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錦繡閣是華京城一處極為出名的成衣店。
這裡出產的成衣,尤其是女子衣衫,極為秀美娟麗,無論是用料、繡工,還是花樣,皆是一等一的,一點不輸宮內司制房出產的珍品,只因這錦繡閣內聘請的繡娘都是因為年事已高,從宮內隱退出來的針線嬤嬤,幾十年練就的手藝自然不是外邊普通繡娘可比,也正是如此,錦繡閣內每一件成衣都昂貴無匹,也成了各類名媛千金揮霍金銀的良佳之地。
這一日,一輛外觀樸素,模樣卻十分精緻的馬車在錦繡閣外停下了,車簾一開,走下來兩個男人。
高個的男人戴著一張華貴的銀面具,玄色衣衫上用灰色的毛皮做了點綴,大氣而華貴,矮個的則是一身白色長衫,長衫外邊則又罩了一層青紗,搭配上他俊秀的臉,模樣十分飄逸出塵,男子周身上下極為素淨,幾乎看不出什麼值錢的物事,唯有頭上一方用來束髮的玉筒,玉質通透,雕工精湛,一瞧便不是凡品。
錦繡閣除了吸引名媛們的目光,裡邊也有不少時興的男子衣衫,所以時常也會有男子來逛逛,殿門口待客的小二是經過特殊訓練的,很有眼力,因此立刻便注意到了這突然出現的兩人,只巧那馬車雖然樸素,可用來罩面的料子卻極好,絕不是一般人家的馬車,再瞧扯上下來的兩人,低調的著裝卻掩蓋不住渾身貴氣,一般這樣的人和那些穿金戴銀的暴發戶有本質區別,是真正的貴族,小二隻覺得見到了兩條大魚,立刻滿臉笑容地湊上去,「兩位客官安好,今日是來瞧成衣呢,還是看布料?現下已經入秋換季了,咱們店裡剛出了許多新鮮樣式的成衣,絕對能挑到您滿意。」
「帶我們去看看有什麼時興的衣裳吧。」寧淵點點頭,又對身邊的呼延元宸道:「我問過景逸了,這是華京最好的一家成衣店,稍後你幫我瞧瞧有沒有合適的。」
呼延元宸表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頭,心裡卻竊喜開了。
他原本正在驛館裡呆著,寧淵忽然找上門說讓他陪著出門一趟,兩人上了馬車,呼延元宸才知曉原來寧淵是想買衣裳,因為自個拿不準,才把他叫來一同做個參考。
呼延元宸聽見後就樂開了花,一心一意覺得,這是寧淵要買新衣裳來送給他,又拉不下臉問他的尺寸,才找了個蹩腳的藉口拉他出來,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無怪呼延元宸會這麼想,實在是因為他的生辰很快就要到了。
無論是在大周還是在大夏,老百姓們在過生辰的時候,幾乎都有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就是要添新衣裳,窮人家沒錢,就自己扯點布做上一身,至於貴族家的公子小姐們,便是成箱成箱的添置,加上逢年過節添置的新衣裳一起,有些甚至奢侈到一天一套穿個一年都穿不完。
往年呼延元宸因自幼喪母,又不得父親重視,所以極少折騰生辰這回事,更不會在乎多那麼一兩件衣裳,反正他的身份擺在那裡,吃穿不愁,衣裳破了直接買新的就是,直到上回在司空玄的成人禮上,呼延元宸偶爾向寧淵提了一提過生辰得新衣裳這事他並不看重,卻遭了寧淵一頓奚落。
在寧淵看來,有些傳統的事情是馬虎不得的,譬如成人禮時對父母的敬茶與祭祖,譬如大年三十的團圓飯,再譬如過生辰時的新衣裳,並且當下他便說了,之前是他不知道,但等下一次呼延元宸過生辰的時候,他的新衣裳便算到寧淵賬上。
所以這一次,眼瞧著自己生辰快到了,寧淵卻忽然拉他前來逛成衣店,由不得他想不到那一點上去,才會如此心花怒放。
不過以呼延元宸的個性,骨子裡再高興,人前都不會格外表現在臉上,反而還冷靜得不行,十分沉著淡定地陪著寧淵走進店裡,在店小二的領路下,進到了一間專門陳設男式成衣的屋子。
「兩位客官,這間屋子的衣裳是咱們店裡最高檔的了,不瞞你們說,有時候連皇子殿下,都會來挑一兩件走呢。」店小二一面說,一面隨手拿起身側的一件長衫,那長衫用料上乘,並且一改一般長衫樸素的模樣,上邊竟然繡滿了青竹與竹葉,繡工栩栩如生,彷彿最技藝高深的畫師用筆畫上去的一樣,「這件就是最時興的款式了,別看這竹葉的花樣樸素,細節卻精緻得不行,為了繡出這樣的氣勢來,四位針線嬤嬤繡了真正一個月……」
誰知他正說得興起,卻被寧淵忽然打斷了,寧淵皺著眉頭,道:「我來這不是看男子衣裳的,女子的衣裳擺在那裡?」
這話一出,店小二尚給不急反應,一直在邊上偷著樂的呼延元宸,臉色卻忽然一僵。
「原來客官你不是給自個買衣裳啊。」小二悻悻將手裡的長衫放下,有些尷尬道:「女子的衣裳在另一邊,客官隨我來吧。」
寧淵轉身要走,瞧見呼延元宸還站著沒動,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麼呢,你莫不是喜歡那件衣裳?」
「沒什麼。」呼延元宸僵著的身子這才動了動,裝作不經意般跟著轉過身。
寧淵不疑有他,快步跟在了店小二的後面,呼延元宸望著他的背影,一時有些心塞,他竟然是來看女子衣裳的,那便鐵定不是給自己的了,原來竟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嗎?
自古女為悅己者容,女子在衣裳上的需求也比男子要多,進了陳列女裝的那間屋子後,這裡同之前放男裝的比起來實在是要寬敞太多了,不光四面八方掛著的衣裳顏色靚麗,款式清奇,屋子裡來來往往的小姐們也個個綾羅綢緞,朱釵滿頭,一眼便能看出他們都來自富貴人家,這也難怪,以錦繡閣衣衫的價格,普通百姓是連門框都不會踏進來的。
呼延元宸被那些花花綠綠的顏色晃花了眼睛,順手拿起身側一件鵝黃描金線的裙子旁掛著的木牌,一瞧上邊的標價,手一抖,險些將那寫著價格木牌扔在地上。
寧淵正看著小二給她介紹的一件翠綠色紗裙,細心研究著裙襬上的圖樣,呼延元宸瞧他看得認真,忙湊近,壓著聲音道:「你當真要在這裡買東西?我方才看見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裙子就要五十兩!」
「知道啊。」誰知寧淵只輕描淡寫地丟出了這麼三個字,又去研究另一條裙子去了。
呼延元宸碰了個軟釘子,忽然沒法理解寧淵的這副行徑來,既然來看女人家的衣裳,便肯定不是自己穿的,而是拿來送禮,可即便是送禮,又何須送這般貴重的東西,何況男子送女子衣裳這行為本身也下流了些。
在呼延元宸糾結的同時,寧淵好似也選好了一套花樣十分別緻的裙子,淺綠色打底,上邊繡滿了荷花,一眼瞧上去十分花團錦簇,呼延元宸悄悄瞄了一眼價格,沒想到這條裙子,更不便宜,價格竟然破了百兩。
「下月初二,馨兒便滿十四歲了,多少是個大日子,這些年我這個做兄長的從來沒給她買過什麼好東西,也該置辦一條像樣的裙子給她。」待店小二拿著那條裙子去幫寧淵結賬的時候,寧淵好似終於瞧出了呼延元宸困惑,出言解釋道。
呼延元宸點點頭,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給寧馨兒的,寧淵一直很寶貝這個妹妹,怪不得捨得花錢到這裡來買衣裳,只是下月初二……呼延元宸算了算日子,不剛好是自己生辰的前一天嗎?
想來寧淵是一心一意記掛著自己的妹妹,倒將他的生辰給忘了吧。呼延元宸這麼想著,不由得氣餒地搖了搖頭,他一個大男人,也確實不好和別人小姑娘爭什麼。
「哎,你瞧,那不是龐小姐嗎?」
「龐小姐,哪個龐小姐?」
「剛進來那個,就是昌盛侯府家的小姐呀!」
旁邊兩位小姐的對話忽然飄進寧淵耳朵裡,他一側眼,瞧向階梯的方向,果真見著兩名打扮靚麗的女子隨著另一個待客的店小二從樓上大廳走了下來,穿著湖藍色長裙的年長些,梳的是婦人的髮髻,便是昌盛候龐松的長女,華京禁衛軍統領韓韜的妻子龐春燕,而她身邊一襲桃紅色長裙的少女,正是她的妹妹,龐秋水。
在這裡碰見那兩人,也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寧淵扯了呼延元宸一把,呼延元宸也心中亮堂,與寧淵雙雙走到了一排貨架的後頭。
之前說話的那兩名小姐在龐氏姐妹上來後並沒有停住嘴巴,只是說得小聲了些,還是被寧淵聽了個徹底,只聽其中一人道:「你聽說了嗎,我爹昨日下朝回來,說那龐二小姐要變成皇子妃了呢。」
另一人的語氣十分驚訝,「你莫不是弄錯了吧,就憑她還想當皇子妃?她不是還在天牢裡呆過嗎,名聲早就臭了,連尋常的官家子弟都沒人上龐府提親,她又怎麼可能攀附上皇子。」
「我爹哪裡會吹牛,這可是龐大人親口說的,說是四殿下已經向龐府提親了,要娶二小姐回去做正妃。」先前那姑娘砸了咂嘴,「其實吧,這也沒什麼好羨慕的,那龐家二小姐慣就是了為了攀龍附鳳什麼不要臉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人,當初為了攀附大皇子殿下,不是還同寧國公府的嫡小姐結過梁子嗎,最後還被國公夫人給折騰到天牢裡去了,她大概是瞧著自己劣跡斑斑大皇子殿下鐵定不會要她,於是才退而求其次,抱上了四皇子……可我瞧著就算她能如願以償當上皇子妃,可也不見得是個體面的皇子妃,搞不好還會惹禍上身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四殿下在諸位皇親國戚中到底是個什麼地位,你知道的呀,雖然近來眼瞧著是比從前好些了,可也就那樣,而且啊……」先前那姑娘說到這裡,忽然壓低了聲音,「而且大夥都在傳呢,說四殿下是天煞孤星,凡是跟他牽扯上關係的人都沒個好下場,他生來就剋死了母親,後來認了月嬪娘娘為義母,原本以為可以鹹魚翻生,結果一年都還不到,月嬪娘娘也跟著沒了,你說這不是被四殿下克的,還能是什麼原因?龐二小姐嫁去給四殿下做正妃,瞧著是風光,可能不能從頭風光到尾,還難說得很!」
「說的也是,不過這龐二小姐的臉皮倒也真厚,如果是我蹲過天牢,只怕一輩子都會呆在府裡而羞於出來見人了,她偏偏像沒事的人一樣,居然還能舔著臉出來逛街……」兩個小姐一邊議論,一邊帶著銀鈴般的笑聲走遠了。
司空旭居然要娶龐秋水?寧淵眼角一跳,這可當真是一樁軼事,如果自己沒記錯,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從小眼熱的便都是號稱華京第一美女的寧珊珊才對,怎的倒忽然瞧上龐秋水了?
寧淵一面想著,那邊龐氏姐妹也已經走進來,開始津津有味地挑起了衣裳,周圍不少官家小姐見到他們兩人,都開始竊竊私語的議論,他們自然也聽見了,可以看得出龐春燕的臉色不太好看似乎有些尷尬,可龐秋水偏偏對周圍的閒言碎語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好似當真在一心一意挑著衣裳。
寧淵又瞧了他們一眼,領著呼延元宸繞開從另一邊不動聲色地下了樓,在樓下等了片刻,待小二拿來了已經打包好的衣裳後,便打算離開。
只是走到了店門外邊,他們兩個又撞上了一個熟人。
韓韜應當是陪著龐氏姐妹來的,似乎拉不下臉進這種滿是脂粉味的店舖,於是等在了外邊,他瞧見寧淵,先是愣了一愣,隨機便陰沉著臉不說話,完全沒有要同他打招呼的意思。
寧淵含蓄地笑了笑,也沒說話,自顧自上了已經候在門外的馬車。
待龐氏姐妹買好了衣裳,也從店裡出來後,韓韜立刻迎了上去,問道:「這店裡可是有人找你們的麻煩?」
龐春燕沒說話,龐秋水卻滿臉不屑道:「這女人多的地方,最多也不過是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佔佔流言蜚語上的便宜,裝作聽不見便行,又能有什麼麻煩。」
「我指的不是這個。」韓韜道:「你二人可有碰見寧淵那小子,我方才可瞧著他同永逸王爺從裡邊一起出來。」
「他?」龐秋水眼珠子一轉,「沒有碰見,怎麼,那小子可是對你說了什麼?」
「這倒是沒有。」韓韜鬆了口氣,「那小子素來與我們不對盤,像個狗皮膏藥似地揮都揮不去,上回岳丈的設計不光沒懲治到他,讓他活著回來了不說,居然還不知耍了什麼手段得了寧國公的青眼,我是擔心他有恃無恐,找你們的麻煩。」頓了頓,他又對龐秋水道:「尤其是你,現如今名聲不好,岳丈說了在皇上賜婚的聖旨下來之前要行事要格外謹慎,又何苦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扯著你姐姐出來買衣裳,不是招人非議嗎。」
「非議?我瞧那些人是嫉妒!」龐秋水對韓韜的話很不以為然,「之前那些日子我可是受夠了窩囊氣了,在府裡憋了這麼久,如今有機會自然要好好出來走走,我便是要讓那些喜歡嚼舌根的長舌婦看看,就算他們嚼再多的舌根,我也是要成為皇子妃的人,身份凌駕於他們之上,氣死這些長舌婦。」
因為坐過牢之事,龐秋水即便整天在府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是能透過下人的嘴巴,知道外邊的人是如何議論她的,從前她因為丟臉羞愧,不願意出來見人,如今知曉自己即將成為皇子妃,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只想迫不及待走出家門現一現,徹底吐氣揚眉一番。
韓韜謹慎道:「你還是要小心些,寧淵那小子多半知道了岳丈他們曾經藉著長公主的手想要害他,如今他在寧國公面前混得風生水起,勢必會藉機報復,岳丈正防著他呢。」
可惜,韓韜這番模樣在龐秋水看來完全是杞人憂天,「寧國公?」龐秋水冷笑道:「你別當我不知道,不過就是寧國公認了他當親戚,給了他一個堂少爺的身份,讓他方便進出國公府罷了,他還真能把自己當成了世子不成?寧國公府的世子可是寧仲坤而不是他。」說到這裡,龐秋水頓了頓,「寧仲坤這人我接觸得不多,卻也知道是個心胸狹窄的,如今好不容易成了世子,可寧國公又莫名其妙在身邊放了個『堂少爺』,他偏生也不會嫉妒?」
「別人家的家務事也輪不到你去操心。」說到這裡,韓韜也覺得自己大概是多慮了,撩起馬車的車簾,「東西買完了,便回去吧。」
龐春燕沒有龐秋水臉皮厚,早被那些閒言碎語聽得渾身不適,立刻就上了車,龐秋水跟在後邊,在上車的同時,她眼裡卻是異色連連,也不知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
寧馨兒十四歲的生辰,寧淵和唐氏著實為她正兒八經擺了一桌酒席,好好慶賀了一番。
自從寧淵現身寧國公府後,沒有再藏著掖著的意思,唐氏和寧馨兒變也從趙沫那裡搬了出來,回到了城西的宅子。
酒席辦得熱鬧,該來的人也都來了,禮物寧馨兒自然也跟著收了一大堆,各類金器玉器,珠寶首飾,簡直一雙手捧都捧不過來,也得益於寧淵如今在華京的熟人們,雖然不多,但也儘是不差錢的主,無論是景逸趙沫,甚至是特意從宮裡帶了舒氏的賀禮前來持久的司空玄,拿得出手的都是大手筆,跟他們的比起來,寧淵那一件雖然是花了大錢的衣裳,卻也是最寒酸的一樣。
不過寧馨兒顯然不是胳膊肘往外彎的那一類,任憑別人送的東西再名貴,在她眼裡都不如寧淵送的好,甚至當場便進去屋裡將裙子換上了,看得司空玄不禁有些失落——他送的也是一件裙子,還是他求了舒惠妃讓宮內司制房繡工最高超的嬤嬤們趕出來的,原本想讓寧馨兒在生辰這天換上,卻被寧淵搶了先,以至於他只能一面陪著笑,一面同呼延元宸喝悶酒。
酒過三巡,司空玄的情緒也被呼延元宸看出了幾分,他不禁試探著問了一句,「你何以擺出這樣的臉色,生辰禮物這種事向來是心意最重要,只要人家能收到你的心意那便是好的,其他不用計較太多。」
「呼延大哥你是不知道。」司空玄喝得有些多了,臉頰泛紅,語氣也迷濛起來,「若她當真能接受下我的心意便好了,可惜她只怕從來沒將我的心意當做過一回事。」
「何以見得。」呼延元宸眉毛一揚,「我記得你們從前關係不是很好,經常湊在一起有打有鬧的。」
「是啊,從前關係是很好,只是後來,她便忽然不太愛搭理我了。」司空玄語氣悶悶的,想到從前在江州寧家的時候,他和寧馨兒年紀都還小,寧馨兒個性一點都不像個小女孩,司空玄又初到一個新環境總是表現得很小心嚴肅,於是他就可悲地變成了寧馨兒取樂的對象,用墨汁在臉上畫畫,或者抓蚯蚓丟進衣裳的後領裡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起初司空玄對寧馨兒的這種行為趕到十分厭煩,只不過因為對方是寧淵的妹妹而不好多說什麼,但漸漸的,他忽然發現寧馨兒的這些調皮搗蛋的舉動在他每日一成不變到單調的生活裡,完全成了一抹足以調劑的亮色,他甚至對於兩人間的追追逃逃打打鬧鬧還有些期待起來。
可惜到了後來,寧馨兒大概是年歲漸長的緣故,又或許是被唐氏訓斥得多了,漸漸褪去了頑劣的脾性,變得越發像個女孩子起來,也不再同司空玄逗趣打鬧了,一度讓司空玄感到特別失落,而這種失落,也在司空玄隨著舒惠妃回宮之後,爆發到了極點,因為他發現宮內的生活,比當初在江州當下人時還要單調無聊。
他因為長時間流落民間,因此皇帝對他的功課也看得最緊,教導他的田不韋又是個出了名的頑固老學究,於是他每天過的日子除了用膳與讀書,還有偶爾練武,幾乎找不到別的消遣,而每當無聊到了極點的時候,他便越發地想念從前和寧馨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來,他也曾藉著來找寧淵的名義,隔三差五跑到寧馨兒面前閒晃,可讓她詫異的是,寧馨兒在她面前的各種表現越來越像一名大家閨秀了,雖然禮儀一點不少,卻只讓司空玄覺得隔閡重重。
「我覺得馨兒她大概是不願同我做朋友了,從前她壓根不會那樣客氣地待我。」司空玄打了個酒嗝,他酒量不算好,幾杯下去便什麼秘密都藏不住,「是啊,女孩子便要有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才討人喜歡,到了馨兒這年紀,只怕是有了心上人了吧,哪裡還有空來應付我。」
「你這小子。」呼延元宸笑了一聲,忽然道:「瞧你這般在意的模樣,莫非是喜歡上人家了?」
他等了等,卻沒有等到司空玄的回答,定睛一看,原來他已經不勝酒力,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時辰也已經晚了,再瞧一桌子的人也個個喝得東倒西歪,那邊寧淵看酒菜也差不多了,便一面招呼白檀等人收拾東西,一面安排那幾個喝多了的住下,等清完了場,時辰已經逼近子時。
從正廳裡出來,寧淵悄然關好門,一回身,看見呼延元宸正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端著小盅在喝茶,看見寧淵出來了,他笑了笑,道:「都收拾好了嗎。」
「也沒多少東西。」寧淵走到他身邊坐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可是許久未曾看見馨兒這般開心了。」
「有你這樣一個為她好的哥哥,但凡是個妹妹都會覺得開心。」呼延元宸語氣裡莫名有些酸,放下茶盞道:「也罷,這麼晚了,我還有些事情,便先回去了。」
「回去?」寧淵愣了愣,「事情還沒做完,你怎麼能走。」
「還有什麼事情?」呼延元宸不明所以。
寧淵抬頭看了看月亮,「瞧著現下似乎還未到子時,不過也管不得那麼多了。」寧淵忽然拉起了呼延元宸的手,「你隨我來。」
呼延元宸被他拉著,逕直出了院子,院外,周石居然沒有去睡覺,而是牽了一輛馬車等在那裡,瞧見二人出來,眼神十分曖昧地對呼延元宸笑了一下,呼延元宸還沒來得急打招呼,就被寧淵給推上了車。
周石動作也麻利,馬鞭一抖,馬車便在空曠的街道上小跑起來。
「三更半夜的,這是要去哪裡?」呼延元宸更加莫名其妙了,壓根不知道寧淵在賣什麼關子。
寧淵也不說話,只是示意他稍安勿躁,馬車跑了約莫兩刻中,終於停下了,呼延元宸聽見外邊傳來了滾滾江水聲,一掀開車簾,馬車果然是駛到了碼頭邊上。
這個時辰碼頭邊依舊熱鬧,好幾艘燈火通明的畫舫在江面上來迴游蕩,不時有放浪形骸的聲音傳出來,寧淵領著呼延元宸跳下馬車,往碼頭邊上走,那裡也有一個男子等著,呼延元宸定睛一看,居然是閆非。
他午後要來寧家之前,閆非曾說自己鬧肚子,找他告了假,自個去看大夫去了,呼延元宸雖然奇怪閆非這等練武之人身強體健怎麼會鬧肚子,可也不疑有他,只是現在看見人出現在這裡,心裡不禁生出一絲荒唐的感覺。
閆非可是從小便陪著他的,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眼下這心腹中的心腹卻明顯做出了吃裡扒外的勾當,不知聯合了寧淵在賣什麼藥,真是讓呼延元宸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少主,寧公子,你們可來了。」瞧見二人,閆非急忙陪著笑行了一禮,全然忽略掉呼延元宸惱怒的表情,只讓開身子,露出了背後一艘精緻的小船,「我可是已經候了許久了,二位快上去吧。」
那小船同江面上的畫舫相比要笑了許多,卻也有三丈來長,船頭坐了一方小爐,爐上燒著茶水,船艙是敞開式的,沒有門,只垂了一道珠簾,可以看見裡邊燭火高照,擺了個能容兩人坐下的小方桌,桌上有幾道雅緻小菜。
寧淵拉著呼延元宸跳上船,上了坐,岸上的閆非也跟著跳到了船後,握住船舵,低吼一聲,小船便悠悠駛離了碼頭,朝江中心渡去。
掌舵的閆非沒有同那些畫舫湊熱鬧,而是儘量將小船駛遠,直到只能隱隱從畫舫的方向聽見極其細微的絲竹之聲。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沒有夜風,江水也平穩且安逸地向前流淌著,一絲浪花也無,小船的船艙裡,呼延元宸端起酒壺細聞了一下,笑道:「好淡的酒。」
「之前已經喝過一輪了,難道你還嫌不夠?」寧淵將酒壺拿過來,親手幫呼延元宸將他面前的瓷杯滿上,「這其實也算不得酒,只是一種果釀,否則若在此處飲烈酒,船艙一晃,便有得你折騰的。」
呼延元宸淡笑著沒說話,一口將杯子裡的酒水飲盡,想開口問問寧淵為何會忽然拉他來遊船,不過卻被寧淵先將話頭搶了過去。
「瞧著時辰已經過了子時了。」寧淵朝窗外看了一眼,依稀辨了辨天上月亮的方位,隨後在桌子下邊鼓搗了一下,忽然拿出一個像是早就收在這裡的錦盒,抵到呼延元宸面前。
「這是何物。」呼延元宸故作正經地問了一句,其實心跳早已加快了。
「你莫不是以為我忘了你的生辰?」寧淵笑道:「你同馨兒一前一後,我又如何能忘記,打開瞧瞧吧。」
果然是這樣!呼延元宸拿著那錦盒,一時只覺得心花怒放,原來事實正如他猜測的那樣,寧淵並沒有忘記他的生辰,不光沒忘,還特意瞞著自己精心準備了一番,打算給自己一個驚喜!
錦盒有一尺見方,晃了晃並沒有聲音,呼延元宸也猜不透裡面是什麼,打開之後,才發覺裡面是一件毛色鮮亮的皮馬甲,毛皮並不厚,卻十分柔軟,摸上去手感極好。
「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個賣鹿皮的獵戶,我瞧那匹十分完好,便買了下來,又親手縫出來的。」寧淵道:「想來你也知道過生辰要送新衣裳,只是你一向不講究這個,別的衣裳弄來了也怕你不喜歡,這馬甲是貼身穿著的,我還在裡邊嵌了一層竹甲,不算特別牢固,但擋著一些暗劍還是足夠的。」
呼延元宸伸手一摸,果真在皮毛裡邊摸到了一塊塊堅硬的東西,剛好護住了前胸和背心,又不影響活動,且皮甲的針腳很是細密,看得出縫製之人下了不少功夫,絕不是粗製濫造的產物。
寧淵見呼延元宸長久地不說胡,忽然有些不自然起來,「針線功夫這方面我還是多年前學的了,隔得久了難免會生疏些……你要是覺得不好看那便不穿也無妨。」寧淵一面說,一面摸到了自己束髮的玉筒,「我是沒有你這麼精巧的手藝,做出來的東西也不精緻……」
「不會,這個很好。」呼延元宸打斷了他的話,「真的很好。」
寧淵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那便好,如果你覺得嫌棄,我倒真不知該如何說了。」
「我如何會嫌棄你送給我的東西。」呼延元宸一面說著,一面竟然就將外衣脫下了,現場就將那件皮甲貼身穿在了裡面,活動了一會手臂。平心而論,那皮甲外觀的確說不上精緻,可尺寸卻剛剛好,從肩寬到胸圍全都嚴絲合縫,「尺寸竟然這樣好,莫非你偷偷量過我的身形不成。」
寧淵笑了一聲,「我哪裡有那個閒工夫,不過是讓閆非偷偷取了幾件你常穿的衣裳來對比,加上我從前的印象來定的尺寸罷了。」
「印象?」呼延元宸眉毛一揚,忽然雙手撐住桌子,臉頰向寧淵湊近了些,「看來你對我的身體,印象還真是深刻。」
寧淵想說呼延元宸這樣高大結實的身板,恐怕無論是誰只消抱上一次都能印象深刻,但看著呼延元宸的表情,顯然他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了,不禁有些尷尬地將頭側開,「閆非還在外面。」
「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呼延元宸低聲笑著,「阿淵,你送了我這樣好的東西,總得讓我回個禮不是。」
見寧淵沉默不言,呼延元宸想了想,覺得動口不如動手,索性伸出一隻手拖住寧淵的臉頰,溫熱的嘴唇已經吻了上去,
寧淵沒有牴觸,漸漸的也放鬆了身子,任由呼延元宸帶著一絲清甜酒味的舌尖掃過他的牙關,然後同他的舌頭糾纏在一起,不過顯然呼延元宸完全是個色厲內荏的貨色,表面上想佔據主動,但親吻這檔子事他統共也沒多少經驗,相反來說活了兩輩子的寧淵卻要擅長多了,於是漸漸的竟然反客為主,呼延元宸卻顯然不想讓無論是年紀還是體格都若於自己的寧淵佔據主動,依舊強撐著笨拙的動作寸步不讓,漸漸的,原本一番溫情的親吻竟然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好似真正的唇槍舌劍。
最後,終是呼延元辰先堅持不住,敗下陣來,拉出一條銀絲離開了寧淵的嘴唇,臉色潮紅地擦了擦嘴角,氣惱道:「不來了不來了,便是在這上邊都要佔上風,阿淵你當真欺負人得很。」
寧淵只是笑,笑容裡邊還有幾分得意。
這時,外邊掌舵的閆非忽然道:「少主,那邊在放火舞咧,快和寧公子出來看看吶!」
聽見這話,呼延元宸只好重新將外袍披上,一手攙著寧淵,一手撥開珠簾,走到了船艙外,果然,那邊最大的一艘畫舫上也不知在做些什麼節目,竟然搬出小型火炮來在甲板上放起了火舞,一個個色彩絢麗的焰火花樣在半空中綻開,將江面都照得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若是在大夏,絕無這樣好火舞看,即便是在最為隆重的節慶裡,也只有達官貴人有資格觀賞,平明百姓有些終生都難得一見。」望著那些煙火,呼延元宸莫名有些感慨起來,「便也只有富饒如大周,才能使平民百姓也能瞧見這樣的景緻。」
「我雖未曾去過大夏,也知大夏軍盛國強,何以有你說的這樣。」寧淵露出不解的眼神。
「大夏本就是以武立國,又富含鋼鐵礦藏,軍盛也是常理。」呼延元宸道:「只是夏人祖先原為遊牧民族,以放牧為生,不似周人那般精通農耕之道,且或許是大夏礦藏豐富的緣故,適合耕種的土地極少,很多地方甚至寸草不生,糧食有限,又要養活那樣龐大數量的軍隊,所以百姓的日子大多入不敷出,從前我祖父還在位時,曾大開國門與大周密切往來,用各類礦藏換取糧食作物,商賈繁榮,也讓百姓們的生活質量提升了不少,只是現在……」說到這裡,呼延元宸卻不言語了。
寧淵知曉原因,大夏自從上代皇帝時開始,便逐漸縮緊了與大周的商業往來,甚至一度中斷礦藏的出口,加上雙方邊境的守軍也一直小摩擦不斷,後來僅有的幾條商路也徹底斷了。究其原因,不過是大夏皇帝擔心礦藏過分出口到大周,會極大地增強大周軍隊的裝備以強化軍事力量,長此以往,會讓一直在軍備上出於領先地位的大夏優勢不在,甚至於如果大周軍力強盛了,糧草又不缺,大夏恐怕還會因此遭殃。
「先帝駕崩後,我曾向太后進言重啟與大周的商路往來以強民生,不光未被採納,反而被太后扣上一個親周背夏的罪名,在朝堂官員中遭了好一陣非議,不光如此,當年祖父曾引入不少善於農耕的周人入夏,以教導夏人時節與農耕之道,那些周人的後代,現在也被太后以奸細的名義全部下獄流放。」呼延元宸一番低沉的話打斷了寧淵的思路,「只一味在乎軍備的優勢,而絲毫不顧及百姓,就算是在以武立國的國家,也實在太可笑了一些。」
「我卻是理解夏太后的做法。」寧淵說出來的話讓呼延元宸一愣,「或許她只是覺得,想到得到大周的糧食,何須打通商路,看人臉色這般麻煩,只要揮師南下,將大片的農耕之地吞入腹中,不是一勞永逸了嗎,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大夏的那位先帝,從前仗著兵強馬壯,想要染指大周江山的念頭可不止一點半點,若非大周軍師多少有點本事,又曾有軍神老景國公坐鎮,他們恐怕早就揮師南下了。」
「你說的沒錯,他們當初將我送到大周來當質子,多半也是打著煙霧彈,想要麻痺大周皇室以放鬆警惕的念頭,不然以大夏的軍力,哪裡需要交給大周什麼質子。」呼延元宸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尷尬,「我回到大夏的那段日子,多少也察覺得出來,我那侄兒皇帝年輕,太后垂簾聽政大權獨攬,打的便是同我父皇從前一樣的主意,力圖將大周併入大夏的版圖。」
「阿淵。」呼延元宸忽然將目光落下來,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兩國要是當真開戰的話……」
「你身為大夏的永逸王爺,即便太后瞧你不順眼,甚至藉機要除掉你,恐怕你也是要站在下人這邊的對不對?」寧淵知道呼延元宸要問什麼,也適時地打斷了他的話,「但我身在大周,長在大周,這一方水土不光養育了我,也養育了我的父母家人,養育了我的至交好友,你覺得我會如何選擇。」
呼延元宸沒有再說,而是沉默地伸出手,攬過寧淵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擁入懷裡。
又一朵巨大的煙花在江面上綻開,沒聽見二人聊天內容的閆非用力拍手叫好,那氛圍讓寧淵忍不住笑了一聲,打碎了週遭沉默的空氣,「這莫名其妙地,操心那般沒影子的事情作甚。」他在呼延元宸肩膀上拍了一下,「今日是你的生辰,便趁著時辰還好許個生辰願吧,沒準神仙聽見了,能立刻隨了你的願呢。」
「如果我說,我想讓阿淵你一輩子都陪著我呢,這願望能實現嗎?」呼延元宸勾起嘴角。
「當真是蠢!」寧淵有些氣不打一處來,「這玩意可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無妨,能讓你聽見便行了。」呼延元宸臉上的笑容拉得更開,「神仙事忙,這世上這麼多人又那麼多事求著他,他也管不過來,我便索性說出來,看你能不能隨了我這個願望。」說到這裡,呼延元宸頓了頓,聲音沉了幾分,無比認真道:「阿淵,你願意一輩子都陪著我麼。」
一輩子,可真長啊,寧淵一時有些恍惚,因為他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在很多年之前,也有人對他說出過一樣的話。
寧淵,你願意一輩子都陪在我身邊嗎?
人在年少不更事的時候,會做下很多蠢事,並且答應很多蠢問題,許下蠢承諾,並且最後還要為自己做下的蠢承諾付出代價。寧淵曾經發誓,再也不會讓相同的歷史重演了,但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寧淵卻莫名的,覺得自己的立場開始劇烈動搖。
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人,願意相信他的真心實意,哪怕往後也許有一天,他同樣會為自己胡亂做下的承諾後悔,並且吃盡苦果,但眼下,在這個瞬間,望著他俊朗中帶著陳懇的臉,他願意去選擇相信。
「一輩子太久了。」寧淵覺得自己很少能講出矯情的話,但是現在他忽然想到一句十分矯情的,還不說不行,他拉起呼延元宸的手,手指緊緊與他交叉扣住,感受著他掌心溫熱的體溫與薄薄的一層細汗,微笑著說:「一輩子太久了,我這人等不了那麼久,我只爭朝夕,每朝每夕,你不棄我,我不負你。」
寧淵聲音不大,但是他篤定呼延元宸聽見了,即便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即便他也沒應自己的聲,可他忽然繃緊的下顎與忽然變得明顯無比的心跳聲,卻瞞不過寧淵。
「火舞真漂亮。」寧淵沒有再看呼延元宸的臉,重新正過身子,只將頭微微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呼延元宸身子僵了一會兒,抬手輕輕從後邊扶住寧淵的背,好讓他能考得舒服些。
原本在船尾大聲吆喝著的閆非,看到這一幕,也跟著默默地閉了嘴,重新操起船舵,一面往前劃著,一面暗想,少主和寧公子當真是良辰美景,自己年歲也不小了,什麼時候也能碰上個屬於自己的心上人呢?
※※※
「後來,那位公主就真的光著身子上了街,可百姓們為了不想承認自己是蠢貨,都拍著手讚歎公主的衣裳漂亮。」寧淵一面說,一面將碗裡最後一口湯藥用勺子抵到寧國公嘴邊。
「哈哈哈……」寧國公笑了許久,才緩過氣來,將那湯藥一口吞下,撫著鬍鬚道:「當真有趣,當真有趣,世間竟然還真有如此蠢笨的公主和皇帝,果然是聽著這些有趣的故事,再難喝的藥喝進嘴裡都不覺得苦了,要比那些讓人甜得發膩的糕點蜜餞有用許多。」
「叔公身為堂堂國公爺,竟然還像垂髫小兒似的怕苦,若是傳揚出去,也不嫌燥得慌。」寧淵調笑了一聲,又斷過一碗水來讓寧國公漱口。
從前寧淵還只是隔三差五地被寧國公招進府裡下兩盤鬥棋,可自從下毒的事情之後,寧國公莫名其妙給了寧淵一個堂少爺的身份,讓他得空便來陪自己聊天侍奉自己吃藥,並且知道寧淵沒事喜歡讀一些江湖話本,便又讓他在自己吃藥的時候挑一些逗趣的江湖故事說來聽,也好分散開精力讓藥不那麼難吃。
寧淵也不負重望,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妙語連珠,尤其今日這則「公主的新衣」,更是逗得寧國公哈哈大笑,直讚歎那些寫出這等江湖話本人士的才華。
「當真是大膽,抬舉你兩句,竟然就學著蹬鼻子上臉奚落長輩了。」聽見寧淵揶揄他,寧國公故作嚴肅地訓斥了一句,可眼底的笑意還是藏不住,「從前你祖父也愛看這些江湖話本,甚至看得比經卷典籍還要多,於是時常被父親訓斥,說他不務正業,那時我也覺得奇怪,江湖話本這等粗俗之物有什麼好看的,結果老了老了,才發現人生竟然有此等樂事從前完全不知道,當真是白活了,遠沒有你祖父日子過得那般瀟灑。」頓了頓,寧國公又喃喃自語了一句,「如果當初承襲了國公爵位的不是我,而是你祖父,只怕沒有那麼多的擔子在身,我的日子也能過得更輕鬆些……」
寧淵恭敬地坐在一邊沒說話,寧國公喜歡讓自己陪他聊天,可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說,自己在聽而已,說的也儘是那位自己祖父的事情,一來二去,寧淵明白了,寧國公讓自己陪著他,只不過是想找一個聽他傾訴的對象,自己只用乖乖坐著,聽下去就好。
「你祖父從前也收了不少話本子,這些年來我都未曾動過,也未曾看,聽你一說興致倒也來了,你去幫我尋兩本來看吧,東西就收在……」寧國公正說著,管家忽然進來道:「老爺,夫人說了等會會過來陪老爺上院子裡走走。」
「知道了。」寧國公點點頭,看了寧淵一眼,寧淵會意地起身,「叔公有事,那我便先行告辭了。」然後低頭退出了寧國公的房間。
寧國公似乎不太想讓他和吳氏打交道,每當吳氏要過來的時候,他都會先把自己打發走,久而久之,寧淵也養成了這種默契。
退出了房間,寧淵料想這裡已沒了自己的事情,便打算回去,誰知走到府門口的時候,又剛好撞上寧仲坤似乎也要出門。
他現下已經是正兒八經的世子了,並且好像極為重視自己這個得來不易的世子位置,每到出門的時候都打扮得十分隆重,衣裳都是穿的朝服,腰間的玉珮金牌一個不夠,要掛上三個才顯得闊氣,當然最扎眼的還是他頭頂上頂著的玉冠,那玉冠是歷來皇帝冊封世子時才會御賜下來,是身份的象徵,同朝服是一個性質的東西,一般只有在上朝時,或者出息正經場面才會佩戴,但寧仲坤卻日日都頂在頭上,有時甚至睡覺都不取下來,恨不得以此來告訴別人他世子的身份。
「喲,你這是要出去?」寧仲坤瞧見寧淵,正要踏出府門的步子頓了頓,上下掃了他一眼,「祖父那的事完了嗎?」
「世子爺安好。」寧淵抱手行了一禮,「也就只是伺候國公爺喝藥的功夫,沒什麼大事。」自從寧仲坤當上世子後,寧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十分識抬舉的將對他的稱呼變成了「世子爺」而他似乎也很是受用。
「嗯。」寧仲坤滿意地點點頭,擺足了架子道:「祖父抬舉你,便是你的福氣,好好做你的事情,千萬別不識抬舉,丟了祖父的臉。」說完,又用鼻孔望了寧淵一下,才揚長而去,上了門外的馬車。
看著馬車絕塵而去的模樣,寧淵笑著搖了搖頭。
寧仲坤今日是得了禮部尚書公子姚謙的邀請,前去京城內數一數二的貴賓樓喫茶,寧仲坤人還未到,這裡的包廂中已經聚了不少公子哥,湊在一起七嘴八舌聊得不亦樂乎。
領頭之人一襲月白色的長衫,長著算計嘴臉的公子,便是姚謙了,他正同周圍幾人打趣道:「你們猜一猜,寧仲坤那個蠢貨今日會不會還是那番打扮?」
姚謙這話一問出來,便勾起旁人一陣哄笑,當下便有人拍出一錠銀子,附和道:「我押十兩,他今日鐵定還是穿成那樣!」
「不能吧,這都過去好幾天了,就算是再厚的臉皮,也總得將那身衣裳換下來洗洗,我押二十兩,他今日會換身打扮。」另一公子拍出兩錠銀子,發表了不同意見。
「我五兩!」
「我十兩!」
一群人接二連三往外邊掏錢,所賭的竟然是寧仲坤的穿衣打扮,實在是滑稽得很,請來眾人的東道主姚謙自然扮演起了莊家的角色,不住喝道:「一個個來,買定離手啦!」正熱鬧著,打著寧國公府旗號的馬車便在茶樓前停下了,立刻便有小二在樓下吆喝一聲:「寧世子到啦!」
樓上的眾人聽見這聲音,立刻七手八腳的將散落在桌面的銀兩收拾乾淨,一個個正襟危坐,然後見著寧仲坤一身氣派的朝服,十分扎眼地順著階梯走了上來。
瞧見他身上衣裳的那一剎那,一群貴公子裡立刻有人歡喜有人憂,贏了錢的,勾起嘴角竊笑不已,輸了錢的,則懊惱地在心裡暗罵,這寧仲坤偏生有毛病不成,又是這樣一幅打扮,難道他從來不洗衣裳的?
寧仲坤可注意不到這些人的臉色,自顧自地坐下了,終於有人忍不住,出聲婉轉地打探道:「景世子這身朝服當真是氣派,無怪乎你日日都穿著,只是清洗的時候想必會十分麻煩嗎?」
「那是自然。」寧仲坤不疑有他,大大咧咧道:「這衣裳名貴,得要好幾個下人從裡到外細細清洗數個時辰方能弄得乾淨,也曬不得烤不得,只能自然風乾,全部算下來得花個兩三天,不然我也不會請裁縫比著樣式做了許多件好輪著穿。」
「原來如此。」那人才恍然大悟的點頭,其他人聽見這話,就算心裡有疑惑也笑開了,不想這寧仲坤居然虛榮到了此種地步,還比著樣式做了許多件,當真是一個大笑話。
寧仲坤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人在笑話他,反而只當別人是羨慕,又開始誇誇其談自己當上世子之後,皇帝撥下來的賞賜,寧國公撥下來的賞賜,說得不亦樂乎,這些翻來覆去的話,在場無論是誰都已經聽了好幾遍了,便沒幾個真正往心裡去的,反而小聲說起了其他事情。
寧仲坤興許是瞧出了並沒有多少人在認真聽他說,漸漸的便也沒了聲音,他話說得多難免口乾,多喝了兩壺茶的關係,現下也有些內急起來,於是起身下樓去了一趟茅廁,再回來時,卻在樓梯上被一個婢女模樣的人攔住了去路。
「寧世子安好。」那小姐屈膝行了一禮,「不知世子是否得空,我們家小姐想邀世子一敘。」
「你們家小姐?」寧仲坤眉頭一皺,從這丫頭的裝束上看不出是來自京城哪家的下人,不過衣料樣式不錯,還有一兩件首飾,想來也是大戶人家。寧仲坤摸了摸下巴,想著自己如今成了世子,又未曾娶親,想要靠著自己飛上枝頭的姑娘們一定不在少數,也不知是那家的閨秀居然如此膽大,主動邀約自己,自己也不能讓人家姑娘空等不是。
這麼想著,寧仲坤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對那丫頭道:「既然如此,便前面領路吧。」
那丫鬟又屈了屈膝蓋,領著寧仲坤一路朝上走,離開二層,上了三層,順著走廊一路走到底之後,推開了一間包廂的門,對寧仲坤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寧仲坤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朝包廂裡掃了一眼,這屋子不大,一名模樣俏麗的女子臨窗而坐,另一名侍女執著香扇站在她背後,寧仲坤目光落在那女子的側臉上,眉頭一皺,冷哼一聲,轉身便想走。
「世子人都到了,卻不肯近來見小女一面嗎?」那女子轉過頭,露出龐秋水一張精心妝點過的臉龐,「還是說,世子當小女是什麼洪水猛獸,連見一面都不敢呢?」
「龐秋水,你這瘋女人是故意來找本世子不痛快的吧!」寧仲坤頓住腳步,沒好氣地道:「你家同我家的那些過節難道還要我來同你細數一番嗎,我的妹妹祖母皆同你有過摩擦,此次我寧國公府出了寧華陽那個敗類,和你爹有多少關係你別當我不知道,這筆賬等我承襲了國公的爵位之後,有的咱們清算的時候,你還想讓本世子我給你好臉色?」
龐秋水一路自以為是大家閨秀,難得有這般被人當頭喝罵的時候,好不容易端起來的笑容險些因為寧仲坤這番奚落而歪掉,忍了半晌,才冷笑一聲道:「也罷,原本我是好心想提點世子兩句,既然世子不識抬舉,那麼便當我沒見過世子好了,世子走好。」說完,龐秋水眼珠子一轉,又加了一句,「世子既然承襲了國公爵位之後要與我龐家算賬,那我便回去安心等著了,希望世子爺你,當真能如你所願承襲了爵位還好。」
寧仲坤原本已經邁開步子走了,聽見龐秋水的最後一句話,身子又頓住了,轉身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寧世子這麼聰明,難道聽不出小女子的意思嗎?」龐秋水用一種「你明知故問」的眼神對他眨了眨眼睛,「寧公子你莫非是覺得,自己現下成了世子,就一定能繼承寧國公府了吧,這世上的事情可沒有絕對,小女我可是聽說如今寧國公對身邊一個服侍湯藥傢伙滿意得很,哪天要是高興了,讓世子換個人噹噹又能如何?」
「當真是可笑。」寧仲坤一拂袖,對龐秋水說的話是一點不信,「別說我現在已經是世子,就算我不是,國公爵位也斷然沒有落到旁支頭上的道理,更何況還是旁支的庶出,祖父就算身體不濟,還不至於發瘋!」
「嘖嘖嘖。」龐秋水嘖了三聲,搖搖頭道:「看來寧世子你當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呢,你在寧國公府呆了這麼多年,難道一點都沒有聽說過坊間關於國公爺的傳聞嗎,比如說他是如何得到寧國公的位置的?」
「你當真是放肆!」寧仲坤呵斥一聲,「祖父的名譽可是你等閒嘴婦人可以議論的!」
寧仲坤自然知道民間有一些零碎的流言,多年前寧家兩兄弟奪嫡,最後因為長子忽然身故,爵位才落到了幼子,也就是如今的寧國公頭上,坊間流言便盛傳是幼子為了爵位,而害死了長子。
「我又沒有議論,只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因為坊間的確有傳言存在啊。」對於寧仲坤的疾言厲色,龐秋水不光渾然不懼,還理所當然地道:「任何事情都不會空穴來風,世子不妨想想,如果這事是真的,那麼『旁支』這兩個字,就要放在世子你的頭上而不是別人了,你說,即便你如今成了世子,可哪天國公爺忽然想起來要撥亂反正了,要扶別人上位,那你又該置身何地?」
「沒有這種可能。」寧仲坤緊緊皺起眉頭,說話的語氣卻沒有之前那般斬釘截鐵了,「這樣的事……這樣的事……」
「當然小女我也不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才想和世子爺聊聊。」龐秋水見寧仲坤成功被自己動搖了,立刻趁熱打鐵道:「如何,現在寧世子有沒有興趣陪小女聊聊天呢?」
寧仲坤踟躕片刻,輕哼了一聲,轉而踏入了包廂,門口候著的丫鬟立刻將門關嚴,走道里重新變得安安靜靜,好像沒有人來過一樣。
※※※
寧國公身體恢復得很不錯,沒過多久的功夫,便能杵著枴杖下地了,為他診治的許太醫對他有這樣的恢復速度感到很壓抑,思來想去,給出了一個心寬體健的解釋,說大抵是有寧淵陪著的這段時日寧國公都心緒開朗,所以恢復得自然也快。
寧國公似乎也認可許太醫的這番話,對寧淵的態度更是親密了,吃了吃藥聊天,還要陪著散步,閒了又會在院子裡下上幾盤鬥棋,不過寧淵近來也沒有別的事情,倒也不覺得麻煩。
這一日,兩人正下著鬥棋,國公府的管家忽然來回話,說宮內傳了一道詔書出來,賜婚四皇子司空旭和昌盛侯府家的二小姐,婚期等挑了吉日再定。
寧淵早在為寧馨兒選衣裳那日便從幾名路過的小姐口中聽到了風聲,也不覺得奇怪,低眉順眼地沒說話,寧國公撫鬚點點頭道:「這是好事,你去告訴夫人,讓她從庫房裡選幾樣好東西,給四殿下和昌盛侯府送過去。」
「便是因為這事,所以小的才要來給老爺回話。」管家苦著一張臉,「小的正是從夫人那裡回來的,夫人的意思是,四殿下那裡可以送些東西聊表心意,可是昌盛侯府那邊……一文錢都沒有。」
寧國公皺起眉頭,「夫人她莫非還在賭氣?」
「老爺你是知道的,咱們夫人和龐家的二小姐有過節,何況,何況從前二爺多少和龐家走得近,二爺出了那樣的事,夫人自然不快,所以……」
「我知道了。」寧國公點點頭,「不必去管他,該有的禮數不能費,你便點幾樣,兩邊都送去吧,夫人要是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
管家如獲大赦,立刻便下去了,可還沒走遠,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重新折回來道:「還有一件事情,老爺你之前就讓小的們留意小少爺近來的動向,最近小少爺常常出門與人相會,奴才覺得,此事還是告知老爺為好。」
「不妨事,他現下已是世子,難免應酬多,同其他府的少爺喝喝酒也是尋常。」寧國公繼續低頭下棋。
「這便是奴才要向老爺稟報的地方。」管家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同時瞧了寧淵一眼,寧淵立刻識趣地起身,走到一旁迴避,管家才道:「小少爺見的人,好像就是昌盛侯府家的二小姐。」
「有這等事?」寧國公訝異地抬起頭,「此事可確定?」
「奴才派人盯了好幾次,他們二人確實是前後腳出的茶樓。」管家道。
「這臭小子慣會給我找事,龐家二小姐如果是四殿下看上的人,我看他要如何收場。」寧國公怒了一句,沉思了一會兒,才道:「沒事了,你下去吧。」
管家這才退走了。
寧淵一直瞧著管家走遠了,才重新回到桌邊,也沒問別的,瞧著寧國公臉色不好看,好像也沒心思下棋了,便行了一禮道:「我正好想起一些事情要回去處理,叔公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寧淵便先行告辭了。」
見寧國公對他揮揮手,他瞭然地後退了幾步,然後才轉過身朝院子外邊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想,寧仲坤居然會和龐秋水見面,當真是極有趣的一件事。
方才他雖然表面上是迴避開了,可那樣的距離對練武之人的耳力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也聽得一清二楚,不禁一邊走一邊思附起來,龐松要將龐秋水嫁給司空旭他多少還能理解,只是寧仲坤這般摻合進去是什麼意思?
正想著,他忽然被個奴僕打扮的下人攔住了去路。
「堂少爺安好。」那人衝他點頭哈腰道:「世子爺想找堂少爺過去說話呢,特地派小的來尋你。」
「知道了,帶路吧。」寧淵道。
「小的還要去廚房替世子爺拿一些茶果,世子爺說了,就在他院子外邊的鯉魚池邊上等你,堂少爺還是快去吧,小的這便先告辭了。」說完,給寧淵指了一條路,示意他快過去了。
寧淵盯著那下人的臉瞧了一會,直瞧得對方臉色都開始不自然了起來,才笑著道:「無妨,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便自己過去。」說完,果真朝著那下人指引的方向走去。
下人喘了一口氣,一抹臉上的汗珠,也迅速離開了。
寧仲坤院子外邊的確有一方鯉魚池,裡邊放了許多錦鯉,也算是國公府裡的一處景緻,不過因為那地方比較偏,後來國公府的後院正中又修了一方大池塘,那鯉魚池便極少有人去了,平日裡就算大白天也人跡罕至。
寧淵好像完全沒看出寧仲坤約他去這般偏僻的地方見面有什麼意圖一般,信步超前走著,穿過一條長長的小徑,總算來到了那鯉魚池邊上。
鯉魚池雖然偏僻,可連日來雨水充沛,池塘裡無論是錦鯉還是水植在充足陽光的滋潤下,即便沒有多少人打理也長得生機勃勃,寧淵想走近一些瞧瞧水面上的浮蓮,忽然見著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暈倒在了他前進的路上,整個身體橫躺著,將一條路堵住了大半。
那少女雙目緊閉,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樣,也不知躺了多久,若是換了個尋常男子,如果見著這樣一個弱不禁風惹人憐愛的少女站在路邊,恐怕都會起惻隱之心,駐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寧淵偏生像沒事的人一樣,好像當那少女完全不存在,一抬腳,竟然就從她身上這麼垮了過去,繼續朝前走,壓根就對她視若無睹。
少女原本緊閉的眼睛在寧淵越過他之後睜開了一條縫,裡面滿是荒唐的眼神,不過她可不甘心就這樣被人忽略,小嘴一張,傳出了一聲細微的呻吟:「好痛……」
見寧淵依舊在朝前走著,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少女也覺得自己聲音是不是太小了些,不禁扯開嗓門,近乎是痛叫了一聲:「哎喲……好疼啊……!」
可寧淵依舊無動於衷,不光沒轉身,確切點說,好像連步子都沒有半點停頓。
少女徹底傻眼了。
這人怎麼這麼硬的心腸!
若是換了別人,看到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倒在路邊,肯定會停下來查探吧,心善一些的,搞不還還會將她抱起來去找大夫,可眼前這人無動於衷倒也罷了,竟然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自己叫喚了也不理,世間怎麼會有這樣冷漠的傢伙!
如果不是要演戲,少女只怕會立刻站起來破口大罵,但是想著自己身負的責任,她還是硬生生將喉嚨裡的怒火吞了回去,見寧淵終於在池塘邊停下了,好像聚精會神地開始欣賞起了池塘裡的錦鯉,她便爬起身,用手摀住胸口,擺出一副無助的表情,一面踉踉蹌蹌朝寧淵的方向走,一面柔軟地呼喚道:「這位公子……小女身子不舒服……請幫幫小女……幫幫小女……」
寧淵還是沒轉身。
算了!少女心道,就算對方死活不上鉤,她也有她的計策,只要寧淵一直站著不動,她就可以直接這樣走過去撲倒他的身上,到時候只要抓住對方的衣衫一陣撕扯,再把自己的頭髮弄亂一些,死死抱著他不讓他走,等該來的人來了,自己今日這通任務也能完成!
她便這麼想著,腳步又快了幾分,三丈,兩丈,一丈,眼瞧著距離寧淵越來越近了,自己前伸的手也離他的肩膀不足一尺,少女嚶嚀一聲,整個身子就朝寧淵的背倒過去,「哎呀我的頭好痛,哎呀我好難過,公子快些扶我一把……」同時張開雙臂,想從後面將寧淵抱住。
結果眼瞧著面前之人就要被她抓個滿懷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少女卻覺得眼前一花,原本就站在前方的背影,忽然之間沒了蹤影!
少女嚇了一跳,望著近在咫尺的池塘,她用力頓住步子,想止住身體前傾的趨勢,可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她耳朵邊上忽然傳來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天涼,姑娘當心受了風寒。」隨機背上被人一個大力拍了一下,少女尖叫一聲,眼看著就要止住了的身形,伴隨著她雙手用力做的幾下白鶴亮翅的動作,整個人帶著一股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嘩啦一下栽進了池塘裡,水花足足濺起了三尺高,飛得最遠的一滴,不偏不倚打到了寧淵的的後背上,被他慢條斯理地用指腹抹去了,還撣了撣手指。
「救……救命呀……我不會水呀……救命……」少女像個陀螺似地在池塘裡不住撲騰著打著滾,水聲伴隨著尖叫聲響徹半空,寧淵剛想開口說話,忽然又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寧仲坤扶著國公夫人吳氏從另一條路忽然出現,瞧見眼前這一幕,吳氏顯然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而寧仲坤,則掛著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對啊,他不是這麼安排的啊,等他帶著吳氏過來的時候,那丫頭不是應該已經纏住了寧淵,折騰出一副自己被人非禮的假像嗎,怎的寧淵如今衣冠楚楚地站在耳邊,而那丫頭居然掉到池塘裡去了?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將人救上來!」寧仲坤立刻喝了身後跟著的僕從一聲,無論如何,還是先將人救上來要緊。
幾個僕從動作也快,連珠炮似的跳下水,三兩下就將那少女救了上來,少女趴在地上咳了好幾口水,她衣裳已經濕透,臉上妝容也被水漬污得歪七扭八,加上頭上還掛著不少水草,看起來狼狽不堪。
「這,這是怎麼回事?」吳氏望著那少女,「你是哪裡的丫頭,在此處作甚?」
「奴婢,奴婢是浣洗房的丫頭小翠……」少女咳了半晌,終於緩過了氣,見寧仲坤於吳氏都到了眼前,知曉自個今日的任務是完不成了,她求助地望了寧仲坤一眼,哪知寧仲坤卻狠狠瞪了她一下,又隱晦地將頭一點,她渾身一顫,知曉寧仲坤的意思是讓她將剩下的戲演完,她便將牙一咬,哇地一聲哭喊出來:「夫人,夫人你要替奴婢做主啊,奴婢方才,險些,險些就被這登徒子玷污了!」說罷,她抬手直指寧淵。
「是你?」吳氏看見寧淵,眉心一跳,而寧仲坤也立刻接過話,「你這丫頭莫不是瘋了,少在這裡血口噴人,竟敢污衊堂少爺!」
「世子,奴婢沒有說謊啊世子!」少女小翠眼睛一閉,將造就排演好的台詞辟裡啪啦吐了出來,「奴婢今日換班得空,於是便來這鯉魚池旁邊打算瞧瞧池塘裡養著的錦鯉,誰知,誰知這人突然出現,強行抱住奴婢不說,還欲對奴婢行那不軌之事,若非,若非奴婢貞烈,為保名節跳入水中,打算已死守貞,只怕此刻……此刻已經被玷污了!」
說完,小翠便嚎啕大哭起來。
寧仲坤故作震驚地望著寧淵,「寧淵,你當真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這裡好歹也是國公府,你竟敢公然玷污府上的丫頭?此事若祖父知道了,定然會治你的罪!」
「堂兄,這話便是你的不對了。」寧淵不慌不忙,彷彿一點也不為小翠的控訴著急,「你只憑著這丫頭的一面之詞,就斷定了是我在非禮她,這是個什麼道理?」
「小女子縱使出身卑微,也知女子名節大於天,難道小女還會拼著自己的名節清白不要,用此事來污衊你不成!」小翠一聽寧淵否認,立刻停了嚎叫,彷彿鐵了心要坐定寧淵的罪名。
「當真是奇了。」寧淵臉上的笑容一點沒變,「你這丫頭說我方才強行抱住你,要與你行那非禮之事,你我二人必定是經過一番拉扯的,何以我將你都逼得跳入水中以死守貞了,我身上衣衫卻還是整整齊齊毫無半點痕跡?」
「這……」小翠眼珠子轉了幾圈,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了,的確,按照常理推斷,如果兩人經過一番拉扯,寧淵身上是不可能如此整潔的,連髮絲都毫無凌亂之處,實在是方才寧淵躲得太快,讓她根本找不到機會下手人就跌到了水裡。
「是你……是你後來又整理乾淨了!」小翠圓不過話來,沒辦法,只能繃著臉皮開始狡辯,她相信反正世子爺在這裡,她只需要一口咬定寧淵的罪名就行了,其餘的世子爺會處理。
果然,寧仲坤接著道:「寧淵,你當真是糊塗,你若是喜歡這丫頭,我做主送給你便是了,左右府上也不缺幾個丫鬟,可你怎麼能做出這等強迫的事來,這要我們國公府的臉面往哪擱!」
「堂兄,你說我是強迫非禮,當真是誤會我了。」寧淵依舊是笑,「我方才已然說過了,若我強迫這丫頭做什麼事,他只消掙扎兩下,我這身上都不可能會這般齊整,我當真是不知道這丫頭怎的如此不要臉,分明是一場你情我願的通姦,她卻偏偏說成是我要強迫她,想來也是豬油蒙了心,想要訛詐銀子罷了,真是無恥。」
「你說什麼?你們是……通姦?」寧仲坤愣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將那個詞語重複了出來,一時壓根不明白寧淵在想些什麼,眼前這狀況分明是自己特意安排的,讓小翠在此地候著,等寧淵出現之後,誣陷寧淵非禮於他,然後再將此事鬧騰到寧國公面前,反正小翠從前給自己侍過寢,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只要一鬧騰開,就算寧淵死不承認,只要順理成章給小翠一驗身,自然可以坐實了寧淵「品行低劣」的帽子,到那時他必然也將不能再踏入寧國公府。
可是現在,寧淵居然說,小翠與他的關係是通姦?
雖然同樣荒謬,雖然同樣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同強迫比起來,兩件事的性質便差得遠了,如果寧淵是強迫,那是他自己行事張狂,打了國公府的臉;可如果是兩人情投意合的通姦,等於說是國公府的丫頭自己不檢點,而對於寧淵,除了花花公子之類的形容,實在是沒有別的害處。
寧仲坤自然知道他們不可能是通姦,但他也不能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拆穿寧淵在說謊吧,一時他進退不能,竟然卡在了那裡不知該說什麼好。
寧淵顯然不會這麼讓他卡下去,竟然接著道:「堂兄方才所言,若是我看上了這個丫頭,你能做主送給我?」
「不要!我不要!世子爺,分明是他要強迫於奴婢,奴婢從來沒有同人通姦過呀!」小翠嚇了一跳,今日之事本就是一場誣陷,如果自己落到了寧淵手裡,還指不定會變成什麼樣呢,當下更加變本加厲地大哭大嚎起來。
「夠了!」吳氏緊皺起眉頭,終於出聲,這丫頭渾身水草的模樣在那裡唧唧歪歪實在是吵得人頭疼,她雖然也不喜歡寧淵,也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可一來到底也是靠著寧淵將容氏送來,才能徹底扳倒寧華陽,二來寧國公也看中寧淵,近來日日都要他陪著,容氏雖然跋扈,可對於寧國公卻也真心,既然寧淵能幫著寧國公身子恢復,他便對這人進出國公府沒什麼意見,左右也不過是個「堂少爺」罷了。相反的,那個十分不檢點的丫頭卻讓她惱怒非常,國公府還是她這個國公夫人在當家,卻出了這麼一個不知廉恥的下人,不是擺明了在說她治家不嚴嗎。
吳氏個性高傲跋扈,也向來只信眼見為實,明面上的事情再清楚不過了,那丫鬟控訴寧淵非禮於她,而寧淵衣冠楚楚渾身上下十分整潔,沒有一絲掙扎拉扯的痕跡在,那麼除了你情我願的投懷送抱,還能有什麼解釋?這不明擺著是通姦嗎!
「當真是個不知廉恥的丫頭。」吳氏想到這裡,心中已有了決斷,「這樣的丫頭留在府中也是無用,別人若是想要儘管領了去,免得髒了我國公府的風水!」
寧仲坤扶著吳氏一起來,多少也是想藉著吳氏的聲勢打壓寧淵,實在是料不到小翠失敗倒也罷了,還能被寧淵藉著由頭順水推舟將人要了去,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加上吳氏也開了口,他縱使再不願意,也不得不默認此事。
「世子爺,你怎麼能將奴婢如此胡亂送人!」小翠見吳氏要將自己打發出去,而寧仲坤居然一句話都不說,已然開始慌了,沖寧仲坤哭道:「奴婢可都是按照你的吩咐來做的,你怎麼能……唔」可惜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寧仲坤貼身的小廝一把沖上去摀住了嘴,寧仲坤就算不精明,也早有防備,哪能容得小翠狗急跳牆當著別人的面拆穿自己。
「既然如此,那人我就帶走了,多謝堂兄成全。」寧淵自始至終都在笑著,表情一點都看不出有多慌忙,走上前在那小翠脖子後邊輕輕一按,原本還在小廝手裡不斷掙扎的小翠立刻腦袋一歪暈了過去,寧淵也不含糊,直接將人拎了起來,自顧自地揚長而去。
寧仲坤望著他的背影,心裡悶得不行,這陷阱可是自己想了許久才想出來的,原以為必然能成,結果竟然被寧淵這般輕描淡寫就化去了,難免心中抑鬱,他又哪裡知道,他這些栽贓陷害的把戲如果放到當初的柳氏和嚴氏面前,都是拎不上檯面的下三路,一路從江州摸爬滾打出來的寧淵又怎麼會放在眼裡。
周石牽著馬車等在國公府門口,見寧淵居然拎了一個婢女模樣的人出來,一時有些不明所以,不過寧淵也乾脆,直接將小翠拋給他,道:「搭在馬背上就成,回去之後將人交給白檀,讓她好好審審,說不定能問出好東西來。」隨機便鑽入了馬車。
周石雖然不明所以,可還是點頭稱是。
白檀自從跟著寧淵從江州出來後,一直都是在幫著唐氏打理家中大小事務,偶爾請來的一些短工雜役也都是她在管理,漸漸的便練出了一手駕馭下人的得力功夫,當天晚些時候,寧淵尚坐在院子裡看書,白檀就已經拿著一張供詞回來覆命了。
供詞上寫的自然是她從小翠嘴裡問出來的東西,小翠也是可憐,知道自己已經被從國公府裡帶了出來,必然是回去無望了,而眼前一個大丫頭模樣的姑娘又凶神惡煞的,還要喂她吃燒紅的碳,她被嚇得不輕,自然將肚子裡存著的東西都吐了個一乾二淨。
寧淵一面看著那供詞,一面聽白檀在身邊道:「少爺想問的話我都替少爺問了,那小翠的確是聽了他們世子爺的吩咐,想要陷害少爺,還是寧世子答允她,只要此事成了,就會將她納為世子側妃。」
「看來寧仲坤不光自己蠢,身邊的丫鬟也儘是一些蠢貨,一介奴僕竟然會相信能將自己立為側妃這樣的鬼話。」寧淵一面笑著一面繼續講供詞看了下去,忽然道:「寧仲坤果然與龐秋水往來親密,隔三差五便要見上一見。」
「是呢,這丫頭是這麼說的。」白檀道:「寧世子還警告過她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尤其是決不能讓國公夫人知道。」
寧淵笑了一聲,「國公夫人與龐秋水有過節,也一路看龐家人不順眼,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的孫子與仇人往來慎密,不氣瘋了才怪。」
「既然如此,少爺現下既然能出入國公府,要不要找個機會告訴國公夫人。」白檀道:「少爺從前可是幫過那寧世子不少,如果沒有少爺,他恐怕也坐不上世子的位置,如今卻恩將仇報,實在是太可惡了!」
「寧仲坤這世子之位得來不易,自然看中非常,龐秋水與他往來沒別的目的,想必也是要藉著這個機會煽風點火要來對付我,順便在她父親和未來的夫婿面前邀功,她可是馬上要成為四皇子妃的人了。」寧淵頓了頓,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眼角一彎,「你將那小翠帶過來吧,我有些事要同她說上一說。」
「少爺?」白檀露出莫名的表情。
「去帶人便是。」寧淵拉開一絲笑容,「我忽然想到一個極好的點子,從前那幫人不惜藉著長公主的手要來置我於死地,我先下雖然沒有好的方法以牙還牙,提前收點利息卻還是可以的,去吧。」
白檀一屈膝蓋,忙轉身匆匆去帶人了。
※※※
寧珊珊這位曾經的華京第一美人,最近卻過得很不好。
從前她正當妙齡,芳華正茂,豔冠群芳,是不少權貴子弟的春夢佳人,就連四皇子司空旭也曾上門求娶過,可惜她心氣甚高,祖母吳氏又一心想讓她攀高枝,嫁給最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一個皇子,將來也好成為皇后母儀天下,於是折騰來折騰去,即便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卻依舊待字閨中。
原本以她寧珊珊的容貌與出生,是一點都不愁嫁的,可惜,自從出了逼死別人良家閨秀的事情後,她寧珊珊「蛇蠍心腸」的名聲也同她華京第一美人的名聲一樣,傳遍了全城,甚至連管她叫「蛇蠍美人」的都有,如今但凡是有些臉面的人家,娶親哪怕不求富貴,也要一個家世清白,哪怕是寧珊珊再有美貌,誰又敢娶一個心腸狠毒的毒婦回去落人口實,因此自打寧珊珊被吳氏從尼姑庵裡接回來以後,往日上門求親的不光全部沒了影子,就連吳氏想有心給他說一門親事,找到的媒婆也都三推四阻,好不容易說項了幾個,身高八尺儀表堂堂的,卻是別人家的侍衛,還是賤民出身,壓根配不上國公府的門楣;門當戶對的也有,青陽伯的嫡長子至今未曾婚配,但那人肥頭大耳的倒也罷了,卻還是個傻子,哪裡又能入寧珊珊的眼。
從前她端著架子不嫁人,一心想攀高枝,如今想要嫁了卻沒人願意娶,眼看著自己年紀已經不小了,再這般折騰下去非成了老姑娘不可,她寧珊珊的心情又怎麼可能會好。
不過縱使明知自己行情不好,寧珊珊也不會放棄掉自己美人的身份,天下間少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飾」的絕佳美人,如今女子但凡要稱得上一個美字,都離不開妝容打扮,所以寧珊珊平日裡再顧忌外邊對她的議論而不出門,也會定期前往一家固定的香樓去挑選胭脂水粉。
這一日,她又由丫鬟陪著來了香樓,香樓的侍者對於這些多金的老客戶都有特別的優待,別人都是在下邊的大廳裡挑選想要的香料,而他們這類人卻被領到了樓上的雅間,關起門來,自然有人源源不斷的將各類名貴妝料送上去給他們細細挑選。
「寧小姐有段日子沒來了,小店近來又新出了一種百花蜜臘香,是用上百種新鮮花瓣,調和了上等蜜蠟製成,清爽透氣,香氣宜人,美容的功夫一流,待會我就讓下邊的人給你送來。」寧珊珊是香樓的財主之一,這的下人自然不會怠慢他,說完一通恭維的話,奉上了茶果,同時趕緊將裝在許多個精緻盒子裡的胭脂水粉擺滿了一桌,自己退了下去,將空間留給寧珊珊細細挑選。
寧珊珊拿起侍者方才所說的那盒蜜蠟香,打開盒蓋,聞了聞,的確是香氣宜人,又抹了一些再手背上,見膏體清透均勻,色澤鮮嫩,心中已是喜歡不已,正想將侍者喚進來說這香她定下了,抬起頭,卻聽見一陣細碎的話語從門外邊傳了進來。
那聲音像是兩個丫頭在說悄悄話,他們大概以為屋子裡沒人,就沒刻意壓著聲音,只聽其中一人對另一人道:「我聽說昌盛侯府家的二小姐要嫁給四殿下做皇子妃,這事你知不知道。」
忽然間聽到龐秋水的八卦,寧珊珊一直瞧那龐秋水不順眼,動作頓時止住了,轉而細細地聽了起來。
便聽見另一人道:「我知道,可是也正奇怪呢,人家龐二小姐可是有心上人的,她那心上人卻不是四殿下,她又怎麼能答應這樁婚事。」
起先那人奇道:「咦?你怎麼會知道龐二小姐有別的心上人?」
另一人頓了頓才道:「我就是知道啊,悄悄告訴你吧,我來這之前可是在寧國公府裡當差的,那龐二小姐的心上人不是別人,就是寧國公府的世子。」
聽到這裡,寧珊珊眉頭徒然一皺,輕哼了一聲,看向身邊的丫鬟,那丫鬟心領神會,也怒氣衝衝地上前去一把將門打開,指著門外兩名執著掃帚掃地的粗使丫鬟道:「那個該死的丫頭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敢胡亂嚼國公府的舌根,信不信我們小姐立刻回了掌櫃,將你們拎到京兆尹處治罪!」
兩個丫鬟中年紀稍小的那人被這突然出現的場面嚇得抖成了簸箕,想也沒想就指向另一人道:「小姐恕罪,小姐恕罪!都是她說的,奴婢什麼都沒說!」
寧珊珊目光也順著落到另一人身上,冷聲道:「便是你口出誑語,冒充我寧家下人在外邊胡亂造謠嗎,抬起頭來!」
那粗使丫鬟渾身一抖,緩緩抬起頭,待寧珊珊瞧見那丫鬟的臉,原本呵斥的話語忽然說不出來了,反而詫異地道了一句:「小翠,是你!?」
寧珊珊是認得小翠的,這丫頭從前在寧國公府中雖然不起眼,卻是少數能爬上寧仲坤床板的丫頭之一。寧國公治家嚴謹,尤其注重下人德行,即便寧仲坤身邊丫鬟不少,可大多規行矩步,即便寧仲坤有時候動手調戲也都恪守自身決不妥協,寧仲坤自然也不敢用強,唯有小翠等幾個少數身份最為低微卻心比天高的丫頭,以為傍上寧仲坤便可以飛上枝頭,便陪著他胡搞,寧珊珊曾無意中撞見過寧仲坤好幾次荒唐事,可顧忌兩人是親兄妹,她也沒說什麼,自然也未曾向寧國公或是吳氏告密。
小翠在寧仲坤那幾個調笑往來的丫頭裡,也算是比較親密的一個,怎的如今會出現在這香樓裡當粗使丫鬟,一下子將寧珊珊的好奇心勾了起來。
同時她也想到了小翠方才說的那些話,讓人將她帶進來,重新將門關好,才壓著聲音問道:「你方才說的可是真的?哥哥他……當真同龐家那個賤人有私相授受之事?」
「大……大小姐……」小翠看上去有些害怕,嘴上卻還是道:「奴婢,奴婢知道這話不能在外邊隨便亂說,奴婢知錯了,可世子爺他……他的確和……」
「你是如何發現的。」寧珊珊打斷了她的話。
「是世子爺親口對奴婢說的。」小翠說得好像真的一樣,「世子爺說,說龐二小姐青春貌美,又善解人意,是他命中注定之人,若有機會,他一定要將龐小姐娶回府中……」
「荒唐!」寧珊珊用力一巴掌排在桌面上,手指上的戒指都將軟木製的桌面敲下去一個凹痕,「你說的話可有憑證,我又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說謊話誆騙於我?」
「奴婢說的都是實情……大小姐若是不相信,只要回府之後悄悄留意一下世子爺的動向便能清楚分明了。」小翠怯怯地說:「世子爺和龐二小姐至今都來往得頗為親密呢……」
寧珊珊臉色陰沉不定地變了變,才道:「此事我回去自然會查證,但從今日起你最好閉上你的嘴,我不知道你為何會被攆出國公府,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在外邊胡言亂語,抹黑國公府的名聲,我便對你不客氣,你可明白?」
小翠急忙磕頭,「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寧珊珊點點頭,瞧見桌面上那些香粉,一時忽然失了繼續挑選的興致,隨便拎了兩盒,讓貼身的丫鬟拿去櫃檯付了錢,就匆匆離開店面上了外邊的馬車打道回府了。
等寧珊珊走了之後,小翠也從後門離開了那間香樓,轉而繞到不遠處的一家茶館,直上二樓一間隱秘的包廂,對坐在裡邊喝茶的寧淵道:「奴婢已經按照公子的吩咐,將該說的話都同大小姐說了,公子是不是……」
還不待寧淵發話,站在他身後的白檀就上前,從袖袍裡掏出一疊銀票放進她手裡,「這是說好的銀子,你既然為少爺辦成了事,少爺自然也不會虧待你,你即刻拿了錢出城,該上哪上哪去吧,只是往後別再回華京來了,不然我們少爺今兒個能給你銀子,明兒個也能要了你的小命!」
白檀這嚇人的話說得嫻熟,直將那小翠唬得一愣一愣地,忙不迭的接了銀子,又對寧淵磕了個頭,才急急忙忙地退走了。
「少爺,就這麼放人離開,她會不會走漏了咱們的計畫?」白檀回到寧淵身後,對寧淵問道。
「不會,這類見錢眼開,妄圖飛黃騰達的人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小命,你方才都拿性命嚇唬她了,她自然不敢再在華京呆下去,何況她遭寧仲坤利用之後又始亂終棄,難免心中會有怨念,巴不得我會出手替他報仇,又如何會多此一舉跑去告密。」寧淵喝了一口茶水,望著窗外街道上人來人往的景緻,似乎心情極好:「無論寧珊珊還是國公夫人都瞧龐秋水不順眼,如果讓寧珊珊知道有一天龐秋水可能成為國公府的長媳,變成自己的大嫂,位居自己之上,這等羞辱恐怕比殺了她還要讓她難受。」寧淵說到這裡,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更開了,「接下來的事情咱們只要靜觀其變就可以了,只怕是會有一場好戲看。」
寧珊珊回府之後,果真開始細細查探了起來,寧仲坤與龐秋水的來往縱然隱秘,可怎麼說都還是有跡可循的,所以沒費多少工夫,她就將事情探聽了個一清二楚。
「世子爺近來的確是頻頻出門,而且也時常同龐家的二小姐一前一後進出茶館,但他們到底有沒有私會,奴婢卻是沒有打探出來。」寧珊珊坐在房間裡,聽著貼身的婢女向她匯報導:「不過二人進出同一家茶館卻是貨真價實的事,府裡也有下人知曉,不過好像管家替國公爺傳過命令,不許他們私下討論,所以才一直安安靜靜的。」
「哥哥呀哥哥,真是想不到你眼光竟然差到了這種地步,竟然能和龐家那個賤人牽扯到一起。」要說整個京城的貴小姐們寧珊珊最討厭誰,那必然是龐秋水無疑,拋開兩家人之間的梁子不算,寧珊珊這位曾經的「華京第一美女」和龐秋水那位「太后跟前的紅人」都不止一次被人拿來比較過,為此事寧珊珊也暗自生過好多回氣了,她堂堂國公府嫡女,天生麗質的沒人,龐秋水那形容成鄉間野花都顯粗俗的庸脂俗粉又如何能與她相較。
「小姐,奴婢覺得,此事您還是親口問問世子爺為好。」丫鬟瞧著寧珊珊表情不善,出言勸道:「畢竟……」
「你懂什麼。」寧珊珊只要一想到龐秋水便心中惱怒,立刻打斷道:「你瞧著他們連見個面都要偷偷摸摸的,就算我去問了,哥哥他能承認?我瞧他不光不會承認,搞不好還會打草驚蛇,狗急跳牆,想著反正已經暴露了,就不必再藏著掖著,直接與那賤人生米煮成熟飯,這又該如何是好?」
「就算世子爺有這個想法,只怕也沒那麼容易吧。」丫鬟嘀咕道:「如今大家都知道,那龐二小姐已是要嫁給四殿下做皇子妃的人了,哪能……」
「便是這個原因,我對哥哥同那個女人牽扯到一起才不能不管。」寧珊珊加重了語氣道:「別人眼看著要嫁給皇子為妻了,哥哥這麼一湊上去,一旦事情敗露,這給皇室戴綠帽子的罪名,是能隨便往身上攬的嗎,就算四皇子沒什麼權勢他也是個皇子,到時候皇上一怪罪下來,我們一家都要遭殃。」
丫鬟被寧珊珊這麼一說,似乎也給嚇怕了,忐忑道:「那小姐你打算怎麼做?」
「龐秋水這女人當真不檢點,就要嫁給皇子了還這般不守婦道,定然是她有意勾引哥哥的,而且鐵定沒安好心。」寧珊珊越想越是這麼回事,「這個女人一定是在欺騙哥哥,以借由此事往我寧家身上潑髒水,心腸實在歹毒。」她低頭思慮了一會,低聲問道:「我記得之前有一次在香樓裡碰見過龐秋水,你可有印象?」
「印象自然是有的。」丫鬟點點頭,「咱們常去的那家香樓做的胭脂水粉是一等一的了,許多小姐都會在那購買,想必龐二小姐也是這樣。」
「既然如此,事情便好辦了。」寧珊珊陰測測地笑了一下,「龐秋水既然如此不要臉,那我何不遂了她的意,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做真正的不要臉!」
※※※
龐秋水聽說了寧仲坤並沒有如願懲治到寧淵後,著實將寧仲坤唾棄了一通,覺得他實在無能,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她有心要提點對方幾句,奈何現在皇帝將她和司空旭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婚期也定了,他們倆實在是不好再頻繁碰面,對於龐秋水而言,分分光光成為皇子妃比什麼都重要。
於是這幾日,她越發地開始注重起自己的打扮來,每天要用極其名貴的材料配著珍珠粉調製神仙玉女膏敷臉,早中晚三次一次都馬虎不得,至於其他用來抹在手和腳上的蜜蠟與牛乳,還有用來養頭髮的桂花頭油,一律是要挑頂尖的來用,一天十二個時辰,除去睡覺,她要花足足三四個時辰在打理自己的儀容上,以求出嫁那天能豔冠華京。
所以聽聞了自己常去的那家香樓裡新研製出了一種香氣宜人的百花蜜蠟香,她便立刻坐著馬車前去嘗新鮮了。
龐秋水也是那家香樓的常客,自然同寧珊珊一樣,也在樓上有一間專門的屋子供其挑選各類香粉,她挑了一盒百花蜜臘香,又順便選了些其他的胭脂水粉,讓侍女用了小籃子裝了,就要下樓打道回府。
可她樓梯剛走到一半,忽然不知從那裡竄出個丫頭來,好像沒有看清路一般,一股腦就朝她和侍女撞過來,龐秋水眼明手快,身子一閃便躲開了,而她的侍女卻慢了一步,被那丫頭一撞,人是沒有摔倒,可跨在臂腕的小籃子卻給打翻了,各類香粉盒盡數落了出來,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哪裡來的丫頭,走路怎麼如此不當心!」龐秋水的侍女嚇了一跳,立刻沖那撞人的丫頭大聲呵斥起來,「你不知道我家小姐是什麼人嗎!衝撞了我家小姐,有得你的好果子吃!」
「對不起……對不起……小的走太急了沒注意……」那丫頭深深埋著頭,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錯,連看都不敢看二人,忙不迭地蹲下身去幫忙撿拾自己撞落的東西,重新將那一籃子的各類香粉收拾好,才起身道:「小的無心衝撞到這位小姐了,下回一定會注意的……」
「看你這般鬼鬼祟祟,別又是偷了什麼東西!」龐秋水的侍女一把將籃子躲過來,清點了一番裡面的香粉盒數,見一盒不少盡數都在,又特意看了看那盒最為名貴的百花蜜臘香,確認了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
「好了,我們回去吧。」龐秋水自恃端莊,也沒心思在這裡同一個小丫頭多費唇舌,見東西完好無損,她便繼續朝下走,侍女也趕緊跟在後面。
只是他們沒瞧見,在他們背後,那撞人的丫頭露出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容,也轉身匆匆去了。
當天晚上,龐秋水沐浴淨身完,便拿出了那盒今日特地買回來的百花蜜臘香,開始整理妝容。
她年紀本就不大,再經過這段時間的精心養護,臉頰上細嫩的皮膚彷彿剝了殼的雞蛋般白裡透紅,吹彈可破,望著銅鏡裡自己一張精緻的臉,龐秋水一面將香氣濃郁的香粉在自己臉上抹勻,一面遐想著自己光明坦蕩的未來。
她從很早以前開始就覺得自己並非池中物,總有一天是要嫁得良婿,吐氣揚眉的,那位即將成為他夫婿的四殿下司空旭,眼瞧著是眾位皇子中不甚起眼的一位,但是父親對他說了,這位四殿下可不似表面上看著那般簡單,他暗地裡其實積蓄了不少力量,再加上自己的父親從旁輔佐,總有一天是會一鳴驚人,飛黃騰達的,若他當真能榮登大寶,那自己不就是皇后了嗎。
如果自己當真能有母儀天下的那一天,那從前那些看不起她的人,她總要一個個全部羞辱一番才好。
何況縱使拋開別的不談,那位四殿下的相貌,在男子中也是一等一的,想到這裡,龐秋水不禁覺得臉頰有些發燙起來,她到底還未過少女懷春的年紀,總會對俊朗翩翩的如意郎君抱有期待,而已司空旭那等英俊的樣貌,足以滿足任何女子的要求了。
瞧著鏡子裡開始泛紅的臉,龐秋水忽然有些難為情起來,瞧著臉上養顏的香粉已經抹勻了,便不再胡思亂想,吹滅了蠟燭,走到床邊躺下去睡了。
只是這一夜,龐秋水覺得自己睡得並不好,她好像是太過於思春了,總覺得臉頰上燙燙的,一點都不舒服,輾轉反側迷迷糊糊,直到天色大亮了才朦朧地醒過來。
她起床都是有幾個貼身的丫頭服侍的,龐秋水坐在床邊鬆了鬆筋骨,撥動了帳簾上掛著的一個小鈴鐺,一大早就候在外邊的丫鬟們立刻端著水盆和毛巾魚貫而入,低著頭在屋子中央成排站好。
龐秋水的貼身侍女用熱水打濕了毛巾,疊得四四方方的,撩開帳子走進內間,打算伺候龐秋水洗臉。
龐秋水閉著眼睛坐在那裡,打算等著侍女將她臉上敷了一夜的香粉給擦乾淨,結果等了半天卻沒見著侍女的動作,不禁將眼睛睜開,見著侍女半舉著帕子,就站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地方,卻沒有再上前,好像被什麼東西定在了那裡一樣。
龐秋水心中奇怪,正要出聲呵斥,目光卻在這時落在了侍女臉上,發現侍女正一臉驚恐地盯著自己,臉色白得像紙,下顎還在不斷顫抖,好似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一樣。
「糊塗東西,幹什麼呢,還不快來伺候我洗臉!」龐秋水瞪了她一眼。
到這時,那侍女才回過神來,手一抖,竟然將手裡拿著的洗臉帕掉到了地上,磕磕巴巴道:「小,小姐……你的臉……」
「我的臉?我的臉怎麼了?」龐秋水抬起手在臉上摸了摸,頓時也跟著愣住了。
自己的臉上……怎麼摸起來坑坑窪窪的,還有一陣陣的刺痛感?
她心裡滑過一絲驚恐的念頭,立刻起身撲倒梳妝台前,死死盯著銅鏡裡自己的臉。
然後,淒厲的慘叫聲近乎響徹了整個昌盛侯府的後院:「呀!!!」
待龐春燕心急火燎趕到龐府時,龐松已經坐在正廳裡,臉色愁雲密佈。龐春燕走進屋,想也沒想便對龐松道:「父親,聽聞妹妹忽然得了疾病,這是怎麼回事?」
「你自己去看看吧。」龐松表情陰鬱,整個人都顯得十分陰沉。
瞧見龐松的模樣,龐春燕只覺得一顆心落了下去,她原本坐在家裡,驟然聽見龐松派人傳來的口信,還只當是龐秋水是得了風寒之類的小病小痛,龐松會不會太大驚小怪,結果現在看來,事情好像不那麼簡單。
得了龐松的首肯,龐春燕立刻繞到後院,直奔龐秋水的屋子,見她房門緊閉,而侍女都被趕到了外面,一個個表情活像驚弓之鳥一般,她忙道:「二小姐呢?現下如何了?」
「回大小姐的話,二小姐正在裡面,不過……」其中一個丫頭對她屈了屈膝蓋,「二小姐不讓奴婢們進去服侍,奴婢們擔心出事,大小姐還是趕快進去看看吧。」
龐春燕點頭,推門走進了屋子裡。原本敞亮的房間在這正午時分居然陰暗得不行,龐春燕定睛一瞧,原來是屋子裡能放下的簾子全都放下了,重重幔帳裡,隱約可以瞧見一個人影伏在最裡間的梳妝台上。
她撩開那一層有一層的帳幔往裡走,見著趴在那的人果然是龐秋水,她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在小聲抽泣。
「妹妹……」龐春燕擔憂地將手放在龐秋水肩上,龐秋水身子卻忽然一顫,往裡躲了躲,避開了她的手,哽咽道:「姐姐你走吧,我現在的樣子當真不方便見人。」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看見龐秋水還願意同他說話,龐春燕的心定了些,料想事情應當不會太嚴重,「父親也對我模棱兩可的沒有說清楚,只說你是病了,你跟姐姐說說到底是哪裡不舒服,姐姐也好替你找大夫啊。」
「沒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只是我的臉……」龐秋水一面哽嚥著說話,一面抬起了頭。
她那張臉映入龐春燕眼裡的一瞬間,龐春燕的瞳孔便猛地一縮,身子也不自覺朝後退了一步,怔怔道:「這……這……」
屋裡光線昏暗非常,但依舊能將龐秋水一張臉看得一清二楚,她原本青春靚麗,吹彈可破的肌膚好像一夜之間不見了,從額頭到下顎,全被密密麻麻的疹子佔滿,那疹子不似一般的皮疹,而是又大又飽滿,外圍鮮紅,內裡發紫,足足將龐秋水的臉部輪廓脹大了一圈,現下除了五官能依稀辨別出是龐秋水的模樣,哪裡還有她平日裡半點貌美的模樣。
「姐姐,我的臉是不是毀了。」龐秋水好似又要哭出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昨夜都還是好好的,今晨起來突然就……」
「你別慌,別慌,想來只是吃錯了東西起的風疹,服兩貼藥便會好的。」龐春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一面安慰龐秋水一面道:「我這就去找父親,讓他給你請大夫。」
說完,龐春燕又急急出了屋子,再度找龐松商量去了。
其實早在龐春燕來之前,龐松就已經派人前去請大夫了,不過是因為龐秋水毀容這事太過事關重大,未免走漏了消息風聲,龐松不敢請城內的大夫醫治,於是派人快馬加鞭出了城,去臨近的縣鎮中請大夫,等大夫請回來,已經是兩個多時辰之後的事了。
那大夫不過是附近縣城的一個老郎中,被龐松引入龐秋水房間後,細細觀摩了龐秋水那張猙獰的臉半晌,才下了結論道:「貴府小姐所患的不像是一般風疹,而像是中了毒,至於所中的是何毒,請恕老夫眼拙,這一時也看不出來,敢問貴府小姐可是砰過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毒?」聽見這話,無論龐松還是龐春燕都愣住了,急忙朝一邊的龐秋水的貼身侍女問道:「說,小姐都吃了什麼!」
「小姐用膳都是同老爺你在一起用的,也沒有吃零嘴的習慣,奴婢也不知道啊。」那侍女跪下道,「不過小姐這幾日睡前都有用香粉養顏的習慣,問題莫不是出在那香粉上?」
「那還等著幹什麼,還不快拿來驗過!」龐松一聲呵斥,那侍女立刻起身,從龐秋水的梳妝台裡邊翻出了一堆各式香粉,在桌面上排開。
老郎中走過去,一盒一盒仔細驗看,最終端起一盒精美的香粉道:「果然是香粉中有問題,這盒香粉裡,被人摻了蟾蜍的背毒。」
龐松陰沉的目光落在那香粉盒上,陰沉道:「這又是種什麼毒,為何我從未聽聞過,會對性命有礙嗎?」
「蟾蜍本就是十分常見的東西,此毒也對性命無礙。」老郎中撫著鬍鬚道:「所謂蟾蜍背毒,就是從成年蟾蜍背後弄胞中所提取出來的毒液,此毒效力不強,即便吞服也不會害人性命,但是卻對人之肌膚十分有害,稍微接觸還好,若是接觸得多了,毒素浸入皮膚,便會使得皮膚上有疹子突起,並且很快會逐一化膿,形成膿包,直至最後變得和蟾蜍的背部一樣滿是胞瘤。」
「什麼……」老郎中剛一說蘭,龐秋水便被嚇呆了,她不自覺摸上自己凹凸不平的臉,「那……那這東西要如何治?」
「此物並不致命,對人的身體也無甚影響,只不過是瞧著難看了些,也並沒有什麼特效藥,只能等它自己痊癒,但是痊癒之後也會留有疤痕,無法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了。」老郎中一番話,彷彿將龐秋水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無法恢復從前的模樣……?」龐秋水不可置信道:「你是說即便我好了,也要帶著一臉疤過日子?」
「此物的特性便是這樣。」老郎中一板一眼地解釋著,「姑娘臉上的疹子,會逐漸脹大,形成膿包,然後膿包再破裂,流出膿水,等膿水全部流乾淨了,傷口結痂以後,便等於是好了,只是這樣一番變化下來,是肯定會留疤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知道了,多謝大夫。」龐秋水還想說話,結果被龐松先一步將話頭接了過去,他讓下人好生將大夫重新送走,然後便坐在那裡沉默不言。
「父親,這庸醫想必是不會治,不如我們找太醫,太醫一定會有辦法的!」龐秋水扯著龐松的袖子哀求道:「難道父親要看著女兒我頂著一臉疤嫁給四殿下不成!」
「你也知道你要嫁給四殿下?請了太醫來,然後讓四殿下知道你這張臉毀了,你難道認為她還會和你拜堂?」龐松一把甩開龐秋水的手。
「父親,此事想必是有人要謀害妹妹,只要查一查那香粉是從哪裡來的,就能找到凶手。」龐春燕在一旁道:「竟然用處毀人容貌這種伎倆,實在是太下作了!」
「查?你想怎麼查?用什麼理由查?難道你當真想把你妹妹這張臉毀了的事情抖得人盡皆知?」龐松站起身,在屋內走了兩個來回,「此事必須瞞下來,斷不能走漏半點風聲,至少要瞞到秋水成為四皇子妃之後。」
「父親!」龐春燕驚訝地張大嘴,「妹妹已經變作了這副模樣,你還想讓她嫁給……」
「這場婚事已經定下了,斷然不能作廢。」龐松的表情看起來很堅定,「而且你說,你妹妹如今變作了這幅模樣,不順水推舟和四殿下成親,日子久了紙總是保不住火的,總有一天毀了容的消息會傳揚出去,到那時,又有誰敢娶她?難道她要守一輩子活寡不成?」
「……就算女兒成功嫁過去,可等四殿下發現了女兒模樣,女兒豈不是……」龐秋水踟躕地將話說了一半,就被龐松打斷,「四殿下不敢將你怎麼樣的,禮已成,堂已拜,生米煮成熟飯,無論他願不願意,你都會是她的正妃,何況四殿下還要我的扶持,只要有父親在,你的地位便無人可以動搖。」
「可是……」
「你放心,四殿下娶你也不是因為喜歡你,你可以借由這樁婚事得到皇子妃的名位,而四殿下也可以藉由你同父親我達成同盟,這才是這樁婚事最關鍵的目的,換言之,無論你長得什麼模樣,美也好,丑也好,都同這樁婚事沒有半點關係。」龐松語重心長地看著龐秋水,「何況如今你若是不嫁,往後還有誰能娶你?父親也是在為你考慮,就算你日後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妃,那也是皇子妃,總比呆在家裡一輩子守活寡強!」
寧仲坤很奇怪,為何龐秋水忽然之間不出門了,他約了對方幾次,想讓她給支支招如何能將寧淵從國公府裡攆出去,可即便口信遞進龐府去了,對方也都以婚事將近,不宜見面的理由給推了出來,這讓寧仲坤壓抑非常,這龐秋水之前可是主動來找他的,怎麼忽然之間倒變得矯情起來了?
寧仲坤這番動作,自以為別人沒有注意到,卻盡數被寧珊珊留心看在了眼裡,看見自己哥哥如此頻繁地在約見龐秋水,寧珊珊一面怒其不爭,一面幸災樂禍,龐秋水忽然之間閉門不出,只怕是……已經著了自己的道了吧,這樣也好,重要等哥哥發現那丫頭一張臉已經給毀了,必然會躲之不及,哪裡還會有心情跟皇子爭一個醜女人。
不過寧珊珊同時也很好奇,那龐秋水如果當真著了自己的道,怎麼一點信都沒有傳出來,按道理如果她變成了一個醜八怪,於情於禮,都該將同四皇子的婚事退了吧,可瞧著龐家人不光沒有半點退婚的意思,收賀禮依舊收得如火如荼一點不見手軟,莫非,龐家人打算隱瞞此事,然後讓毀了容的龐秋水,嫁給對此事茫然不知的四皇子?
思及此處,寧珊珊只覺得又荒謬又可笑,當然,她一點也沒有要去提醒司空旭的意思,一來這樣會暴露出龐秋水的臉是她動的手腳,二來司空旭從前曾上寧國公府求過親,如今卻轉而要去娶龐秋水,即便寧珊珊自持不會嫁給司空旭,出於女人的那麼一種優越感與自尊心,她也樂得看司空旭的笑話。
而很快,四殿下迎娶皇子妃的日子也到來了。
華京近段時間好像陷入了一個怪圈,只要是同皇室有關的喜事,就必然會出岔子,有婉儀郡主和寧逸才那半途而廢的荒唐婚事在前,現在四皇子再娶親,民間不禁有人開起了玩笑,議論這樁婚事會不會又變作一場烏龍。
畢竟說起四皇子司空旭,還有另一樁要聞,在好幾年前,四皇子曾在江州看守行宮的時候,皇后曾下懿旨賜過一回婚事,但那樁婚事的結果卻出奇的可笑,新娘子竟然是懷著身孕來成親的,而且肚子裡的種和這位四殿下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饒是那樁親事雖然最後沒成,可司空旭頭上那頂綠油油的帽子依舊一路從江州傳來了華京,鬧了好一陣的笑話,如今司空旭要再娶親了,這樁陳年往事也免不了再被人拎出來閒話一二。只是如今的司空旭和那時候比起來地位顯然要好一些了,娶的女子也是如今在華京稱得上一聲顯赫的昌盛候嫡女,與江州那等山窩野雞是沒辦法比的,所以閒話歸閒話,倒也沒有人認為歷史會重演。
「皇上倒也舍得,竟然賜給了四皇子一處這樣好的宅子做府邸。」寧淵坐在馬車裡,撩開車簾,看著路邊的高牆大院,砸了咂嘴。
之前皇帝曾將舒惠妃的娘家府邸賜給司空旭做皇子府,可自從舒惠妃和司空玄回宮後,皇帝又將這府邸收了回來,轉而賜給了司空玄,司空旭挨了這一巴掌,還要拱手將自己砸了大錢修繕一新的皇子府拱手讓出去,難免意難平,皇帝大概也是考慮到了這點,所以這回也算是對司空旭有所體諒,將城南曾經的一處空置的親王府整理了出來,重新賜給司空旭以供他成親。
大周的各類府邸規模是有制式規定的,如果身份不高,府邸便不能過大,不然便是僭越,在華京中,如果說皇宮是一處規模龐大的府邸,那麼親王府,便可算作是第二類大了,規模要超出皇子府許多。
「你們皇帝這麼做,只怕有不少人要誤會了。」呼延元宸坐在寧淵身邊笑道:「分明還只是皇子,卻賜給他親王規模的府邸,這裡邊的意味深長,只怕夠得那些喜歡揣度聖意的官員琢磨許久呢。」
「雖然是親王府邸,可也得瞧瞧是什麼樣的親王府邸。」寧淵笑道:「這所親王府,從前是慶王的府邸,慶王是先帝幼子,曾經諸位皇子中最先得封親王的一位,曾備受榮寵,卻因為與當今皇上爭奪帝位,功敗垂成後被押解到菜市口處刑了,受的還是車裂之刑,至於慶王的其他親眷,都被扣上了謀逆的帽子,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整個慶王府血流成河,沒有一人倖免於難……如今皇上將這裡賜給四皇子,到底是有吹捧之意,還是敲打之意,的確夠得人琢磨了。」
兩人正說著話,馬車也繞到府邸正門口停住了,二人互相扶著剛下車,便瞧見司空旭一身喜服,正站在大門口迎客。
看見寧淵,司空旭的眼神立刻凝了一下。
雖然已經知曉了他沒有死,可是在那之後真正見到他,這還是第一次,司空旭目光從寧淵含著笑意的眼睛,一路滑到寧淵雖然藏在袖子裡,卻依稀能辨認出是同呼延元宸牽在一起的手上,眼角挑了挑,故意對他裝作視而不見,只對呼延元宸點點頭道:「永逸王爺來了。」
「四殿下大喜,自然要來恭賀。」呼延元宸不咸不淡應了一句,其實如果不是寧淵要來,他才沒有心思跑到這來湊司空旭的熱鬧。
「王爺裡邊請。」司空旭好像也沒有要同他們多客套的意思,匆匆一拱手,便讓開了路,讓他們隨著領路的下人往裡走,只是等二人進去之後,又不自覺將目光在寧淵背上頓了一下。
司空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居然發現心跳開始變得有些快了,同時心底也有一股莫名的酸澀感湧了上來。
「這是何故……」他低語了一句,不禁抬手捏緊了胸前的衣襟,他應當是巴不得那小子下地獄才對,也早已對他絕了念想了,為何看見他同別人這般親密的走在一起,就是覺得渾身不痛快?
他用力搖了搖頭,努力將那種奇怪的感覺拋開,今日是他迎娶正妃的大喜日子,所有皇子中他還是第一個迎娶正妃的,龐秋水這女子他說不上喜歡,蹲過天牢名聲也不好聽,但怎麼說都是有模有樣的大家閨秀,這場婚事過後,他能成家立業讓父皇開心,還能讓龐松和他的聯繫更加緊密,是一場事關重大的政治聯姻,決不能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或事而壞了心情。
「其實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到這來觀禮。」進了院子,見周圍沒有旁人,呼延元宸好奇地朝寧淵問道:「你明知道司空旭和龐家人對你沒安好心,貿然來此是不是太冒險了一點?」
「你放心,他們再對我沒安好心也不會在這種日子當著那樣多人的面對我動什麼手腳。」寧淵寬慰呼延元宸道:「我會過來,也不過是好奇罷了。」
「好奇?」
寧淵點頭,「對於那位未來的四皇子妃,我可是好奇得很。」說罷,寧淵便扯著呼延元宸的衣領讓他彎下腰,然而對著他的耳朵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你是懷疑那龐秋水……」呼延元宸直起身子,滿臉驚異的眼神,「你就這般肯定?」
「如果是別人我或許還不會這般肯定,但是寧國公府的那位大小姐的脾氣,我卻再清楚不過了。」寧淵冷笑一聲,「凡是有能威脅到她地位的東西,她一點都不會手軟,今日這通熱鬧要是不看,那才是真正可惜。」
※※※
司空旭瞧著時辰差不多了,便跨上馬,領著花轎,帶著洋洋灑灑一票人直朝龐家去迎親。
身為皇子,娶的又是正妃,今日這通排場比起那日婉儀郡主出嫁的來,是只會大不會小,司空旭騎在高頭大馬上,表情肅穆,身姿挺拔的模樣,也看花了路邊不少少女的眼,同時也開始深深羨慕起那位四皇子妃來,能嫁給這樣英俊的男子為妻,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司空旭對周圍各類欽羨的目光視若無睹,腦子裡全然想的是別的事情,成完親後,要如何接著龐松的力量在朝堂上擴大影響力,以彌補掉月嬪死亡的損失而做到與大皇子司空鉞分庭抗禮,這麼一路想著,隊伍很快便走到了龐府跟前。
龐松早已帶著家眷在府門口候著了,一陣禮炮聲中,他們齊齊向司空旭跪下行禮,然後才起身,龐松更親自上前,道龐秋水還在梳妝打扮,請司空旭先去正廳用茶,稍待片刻。
司空旭不疑有他,便隨著龐松進了正廳,坐下開始同他喝茶聊天,可漸漸的,司空旭便明顯感覺到,屋子裡的氛圍有些不太對勁。
女兒出嫁,又將為皇子妃,對於龐家來說應當是天大的喜事,整個昌盛侯府裡也的確是張燈結綵弄得喜氣洋洋,可屋子裡總是覺得那種喜氣是表面上裝出來的,內裡的氣氛卻壓抑得不行。
最明顯之處便是在這正廳裡服侍的下人,那些下人一個個都埋著頭,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好像在懼怕著什麼事情,而給他端上茶水的那個丫頭則更誇張,奉茶的手都在以極小的幅度抖動著,剛將茶水放下,就快步退走了,好像一點都不願意在他身邊多待。
也唯有龐松的表情如常,坐在一邊同司空旭聊這些有的沒的,語氣輕鬆隨意,可這也不能打斷司空旭的疑慮,司空旭本就算是心思縝密的人,忽然間意識到,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他輕咳一聲,放下茶水,試探著問:「龐小姐梳妝怎的這樣久,還未準備好嗎,再這麼下去可要耽擱了吉時了。」
「哈哈,殿下莫不是心急了,想要快些抱得美人歸?」龐松笑了一聲,「殿下放心,小女也正是重視殿下,才在梳妝這塊弄得繁瑣了些,只想讓殿下瞧見她最完美的樣子罷了,立刻就會出來,絕不會耽誤了吉時的。」
龐松說話的時候,司空旭一直仔細盯著他的臉瞧,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麼端倪,可司空旭還是明顯發覺,龐松在面對著他的眼神時,有了那麼一剎那的閃躲。
「既然如此,那本殿便親自去看看龐小姐好了。」司空旭站起身,也不管龐松,抬腳便朝一邊通向後院的偏門走去。
「殿下,殿下!」龐松立刻跟著站起來,追上他道:「小女的確是尚在梳妝,殿下何必如此心急,再稍後片刻他就出來了……」
司空旭充耳不聞,只是眉心輕皺著,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是預感一樣,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無論如何,眼見為實,他還是要親自去瞧一瞧為好。
龐松見自己根本攔不住司空旭,一時有些慌了起來,只能匆匆跟在他身後,龐府司空旭已經來了很多次,早就熟門熟路,一路直行道龐秋水的臥房外邊,想也沒想就上前一把將門推開。
屋子裡圍了好幾個丫鬟婆子,瞧見房門推開,司空旭走了進來,都一個個瞪著詫異的眼睛,好似沒明白清楚狀況,司空旭步入屋中,朝四周掃了一眼,目光很快頓在坐在床上那名身著嫁衣,蓋著紅蓋頭的女子身上。
他沉著眼睛,在那名女子身上掃視了好幾個來回,問了一句:「你可是準備好了?」
「妾身剛準備好,正要出去呢,怎料殿下如此心急,竟然自己就過來了。」龐秋水銀鈴般的聲音隔著紅蓋頭傳出來,「殿下就那般迫不及待要將妾身娶回去嗎。」
憑著聲音,司空旭能確定那女子就是龐秋水無疑,一時有些疑惑,屋內看不出任何異樣,龐秋水也好端端地坐在那裡,並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難道是自己疑心太重,想得太多了?
屋子裡一時陷入了沉默,侍女見狀,立刻將龐秋水扶起來,對司空旭屈了屈膝蓋道:「既然殿下來了,便親自將皇子妃領出府去吧。」
「還未拜堂,別那麼急著就叫皇子妃。」司空旭冷冷得到:「既然準備好了,便出門上轎,不要耽誤了吉時。」末了,他又補上一句,「這屋子裡脂粉氣太重,快寫出來。」然後才轉身出去了。
等司空旭一出去,龐秋水的身子忽然開始沒來由地輕顫起來,她方才也嚇壞了,她不知道為何司空旭會突然闖進來,可只要司空旭上前一步將她的蓋頭掀開,那麼一切都完了!
「慌什麼!」龐松低喝一句,上前抓住龐秋水的肩膀用力幫他止住了抖,肅穆道:「記著,要裝作什麼事都沒有,一直到拜完堂送入洞房之前,都絕對不能露出任何破綻,至於入了洞房之後,此事橫豎都是要被發現的,到那時你便將我告訴你的話盡數說出來,自然可保你無虞,還能穩噹噹坐著皇子妃的位置,明白了嗎!」
「女兒,女兒明白了。」龐秋水嚥了一口唾沫,又深吸一口氣,才定住了心神,由侍女扶著緩步朝外走,另外幾個陪嫁的立刻也跟著簇擁上去,圍在她身邊,免得哪裡吹來一陣風撩起蓋頭,將會壞了大事。
希望今日能平安無事吧,龐松即便是老江湖,方才也忍不住發虛,道此時才能抹一抹額頭上的汗珠,心道一句還好沒被發現。
司空旭一路出了府門,騎到馬上,又等了片刻,才見著龐秋水被丫頭扶了出來,在圍觀百姓一陣讚歎與哄鬧聲中,施施然上了後邊的大花轎。
敲鑼打鼓聲又再度響起,伴隨著司儀一陣起轎的高喝,八人抬著的大轎緩緩離地而起,跟著重新動起來的隊伍朝前行去。
司空旭臉上的表情和來時沒什麼兩樣,不過他一路走,腦子裡邊想著的事情卻換成了另外一件,之前龐府中那種奇怪的氛圍,總讓他耿耿於懷放不下心。
於是他開始細細回憶,從踏進府門開始,一路上所看見的每個人,聽見的每句話,一遍一遍從腦子裡過過去,細細分辨著裡面不同尋常的地方:龐府下人忐忑不安的情緒與動作,龐松帶著閃躲的眼神,一直在屋子裡拖延不出的龐秋水……這裡邊肯定藏著什麼問題。
他眉頭越皺越緊,覺得自己彷彿想到了關鍵,自己起身去找龐秋水的時候,龐松似乎有些心急?他為什麼心急?龐秋水的確安安分分地呆在屋子裡,屋子裡也沒有其他讓人覺得詭異的地方,唯有那股濃厚的脂粉味……的確,那脂粉味實在是太濃了,弄得他即便站在門口都覺得有些刺鼻,即便是盛裝出嫁,也斷然沒有摸如此多脂粉的道理,現在仔細一品味,那股濃厚的脂粉味下邊,似乎是蓋著……
他雙目一瞪,徒然用力扯了一把馬韁,讓馬匹止了步子。
他這一停,整個迎親的隊伍自然也停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消弭了下去,周圍原本也正跟著鬧騰的百姓們全都莫名其妙看著司空旭,見他忽然一個翻身從馬上跳了下來,想也沒想便一頭紮進了緊跟在後方的轎子裡。
他這麼一個動作,人群裡立刻炸開了鍋!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新郎就算再猴急,哪能往新娘轎子裡鑽呀!」
「他們莫不是要在大街上就將洞房那事辦了吧?」
「我當真是好奇新娘子到底是個怎樣的美人了,能讓這般英俊的皇子殿下都把持不住要半路上衝轎子,新娘子豈不是要美若天仙?」
「我怎麼沒有那般好的運氣呢,若能嫁給俊成這樣的男人,哪怕是要同他在大街上銷魂一番我都願意……」
外邊鬧哄哄的場面根本沒辦法影響到轎子裡的人,在這個寬敞得足夠能容下三四個男子並排坐的大轎裡,司空旭與龐秋水隔著一張紅蓋頭,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殿下,請快些出來呀殿下,這實在是於理不合呀!」司儀不敢貿然掀開轎簾,只能在外邊焦急地喊著,「老百姓們都在瞧著呢!」
「閉嘴!」司空旭厲喝一聲,司儀立刻像被掐住了喉嚨一般,頓時沒了聲音。
「殿……殿下……」龐秋水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為何司空旭會這般闖進來,只能斷斷續續道:「為何要這般看著妾身……」
司空旭沒說話,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氣,果然,龐秋水身上那股濃厚的脂粉氣下邊,隱藏著一絲極淡,若不細心分辨根本就能夠忽略過去的血腥氣。
「你的身上,為何會有血氣。」司空旭壓著聲音問道。
「血……血氣?」龐秋水好似沒聽懂般,支吾了片刻才道:「殿下胡說什麼呢,妾身身上哪裡來的血氣……」
「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司空旭森嚴地打斷了她的話,「說,為何會有血氣!」
「啊,殿下如果問道的血氣,應當是……其實不瞞殿下,妾身這兩日剛好月信來了……」龐秋水也算臨危不亂,竟然編出了這樣一個謊話,「所以身上難免沾染了些氣息,殿下聞到的,興許就是那個……」
「一派胡言。」司空旭眼神越來越冷,「你當本殿是男子,不識得女子月信的氣味,便好矇騙是嗎,也罷,本殿便要悄悄你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說罷,他想也沒想,直接伸出手,嘩地一下將龐秋水臉上的紅蓋頭給掀開了。
縱使已經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可在看見龐秋水那張臉的一剎那,司空旭眼睛還是猛地瞪大,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你這是怎麼回事!」
龐秋水的臉上,原本紅腫發脹的疹子此時已經消下去了,但卻並不代表她一張臉恢復了原狀,正如同那位上門醫治的老郎中所言,她臉上的紅疹在經歷過脹大,灌膿,最後流膿結痂的過程之後,現在已經在她臉上形成了大片坑坑窪窪的腫塊,有些血痂未結得完全的部分,還在往外留著紅白相間的膿水,司空旭聞到的那股血腥氣便是這些膿水散發出來的,偏偏只是這樣倒也罷了,龐秋水大概是為了掩蓋掉膿水的腥臭氣,又在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脂粉,結果脂粉與膿水糊在一起,在臉上形成一團團彷彿油垢一般的物事,襯著那些腫塊疤痕,看起來無比噁心。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