「張大人,小的並沒有在虛張聲勢。」齊牧雲將姿態擺得很的,禮行得腰都快折了過去,道:「你也知道,我是雲州人士,雲州地處極西,常年乾旱窮困,蝗災也頻繁,所以多少知道一些應對之道,所以……」
張唯仔細想了想,這齊牧雲老家的確是雲州沒錯,雲州偏僻,地方也窮困,縱觀朝廷上下還當真沒幾個人是從雲州出來的,他便不禁信了幾分,走到主座上坐下,又道:「可你既然有治災之策,又為何要來找我,京中重臣如此之多,你恐怕隨便找上一個,如果法子有效,都能得不少賞賜。」
齊牧雲卻嘿嘿一笑,在頭上抓了抓,「那不是……我只和張大人你熟稔嗎……」
張唯一愣。
「咱們同是儒林館出來的,多少也算是同僚,從前小的在中書省的時候,你作為副使,是小的的上峰,也對小的多有照顧,所以小的知道了鬧蝗災這事,自然而然就來找你了。」頓了頓,齊牧雲又道:「而且京中朝臣機要大員雖然多,可他們大概根本瞧不上我這個小老百姓,既然連面都見不上,那有良策也是無用,還不如找張大人你,多少能聽小的說上兩句。」
齊牧雲這一通又是戴高帽又是拍馬屁下來,直將張唯聽得飄飄然,而且他對張唯的性格了如執掌,知道這人又老實又膽小,應當不會誆騙自己,而且對方顯然不知道他當初從中書省被掃地出門其實是自己在從中作梗的緣故,不禁安了安心,同時捏著一把官腔道:「既然如此,你便同時說來,說計策當真有用,等我呈上去,上邊再賜下封賞,定然少不了你的那份,我甚至還能向上邊進言,再讓你官復原職。」
齊牧雲露出感激的神色,一面拜謝,一面說了起來,並且說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讓張唯頻頻點頭,嘖嘖稱奇。
齊牧雲的方法其實挺簡單,一共有三項。
第一項便是從萬物相生相剋的原理中化用出來的,蝗蟲雖然厲害,但自然界天生一物剋一物,青雀鳥向來喜食蝗蟲,若能在災區大量引入青雀鳥,在天敵的鎮壓下,自然可以阻止蝗災的惡化和蔓延。
若說第一項是治標,那麼第二項便是治本了,蝗災發生,不外乎氣候適宜,加上蝗蟲繁殖迅速,才會形成災禍,那麼治本的犯法就是要從蝗蟲的繁殖方面入手,蝗蟲喜歡將胎卵產在田地土壤中,那麼只要用大量的石灰撒進田裡,讓蝗蟲的胎卵不能孵化,甚至直接殺滅,便也等於是從源頭上遏制住了蝗災。
至於第三項,便也是一個收尾的工作了,經過前兩項的治理之後,想來蝗災一定會得到控制,剩下的漏網之魚,便可以號召百姓們,一起動手除災,由朝廷出錢,獎勵那些捕殺蝗蟲最多的百姓,例如滅殺十隻蝗蟲,獎勵一文錢,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連一個孩子都能一巴掌拍死好幾隻蝗蟲,若當地的百姓都能將滅蝗為己任,傾巢而出,眾志成城之下,哪裡還會有蝗蟲的容身之處。
三條方法,環環相扣,說得張唯一陣沉思,之前這類方法也不是沒有朝臣提過,但那些用雞鴨之類的家畜對付蝗災顯然太過蒼白了一些,至於以石灰遏制胎卵更是從無人想到過,還有用賞錢來刺激百姓齊心滅蝗,雖然會花上不少錢,卻也不失為一個良方。
想到齊牧雲的方法或許行得通,張唯哪裡還坐得住,匆匆安排齊牧雲在府中稍候之後,立刻馬不停蹄地去了龐府,將從齊牧雲那裡聽來的對著龐松就是如此這般一通說,當然到了他嘴裡,所有的點子便都是他一人想出來了。
龐松一聽,也確實像那麼回事,又興高采烈地帶著張唯進宮,向皇帝進言去了。
結果當天晚上,皇帝便一連下了三道聖旨,完全按照龐松所言的這三個方法,不過皇帝也留了個心眼,並沒有在整個東南三州都推行開此事,而是只找了越州的一個小郡城,也是鬧災害鬧得最厲害的豐城做試點,若此方式當真有效,則再廣而告之。
聖旨到後,當地官員不敢怠慢,立刻一五一十照著做了起來,並且確實見了些許成效,一段時日後,原本是鬧蝗災鬧得最厲害的豐城,蟲患竟然明顯減少了。
消息傳回京中後,皇帝龍顏大悅,不光在宮中大宴群臣,更是賞了龐松和張唯不少經營財帛,並許了聖旨,等徹底清除蝗災後,要大大給他二人加官進爵,讓龐松和張唯一張臉都笑開了花。
也是這通宴會,讓趙沫大感奇怪。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是很清楚,那齊牧雲就是寧淵刻意安排去給張唯獻計的,至於那什麼治蝗之策,自然也是出自寧淵之手,趙沫先前還以為這是寧淵故意給對方下的套,哪只現在看來,不光不是套,等於還給他們送去了一記大功勞。
好奇之下,趙沫曾專程找寧淵來問了一次,但瞧著寧淵閃爍其詞,卻又信心滿滿,讓他「等著瞧」,他縱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憋著了。
同時他也很奇怪,寧淵的「等著瞧」要等到什麼時候,眼瞧著蝗災就要得到全面治理,而居了這個功勞的龐松和張唯,勢必官職會跟著扶搖直上,趙沫是知道寧淵一直想替高郁報仇翻案,但這樣下去,瞧著別人的地位水漲船高,案子還怎麼翻?
但更令趙沫想不到的是,他還沒糾結出一個所以然來,寧淵口中的「等著瞧」,還當真被他給「等」來了。
宮中宴會之後沒幾天,皇帝便下旨,開始將龐松上諫的治蝗之道在三州推廣,徹底滅殺蝗災,結果聖旨才剛下去,越州豐城官員的奏摺便接連像雪片一樣飛到了京城,看得皇帝震驚不已,立刻差人去將剛傳下去聖旨收回來不說,還連夜將龐松召進宮裡。
等到第二日清晨上朝時,官員們中間已然傳開,越州那便治蝗好像出了什麼岔子,皇帝震怒,連夜將龐松龐大人召進宮不說,甚至還親手賞了他一記耳光!
原本許多朝臣對龐松能獻上良計,得皇上封賞羨慕不已,結果知道龐松突然被皇帝訓斥後,這些人一夜之間彷彿變了一張臉,全部都揣起了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甚至也沒忘記暗地裡恥笑。
雖然她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可前一刻還春風得意的龐松,後一刻卻惹皇帝生了那麼大的氣,就足夠讓這些從骨子裡嫉妒的人幸災樂禍的。
當然,龐松遭了訓斥,張唯肯定也跑不了,比起皇帝的那一個耳光,龐松足足抽了張唯十幾個耳光才停下,直將張唯抽得彷彿變成了一個豬頭,並且下了死命令,讓獻出那三條好計策的張唯立刻想出應對之法,不然就提頭來見。
由不得龐松不著急,豐城那邊因為張唯呈上的那三條自作聰明的「計策」,現下已經出了大事,皇帝震怒,責令他立刻想出解決之道,將龐松嚇得不輕,便立刻來逼迫張唯,這可將張唯嚇得不輕。
主意原就不是他想的,他不過是為了貪功,想著齊牧雲那小子何德何能能受皇上的賞賜,於是便擅自將功勞攬了過來,現在出了事,又要讓如何拿出解決之法。張唯沒辦法,頂著一張豬頭回了自己的府邸後,立刻派人,讓人速速去將齊牧雲找來,他好好好質問其一番。
他原本同齊牧雲約好,讓齊牧雲就暫住在不遠處一家客棧裡邊,一旦有什麼封賞,他會立刻招人前來,可如今等他派的人找到客棧去以後,立刻發現被擺了一道,齊牧雲壓根不在那裡。
這下張唯傻眼了,找不到人,那這過錯,不就只能他自己來擔了嗎?
就這般過了三天,皇帝見龐松還沒拿出一丁點對策,當即不客氣,將龐松連貶三級,以儆傚尤。
這下龐松可謂是開創了華京的一個記錄,似乎近三朝以來,他還是頭一個便連貶三級的京官,眨眼間從風光無限,可左右朝廷大半官員陞遷的中書省副提調,二品大員,一下被貶成了不痛不癢,區區五品的中書承旨。
龐松入京以來,從來都是聽得別人對他阿諛奉承,貶官的屈辱還在其次,關鍵是只要一想到別人對他的恥笑,龐松便心如刀絞,回府之後便氣暈了。
不過在真正暈過去之前,他還做了最後一件事,趁著官職剛被貶,手頭上提調的官印還未交出去,下了最後一道命令,以有負皇命,欺君罔上的名頭革了張唯的官職,也抄了他的家,到此,他似乎還不解氣,又派人將張唯亂棍打出了京城。
「龐松之前還那般盛氣凌人,如今一朝被貶,聽聞被氣到病得不輕,可笑的是,從前他得勢的時候,每逢有個三病兩痛,都有想要巴結的人上府門去探望,現下他都病成這樣了,卻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也算可憐得很。」一輛寬敞的馬車內,司空玄一面津津有味地對寧淵說著話,一面比著動作,彷彿對龐松遭殃很是開心。
這也難怪,從前龐松也不是沒有幫著月嬪算計他們母子,司空玄也早就看這作惡多端的傢伙不順眼了,見龐松遭難,哪裡還有不痛快的道理。
「他從前縱使是外來戶,可正二品副提調的官位頗高,又能左右下等官員陞遷,想要巴結他的小家族是有不少,但今時不同往日,一朝被貶,二品變成五品,這華京中五品的官員一抓一大把,又有誰會在意他。」寧淵面無表情道。
司空玄發洩完了高興勁,瞧著寧淵的臉,又有些不確定道:「可公子你當真決定要親自面見父皇?不是我不相信公子,父皇這兩日為了豐城的災情,心情很不好,若公子手中沒有什麼好法子,貿然前去的話,不光討不了好,興許還會惹得父皇不快,到那時便得不償失了。」
寧淵突然找到他,說要自己帶他入宮面聖,有與災情相關的事務要面見皇帝,著實讓司空玄嚇了一跳,因為他知道皇帝的心情有多糟糕,三道賑災的聖旨下去越州,不光沒有人歌頌皇恩浩蕩,反而讓當地百姓一陣叫罵,只因法不責眾,雖然當地百姓對皇室不敬,皇帝也不能將人都抓起來問斬,一直氣鬱於心頗為不爽,就連侍奉在身邊的舒惠妃也是戰戰兢兢的,她還特地囑咐了司空玄,讓他這段日子就好好呆在自己的皇子府裡,沒事不要入宮來觸皇帝的霉頭,省得受責罰。
「沒事。」寧淵一笑,寬慰道,「如果我的方法奏效,皇上還會賞我也說不定。」
司空玄抿了抿嘴,不說話,心裡卻打定主意,待會寧淵要是惹了皇帝生氣,自己怎麼都要從旁勸慰著好。
入宮之後,二人沒有耽擱,而是直接朝御書房走去。御書房建在宮廷正中,勤政殿的後面,還未曾靠近,便聽得一陣沙啞的怒吼從裡邊傳了出來,伴隨著的還有摔東西的聲音,「都已經鬧到這步田地了,你們還盡出些餿主意!派兵鎮壓?你是要逼得當地百姓都造反了不成!」
又有官員怯弱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略微分辨了幾句,卻在皇帝一聲拔高了音調的「滾」中,立刻噤若寒蟬。
司空玄與寧淵走近了,見舒惠妃領著一名宮女提著食盒正等在大門邊上,此時御書房的大門也開了,幾個朝臣灰溜溜地走了出來,向舒惠妃行了一禮後,頹敗地離去。
舒惠妃看了司空玄和寧淵一眼,示意他們在這裡稍等,自己先進去了。
「我就是怕父皇太過生氣,才讓母親也順道過來先幫著父皇順順氣,不想還真是做對了。」司空玄在胸口拍了兩下。
片刻之後,一名太監走了出來,一抖拂塵道:「選六殿下覲見。」
司空玄急忙帶著尾隨太監走了進去。
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這都是寧淵第一次踏進皇帝的御書房,御書房比上朝的勤政殿要小上一圈,可依舊是雕樑畫棟,金光燦燦,皇帝就坐在最前方寬大的龍桌龍椅處,皺著眉,用手撐著臉頰,面前放了一碗喝了一半的湯羹,舒惠妃站在他身後幫他按著太陽穴,一面朝二人使眼色。
司空玄與寧淵齊齊拜了下去,問過安之後,皇帝才勉強抬起眼,低聲道:「惠妃說玄兒你帶了一個能解朕目前困擾的人進宮來,到底是何人?」
「迴避下,是小人。」寧淵立刻出聲答道:「小人寧淵,參見陛下。」
「是你?」皇帝也算與寧淵見過了好幾次,縱使再貴人多忘事,一時也想起了他這麼個人,「我記得你,這麼說能為朕分憂的便是你了?」
「小人不敢口出誑語,可小人的確是為了此事前來。」寧淵又磕了一個頭。
「不敢口出誑語?朝臣都解決不了的事情,你又能幫到朕多少。」皇帝冷喝一聲,一巴掌拍在面前的龍桌上,司空玄眼角一跳,忙要出聲打個圓場,卻又聽見寧淵道:「皇上記掛百姓,定然無論小人有沒有良方,皇上也會願意聽上一聽,所以小人才前來與此,如果小人的方法能緩解皇上心中煩悶,那是小人的福氣,如果皇上覺得小人所言不過是雞肋,那小人賤命一條,要殺要剮,但憑皇上處置。」
皇帝眯起眼睛,別的不說,但是上對天顏這般臨危不亂的性子,好像眼前這小子當真不怕死一般。
且寧淵也說的沒錯,不管他是不是有良方,皇帝都必須聽上一聽,因為如今豐城的情勢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危急了,不光百姓們辱罵朝廷,甚至那曾經富饒一方的水土還出現了逃難的流民與攻擊官府的暴民團體,再這樣下去,非得出大亂子不可。
但皇帝顯然也沒打算立刻給寧淵好臉色,而是依舊冷聲道:「說得這般信誓旦旦,可災區如今的形勢,你又知道多少?」
「單看皇上之前頒布下去的三道聖旨,小人雖身處京城,多少也能揣度出災區的情勢,原本東南三州蝗災,雖然規模大了些,卻也屬於時令災情,等季節一過,災情便能消弭於無形,頂多今年糧食欠收罷了,只要朝廷賑災及時,對百姓安撫得當,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皇上之前的三道治標不治本的治災之策下去,雖然一時間或許能暫時遏制住蝗蟲的繁殖蔓延,卻也會給當地,帶來更大的災禍而不自知。」
寧淵抬頭看了一眼皇帝,見皇帝也正望著自己,似乎對自己將要說的事情很感興趣,便繼續道:「那治災三策的第一策,皇上下令往當地大量引入青雀鳥,利用天敵相剋的性質以消滅蝗蟲,但皇上卻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在越州,甚至是東南三州的地界上,從前一直沒有青雀鳥的,在一處原本沒有該物種的地方,貿然引入物種,不然會打破平衡,還會釀成意想不到的災禍。」
「青雀娘生養能力超群,且成長期短,往往一雌一雄,便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生養出數十隻小鳥來,在他們的原產地旭州位於大周最南邊,因為旭州有天敵禿鷲喜歡捕食青雀鳥,才讓這鳥兒的數目沒有在本地氾濫成災,可越州不同,越州並沒有能克制青雀鳥的禿鷲存在,加上食物充足,青雀鳥必定大量繁殖,肆無忌憚地擴充自己的族群,而他們除了喜食蝗蟲外,更是對糧食,瓜果,來者不拒,一旦數目成災,將給當地帶來比蝗災更加可怕的重創!」
皇帝沒說話,臉色卻不似從前那般僵硬了,眉心也有舒展的跡象。
「三策的第二策,往田地裡灑石灰以滅殺蝗蟲胎卵,此計也的確能將胎卵滅殺於無形,但想來京中官員們對佃戶之事不甚瞭解,也對農耕之事缺乏認知,在田地裡撒石灰,滅殺蝗蟲的同時,也等於是殺雞取卵,讓田地在一段時日內不再利於耕種,若朝廷採用此法,百姓為保田地必會阻撓,即便礙於官府威嚴無法反抗,也會積怨於心底,有損皇上威名,也會為民變埋下禍根。」
「至於第三策,以滅殺蝗蟲多少來論功行賞,則是最為荒唐的一策!」寧淵說到這裡,不禁加重了語氣,「此法明面上看這是鼓勵百姓們齊心滅蝗,但顯然太過低估了人心的貪慾,詔書一下,漫天亂飛的蝗蟲立刻搖身一變成了經營財帛,只要拍死幾隻蝗蟲便能從衙門拿到封賞,卻要比辛苦工作賺得銀錢輕鬆多了,如此一來,為了朝廷的賞錢,將不再有人務農事,務工事,務商事,人群跟著蝗蟲跑,那天下豈不大亂!」
等寧淵一番話說完,皇帝看他的眼神已經變得驚疑不定,因為寧淵單靠揣測,便將所有的事情都說到了點子上,並且毫無半點差錯,而且皇帝也相信,寧淵不可能看過,擺在他面前的一堆陳述災區狀況的奏摺。
皇帝會那樣生氣,將獻計的龐松連降三級,便是正如寧淵說的那樣,因為那狗屁治災三策,讓災區亂成了一團,甚至這樣短的時間內,就有人舉起了反旗,如果不是顧慮道龐松之前也算討過自己歡心,將人直接罷官革爵都有可能。
他聖旨發得快,而豐城的官員們也的確是照著聖旨來的,可造成的後果,卻比寧淵方才所言還要嚴重得多。
青雀鳥在沒有天敵的豐城安營紮寨之後,便開始大量繁殖後代,很快便開始變得鋪天蓋地,幾乎是到處都能看見青雀鳥,蝗蟲的確是有所減少不錯,但成群結隊的青雀鳥卻成了另外一災,他們不光以蝗蟲為食,還喜歡吸食樹汁,大量毀壞林木不說,甚至靠著身形嬌小的優勢,還能潛入住宅偷吃糧食,比老鼠還要可惡,讓當地百姓恨得牙癢癢。
至於第二條,也被寧淵說中了,當衙門派人要往田地裡面撒石灰時,幾乎是所有的佃戶全都跑出來阻止,大罵那些當官的不學無術,糟蹋田地,衙門雖然覺得棘手,卻也無法,聖旨是皇上下的,他們不做也要做,隨後甚至於動用了守備軍,才將農民們的反抗給鎮壓下去,卻也弄得佃戶們怨聲載道,以至於險些同官差大打出手。
最後便是第三條,也與寧淵所說一般無二,甚至還猶有過之,天下間沒有人是不愛財的,知道蝗蟲能變成白花花的銀子,當真激起了百姓們一陣瘋狂的滅蝗潮,但凡家裡有能站起來的人,幾乎是傾巢而出,甚至連官差都參與其中,讓整個豐城的各項機能幾乎癱瘓,可這還不是最嚴重的,當發現在大量的捕殺下,蝗蟲有減少的趨勢時,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竟然有人開始放養起蝗蟲來,讓皇帝知道後只覺得荒唐!
更讓皇帝難以忍受的是,錢款播下去後,很快便發現有人中飽私囊,致使賞銀短缺,那些打死了蝗蟲的人喜滋滋到衙門去領賞,發現根本得不到之前朝廷許諾的銀錢之後,立刻大怒,加上之前的田地之怨,讓百姓和官府爆發了好幾次衝突,甚至還有人扯出了起義的大旗,整個豐城亂成一片。
方才皇帝和幾位大臣們商議時會那般生氣,就是因為大臣在提出應對豐城的亂局時,清一色地讓皇帝派出軍隊鎮壓以維持秩序,才讓皇帝大為氣惱,直言這些當官的是拿著俸祿的飯桶,別人現在還只是鬧一鬧,沒要真的謀反,可他相信只要軍隊一過去,便是實打實的官逼民反了。
他可不想被人罵成昏君!
此事瞧見寧淵,皇帝陰鬱的臉色不光一掃而空,甚至還有些放亮,寧淵既然能一語中的,道出災區的亂局,那麼當真極有可能有解決方法。
果然,還不待皇帝開口問,寧淵便道:「小人知曉陛下苦惱,是因為災區已有亂象出現,但陛下無需驚慌,陛下高瞻遠矚,只在豐城一地將那三策試用,雖然弄巧成拙了些,要解決起來卻也不難。」
皇帝一指寧淵,「有何方法可用,快速速說來!」
「先拿第一點來說,想來越州百姓驚慌,是不知青雀鳥的習性,眼見這鳥兒又要成另外一災,才會心中驚慌,其實不必如此,要知道青雀鳥之所以只生活在旭州,而從未在大周其他地方見到此鳥的蹤跡,便也可看出些端倪。」寧淵緩緩道:「青雀鳥雖然善於繁衍,且所食龐雜,但其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便是畏寒,天氣稍涼便能將其凍死,旭州因地處極南,終年溫暖如春,才能讓這鳥兒繁衍生息,但四季分明的越州卻不然,眼下瞧著青雀鳥在越州大行其道,可時節卻已經入秋了,一旦冬日來臨,這些鳥兒便將遭受滅頂之災,再不能成一患。」
皇帝聽後,顯然鬆了一口氣,又緊接著問:「那餘下的……」
「餘下兩點,便要因地制宜,恩威並重了,當然為平民憤,也算是安撫民心,皇上要先向當地的百姓們認錯,下罪己詔,畢竟一開始要官差朝田地裡大撒石灰的招數,也是從皇上御筆下下出去的。」
皇帝臉色一變,「罪己詔?這……」
「百姓因田地被毀,必然怨懟於皇上,這份怨懟,也是所有亂局的源頭,而罪己詔,不光不會讓皇上覺得丟臉,還能大大安撫民心,讓百姓們覺得皇上可向百姓認錯,是個愛民如此的好皇帝,才能贏得四海歸心,天下安定,同時百姓的怨懟消弭了,也才能更加心服口服地順應皇上的安排,齊心面對此次災禍。」
「也罷,一道罪己詔,也無甚大不了。」皇帝一拂袖。
「同時,皇上下了罪己詔,也切莫忘了懲治那些真正有罪之人……尤其是,那些藉機中飽私囊,發著國難財的佞臣!」寧淵說完這句話,眼底忽然閃過一道寒光。
「皇上聖明,定然知道豐城如今模樣,只有一安民心,二除佞臣,才能徹底使百姓歸心,百姓一歸心,事情便好辦了。」寧淵接著道:「只要讓貪腐之人吐出口中財帛,便能將朝廷之前虧欠滅蝗人的賞錢一併補上,但需立刻終止以賞除蝗這個荒唐的鬧劇,讓百姓各歸各位,才能將豐城的亂局導入正軌。」
「你當朕不想除掉那些奸佞嗎。」皇帝眉毛一吊,「朕在發現有人貪腐後,就立刻下旨追查,可竟沒有半點線索,朕總不能將與朝廷下撥銀錢有關係之人都抓起來吧!」
寧淵道:「既有貪腐,那必定不是一人所為,而是層層剝削,與此有牽扯的官員們官官相護,人人自危,哪能讓皇上查到什麼線索,若要應對此事,皇上也該明白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怎麼說?」皇帝來了興致。
「奸佞之人,堪比朝堂蝗蟲,龐大人獻給皇上的第三個計策,對付真正的蝗蟲或許欠妥,但對付皇上身邊的蝗蟲,興許是一條妙計也說不定。」寧淵一笑:「便請皇上下旨,但凡有下級官員挾證據奏報上級官員貪污之事,若下級官員牽扯其中,則將功補過,免罪,賞金銀,若未曾牽扯,除了賞金,官升一職!」
「什麼?有人中飽私囊,朕不但不罰,還要賞?」皇帝一愣。
「也許皇上覺得小人說的太異想天開,可也只有如此,才能打破那些人官官相護的局面,不然皇上就算有心要肅清污佞,無憑無據,也難以下手。」
「皇上,臣妾覺得,此人說得不錯,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些敢發國難財的傢伙著實可惡,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良方,而且此番做下來,那些佞臣人人自危,層層揭發上去,說不定還能替皇上抓出一直潛伏在身邊的大老虎,畢竟所謂貪墨,也大多是上行下效,下邊的人瞧見上邊的人都能中飽私囊,便也跟著為自己牟利,臣妾想此人方才那句『擒賊先擒王』,便也是這個意思了吧。」舒惠妃適時開口,同時和婉地看了寧淵一眼,「你說,本宮說得可對?」
「娘娘神慧,小人便是這個意思。」寧淵配合著再度躬下身去。
皇帝低頭沉思不語,半晌才道:「此事雖聽著有道理,朕還需思量一二,免得太過紙上談兵,便像此次一樣再鑄一錯……如今蝗災未除,災區卻整出這般多的蛾子,如何叫朕不生氣!」
寧淵一躬身,道:「其實小人今日入宮面聖,所為的並非只是解決之前三策帶來的隱患,更多是為蝗災而來。」
皇帝一醒神,「莫非你另有良方治蝗?」
寧淵從華麗掏出一張絲絹,立刻有太監接過了,驗了驗並無問題後,才呈給皇帝。
皇帝將絲絹扯開一看,上邊字跡清雋地寫著一張藥方,其中所列藥材也儘是常見之物,甚至有一兩樣連藥材都算不上,只是路邊的野花野草。
還不待皇帝發問,寧淵便開口道:「此藥方是小的偶然間從一民間異士手中所得,以此方來熬製湯藥,並將湯藥廣泛噴灑於天地之中,既不會有損田地與糧食,也有使蝗蟲身體衰弱,直至力竭而亡之奇效,小人已然在居所先行試過,方才呈上。」
「此藥方上的東西倒不名貴稀奇,想來推廣也不是難事。」皇帝不動聲色的又將絲絹交給身側的太監,緊接著又道:「不過你所說的那些,朕要同機要大臣仔細商議之後再定奪用是不用,若當真有效,可解時下亂局,你可記大功一件,但若毫無作用,反倒使情形變得更糟,你亦是死罪難逃,你可明白?」
寧淵垂頭道:「小人自然明白,皇上心繫天下社稷,想救黎民百姓於,小人也不敢拿此事邀功,只有一件事懇求皇上,請皇上應允。」
「不邀功?」皇帝揚了揚眉,「那你所求為何事?」
「昔年,家師與小人遭人陷害在春闈場徇私舞弊,家師去官離京,清譽盡毀,小人亦被責罰永不得參加科考,但徇私舞弊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小人想懇請皇上,若小人所獻之計奏效,請皇上下旨重查當年之事,抓出設計誣陷的小人!」
寧淵說到後邊,語氣不禁有些重了,而皇帝聽後,也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起寧淵來,忽然間,像是想通了什麼似地點點頭,道:「你說的是……高郁?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高郁那時候收的弟子,所以你上呈這些計策,是想替高郁翻案?」
見寧淵點頭,皇帝沉思了片刻,才道:「若你所言屬實,朕自然會派人暗地查訪,倘若當真有人設計陷害,那朕必不輕饒……但這一切的前提,需得是你拿出來的東西有用。」
說完,皇帝揮了揮手,「朕累了,你說的那些朕也會記著,若無別的事情……」
「那小人告退。」寧淵今日所來的目的已經達到,自然沒有理由在這御書房多待,就算是活了兩世,與皇帝見過數次,他還是拿不準皇帝的性子,所謂伴君如伴虎,事情辦完了還是立刻退走的好。
出宮之後,寧淵哪也沒去,逕直回了家,每日依舊做著尋常的事情,好像對皇帝的作為一點也不急。
其實他的確不急,反正該來的也會來,太心急除了給自己憑添煩憂,不會有半點幫助,就這般過了兩個月,等天氣轉涼,快要入冬的時候,他所等的消息終於來了。
皇帝經過和機要大臣的商議,決定還是嘗試一下寧淵提供的方法,便按照寧淵所說的緩緩推行下去,結果成效意外地顯著,除了熬製出來的湯藥當真有克制蝗蟲的奇效外,皇帝親筆御書的罪己詔,也果真讓當地百姓激憤的情緒安穩了不少,至於那些官員,看見舉報貪墨能夠加官進爵,一些膽子大的哪裡還坐得住,立刻開始上奏舉報,有人領頭,後邊自然有人跟上,而那些被舉報的官員,驚恐之下,為了脫罪,也開始互相攀咬,甚至於抖出自己的上峰,就這般一層一層咬上去,最後居然咬到了一個人身上。
那便是時任中書提調的昌盛候龐松。
皇帝收到奏摺後震怒非常,因為計策是龐松帶人提出來的,所以皇帝很自然的就交給了龐松去辦,就連下撥的賑災銀子,也是龐松全權處理,他本以為龐松會辦得很好,哪知這人貪得無厭,仗著大權在握,竟然頭一個發起了國難財。
而下邊的官員們,都是見著連主管此事的龐松都能從中抽取好處,那他們這些下級順道撈一些也沒什麼,於是蹭蹭剝削,才致使銀子最後根本沒有多少發放到災區。
若非此次有龐松知情的手下人舉報,那麼皇帝還會一直蒙在鼓裡。
於是他立刻下令,將龐松落獄待罪,同時還派出人手將整個昌盛侯府大搜了一通。
這一搜,更是發現其中金銀財帛無數,聽說還額外搜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主事的京兆尹不敢怠慢,連夜入宮將自己的所見所得盡數呈給了皇帝。
龐松在監牢中雖然不知道這一切,但他隱約能感覺到,自己的末日似乎快要到了。
但他卻也不是一個坐以待斃之人,見皇帝暫時還沒有處置他的聖旨下來,他便在天牢中積極活動,想方設法聯繫在外邊能為自己說話的任何舊部,妄圖謀取一些脫罪的機會,可惜,他明面上的同盟司空旭與他離心了不說,自己亦被皇帝下旨在府裡思過,又哪裡回來管他的死活;而他的女婿,禁衛軍統領韓韜,除了猜度龐春燕外,也在記恨龐松在朝堂上參奏他以讓他失了軍銜之事,也沒有替他說話的心思,至於其他人,看見連龐松的至親都沒有管他,更是不會來攪這趟渾水,全都揣出一副愛莫能助,作壁上觀的模樣,直將龐松氣得牙癢癢,在獄中好似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不過他甚為篤定,皇帝應該不會殺他,不過是貪墨一些銀錢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頂多革職而已,他也相信以他的才智,和拍馬屁的技術,只要能再見到皇帝,一定能重新討得皇帝歡心,再得重用,只要他能重新握有權勢,那外邊那些吃裡扒外的牆頭草,他要一個一個去收拾!
可惜,龐松似乎是對自己太高看了,所謂登高跌重,在斬立決的聖旨傳到天牢裡來時,他還半天沒回過神,甚至還尖叫傳令的公公是在假傳聖旨,他要面見皇上。
當然傳旨的公公可不會理他,只將聖旨往他臉上一摔,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一日,華京中下起了初雪,寧淵受邀前往趙將軍府喝茶,趙沫已經擺好了茶具,剛坐下,便聽見趙沫道:「聽聞這幾日,龐松一直在牢裡胡言亂語,好像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被賜死的事實。」趙沫一面喝茶一面道:「他也實在是太高看自己了,皇上為了賑災之事,連罪己詔都下了,又怎麼會從輕處置他這個當之無愧的頭貪。」
「所以我當初才會規勸皇上往災區下罪己詔,一來安民心,二來,罪己詔一出,表明君王都願意承認自己的罪責,他一個獻出劣計,又敢中飽私囊的京官,哪裡還能得到特赦,皇上就算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會饒他。」寧淵冷笑一聲,「何況龐家在京中尚無根基,又已眾叛親離,皇上一道聖旨,他便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了。」
「龐松作惡多端,之前一直沒辦法抓住他的把柄,這一次他大概是以為自己會劇賑災的首功,才會放鬆警惕,以至於露出了太明顯的狐狸尾巴。」趙沫搖了搖頭,「不過,皇上並非是一開始就決定要賜死龐松的,只因寧國公都特地入宮上奏彈劾,說自己得到密報,龐松陷害忠良,誣陷高郁,把持翰林院,讓儒林蒙羞,還拎出了不知道躲到哪裡去的張唯當證人,這麼狠狠煽風點火了一把,皇上一怒之下才會這般殺伐決斷。」
寧淵沒說話,此事他也知曉,寧國公為人素來中立,也不怎麼豎敵,即便從前龐府幾次衝撞寧府,將吳氏氣得臉紅脖子粗,寧國公都一直端著一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沒有鬧過紅臉。
而這一次,寧國公居然破天荒的主動上奏彈劾,幫著寧淵對龐松落井下石了一把,還順道替高郁說了話,寧淵知道,這多半是寧國公是在給自己賣人情。
看來上次對方說要推薦自己入仕之事,即便自己沒有明面上答應,而寧國公也沒有死心。不得不說,這老人家瞧著一副威嚴肅穆一板一眼的模樣,還真真是一條老狐狸,早在得知張唯被革職抄家之後,寧淵便有要將此人找到的心思,因為若要給高郁和自己翻案,他是個人證,但一時之間就是找不到,寧淵還以為此人要麼出了城要麼被滅了口,想不到人居然被扣在寧國公的手裡。
並且此次,寧國公還這樣「恰到好處」地幫了自己一把,看來自己和高郁翻案的日子不遠了,自己這個人情,是不欠也欠下了。
正想著,二人忽然瞧見趙府的管家匆匆走了過來,行了一禮後,才壓著聲音對趙沫道:「主子,方才六殿下從宮中傳來了消息,昌盛候大人……在天牢裡自盡了。」
「自盡了?」寧淵和趙沫同時一驚,顯然被這個消息多少嚇了一跳。
「是呢,就是昨晚上發生的事情。」管家一板一眼的說著,「聽聞昨夜看守巡查的時候都還好好的,等今晨天亮時,就發現龐大人在牢裡用一根麻繩上吊自盡了。」
趙沫揮揮手,示意管家退下去,等人走遠後,他才把目光落到寧淵臉上,發現寧淵一雙眼睛閃爍個不停。
「司空旭下手還真是快,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寧淵自語道。
「你就這麼自信是四皇子幹的?」趙沫好奇道:「也許是龐松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了,與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斬首那般丟臉,還不如……」
「龐松那等貪戀權貴,貪生怕死之人,哪裡做得出自盡這種事。」寧淵冷笑一聲,「哪怕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他也不會忘記給自己翻案,看來應當是龐府當中藏著的什麼東西被找了出來,讓四皇子急了眼睛,才冒著風險殺人滅口。」
趙沫一愣,「你的意思是……」
「他們與大夏太后之間有所勾結,相信你也是知道的。」寧淵話音剛出來,趙沫便神色一凜,隨即聽寧淵繼續道:「既然他們有所勾結,那麼必定會有一些書信往來,原本我以為這等機密要務,斷然沒有留下的道理,換做任何一個人看了之後都會立刻毀掉,但現在看來,龐松似乎沒有這麼做。」
「你這麼說,我也想到了。」趙沫淡淡道:「在抄龐松家的時候,京兆尹似乎搜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將他嚇得不輕,想也沒想就送入了宮中,只是此後便再無動靜,我還以為是自己想多了……」
寧淵搖頭,「也許你並沒有想多,但我多少能猜到皇上的意思,這等通敵叛國之事,皇上肯定不相信只靠著龐松能一個人完成,皇上沒動靜,大概是想暗地裡調查,不願意打草驚蛇,之事沒想到,司空旭會如此警惕,也如此神通廣大,連天牢中的人都能下手。」
「哼,這些狼心狗肺之人,絲毫不顧邊關將士的死活,而與他國權貴勾結,圖謀得當真齷齪。」趙沫看起來有些生氣,一圈砸在了身前的小幾上,激得上邊的茶具都是一顫。
無怪趙沫不生氣,他如今身負軍銜,是個將軍,也駐守過邊關,對於邊關的狀況比別人都要清楚許多,大夏大周表面上和平往來,但邊關卻一直摩擦不斷,尤其兩國軍士之間還會偶爾出現傷亡,看著那些年輕又鮮活的生命一個個消失,趙沫才會如此痛恨賣國賊。
不過很快,當他注意到寧淵古怪的表情之後,立刻想到了什麼,眼珠子一轉又笑道:「我可沒說你那情郎,他可同別人不一樣。」
聽聞趙沫居然如此露骨的就稱呼延元宸為自己的「情郎」,寧淵不禁臉上一紅,想要分辨幾句,之前已經退走的管家卻又回來了,朝寧淵一躬身道:「公子,宮裡來了個公公傳話,說皇上召你入宮覲見。」
「我聽說災區沿用了你提議的方法,不光青雀鳥之類帶來的隱患緩緩消弭,災情也已過去了,皇上現在傳你入宮,多半是要論功行賞,你快些去,千萬別耽誤了。」趙沫囑咐了寧淵一句,便拍了拍衣裳的下襬,開始收拾茶具,寧淵也匆匆隨著管家出了將軍府,好在馬車就停在那邊,他們不敢耽擱,讓周石駕著馬車直朝皇宮而去。
寬敞的御書房內,儼然已經站了許多官員,寧淵埋著頭隱晦地掃了一眼,不少都是皇帝倚仗的樞機大臣,至於在最靠近龍桌邊的一張椅子上,還坐了一名老者,老者沒穿官服,可別人對他都帶著一股禮敬三分的神色。
看見寧淵進來,老者熟稔的對寧淵點了點頭,寧淵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在拜過了皇帝之後,又朝他一躬身,喚了聲,「叔公。」
「寧卿,你的這個侄孫當真是有些才華,如今東南三州可以安度此災,他可功不可沒。」皇帝第一句話竟然是朝寧國公說的,而且還誇讚了寧淵一番。
寧淵誠惶誠恐地跪下,便聽見寧國公道:「皇上過譽,不過老臣也覺得這孩子聰明懂事,倒比我家裡那個不成器的孫子聰明多了。」
「小人愚鈍,哪裡能和世子爺比較。」寧淵謙恭地道了一句。
「不光有才華,還很知禮,果然是可造之才。」皇帝點了點頭,「你可知道,朕此次召你入宮,是因為你的計策有效,拯救災區百姓於水火,所以要賞你?」
「皇上厚愛,小人不敢承受,且小人記得,小人已經說過了,不願要什麼封賞。」說完,寧淵抬起頭,一雙眼睛炯炯地看著皇帝。
皇帝瞭然道:「這個自然,其實即便你不作要求,朕也當為你同高郁翻案,畢竟寧國公,已經將事情都於朕細說了一通。」
寧淵知道寧國公曾帶著張唯入宮踩了龐松一腳,當然還順便道出了當初春闈場上設計誣陷的實情。其實皇帝雖然答應過寧淵,但他並沒有多少當真要給寧淵平反的意思,畢竟那樣多少會丟他這個天子的臉,此次東南三州災情坎坷,他這個皇帝已經丟了不少臉了,未免被人笑話,還是能保一點是一點,到時候以經年事久,不好查探為由,將寧淵打發了,再賞他一筆金銀,料他也不敢說什麼。
哪只寧國公卻摻合了一腳進來,寧國公如今雖然已無官職,但當朝三公中屬他最為年長,也最為德高望重,朝中門生不少,皇帝也不好不給面子,加上陷害高郁的罪魁禍首龐松已然下獄,又有張唯這個證人在,皇帝便索性做了個順水人情,打算將答應寧淵的事情了了。
「來人吶。」皇帝朝身邊領命的太監吩咐道:「傳朕口諭,立刻對外昭告,朕要恢復前翰林院大學士高郁的官位,收回對其降罪和革職的聖旨,還其無罪之身,另外現任大學士馬文才勾結他人,陷害良臣,立刻革職查辦。」待那太監領命去了以後,皇帝又對寧淵笑道:「至於你,朕也已撤去了你終身不得參加科考的諭令,若你願意,明年春闈,便可參加,若能進士及地,相信以你的本事,定能成為朝中的一代良臣。」
誰知這時候,一直坐在邊上的寧國公卻開了口,「陛下既然已知這小子將成一代良臣,又何必再等到明年春闈?」
寧淵心裡忽然咯登了一下。
皇帝聞言,饒有興致道:「寧卿的意思是……」
「這孩子說到底也是我的侄孫,先父的親曾孫,士大夫子弟出身,若要直接提拔入朝為官,也不算是有違祖制,不知微臣有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能向皇上為這孩子討個一官半職,好讓他能及早為皇上盡忠。」
寧淵露出苦笑的表情,果然。
皇帝想也沒想便笑道:「這個是自然,朕也不是第一次見此人,對他的才識自然是讚譽的,既有寧卿舉薦,那寧卿覺得,朕封他個什麼官好?」
「臣不敢,但憑……」
「皇上,若皇上要封小人官職,小人斗膽,不知能否為自己謀一個儒林館掌院之職。」寧淵卻突然開口。
寧國公挪過目光,意味莫名地落到寧淵臉上。
「儒林館掌院?」皇帝思慮片刻,「儒林館掌院官位不高,只得從五品……」他看著寧淵,「此職位已長懸其缺許久了,一直在有大提學分神兼任,你原是舉人出聲,讓你頂上也並無不可……你當真決定了?」
寧淵明白皇帝的意思,儒林館掌院並不是什麼要緊的官,只負責協助大提學管住儒林館內的大小事務,很少能有參朝的機會,權利也不大,算是個不痛不癢的閒職,既然要當官,還是要選一個有前途的為好。
「小人平日裡沒什麼愛好,只愛讀一些詩書典籍,而儒林館內藏書僅次於翰林院,小人也知道以小人舉人的身份,入翰林院太過貽笑大方,何況小人也曾在儒林館中呆過一段時日,對掌院事物有些瞭解,也好過上手其他生疏事務鬧出笑話。」寧淵一面說,一面做出臉紅狀,「請皇上應允。」
寧淵自然有寧淵的打算,此事既然避無可避,還是選一個能原理漩渦中心的好,也符合他打算安穩過日子的終極目標。
「准了。」皇帝想也沒想便一揮手,一個儒林館掌院而已,不痛不癢,又不攝政,皇帝沒什麼值得猶豫的。
「多謝皇上。」寧淵趕緊磕了一個頭。
寧淵初封官職,又是寧國公親自舉薦,其他大臣礙於面子,也當即同寧淵恭喜寒暄了兩句,寧淵一一應過,封完了官職,皇帝又賜了一些金銀俗物,才揮揮衣袖讓他們散了,自己回去養心殿休息。
寧淵跟著寧國公,一前一後緩步走出了御書房,站在外邊的花園裡,寧國公忽然停下步子,咳了幾聲,才轉頭對寧淵道:「你現在可是在生老夫的氣?」
「叔公言重了。」寧淵聲音平靜,「我只是覺得,叔公太過唐突了些。」
「是啊,老夫的確是唐突了,但若不是你多番推脫,不想讓老夫舉薦你入朝,不願欠老夫的人情,老夫也不會走出這一步,你就算怨懟老夫這是在逼你,老夫也不會辯解什麼。」寧國公正過臉,「可老夫若是不如此做,實在是難保那樣一個偌大的寧家,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寧淵苦笑一聲,「叔公你當真太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能為國公府做什麼。」
「這種事情,老夫現在不願多說,以後自然回見分曉。」寧國公忽然笑了笑,「老夫只是希望,若日後有一天仲坤當真遭難,你會記得今日承了老夫的情,能幫襯上一把,當然,我也知道你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即便老夫不明說,你也會這麼做的。」
寧國公這下可當真是將寧淵捧得很高,但寧淵也明白,所謂無功不受祿,這次寧國公幫著自己踩了龐松一腳,又替自己正了名聲,還順道將自己推入了仕途,這人情就算他不願意承,也承下了,他日是必須要還的,寧國公果真是老狐狸,就這樣扣了一個大包袱在他肩膀上,他還不能多說什麼。
「好了,老夫也要回去了,你剛被冊封了官職,如今傳旨的公公想必已經去了你家,此事家人知道了必然高興,你即刻回去吧。」說完,寧國公揮揮手,從另一條路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寧淵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循著原路出了宮。
等他回到家之後,才發現家裡比預想的還要熱鬧許多,皇帝下了聖旨,下邊的人做起事來自然也勤快,儼然有個太監領了不少東西,不知通過什麼方法找到了這裡,正在同唐氏說著話,瞧見寧淵進來,立刻迎上前,行了一禮,陪著笑道:「寧大人,奴才奉了皇上的旨意,先去儒林館傳了旨,大提學許大人知道後,便又拖奴才帶了些東西過來,呈給寧大人。」
這太監一口一個大人叫得熟練,彷彿寧淵已經是個不得了的官了一般,一揮手,立刻有兩個隨從捧著托盤走到了寧淵跟前。
那兩個托盤,一個上邊放著一件湛藍色繡了仙鶴的官服和管帽,另一個上邊則是一個腰牌與一本書目。
「這兩樣東西便是大提學大人托奴才帶過來的,並還傳了一句話,差大人明日午時直接到儒林館報導即可。」
官服和腰牌之類必然是寧淵當這掌院的必備之物了,那本書上寫的也是一些規矩要聞之類,寧淵只掃了一眼,便趕緊讓周石手下,然後事故地塞了一錠銀子到太監手裡。
太監得了封賞,眉開眼笑地謝過恩之後,才走了。
待那太監剛出了院子,一屋子的人,包括唐氏,寧馨兒,白氏姐妹,以及後邊幾個招進來做粗活的下人,都齊刷刷沖寧淵行禮道:「參見寧大人。」
寧淵頓時哭笑不得,「你們這是作甚,嘲笑我這個芝麻小官麼!」
「哪能啊,我們是給少爺賀喜,如今少爺得以平反,又能入仕,這可是大喜事,今晚咱們姐妹要好好做一桌子菜給少爺賀喜才是!」說完嬉皮笑臉地朝後邊的廚房去了,緊接著寧馨兒也撲上來,扯著寧淵的胳膊要了好一通賞錢,最後還是被唐氏以哥哥累了要休息的理由,給硬帶了進去。
寧淵到這時才騰出空閒來鬆了鬆筋骨,剛想回屋裡去小寐片刻,大門外邊又傳來一陣嘹喨的鷹啼。
寧淵走出門,見著雪裡紅展著翅膀,在半空中盤旋了好幾圈,才落在寧淵抬起的手臂上,黃豆大小的眼睛盯著他猛瞧。
他搖了搖頭,會意地重新走回院子,推開大門,果真見著呼延元宸騎著一匹大馬就站在外邊,瞧見寧淵出來,他吹了一記口哨,雪裡紅立刻又撲騰著回到了他肩上。
寧淵剛想著這人的消息為何也這般快,便聽見他道了一句「上馬」,然後指了指身側,果然在他身邊,還有另一匹矯健的駿馬。
雖然不明所以,但出於對呼延元宸的信賴,寧淵還是沒有多言便騎了上去,隨即呼延元宸只利落地說了一句「帶你去見一個人」,便一揚馬鞭,一馬當先地騎在了前頭,看方向是往離此處最近的西城門而去。
寧淵韁繩一抖,立刻緊跟在了他身後。
呼延元宸特地穿得樸素了些,寧淵也素來沒有打扮花哨的習慣,因此兩人倒也沒怎麼引起他人的注目,剛出了城,呼延元宸便調轉馬頭,一路向南,又騎了兩刻鐘,兩人眼前出現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小村落。
這樣規模的村落,在華京附近有許多,因為華京夜晚城門會下鑰,便常有外地來的旅人在周邊找村落歇腳,好方便天亮之後進城。
到了村口,大概是害怕會驚擾了村子的靜謐,呼延元宸跳下了馬,改為徒步行進。
其實走到這裡,寧淵忽然有了些預感呼延元宸要帶自己見的是什麼人,心底已隱約有些期待起來,果然,入了村子後,沒走多久,兩人便在一方小院子前停住了。
這是一方噗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村院落,竹片圍城的籬笆,土石與稻草建成的小屋,一群家禽成群結隊地在蓋了一層薄雪的地上翻找著食物,遠處的菜園子裡還有一片迎雪而長的大白菜。
彷彿是聽到了外邊有馬蹄聲,一個穿著粗布袍,臉色紅潤的老者推開門走了出來,看見外邊的寧淵兩人,老人先是一愣,然後迅速走上前將籬笆的柵欄門打開,而寧淵已經適時拱手拜了下去,「學生寧淵,見過老師。」
寧淵心裡隱隱有些激動,雖然他拜託呼延元宸從龐松的手下刺客裡將高郁救了出來,可也算是為了保護高郁的安全,呼延元宸沒說,寧淵便也不問,之前寧淵一直以為呼延元宸派人將高郁護送回了他在江州的老家,不想他竟然就住在離京城如此之近的村落裡。
「還見什麼禮,外邊天涼,快些進來,還有呼延殿下也是,快些進來。」高郁一面說,一面熱絡地執起寧淵的手,將他往屋裡帶。
寧淵一愣,瞧著高郁與呼延元宸如此熟悉的樣子,看來呼延元宸也沒在他面前隱藏身份,甚至還常來,寧淵不禁有些怨懟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好似在埋怨他居然如此瞞著自己。
呼延元宸摸了摸鼻子,只是跟著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進了屋子後,高郁的夫人見來了客人,忙著燒茶水待客,寧淵則被高郁拉著坐下聊天,從談話中,寧淵才瞭解到了高郁為何會居住在此的原委。
原來當初呼延元宸與手下們打退刺客後,並沒有立刻帶著高郁夫婦離開,而是一面將他們就近安排在了這處村落裡,一面派人遠赴江州,探查一番那裡安不安全,結果這一番探查不盡如人意,龐松會派人半途攔截高郁,自然也派了人前去江州盯著高郁的舊宅,一心想要斬草除根,這麼一來,高郁便暫時放棄了回鄉的想法,暫時像個農夫一樣,躲在了這處村落裡。
哪只一段時間後,高郁發現自己居然很享受在這小鄉村中的愜意生活,且也從未碰上龐松派出的刺探之人,他便打算在此處定居下來,同時知曉寧淵在京中腹背受敵的狀況之後,便拜託呼延元宸暫時別將自己的事透露給他知道,免得寧淵憂慮分心,反而不好。
便這樣,高郁就在這村子裡過起了歸田園居的日子,很是自得其樂,而呼延元宸也會定期來這邊小坐,所以兩人才能混熟,當然,今日也正是因為呼延元宸消息靈通,知道龐松已死,寧淵與高郁身上的黑鍋終於平反,而寧淵也被封了官職,才第一時間將他帶到這裡來,讓他們師徒重逢。
因為寧如海偏頗,寧淵從小便缺乏父愛,所以初至華京時,高郁種種不計回報的提點與幫助,讓他很是感激,他也頗為敬佩高郁一聲風骨氣節,所以才會十分敬重這位師長,如今重逢後,寧淵立刻告知了高郁皇上讓他官復原職的消息,讓他回京重掌翰林院。
結果高郁只低頭思慮了片刻,就婉拒了這個要求。
高郁的意思很簡單,他既已離開官差漩渦,過起了田園生活,便不會再回去,皇帝的一番盛情只能辜負了,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立刻親筆手書了一封信函,推薦故友田不韋頂上大學士的空缺,以代自己行未盡之職,讓寧淵回京後親自呈給皇帝。
寧淵與呼延元宸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如今師徒經年重逢,一番細談之下又忘了時辰,等回過神來時已是彩霞滿天,高夫人興致勃勃的要留二人歇下吃飯,寧淵推辭不過,只好寫了個紙條讓雪裡紅傳信回去給唐氏,讓他們不用等自己吃晚飯了。
可想到白氏姐妹那般興致勃勃的要為自己入仕做好菜慶賀,結果最後自己這個主角卻不到場,鐵定會讓他們賭一肚子氣,回去之後少不了要出點血好好安撫一番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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