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5日星期三

新唐遺玉之五院藝比(4)

遗玉从书房回到西屋。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她怀着满腹的疑问,掀起帘子进到屋中,一眼便看见,坐在厅中的人影。
卢智正一手撑着额头,侧对着屋门坐在桌边小寐,平彤和平卉都不在屋里,遗玉放轻了手脚,走到他身边站着,待看清楚他满是疲态的睡脸后,脸上一呆——
泛青的眼底,紧抿的唇线,白净的下巴上悄悄冒头的胡渣...
曾几何时,卢智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副模样,他一直都是家里最有主见的那一个,也是走的最快最远,站的最靠前的那一个。
别家孩童、包括仅比他小一岁的卢俊都在玩闹的时候,他却在捧着枯燥无味的书一遍一遍地翻看,卢氏去赶集回来,带给三个孩子的礼物,卢俊从来得的都是些弓箭之类的小玩意儿。遗玉至今还收着各式各样简陋的发绳和木梳,卢智呢,一本书、一支笔、一叠麻纸、几个劣质的墨块。
印象中,他从没在遗玉吃着卢氏单独带给她的点心时,露出过眼馋的神情,从没在卢俊跑出去同人玩耍时候,露出过向往的神情,而她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年,他不过是个年仅九岁的孩子罢了,却懂事的让人心疼。
长大之后,他没有了儿时的书呆样,虽喜欢捉弄她和卢俊,却从来都不曾伤害过他们,长安城求学这几年,每次他回家,或是她们母女到学里去找他,从没听他抱怨过一次委屈,吐过一次苦水,当她真正地踏足长安城后,这短短两三个月遇见的事,才让她可以想象,他曾遭遇过什么。
因为有这么一个儿子,卢氏可以保持她直爽的性子,不用像别家父母一样操心孩子的前途。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大哥,卢俊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用去过多担心身世的问题,不用去害怕日后的境遇。唯一的麻烦便是在他并不温柔的方式下,有惊无险地适应这繁华掩盖着阴暗的长安城。
这样默默地一步步安排的卢智,坚强和智慧到无须别人帮助的卢智,太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心情。
还记得初见卢中植时,他脸上冷漠的神态,那日房乔找上门后,他难忍泪流的样子,意外让她遭遇了一个恐怖的血夜之后,平日能言善辩地他,只能干涩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说着对不起。
看着他疲倦的睡脸,遗玉原本在马车上想了一路,又借着在李泰书房里傻站的功夫整理好的言辞,一时间,竟是烟消云散。
她鼻子一酸,眼眶便红起,这似乎是她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见到他的睡脸,清醒时候难得一见的疲倦夹杂着些许的不安,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他的担忧和压力又有谁来分担。
她凭什么对他的行为不安和不满,就算他如今的所作所为,真是为了报复。她有资格去责怪他么,责怪一个从五岁开始,就再没有童年的孩子?
* * *
同银霄一起蹲在花厅的阿生,从窗子见到遗玉走进西屋后,对银霄交待了两句,也不管它是否听得懂,独自回到书房。
进屋见到侧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李泰,犹豫之后,走上前,轻声道:
“主子,属下有话要说。”
李泰眼皮子一抬,便知道他打算说什么,却并没阻止,抬了抬手,示意他讲。
“刚才属下在外面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卢公子和穆长风按说并没什么交集,找他做什么,这还请到您帮忙,显然是当紧的,穆长风最近放了那些流言出来...都是卢姓,年岁也差不多...您说,这卢公子一家,会不会同十三年前失踪的房家妻小有关。”
听见这让人惊讶的结论,早在刚才遗玉还在屋中时候,便有所想的李泰,睁开双目,侧头看他。
阿生继续道:“若不是他会莫名其妙地去找穆长风,属下还真看不出什么来。可眼下他求您帮忙,依着他的脑子,就想不到会引起您的怀疑?就像不怕您会多想似的,属下隐隐觉着——最近要出事。”
李泰目中一阵复杂之后,吩咐道:“派人去户部、礼部查卢智的户籍。”
阿生两眼顿时一亮,对啊,去查卢智在户部和礼部的信息,若是改动,必定有鬼,别人看不出来,可三年多前曾在蜀中救过卢家母女的主仆二人心里却清楚!
“那属下这就去。”阿生也不知是在激动个什么劲儿,和李泰交待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对,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 * *
卢智的头昏昏沉沉的,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的他,加上昨晚的彻夜未眠,在等遗玉时,忍不住打了一盹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他睁了睁干涩的眼睛,在桌子对面的人影清晰后,下意识地露出一抹笑来,嗓音略哑道:
“好久没见你拿针线。”
遗玉正坐在圆桌的另一侧缝补着他披风上挂出的两道小口子。见他醒来,便将手中针线放下,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
“最近不是一直都在忙,前几日还同娘说过,等闲下来,我与你做身衣裳可好?”
卢智见肩上盖着的小号披风取下放在膝上,接过茶水慢慢饮着,摇头,“不用那么麻烦,做些小物件还行,做衣裳太伤眼睛。”
遗玉“哦”了一声。便听他跳了话题,直接问道:“魏王说,几日可以帮忙找到穆长风。”
他根本就不问遗玉是否请到了李泰帮忙,出口便是问几日,似乎有十成的把握,李泰不会拒绝。
遗玉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而后在他身边坐下,拿过一只空杯倒入茶水,用食指沾了,在桌面上写下一句话:
“若这几日皇上召见了房乔?”
卢智也沾湿了手指,“没有确切消息前,皇上不会,外公还被他嘱咐,暂不要将找他详谈之事外露。”
他们一家四口到底是皇上和房乔之间的芥蒂,皇上对房乔的重视的确非比寻常,眼下是舍不得拿这件事来刺激他的。
卢智行事向来都是如此,既险到边缘,又平稳异常,什么事都拿捏到刚刚好的位置,细到人的感情和言行,都算在其中。
桌面上的水渍融成一条条的带状,卢智将腿上的披风放在一旁的圆凳上,站起来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对遗玉交待道:
“我还有事,就不在这里用饭了。明日的礼艺比试,切记不要出头,五院艺比顺利结束之后,国子监里便没人会明目张胆地找你麻烦,书学院学生更会敬你三分,呵呵,到时会很有趣。”
遗玉不大感兴趣,“我只求日子能安生些,啊,你等等。”
卢智疑惑地看着她小跑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又从屋里钻出来,捧着几样东西走到他面前。
遗玉一样样递给他,“这蓝色瓷瓶里是制梦魇解药时候顺手做的。叫做镇魂,虽是残次品,却也有提神之效,一次服上一粒皆可,原则上我是不建议你多吃的,喏,这个你认得,是炼雪霜,睡前用上一些,保你睡的香甜,这系着红绳的,是清热的药丸,我看你都快出黑眼圈子了,熬夜伤身,过了子时还不能休息,那就吃上一粒。”
卢智看着两手上的瓶子盒子,心中暖和,但嘴上却道:“我只是昨夜没有睡,平日都按时休息,用不上这些。”
遗玉把他一瞪,直接从他腰上抽下装饰用的空荷囊,把东西装进去后,揪了他的衣袖塞进去,“拿着拿着,注意休息,莫要再被小凤姐误作是去喝花酒了。”
卢智哼笑一声,将东西又塞严实了些,伸手在她脸上一掐,“听她胡说,你这小姑娘家的,知道什么是花酒么!好了,你在屋里待着,不用送,明早学宿馆后门见。”
遗玉揉着脸蛋,看他掀起帘子走出去后,先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小声嘀咕:
“真当我是黄毛丫头么,花酒是什么,我当然知道。”
* * *
长安城 房府
丽娘坐在自己院子中的一间屋里,看着上午被她派去采买针线的两个丫鬟将东西放在桌上后,随手拿起一股红色的绣线在手上缠了几圈,便让人下去,又同屋里的贴身丫鬟绿波说了会儿闲话,一刻钟后,掩嘴打了个哈欠。
“乏了,昨儿夜里就没休息好,我进去躺会儿,你们看着门,小舞若是回来了,让她先到别处去玩。”
“是。”绿波应声后,退了出去。
丽娘一个人走进侧间的小屋,在放着炉子的长榻上坐下,左右看了门窗后,将之前缠在手上的红线取下来,找到线头,慢慢拉长后,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细看,竟见一道道黑色的印子出现这长长的红线上!
她侧身将红线按着那些印子,在榻上或平或竖,摆出一个个的字体,直到用到线尾,才将先前记着的字词拼凑起来,在脑中整理出一句话。
“哎?”反复默念了两遍之后,她描画精致的眉毛皱起,面露不解之色,轻声自语道:
“要我那么做是何意,这妥当么*

十一月十九,是五院艺比的最后一日。礼艺比试一直以来都是被当作压轴,不同于昨日算艺比试的冷清,除了吴王和魏王皆没有到场,君子楼中几近满座。
梅楼上的论判席,九人早早就座,面上最轻松的是太学院的查继文博士,苦着脸的是一块木刻都没有拿到的律学院博士。同样拿到一块木刻的书、算、四门学院,今日因要决出第二,三院博士面上是和色相谈,话里话外却都在较劲儿。
严恒翻着手上记有所有参比学生名字的手册,道:“老晋,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这礼艺的木刻可不是好拿的,不光要聪明机灵,还要有运气,你们书学院的学生,运气可是一样不怎么好。”
晋启德老神在在地回话,“我看今年你们四门学院的学生运气也不怎么样。”
算学院博士不满道:“若说最倒霉,还要属我,好端端地冒出来个违纪的学生,九人变成八人。若是这次能赢,那还真是侥幸了。”
晋启德是个护短的,因着遗玉那日被算学院的学生泼墨,到现在还记着仇,当下冷声道:“昨日能拿到一块木刻,你已经是侥幸,这块你想都别想了。”
“有必要这么小心眼子吗,同个妇人一样,我那个出岔子的学生,不是已经道歉了。”
算学院博士自那日书艺比试之后,没少被晋启德数落,这会儿又被他一句话堵的下不来台,口气也硬起来。
“老夫说你什么了,就小心眼了,你说那事我早就忘记,偏偏你要提起来,你——”
“好了好了,”看热闹的查继文出声打圆场,乐呵呵道:“不就是这次好处多些,用得着这么争么,看人家老窦,知道这得木刻无望,就不和你们争,要我说,没准儿这最后一块木刻还是我们太学院的,你们不是白闹了一场。”
这一席话下来,不知是在劝和还是火上浇油。本来还在拌嘴的三院博士和没得木刻怨念不小的律学院博士都黑了脸,送了一记冷哼给查继文。
房乔见东方佑没有阻止他们这群年过半百的老人闹下去的意思,便扭过头,出言道:
“几位先生,这最后一比等下就开始了,各位不如趁这功夫,叫自己的得意门生过来,再交待一番。”
他的话让几人暂时熄了火,分别挥手招来书童下楼去找人。
* * *
遗玉和卢智照着原路,从梅楼下来,穿过一层,走向对面的兰楼,刚才两人和七八名学生,被各院博士叫去说话,无非是叮嘱他们尽全力拿下这最后一块木刻。
别人还好说,喊上这两兄妹是绝对托付错了人,两人都打定了注意,这最后一比混个不前不后即可。
礼艺比其他八项比试要晚上半个时辰,是上午巳时准时开始,晚上戌时准时结束,期间最先完成题目回来的学生便是最优。相反最后一个回来或是最后一个完成题目的是为最差,当然,为了避免有些学生滥竽充数,不到时辰却空手而归者,同样有可能被论判定做最差。
在兰楼坐下后,遗玉再次劝到程小凤:“小凤姐,你还是弃掉吧,别再伤到扭到,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一只胳膊不能动弹的程小凤不知是不是因为卢智昨夜的取笑,今日坚持要来参加这最后一比,可礼艺比试抢的就是一个时间,来回车马,她这一边肩膀伤着,怎么方便。
“没事,大不了我同你们一道坐马车,就是慢了点。”
卢智今日的精神看着比昨日好上许多,见程小凤一脸坚持,便对遗玉道:“不用管她,跟着咱们,总不会出事。”
程小虎凑到程小凤身边,提议道:“大姐,你要是嫌慢,不如我骑马栽你?”
骑马?遗玉哭笑不得地瞪他一眼,程小凤挥着那只完好的手臂,赶苍蝇一般挥了挥,“去去,骑什么马,竟出馊主意,姐姐我这样还能骑马吗?”
几人坐在楼中一角闲谈玩笑。刚才同遗玉和卢智一起被论判席的先生喊去说话的长孙两姐妹,坐在兰楼中另一侧低语。
“真希望这场比试早点结束,咱们好上天蔼阁去。”本就外向活泼的长孙夕,这两日脸上更是时常挂着笑,甜美的样子引得四周侧目。
而她却仿若未觉一般,用着软软地语调同长孙娴撒娇,“爹出门前还嘱咐今日不让我骑马,大姐可要帮我瞒着,坐车子多慢呀。”
“你这么心急,干脆现在就弃比去天蔼阁等着好了。”相较于长孙夕的好气色,长孙娴柔美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子沉闷。
长孙夕嘿嘿一笑,“同恪哥哥约的是晚上,我去那么早做什么。”
长孙娴有些僵硬地取笑:“你又不是去见三皇子的。”
她心情不好,也是有原因的。那日的宴会上,杨妃把正同人谈论薰香的长孙夕叫到身边,嗅了味道之后,当着众人的面,便说似是在高阳处闻见过。
高阳公主虽已及笄,却居在杨妃偏殿之中,有什么动静自然清楚,对面坐的高阳听见杨妃的话,虽没在众人面前落她面子,却也叫了长孙夕过去。闻了味道之后,嘴上不把门的她,一句话便让众人一阵呆愣,她道是那味道,同李泰所用薰香一模一样!
高阳同李泰交好,常到魏王府做客,曾偷偷顺过他炉中的一些薰香回宫,那味道的确独特,杨妃闻过一两次便记得,在长孙夕身上嗅到,便提到了高阳。又被高阳牵出了李泰。
长孙皇后在宴中询问了长孙夕得香的经过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至今还在长孙娴脑中回荡——“夕儿和泰儿倒是有缘分的很。”
一句话之后,当时在座众人只是哈哈笑过,并无多言,只是这缘分二字,岂是能随便用的,表面上,长孙夕和李泰身上薰香味道相同是种巧合,可在多数人心中,联想起上次宫中家宴之后,有关李泰拒绝皇上指婚的流言,这种巧合就让人不得不多想了。
在太子、吴王、魏王三党格局渐渐显露之际,长孙家一直都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作为长孙一族的大家长、又是太子亲娘舅的长孙无忌,既没有阻拦自己长女同魏王一派的高阳亲近,也没有阻拦自己的三女儿同吴王交好,这派八面玲珑不拦不阻的作风,却恰恰滴水不露让人找不到半点可抨的缝隙。
长孙家势大,三党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不会有拉拢国舅爷的行为,可私下的一举一动,却耐人寻味,前日在宫中的家宴上,爆出长孙夕和李泰若有若无的关联,让本来还有着同李泰攀亲心思的人家,都暂时歇了火,转而关注起魏王府和长孙府的动向来。
长孙娴原本以为,宴会上出了这档子事,回府后父亲长孙无忌是会训斥她们的,最起码也会警告长孙夕不准那用那香衣阁送来的香料,可就如同长孙皇后在宴会上的态度一般,长孙无忌对此竟然不置可否!不表示反对和赞同,那和不反对有什么区别!
长孙夕没有注意到正在回忆的长孙娴难看了一些的脸色,自顾道:“我是去见恪哥哥啊,他说帮我约了四哥出来,也不知四哥会不会去呢。今儿他也没来观比。”
长孙娴回神,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平复心情,“放心吧,知是你邀的,四哥怎么会不去。”
长孙夕被她讲的有些不好意思,正要说些什么,便听第二遍钟鸣声响起,四座参比的学生纷纷起身,朝围楼中央的空地上走去。
* * *
四十四人都到场后,东方佑离席走到栏杆边,楼中瞬间安静了下来,同前几次的比试不同,没有借着巨幅白绢宣布题目,而是从楼上被书童垂下一只精编的花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张张大小一致的帖子,上面写着两列小字,落款一枚红印。
众人一一上前取了一张,遗玉拿了两份,递给程小凤一份后,便低头看起帖子上苍劲字体所书:
“东都会,茶香翠树,酒客暗度处,一夫人,琴声孤孤,且问何故,助。”
拿到帖子看过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不解的声音,这帖子后半部分清清楚楚,是要问一名夫人为何曲调忧伤,帮助她完成心事,可这前半部分,就奇怪了,东都会那么大,这会弹琴的夫人多了去,找这帖中之人谈何容易。
在众人的疑惑中,楼上的东方佑缓声解释道:
“这帖子上面写的便是此次礼艺比试的题目,这位夫人每逢三日便会在东都会一处弹琴,今日刚巧是日子,你们找到她后,递上这盖有我印信的帖子,帮她完成一件心事,求她头上所戴梅型银簪一枚为证。”
原来如此,不光是要帮那夫人做一件事,还要先找到她再说,找人本身也是比试的一部分,这题目比起往年可是要难上三分不止啊!
楼中观比的学生们听见祭酒的话,皆知今日所比,低语声阵阵响起。
片刻后,东方佑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架子上的漏刻,双手轻抚在栏杆上,对众人道:
“戌时之前,务必回来。”
主簿听见他的话,清了下嗓子,高声宣布道:“礼艺一项——始*

主簿话音一落,场地上的参比学生便齐齐转身朝着兰竹两楼下的出口快步走去。楼中观比席上此起彼伏的人语声响起,学生们喊着各院参比者的名字鼓劲儿,目送他们离开。
遗玉在一片嗡嗡的喊叫声中,和卢智走在人群最后面,以免带伤的程小凤被不小心挤到。
出了楼的学生并没有先行离去,而是在长孙姐妹、高子健、申公子、卢智等曾经过此次艺比拿过木刻的学生出来后,纷纷围上。
遗玉掀起帘子最后一个走出去,刚将喧嚣声隔绝在身后,便见杜荷和两名书学院的学生迎上来,一礼之后,杜荷道:
“敢问卢小姐对这次的题目有何见解。”
在礼艺比试开始后,首先询问本院得木刻者,既是一种尊重也是传统,并不见得非要给什么意见,而被询问本身就是一种承认。
遗玉事先被知会过此事,看了一眼前方同样被拦住的卢智,回了面前三人一礼后,大方地答道:“这帖子上前半部分算是个谜题,我以为各位不妨去栽有常青之木的茶社附近寻寻看。”
帖子上第一句有提到“茶香翠树”,这大冬天的,也就常青树尤有翠色。跟着杜荷来询问遗玉的两人。显然对她这并无敷衍的回答很满意,笑着道谢之后,便慌忙朝远处走去。
杜荷却没急着离开,而是对遗玉道:“早上出门时马儿同我闹别扭,今日骑乘不便,你们是要坐车吧,多载我一个如何。”
卢智打发走了四名太学院的学生,回头正巧听见他这一句,代遗玉答道:“若你没兴趣拿这块木刻,那就同我们一道走吧。”
说完便朝湖边小路走去,程小凤呵呵一笑后,同遗玉跟上,杜荷在原地站了片刻后,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长孙娴站在正同人讲话的长孙夕身边,看了一眼远去的几道人影,目光一厉,心道:绝不能让他们再拿到第二块木刻。
* * *
卢智身边的壮汉车夫胡三驾着马车朝东都会驶去,车内,遗玉和程小凤对面坐着杜荷,除了独自一侧的卢智外,三人都在看着手上写有题目的帖子。
杜荷道:“依卢小姐你的意思,咱们要到种有常青树木的茶社去找人,可这样的地方也不少,从何找起。”
就是驾着马车在整个东都会走个过场也要半日的时间,更别说还要下车去找人,怕是三日都不够用。
“至于这后半句,酒客暗度处。这茶坊附近应该还有酒家,只是这暗度二字,有些另人费解,字面上的意思,是说酒客们都要偷偷摸摸地路过,奇怪,卢大哥你说呢?”
杜荷转问卢智,却被程小凤接过话,“真是麻烦,咱们不如到后街寻间酒楼坐着,等时间快到了,直接回去就好,反正咱们也不争那块木刻。”
正撩着车后一处隐蔽的窗帘,朝外看的卢智回过头,道:“祭酒大人的题目可没这么简单让你糊弄过去,你是忘了上次那个自作聪明却得了最差的学生吧。”
礼艺比试不像其他,人人都有可能拿得木刻,鲜少有人会像他们几人一样没有争夺之心的,照规矩最差是从傍晚戌时比试结束还未回来的学生里,根据完成比试的程度,由九名论判择出最差。
这规矩是有漏子的。曾经就有人如程小凤这般想过,比试开始后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比试快结束再跑回来,可是出题的祭酒大人,总有办法揪出这样的学生。因此,礼艺比试只要是用心去做的基本都不会得最差,反而是那些滥竽充数之人,会当垫底。
程小凤讪笑一声:“我也就是说说而已,真不知东方先生是使的什么法子,就像是知道咱们的一举一动般,我真怀疑他是有派人跟着我们。”
杜荷摇头,“祭酒大人怎么会做这么麻烦的事情,我看他很可能是在这帖子上说说的地点安排有人,谁去没去,做没做都有人回报。”
因不急着找人,程小凤和杜荷转而讨论起来东方佑是怎么揪出那些滥竽充数的学生,遗玉见卢智又看向窗外,便问:
“大哥在看什么?”
“看看有多少人跟着咱们。”
杜荷和遗玉都是第一次参加礼艺比试,听他这么说,一个闭了嘴巴凑到他身边探身去看,一个皱着眉头,道:
“你是说那些浑水摸鱼的?”像这样的比试,有些人想不通帖上地点的谜题,便会跟着能够想出来的,先找到那位“夫人”再说。
杜荷从那扇隐蔽的小窗看清车后似在尾随的马车和马匹后,指认道:“骑马的那两个我都认得,左边那辆马车我也认得,卢大哥,后面那辆车子好像不是吧。”
卢智将小小的车帘放下。隔去他的视线,对三人道了一声“坐稳了”,便掀开车帘对胡三吩咐:
“绕些路,把后面的人甩掉,不要撞到人。”
遗玉听见车外的胡三爽快地应了一声后,随着一记鞭响,刚才还匀速行驶的马车猛地朝前窜去,反应快的程小凤伸出没有伤到的那只手抓住了卢智,杜荷则眼明手快地一手抓住车门框,探身伸出另一只手扶住遗玉,让她没能撞到程小凤夹着木板的那只手臂。
重新坐稳之后,遗玉和程小凤同时不满地冲卢智叫了一声,卢智则是笑着瞥了一眼程小凤扭伤的那边肩膀。
刚才还满脸不满的程小凤被他这一眼看的有些心虚,松开抓着他的手,对遗玉道:
“小玉你说,咱们要上哪里去找。”
遗玉又盯着手上的帖子看了几眼,突然将它收进怀中,冲三人问道:“你们可知道,祭酒大人有什么喜好,比如说笔墨字画之类的,嗯...最好是特别点的喜好。”
卢智双眼一亮,向来对学里所有先生都感到头痛的程小凤摇头,杜荷边思索边答道:“我爹同东方先生相熟。这个倒是有些耳闻,说来咱们的祭酒大人,对笔墨之喜,却不如花草之爱,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草...”遗玉低喃,抽神回答杜荷的问题,“咱们若是仅照着这字帖上的谜底去找,运气差的话,到晚上也未必能寻到,祭酒大人透漏给我们的信息,可不只是那张帖子。”
杜荷似是有些明白。“你是说?”
遗玉在三人的注视中,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条理清晰地解释起来:
“东方先生不是说了么,那位夫人三日才去弹琴一次,今日正好是轮到,若非是他自己常去的地方,怎么会这么清楚呢,东都会多商铺酒楼,东方先生是出名地不喜酒宴,那必是在逛铺子时候偶遇那位夫人的,他常去逛哪里,只要知道了他的喜好,便可得出,自然就便于寻找那位夫人所处位置。”
程小凤睁大眼睛,在遗玉肩上一拍,“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杜荷轻叹一声后,脸上尽是赞色,眼神却更隐晦了一些,只有卢智反问了一句:
“分析的很好,可你是如何得知,东方先生是偶遇那位夫人的,若他们早早就认识了呢,你的推测便不准了。”
在程小凤和杜荷露出的恍悟和疑惑目光中,遗玉伸出白嫩的食指点了点下巴,弯眼一笑,脆声道:
“是直觉吧,东方先生的题目,还有他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他与这位弹琴的夫人,是偶然遇上的。”
* * *
今日的天气还算好,东都会的街上虽不如初一和十五热闹,可也是人来人往,不同坊市之间的许多行人都注意到,时不时有身穿国子监常服的学生驾马路过,沿街打量。不知是在寻着什么,联想着今日是国子监五院艺比的日子,便觉了然。
遗玉一行出了国子监的务本坊,将尾随的人都甩掉之后,在东都会里乘车行了半个时辰,找了两座坊市后,胡三才在卢智的吩咐下,赶马朝着启明坊的东街而去。
没有坐车进去,四人在街口就下车步行,行到一半,程小凤看着道路两边的铺子,忍不住出声道:
“阿智、小玉,你们不会弄错吧,刚才那两处便没见半间茶社的影子,这条街上多是卖摆设和小玩意儿的,应该也没有茶社才对。”
遗玉将视线从一间铺子门口摆放的花架上移开,道:“若是大哥没有记错,刚才找的两处都没有,那必是在这附近了。”
走在前面的卢智回头,“没有记错,我是在这里遇到过东方先生,这里又恰有卖花盆花架之类货物的。”
四人又沿着路边朝前走了一阵子,将到结尾时候,遗玉和卢智同时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指着路边一处巷口,异口同声道:
“是那里。”
杜荷和程小凤也学着他们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果然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极其清淡的茶香,两人面露喜色,跟在兄妹俩身后,大步走进了巷子。
在东街上的这条小巷尽头,院墙处冒出高高一排翠色的枝叶,宅门外挂着一方极不起眼的招牌,在四人走进去时,刚巧响起铮铮琴音*

程小凤听着清晰的琴音。几步跑到巷尾抬头看了一眼门上刻着‘念平茶社”字样的招牌,指着墙头的一片绿色,兴奋地回头冲着几人道:
“肯定是这里,你们看,茶香、翠树、还有琴音,齐了!”
不论他们是否有心争夺木刻,在东都会里逛了将近一个时辰,破了帖子上的谜题,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遗玉虽不如程小凤的激动,可也是高兴,和卢智杜荷一同,走到这间奇怪地建在巷中、大白天还掩着门的茶社门口,打量了四周后,笑容顿时一收,皱眉道:
“不对,还有这酒客暗度处一句无解。”
这巷尾处是堵死的路口,一侧茶社,茶社对面看起来是一间宅子的后门,根本就没有什么酒客,也闻不到酒味。
“啊?”程小凤苦叫一声,走在最后面的杜荷却突然低声道:
“你们看。”
三人回头。便见远处缓缓走来一名中年男子,临近时先是防备地看了他们一眼,确定不是熟人后,便冲他们嘿嘿笑了一声,走到茶社对面的后院门外,趴在门上冲着门缝看了一小会儿,裹紧了怀中的东西,蹑手蹑脚地推门闪了进去,门在四人面前关上前,他们皆清晰地听见了“咯”地一下酒嗝儿声。
面面相觑之后,程小凤慢慢伸手一指那扇门,干干地道:“酒、酒客暗度处。”
说完之后,四人都忍不住出声笑了起来。那人怀里抱着的明显是只酒葫芦,许是家中有妇人不允买酒,所以才要偷偷摸摸走后门,东方佑把这点提上,恐怕是为了故意混淆他们的判断,只是很碰巧让他们遇上,若是有人依着“酒客暗度处”这一句去寻人,那就惨了。
卢智两步上前,在半掩的门上敲了一阵后,随着脚步声靠近,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名模样秀丽的侍女立在门内,看见门外站着的四人,疑惑道:
“有事吗?”
几人一愣,这还有开店这么问上门的客人的?
还是卢智反应快。拱手一礼后,温声问道:“我等路过,听得琴音,又闻茶香,寻至此处,这里既挂着茶社的招牌,难道不待客吗?”
他们身上皆穿着国子监的常服,这侍女却仍这么问,显然在他们之前,还没有人寻到过此处,那位夫人肯定是这里的常客,若是贸贸然就将来意说明,未必能得见,还是先进去再说。
卢智的容貌本就是上乘,说起话来又温文有礼,对姑娘家的很有杀伤力,这侍女被他认真盯着,话音落下后,脸色便有些发红,语调也和软了一些:
“这位公子不知,我们这念平茶社。是下午才申时才开门待客的。”
程小凤两眼在那模样秀丽的丫鬟脸上扫过,哼了一声,道:“下午迎客?那里面弹琴的那位是怎么回事?”
侍女看向她,语气半点不似刚才同卢智说话时的和软,“那位弹琴的可不是客人,各位若是要品茶,等申时再来吧。”
说完便要关门,遗玉连忙拉住待要发怒的程小凤,看着卢智伸手在门前一拦,“姑娘等等,我们在东市逛了一早上,实在口渴的紧,可否进去喝壶茶?”
因他按着门,侍女也不好强关,便面露为难之色。
遗玉见她表情就知道有门儿,脸色微屈,软声道:“这位姐姐,我腿都走的酸了,你就让我们进去歇一歇,好不好?”
她人本就长的娇小,虽平日做惯了老成的模样,但真撒起娇来,自有一番可爱在,应门这侍女一见她小脸上的祈求,便软了心,犹豫后,将门打开,道:
“那你们就进来吧,手脚放轻些。我们夫人弹琴时,是最忌人打扰的。”
遗玉道谢之后,便拉着有些不情愿的程小凤,跟在卢智后面走了进去,同正常的茶社不同,这茶社进门竟是座院子,东边见一小楼,四人刚踏进门内,没走几步,就听门外的巷子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咦?人呢,就是在这巷子外面不见的啊。”
“赶紧找,既然让咱们在这街上碰见了,跟着他们肯定能找到地方。”
“嘘,听!有琴音。”
“你看,翠树!”
本来还领着遗玉四人朝前走的侍女,脚步一停,扭头扫了一眼面带尴尬的遗玉和杜荷,紧接着,嘭嘭的敲门声便响起。
这样貌秀丽的侍女,转过身去,错过四人走到门前,将刚刚阖上的大门打开,见到门外站着、穿着算学院牙色常服的两个少年。张口便道:
“敲什么敲,本店现不待客,若是要喝茶,改日再来吧。”
这回可没刚才待卢智他们的客气劲儿,那两个本来走运在街头跟上四人的算学院学生,虽怒,却仍不忘这是礼艺比试,保持着风度道:
“哪有开店的白日不待客之理,我们要进去找人,你让让。”
侍女懒得理会他们,伸手就去关门。对面两人连忙伸过来阻拦,只是刚探进门内,就听“啪啪”两记打手声,伴着哀嚎声响起,两只爪子被大力准确地打落。
侍女轻松地将门阖上落栓,转过身看着一脸僵硬的四人,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脏污,嘴角一咧:
“你们也是来找人的?”
她的举动被遗玉四人清晰地看在眼里,都知道了这侍女模样的姑娘还个练家子,遗玉不由朝卢智身后躲了躲,生怕一个回答不好,就会落得门外那两人的下场。
卢智却丝毫没有被拆穿谎话的自觉,先是道了个歉,而后便将真实目的讲了出来,那侍女听后,沉默片刻,道:
“你们说的东方先生,可是名六十上下的老者,个头不高,眉毛有些花白的?”
见四人点头,她似是想到什么,面色一阵古怪后,道,“算你们走运,我们这茶社有规矩,若是进来的,不喝上一壶,端没有送客之礼,跟我来吧。”
遗玉暗松一口气,拉着程小凤跟在侍女身后朝这古怪的茶社中,唯一一座阁楼走去。
* * *
将四人安顿在摆设清雅的一楼中,侍女对卢智道:
“我去帮你们通传一声,至于我们夫人要不要见你们,这就说不定了。”
卢智对她一礼,温声道:“多谢姑娘,能临近听夫人一曲已经难得,若是见不到。我等也不会强求。”
这地方能找到的人肯定不多,按着东方佑的要求,赢的人需要求楼中那位夫人一根梅型银簪,若是她只有一根那样的簪子,能得簪的便只有一人,那他们现在能坐在这茶社里,只要按时回去,就能保证不做垫底了。
侍女独自上了二楼后,程小凤斜了卢智一眼,“人都走了,还笑什么笑。”
卢智笑容半点未退,“这可是礼艺比试,笑一笑,总能博得对方好感,你也不要臭着脸,小心人家等下将你撵出去。”
四人能进来,的确如那侍女所说,是运气,要是像跟着他们过来的那俩算学院的学生一样,绝对也是会被拦在门外的。
遗玉见程小凤要去同卢智拌嘴,便打岔道:“这位夫人真是神秘的紧,这茶社建的就奇怪,刚才那位姑娘看着就是有身手的,你们看这屋里的摆设又件件不俗,也不知她是什么人物。”
四人安静下来,听着楼中袅袅又带些哀伤的琴音,暗自猜测着这神秘夫人的来历。
没多大会儿,侍女便从楼上下来,满脸狐疑地对他们道:“夫人请你们上楼去。”
本没想着能得见的四人,在卢智的眼神示意下,起身跟着她朝楼上走,踩着嘎嘎作响的新楼楼梯,紧挨在卢智身后的遗玉,听见那侍女的小声嘀咕:
“真是奇怪了,夫人一向不见外客的...怎地听说他们是国子监的学生,便改了主意...”
* * *
上到二楼后,卢智一眼便见宽敞的厅里,正东方向挡着一幕青色的纱帘,刚刚停下的琴声就是从那帘后传出,厅边正对着巷子的两扇窗户大开着,屋里四角都放有火炉,因此竟是不觉寒意。
“夫人,就是这四位要见您。”
原本垂着脑袋的遗玉,在侍女介绍完他们的身份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见长辈的礼,接着便一脸好奇的抬头看向纱帘后,模糊不清,一道隐约端坐的藕色人影。
“玉梳,你到门口去迎着,再有国子学的孩子们上门,就让他们进来,在楼下喝杯茶,我会一一见过的。”
帘后的声音,有些飘忽地传过来,四人皆是一愣,不是因为这声音难听,相反,这位夫人的声音好听至极,缓慢地似是夹杂着琴声余音韵律的声音,就像是一阵暖风拂过心头一般。
那名唤玉梳的侍女有些警告地扫了四人一眼,便下了楼去,卢智上前一步,对着帘后之人道:
“见过夫人,学生姓卢、单名一个智字,敢问您如何称呼。”
帘后之人身形微动,片刻之后,刚才那好听的声音,带着细不可闻的波动,再次响起:
“你、你们唤我杨夫人即可。”
(五院艺比最后一项会很有意思的,不可能一笔带过,那样会失真失味,果子不会烂尾同样不会虎头蛇尾,每章都是有真东西在的,建议亲们可以存存文再看,不久就会迎来一个大***


这茶楼二楼中,除了帷帘后那位声音好听的杨夫人外。窗子下面还立着一名面无表情的仆妇,卢智将来意同杨夫人说明,要来祭酒东方佑发给三人的帖子并着自己那份,仆妇走过去在接了过来,却没有直接递给杨夫人,而是先将帖子上的内容看过,才转身恭声道:
“夫人,这帖子上的确是东方先生的印信。”
杨夫人显然事先并不知道东方佑会借着她来进行五院艺比的礼艺比试,听了卢智和那名仆妇的话后,安静了片刻,轻声道:
“卢公子还有三位同伴,可否自报姓名,日后若东方提起,我心里也有个数。”
这位夫人虽看不见模样,但听声音也就四十岁上下,态度又和蔼可亲,很能让人心生好感,本来在楼下还有些不高兴的程小凤,先出声道:
“我是太学院的程小凤,见过杨夫人。”
杜荷一礼,“学生是书学院的杜荷,叨扰夫人了。”
遗玉同样上前一步。道:“杨夫人,我也是书学院的学生,我姓卢,名叫遗玉。”
在三人说话时候,仆妇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遗玉的身上,在她话音落下时,帘后的杨夫人突然接话:
“遗玉?是哪两个字?”
“遗失的遗,玉石的玉。”
“铮——”突兀地一声弦响,帘后之人未从琴面离开的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拨动了一根琴弦。
遗玉和卢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目中看见疑惑之色,卢智道:
“杨夫人,方才未见时,便闻您琴声之中隐含愁绪,这次礼艺比试的题目,便是要我们助您达成心愿,您可是方便告知我们,您有何心事未了,致琴声愁苦,我们若是能帮的到,定当尽力而为。”
哪怕是在比试中,卢智也没忘记在说话时候上套,明明就是他们需要完成比试任务,如此说来,反给人一种对方需要他们帮忙的感觉,一下子便从被动。变成了主动。且他只说尽力而为,更让人易生信赖之感,半点不似浮夸之徒的空口白话。
铮铮寥寥一串乐声响起,杨夫人不知想到什么,再次奏起琴,除了程小凤有些无聊地看着窗外,三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聆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轻叹一声,道:
“我知东方和你们都是一片好意,致我琴声难脱愁绪的,乃是一件另我后悔至极的事,此事经年,原本不提也罢,可这比试还要继续,如此,便有劳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吧。”
她正待将所托之事讲出,先前那个被派出去迎人的,名唤玉梳的丫鬟走上楼,语带不满地禀报道:
“夫人,方才被我赶出去的那两个无礼之徒。带着三个衣色一样人的又回来了,还有一位身着雪青算是有礼的少爷,两位小姐一着墨灰一着雪青。”
遗玉知道她所说的无礼之徒,是那两个好运跟着他们找到地方的算学院的学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招了同院的人过来。
至于她后面所说的,十有八九是长孙姐妹还有太学院的高子健,这三个人应是凭着真本事找来的,看来没有被东方佑一张帖子误导的,不只是有他们两兄妹。
伴着玉梳的禀报,遗玉和卢智都听见了楼下隐约的人语声,想是这侍女得了杨夫人的吩咐,没有再将人赶走,而是把人领了进来。
* * *
楼下,坐在一张桌边的长孙两姐妹还有高子健,叫来刚才在门口遇见的算学院其中一人问话,这人正是之前被侍女玉梳一巴掌打肿了手的倒霉蛋之一。
“高公子、长孙小姐,我绝对没看错,先进来的的确是卢公子和程大小姐,书学院的卢小姐和杜二公子。”
“他们进来多久了?”
“有两盏茶的功夫。”
长孙娴和高子健同时皱眉,这地方着实不好找,为了节约时间,他们还是靠着家中势力,在东都会寻了几处极熟悉坊市街铺的暗线,才寻到这里来,原以为是最先到的,这会儿不光是见着这几个比他们还早来些的算学院学生,上面更是有卢智一行,怎能让这士族出身的两人高兴的起来!
长孙夕却半点也不担心被别人抢先的样子,捧着茶盏轻磕。还有心情赞叹:
“卢智哥哥真是聪明,比咱们还先找着,等下我一定要问问,他是靠着什么法子第一个寻到的,没准儿,这场比试赢的人就是他了。”
高子健见着她的没心没肺,挥手让那律学院的学生到一旁去,而后无奈地低声道:
“夕儿,我们和他们的身份不同,这一块木刻,可是不能再让那些平民出身的得了,娴姐都还没有。”
长孙夕伸出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小声道:“知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 * *
这清静的茶楼因为一群学生的到来躁动起来,杨夫人这位主人却并没有生气,依旧好脾气地对遗玉他们道:
“我这里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虽然你们都是为了比试而来,我要公平对待,可也有个先来后到,我让你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你们先听了,等过上一刻钟,我再让人告诉下面的那些学生。”
这杨夫人倒是个知变通的。遗玉四人虽不急着得木刻,却对她好感再升。
卢智道:“多谢夫人,还请夫人明示,我等有何可相助的。”
提到关键部分,杨夫人却绕了个弯子,“东方要你们以我头上的银簪未证,可这簪子我只有一根,你们四人是一起的,那先告诉我,若是成事,这簪子归谁?”
还真让他们给猜着了。祭酒大人的确有些不厚道,仅这一根簪子,岂不是要让人争破头,可偏偏最先摸到这里的四个人,几乎无一有夺胜争先之心的。
卢智略一思索后,竟然老实回答:“说来您可能不信,我们四个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真没想过要在这一比上夺魁,只是同样不愿做那垫底之人,夫人行个方便,那件事我们会尽力去做,若是能帮您完成心愿,这簪子便给他好了。”
说完他伸手一指身边,程小凤脸色一变,慌忙摇头,“不、不,我不要!”
“我也没说是给你。”卢智手指歪了歪,点向她身边的杜荷。
杜荷干笑两声,同样摇头,“出这么大的风头,我还是不要了。”作为五院艺比落幕的礼艺比试,的确算是出彩最大的。
还没找到地方的和找到地方却在楼下等着的人都在焦心着,他们到好,杨夫人还没说是什么事呢,就开始推诿起奖励来。
遗玉暗笑之后,出言道:“夫人,想必您这一件事定不会是太过容易的,如今便谈这簪子的归属未免言之过早。”
杨夫人用和缓的声音回复:“你倒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我这一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你们到实际寺去,找到慧远方丈,帮我求三道平安符吧。”
实际寺,那不是上次高阳关禁闭的地方,去求个符很难吗?遗玉扭头看见卢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并不如她想象般,是件易事。
杜荷苦笑一声:“夫人此事。还真是不易,我等且尽力一试。”
四人之中只有在长安住了三个月不到的遗玉不清楚,这慧远方丈的一张平安符,是有多难求,不过先到先得,早去的人总是别旁人多些机会。
“如此,你们便早去早回吧,玉梳,带四位下去,去取两只红盒点心给他们带着,将近中午,若是来不及吃午饭,就用些茶点垫垫肚子。”
这位杨夫人不仅是声音好听、人和善,更难得的还是体贴,几人道了谢,卢智却注意到,听到杨夫人的吩咐后,那侍女的脸上一晃而过的讶色。
看着四人跟着玉梳下了楼,站在帘边的仆妇,转身对着帘后道:“夫人,那——”
一声叹息制止了她为出口的话,略带颤音的声音响起:“我累了,进去休息,等到两刻钟后,你再下去告诉那些孩子们,让他们去慧远大师那里求三道平安符。”
* * *
遗玉一行一下楼,便看见一楼厅中,东西两桌人,临近他们的,正是长孙两姐妹和高子健,两桌人见到他们下来,先后站起身。
玉梳低声告诉他们在这里等候,便去取点心,卢智落落大方地带着三人走到长孙娴那桌。
长孙夕一脸好奇地望着卢智:“卢智哥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比我们都要快呢。”
长孙娴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夕儿,莫要打听这些——荷弟,你们既见过那位夫人,可是听她说过,有何事要我们帮忙?”
若说遗玉最佩服长孙娴哪里,那便是明明双方对心知肚明彼此的对立关系,她还总能在明面上表现出一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的模样,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面瘫的一种了,几次被她陷害,如今再看她脸上的笑容,忆起高阳生辰宴中初见她同杜若瑾琴画相合的才子佳人之感,已经全无。
长孙娴话一出口,楼下的几人同时竖起耳朵,这礼艺比试,时间便是先机,长孙同杜家兄弟交好,这面子应该是会给的,果然,杜荷一脸为难地犹豫片刻,还是在程小凤的瞪视下,开了口*


杜荷一脸严肃地对着笑容渐扬的长孙娴道:
“娴姐。那位夫人让我们到寺庙中求平安。”
正要怒出声来的程小凤顿时卡住,遗玉看见长孙娴有些僵硬的笑容,低头闷笑,杜二这话说了不等于没说么。
长孙娴正因杜荷的一句话有些下不来台,刚才去拿点心的侍女玉梳便一阵风似的捧着两只红色的木质食盒刮了过来。
“给,拿着,我送你们出去。”
卢智不忘礼节地冲着三人出言告辞,跟在玉梳身后走出去,落在最后面的程小凤,重叹一声,道:
“长孙,这都最后一比了,你再不拿块木刻,实在是于名声有碍啊。”
作为京中有名的才女,在五院艺比之中却没有拿到半块木刻,虽因着长孙家的地位没人敢当面质疑,可背后说闲话的却是大有人在。这点长孙娴心里也明白,可比试至今却没半个外人敢当众这么说,去戳她痛脚的。
难得程小凤机灵一会儿,讽刺完便转身跟上卢智他们,没有给长孙娴回嘴的机会。
长孙夕看着她略显难看的脸色。便道:“大姐别担心,这块木刻我和子健哥一定会帮你拿到的。”
面对她的安抚,长孙娴的脸色倒是好上一些,轻声道:“无妨,就让他们暂时抢先好了。”
* * *
在街口坐上马车,程小凤伸手一巴掌拍在杜荷的背上,“你小子,吓我一跳,真以为你要叛变呢。”
杜荷呼痛一声,“我又不是傻子,若是说了肯定被你们丢下,跟着你们多舒坦啊。”
车行一段距离之后,卢智掀起那处隐蔽的小帘,看了一眼车外,而后敲响车壁,对外面驾车的胡三道:
“沿着汜水坊门外走。”
遗玉三人虽疑惑他为何要绕路,却没多问,马车行了不到一刻钟,便路过汜水坊门口,卢智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盯着坊门的眼睛一亮,便从座下捞出一件浅色的披风往身上搭,在马车行至一处偏僻的墙下时,他喊了一声“停车”,从袖中掏出方才在楼中仆妇退还给他的四张帖子,给三人一人发了一张。
“这东西拿好,有了它只要按时回去。至少不会做垫底。”
说着便起身欲下车,遗玉因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心头一慌,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大哥去哪?”
卢智对她安抚地一笑后,并未答话,转而嘱咐道:“你记得,不管走到哪都要紧跟着小凤,戌时前一定要赶回君子楼,大哥也会准时回去的。”
在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杜荷和程小凤后,卢智轻轻地拉开她的手,将披风上的帽兜扣在头上,掀起帘子,一跃下车,几步便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
遗玉忍住追出去的冲动,将车帘放下,坐好后,正对上杜荷一张苦脸,“刚才还说会舒坦些,这么快就要靠自己动脑子了,卢大哥说这有了这帖子。就不会垫底,是何意?”
程小凤被卢智临走时那一眼盯的心虚十分,见遗玉也是一副不知情模样,难得对他的反常离开没有表示出意见。遗玉强收了心思,要来两人的帖子,三相对比之下,指着东方佑留下的红色印信,道:
“你们看这里,我记得之前这印信的颜色可没这么深,若没猜错,东方先生可能会因此判断咱们是否到过茶社。”
程小凤要过去一张看了,不太确定道:“似乎是更红了一些,这是怎么回事?”
遗玉将帖子妥善收进衣襟中,“不说这个,你们跟我讲讲,实际寺慧远方丈的平安符,很难求吗?”
“不是难求,”杜荷面露愁容,“那是千金难一得的东西,慧远大师的大名你应该听说过吧,他每年只亲手制三张平安符,单看机缘赠人,从未破例,只是今年这三张,似是早早就送出去过了,现在是十月,要求平安符,那不是要等上两个月?”
明知事不可为,他便将从学里出来时。程小凤的提议讲出,“咱们不如找间酒楼,用过午饭,等时辰差不多,再回学里去。”
“不行!”程小凤将帖子随手塞进袖中,一反之前不争不抢之态,反对道:“长孙娴都找到茶社了,我们要不去,那这块木刻不是便宜她了。”
车夫胡三在外面道:“小姐,你们现在是要去实际寺吗?”
“去!”程小凤代遗玉答话后,见车子不动,便对她苦着脸道:“小玉,咱们就去试试,我知道阿智交待过你不要再出风头,可到时候真拿到平安符,簪子给杜二就行。”
遗玉的心思其实同杜荷一样,不想去自找麻烦,但难得被程小凤这般请求,怎好拒绝,又想起刚才卢智的嘱咐,便吩咐胡三:
“去实际寺。”
马车缓缓驶动,车内只闻杜荷的低声抗议:
“我也不想出风头啊。”
另一边,卢智沿着汜水坊外的坊墙。快步朝前走了一阵子,见到在拐角处停靠的马车后,对着驾座上的苍衣男子打了招呼,掀起车帘钻了进去,马车朝着延康坊驶去。
* * *
实际寺外,若非皇室,车马禁行,遗玉三人下了车后,便步行沿着街头,走到寺院敞开的大门口。
刚才在车上用过一些茶点的三人并不觉得饿,现在是午饭的时候。僧人多去用斋,寺院内外并没多少来往上香的人,他们进到正院中,门内的守院僧人认出他们的衣裳,合掌一礼。
杜荷回礼之后,对着年长一些的守院僧人道:“我等有事求见慧远大师,可否引路?”
“阿弥陀佛,方丈正在待客,几位施主若有要事,小僧可前去通报。”
若不是能够确定他们是头一个得了杨夫人委托的,怕是会误认为有人捷足先登了。身为国子监的学生,在外的好处还是很多的,若是寻常百姓要见方丈肯定没有这么容易,可这僧人却因为认得他们的衣裳,自愿去传话。
“我等的确身有要事,烦劳了。”杜荷道。
“那请几位先随我到禅房等候吧。”
年长的守院僧人带着三人穿过前院,游廊走巷,进到后院,安排他们在一排禅房中的一间坐下后,让小沙弥奉茶,自己则到方丈院中去传话。
不得不说实际寺的禅房隔音效果极差,几人入室的声音惊动了隔壁刚刚搂做一团的一对男女,年轻的僧人伸手稳稳地捂住坐在他膝上艳丽少女的嘴,在她耳边轻“嘘”了一声,在她无声的嗔笑中,直接将少女拦腰抱了起来,走到墙边,一同听着隔壁的声响,后窗的阳光射在他有些桀骜的眉眼上。
隔壁,杨夫人让他们带上的两盒子点心清甜美味,程小凤在车上便多吃了几块,正觉得口渴,连饮了两杯水,在叫了遗玉几声,没得到出神想事的她回应后,才对正立在一方“静”字下面品看的杜荷道:
“杜二,你可是有主意了。怎样求慧远大师三张平安符。”
杜荷转过身,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那位杨夫人不像是会故意刁难的人,既然她说了这件事,那必是有法子的,慧远大师是德高望重的高僧,我们若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应该不会为难。”
“那我们还是尽快为好,先到先得,等下人来的多了,他总不能一人给上三张吧,这平安符还没那么廉价,小玉,你说呢?”
“啊、哦,可以啊,咱们同慧远大师好好说说。”正在思索着卢智动向的遗玉抽神回答。
程小凤虽觉得他的话不太稳妥,但卢智不在,遗玉这会儿又一副心不在此的模样,只能暂时听他的了。
左侧的禅房中,年轻的僧人看着怀中少女眯起的双眼,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认识?”
艳丽的少女双手在他脖子上一环,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道:“何止认识,有一个还几次爬到我头上来。”
“呵,几个小孩子罢了。”年轻的僧人不以为然地一笑后,低头便朝她吻去。
少女伸出一手堵住他,斜眼瞪了他一下,轻声道:“不行,既然在这里遇上了,你去帮我教训他们。”
僧人轻挑了一下剑眉,将她抱到刚才的座椅上放下,双手撑在扶手上,双唇轻贴在她的额头上,轻喃道:
“遵命,我的公主殿下。”
* * *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程小凤还以为是去通报的僧人回来,扬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端着放有几样摘菜的托盘走进来,在程小凤和遗玉之间的桌子上放下。
“几位施主,这是今日寺中的斋菜,师兄吩咐,若不嫌弃就请用吧。”
实际寺的斋饭虽不如宝华寺有名,可也是有些美名的,遗玉三人在车上只吃了点心,这会儿见到饭菜难免觉得肚饿,程小凤谢过那小沙弥后,待他关起门退下,便招来杜荷,将碗碟摆好,递了一双箸给遗玉。
“尝尝,这里的斋饭我吃过,味道很好的。”
遗玉本就喜欢素食,这会儿难得见了整盘的菜,怎会不尝一尝,便拿帕子擦了擦手,接过箸,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盘子素菜,放进嘴里*


正是中午用膳时间。待客的禅院中空荡荡的,一名光头小沙弥双手捂着嘴,屏住呼吸蹲在一间禅房门外,沿着门缝朝里看。
待见屋里三人都食用了桌上的斋菜,默默数了十下,听着屋里传来三声闷响,见三人皆趴倒在桌上后,才溜着墙角摸进了隔壁的禅房中,将门掩上后,对着屋中正盘腿端坐在蒲团上的年轻僧人低声叫道:
“师兄,成了!”
年轻僧人抬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甩手丢过去一小块碎银,稳稳落在他伸出的手中,“拿去买零嘴吃,不要乱说话。”
“嘿嘿,忘愚知道。”
这小沙弥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在香客饭菜茶水里面填料的事情,指使者皆是面前之人,在饭菜茶水中掺杂的药物,有时是泻药、**,也有时会是其它,不知这僧人使得什么手段。事后两人竟从没有人追究过,一次两次,这在柴房当值的小沙弥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今日明知那屋里的是太学院的学生,还是要见方丈的,却胆敢为了些小钱做帮凶。
小沙弥把银子揣进袖子里,笑嘻嘻地缩着脑袋退出去,又将门掩好,一阵小跑出了禅院。
在他走后,禅房的一扇单屏后面,才走出一道倩丽的人影,在僧人身后的榻上坐下,低声娇笑道:“我只让你教训他们,可没让你下**,那屋里的几个可不是无知妇人,醒来之后任你愚弄,你就不害怕?”
她虽是在笑,眼中却带着狠厉之色,仿佛他一个回答不好,便会当场翻脸,可僧人见她模样,却是剑眉一皱,轻哼一声撇过头去,语带薄怒轻声道:
“您从哪里听到的闲言碎语,什么妇人不妇人的,若不是为替公主解气,我辩机又怎会做这等下作之事。若您以为已据我心,便可随意践踏,那咱们全当做不相识,今日之事若是被人抖落出来,出了什么事,由我一人承担,与您高阳公主无关!”
见他生气,高阳刚才的厉色反而全然收起,双臂朝前一伸,便环住了他的肩膀,带着笑意道:“本宫怎不知你心意,那几个月在塔里,若不是有你借着送饭菜的时段给我解闷,怕是我早就被闷死了,莫生气,隔壁那三个,本宫还不放在眼里,一个贱民,一个武夫之女,一个没出息的次子,只要不弄死。本宫担你无事。”
惊!原来这禅房之中,同僧人厮混的竟然是当朝高阳公主,而这自称辩机的和尚,则是她禁闭在尼莫塔的三个月相识的送饭僧,两人是谁先勾搭上谁的,不得而知,可本是前来求平安符的遗玉三人,竟被高阳碰个正着,要知道半个月前,她还因着一本字帖被遗玉威胁了一把,这般冤家路窄,依着高阳睚眦必报的性子,既在暗处又有人出主意,怎么会放过这出气的好机会,
辩机听了高阳难得的软话,却没有立刻回以好脸,不亲不近的道:“公主放心,我自有分寸,寺中僧人千百,忘愚是柴房不记名的小僧,就是事发,他们也寻不到我的身上,您看现在怎么办?”
高阳见他板着脸,也不生气,双手又搂紧了些,冷笑着趴到他肩上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辩机沉默之后,道:“寺中是有这样的地方,不过他们有三人,都弄过去。未免动静大了些,方丈正在接待中书令房大人之母,那老夫人很是难缠,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前去通传的辩都师兄眼瞅着就要回来了——”
“那就只带一个人过去。”
* * *
延康坊
魏王府在延康坊中独占一处,街道附近鲜有住户,却坐落着几间小宅,一辆马车从魏王府后门路过,拐弯没入临街,在一巷尾小宅门外停下,坐在车里的卢智,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对面紧闭的门扉,掀起一角车帘,对驾车的苍衣男子道:
“是这里?”
“恩,我亲眼看着他们进去的,有个白衣人,是同你给我的画像一样。”
卢耀憨厚依旧的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但卢中植的命令,却让他不得不听从卢智的吩咐,且不能多问,从昨日上午起。他便暗藏在归义坊秘宅附近,注意着宅中出入动向,一整日地来回跟随之后,今早在这王府附近,见到卢智画给他追踪的中年男人,又按着事先说好的,在东都会的汜水坊外留下暗记,于一旁驾车等候他。
卢智左右打量了空荡荡的巷子,问:“这间宅子里,可有你敌手?”
卢耀想了想,摇头。“那白衣人倒是可以过招。”他的武功,乃是卢中植亲口承认全盛时期的八分水准,在秘宅血夜,让银霄都负伤的众多暗炎卫,却只能缠住他,而不能伤其分毫。
“那名白衣人,真是自愿跟着他们到这里的?”卢智再次确定。
“是。”
眼神一定,卢智沉声吩咐道,“卢耀,你进去将那白衣人请出来,若是有人阻拦,就客气些,但是要快!”
在他一个“快”字落下后,卢耀低应一声,便从架座上一跃而起,闪身来到门旁的墙下,提气纵身一跃而入。
卢智听着院中隐约传来的打斗声,脸上露出笑容,一切都如同他想象般顺利!
自从卢中植那里听得了穆长风和韩厉曾同是在西北商道劫掠的生死兄弟,曾经同他在品红楼交易过信息的他,便对其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品红楼是李恪的地盘,穆长风在吴王的地盘上同他做交易,这本身便说明了两者的关系,韩厉和曾经夺位失败的安王,穆长风和如今有夺位之心的吴王,韩厉和穆长风关系紧密,这个中联系,已经隐隐透露出不同寻常的味道。
而现在,在这四者之间,又夹杂进去了一个魏王!
他的直觉太过敏锐,最擅长的,便是将表面看似无关的事情,相互联系起来,从不治神医姚晃的出现,联系到李泰的梦魇毒发,让他暗自察觉到。隐匿在这长安城中,太子、吴王、李泰、中立者之外的第五支势力,一支并不属于当今皇上的势力——而韩厉和穆长风乃至姚不治,都是这股直指皇宫之中最尊贵的那个位置的势力一份子!
房乔所言,他是被韩厉算计,韩厉为人,卢智从卢中植和房乔处听闻不少,让他总结出一则结论:这个家道中落,靠着在商道上劫掠发家的男人,若是没有什么力量在暗暗支撑着,绝对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凭着一几之力,做安王争权的背后之人!
卢智以为,韩厉既然是这第五势力的一员,那他当年因他们娘亲卢氏的缘故,屡次针对算计的房乔的行为,怎么看都是个人行为,而卢氏带着他们离家之后,没有多久,韩厉便销声匿迹,是否可以认为——是那个势力不满他因私误公,召回了他,甚至于是狠狠地惩戒了他!
这个想法,在他刻意走漏自己和卢中植找寻穆长风的风声之后,京中很快便流窜起房家妻小的传言,所证实,韩厉的确出事了,因为,穆长风在通过及其缓慢和隐晦的手法,在帮他报复!
卢智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心中有恨的人,他了解自己重视的人受伤后那份难忍的心,他会因恨牵连旁人,穆长风也会,韩厉如果真的出事,那在穆长风的眼中,便和卢氏脱离不了关系。
当年将他们一家四口,如同棋子一般来回摆弄,罔顾他们性命和安危的人,不只是房乔、不只是安王,他发现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现在的渺小,因此,从穆长风放出的流言上,判断出敌人动向,所做并不是及其出策应对流言,而是故意任其肆意,果然,有心人将事传到了皇上耳中,卢中植被留朝,皇上却对房乔半字未提,这种反应,测试了房乔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让他心底发凉。
不够,他眼下掌握的东西,远远不够,他不放心将母亲和弟妹托付在任何人手中,哪怕那个人是他们的亲外公卢中植!
他需要借力,所以胆大地,将算盘打到了李泰的头上。
在秘宅的那个血夜,让他清楚,李泰知道李恪身边的事,那站在李恪背后的穆长风,李泰必定也是知道的,他大胆地设想,两人是相互认识的,怎么样才能证实这点、拿捏住这点,拥有和李泰对谈的资格?李泰是绝对不好应付的,他在从呈远楼和上午被皇上留朝的卢中植密谈后,想了一夜,并不是想不出办法,而是犹豫。
李泰对遗玉的态度,他从那个血夜之后,便看出明显的不同,利用这点,最能让他放松警惕,可是在这同时,也利用了遗玉,于是他一夜难眠,终是在天亮之后,狠下了心。在没有力量守护他们之前,一切都是空谈!
结果没有让他失望,卢耀的跟踪所述,武功不俗且让他抓不到的穆长风,很快被李泰的人秘密找到,且是自愿跟着来的,他们认识,且关系非比寻常!
今日是五院艺比的最后一日,李泰被卢中植支开,那比卢耀武功高的两人肯定随其左右,早上才被带到眼前这宅中,刚刚被找到,还没有捂热的穆长风,他一定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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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八章井、僧
傍晚礼艺比试结束之后。便是五院排名,介时九块木刻的得主,通常会齐至天霭阁享宴,魏王和吴王许会到场。
正值午间,马车中的卢智,正等待着卢耀将穆长风从宅子里带出来,他有足够的时间从他那里套出话来,在礼艺比试结束之前赶回去。
就在卢智听着院中隐约难辨的打斗声,暗自寻思着等下拷问穆长风之事时,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卢公子,你还真是来了。”
阿生看着车内裹在一身披风下的青年,但见他脸上一闪而过惊色之后,很快便平静下来的一张脸,心中暗叹一声侥幸,若不是他一时心急,昨晚便在户部那里查到了猫腻,自家主子怎么会因确定这人的身份,猜到他今日有可能来劫人!
在这里见到显然是早就得了吩咐等候于此的阿生,卢智在第一时间内便猜到——他从昨日托付李泰找寻穆长风之后,便有可能泄露的身份,被李泰查证到了。
卢智将头上的冒兜取下。很是镇定地道:“我要单独面见魏王殿下。”
* * *
实际寺的一座空荡荡的禅院中,一间禅房门被推开,年轻的僧人带着一名外着深色披风的人,推门进入到隔壁的禅房中。
推门便见屋中东墙下的圆桌边上,歪歪扭扭地趴着三人,披风下伸出一只白嫩线长的玉手,指了一下三人中那个身穿墨灰色,伏趴在桌上的娇小人影。
“就是她了。”
辨机将桌上那碗放有**的素菜汤汁端起来走到窗边随手倒了出去,然后将空碗远远地投掷入林中。
高阳见他转身过来扛起了杜荷,忙道:“错了,是那个。”
辨机轻松地将体重不轻的少年扛在肩头,解释道:“这**药效并不强,只能让他们晕上半个时辰,我先将这另外两个人送到隔壁屋里,在把这位女施主带走,等下辨都师兄来了,便会以为客人走掉,等他们醒来找不到人,就是闹到方丈那里也无济于事,我所说那处,是绝对没有人会找到的。”
高阳听了他的话,满意地点头,“还是你聪明,那你动作快些,哼,这丫头屡次冒犯本宫,又明着打杀不得。这次不好好关她几日,难解我心头之恨。”
于是这年轻的僧人一肩扛着杜荷,一臂将程小凤夹了起来,毫不费力地大步走出屋子。
高阳走到遗玉身边,伸出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指,在昏迷的她露出的半边白皙的脸上轻刮而过,狠声低语道:
“也让你尝尝被关起来的滋味,你该庆幸,若不是本宫同秀和之事不能外露,难得遇上这机会,绝对不止是关你那么简单。”
片刻后,辨机和尚去而复返,在高阳的催促声中,拿了一块褐色大布将遗玉一裹,单手夹在臂中,走出禅房将门关上,带路飞快地从禅院中的一道小门出去。
他们在偌大的寺院中,东拐西拐,专挑小路和墙下,走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在一处同实际寺的大名及不相符的破落小院门外停下。吱吱呀呀的推开破损的小门,辨机弯着腰,带着不但没有鄙夷反而一脸兴奋的高阳走进去。
“秀和,把她放到哪?”高阳扫了一圈东边的一排小房。
辨机却没有答话,而是夹着人走到院角的一口井边,高阳虽有害遗玉之心,可却没有现在就弄死她的意思,忙道:
“你做什么!”
“公主莫慌,这是一口枯井,并不深,却也爬不上来,我用绳子将她放下去,就是她醒来以后叫喊,也没人会听见,等明日我再引人找到这里,她吃些苦是肯定的,但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好!”高阳看着年轻的僧人用井边的一条绳子捆在遗玉腰上将人缓缓放下,连着绳子一起丢进井中。
她笑着凑到井边朝下面看,却被辨机一把环住腰肢,“您小心,莫要跌进去。”
高阳张扬地娇笑起来:“咯咯,秀和,我真是开心,你不知道这个臭丫头和她兄长,不但没将本宫放在眼中,还多次陷害于我,那些没用的东西根本就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就连娴妹都没能设计的了她,还是你有用。帮我出了口恶气!”
辨机目光微闪,凑到她耳边低语,“只要您高兴就好。”
高阳笑够了,脸色却突然一板,“行了,咱们走吧,我这次出来够久了,再不回去,难免让人生疑,”她声音转冷,“我与你的关系,切不可让外人得知。”
“辨机知道。”
辨机环着高阳,带着她离开了这间破落的小院,直到他们远去,刚才还窝着身子躺在井中一动不动的少女,闷哼了一声,缓缓动弹起来。
* * *
就在高阳和辨机将遗玉藏起之时,比遗玉三人迟了两刻钟被杨夫人委托的长孙姐妹、高子健,还有算学院的几人快马加鞭赶到了实际寺。
在询问了守院僧人,得知遗玉三人被带到禅房中等候,且慧远方丈正在自己院中待客后,长孙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僧人帮忙通传,以要事为由。在高子健的带领下,直接朝着方丈院中而去。
守院僧人知道三人身份,面对着京城之中一等一的士族小姐和公子,哪里敢阻拦。
另一头,方丈院中一间专门用来待客的禅房里,身着皂色袈裟的白须僧人,一手持着佛珠缓缓捻动,静静地听着坐在她对面下方蒲团上,絮絮叨叨说着话的老妇人,这老妇身边两步处,一名三十余岁的美貌妇人垂头而立。
“...可怜我那两个孙子。跟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知流落何方,大师知我吃斋念佛多年,便是为他们求福,大师若是可怜我一把年纪,还要日日为小辈操劳,那便帮上我以帮把。”
屋里燃着一股另人闻之舒心的薰香,面容慈祥、年逾古稀的老僧,缓缓开口,用着深稔如佛号般的声音,缓缓道:
“施主所求之事,贫僧记得多年前已经回复过,力不足,不能为。”
这下座的老妇,正是房乔之母,她絮絮叨叨和慧远方丈讲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让他帮着自己找寻自己孙子们的下落。
而慧远方丈在耐心地听完她半天拐弯抹角的话后,却同几年前,房老夫人上门时的回复一样,他能力不足,于此事帮不上忙。
房老夫人因人吹了耳边风,确信他能掐会算,有预知之能,怎么会同几年前一样空手而归,听他拒绝,便当他是自恃有能,却不愿帮忙,道:
“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阿弥陀佛。”听闻这带有不敬之嫌的话,慧远方丈白色的眉须动也未动,只是念了一句佛号后,意味深长道:
“施主以为,找到了人便是吗?你自以为找到的,就是你想找之人吗?”
这绕口的两问,让房老夫人皱起眉,“大师是何意,可否说明白些?”
“嘭嘭——慧远大师,我等身有要事。还请一见。”
门声响动,白须老僧伸手向对面的房老夫人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施主请回吧,你之所求,贫僧无能为。”
丽娘一直悄悄注意着房老夫人的表情,见她欲怒,忙上前搀扶,凑过去低声劝道:
“娘,这外面还有人等着,大师许是真的无能为力,咱们回去再好好想想办法。”
房老夫人被她两句话提醒,自觉不能在外面失态,忍住不悦对慧远大师行了一礼后,任由丽娘搀扶着,转身朝外走。
站在门外等候的长孙娴三人,见门打开后,从中走出的人,有些意外地行了个长辈礼,在几次宴会上,这房大人家中的老母,他们还是见过的。
房老夫人认出长孙姐妹还有高子健,尽管因慧远的拒绝不愉,但还是眯眼笑着同他们打了招呼,才同丽娘离开。
出了院子,房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便退去,拨开挽在自己臂上的手,冷声埋怨道:
“看到没有,我的孙子若是还在,也该同那些大家的子弟交往了,现在却连邀那些公子小姐到家中去,都寻不到借口!”
“娘,小舞已经同长孙小姐认得了,还被城阳公主邀请过几次呢。”丽娘小声道。
房老夫人冷哼一声,没有搭理她,两人走到四中一处拐角,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语声传来:
“贫僧观夫人面有青色,眼角带曲,可是正受亲离之苦?”
两人移眼望去,就见前方一棵枯树下,规规正正盘坐着一名身着素衣的中年僧人,此僧五官端正,印堂之上隐有金色,手上法印结的奇妙,一看便是高僧模样。
房老夫人犹豫着上前,道:“这位是?”
这中年高僧伸手指了一下天空,轻声道:“无名、无号。”
他说话的时候,额头竟然隐隐发光,房老夫人眼中顿时一亮,慌忙又上前两步,行了一礼后,道:
“见过大师,我身有难事,还请大师指点迷津,帮助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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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下坐禅的高僧。听到房老夫人求助的话语,先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儿,而后闭上眼睛,连问都不问她所求到底是何,刚才指天答话的那只手,又伸向着东北方向,颇有深意道:
“看在你我有缘相逢,我便助你一助,此去有一处阳气繁重之地,黄昏之时,在四季围合中,可得偿所愿。”
房老夫人因他这副高人态度,反倒又信几分,有些激动道:“大师可否再说仔细一些,到底是哪里?”
“是啊,你这样说,我们根本就听不明白啊!”丽娘在一旁帮腔,因声急而失敬,房老夫人扭过头狠狠瞪她一眼,低声斥道:
“怎么和大师说话的!”
“啊!”
房老夫人看着丽娘失声一叫,满脸震惊地伸手一指。忙扭过头去,只见刚才树下坐禅的那位高僧,竟然不见了踪影。
“人呢?”她急声道。
丽娘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娘、娘,我该不会是、是眼花了吧,我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
丽娘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一道金光闪过,那、那僧人就不见了...”
房老夫人听她这么一说,嘴巴一张,接连确认之后,便满脸惊喜地对着空空如也的树下行了一个大礼,嘴上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知我一心向佛,特来指点迷津,”她有些自喜地念叨了两句,而后瞪了一眼丽娘,“都怪你出言不敬,好不容易遇上,这事情还没问清楚呢,你说该怎么办!”
在她心里,已经深信不疑刚才那位来去无影,面带金光的僧人的话,她所求不过是能找到自己的两个孙子,可是那僧人的话未免太过含糊不清了一些。
丽娘面色发苦地自责了几句后,苦想了一阵后,道:“娘,刚才那位所指是东北。那里可是咱们所住的务本坊,说有阳气繁盛之地,这会是哪里?”
房老夫人顾不上继续责怪她,思索之后,犹豫道:“若说阳气繁重,那国子监应是一处,都是些少年学生,哪里还有比他们阳气更重的。”
丽娘细品她的话后,惊声赞道:“是啊,娘,应该就是国子监了,那位还提到了四季相围,您忘了吗,今日是五院艺比的日子,老爷是这次艺比的论判之一,几日都是在君子楼中观比的,那君子楼的四座,可不就是梅兰竹菊四季之物么!”
这么一说,那高人所指地方,分明就是国子监的君子楼了,房老夫人要想知道孙子下落。黄昏时,去那里就对了。
“算你还有些脑子。”房老夫人满脸欣喜,也不同丽娘计较她刚才气走了高僧,虽迫不及待,可脑子也没混到不顾一切大中午地就往国子监跑。
“黄昏之时,那便是戌时了,先回府去,我要好好诵佛一番才可。”
丽娘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搀扶,这次没有被推开,她在房老夫人低头自语时,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棵枝叶异常繁茂的常青树。
* * *
寺中一角的破院中,静悄悄的不见半道人影,但若是有人走进墙角那口枯井,便能听到隐隐约约的人语声。
“这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来求平安被人害,遇上熟人,还撞见人家私情......”
遗玉将身上缠着的布块扯下来折叠成几层,铺在坑洼不平又冰冷的地面上,盘腿坐了下来,并没有急着呼救,因为她知道,这会儿叫了也是白叫。
不知该说她倒霉还是运气太好,昨晚因为卢智的事,她一夜都没能合眼,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炼雪霜给了卢智,将就睡下的她,早上起来很是困倦。但艺比又不能不去,便用了一粒前几日配药时候多做的镇魂丸,用来提神。
她和程小凤杜荷一样,吃了小沙弥送来的饭菜,不一样的是,因为那残次品的镇魂丸附带的药效,她只是头昏无力了一小会儿,恰好在暗害他们的两人走进屋中后,清醒了过来。
若说在听到高阳的声音后,尚来不及清醒的她是惊讶的,那在悄悄眯眼看见她同一名年轻英俊的僧人举止亲密地靠在一起后,感觉就像是吞了一整根的薯蓣一样,啼笑皆非。
公主和僧人,这样的搭配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在她并未模糊的记忆里,高阳公主,便是个中之最!
她会记得这件事,绝非偶然,那是因为,历史上的高阳,在婚后沾染上了一名僧人,她的驸马,在他们**的时候。甚至还被派去放风,而这位可怜的驸马,正是房家二儿子,房遗爱,换言之,即是她现在的亲二哥,卢俊!
遗玉三人到这寺中,显然事先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能在这里遇上高阳,只是巧合,照理说。曾被关在尼摩塔中三个月的高阳公主是极其讨厌寺院的,那她来这里,便只有“私情”二字,可以解释,也不知这高阳公主在婚前便好上的僧人,是何方神圣,若是她没有听错,高阳称他为“秀河”,实际寺中,有秀字辈的和尚吗?
撞破公主同和尚的私情,该怎么办——在两个同伴都昏迷,那公主又是位手段狠辣的情况下,听得他们只是想将自己一个人藏起来,在被杀人灭口和被藏起来之间做选择,她当然是选了后者,只能继续装作昏迷。
后来一路被那和尚卡着,丢到了这小院的枯井中,若非是她这阵子勤于锻炼身体,被他这么一路提过来,非闪了腰不可。
“唉。”遗玉重重一叹,抬头望着比自己个头高上不多,却恰好让她爬不出去的井口,照着那和尚的话,这里是人找不到的地方,不关上她一天半日的,是不会将她放出去,那她现在就是喊,也是白费力气了。
算着时间,程小凤和杜荷应该再过两刻钟就能醒来,介时他们一定会在这寺中找她,先等等,到时候听见动静,再喊救命也不迟,在这之前,她要好好想想,若是没人能找到这里来,她该怎么出去才好。卢氏尚在君子楼中等着,她若到期未归,还指不定怎么担心呢。
“咕噜噜——”正在揉腰的遗玉,腹中发出一阵闷叫,她停下动作,伸手到袖子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早就被压扁的软帕,将帕子层层揭开,里面被压碎的蜜色点心,是在马车上吃剩下的最后一块。
* * *
长孙姐妹和高子健见过慧远方丈,将来意说明,道是为五院艺比,替东都会念平茶社的夫人求三道平安符,对方并没有为难,便直接取出了今年剩下的最后一道亲手绘制且开过光的平安符给他们,但再想多要两道,他却不松口。
慧远方丈是得道高僧,三人不敢强求,只能静心在禅房中尽力说服,就在高子健口干舌燥地一番劝说,慧远只是低诵佛音,不为所动时,门外一阵**,禅房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长孙娴三人扭头,见着门口一脸怒色的程小凤,还有同样脸色发青的杜荷,疑惑之中,就听她张嘴喝道:
“老和尚,你把小玉弄到哪里去了!”
在他们身后,门外地上东倒西歪着三四名上前阻拦的僧人,个个身上都有着灰色的脚印,一看便是被人怒急踢倒的。
慧远并不见怒,心平气和地劝慰:“这位女施主,老衲不解你是何意,可否详解一二。”
程小凤正待将他们两人刚刚醒来发现被人下了**换了房间,且同伴不见的事情说出,可看清楚了屋里的另外三人后,银牙一咬,脸色更加难看:
“你这老秃驴,是不是同他们合伙串通好的了,不想给我们平安符就直说,为何还要迷倒我们,却给他们行方便!”
长孙夕和程小凤到是没有太大恩怨,见她误会,连忙道:“小凤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也是刚刚到,比你们还要晚来,怎么会和大师串通。”
奈何程小凤气急的时候,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杜荷就是脑子清醒,知道此事八成同他们无关,却也没有出言帮腔解释,而是看向正被捏在长孙夕手中尚未收起的浅黄色平安符。
长孙娴轻嗤一声,道:“夕儿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这人天生就比别人少长了几根脑筋,你说的清,她未必听的明,丢了人还不赶紧去找,到这里闹什么,无礼。”
“你!”程小凤正在气头上,本就火爆的脾气一点就着,听闻她言中侮辱,二话不说便攥起拳头,两步上前挥过去。
“呀!”长孙夕尖叫一声,看着高子健拦下了程小凤的一拳后,两人便在这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打斗了起来。
“住手,别打了,小凤姐姐你听我解释!”
长孙娴前面有高子健挡着,有些挑衅地低声道:“解释什么,说是人不见了,指不定是自己贪玩乱跑,还到这里责问慧远大师,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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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凤就算是气急出手。也留了三分余力,可听了长孙娴这句话后,却是全力挥出一掌,绕是高子健有名师指点,也抵不过曾在卢中植那里学过几手的程小凤,三两下便落了下风。
杜荷对正在面前打闹尖叫的三人视而不见,绕过他们,走到依然静坐的慧远方丈面前,一脸严色却保持着敬意,道:
“大师,我们为五院艺比而来,闻您正在待客,便于禅房等候,可是在用过贵寺僧人送来的斋菜后,却因其中的**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不但被人换了房间,随行的一名同伴,也不见了踪影,我相信大师品行,应与此事无关。可这事情是在实际寺中发生的,还请大师给我们一个交待!”
慧远老态却不失红润的脸色,微微变换,对着杜荷轻轻一颔首,刚要说些什么,正在同程小凤过招的高子健,一时力殆,被她一掌推向慧远处,眼看着就要倒在这看起来经不起一撞的老僧身上,却在贴近时候,身形诡异地稳住。
几人一愣之后,长孙夕连忙上前查看高子健是否被伤到,程小凤则被杜荷强拉到一旁讲道理,长孙娴看着慧远方丈将门外地上的僧人叫来问话,双眼之中露出有些意外的笑意。
一刻钟后,将所有的事情问了个清楚,但被派去禅房查找那些饭菜和蛛丝马迹的僧人,全都空手而归,那之前给三人带路的辨都和尚,更是一口咬定寺中不会出现给客人下**的事情,若不是有杜荷拦着,慧远又没有置之不理的意思,程小凤非要上去用拳头和人讲理不可。
在询问了寺中四处出口的守院僧人,得知无人见过遗玉出寺之后,便确认了她肯定还留在寺中,按慧远方丈的吩咐,掌管院中人事的僧人。带着程小凤去辨认那送菜的小沙弥,而杜荷则跟着戒律僧人则明和尚,带着一众没有嫌疑的僧人开始在实际寺中里里外外查找起来。
之前因长孙娴三人不敢冒冒入内继续艺比任务的几名算学院学生,都被程小凤这一闹引来,白看了一场热闹。
等到方丈院中重新安静下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高子健因挨了程小凤一掌,面带阴郁,长孙夕脸上挂着些许担忧之色,长孙娴却在屋里又剩下他们三人和慧远方丈时,再次提到了另外两道平安符的事情,请求他再制两张与他们。
慧远方丈这次直言告诉了他们:“老衲这平安符若要开光,是需七七四十九日,那位杨施主既然让你们来求符,必然能够分辨平安符是否开光,你们拿了老衲现制的去给她,同样无用,眼下寺中出了这等乱子,三位施主若无心留下帮忙,还请早归吧。”
长孙娴细想之后,便不再执着于另外两道符。出家人不打诳语,慧远方丈既然说过制符要那么久,那其他人同样没有得到三张符的机会,如此判来,按着任务的完成程度,礼艺比试的胜者,也该是她!
反观那被人下了**的三人,遗玉的不知去向,让她在疑惑之余,倍感心情舒畅。
“走,咱们回茶社去,那位杨夫人应该是位通情达理之人,若她非要三道平安符,等明年大师再制,我替她求够便是。”长孙娴对身边两人道。
长孙夕犹豫,“那卢小姐怎么办,我们不要留下来帮忙吗?”
高子健道:“帮什么,那程小凤还有力气打人呢,哪用的上咱们帮。”
“夕儿,你就是太单纯了,没看到他们口口声声说被下了**,可除不见了一个人之外,哪有半点证据,实际寺是什么地方,好端端地藏她一个人做什么,谁晓得她到底跑去做什么了。”
在长孙娴的劝说下,长孙夕也同意离开,三人向慧远方丈道别之后,便骑马回程。
* * *
遗玉丢了一小块泛着沁香的点心进嘴里。这入口即化的点心,是她在井中唯一的安慰,可是半天吃上一小块,如今就剩下一角,还没听到四周有什么动静。
“这都有一个时辰了吧,嘶——腿都麻了。”她将最后一块点心小心包起来收进袖口,站起来在带着土味的井底活动了腿脚之后,仰头看着外面的天色。
圆圆的井口上,被院墙一侧露出的树枝乱叉遮住半边,另外半边则是浅蓝带些灰白的天空,肯定是申时已过,冬季天黑的早,再过不久,夜幕就该降临,而再过一个时辰,那便是五院艺比最后一项结束的时间。
“这鬼地方,果然同那人说的一样难找,小凤姐和杜荷肯定是着急的很。”
遗玉捡起地上的绳子,比了比长短,足够甩到井口,可却没有借力的东西,又低头看看脚边叠放的布块,还有一些小块的碎石。轻叹一口气,重新坐下。
在井中被困了这一个多时辰,她从没断过思考出去的想法,奈何工具不足,尽管她有个聪明的脑袋也无济于事,只能盼着人来救。
就在遗玉因为井口尚明的天色,乐观地等着人来搭救时,程小凤和杜荷却急的上火,这寺中的小沙弥都见过,也没有认出那个下药害他们的,整座寺院都被一群人翻了个遍。也没有遗玉的人影。
眼看天色暗下,分头带着一群僧人寻找的程杜两人在钟楼下回合,得知对方无果后,他们不怕艺比会迟到,却担心已经失踪了一个下午的遗玉,会遭遇什么意外,心急火燎的两人,并没有想到要派人回去喊人来帮忙,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找寻着寺中每个角落。
* * *
长孙娴三人带着一道平安符,顺利回到念平茶社,一同的还有知道没有希望拿到平安符的算学院几人,本来下午是要开门迎客的茶社,因为这群参加五院艺比的学生,关起门不再做生意,三人的回来,让前来应门的侍女玉梳有些惊讶,乃至出声问道:
“怎么是你们先回来了,他们呢?”
长孙娴知道她说的是遗玉几人,拉了一把待开口讲话的长孙夕,边朝里走,边道:
“我们求到符,便回来了,他们应该是有事耽搁了吧。”
玉梳没再多问,进到茶楼后,就领着长孙娴一人上了二楼,楼上的琴声依旧,可在见到玉梳领来的人后,那琴音却缓缓停下。
“这位小姐可是求到符了?”
长孙娴是头一次见这位杨夫人,上午他们到了茶社,却只是被现在这屋中窗边站着的仆妇传话,初听对方声音,她同上午的遗玉几人一样,也在心中赞叹一句。
“见过杨夫人,我乃是太学院长孙娴,夫人所托之事,我已办到。只是这平安符,慧远大师只余一道......”
她将慧远方丈的说辞拿出来讲了一遍,又说明年会帮着再求另外两道,所为便是杨夫人头上的那根梅簪。
“我记得,事前是有几个人在你们之前走的,怎么没见他们人影?”杨夫人却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提那银簪之事,而是如此问道。
长孙娴不慌不忙道:“这我便不知了,许是没有在慧远大师那里求到符,去别处想办法了,这京中得过平安符的人,还是有一些的。”
这话是在理,可实则敷衍,傻子都知道,得了慧远平安符的,怎么会肯割爱,与其去打那些人的主意,还不如去求着慧远大师再做几道来的实在。
杨夫人却好像只是那么随便一问,“嗯,不过眼下时辰未到,长孙小姐可否陪我等一等,看看是否还有人来。”
迟则生变的道理,长孙娴怎会不知,就算遗玉他们遇到了意外,且她还留有后手,也不愿给他们行任何方便。
“夫人应该知道,就是再有人来,也拿不到平安符了。”
“长孙小姐,耐下性子,这会儿将近酉时,再过半个时辰,我便与你银簪,让你回去交差,你有足够的时间赶回国子监。”
杨夫人话毕便又拨起琴来,长孙娴心中不愿,可决定权是在人家手上,且她只得了一道平安符,到底是说话不够硬气,只能下楼去等上半个时辰。
* * *
心急火燎的程小凤和杜荷,并没有想到要喊人来帮忙,可夜幕降临时,驾马等在附近街上的胡三,却寻了过来,在得知遗玉不见后,这壮汉的脸上一瞬间露出狰狞之色,在杜荷仔细辨认时,却又消失不见。
“公子和小姐把事情详细同小的说一说。”
在听完两人讲述之后,这壮汉竟是出声让附近的僧人到别处继续找人,自己则带着程杜二人,往后院走去。
“胡三,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
胡三环顾了一下四周,脚步不停,却回头摸着脑袋,小声道:“不瞒小姐,小的儿时曾出过家,就是在这实际寺里待过几年,性子贪玩,摸到过不少秘处,刚才支开那些人,便是为了带你们过去找找。”
所谓病急乱投医,苦寻不着,程小凤两人虽怀疑,可还是按下心急跟着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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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过半。胡三带着程小凤和杜荷,从后院的一间柴房,找到一间屋子与墙面的夹角,都没有遗玉的人影,程小凤越显焦躁,胡三拧着眉,仔细地在昏暗的天色中,查找着刚才他们不曾寻到过的角落。
“呀——呀——”一只乌鸦发出磨耳的叫声,从三人头顶上飞过去,程小凤对磨磨蹭蹭步子缓慢的胡三,开口道:
“你到底认得地方吗,我看我们还是分头去找吧。”
“呀——呀——”又一只乌鸦飞过,杜荷道:“天黑了,不如我们先去弄几根火把来,也好看的清楚。”
“呀——呀——”第三只乌鸦飞过去,胡三道:“好,等寻完这处,我们一同去。”
“呀——呀——”第四只乌鸦飞了过去。
“你们这些报丧的臭鸟,等我有空一定要把你们全打下来烤成炭。”程小凤终于忍不住抬头冲着空中低骂了一声,却在话音落下时,猛地一巴掌拍在弯腰去捡地上被踩碎的树枝的胡三背上。
“快、快看。看那边!”
胡三忍住背上的火辣,同闻声转身的杜荷,一同抬头朝着围墙那边,远处露出的一排树顶上看去。这院中的树木,除了常青树之外,皆是一副光秃秃的模样,可在那一排光秃秃的树中,却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
“那是什么东西?”杜荷瞳孔微缩,只因细看之下,辨清了那棵树上暗暗的枝叶,实则是由停站着一只只的黑色乌鸦构成!
几十只乌鸦停在一只树上,且不时还有乌鸦飞过去,那副场面可想而知,程小凤和杜荷多少都被吓到,胡三胆子比他们大的多,盯着那棵树看了一会儿后,提议道:
“我觉得不对,怎么偏偏就停在那里,咱们过去看看。”
* * *
井中,头发凌乱的遗玉蹲在地上,将深色的布在身上裹了裹,一手夹在胳肢窝里,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根由布条接成的长长绳子轻轻抖动,绳子沿着井道,一直向上蔓延,天一黑,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有些发冷。尤其是对着头顶那棵树上密密麻麻的一群乌鸦,哪怕这是她自己招来的。
半下午那会儿,眼瞅着没人找过来,浑身上下只留一小块点心能吃的遗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却在井口飞过两只乌鸦后,灵机一动。
她手上握着的绳子那头,是悬挂在干枯的树梢上,一头被紧紧绑捞的木簪,而这根木簪,却在黑夜里,发出点点璀璨的迷人亮光出来,正是这夜色中的亮光,吸引住了那一树的乌鸦。
像是乌鸦和鸟雀之类,都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她身上为数不多的一两个配件,都没有这种效果,可是她随身荷囊里装着的一样小玩意儿,却有!
这是当初姚不治送给她,用来洒在屋里防贼的药粉,一旦遇到人气儿。这药粉不但会散发出来淡淡的酸气,还会在黑夜里,带出光亮来,九月底在秘宅,她便用过这东西防那些贼人,却不想这会儿竟用它来吸引鸟畜。
在木簪上涂抹了厚厚的一层,又哈了些热气上去,药粉一化开,挡住光,簪子就变得亮晶晶的,用细布条把它捆起来,确保不会被啄断后,再洒上一层药粉,撕下重量轻的布条结成长长的绳子,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丢了几十次,才将这东西抛上了树。
结果比她预料的还好,或者说是好的有些过分,天一黑,那簪子便找来了一只只的乌鸦,害的她现在都不敢抬头去看,生怕自己也在发亮的眼睛珠子,把这些鸟给招惹下来。
遗玉打了个哈欠,肚子饿的发慌,正考虑着是否要将最后一小块当作念想的点心拿出来吃时,便听到井外头,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夹着说话声,其中有一道张扬的,正是让她耳熟的。握着绳子的小手一抖,心中惊喜下,憋了一个下午的三个字,总算是喊了出来——
“救命啊!”
* * *
遗玉扶着程小凤,在井边的石头上坐下,被胡三用一根绳子捆着腰捞上来的她,有些喘不过气,因此只能听着程小凤在耳边聒噪。
“小玉,你知道是谁把你弄到这里的吗,那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那树上的乌鸦是怎么回事,是你叫来的,我的天,你怎么连这东西都能招过来......”
胡三和杜荷抬头看着树上,从井边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树梢上挂着的一块亮晶晶的物件,还有先后飞来的乌鸦们的表现,两人细想之后,便有些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中叹奇之下,都扭头看着那始作俑者。
遗玉伸手在程小凤仍然缠着白纱,却不见了木板的手臂上一捏,满脸疑惑道:“小凤姐。你没有受伤?”
早在程小凤和高子健大打出手时候就发现这点的杜荷,代她答道:“小凤姐好着呢,之前还同人打了一架。”
程小凤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后,干笑着对遗玉道:“这个回头我再同你讲,今天这事情全都赖我,若不是我非要让你到实际寺来,也不会遇上这等事情。”
遗玉摇头,心里根本就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觉得高阳他们下药迷倒三人,她和杜荷是受了自己的连累,但事关公主私情。不能同他们多讲,免得给两人招来高阳记恨,在心里给那刁蛮公主又添了一笔后,只能暂时将今日之事算做一件无头冤案。
几人就在院子里长话短说了一番,遗玉知道了两人醒来之后发生的事情,心中已经有数,墨迹了这么一阵子,天色又黑了些,已经是酉时过半,再有半个多时辰艺比就会结束,不过现在赶回去,时间还是很充足的,于是几人便在程小凤的提议下,去找慧远方丈的“麻烦”。
慧远正坐在禅房等候那些被派去找人的僧人消息,见到程小凤扶着衣襟缭乱,披头散发的遗玉进来,便一脸和善地上下打量,在程小凤口口声声地说要讨个说法时,一旁的护院长老僧人念了一声佛号,打断了她的话:
“此事虽是在我寺中起,可却无凭无证是我寺中僧人所为,各位施主既然找到了人,还请早回吧。”
程小凤哪里会愿意,她不理会那长老僧人,反而对依旧静坐的慧远道:“老和尚,我们急着回去,今日暂且不与你计较,那什么平安符,拿三道给我们先。”
她是存着这会儿先要了符走,明日再上门找麻烦的心思。
慧远将视线从并没受伤的遗玉身上收回,道:“三位在寺中有此番磨难,老衲这平安符,现制三道给你们也舍得,可开光尚需七七四十九日,你们是要拿去给那杨施主,却是等不及吧?”
程小凤因被下药之事,对这得到高僧并无多少信任。听了他的话,只当是打谎,依旧不依不饶,好在杜荷是知道慧远的人品的,便在一旁劝服起来。
遗玉腹中饥饿,看他们没完没了的样子,程小凤又是真心想要求符压长孙娴一头,眼珠子一转,便上前道:
“大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在井里待了一个下午,模样很是狼狈,可脸上的神态却是轻松的,慧远自她进门起,便注意到了这点不同,这会儿听她开口,没有犹豫,便应了。
遗玉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扯了扯肩上的破布,走到慧远身边,先告罪,然后附耳过去,压低了声音,细语了一阵,在慧远雪白的眉须轻轻抖动时,又退开两步,笑嘻嘻地看着他,清晰地问道:
“大师只说平安符开光不易,可是你手里就没有已经开光过的吗?”
慧远深看了她一眼,而后伸手在宽大的袈裟中一探后,手心向上递过去,那手掌之上,正静静躺着的,赫然是三道浅黄色的平安符!
程小凤刚才还要闹着要符,这会儿见了东西,却一脸怀疑地问:“这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我先前在三小姐手里看见过。”话是这么说,杜荷却是一连不敢置信地看着在遗玉开口之后,又冒出来的三道符。
遗玉没有客气便伸手过去将三道小符接过来,对着慧远大师一礼后,拉着程小凤招呼上杜荷和胡三:
“走、走,赶快回念平茶社去!”
* * *
念平茶社
一曲终了时,长孙娴刚刚从楼梯上来,站在二楼的厅中,对着帘后之人,道:
“杨夫人,时间已经不早,我们是该回去了。”
帘后抚琴的双手缓缓收回,犹豫着从发髻上取下那梅型的银簪,无声一叹后,唤了一声在旁伺候的仆妇,递过去。
“此乃你要的梅簪,小姐收好。”
长孙娴双手接过仆妇递过来的簪子,确认这精致的簪子上那朵盛开的小花是梅后,浅浅一笑,道了声谢,而后便转身走下楼去。
于此同时,遗玉三人所乘的马车,正在胡三的驾驭下,朝念平茶社的方向疾驰着。

马车上,程小凤稀罕地把玩着手里的三道符。缠着正用手指梳理头发的遗玉,询问她是如何向慧远方丈要到的。
遗玉不答反问,“你们觉得那杨夫人为人如何?”
程小凤不假思索道:“挺好的啊。”
“那就对了。”遗玉怕她等下又问自己在慧远方丈耳边说了什么,总不告诉她,自己是拿能辨别出来把她丢到井中的僧人,冒险威胁了那高僧一把吧,不过事实证明,慧远大师还是挺上道的。
程小凤听的云里雾里,杜荷虽不大明白,但也看出来她不愿意多讲,便帮着挑开了话题。
胡三驾车水平极高,这会儿长安城街上的行人不多,又不用绕路,一路鞭马调缰,去时不到两刻钟的路,愣是给他缩短到了一刻钟,这次马车直接驶到念平茶社所在的小巷口外才停下。
遗玉刚刚下车,便被程小凤拉着朝前跑去,只是刚刚进到巷中,她便突兀地停了下来,遗玉险些和杜荷一起撞在她身上。双手扶着程小凤的胳膊,借着巷中三两户人家刚刚挂起的灯笼,看清对面同样停下脚步的三人,正是长孙姐妹和高子健。
“卢小姐被找到了啊?”长孙夕惊讶地看着只用一根布条将头发系在脑后,浑身透着狼狈的遗玉,问道。
遗玉对她点了下头,正要拉着程小凤从继续朝前走,却听长孙娴似笑非笑地开口道:“你们是要去找杨夫人?我劝你们不用去了,那银簪已经被我拿到了。”
程小凤不信道:“你们不是才求了一道平安符,并不算完成,杨夫人怎么会把银簪给你们。”
放佛是为了故意打击程小凤一般,长孙娴从袖中取出在杨夫人那里得到的梅簪在她面前晃了晃,借着昏黄的光亮,让她看了个清楚。
程小凤顿时变脸,他们折腾了一个下午,吃了闷亏不说,老天开眼让他们求够了三张符,原当可以来换那簪子,却不想被死对头长孙娴借着一道符,抢了先。
长孙娴满意地看见之前在实际寺对他们大打出手的程小凤难看的脸色,又瞄了一眼面带惋惜的遗玉和一言不发的杜荷,无声一笑后,便拉着长孙夕绕过他们离开了。
“小凤姐,咱们快走吧,把符给杨夫人就回去。”
“明明是三道符才行,如今一道就换给了他们,她既然说话不算数。还要咱们的做什么,不给了,走,回去!”程小凤被长孙娴刺激到,连带着对茶社的杨夫人也不满起来,转身就要离开。
遗玉拉她不住,只能对杜荷道:“你看着她,在车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其实被折腾了一个下午的杜荷也觉得程小凤说的有道理,便拦道:“算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时间不多了。”
遗玉的态度却异常坚定,“那三道符,一定要给她。”她有必须把符送过去的理由。
说完她便不顾杜荷在身后叫声,朝着巷尾跑去。
杜荷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人,左右为难之后,还是按遗玉所说,追上了程小凤。
* * *
学宿馆
一辆马车停靠在后门对面的街上,驾车的阿生侧身对着车内说了一声“到了”。
卢智半垂着头,恭声对着里座上的人,抬手一揖。“多谢殿下亲自送学生回来。”
李泰扫见他侧脸上露出的笑容,很不给面子地回道:“不必,只是顺路而已。”
两人在天霭阁谈了一个下午,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却只字未提,基本上谈妥了一些事情。
李泰本来就打算在五院艺比结束时去观看,卢智则要回君子楼报到的,像是知道不会被撵下来,一点也不见外地跟着上了魏王的马车。
“那就君子楼中再见殿下了。”
卢智下车之后,也不急着往里跑,而是闲庭信步地双手揣袖朝里走。
阿生一拉马缰,驾着车朝国子监前门而去。
一刻钟后,用了午饭又在楼中待了一个下午等待的众人,惊讶地看着在兰楼香廊上出现的魏王殿下。
离比试结束还有两刻钟时,已先后有三十余名学生陆陆续续地赶回来,除了个别几个,其他的脸上都带着忧色,这次礼艺比试的题目正中众人下怀,那地处偏僻的茶社,几乎没人找的到,有幸跟在遗玉他们身后寻到路的几名算学院学生,正在夸张地讲述着今日的所见所闻给旁人听。
竹楼上,程夫人拉着卢氏的手,一脸急切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么些人都回来了,那几个孩子怎么都不见人影,小凤身上还带着伤,该不会是智儿和小玉被她耽搁了吧。”
卢氏心有忐忑,却安慰道:“这不还没到时间吗。我数着,有七八个人没来呢,再等等,有智儿在,不会出事的。”
兰楼上,李泰入座,两旁的官员恭敬地问好后,从楼梯处小跑过来一名侍卫打扮的男人,在他身后蹲跪下来,低头小声言语了一番。
“嗯?”只是听见了第一句,随着一个让人颈后发凉的鼻音,李泰刚才还沉静的脸上便微微色变,暗自偷瞄着这边的官员们,都被他这难得一见的模样,勾起了好奇心。
那侍卫话语一顿之后,又继续将刚才在楼下听到那几个算学院学生的话讲下去,而李泰却在他的话语声中,渐渐眯起了泛着冷光的双眼。
* * *
念平茶社
二楼上,琴声未响,却有人语,那位杨夫人仍然坐在帘后,不见其面,中年仆妇劝道:
“夫人先用膳吧。都这个时候,该不会有人来了。”
杨夫人道:“再等等吧,我毕竟是给了那根簪子出去。”
“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先前不是也说了,他们没有取胜之心,奴婢在那些帖子上都留有记号,东方先生看见了,应该不会为难他们,能找到这里来,绝对是聪明的,看破这点不难。许是早早就回国子监去了。”
“你到窗边去看看,巷子里是否有人来。”
见杨夫人不听她的劝,仆妇无奈地走到窗户边上,却在下一刻满是意外地出声道:
“夫人!那、那卢小姐还真的回来了,咦?她怎么会如此......”
茶社的大门并没有关上,遗玉一推便开,她拎起衣摆直接跑进了茶楼里,正蹲在楼下无聊地反复擦桌子的侍女玉梳,只见一道墨灰色的人影从眼前晃过,连忙站起来,指着正在爬楼的遗玉叫道:
“你、你回来了啊!”
遗玉没有时间理会身后的叫喊声,跑到楼上后,压下了紊乱地呼吸,朝前走了两步,对一脸笑意望着她的仆妇点了下头,向帘子后面的人影拱手一礼:
“杨夫...人,恕小女失礼了。”
“无妨,你不用着急,这会儿赶回国子监,还来得及,有话慢慢讲。”杨夫人柔声道。
遗玉咽了咽口水,在那仆妇一脸惊讶的目光中,从衣襟缝隙中摸出三道平安符递过去,微微喘气道:“这、这是您要的东西。”
“......”屋里安静了片刻,那仆妇忙上前接过平安符,绕到帘后。
杨夫人亲切又带有喜色的声音传过来,“...你竟真能求得这些符回来。”
遗玉心中惦念着负气离开程小凤,便没同她打马虎眼,直言道:“本就是夫人的东西,我只是帮您取回来而已。”
若是程小凤在这里,一定会对她的话不满,他们好不容易求来的符,怎么就应该是这杨夫人的东西。
可杨夫人和那仆妇听了她的话,却都露出一丝赞叹的笑容。
“物归原主,夫人,我告辞了。”遗玉道别之后,转身欲下楼去。杨夫人正待出声阻拦,她却又突然扭过头,冲着那几层帷帘后的人影道:
“我有几句话虽知不当讲,但还是想说,您说因有后悔之事,才会郁结难解,琴声忧郁,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做错了事,永远都不要想着能后悔。我把这句话说给您听,并无不敬之意,而是想在此之后,送给您另外一句——若是不能后悔,那便朝着前看,不要再回头。”
她对这杨夫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好感,不想看着她被往事所扰,便将卢智曾经说过的话,和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遗玉对着帘后一躬身,回头按了下扶手,提起裙摆,便要下楼,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激动的唤声:
“你等等!先别走。”
“夫人还有何事?”
“你、你这这番模样回去,怕是会让等着你的人担忧,留下简单清洗一下可好,用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遗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一身脏污的墨色常服,肩上散落着凌乱的发丝,脸上黏糊糊的,还有手脚上的泥土,这副模样,要是被卢氏和卢智见着,还不得担心死。
“那便多谢夫人了,我简单梳洗下就走。”
与此同时,君子楼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刚刚赶到,站在兰楼下面的长孙姐妹和高子健所吸引,在长孙娴高高举起了一根银簪后,楼中迸发出一阵比刚才高上许多的喧哗声,这最后一比的胜者,已经显而易见。

茶楼下的一间屋中。遗玉动作麻利地在冒着暖烟的热水盆里洗了把脸,又将手洗净,侍女玉梳拿着布巾拍打着她身上的土灰,待她擦干净脸,在椅子上坐下后,上前给她打理起凌乱的头发。
“梳个简单的髻便是,劳烦快些。”
一道藕色的人影掀起帘子走进来,在仆妇的陪伴下,轻轻走到遗玉身后,伸手接过玉梳递来的象牙梳子,接手了遗玉的一头长发。
遗玉察觉到身后异动,正待扭头,却被仆妇请按住肩膀,只听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莫怕,是我。”
她微微一愣,这好听的声音自然是属于那位杨夫人的。
“孩子,多谢你帮我求到平安符,又送了那两句话给我,从没有人和我那样说过。”
在她头发上移动的双手还算灵巧,三两下就将她耳后齐上的头发盘成单髻。
“我虽不大懂琴,可夫人的琴声的确很好听。若是没了那愁,想必会更动人。”遗玉知道她在自己背后出现,就是不想让自己看见真容,便没有急着回头。
杨夫人自然注意到她这体贴的举动,无声一笑后,又默默地一叹,伸手又正了正她的发髻。
“好了,你快些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遗玉听到身后脚步声消失,才站起身来,看着晃动的门帘,玉梳拿起一旁桌上放着的藕色披风,往她肩上一搭,边系边道:
“夫人交待,入夜风大,您若着凉必会有人心疼。”
本来想拒绝的遗玉,只好任她将披风的帽兜扣在头上,又系好颈前的带子,引着她到巷中,外面果然起风,遗玉同玉梳告别后,裹紧披风跑起来。
正焦急地在马车边上打转的杜荷,见到巷中跑来的人影,连忙迎上去,急声道:
“你可算出来了,小凤姐刚抢了人家一匹马走了。”他还赔了人家一张五十两的贵票。
“走了?”遗玉蹙眉,但可以理解。程小凤本就是火爆脾气,被长孙娴气到,又对杨夫人不满,还同自己意见相左,若是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那就奇怪了
“先上车,胡三,驾快些。”
* * *
君子楼外,一直在国子监门外等候房老夫人同丽娘,看着时辰将至便下车步行到这里,远远便听见君子楼内的动静,丽娘道:
“娘,你听这里多热闹,阳气繁重之地,定是这里无疑,不过时辰还没到,咱们是在外面等,还是先进去?”
房老夫人伸手一指前面的楼梯,“上去等。”
菊楼上通常坐着学里的先生,正在议论着拿了簪子回来的长孙娴时,余光瞄见从楼梯口进来的老妇,有认出来的。连忙行礼,让了一处座位出来。
婆媳俩客气后坐了下来,一个焦急,一个有些忧愁地环顾起这围楼,各自找寻起来。
对面的竹楼上,卢氏正同程夫人一样,一脸担忧地念叨着,并不知道,那曾让她吃尽苦楚的两个女人,此刻离自己是那么地近。
兰楼上,李泰身边坐着的长孙夕,正绘声绘色地同他讲述着今日的遭遇,而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充耳不闻。
就在刚才,他从侍卫口中听得了遗玉在实际寺中失踪之事,待要动作时,长孙夕却从楼下跑了上来,对他的出现一阵雀跃之后,张口便提到了在实际寺中的事,自然将遗玉的消息透露出来,在她讲到几人在巷中又遇上了遗玉他们后,他放在膝上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只是眼角的冷色依旧可辨。
楼下,卢智从高子健的嘴里撬出了遗玉无恙的消息后,难看的脸色终于好些,扭头看向墙边标识着时间的刻漏,还有一刻钟,应该是能赶回来的。
同样在看镂刻的,还有在梅楼下面坐着等待时辰一到,领取木刻的长孙娴。同五院艺比第一场时的运筹帷幄不同,此时的她颇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原本计划在手的琴艺木刻被人抢走,后面又一路被旁人摘去七块木刻,到了这最后一块,她如何能不紧张,好在如今大局已定。
高子健回到座位上,被她一脸笑意地询问:“卢智同你说什么?”
“还不是问他那个妹妹,我照你说的,都和他讲了,”他声音突然一低,放佛自语道:“反正也是回不来的,呵呵。”
两人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眼,闲聊起了旁的事情。
* * *
那边有人焦急地等待着他们回来,遗玉和杜荷却被一起意外的事故堵在了路上,本来马车行地好好的,快到坊门口时,却撞倒了突然从拐角里面跑出来的另一辆马车,好在没有人受伤,可自家的马车却被撞歪了车轮,难以前行。
胡三果断地将马儿从车上地卸下,对杜荷道:“你骑马带着小姐先走。”
杜荷应下之后,便跨上没有上鞍的马匹。对路边的遗玉伸出手,道:
“上来。”
遗玉本来并没有觉得怎样,可在握住他的手,被胡三在后面托着上马时,脑中光影一晃,在这短短的刹那忆起了被惊慌的马匹抛下去的感觉,忍住头晕,她伸手抓住杜荷腰间的衣裳,稳住了身形。
胡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正要问什么,就听她低头闷声道:“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杜荷感觉到身后少女的贴近,心跳有些加快,但仍利索地将过长的缰绳飞快地绕了几圈,扯动缰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马儿便朝着前方渐渐加速。
一马载着两人,跑出这间坊市,而守在坊门附近的几个地痞模样打扮的汉子,却正暗自纳闷着,怎么上面吩咐要他们想办法拦下的马车还没有来。
* * *
戌时将至,君子楼中,仍有三名参比者未到场,每来一个人便收一份帖子录上名字的东方佑,翻看了手中的一叠帖子,发现这三人正是杜荷、遗玉还有程小凤。
查博士和晋博士都绷起脸,一面担心这三个孩子是出了什么意外,一面又担心他们戌时未归,会被选出一个判做最差。
东方佑将帖子整理后,待要起身,却听三声同时道:“再等等吧。”
他扭头分别看了查继文、晋启德还有房乔一眼,轻轻摇头,“要准时。”说着便绕出席位走到栏杆边。
楼中众人这会儿都在注意着梅楼上的动静,些人除了中午是回家用饭后再来的,其他都是用了甘味居送来的饭菜,在这里整整待了一日,便是为等这一个结果,等这次艺比圆满结束,见祭酒出现在楼边,个个都提神去看。
长孙娴抚平裙角起身同其他参比者一同走到梅楼下的空地上,周围的人很自觉地让她走到中间位置,在她身周留下空地。
卢书晴侧头对身旁的卢智道:“你那妹妹和姐姐呢?”
卢智扭头看向兰楼下面,“其实你没有找到那位夫人也情有可原,长安城这么大,你刚刚回来,还没怎么看过。”
卢书晴知道他这会儿肯定心急,对他话里的讽刺,并不以为意。而是颇感兴趣地转而看向人群中间,正拿着一根银簪在把玩的长孙娴。
东方佑扫视了一圈下面的学生,抬手示意主簿宣布礼艺比试结束。
因他这一抬手,楼中众人反应各不相同,卢智依然紧盯着兰楼下的入口,长孙娴笑容愈大,李泰放在茶案上的大手轻轻叩着,卢氏和程夫人双手紧握在一起,长孙夕时不时回头去看兰楼上的人影。
菊楼上,房老夫人掐紧了一旁丽娘的手臂,等着那高僧所说的,戌时得愿!
主簿清了下嗓子,嘹声道:“五院艺比,礼艺比试——”
“等等!”正盯着兰楼下的卢智双目一亮,突然大叫一声,制止了他尚未出口的一个“止”字,于此同时,另一处也响起了同样的制止声:
“等一等!”
场地上的参比者,还有将近一半的人都将目光移至正从兰楼中突兀地跑过来的两道人影。
裹着一身披风的遗玉被杜荷扯着手穿过楼中的席位,跑到梅楼下站着的人群边上时,才堪堪停下,她喘着粗气,被站稳的杜荷扶着,难受地趴在他肩膀上,大口呼吸着,国子监内不允许纵马,有违者是算做违规的,他们骑马到门口时,愣是一路跑了过来。
兰楼香廊上,李泰在遗玉和杜荷两人出现在视野中时,便停住了叩案的手指,远胜常人的视力,让他将两人过显亲密的举止看了个一清二楚,原本还在担忧的心,瞬间被胸闷所取代。


卢智拨开挡路的人走到他们身边,抚着她的背脊顺气,担忧地看着她帽兜下苍白的脸色。
长孙娴皱了下眉后,暗道一声奇怪。
楼中**了片刻,东方佑看了一眼刚刚到位置的镂刻,才示意主簿再次将话喊了一遍,而后道:
“可有得银簪者,请上前来。”
长孙娴自然举起银簪前走两步,道:“银簪在此。”
楼中众人都将注意力从匆忙赶回来的遗玉和杜荷身上,转移到长孙娴身上,书学院的学生个个面带喜色,在参比者既羡又叹地看着长孙娴时,卢智却不以为意地拿出帕子去给遗玉擦汗。
嫌她头上的帽兜碍事,便解松了她颈下的带子,伸手将那藕色绣边的帽兜摘下,却在低头看见她稍显凌乱的发髻上,一抹亮眼的银色时,瞳孔微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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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娴举着银簪。在东方佑审视的目光中,露出自信的笑容,接连在五院艺比之中遇上事事不顺的她,今日可谓是顺利至极,不但看见了遗玉和程小凤的倒霉,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了慧远方丈唯一的一道的平安符。
东方佑定睛看着被她举在手中的银簪,扭头对身后的八名论判低声道:“按着那帖子上的标记,还有这根簪子为证,应是她胜。”
见八人对他的判定都没有异议,他才从一旁书童手中捧着的红木托盘上,拿起那根通体漆金的礼艺木刻,对着楼下众人示意,而后朗声道:
“礼艺比试,最优者——书学院,长孙娴。”
在他的宣判说出口之前,众人心中已经了然,这怕是在比试前最有悬念,比试结束时却又最没悬念的一项了,拿到银簪的长孙娴,自然会是唯一的优胜者。
书学院的学生欢呼声乍起,长孙娴带着含蓄的笑容。正待周围人上前恭贺时,却听一道宏亮的声音,在这具有扩音效果的场地边上猛然乍然响起,一时竟然压过了众人的声音——
“东方先生,真正的银簪在此!”
长孙娴的笑容尚挂在脸上,楼中的喧哗却戛然而止,梅楼下面的人群边上,一只手臂高高地举起,在数百双眼睛移过来时,轻轻一落,指在身旁之人的头顶。
一时间,能看清楚的人愕然,看不清楚却听清楚的人亦愕然,论判席上的另外八人都快速地站起来走到栏杆边上朝下去看。
李泰听着两旁官员的低呼声,放在案上的左手收回,摩擦起拇指戒指上的青色宝石,同许多人一样,盯着楼下那道有别于众,披着一身藕色的少女,发髻上那一抹在夜色和笼光下,倍显璀璨的银色。
遗玉还在喘着气,她的表情有些愣愣地,耳边还回荡着卢智的声音,在她的头上,正有一根精致小巧的簪子半边没入发髻之中,露在外面的另一半,簪头上分明有一朵以假乱真的梅花初绽!
长孙娴依然高举着手中的簪子。可是在视线穿过众人,看见遗玉头上的银色后,狠狠地握紧了纤细的簪身。
在静了短暂的片刻后,随之而来的既是不逊于刚才欢呼声的议论声,梅楼上九名论判来回看着那分别被举起和戴在头上的银色,面面相觑。
“东方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说只有一根簪子吗,怎么好端端地冒了两根出来?”
比起他们的惊讶,东方佑好不到哪里去,他很清楚那位友人只有一根梅型的簪子,且被她爱惜之至,那么眼前这两根簪子,必有一假!
“诸位!诸位勿躁,勿躁!”主簿很尽职地高声连喊,勉强压下了楼中的议论声。
东方佑道:“诸位听老夫讲,这两根簪子,孰真孰假,且待我一辨,长孙小姐,卢小姐。可否将银簪暂交上来。”
书童将花篮从楼上放下来,长孙娴松开握紧的拳,率先走上去将东西放在篮中,虽然生气,但冷静下来后,她还是放心的,银簪可能有两根,但平安符却不可能有多的,不管遗玉是通过什么法子拿到了簪子,没有找到平安符,那她就不如自己光明正大。
卢智伸手在遗玉的肩上拍了拍,唤回她的神儿,轻声道:“快过去。”
遗玉满脸疑惑地瞪着他,几乎是咬着牙小声道:“不是不能出风头么。”
卢智挑眉,回了四字:“计划有变。”而后将她轻轻朝前推去。
遗玉无奈走到张孙先生身边,在头顶上摸索着取下那根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她头上来的银簪,放在篮中。
东方佑在先拉上来的属于长孙娴的簪子上系了根红绳,而后又拿起篮中遗玉的,手持两根几乎一模一样的簪子,几名论判凑近,和他一同辨别着真假。
楼下等待结果的两人也没闲着,长孙娴冷声道:“卢小姐真是好本事,在寺中跑丢了,还能找到根银簪出来充数。”
因剧烈运动面色红润的遗玉,正扭头说是早早就抢了马匹回来的程小凤人影,一辆拨千斤地回道:“比起长孙小姐用一道平安符就换了根簪子,我还差得远。”
“一道符,总比没符好。”
正在长孙娴讥讽出声时,楼上的东方佑轻敲了两下栏杆。举起了一根银簪,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声道:
“诸位请看,这白日看着相同的两根簪子,在夜色里便有区别,我右手上这根长孙小姐带来的相较无光,显然是真正的银制,而我左手上卢小姐带来的这根,虽然要更亮一些,却显然并非是银制。”
众人定睛一看,他手上一左一右两根簪子,果然,左手上的,的确是在夜色和笼光中,微微闪烁着,相比之下,右手的则暗淡无光。
本来还心有忐忑的长孙娴听他这么一讲,嘴角的笑容又扬起,扭头看向一旁眉头紧皱的遗玉,却不知道她皱眉是因为找不到程小凤,而非那簪子的真假。
长孙娴对着东方佑一礼,道:“多谢先生辨别。”
东方佑却眼带古怪地看着她,轻咳一声后。有些尴尬地继续对她道:“然,长孙小姐这根簪子虽是银质,却不是老夫所要求的那根银簪,卢小姐带来的才是。”
“哗”地一声,几乎所有的书学院学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欢呼起来,长孙娴和遗玉都是他们院的学生,赢得是谁,此刻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少区别,而一些心有质疑地,也不好说出口。
刚刚还面有喜色的长孙娴。猛地瞪大了眼睛,去看他手上的两根簪子,遗玉听了他的话,却没多少意外,她已经想到,这簪子肯定是那位杨夫人在给她梳头时候悄悄插上去的。
她对这块木刻所求的之心并不高,可她身边的长孙娴却不一样,五院艺比,却没有拿到一块木刻,对自恃是这京城之中一等一的才女的她,打击不可谓是不大,她怎能允许这个结果出现!
“东方先生!”长孙娴失声一叫后,众人议论声渐小,用着不尽相同的眼神看向她,见到她惯常冷清的脸上,显而易见的急切和怒色后,还算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东方佑似是知道她要说些什么,“长孙小姐不用多疑,老夫是不会认错的,你那根簪子虽像,可却不是我所要的那根,老夫所指的银簪,正是卢小姐拿来那根,在夜色显亮的。
长孙娴在失声一叫之后,多年来的修养让她很快便收起了失态,强压心急,平定了一些声音,道:“我对这簪子的真假无疑,可对卢小姐得到这簪子的途径却有疑!”
她高扬的声音在君子楼中格外清晰:“我有人可以作证,那位杨夫人让我们到实际寺去求平安符,可慧远大师却只剩下一道平安符,被我求得之后送给了杨夫人,她才拿银簪给我,众人可知,慧远大师制符开光需四十九日,他把最后一道符给了我,又拿什么去给卢小姐。她既没有符,就算拿到的是真簪子,又岂能算是胜的!”
因着她的话,众人皆起疑,高子健很有眼色地带着那几名算学院的学生走到长孙娴身后,出言向东方佑证实她所言不虚。
卢智和杜荷也走出来,站到了遗玉身边,在众人的质疑声中,卢智低声对心不在此的她道:“同他们解释下,这簪子你怎么得的。”
在指出遗玉头上所戴银簪前,他便问了她一句话——“你得了三道平安符,还交给杨夫人了?”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后,他才高调出声。
遗玉不顾众人的目光,扯住卢智的衣袖,低声道:“小凤姐还没回来!”
卢智却半点都不惊讶,“都那么大的人了,该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用管她。”
遗玉对他这冷淡的语调有些不能接受,但多少听出的话里有话,正要开口,便听见东方佑的问询:
“卢小姐,可否言明,这簪子你是怎么得的?”
遗玉压下心中焦急,答道:“是杨夫人给我的。”
站在长孙娴那边的高子健笑出声音,“我们这根簪子使用平安符换来的,你那根又是怎么得的。”
遗玉一心顾着回想着程小凤从假装肩膀受伤开始便有些怪异的行为,只是低着头,哪有心思应付他,杜荷见她不答话,便道:
“卢小姐这根簪子,也是用平安符换来的。”
“哈哈,笑话,平安符只有一个,还被我们得了,你又从哪里弄到。”高子健大笑两声后道。
卢智轻声唤着遗玉开口,她却陷入沉思不语,长孙娴见她低着头,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她的簪子虽真,却来路不正,于是便讥诮道:
“照杜二公子这么说,卢小姐那簪子难道还是用三道平安符换的不成?”
遗玉听着他们在一旁聒噪,思绪时断时续,终是被长孙娴一句话,扰的不耐烦,收了心,抬起头,看过去,淡淡地答道:
“长孙小姐真聪明,这都被你猜中了*

遗玉看似称赞实则取笑的话。很多人都听了出来,看着兰楼下面对立的双方,不少人的眼中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目光。
长孙娴先前是情急之下乱了阵脚,这会儿对遗玉脸上的镇定之色有不解,但还是坚信她拿不到符。
“卢小姐,话可不能乱讲,慧远大师唯一的平安符给了我们,你这么说,是要陷他于不义吗?”
她这一句话,就在暗指遗玉有累及大师声名之嫌。
遗玉烦她每次都在关键时刻跳出来给自己添麻烦,曾经吃过她的苦头在脑中一晃而过,正想着是否要给她个教训,灵光一显,一石二鸟之计,当下便成,快速整理了思路后,问道:
“长孙小姐未免太过自大,只能你求到一道符,就不能我求了三道,你说我陷慧远大师于不义,我且问你。大师给了你一道符后,可是亲口说过,他没有别的了?”
长孙娴双唇抿起,回忆起来,慧远还真没有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在给了他们一道之后,讲了制符开光的不易。
遗玉用话将她的嘴堵上后,抬头又问东方佑:
“先生可否告诉学生,这礼艺比试,比的是什么?”
这话问出口,听见的人都在心里想着答案,东方佑没有多想,便回话:“礼仪当先,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通情达理。”
“是极。”遗玉拍了下手,一脸赞同,而后向对面的长孙娴等人道:
“姑且不论你们是如何找到了杨夫人,可在艺比之中,你们可有做到东方先生上述几点?”
随是问,却没有给他们答话的机会,遗玉在长孙娴张嘴前,接着道:
“我等找到帖子上所述的那位杨夫人后,有礼在先,是被人迎进去的,我等并未只顾着打听她的心事。而是留神了这位夫人的性情,她态度温和,言谈有礼,给我的感觉并非那种刻意刁难之人,却出了一个刁难人的题目。”
“我当时便想过,这位夫人必是有把握有人会能求到的,才有让我们求符之举,得了托付之后,去求那平安符,亦是等候了慧远大师待客,”她并没讲明三人在寺中被迷晕的遭遇,“众人皆知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向大师求符,他却强调了现成制符的不易,这开光尚需四十九日的话,想必他也同你们说过吧,是吗,高公子?”
高子健被问到,犹豫之后,还是勉强点了下头,长孙娴到底是聪明的。听遗玉讲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一半,知道若任由她把事情说清楚,必定会让她在学里声名愈起,可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她滴水不露地解释,心中烦乱,身体也渐渐紧绷起来。
“可他却没有明说一句,他手中已经没有符了,我便猜想,他手里还是有符的,且刚好是够三道。”
遗玉伸出手,在对面几人眼中竖起三根。
长孙娴总算得到机会,抢过话头,“卢小姐是在说笑吗,我承认你是比我们多了些心眼,留神了杨夫人和慧远方丈之举,可连他身上有三道符都猜的出来,未免荒唐。”
论判席上,算学院博士小声嘀咕:“这卢小姐是好的,可怎么也沾上了说大话的毛病。”
晋启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她是在说大话,你想不到就不兴人家想到了。”
算学院博士闭了嘴,而对面的兰楼上,李泰身边,也有些官员正说出相同的话来。
“这也太邪乎了,她是能掐会算不成,连大师有几道符都知道。”
“嘘,看她怎么说。”
遗玉见成功勾起了长孙娴来挑刺,三根手指晃了晃又收起。“荒唐不荒唐,因人而异,我看出杨夫人不会刁难,便猜她是确定慧远大师有足够的符能给我们,为何她能确认,只有一个解释说的过去,那三道符,本就是她事先求好的,另有一点,我从那茶社的一名侍女的嘀咕声听得,这位夫人中午本来是准备出门去的。”
“你们去见慧远大师,可曾注意到他的穿着,很正式对不对,我听守院僧人讲,他在我们之前待的客人,是突然造访的,显然他那一身正装不是为了那客人亦不是为了我们,而是另有访客,只是那访客却不知何故在我们离开前都没有到场。”
“茶楼中的杨夫人身于帘后,正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身份,她那杨姓八成也是假的,因此我们到寺中去同慧远大师提及杨夫人,他当然不知道是谁。若是不细心注意到我上面说的那些,便会如同长孙小姐一样,误认为慧远大师没有多余的符,可若是细心些,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便不难猜到——”
“杨夫人和慧远大师应是好友,她事先求了三道符,约好今日去取,可却因为遇上我们耽搁下来,转而让我们帮她去取符,不得不说这位夫人真是个伶俐人。她知道我们比的是什么,如同东方先生所说,礼仪当先,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通情达理,一个简单的托付,便考校了我等这些方面,我对这位夫人,当真佩服的紧。”
最后一句话落,众人皆被她这一番有情有理的言语上心,相互低声交谈起来,一面感叹着那位化名为杨夫人的不知名女子,一面又被遗玉的分析所折服。
此刻,在他们看来,就算不论那簪子的真假,这礼艺一比的胜者,也当之无愧是遗玉了。
卢智注意着众人的反应,暗自点头,已经同李泰谈妥的他,没有了后顾之忧,再不想着掩饰她的聪慧,她越是发光发亮,反而越是好。
兰楼上,几个眼尖的官员瞄见了李泰侧脸上惊鸿一现的笑意后,都自认为是花了眼睛,果然,再看时,他又恢复了常态。
长孙娴低头掩去神色中的不甘,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会是更多的失态罢了,她尚要操心在艺比之后,做些什么好挽回名声,奈何遗玉这次却不肯放她全身而退。
卢智和杜荷看着遗玉朝前走了两步,正面而对长孙娴。
“长孙小姐不必失落。杨夫人并不是有意拿假簪骗你,毕竟,”她开口便是安慰,可语气一顿,却语带双关道:“若是没有我这根真的簪子比较,所有人都会当你这假的是真的了。”
这在外人耳中听着没多大毛病的话,可落在长孙娴耳中,却成了再难听不过的讥讽,她自恃才华,从不将任何同龄的女子放在眼中,就算是那日输给了卢书晴,她也不觉得自己比她差,而遗玉这么一句话,正是在暗指她自不量力!
遗玉看着比她高出半头的长孙娴,浑身僵硬之后,垂在身侧的双拳一紧,缓缓仰起下巴,正如她所预料的反应一般,像是长孙娴这样骨子里都带着高傲的人,怎么会甘心被她这个一直被她看不起的小丫头嘲笑。
她是爱面子的,此次拿了根假簪子丢了人不说,还被她当成是踏板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她这么一句恰到好处的话出口,若能忍住,那她便不是那个清高的长孙娴了!
“卢遗玉。”长孙娴寒着双目,脸上柔美的笑容不再,姣好的五官上反透着一丝疯狂,伸出一手指着遗玉,一字一句问道:“你说谁是假的?”
听她喊着遗玉的全名,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卢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对遗玉的行为有几分无奈,却纵容,难得抓住了长孙娴露出的尾巴,怎么能不好好地教训一番。
仿佛显她还不够愤怒,遗玉嘴巴几次张合,瞥着快要指到自己鼻尖上的食指,轻轻用冰凉的小手将它拨开,脸上带着不悦,清楚地道:“长孙小姐,你无礼了。”
无礼!无礼!
这两字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礼艺比试尾声时,对一个差点拿到礼艺木刻的人,说她无礼,偏偏她的言行举止,还就是无礼之极!
长孙娴似水的眸中,头一次燃起了红丝,被遗玉拨到一旁的右手一握之后张成一掌,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小玉!”
“娴姐!”
“玉儿!”
“啪!”
一阵惊慌的叫喊声竞相响起后,众人却瞪着眼睛,看着遗玉准确又快速伸出手格挡住长孙娴扇来的耳光,任那狠狠的一掌拍在她的小臂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礼!无礼!”梅楼上,站在栏杆边上的一群论判们,几乎个个都面带怒色,寒门出身最重礼仪的严恒,当场便怒喝出声。
君子楼中随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哗然声,长孙娴此举太过惊人,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一巴掌,是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长孙娴在人声爆发时,便被高子健和长孙夕跑上前拉扯住,霎时清醒过来的她,看见遗玉似笑非笑的表情,听着远近可闻的指点声,身子一阵剧烈的抖动后,用力甩开了两人,沿着菊楼下的通道,大步跑出了君子楼。
遗玉待她身影消失后,活动了一下疼痛的手臂,暗道侥幸后,才定了心神,转而对着梅楼上一礼,扬声道:
“诸位论判,学生以为,此次礼艺比试,最差之人,当属长孙大小姐无疑!”
(今日一更到,五院艺比将要结束,随之而来的,即是由三兄妹身世引发的一场暴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风,果子在不断锻炼属于自己的那份,过程会曲折,也会有不足和缺点,希望亲们能够对果子宽容些,不会令大家失望的,谢谢*


“诸位论判,学生以为。此次礼艺比试,最差之人,当属长孙小姐无疑!”
众人尚未从长孙娴的连番无礼之举中回过味儿来,听到遗玉这么义正严词的一句话,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当,反而很多人都赞同地点头。
有句话说的好,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不管长孙娴身份如何,她在外一直都是温柔有礼的形象,让她刚才的所作所为,更令人难以接受。从未在礼艺比试遇上这种情况的几名论判各有反应,但就算是有个别人想帮着长孙娴说句好话的,也开不了口。
东方佑捋了一下胡须,避重就轻道:
“卢小姐,这最差一事,咱们待会儿再论,现在应是先宣布此次比试的最优。”
遗玉本着趁热打铁的心思,想要在长孙娴那边儿的人反应过来之前,趁着众人此刻恰到好处的情绪,先将最差落实。怎么会在授受木刻一事上耽搁,学着祭酒大人的模样,左右言他:
“先生难不成是认为,长孙小姐今日所作所为,当不得这最差吗?”
正待东方佑回话的遗玉,听见一旁传来一道心急的声音:
“卢小姐,我大姐是一时情急,才对你多有得罪,她是有错,你也不必这样落井下石吧。”
嗯?思维正处于高速运转状态的遗玉,只是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品出不对味儿来,她扭头看向面有急色的长孙夕,还有因她一个“落井下石”之评而一脸赞同的高子健。
没有给众人细品她话里意思的机会,遗玉果断地道:“三小姐为大小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现在是五院艺比,是礼艺比试,我们说的是一个无礼之人,而非是长孙家的大小姐。”
这么一说,便把她话里的重点压在了前半句替长孙娴的辩解上。
长孙夕想也不想便回道:“可是礼艺比试已经结束了呀,时辰早就到了,我大姐就算有所失,也当不得这最差吧。”
她一句话便点醒了众人,这礼艺比试的最差,照规矩,怎么也轮不到长孙娴的。
遗玉耳朵一动,听见周围风向降转的人言声。面色一沉,陡然提高了音量,用着有些沙哑的嗓音正色道:
“恕我不敢苟同小姐说法,这礼艺一比是到了时辰,可在艺比中我们尊礼守德,以礼先行,在艺比后就可以将它抛在脑后了吗!那我们所图就单单只是那一块木刻而已,绝非是真正地要将九艺发扬光大!”
在长孙夕的愕然中,不给她任何回话的机会,遗玉身子一转,看向论判席的几人,一脸肃穆道:“果真如此,那我不得不对国子监五院艺比存在的意义,心生质疑!”
一语石破天惊,大概说的就是遗玉现在的情况,身为国子监的学生,如何能、如何敢说出质疑五院艺比存在意义的话来,可偏偏,她就是说了,不但是说了,还让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挑不出她任何毛病,斥责不出她半句!
就在遗玉语出惊人时,兰楼上一名随从模样的男子,顺着香廊边躬身走到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事态的李泰身后跪坐下来,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嘿嘿一笑后,叹道:
“刚才在楼下看,都不怎么清楚,属下平日见卢小姐都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还真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呢,能有这等气魄,不愧是怀...之后,要说她和卢公子还真是兄妹俩,一个赛一个地头脑聪明、能言善辩。”
李泰听着阿生这番絮叨,选择性忽视了他专门跑到二楼来看热闹的不妥之举。
再说梅楼栏杆边上的一众论判,因遗玉的话皆起思量,东方佑安抚了她两句,带领众人回席商讨,一番短暂的小议之后,做出了决定。
东方佑重新出现在楼边,面色凝重地对遗玉道:“卢小姐刚才所言过重了,五院艺比创办,正是为了要发扬九艺,令院中学子自省其身,木刻只是为了激励在各艺之中的杰出者,相反,最差也是为了警醒身有缺失者。”
“因此,经我等九名论判商议,书学院的长孙娴。乃是此次礼艺,最差者。”
这恐怕是五院艺比有史以来,第一次先宣布最差的得主,虽在明白人眼中有些无稽,但九名论判还是一致通过,终是决定以大局为重,五院艺比之名,不可损、不能损!
观比众人因遗玉刚才的言论,没有对这个结果表示出异议,就连长孙夕和高子健都说不出什么帮腔的话来,试图改变论判们的决定。
遗玉的脸色缓和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一旁轻轻跺脚的长孙夕和怒目瞪她的高子健视而不见,他们只当她是“落井下石”,却不知她除了教训长孙娴外,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要帮现在还没到场的程小凤免去那最差之名!
因羞愤离去的长孙娴,尚不知道她不但丢了到手的木刻,还被遗玉因为程小凤的缘故在背后推了她一把,落了个垫底的下场。
“礼艺比试,最优者——书学院,卢遗玉。”
刚才还因长孙娴被判为最差有些不适的书学院众人,因着东方佑这一句。霎时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欢呼声接连响起。
卢智走上前拍了拍遗玉的肩膀,凑近道:“可是满意了?上去领木刻吧。”到了这会儿,他怎么还不知道她绕了一大圈激怒长孙娴,为的是个什么。
“大哥,我没给咱们惹麻烦吧?”
卢智挑眉,“我已说过,计划有变,既让你去争,就不怕你得罪人。”
遗玉扭过头冲他一笑,只是在剧烈运动的红润退去后。小脸上的苍白之色愈显,没等卢智担忧出口,她便快步上楼去领牌子。
站在兰楼上,这九日来,第二次从东方佑手中接过木刻向楼内众人展示,身着祭酒常服的老者立在她身旁,在欢呼声中,沉定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卢小姐,太学院的程小姐,还没回来吧?”
遗玉笑容微僵,保持举物的姿势侧过头,用着带些歉意和恳求的目光看向眼前的老者。
东方佑摇头一笑后,小声道:“你这孩子,放心吧,我那位多年不见的老友,既然将那宝贝簪子给了你,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不过,拿国子监的名声来威胁,可是下不为例啊。”
“是!”遗玉清脆地应道,惹得身后不知他们在谈些什么的论判侧目。
显摆完后,便是五院排名,遗玉揣着牌子欲下楼,却被自院的晋博士喊住:
“卢小姐,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别是染了风寒。”
晋启德此刻的心情可谓是乐的开花,哪怕是自院有人得了个最差也不能坏掉他的好心情,这第一没有指望,可书学院能当回第二,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啊,而这个第二,还是院中同一个学生拿到的,两块木刻,这个成绩,让他可想而知,艺比过去后,将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发生在遗玉的身周。
遗玉道了声谢。又言明不过是先前跑得快了些,被晋启德唠叨了两句,在余光瞄见欲言又止的房乔后,赶紧下了楼。
* * *
五院排名意义是大,可却没什么看头,排名出来后,这第一和第二的学院学生高兴一阵子,欢叫上一阵子,两名院长再分别一番言论,算是对这次艺比做个总结。
参比者是要站在楼下聆听的,遗玉左边站着卢智,右边站着杜荷,三人小声谈论着程小凤的去向。
菊楼上,戌时前准时到场的婆媳两人免费看了一场热闹,面上仍是在左顾右盼地找着人,可丽娘却在隐约认出遗玉便是当日曾在丝绸铺子,害的她被平阳公主责棍二十的那个小姑娘后,暗自拧眉。
那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日,她却不会忘记这十几年来鲜少的一次羞辱,当日回去后,她本是要借着那个让她讨厌的卢姓去查人的,却被房乔事先一句不要同小姑娘计较,无奈按下心思。
房老夫人却是看着快要结束的艺比,疑惑道:“难道是咱们找错地方了,都这么大会儿了,也没有动静。”
丽娘也是不解,她是按着线上的指使,先是让人在房老夫人耳中吹风,到寺院“偶遇”了那“高僧”,再引人到君子楼,可却不清楚,谁是房家失散的那两个嫡子。
就在两人心疑时,却听见身边的几名先生的交谈声:
“这卢遗玉可真是出人意料,此次得了两块木刻,竟是同怀国公府上的小姐齐头了!”
“哈哈,她这两场赢的可是不容易...普通人家里,能养出这么一对子女,真是值当了。”
“听说他们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独自将他们抚养成人的。”
“呀,这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拙荆这几日在对面楼上观比,有幸同那位卢夫人聊过几句,她言谈举止半点都不像是寻常人家,到真是类了卢字这个大姓了,你若不信,大可以现在过去看看,她今日似也来观比了。”
这本是寻常的背后议论,听在房老夫人和丽娘耳中,却变了味道,尤其是生性多疑的房老夫人,当下便蹒跚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望了一眼对面楼上一排模糊的人影,板着脸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丽娘抑住跳动的眼皮和浮动的心情,快步上前搀扶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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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院之首依旧是太学院。查博士驾轻就熟地站在二楼对着众人侃侃而谈,遗玉揪着卢智询问程小凤的去向,可他好像也不大清楚的样子,只是再三保证程小凤不会出事。
遗玉抬头看了一眼模糊难辨人影的竹楼香廊,便趁着查博士讲到激昂处时,悄悄从梅楼的出口溜了出去,当然没有免去被楼中的学生一阵转身打量。
君子楼的设计有一点不大方便,那便是要从一面楼到另一面楼上,必须从楼下出去,然后再从外围绕上一段路,再从修在外围的楼梯上去。
比起围楼内的热闹,楼外只有几名书童来往,遗玉便跑步绕到竹楼前顺着楼梯上去,刚好错过从另一边绕过来的房老夫人和丽娘二人。
遗玉一进到香廊里,打眼一看,就见往里数的第二席上,正同身边两个陌生的妇人交谈的卢氏,却不见程夫人。
卢氏正应付着凑上来同她闲聊的妇人,忽听身后有人低喊了一声“娘”,扭头见是刚才还在楼下人堆里站着的遗玉,连忙往边上挪了挪。拉着她坐下来。
遗玉同那两个妇人行了见礼,又简单搭了几句话,这两人都是有眼色的,见人家娘俩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便知趣地回了各自的席位。
卢氏先是给遗玉倒了杯茶递过去,有些心急地开口:“小凤呢,不是和你们一道走的,怎么你们回来了,她跑哪去了?”
遗玉道:“我也不清楚,傍晚时她一个人先回来了,不过大哥说她应该没事,云姨呢?”
“刚走,说是回府去看看,兴许那孩子先回家去了,唉,这肩膀上还带着伤,跑哪去了。”卢氏皱眉。
遗玉喝了半杯热茶,舒服了许多,忽视两旁投到她身上打量的目光,见卢氏面带忧色,又不能告诉她程小凤是受伤是假,便扯扯卢氏的衣袖,待她看向自己时,才一脸要表扬的模样,小声道:
“娘,女儿又赢了一回,您不高兴么?”
边上到底坐着人。娘俩不便像在家中一样随意,但卢氏还是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
“高兴,比你大哥都强。”
遗玉得意的一笑,见她被转移了注意力,正要接着卖乖哄她高兴,却被她突然伸手过来撩开额发探上额头。
“不烫啊...怎地脸色这么白?”
“可能是这楼里灯笼的缘故,”其实是一路强忍着头晕眼花骑马过来的后遗症,“娘,我又饿又累,等下宴会时,一定要多吃写东西补回来。”
不光是为了转移卢氏的注意力,一整天除了早点外只吃了几口点心的她,的确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卢氏顺了顺她的额发,道:“好,今儿晚上该不用留宿在学里了吧,等赴宴完,就跟娘回去,这折腾了近十天,你也该睡个好觉,前阵子不还念叨着。要喝娘煮的凤爪汤么,食材都买好了,明日娘给你做好吃的。”
遗玉犹豫了一瞬,便笑嘻嘻地点头应下,李泰那里,看样子,她不回去也是使得的,前日射艺完他到宫中赴宴不就没回来,阿生应该能帮自己代劳。
香廊下坐着的人早在遗玉上楼,便将她认出来,对这个拿了两块木刻的小姑娘,都从自家孩子那里有所耳闻,暗自打量着母女俩的举动,同样,在楼梯口处静静站着的房老夫人和丽娘,也将这对母女的亲昵举止从头到尾看在眼中。
丽娘眼皮子撑着,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个侧对自己而坐,一身端庄的妇人,她用牙齿咬紧了内唇,才没让自己搀着房老夫人的手失控掐下去,自从房乔处得知他们母子尚存人世,她曾经想过许多次,再见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许是一个被岁月和苦日折磨的风霜满面的老妇,许是一个贵气尽退,满面愁苦的俗人,那妇人站在芳华虽尽风韵犹存的她面前,再不会像当年那样,仅是一个眼神便令她忍不住低下头,那自惭形秽的人。是该换人做了。
然而!怎么也不该是眼前所见,十三年宛若一夕的容颜,她笑着哄那少女的模样,简直像极了当年那尊贵的妇人抱着两个乖巧男童的样子!
不、不是像,她们本就是一个人,是缠了多年的恶梦,是她在午夜梦醒时候,听到睡在她枕边的男人,梦呓的妇人!
比起丽娘心中的震惊,房老夫人的表现,却异常地冷静,她眯着眼盯着不远处的卢氏,将她同自己收起来十几年的画像比较,在确认眼前这模样没多大变化的妇人正是狠心地带走他们房家香火的罪魁祸首后,老夫人又将目光在遗玉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一个转身,竟然朝楼下走去。
丽娘不留神被她的动作带的踉跄了一下,便被她“啪”地一下拍开手,独自走下楼,同样在那对母女身上留目片刻,她深吸了几口气,快步跟上房老夫人。
* * *
遗玉在梅楼上讲话的人,换成是自院博士晋启德的时候。又偷偷溜了回去,两院博士一番大论之后,此次九块木刻的得主,又站出来享受了一阵欢呼声,东方佑当着众人的面,将藏书楼的两把钥匙交给了他们。
遗玉看到这里才突然想起被自己忘记的一件事,扭头对卢智小声道:“你还欠我一块藏书阁的通行牌子呢。”
卢智下巴一比楼上,“等后天来学,你们院里自会发下来。”
“便宜你了。”遗玉又气又笑地伸手朝他胳膊上拧去。
卢智面色不改地任她隔着衣料在自己臂膀上掐了小半圈,垂在另一侧的大手负在身后,隐隐可见从袖袋处印出一块木牌的轮廓。
随着楼内钟鸣再起。祭酒大人宣布此次五院艺比圆满结束,楼中众人依次离席,七名木刻得主却留在场地中等待人流退去,刚才书童传过话,今晚在天霭阁,会有一场专门为他们所举的宴会,两名王爷都会到场,要他们务必陪同父母与宴。
七人经过这几日,多少都混了个脸熟,等待时候,三两凑在一处交谈起来,卢智被卢书晴请到一旁说话,遗玉喊住正要离开的杜荷。
“杜二哥、慢走。”
这不再是杜公子那样客气却生疏的称呼,让杜荷意外地转过身,看着一脸带笑的少女,“卢小、呃,小...”
遗玉走过去,对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有些好笑,“杜二哥,叫我小玉即可。”
经过今日这一番波折,遗玉对这个第一印象是个自来熟的杜家二少,有了很大的改观,他同程小凤不顾比试时间,在寺院里找了自己一个下午,又在来时一路快马狂奔让他们准时到了君子楼,说什么,她都是要承他一份人情的。
“咳咳、”杜荷清了清嗓子,脸上难得地挂上些许不自在,“小玉。”
遗玉叫住他,其实是为了让他将前日杜若瑾借给她的手炉带回去,这两天她都带来观比,却都没见着人,来来回回麻烦的很。
杜荷知道那天他大哥和遗玉他们一同去看望程小凤的事,听遗玉提起手炉,语气一顿后,便应下,两人走到兰楼下面。他拿了东西,便向遗玉告别离开了。
遗玉重回到场地中时,卢智和卢书晴刚好谈完,那太学院的卢小姐含笑望了她一眼后,便走到一旁去站着。
遗玉不解地询问卢智,“你同她说什么呢?”
卢智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随口答道:“无事,对了,你身体可有不舒服,从刚才起,你脸色就不大好看。”
“我没事。”刚说完,她鼻子便一痒,连忙捂住嘴打了个喷嚏,惹得卢智不悦道:
“行了,待会儿的宴会我带娘去就好,你先回家歇着吧。”
“可是——”多少要去和李泰打个招呼,说她晚上不回去了吧。
“你放心,我帮你去说。”卢智一眼便看出她心思,无奈地伸手将她的帽兜扣上,这才注意到她空空如也的发髻,“那根簪子呢,东方先生没有给你?”
“给了,被我收起来了。”遗玉轻抚了一下衣襟里,那支折腾了他们四十多人一天的东西。
卢智对那个四门学院的学生交待了几句,又让人上楼去知会了卢氏。遗玉在走到兰楼下面时,回头环顾了一眼灯火依旧却人去楼空的君子楼,暗自感叹了一声,这短短九日的经历一幕幕从脑海中流淌而过,永远停留在她的记忆中。
胡三的马车是坏了,可总是停在学宿馆后街的秘宅马车却在,卢智很是放心地安排遗玉坐上去,吩咐车夫将她送到归义坊自己的宅子后,看着马车始动,才满腹心事地重回学里去接卢氏。
独自坐在车内,遗玉这才放松身体,闭上眼睛轻呼了一口气,辘轳的马车声,落在昨夜便没睡好的她耳中,就像一首催眠曲,背靠着车壁,没多大会儿功夫,睡意便笼罩了她。
匀速行驶的马车,在国子监务本坊一条小巷上停留了短暂的片刻,本来只流动着少女清浅呼吸声的车厢中,又夹入了一道沉稳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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