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3日星期六

庶子歸來 (30) 寧家事落 呼延生辰

 正想著,從里間卻走出一名穿著官服的年輕人,是許太醫的副手,那副手快步走到許太醫身邊道:“許大人,國公爺醒來了。”


    他聲音不小,屋子又不大,別人自然也聽見了,這消息讓眾人齊齊愣了一下,隨後,吳氏第一個朝里間衝了進去,許太醫想攔都攔不住。


    “國公爺醒來的可真是巧,看來寧大人今日,是勢必要跟著本官走一趟了。”京兆尹不冷不熱地對寧華陽道了一句,寧華陽縱使臉色難看,卻一言不發,抬腳跟在吳氏的後邊往里間走。


    眾人隨即也都跟上,里間便是寧國公的臥房,同外間想必,裡邊的空氣裡飄著一股明顯的藥味,許太醫已經站在了床前,一面為寧國公診脈,一面觀察著他的氣色。


    寧國公的確是醒了,眼睛半睜著,也能同許太醫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只是臉頰上的病態怎麼都散不去,吳氏趴在床邊嚶嚶直哭,一面哽咽,一面控訴著寧華陽的罪行,恨不得讓寧國公立刻將寧華陽發落了才好。


    “老爺,這等忤逆子是無論如何都留不得了,向你下毒,又陷害給坤兒,害怕被我發現端倪,竟然將我這個嫡母抓起來關進了尼姑庵!也多虧了老天爺的庇佑讓老爺你平安無事,老爺定要清理門戶,還我,還坤兒一個公道才是!”


    “父親……”寧華陽見寧國公雖然還是躺著的,可隨著吳氏的哭訴,目光已經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徹底慌了,他縱使狼子野心,可骨子裡還是十分懼怕寧國公的,想要開口為自己辯駁,但喉嚨像是被掐住了一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華陽。”寧國公卻忽然喚了他一聲。


    寧華陽一愣。


    “我記得……那天我在服藥之前……你端了一碗甜湯來給我。”寧國公言語間沒什麼力氣,卻說得清楚,“聽你母親這麼說,如今想來,那毒,是你下在甜湯裡的吧……”


    寧華陽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父親,我,我……”


    “如此看來,果然是這樣了。”寧國公說著,忽然扯開嘴角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看在寧華陽眼裡無比恐懼,“你就這麼想讓我死嗎……?”


    “父親,我錯了,我錯了!”之前還在京兆尹面前陣陣狡辯的寧華陽,現在面對著孱弱的寧國公,卻再也沒有為自己辯駁半句,也不知他是不是知曉事到如今再窮詞狡辯也沒有用了,於是退而求其次,聲淚俱下地向寧國公討起饒來:“我,我是一時蒙了心,才做出了這等糊塗事,我已經知錯了,求父親饒恕,求父親饒恕啊!”


    “呸,你這個喪盡天良的傢伙還好意思討饒,老爺勢必會將你的罪行上呈聖上,讓陛下一刀斬了你!”吳氏對於寧華陽跪地求饒的姿態十分不屑,立刻出言譏諷道。


    “京兆尹大人。”寧國公又輕聲喚了京兆尹一聲。


    “國公爺有何吩咐。”京兆尹一躬身,以為是寧國公打算吩咐他將寧國公帶走了,可片刻之後,他耳朵裡聽到的卻是“勞煩你去回了皇上,老夫自個家裡的事情,老夫自己來處置便行了,萬萬不敢勞煩皇上掛心。”


    寧國公這是什麼意思?京兆尹詫異地抬起頭來,聽寧國公的意思,這是要保下寧華陽?


    吳氏也不可置信地看著依舊躺著的寧國公,驚道:“老爺你瘋了不成!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還想護著他!?”


    這一幕讓屋子裡的人都差異非常,就連寧華陽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從小到大,寧國公在他眼裡一直是個威嚴的,說一不二的嚴父形象,不光對他嚴苛,在他的嫡子去世之前,他對嫡子同樣嚴苛,哪怕有一丁點的錯處,就會被家法伺候,怎的今日寧國公會忽然變得如此寬宏大量,知道自己犯下了這樣滔天大錯,還要原諒自己?


    寧國公看了吳氏一眼,放輕了語氣道:“華陽他終究是我的兒子。”


    “荒唐,你將他當兒子,他可曾將你當過父親?”吳氏滿臉荒謬地望著寧國公,“我瞧著老爺你當真是被毒藥給折騰糊塗了,老爺你便安心休息,家裡的事交給我來處理便成!”


    吳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藉著這次機會徹底剷除掉寧華陽,一為報仇,二為不能再讓他動搖到自己親孫子寧仲坤的地位,哪知寧國公卻忽然扯住吳氏的肩膀,竟然撐著身子坐起來,怒道:“你便連個贖罪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原本還病歪歪的寧國公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中氣十足的話,立刻便將吳氏震住了,不過寧國公好似也用完了力氣,吼完之後便重新躺了下去,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睛裡也開始充起了血絲。


    “華陽這孩子……從小便吃了很多苦,那時我一心一意都撲在教導正桓身上,冷落了他許多年,他會對我心生怨懟也是尋常。”


    聽見寧國公忽然提起他們的嫡子,吳氏也是一愣,不過很快就道:“嫡庶尊卑有別,正桓身為嫡子,身份自然要比寧華陽貴重許多,得父親重視再合理不過,難道庶子還能因為這個理由,而妒忌嫡兄,憎恨父親不成,如今犯下大錯,竟然要父親來贖罪,當真是笑話!”


    “夫人……”寧國公聽見吳氏的話,眼睛瞪得更大了,近乎是咬著牙在說話,“二十年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屋子裡瞧著這齣鬧劇的人,聽見寧國公忽然提到二十年前,個個都是一頭霧水,莫非有什麼陳年往事,是同今日之事相關不成,可吳氏聽見這句話後,略微想了想,臉色也跟著變了,半晌說不出話。


    “那晚感覺到自己是服了毒藥之後,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想起當年的事情了。”寧國公幽幽道:“同樣是一碗被下了砒霜的甜湯,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這是我欠下的債,報應不爽,應該的……”


    京兆尹心裡咯噔一下,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一樁二十多年前與寧國公府有關的舊聞。


    那時他還未曾坐上京兆尹的位置,只是當時在位京兆尹身邊的副官,那時在位的京兆尹雖然年紀不大,身體也硬朗,離告老還鄉還有好一段時日,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人毫無任何徵兆,莫名其妙辭官求去,並且在離開之前,扶持他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


    對於自己的長官為何會突然辭官,京兆尹也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在接任官位之後,暗地裡查探了一番,隱約發現似乎是和寧國公的更迭有關。當時時逢上代寧國公身故,因未立世子,國公爺的兩個兒子爭得不可開交,偏偏在這個時候,大少爺忽然莫名身亡,於是國公的爵位便落到了二少爺,也就是現如今的寧國公頭上。


    當時寧家大少爺的死因是前代京兆尹負責調查的,調查結果也很簡單,氣急攻心,抑鬱而亡,只是現任京兆尹在悄然查探下,根據前代留下的線索和卷宗,忽然發現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同時民間也在盛傳寧家大少並非是氣急攻心而亡,而是被人下毒,只是因不是京兆尹的管轄事物所在,何況寧二少也已經承襲了寧國公的爵位,他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重新將那些卷宗歸檔,沒有再繼續查探。


    如今寧國公與吳氏的對話,倒恰到好處地勾起京兆尹的回憶來,一時他驚駭莫名,莫非當初的傳言竟然是真的,寧國公是毒害了自己的兄長才謀求到了權位,所以現在他被自己的親兒子下了毒,不光沒暴跳如雷,反而說出了“報應不爽”之類的話,至於自己的前任,想必也是因為查探到了真相,卻不願意蹚這趟渾水,才會突然辭官的吧。


    這猜測實在是讓京兆尹震驚不已,他又悄悄抬起頭看了看寧國公夫婦的臉色,抿了抿嘴角,這些陳年舊事也不是他可以多管的,為自身計,現下還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老爺,你……”吳氏和寧國公多年夫妻,自然知道他話背後是什麼意思,忽然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寧華陽不知道寧國公夫婦在打什麼啞謎,但是他卻從中嗅到了一線生機,忙磕頭如搗蒜,聲淚俱下道:“父親,孩儿知錯,孩兒當真是被鬼迷了心竅,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請父親母親能給孩兒一個贖罪的機會,孩兒一定痛改前非,絕不會再犯糊塗!”在裝蒜和演戲這條路上,寧華陽當真已是爐火純青,這番話不光說得陳懇,頭磕得也是毫不留情,額頭砰砰砰地撞在地板上,很快就變得青紫一片。


    “不成!”吳氏用力搖頭,寧國公心軟,因為寧華陽是他的兒子,從前也過於冷落了他,可吳氏和寧華陽半點關係都沒有,想著自己在尼姑庵里受得那份屈辱,她活了大半輩子,哪裡受過這等閒氣,即便不能要了寧華陽的小命,也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便在這時,外邊忽然闖進來了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人,聲淚俱下的撲在地上哭喊道:“祖父祖母,你們要為我父親做主啊!”


    “坤兒!?”吳氏驚異地看著寧仲坤,之前寧仲坤不知悄悄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現下卻又突然出現,而且滿臉淚水,扯著嗓子對吳氏叫到:“祖母,父親不是意外身故的,他是被人給害了呀!”


    “你說什麼!”吳氏震驚地後退了一步,不可置信道:“坤兒,你再說一遍!?”


    寧國公也因為太過驚訝,再度用力從床上撐起了身子,瞪著寧仲坤,“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你父親不是同你娘乘馬車外出時馬兒受驚,墜了崖嗎,怎麼能說是被人給害了!?”


    “祖父,我有證據,你看這個!”寧仲坤一面說,一面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摸出一塊巴掌大的白玉圭來,指著寧華陽道:“此物,是我方才從叔父臥房裡找出來的!”


    “噗!”寧國公瞧見那塊白玉圭,原本得知是寧華陽下毒害他都還未曾過於激動的他,竟然一時氣急攻心,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老爺!”吳氏尖叫一聲,忙上將他的身子扶住,同時許太醫也匆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塞參片,忙活了半天,才讓寧國公緩過氣來,在回過神的一剎那,寧國公用力將擋著自己的吳氏扒拉開,一面喘氣,一面指著寧華陽道:“此物……此物怎的會在你手裡!”


    寧華陽已然傻了,他的臥房平日里都與兩個貼身的心腹看守,旁人根本進不去,他才能有恃無恐地將這白玉圭收在屋子裡,寧仲坤怎麼會知道這秘密,又是如何進入他屋子將此物翻出來的!


    如同武將有虎符令牌一樣,這白玉圭雖然看上去不起眼,卻是身份的象徵,由皇帝御賜給一等公爵的專有之物,整個大周只有三塊,分別為寧國公,孟國公,景國公持有,代代傳承,以示皇恩浩蕩,無上榮光。寧國公手中的這塊,在他當初向皇帝請旨,冊封嫡子寧正桓為世子的時候,就一併交予了寧正桓,寧正桓也很是鄭重地每日都隨身帶著,只可惜,寧正桓夫婦的馬車墜毀山林雙雙殞命後,這白玉圭便不知所踪,寧國公也曾親自出城,到事發地尋找過幾次,皆一無所獲,只當是隨著寧正桓一同墜崖遺失,被過路的山民或者野獸撿走了,可如今,這白玉圭居然好端端的被寧仲坤拿了出來,如何能叫寧國公不震驚。


    寧仲坤又上前兩步,將那白玉圭交到寧國公手裡,在手指碰到暖玉的一剎那,寧國公眼淚立刻就出來了,這東西從前便是他,他如何能不認得,正是自己交給自己嫡子的那塊白玉圭,玉圭失而復得,自然叫寧國公想起了他的嫡子,再度勾起他的喪子之痛,怎麼能不悲從中來。


    “我的桓兒啊!”吳氏瞧見那白玉圭,哭叫一聲,雙眼一番,竟然就這麼暈在了床邊上。


    “你說!”寧國公捏著白玉圭的手指不斷顫抖著,啞著聲音對寧華陽喝道:“這東西為何會在你手裡!?”


    “父親……我,我也不知道,這白玉圭分明是大哥之物,我也有許多年未曾見了,仲坤不知從何處得來,竟然要拿著這個來誣陷於我!”關鍵時刻,寧華陽又繃著臉皮為自己分辨起來,他之所以會收著這塊白玉圭,不外乎也是對於權力的渴望,每天晚上在睡覺之前,拿出這一等公爵的象徵摸上一摸,他便能睡得很好。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承認,不說別的,光是私藏了嫡子才能擁有的東西這麼久而不明白告知,這動機本就十分惹人懷疑了,如果他承認這東西的確被他收在房間裡,那他不死都得脫層皮。


    尤其是在眼下寧國公都打算對自己下毒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當兒,絕對不能在這般關鍵時刻掉鍊子。


    “我知道了!”寧華陽失聲道:“此物定然是之前大哥留給了仲坤,仲坤你何以現在又要翻出來誣陷我!”


    “叔父,你為了得到世子之位,設計害死了我的父親和母親,如今事情敗露,還好意思說得出來是別人誣陷?”寧仲坤在寧華陽房間裡發現這玉圭的時候就已經氣紅了眼睛,如果不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恐怕他早就撲上去找寧華陽拼命了。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誣陷,赤裸裸的誣陷!仲坤,這白玉圭你從哪裡找出來的暫且不說,可光憑著這東西,你便想要往我身上扣帽子,實在是太荒唐了!”寧華陽義正詞嚴道:“我這一生最崇敬的人便是大哥,自小與大哥感情也極好,又如何能做出害人之事,無憑無據,修要血口噴人!”


    誰知寧華陽話音一落,門外忽然又傳來一道清冷的女子聲音:“我能證明!”


    誰知寧華陽話音一落,門外忽然又傳來一道清冷的女子聲音:“我能證明!”


    那聲音帶著三分怒氣與三分怨氣,卻十分清晰,寧華陽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驟然轉過身,不可置信地盯著房門口,卻看見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俊秀青年,扶著一名作村婦打扮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


    這忽然冒出來的兩個人讓整間屋子鴉雀無聲,寧華陽看著那青衫青年,已經覺得十分不可思了,可當他目光落到那村婦臉上時,立刻露出見鬼一般的表情“你”了兩聲,雙腿一軟,竟然好似站不住般,癱在了地上,下巴還在不停發抖。


    寧烈原本正躲在窗外,正透過窗戶的縫隙瞧這屋子裡這齣好戲。


    對於寧華陽有沒有謀害嫡兄寧正桓的事,寧烈在之前其實並不知情,他也只是在寧華陽謀害容氏的那一晚,才從容氏和寧華陽的對話裡聽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於是回來之後,一面暗中調查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面尋找機會為容氏復仇,只是謀害嫡兄之事事關重大,寧華陽做得實在很隱秘周全,根本找不到什麼證據,寧烈探查了這麼久,唯一查到的,便是寧華陽一直收著曾經寧正桓的一塊白玉圭,並且拿來當成個寶貝。


    於是今天,在抓住了準備逃走的寧逸才之後,寧烈便順水推舟,騙走了看守寧華陽房間的那兩個心腹,然後引導寧仲坤進去找到了這塊白玉圭,見到父親曾經的隨身之物,寧仲坤自然無法淡定,於是立刻心急火燎地跑到寧國公這來告狀了。


    寧烈眼瞧著寧華陽的事蹟敗露,原想接著白玉圭的事給與他最後一擊,以為母報仇,結果瞧著寧華陽那一番變著花樣的抵賴嘴臉,原本正焦急著會不會被他逃過去,卻又忽然冒出了兩個人來。


    當寧烈看見那婦人的容貌時,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他不可置信地揉了半晌,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確定了自己並非眼花,而那婦人也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之後,他沙啞著嗓子,隔著窗戶輕輕喚了一聲:“娘……”


    沒錯,這位突然出現的村姑,便是早已被寧華陽扔進江華運河,原本應該葬身河底的寧華陽之妻——容氏!


    至於與容氏同來那人……司空玄驚訝地望著那青衫青年,似乎很是不可理解他為何要忽然暴露自己,不過當他接受到青年遞過來的安心眼神後,便也沒有多言。


    “寧華陽,看見我嚇了一跳是嗎?”容氏進屋後,一眼就看見了寧華陽,頓時一陣新仇舊恨齊齊湧了上來,表情卻十分平靜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還活著?”


    “你……”寧華陽抖著手指著容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沒……死?”


    “是啊,我沒死,我還活得好好的,在沒有向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揭發你醜惡的嘴臉之前,我怎麼捨得去死。”容氏冷笑一聲,此事吳氏也在許太醫的診治下悠悠醒轉過來,正巧聽見容氏的這句話,她看著容氏的臉,驚訝道:“是你?”


    “國公夫人安好。”容氏對吳氏屈了屈膝蓋,沒有喚母親,而是道了一句國公夫人,自從發現寧華陽要至她於死地之後,容氏便下定決心與他恩斷義絕,也從未再想過要當寧家的人,所以才換了一種生疏的叫法。


    “婦人……原來婦人你平安無事,當真是太好了……”寧華陽彷彿從驚嚇中緩過了神,有些狼狽地站起身,乾笑著朝容氏走過去,邊走邊說:“那日看見夫人失足墜江,當真是讓為夫心痛萬分,還以為夫人死了,這些日子以來為夫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夫人,不想你吉人天相竟然平安無事……”


    “我呸!你這個殺人兇手少跟我套近乎,我命不該絕是因為閻王爺知道更該死的人是你,不肯收了我便是要讓我有一天能回來將你做過的那些惡貫滿盈的事情大白於天下!”容氏當真是對寧華陽恨得狠了,她實在是想不到,寧華陽親手將他丟入江中,現下居然還能對她作出那樣一副失而復得的假惺惺臉色,實在讓她覺得一陣膽寒,她不再去看寧華陽讓人作嘔的臉,而是直接轉身對寧國公道:“國公爺,妾身便明說了,方才仲坤少爺所控訴之事,妾身都能證明,這寧華陽,便是那個一手策劃害死了嫡兄和嫡嫂的混賬!”


    說吧,容氏便像是倒豆子一樣,在一屋子人驚訝的目光中,在寧華陽絕望的目光中,在寧國公與吳氏悲憤的目光中,將她嫁給寧華陽以來,所知道的所有有關寧華陽的缺德事都兜了個徹底。


    寧國公越聽,臉色便越陰沉一份,而吳氏一雙手,都快要攪爛了手裡抓著的錦帕。


    在府邸裡培植心腹,在官場上合縱連橫,除了害死自己嫡兄嫡嫂之外,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加起來,再說到最後將自己裝進麻袋裡投江,竟然讓容氏說了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得空閒,“妾身知道的便只有這些了,已全部說出,句句屬實,國公爺若是不信,寧華陽在腹中還有兩個貼身的心腹,幫他做了不少缺德事,國公爺只肖將那兩人抓住,仔細審上一審,便可分辨真假。”


    之前隨著容氏每說出一件事,寧華陽的臉色便要白上一分,等容氏全部說話,寧華陽已經滿臉絕望。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苦心經營這麼多年,如今竟然全毀在了這個女人受傷,當初果然就不該娶她進門!他無比向撲上去扭斷容氏的脖子,但是他知道,現在不是找容氏麻煩的時候,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敢這樣招惹自己,等他挺過了這一劫,非得將她碎屍萬段不可!


    “父親,你聽我給你解釋,這些都是有原因的……”寧華陽急喘著氣,跪下同寧國公道:“父親,我……”可他話還未說完,腦門心上邊傳來一陣劇痛,接著眼前滿是一片血紅,原來是寧國公氣急了,抓起床邊一尊茶盞便砸到了他腦袋上,將他砸得頭破血流。


    寧國公怒得一口氣都險些喘不上來,原本對於寧華陽給自己下毒之事,他還認為是自己看重嫡子而冷落庶子,讓寧華陽心生怨懟才走錯了路,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實在沒必要再失去另一個,已經打算原諒他了,怎料如今竟然讓他知道,原來寧華陽是害死了他嫡子寧正桓的元兇!


    這叫他如何能不怒,他從前看重寧正桓不是沒原因的,因為寧正桓自小便聰慧過人,堪比天才,無論什麼詩文典籍只消看過一遍,就能文意皆通字字嫻熟,被他視為寧國公府將來的頂樑柱,這樣他在祖宗面前也有光,寧正桓的驟然逝去,曾讓寧國公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後來才開始看重從前默默無聞的寧華陽,誰知寧正桓原來是枉死的,而他居然還看重了害死他嫡子的人那麼多年!


    “閉嘴,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從今日起,我寧家便再沒有你這個人了,京兆尹大人!”寧國公怒喝一聲。


    “下官在,不知國公爺有何吩咐?”京兆尹立刻湊上前。


    “此人我便交給你了,老夫只當沒生過這個兒子,大人只管將人帶走,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從今往後,老夫不想再看見這張臉!”寧國公一面痛斥著,一面劇烈地咳嗽,原本就身子虛弱,又連番受到打擊,他的身子只怕又壞了一層。


    “不……不……父親,我是你唯一的兒子啊!”寧華陽滿臉是血的從地上爬起來,儼然是慌了,“你不能這麼對我,不能這麼對我……我將來還要承襲寧國公的爵位呢,你發落了我,這麼大的家業交給誰去繼承?難道交給寧仲坤那個草包?”


    “愣著幹什麼,還不將人拿下!”京兆尹看了身後的捕快一眼,兩名捕快點點頭,就要上前拿人。


    “都別過來!誰敢動我!”寧華陽忽然又從腰間抽出了匕首,胡亂揮舞著,“我是國公世子!是將來寧府的繼承人,誰敢動我!”


    “不好,快護著國公爺!”瞧著寧華陽好似要狗急跳牆了,京兆尹反應快,立刻差人將寧國公與吳氏等人護在了身後,司空玄身側也有侍衛拔出了刀劍,嚴防著寧華陽。


    “哈哈哈哈!你們……你們都是我的手下敗將!”寧華陽忽然仰天笑了幾聲,“寧正桓,什麼嫡子,簡直可笑!最後還不是死在了我手上!還有你,堂堂寧國公,差點被我毒死,簡直愚蠢!”他用刀劍指著寧國公,又指著吳氏,“你也是,老虔婆整天抬著嫡母的身份出來壓著我,還不是給我送進了尼姑庵!只怪我太心慈手軟,早該結果了你,省得你又蹦出來興風作浪……是啊,我是太心慈手軟了,我若是再殺伐決斷一些,這寧府早就該是我的天下了,何苦忍辱負重那麼多年,哈哈哈……呃!”


    就在寧華陽笑得猖狂的時候,忽然間,一柄染血的劍尖從他胸口冒了出來,讓他張狂的聲音戛然而止。


    寧華陽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柄將他穿了個透心涼的寶劍,拼著最後的力氣扭過腦袋,想要看看到底是誰在背後暗算他。


    他背後那人,模樣俊朗,卻臉色蒼白,凌亂的髮絲被冷汗貼服在額頭上,一雙眼睛裡也滿是恐懼,但是握著寶劍的手卻一點不見手軟,發現寧華陽還能回頭看他,他一咬牙,又用力將寶劍抽了出來。


    寧華陽仰首噴出一口血箭,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在徹底墜入黑暗之前,他依舊斜著眼睛,死死盯著那執劍之人,喉嚨裡咕隆了半晌,才吐出兩個氣若游絲的字:“逸……才……”


寧逸才滿臉是汗地丟下寶劍,壓根不再去管寧華陽是死是活,轉身便撲倒寧國公床邊,痛哭流涕道:“祖父!寧華陽這人喪盡天良,孫兒現下已經幫祖父清理門戶了!孫兒過去可能有些行差踏錯的地方,請祖父看在孫兒今日戴罪立功的份上,饒過孫兒,饒過孫兒!”


    屋內的人都震驚地望著這一幕,包括容氏,他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寧逸才是寧華陽的親生子,如今竟然為了撇清自己能做出弒父的勾當,此人該有多麼可怕!


    只有窗外的寧烈一點都不奇怪,早在寧逸才間接坑害容氏的時候,寧烈便認清自己這個哥哥的真面目了,為了權力和地位,連傷害生母這等事情都做得出來,一刀結果了父親也沒有什麼。


    寧國公氣得渾身發抖,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接受不來,許太醫瞧著他狀況不佳,立刻上前查探,同時規勸屋子裡的人都先出去,讓寧國公能安心休息。


    在出去之前,京兆尹想也沒想,就差人上前將依舊在那哭嚎的寧逸才拿下了,寧逸才還想掙扎,被捕快麻利地堵了嘴,三下五除二便被拖了出去,沒有任何一個人幫他說話,即便是容氏,雖然面露不忍,但想到寧逸才害她這個生母在先,又殺了生父在後,這樣的人萬萬不能留著,還是交給京兆尹該怎麼處理便怎麼處理為好。


    京兆尹今日可算是看了一出高潮迭起的戲碼,其別開生面之處,峰迴路轉之處,他做官二十多年來還是頭一遭碰上,一面驚嘆,一面想著今日雖然折騰,不過總算是有東西讓他交差——同寧華陽比起來,寧逸才官小式微,也失了家門庇佑,料理起來心理負擔要輕得多,當然寧華陽的屍首也要一併收走,這可是呈堂證供呢。


    寧國公的臥房外廳裡,此刻已經奉上了茶水,之前呆在裡邊的人一個都未離開,既然寧國公已經醒了,出於禮貌,他們還是要等寧國公緩過了氣,向主人家告辭之後再走。


    司空玄坐在那裡,一雙眼睛老是往寧淵的方向瞟,他很奇怪,為何寧淵會突然出現,而且還毫無半點徵兆地帶來了寧華陽的夫人,雖然這成了壓垮寧華陽的最後一根稻草,可不也等於將他自己暴露了,實在是沒有半點徵兆,只是眼下的狀況好像不是詢問這些的時機,他便也只能按捺住性子沉默不語。


    寧淵的目光卻落在容氏身上。


    其實今日之事,寧淵也有些所料不及,他原本是沒打算現身的,可是呼延元宸在護著吳氏從尼姑庵里救出來後,竟然又順道將容氏帶到了他面前。原來容氏那日被寧華陽裝入麻袋投江後,並未溺水身亡,那麻袋口扎得不嚴,容氏又熟識水性,竟然給容氏掙脫了出來,然後他抱著江面上的一小截浮木一路飄到了城外下游的一處村子,被人救起之後,也是懼怕再遭寧華陽的毒手,就沒有返回華京,而是暫居在了那村子裡。


    呼延元宸從前是見過容氏的,這次為了幫寧淵的忙,他親自出手去軟禁吳氏的尼姑庵救人,回來的途中路過那個村子,意外偶遇了在河邊洗衣裳的容氏,因為寧華陽曾在華京里放出過容氏落水身亡的消息,呼延元宸覺得奇怪,於是現身詢問了幾句,得知呼延元宸不是寧華陽派來殺自己的人,容氏心裡對寧華陽潛藏的恨意便再也壓不住,當下便對呼延元宸說了個徹底,呼延元宸覺得事關重大,於是也順道帶著她回來了。


    從容氏嘴裡得知了寧華陽竟然是害死寧國公嫡子的元兇,寧淵立刻動了要送容氏回國公府戳穿寧華陽面具的心思,並且按照他的計劃,司空玄已經帶著京兆尹入了寧府,吳氏應當也在寧府裡鬧開了,現在將容氏領過去火上澆油再恰當不過,只是呼延元宸勞累,且以他的身份不宜摻合進去,交給別人寧淵又不放心怕出岔子,於是便自己領著她來了。


    此時看著與寧烈坐在一處,不住小聲說這話的容氏,寧淵眼裡也不禁露出一抹異色,他竟然不知道,原來寧烈與寧華陽竟然不是一路的,看來這人雖然忙壯了些,卻還有著人性,不似寧華陽與寧逸才那般喪盡天良,為了名利可以至自己的至親於死地,簡直是至人倫綱常於不顧。


    片刻之後,許太醫再度從里間出來,說寧國公狀態已然恢復,只是心中所受打擊太大,不方便外出見客和送客,諸位若是沒有別的事情,便可自行離去。


    見狀,京兆尹與司空玄等人便起身朝外走,寧淵原本也想一同離開,卻忽然被許太醫喚道:“這位公子請留步,你是否是寧淵寧公子?”


    寧淵詫異地回過頭,朝太醫行了一禮,“大人如何認得小生?”


    “這屋子里便只有你穿著青衫,國公爺說了,只找那穿著青衫的年輕公子便是。”許太醫笑了一聲,“我不過是替國公爺傳個話,國公爺請寧公子入內室一敘。”


    寧淵愣了愣,寧國公為何忽然要見他?


    聽見寧國公狀態已經平穩,原本想立刻進去瞧瞧狀況的寧仲坤,聽見這話也頓住步子,狐疑地道:“許太醫你是不是弄錯了,祖父這個時候不想見我,而是相見他?”


    “國公爺的確只說讓我請一位穿青衫的寧淵公子進去敘話,寧少爺你不妨捎待片刻。”許太醫抖了抖袖袍,為寧淵讓開了一條道。


    寧淵不明所以,可他之前也有好幾次被寧國公找來陪他下鬥棋,兩人也不算是生人,便也沒有推拒,徑直進去了,只是寧仲坤望著他的背影,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


    不過短短幾天功夫,寧國公府裡發生的變故就傳遍了整個華京城。


    之前因為婉儀郡主嫁娶的烏龍,加上長公主的八卦,已經讓寧國公府摻合在裡面攪了一通了,可這緊接著爆出來的消息,一下便將這堂堂國公府從八卦的配角躍居成了主角。


    原本已經過去了一段時日的寧國公中毒案,出現了驚天大逆轉,嫡孫寧仲坤被證實是受人誣陷,而誣陷他的,並且下毒毒害寧國公的真兇,原來是之前一度炙手可熱將會成為國公府繼承人的寧華陽。緊接著還爆出,寧華陽所做的不知這一樁醜事,還有更大的一樁,便是曾因因為意外身故的寧國公世子與世子妃,原來死因並不是意外,而同樣是遭了寧華陽的毒手。


    戕害兄長,毒害父親,這寧華陽所犯下的罪行是實打實的大逆不道,按照律法凌遲處死都是輕的,不過這寧華陽也是運氣好,還沒等到宣判那一天,在罪行暴露的同時,就被曾經與他同流合污,也是他的長子的寧逸才為了戴罪立功,給斃於了劍下。


    只是雖然名目上是戴罪立功,但寧逸才同時也犯下了弒父之罪,無論如何都討不了好的,隨著皇帝聖旨頒下,他人也被丟進了天牢,秋後問斬,至於寧華陽曾經的共犯容氏,倒因揭發寧華陽的惡行有功,給免了死罪,判處流放雲州,而容氏僅剩下的一個兒子寧烈,也辭掉了在禁衛軍中的官職,打算陪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娘一起南下,離開華京這塊是非之地,另覓居所安家。


    幾乎是一夜之間,原本三公中最為昌盛的寧國公府,也變得同其他兩公一樣,淪落到了一脈單傳的尷尬境地,當然等了這麼多年的寧仲坤,也總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尚還在病床上的寧國公親筆寫了一封奏摺,請人代呈給皇帝,請旨冊封寧仲坤為世子,皇帝御筆硃批也十分迅捷,准奏。


    於是寧仲坤終於夢想成真,成了寧國公府獨一無二的世子。


    世子新封,按照慣例上門道賀的官員立刻開始絡繹不絕起來,畢竟寧國公的身子擺在那裡,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歸了西,還是先同寧仲坤這個未來的國公爺拉好關係比較重要,只是那些拜訪過寧國公府的官員們,都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當他們拜訪完了寧仲坤,再去給寧國公探病時,見著寧國公身邊總是陪著一個與寧仲坤年歲相仿的青年,不知道什麼來歷,但是不論管家還是下人對他都十分客氣,里外尊稱一聲表少爺,瞧著寧國公對他也是十分看重,整天帶在身邊,重視程度竟然要比寧仲坤這個世子還要多出許多。


    雖然這屬於別人家的家務事,但是關於那位表少爺的來歷,一時又成為了官員們私下津津樂道的另一個話題。


    昌盛侯府中,龐鬆與司空旭又聚到了一起,沒了寧華陽,兩人之間的氛圍看著要清冷了許多,倒也符合他們臉上的表情。


    “原來他竟然沒死……”龐松語氣凝滯間含著不忿,“不想長公主那個老太婆也是個色厲內荏的,連個小子都搞不定,居然還讓他活著,前些日子孟世子出事傳話出來說見著了那小子,我還當是他酒喝多了眼花,原來竟是真的……寧國公府的表少爺,真是可笑。”


    “寧家這步棋輸了。”司空旭放在桌面上的手捏緊了拳頭,“別的倒也不說,這次寧華陽倒台,京兆尹得了封賞不說,司空玄也因為督導有功而被父皇嘉獎了一番,這幾日天天都往上書房跑,而本殿,卻連那裡的門都進不去。”


    “先是月嬪娘娘,再是寧華陽,殿下你可要多想些法子,咱們可不能繼續坐以待斃,不然下回可就輪到你我了。”龐松說到這裡,忽然將嚴肅的表情收了回去,轉而笑了一聲,“下官可是一直都在支持著四殿下的,只是眼下局勢十分不好看,若殿下沒法子突破眼前這困局,那下官即便有心要繼續支持殿下,可為了自身計,一些事情做起來也難免束手束腳啊。”


    司空旭眼神瞇了起來,龐松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莫不是想同他談條件?


    的確,這段日子以來,月嬪失勢,寧華陽身亡,與他們有著若有若無聯繫的孟之繁現下也被孟國公禁了足,等於他們這個團體的力量被削去了一大半,龐松支持司空旭為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現在局勢不明朗,如果司空旭不能給龐鬆一些足以吸引他的好處,繼續讓兩人緊密的綁在一塊,當某一天龐鬆發現自己不能從司空旭身上謀到想要的利益之後,極有可能會同他一拍兩散。


    司空旭不想失去龐松這個援手,而龐松更不願意放掉扶持一個皇子的機會,因為他明白,大皇子司空鉞是無論如何看不上他的,二皇子三皇子無心政事,六皇子因為舒惠妃與月嬪的關係只會站在他的對立面,如果他意圖讓龐家終有一日能吐氣揚眉,權傾朝野,只有將賭注盡數壓在司空旭身上。


    可是眼下的情景讓龐松不得不多個心眼了,他又不蠢,先是月嬪,再是寧華陽,這些人在遭難的時候,司空旭原本是可以伸手幫一把的,但是他卻出於明哲保身的目的作壁上觀,甚至就連月嬪的死亡,也被司空旭變作了他的踏腳石,雖說那兩人與司空旭的聯繫不想他與司空旭這般緊密,不過是短暫又各取所需的合作,但也足以讓龐松提高警惕了,他可不想成為某一天當司空旭碰到問題之後,被踢出來當墊背的那個。


    “龐大人這話便不好聽了,我以為我同龐大人之間,一貫是相互信任的。”司空旭皮笑肉不笑道。


    “這是自然,可惜再緊密的信任,也抵不過世態炎涼與人心不古,殿下這般聰慧,定能明白下官的意思。”龐松道:“下官只不過是想得到殿下的一個保證而已,畢竟如今正在多事之秋,如果能得了殿下的保證,讓下官沒了後顧之憂,往後也能更加盡心盡力地輔佐殿下了。”


    司空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既然如此,龐大人想要怎樣的保證?”


    “殿下正值盛年,堪為人中龍鳳,想必是不少名門閨秀的春閨夢里人吧。”龐松嘿嘿笑了一聲,“只是時至今日,殿下依舊未曾娶親,不知何等佳人才能入殿下的眼呢?”


    司空旭立刻就明白了,龐鬆的意思簡直再明顯不過,他笑道:“我一直未曾娶親,倒也不是眼高於頂,而是男子周身事忙,未曾在這些小節上有所留意……聽聞龐大人府上的二小姐蕙質蘭心,乖巧懂事,是華京中難得一見的美人,從前更是得了皇祖母青睞,我一貫是仰慕得恨得,只是不知道哪家男子有福氣,能娶得龐二小姐這樣的閨秀。”


    “小女粗笨,哪裡能得殿下如此讚譽。”龐松道:“小女養在深閨,心性單純,若能得到殿下垂青,當真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我也正有此意,那麼改日,我會差人先將聘禮送去,然後再入宮向父皇請旨,迎娶龐二小姐過門,立為正妃。”司空旭說完,舉起面前的酒杯,對龐松皮笑肉不笑道:“龐大人,便要先尊稱你一聲岳丈了。”


    “哎喲,不敢不敢,殿下抬舉,實在是折煞老夫啊。”龐松也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起身,眼底卻滿是滿意的神色,“如今諸位皇子中,沒有一位迎娶過正妃,更未有皇孫降生,陛下也為此事頭疼不已,殿下若能成為第一個迎娶正妃,誕下皇孫之人,皇上必定龍顏大悅,殿下自然也能吐氣揚眉。”他跟著端起酒杯,“老夫承殿下的福氣,便也等著這杯喜酒喝了!”


    杯盞相碰,盈盈酒液中,倒映出來的卻是兩張各為算計的臉。





****


    錦繡閣是華京城一處極為出名的成衣店。


    這裡出產的成衣,尤其是女子衣衫,極為秀美娟麗,無論是用料、繡工,還是花樣,皆是一等一的,一點不輸宮內司製房出產的珍品,只因這錦繡閣內聘請的繡娘都是因為年事已高,從宮內隱退出來的針線嬤嬤,幾十年練就的手藝自然不是外邊普通繡娘可比,也正是如此,錦繡閣內每一件成衣都昂貴無匹,也成了各類名媛千金揮霍金銀的良佳之地。


    這一日,一輛外觀樸素,模樣卻十分精緻的馬車在錦繡閣外停下了,車簾一開,走下來兩個男人。


    高個的男人戴著一張華貴的銀面具,玄色衣衫上用灰色的毛皮做了點綴,大氣而華貴,矮個的則是一身白色長衫,長衫外邊則又罩了一層青紗,搭配上他俊秀的臉,模樣十分飄逸出塵,男子周身上下極為素淨,幾乎看不出什麼值錢的物事,唯有頭上一方用來束髮的玉筒,玉質通透,雕工精湛,一瞧便不是凡品。


    錦繡閣除了吸引名媛們的目光,裡邊也有不少時興的男子衣衫,所以時常也會有男子來逛逛,殿門口待客的小二是經過特殊訓練的,很有眼力,因此立刻便注意到了這突然出現的兩人,只巧那馬車雖然樸素,可用來罩面的料子卻極好,絕不是一般人家的馬車,再瞧扯上下來的兩人,低調的著裝卻掩蓋不住渾身貴氣,一般這樣的人和那些穿金戴銀的暴發戶有本質區別,是真正的貴族,小二隻覺得見到了兩條大魚,立刻滿臉笑容地湊上去,“兩位客官安好,今日是來瞧成衣呢,還是看布料?現下已經入秋換季了,咱們店裡剛出了許多新鮮樣式的成衣,絕對能挑到您滿意。”


    “帶我們去看看有什麼時興的衣裳吧。”寧淵點點頭,又對身邊的呼延元宸道:“我問過景逸了,這是華京最好的一家成衣店,稍後你幫我瞧瞧有沒有合適的。”


    呼延元宸表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頭,心裡卻竊喜開了。


    他原本正在驛館里呆著,寧淵忽然找上門說讓他陪著出門一趟,兩人上了馬車,呼延元宸才知曉原來寧淵是想買衣裳,因為自個拿不准,才把他叫來一同做個參考。


    呼延元宸聽見後就樂開了花,一心一意覺得,這是寧淵要買新衣裳來送給他,又拉不下臉問他的尺寸,才找了個蹩腳的藉口拉他出來,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無怪呼延元宸會這麼想,實在是因為他的生辰很快就要到了。


    無論是在大周還是在大夏,老百姓們在過生辰的時候,幾乎都有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就是要添新衣裳,窮人家沒錢,就自己扯點布做上一身,至於貴族家的公子小姐們,便是成箱成箱的添置,加上逢年過節添置的新衣裳一起,有些甚至奢侈到一天一套穿個一年都穿不完。


    往年呼延元宸因自幼喪母,又不得父親重視,所以極少折騰生辰這回事,更不會在乎多那麼一兩件衣裳,反正他的身份擺在那裡,吃穿不愁,衣裳破了直接買新的就是,直到上回在司空玄的成人禮上,呼延元宸偶爾向寧淵提了一提過生辰得新衣裳這事他並不看重,卻遭了寧淵一頓奚落。


    在寧淵看來,有些傳統的事情是馬虎不得的,譬如成人禮時對父母的敬茶與祭祖,譬如大年三十的團圓飯,再譬如過生辰時的新衣裳,並且當下他便說了,之前是他不知道,但等下一次呼延元宸過生辰的時候,他的新衣裳便算到寧淵賬上。


    所以這一次,眼瞧著自己生辰快到了,寧淵卻忽然拉他前來逛成衣店,由不得他想不到那一點上去,才會如此心花怒放。


    不過以呼延元宸的個性,骨子裡再高興,人前都不會格外表現在臉上,反而還冷靜得不行,十分沉著淡定地陪著寧淵走進店裡,在店小二的領路下,進到了一間專門陳設男式成衣的屋子。


    “兩位客官,這間屋子的衣裳是咱們店裡最高檔的了,不瞞你們說,有時候連皇子殿下,都會來挑一兩件走呢。”店小二一面說,一面隨手拿起身側的一件長衫,那長衫用料上乘,並且一改一般長衫樸素的模樣,上邊竟然繡滿了青竹與竹葉,繡工栩栩如生,彷彿最技藝高深的畫師用筆劃上去的一樣,“這件就是最時興的款式了,別看這竹葉的花樣樸素,細節卻精緻得不行,為了繡出這樣的氣勢來,四位針線嬤嬤繡了真正一個月……”


    誰知他正說得興起,卻被寧淵忽然打斷了,寧淵皺著眉頭,道:“我來這不是看男子衣裳的,女子的衣裳擺在那裡?”


    這話一出,店小二尚給不急反應,一直在邊上偷著樂的呼延元宸,臉色卻忽然一僵。


“原來客官你不是給自個買衣裳啊。”小二悻悻將手裡的長衫放下,有些尷尬道:“女子的衣裳在另一邊,客官隨我來吧。”


    寧淵轉身要走,瞧見呼延元宸還站著沒動,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麼呢,你莫不是喜歡那件衣裳?”


    “沒什麼。”呼延元宸僵著的身子這才動了動,裝作不經意般跟著轉過身。


    寧淵不疑有他,快步跟在了店小二的後面,呼延元宸望著他的背影,一時有些心塞,他竟然是來看女子衣裳的,那便鐵定不是給自己的了,原來竟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嗎?


    自古女為悅己者容,女子在衣裳上的需求也比男子要多,進了陳列女裝的那間屋子後,這裡同之前放男裝的比起來實在是要寬敞太多了,不光四面八方掛著的衣裳顏色靚麗,款式清奇,屋子裡來來往往的小姐們也個個綾羅綢緞,朱釵滿頭,一眼便能看出他們都來自富貴人家,這也難怪,以錦繡閣衣衫的價格,普通百姓是連門框都不會踏進來的。


    呼延元宸被那些花花綠綠的顏色晃花了眼睛,順手拿起身側一件鵝黃描金線的裙子旁掛著的木牌,一瞧上邊的標價,手一抖,險些將那寫著價格木牌扔在地上。


    寧淵正看著小二給她介紹的一件翠綠色紗裙,細心研究著裙擺上的圖樣,呼延元宸瞧他看得認真,忙湊近,壓著聲音道:“你當真要在這裡買東西?我方才看見一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裙子就要五十兩!”


    “知道啊。”誰知寧淵只輕描淡寫地丟出了這麼三個字,又去研究另一條裙子去了。


    呼延元宸碰了個軟釘子,忽然沒法理解寧淵的這副行徑來,既然來看女人家的衣裳,便肯定不是自己穿的,而是拿來送禮,可即便是送禮,又何須送這般貴重的東西,何況男子送女子衣裳這行為本身也下流了些。


    在呼延元宸糾結的同時,寧淵好似也選好了一套花樣十分別緻的裙子,淺綠色打底,上邊繡滿了荷花,一眼瞧上去十分花團錦簇,呼延元宸悄悄瞄了一眼價格,沒想到這條裙子,更不便宜,價格竟然破了百兩。


    “下月初二,馨兒便滿十四歲了,多少是個大日子,這些年我這個做兄長的從來沒給她買過什麼好東西,也該置辦一條像樣的裙子給她。”待店小二拿著那條裙子去幫寧淵結賬的時候,寧淵好似終於瞧出了呼延元宸困惑,出言解釋道。


    呼延元宸點點頭,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是給寧馨兒的,寧淵一直很寶貝這個妹妹,怪不得捨得花錢到這裡來買衣裳,只是下月初二……呼延元宸算了算日子,不剛好是自己生辰的前一天嗎?


    想來寧淵是一心一意記掛著自己的妹妹,倒將他的生辰給忘了吧。呼延元宸這麼想著,不由得氣餒地搖了搖頭,他一個大男人,也確實不好和別人小姑娘爭什麼。


    “哎,你瞧,那不是龐小姐嗎?”


    “龐小姐,哪個龐小姐?”


    “剛進來那個,就是昌盛侯府家的小姐呀!”


    旁邊兩位小姐的對話忽然飄進寧淵耳朵裡,他一側眼,瞧向階梯的方向,果真見著兩名打扮靚麗的女子隨著另一個待客的店小二從樓上大廳走了下來,穿著湖藍色長裙的年長些,梳的是婦人的髮髻,便是昌盛候龐鬆的長女,華京禁衛軍統領韓韜的妻子龐春燕,而她身邊一襲桃紅色長裙的少女,正是她的妹妹,龐秋水。


    在這裡碰見那兩人,也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寧淵扯了呼延元宸一把,呼延元宸也心中亮堂,與寧淵雙雙走到了一排貨架的後頭。


    之前說話的那兩名小姐在龐氏姐妹上來後並沒有停住嘴巴,只是說得小聲了些,還是被寧淵聽了個徹底,只聽其中一人道:“你聽說了嗎,我爹昨日下朝回來,說那龐二小姐要變成皇子妃了呢。”


    另一人的語氣十分驚訝,“你莫不是弄錯了吧,就憑她還想當皇子妃?她不是還在天牢里呆過嗎,名聲早就臭了,連尋常的官家子弟都沒人上龐府提親,她又怎麼可能攀附上皇子。”


    “我爹哪裡會吹牛,這可是龐大人親口說的,說是四殿下已經向龐府提親了,要娶二小姐回去做正妃。”先前那姑娘砸了咂嘴,“其實吧,這也沒什麼好羨慕的,那龐家二小姐慣就是了為了攀龍附鳳什麼不要臉的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人,當初為了攀附大皇子殿下,不是還同寧國公府的嫡小姐結過梁子嗎,最後還被國公夫人給折騰到天牢裡去了,她大概是瞧著自己劣跡斑斑大皇子殿下鐵定不會要她,於是才退而求其次,抱上了四皇子……可我瞧著就算她能如願以償當上皇子妃,可也不見得是個體面的皇子妃,搞不好還會惹禍上身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四殿下在諸位皇親國戚中到底是個什麼地位,你知道的呀,雖然近來眼瞧著是比從前好些了,可也就那樣,而且啊……”先前那姑娘說到這裡,忽然壓低了聲音,“而且大夥都在傳呢,說四殿下是天煞孤星,凡是跟他牽扯上關係的人都沒個好下場,他生來就克死了母親,後來認了月嬪娘娘為義母,原本以為可以鹹魚翻生,結果一年都還不到,月嬪娘娘也跟著沒了,你說這不是被四殿下克的,還能是什麼原因?龐二小姐嫁去給四殿下做正妃,瞧著是風光,可能不能從頭風光到尾,還難說得很!”


    “說的也是,不過這龐二小姐的臉皮倒也真厚,如果是我蹲過天牢,只怕一輩子都會呆在府里而羞於出來見人了,她偏偏像沒事的人一樣,居然還能舔著臉出來逛街……”兩個小姐一邊議論,一邊帶著銀鈴般的笑聲走遠了。


    司空旭居然要娶龐秋水?寧淵眼角一跳,這可當真是一樁軼事,如果自己沒記錯,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從小眼熱的便都是號稱華京第一美女的寧珊珊才對,怎的倒忽然瞧上龐秋水了?


    寧淵一面想著,那邊龐氏姐妹也已經走進來,開始津津有味地挑起了衣裳,周圍不少官家小姐見到他們兩人,都開始竊竊私語的議論,他們自然也聽見了,可以看得出龐春燕的臉色不太好看似乎有些尷尬,可龐秋水偏偏對周圍的閒言碎語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好似當真在一心一意挑著衣裳。


    寧淵又瞧了他們一眼,領著呼延元宸繞開從另一邊不動聲色地下了樓,在樓下等了片刻,待小二拿來了已經打包好的衣裳後,便打算離開。


    只是走到了店門外邊,他們兩個又撞上了一個熟人。


    韓韜應當是陪著龐氏姐妹來的,似乎拉不下臉進這種滿是脂粉味的店鋪,於是等在了外邊,他瞧見寧淵,先是愣了一愣,隨機便陰沉著臉不說話,完全沒有要同他打招呼的意思。


    寧淵含蓄地笑了笑,也沒說話,自顧自上了已經候在門外的馬車。


    待龐氏姐妹買好了衣裳,也從店裡出來後,韓韜立刻迎了上去,問道:“這店裡可是有人找你們的麻煩?”


    龐春燕沒說話,龐秋水卻滿臉不屑道:“這女人多的地方,最多也不過是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佔佔流言蜚語上的便宜,裝作聽不見便行,又能有什麼麻煩。”


    “我指的不是這個。”韓韜道:“你二人可有碰見寧淵那小子,我方才可瞧著他同永逸王爺從裡邊一起出來。”


    “他?”龐秋水眼珠子一轉,“沒有碰見,怎麼,那小子可是對你說了什麼?”


    “這倒是沒有。”韓韜鬆了口氣,“那小子素來與我們不對盤,像個狗皮膏藥似地揮都揮不去,上回岳丈的設計不光沒懲治到他,讓他活著回來了不說,居然還不知耍了什麼手段得了寧國公的青眼,我是擔心他有恃無恐,找你們的麻煩。”頓了頓,他又對龐秋水道:“尤其是你,現如今名聲不好,岳丈說了在皇上賜婚的聖旨下來之前要行事要格外謹慎,又何苦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扯著你姐姐出來買衣裳,不是招人非議嗎。”



“非議?我瞧那些人是嫉妒!”龐秋水對韓韜的話很不以為然,“之前那些日子我可是受夠了窩囊氣了,在府裡憋了這麼久,如今有機會自然要好好出來走走,我便是要讓那些喜歡嚼舌根的長舌婦看看,就算他們嚼再多的舌根,我也是要成為皇子妃的人,身份凌駕於他們之上,氣死這些長舌婦。”


    因為坐過牢之事,龐秋水即便整天在府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是能透過下人的嘴巴,知道外邊的人是如何議論她的,從前她因為丟臉羞愧,不願意出來見人,如今知曉自己即將成為皇子妃,哪裡還顧得了那麼多,只想迫不及待走出家門現一現,徹底吐氣揚眉一番。


    韓韜謹慎道:“你還是要小心些,寧淵那小子多半知道了岳丈他們曾經藉著長公主的手想要害他,如今他在寧國公面前混得風生水起,勢必會藉機報復,岳丈正防著他呢。”


    可惜,韓韜這番模樣在龐秋水看來完全是杞人憂天,“寧國公?”龐秋水冷笑道:“你別當我不知道,不過就是寧國公認了他當親戚,給了他一個堂少爺的身份,讓他方便進出國公府罷了,他還真能把自己當成了世子不成?寧國公府的世子可是寧仲坤而不是他。”說到這裡,龐秋水頓了頓,“寧仲坤這人我接觸得不多,卻也知道是個心胸狹窄的,如今好不容易成了世子,可寧國公又莫名其妙在身邊放了個‘堂少爺’,他偏生也不會嫉妒?”


    “別人家的家務事也輪不到你去操心。”說到這裡,韓韜也覺得自己大概是多慮了,撩起馬車的車簾,“東西買完了,便回去吧。”


    龐春燕沒有龐秋水臉皮厚,早被那些閒言碎語聽得渾身不適,立刻就上了車,龐秋水跟在後邊,在上車的同時,她眼裡卻是異色連連,也不知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


    寧馨兒十四歲的生辰,寧淵和唐氏著實為她正兒八經擺了一桌酒席,好好慶賀了一番。


    自從寧淵現身寧國公府後,沒有再藏著掖著的意思,唐氏和寧馨兒變也從趙沫那裡搬了出來,回到了城西的宅子。


    酒席辦得熱鬧,該來的人也都來了,禮物寧馨兒自然也跟著收了一大堆,各類金器玉器,珠寶首飾,簡直一雙手捧都捧不過來,也得益於寧淵如今在華京的熟人們,雖然不多,但也盡是不差錢的主,無論是景逸趙沫,甚至是特意從宮裡帶了舒氏的賀禮前來持久的司空玄,拿得出手的都是大手筆,跟他們的比起來,寧淵那一件雖然是花了大錢的衣裳,卻也是最寒酸的一樣。


    不過寧馨兒顯然不是胳膊肘往外彎的那一類,任憑別人送的東西再名貴,在她眼裡都不如寧淵送的好,甚至當場便進去屋裡將裙子換上了,看得司空玄不禁有些失落——他送的也是一件裙子,還是他求了舒惠妃讓宮內司製房繡工最高超的嬤嬤們趕出來的,原本想讓寧馨兒在生辰這天換上,卻被寧淵搶了先,以至於他只能一面陪著笑,一面同呼延元宸喝悶酒。


    酒過三巡,司空玄的情緒也被呼延元宸看出了幾分,他不禁試探著問了一句,“你何以擺出這樣的臉色,生辰禮物這種事向來是心意最重要,只要人家能收到你的心意那便是好的,其他不用計較太多。”


    “呼延大哥你是不知道。”司空玄喝得有些多了,臉頰泛紅,語氣也迷濛起來,“若她當真能接受下我的心意便好了,可惜她只怕從來沒將我的心意當做過一回事。”


    “何以見得。”呼延元宸眉毛一揚,“我記得你們從前關係不是很好,經常湊在一起有打有鬧的。”


    “是啊,從前關係是很好,只是後來,她便忽然不太愛搭理我了。”司空玄語氣悶悶的,想到從前在江州寧家的時候,他和寧馨兒年紀都還小,寧馨兒個性一點都不像個小女孩,司空玄又初到一個新環境總是表現得很小心嚴肅,於是他就可悲地變成了寧馨兒取樂的對象,用墨汁在臉上畫畫,或者抓蚯蚓丟進衣裳的後領裡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起初司空玄對寧馨兒的這種行為趕到十分厭煩,只不過因為對方是寧淵的妹妹而不好多說什麼,但漸漸的,他忽然發現寧馨兒的這些調皮搗蛋的舉動在他每日一成不變到單調的生活裡,完全成了一抹足以調劑的亮色,他甚至對於兩人間的追追逃逃打打鬧鬧還有些期待起來。


    可惜到了後來,寧馨兒大概是年歲漸長的緣故,又或許是被唐氏訓斥得多了,漸漸褪去了頑劣的脾性,變得越發像個女孩子起來,也不再同司空玄逗趣打鬧了,一度讓司空玄感到特別失落,而這種失落,也在司空玄隨著舒惠妃回宮之後,爆發到了極點,因為他發現宮內的生活,比當初在江州當下人時還要單調無聊。


    他因為長時間流落民間,因此皇帝對他的功課也看得最緊,教導他的田不韋又是個出了名的頑固老學究,於是他每天過的日子除了用膳與讀書,還有偶爾練武,幾乎找不到別的消遣,而每當無聊到了極點的時候,他便越發地想念從前和寧馨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來,他也曾藉著來找寧淵的名義,隔三差五跑到寧馨兒面前閒晃,可讓她詫異的是,寧馨兒在她面前的各種表現越來越像一名大家閨秀了,雖然禮儀一點不少,卻只讓司空玄覺得隔閡重重。


    “我覺得馨兒她大概是不願同我做朋友了,從前她壓根不會那樣客氣地待我。”司空玄打了個酒嗝,他酒量不算好,幾杯下去便什麼秘密都藏不住,“是啊,女孩子便要有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才討人喜歡,到了馨兒這年紀,只怕是有了心上人了吧,哪裡還有空來應付我。”


    “你這小子。”呼延元宸笑了一聲,忽然道:“瞧你這般在意的模樣,莫非是喜歡上人家了?”


    他等了等,卻沒有等到司空玄的回答,定睛一看,原來他已經不勝酒力,趴在桌上打起了盹。


    時辰也已經晚了,再瞧一桌子的人也個個喝得東倒西歪,那邊寧淵看酒菜也差不多了,便一面招呼白檀等人收拾東西,一面安排那幾個喝多了的住下,等清完了場,時辰已經逼近子時。


    從正廳裡出來,寧淵悄然關好門,一回身,看見呼延元宸正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端著小盅在喝茶,看見寧淵出來了,他笑了笑,道:“都收拾好了嗎。”


    “也沒多少東西。”寧淵走到他身邊坐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可是許久未曾看見馨兒這般開心了。”


    “有你這樣一個為她好的哥哥,但凡是個妹妹都會覺得開心。”呼延元宸語氣里莫名有些酸,放下茶盞道:“也罷,這麼晚了,我還有些事情,便先回去了。”


    “回去?”寧淵愣了愣,“事情還沒做完,你怎麼能走。”


    “還有什麼事情?”呼延元宸不明所以。


    寧淵抬頭看了看月亮,“瞧著現下似乎還未到子時,不過也管不得那麼多了。”寧淵忽然拉起了呼延元宸的手,“你隨我來。”


    呼延元宸被他拉著,徑直出了院子,院外,周石居然沒有去睡覺,而是牽了一輛馬車等在那裡,瞧見二人出來,眼神十分曖昧地對呼延元宸笑了一下,呼延元宸還沒來得急打招呼,就被寧淵給推上了車。


    周石動作也麻利,馬鞭一抖,馬車便在空曠的街道上小跑起來。


    “三更半夜的,這是要去哪裡?”呼延元宸更加莫名其妙了,壓根不知道寧淵在賣什麼關子。


    寧淵也不說話,只是示意他稍安勿躁,馬車跑了約莫兩刻中,終於停下了,呼延元宸聽見外邊傳來了滾滾江水聲,一掀開車簾,馬車果然是駛到了碼頭邊上。


    這個時辰碼頭邊依舊熱鬧,好幾艘燈火通明的畫舫在江面上來回游盪,不時有放浪形骸的聲音傳出來,寧淵領著呼延元宸跳下馬車,往碼頭邊上走,那裡也有一個男子等著,呼延元宸定睛一看,居然是閆非。


    他午後要來寧家之前,閆非曾說自己鬧肚子,找他告了假,自個去看大夫去了,呼延元宸雖然奇怪閆非這等練武之人身強體健怎麼會鬧肚子,可也不疑有他,只是現在看見人出現在這裡,心裡不禁生出一絲荒唐的感覺。


閆非可是從小便陪著他的,是他心腹中的心腹,眼下這心腹中的心腹卻明顯做出了吃裡扒外的勾當,不知聯合了寧淵在賣什麼藥,真是讓呼延元宸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少主,寧公子,你們可來了。”瞧見二人,閆非急忙陪著笑行了一禮,全然忽略掉呼延元宸惱怒的表情,只讓開身子,露出了背後一艘精緻的小船,“我可是已經候了許久了,二位快上去吧。”


    那小船同江面上的畫舫相比要笑了許多,卻也有三丈來長,船頭坐了一方小爐,爐上燒著茶水,船艙是敞開式的,沒有門,只垂了一道珠簾,可以看見裡邊燭火高照,擺了個能容兩人坐下的小方桌,桌上有幾道雅緻小菜。


    寧淵拉著呼延元宸跳上船,上了坐,岸上的閆非也跟著跳到了船後,握住船舵,低吼一聲,小船便悠悠駛離了碼頭,朝江中心渡去。


掌舵的閆非沒有同那些畫舫湊熱鬧,而是盡量將小船駛遠,直到只能隱隱從畫舫的方向聽見極其細微的絲竹之聲。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沒有夜風,江水也平穩且安逸地向前流淌著,一絲浪花也無,小船的船艙裡,呼延元宸端起酒壺細聞了一下,笑道:“好淡的酒。”


    “之前已經喝過一輪了,難道你還嫌不夠?”寧淵將酒壺拿過來,親手幫呼延元宸將他面前的瓷杯滿上,“這其實也算不得酒,只是一種果釀,否則若在此處飲烈酒,船艙一晃,便有得你折騰的。”


    呼延元宸淡笑著沒說話,一口將杯子裡的酒水飲盡,想開口問問寧淵為何會忽然拉他來游船,不過卻被寧淵先將話頭搶了過去。


    “瞧著時辰已經過了子時了。”寧淵朝窗外看了一眼,依稀辨了辨天上月亮的方位,隨後在桌子下邊鼓搗了一下,忽然拿出一個像是早就收在這裡的錦盒,抵到呼延元宸面前。


    “這是何物。”呼延元宸故作正經地問了一句,其實心跳早已加快了。


    “你莫不是以為我忘了你的生辰?”寧淵笑道:“你同馨兒一前一後,我又如何能忘記,打開瞧瞧吧。”


    果然是這樣!呼延元宸拿著那錦盒,一時只覺得心花怒放,原來事實正如他猜測的那樣,寧淵並沒有忘記他的生辰,不光沒忘,還特意瞞著自己精心準備了一番,打算給自己一個驚喜!


    錦盒有一尺見方,晃了晃並沒有聲音,呼延元宸也猜不透裡面是什麼,打開之後,才發覺裡面是一件毛色鮮亮的皮馬甲,毛皮並不厚,卻十分柔軟,摸上去手感極好。


    “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個賣鹿皮的獵戶,我瞧那匹十分完好,便買了下來,又親手縫出來的。”寧淵道:“想來你也知道過生辰要送新衣裳,只是你一向不講究這個,別的衣裳弄來了也怕你不喜歡,這馬甲是貼身穿著的,我還在裡邊嵌了一層竹甲,不算特別牢固,但擋著一些暗劍還是足夠的。”


    呼延元宸伸手一摸,果真在皮毛里邊摸到了一塊塊堅硬的東西,剛好護住了前胸和背心,又不影響活動,且皮甲的針腳很是細密,看得出縫製之人下了不少功夫,絕不是粗製濫造的產物。


    寧淵見呼延元宸長久地不說胡,忽然有些不自然起來,“針線功夫這方面我還是多年前學的了,隔得久了難免會生疏些……你要是覺得不好看那便不穿也無妨。”寧淵一面說,一面摸到了自己束髮的玉筒,“我是沒有你這麼精巧的手藝,做出來的東西也不精緻……”


    “不會,這個很好。”呼延元宸打斷了他的話,“真的很好。”


    寧淵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那便好,如果你覺得嫌棄,我倒真不知該如何說了。”


    “我如何會嫌棄你送給我的東西。”呼延元宸一面說著,一面竟然就將外衣脫下了,現場就將那件皮甲貼身穿在了裡面,活動了一會手臂。平心而論,那皮甲外觀的確說不上精緻,可尺寸卻剛剛好,從肩寬到胸圍全都嚴絲合縫,“尺寸竟然這樣好,莫非你偷偷量過我的身形不成。”


    寧淵笑了一聲,“我哪裡有那個閒工夫,不過是讓閆非偷偷取了幾件你常穿的衣裳來對比,加上我從前的印象來定的尺寸罷了。”


    “印象?”呼延元宸眉毛一揚,忽然雙手撐住桌子,臉頰向寧淵湊近了些,“看來你對我的身體,印像還真是深刻。”


    寧淵想說呼延元宸這樣高大結實的身板,恐怕無論是誰只消抱上一次都能印象深刻,但看著呼延元宸的表情,顯然他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了,不禁有些尷尬地將頭側開,“閆非還在外面。”


    “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關係。”呼延元宸低聲笑著,“阿淵,你送了我這樣好的東西,總得讓我回個禮不是。”


    見寧淵沉默不言,呼延元宸想了想,覺得動口不如動手,索性伸出一隻手拖住寧淵的臉頰,溫熱的嘴唇已經吻了上去,


    寧淵沒有抵觸,漸漸的也放鬆了身子,任由呼延元宸帶著一絲清甜酒味的舌尖掃過他的牙關,然後同他的舌頭糾纏在一起,不過顯然呼延元宸完全是個色厲內荏的貨色,表面上想佔據主動,但親吻這檔子事他統共也沒多少經驗,相反來說活了兩輩子的寧淵卻要擅長多了,於是漸漸的竟然反客為主,呼延元宸卻顯然不想讓無論是年紀還是體格都若於自己的寧淵佔據主動,依舊強撐著笨拙的動作寸步不讓,漸漸的,原本一番溫情的親吻竟然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好似真正的唇槍舌劍。


    最後,終是呼延元辰先堅持不住,敗下陣來,拉出一條銀絲離開了寧淵的嘴唇,臉色潮紅地擦了擦嘴角,氣惱道:“不來了不來了,便是在這上邊都要佔上風,阿淵你當真欺負人得很。”


    寧淵只是笑,笑容裡邊還有幾分得意。


    這時,外邊掌舵的閆非忽然道:“少主,那邊在放火舞咧,快和寧公子出來看看吶!”


    聽見這話,呼延元宸只好重新將外袍披上,一手攙著寧淵,一手撥開珠簾,走到了船艙外,果然,那邊最大的一艘畫舫上也不知在做些什麼節目,竟然搬出小型火砲來在甲板上放起了火舞,一個個色彩絢麗的焰火花樣在半空中綻開,將江面都照得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若是在大夏,絕無這樣好火舞看,即便是在最為隆重的節慶里,也只有達官貴人有資格觀賞,平明百姓有些終生都難得一見。”望著那些煙火,呼延元宸莫名有些感慨起來,“便也只有富饒如大周,才能使平民百姓也能瞧見這樣的景緻。”


    “我雖未曾去過大夏,也知大夏軍盛國強,何以有你說的這樣。”寧淵露出不解的眼神。


    “大夏本就是以武立國,又富含鋼鐵礦藏,軍盛也是常理。”呼延元宸道:“只是夏人祖先原為游牧民族,以放牧為生,不似週人那般精通農耕之道,且或許是大夏礦藏豐富的緣故,適合耕種的土地極少,很多地方甚至寸草不生,糧食有限,又要養活那樣龐大數量的軍隊,所以百姓的日子大多入不敷出,從前我祖父還在位時,曾大開國門與大周密切往來,用各類礦藏換取糧食作物,商賈繁榮,也讓百姓們的生活質量提升了不少,只是現在……”說到這裡,呼延元宸卻不言語了。


    寧淵知曉原因,大夏自從上代皇帝時開始,便逐漸縮緊了與大周的商業往來,甚至一度中斷礦藏的出口,加上雙方邊境的守軍也一直小摩擦不斷,後來僅有的幾條商路也徹底斷了。究其原因,不過是大夏皇帝擔心礦藏過分出口到大周,會極大地增強大周軍隊的裝備以強化軍事力量,長此以往,會讓一直在軍備上出於領先地位的大夏優勢不在,甚至於如果大周軍力強盛了,糧草又不缺,大夏恐怕還會因此遭殃。


    “先帝駕崩後,我曾向太后進言重啟與大周的商路往來以強民生,不光未被採納,反而被太后扣上一個親週背夏的罪名,在朝堂官員中遭了好一陣非議,不光如此,當年祖父曾引入不少善於農耕的周人入夏,以教導夏人時節與農耕之道,那些週人的後代,現在也被太后以奸細的名義全部下獄流放。”呼延元宸一番低沉的話打斷了寧淵的思路,“只一味在乎軍備的優勢,而絲毫不顧及百姓,就算是在以武立國的國家,也實在太可笑了一些。”


    “我卻是理解夏太后的做法。”寧淵說出來的話讓呼延元宸一愣,“或許她只是覺得,想到得到大周的糧食,何須打通商路,看人臉色這般麻煩,只要揮師南下,將大片的農耕之地吞入腹中,不是一勞永逸了嗎,所謂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大夏的那位先帝,從前仗著兵強馬壯,想要染指大周江山的念頭可不止一點半點,若非大周軍師多少有點本事,又曾有軍神老景國公坐鎮,他們恐怕早就揮師南下了。”



“你說的沒錯,他們當初將我送到大周來當質子,多半也是打著煙霧彈,想要麻痺大周皇室以放鬆警惕的念頭,不然以大夏的軍力,哪裡需要交給大周什麼質子。”呼延元宸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尷尬,“我回到大夏的那段日子,多少也察覺得出來,我那侄兒皇帝年輕,太后垂簾聽政大權獨攬,打的便是同我父皇從前一樣的主意,力圖將大周併入大夏的版圖。”


    “阿淵。”呼延元宸忽然將目光落下來,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兩國要是當真開戰的話……”


    “你身為大夏的永逸王爺,即便太后瞧你不順眼,甚至藉機要除掉你,恐怕你也是要站在下人這邊的對不對?”寧淵知道呼延元宸要問什麼,也適時地打斷了他的話,“但我身在大周,長在大周,這一方水土不光養育了我,也養育了我的父母家人,養育了我的至交好友,你覺得我會如何選擇。”


    呼延元宸沒有再說,而是沉默地伸出手,攬過寧淵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擁入懷裡。


    又一朵巨大的煙花在江面上綻開,沒聽見二人聊天內容的閆非用力拍手叫好,那氛圍讓寧淵忍不住笑了一聲,打碎了周遭沉默的空氣,“這莫名其妙地,操心那般沒影子的事情作甚。”他在呼延元宸肩膀上拍了一下,“今日是你的生辰,便趁著時辰還好許個生辰願吧,沒準神仙聽見了,能立刻隨了你的願呢。”


    “如果我說,我想讓阿淵你一輩子都陪著我呢,這願望能實現嗎?”呼延元宸勾起嘴角。


    “當真是蠢!”寧淵有些氣不打一處來,“這玩意可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無妨,能讓你聽見便行了。”呼延元宸臉上的笑容拉得更開,“神仙事忙,這世上這麼多人又那麼多事求著他,他也管不過來,我便索性說出來,看你能不能隨了我這個願望。”說到這裡,呼延元宸頓了頓,聲音沉了幾分,無比認真道:“阿淵,你願意一輩子都陪著我麼。”


    一輩子,可真長啊,寧淵一時有些恍惚,因為他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在很多年之前,也有人對他說出過一樣的話。


    寧淵,你願意一輩子都陪在我身邊嗎?


    人在年少不更事的時候,會做下很多蠢事,並且答應很多蠢問題,許下蠢承諾,並且最後還要為自己做下的蠢承諾付出代價。寧淵曾經發誓,再也不會讓相同的歷史重演了,但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寧淵卻莫名的,覺得自己的立場開始劇烈動搖。


    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人,願意相信他的真心實意,哪怕往後也許有一天,他同樣會為自己胡亂做下的承諾後悔,並且吃盡苦果,但眼下,在這個瞬間,望著他俊朗中帶著陳懇的臉,他願意去選擇相信。


    “一輩子太久了。”寧淵覺得自己很少能講出矯情的話,但是現在他忽然想到一句十分矯情的,還不說不行,他拉起呼延元宸的手,手指緊緊與他交叉扣住,感受著他掌心溫熱的體溫與薄薄的一層細汗,微笑著說:“一輩子太久了,我這人等不了那麼久,我只爭朝夕,每朝每夕,你不棄我,我不負你。”


    寧淵聲音不大,但是他篤定呼延元宸聽見了,即便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即便他也沒應自己的聲,可他忽然繃緊的下顎與忽然變得明顯無比的心跳聲,卻瞞不過寧淵。


    “火舞真漂亮。”寧淵沒有再看呼延元宸的臉,重新正過身子,只將頭微微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呼延元宸身子僵了一會兒,抬手輕輕從後邊扶住寧淵的背,好讓他能考得舒服些。


    原本在船尾大聲吆喝著的閆非,看到這一幕,也跟著默默地閉了嘴,重新操起船舵,一面往前劃著,一面暗想,少主和寧公子當真是良辰美景,自己年歲也不小了,什麼時候也能碰上個屬於自己的心上人呢?


    ****


    “後來,那位公主就真的光著身子上了街,可百姓們為了不想承認自己是蠢貨,都拍著手讚歎公主的衣裳漂亮。”寧淵一面說,一面將碗裡最後一口湯藥用勺子抵到寧國公嘴邊。


    “哈哈哈……”寧國公笑了許久,才緩過氣來,將那湯藥一口吞下,撫著鬍鬚道:“當真有趣,當真有趣,世間竟然還真有如此蠢笨的公主和皇帝,果然是聽著這些有趣的故事,再難喝的藥喝進嘴裡都不覺得苦了,要比那些讓人甜得發膩的糕點蜜餞有用許多。”


    “叔公身為堂堂國公爺,竟然還像垂髫小兒似的怕苦,若是傳揚出去,也不嫌燥得慌。”寧淵調笑了一聲,又斷過一碗水來讓寧國公漱口。


    從前寧淵還只是隔三差五地被寧國公招進府裡下兩盤鬥棋,可自從下毒的事情之後,寧國公莫名其妙給了寧淵一個堂少爺的身份,讓他得空便來陪自己聊天侍奉自己吃藥,並且知道寧淵沒事喜歡讀一些江湖話本,便又讓他在自己吃藥的時候挑一些逗趣的江湖故事說來聽,也好分散開精力讓藥不那麼難吃。


    寧淵也不負重望,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妙語連珠,尤其今日這則“公主的新衣”,更是逗得寧國公哈哈大笑,直讚歎那些寫出這等江湖話本人士的才華。


    “當真是大膽,抬舉你兩句,竟然就學著蹬鼻子上臉奚落長輩了。”聽見寧淵揶揄他,寧國公故作嚴肅地訓斥了一句,可眼底的笑意還是藏不住,“從前你祖父也愛看這些江湖話本,甚至看得比經卷典籍還要多,於是時常被父親訓斥,說他不務正業,那時我也覺得奇怪,江湖話本這等粗俗之物有什麼好看的,結果老了老了,才發現人生竟然有此等樂事從前完全不知道,當真是白活了,遠沒有你祖父日子過得那般瀟灑。”頓了頓,寧國公又喃喃自語了一句,“如果當初承襲了國公爵位的不是我,而是你祖父,只怕沒有那麼多的擔子在身,我的日子也能過得更輕鬆些……”


    寧淵恭敬地坐在一邊沒說話,寧國公喜歡讓自己陪他聊天,可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說,自己在聽而已,說的也盡是那位自己祖父的事情,一來二去,寧淵明白了,寧國公讓自己陪著他,只不過是想找一個聽他傾訴的對象,自己只用乖乖坐著,聽下去就好。


    “你祖父從前也收了不少話本子,這些年來我都未曾動過,也未曾看,聽你一說興致倒也來了,你去幫我尋兩本來看吧,東西就收在……”寧國公正說著,管家忽然進來道:“老爺,夫人說了等會會過來陪老爺上院子裡走走。”


    “知道了。”寧國公點點頭,看了寧淵一眼,寧淵會意地起身,“叔公有事,那我便先行告辭了。”然後低頭退出了寧國公的房間。


    寧國公似乎不太想讓他和吳氏打交道,每當吳氏要過來的時候,他都會先把自己打發走,久而久之,寧淵也養成了這種默契。


    退出了房間,寧淵料想這裡已沒了自己的事情,便打算回去,誰知走到府門口的時候,又剛好撞上寧仲坤似乎也要出門。


    他現下已經是正兒八經的世子了,並且好像極為重視自己這個得來不易的世子位置,每到出門的時候都打扮得十分隆重,衣裳都是穿的朝服,腰間的玉佩金牌一個不夠,要掛上三個才顯得闊氣,當然最扎眼的還是他頭頂上頂著的玉冠,那玉冠是歷來皇帝冊封世子時才會御賜下來,是身份的象徵,同朝服是一個性質的東西,一般只有在上朝時,或者出息正經場面才會佩戴,但寧仲坤卻日日都頂在頭上,有時甚至睡覺都不取下來,恨不得以此來告訴別人他世子的身份。


    “喲,你這是要出去?”寧仲坤瞧見寧淵,正要踏出府門的步子頓了頓,上下掃了他一眼,“祖父那的事完了嗎?”


    “世子爺安好。”寧淵抱手行了一禮,“也就只是伺候國公爺喝藥的功夫,沒什麼大事。”自從寧仲坤當上世子後,寧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十分識抬舉的將對他的稱呼變成了“世子爺”而他似乎也很是受用。


    “嗯。”寧仲坤滿意地點點頭,擺足了架子道:“祖父抬舉你,便是你的福氣,好好做你的事情,千萬別不識抬舉,丟了祖父的臉。”說完,又用鼻孔望了寧淵一下,才揚長而去,上了門外的馬車。


    看著馬車絕塵而去的模樣,寧淵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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