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错了。”
遗玉说这话的时候。最后四个字,语气喏喏的,多少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在里面,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竟是用上了三分平日同卢氏和卢智撒娇的口气。
李泰的视线停顿在书页的某个字上,终于是肯再开口,“心情不佳,便要借着射箭发泄么。”
遗玉被他突然指出了下午练习过度的根本原因,一愣之后,君子楼中,那些讥讽的嘴脸和声音又浮现在脑海中,遗玉抿着嘴唇,没有回话。
她来到这世上已经将近九年的光阴,前八年的日子或贫困或坎坷,却不如在这繁华的长安城中几个月来的复杂,这里是这个强盛的国家心脏的部位,却让她看到的污秽和肮脏,远远多于它的安定和美好。
在她觉得错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它是对的,就连她的亲人和朋友也是一样。究竟是她前世的心念过于根深蒂固,还是旁人的心态已经开始扭曲。
原本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可现下看来,那个真正醉着的,似乎是她自己?
不闻她动静,李泰抬头看去,仅是一眼,就察觉到不对,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双手捧着瓷盅,垂头不语,稚嫩的侧脸上带着落寞,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孤寂味道,似乎有种无形的东西,正从她身上一点点流失掉。
“遗玉。”
突然听到那低沉的嗓音这般唤到,沉浸在思绪中的遗玉顺着这声音,望向书桌后那人,他冷淡的面容被桌上的纱灯,笼罩上一层温暖的颜色,异色的眼眸仿佛带着吸力一般,定住了她的视线,也定住了她摇曳的心神。
这是她第一次从李泰的口中,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是客气的“卢小姐”,也不是亲昵的“小玉”或“玉儿”,更不是带着疏远的“卢姑娘”——是遗玉。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这时,被这个人唤出口,竟让她有种心神安定的感觉。
见她神色又恢复正常。李泰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起身绕过书桌,径直走到她面前,伸手朝她左臂探去。
遗玉被他的举动弄的有些失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却被他探低身子,一把握住手腕,肌肤相触的感觉,让她忆起下午在院中被他握住手拉进屋中,耳后顿时升起淡淡的热气。
李泰的五指没有在她光洁的手腕上过多停留,便一截截按压至她的肩膀,遗玉被他捏的有些发痒,咬着下唇忍住笑声,耳后的粉红却蔓延了些许到两颊。
李泰将她的手臂检查了一遍,确定在他小半个时辰内力的滋养下,她的肌理已经恢复,他手掌停顿在她的肩上,语气仍是冷淡,却隐秘着旁的意味,低头道:
“这次就算了,下次心中再有憋屈。莫借练箭撒气。”
“是。”遗玉知道自己因憋笑和不好意思而脸红,生怕被他看出什么,便低着头,乖乖地应声。
* * *
十月十三日,是五院艺比的第三天,琴艺木刻被怀国公府上的大小姐卢书晴得去,画艺木刻被卢智赢到,太学院开门即红,连占两项最优,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遗玉早上被李泰送到学宿馆后门,与卢氏和卢智照面之后,在君子楼外等到程家三口,又兵分两路进到楼内。
分开前卢氏再三告诉遗玉,让她不要有包袱,就算是得不了木刻也无所谓,遗玉满口答应,心里却感到压力。
若说不担心,那纯属是自欺欺人,别人不拿木刻无所谓,只要不做垫底便可,她却是非要拿上一块不可,如若不然,对她自己,对卢智,乃至对出言赞誉她的查博士都会有损害,日后想要再在这国子监抬起头来,怕是难上加难。
遗玉四人走进兰楼,寻了一处坐下,卢智伸手接过她的书袋。检查了一遍,为了应付不同的题目,学生们一般都是带着三只毛笔,他从竹筒里取出毛笔,对着室外比了一下笔头上是否有跳毛,细心检查之后,才又收起来。
程小凤食指在茶案上轻描着比划,道:“阿智,你说今日会出什么题目?”
卢智道:“去年十月是‘巨毫’,今年三月是‘静心’,这次看外面桌椅摆放,可能会写小字。”
遗玉之前被她大哥普及过许多次书艺比试的题目:所谓“巨毫”,取意其名,比的便是大号笔写出字,好的书法家,便会不限于简单笔墨,有写字的工具,有写字的地方,那处处都可成书法。所谓“静心”,更是颇有趣味的一种比试方式,每座旁边都立有一童子,捧各种书本叨叨朗诵,比试之人却要专注于纸上。不容分心。
程小凤听他说要写小字,脸色便是一苦,“不是吧,小字,那可千万不要是‘一页书’,我最怕那个了!”
所谓“一页书”,乃是让学生们在一张纸上写字,抄录的是比试前博士先生们专门准备的文章,或印成小册,每人发上一本,比试时。全看谁能在固定的时间内,在一张纸上,抄写错字最少,又最多的文章。
卢智安抚了她几句,从对面梅楼大步走过来一身穿墨灰常服的学生,对遗玉道:
“卢小姐,晋博士请你过去。”
在比试之前,各院院长有时是会找有可能得木刻的学生去说话的。遗玉想着房乔在那边,犹豫时,见到卢智对她点头,便将书袋交给他,跟着这名学生一齐到梅楼去。
* * *
梅楼中,几名论判相互交谈着,每次五院艺比,书艺一项的木刻基本都是被书学院收入囊中的,前两日绷着连的晋博士,今日面上也有了笑容,不过仍是不比一脸春风得意的太学院查博士。
严恒看不惯查继文脸上轻松的笑意,似乎是五院魁首已经尽在他囊中一般,便扬声道:
“老查,你今日高兴个什么,这书艺一项,可是没你们太学院什么事儿。”
查继文喝口茶,摇头否定了他的话,“非也非也,今日老夫的事儿可是大了,我前阵子公开赞誉了一名学生,若是她今日拔得头筹,那我脸上也有光啊,你说是吧,老晋?”
晋启德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想到到时自己那学生若是出了彩还要同他沾上关系,脸上的笑容便收了收,轻哼一声,道:
“你还好意思说,就是因为你多嘴,今日这孩子若拿不了木刻。我看你怎么收场!”
晋博士年纪不小,脸皮也够厚,冲他挤了挤眼睛,道:“拿不拿得到,你还不清楚?”
遗玉从楼梯走上来,先是快速环顾了一圈,梅楼上同竹楼的布局差不多,里面摆放的东西却要杂乱一些,她目光在一道消瘦的背影上停顿片刻,举步朝着正在同人说话的晋启德走去。
“晋先生。”
晋启德正在同严恒讲着查继文如何顺手拿了他夹在书中的一张字,回去同太学院的学生显摆,听见身旁一声脆叫,抬头见是遗玉,脸色顿时又变成正经先生的模样。
“准备的如何,可是有心拿下这场比试,为咱们书学院赢了头一块木刻?”
遗玉恭声道:“学生尽力而为。”
梅楼上这会儿没有学生,除了书童便是论判,见到这么个小姑娘过来,几名论判的目光都投了过去,听见她并没有满口应下来,反而这般谦虚谨慎地回答,这些活了一把年纪的人精看在眼里,皆觉出不同来。
晋启德叮嘱了遗玉几句,便让她回去了,从头到尾,遗玉都没有看一眼就坐在晋启德隔边位置的房乔。
遗玉回去时,钟鸣刚好响起了第一遍,君子楼内渐渐安静下来,兰楼中只有程家姐弟还在玩闹。
“我大哥呢?”
程小凤正因程小虎抢去了最后一块草莓卷,捏着他的腮帮子乱晃,看他肥嘟嘟的小脸被自己揉的变了型,边笑边道:
“同学找他,等下就回来。”
说完便松开了挣扎不断的程小虎,抓起旁边的两只书袋,道:“走,咱们先入座去。”
“小玉,好好写!”程小虎嚼着点心在遗玉背后叫道,惹来旁人侧目。
今日围楼内场地上的布置同昨日画艺差不多,一排排席案,远远地同观比的学生隔绝开来。
遗玉被程小凤拉着,在昨日她们就坐的地方坐下。
遗玉抬头看了一圈四面楼顶,指着两座楼间,三楼处架空的一根被卷起来的巨型文卷,低声问道:“小凤姐,你看那是什么?”
“不是比试题目么?”程小凤随意抬头一看。
“不是,题目的卷轴是在楼侧,这是两楼之间架着的。”
程小凤又仰起头,仔细看了看,疑声道:“这又是什么新花样,从没听说过。”
遗玉微微皱眉打量着四周,突然眯了下眼睛,于此同时,边上也有学生窃窃私语起来。
“是不是弄错了,这里怎么才有四十张案!”
横八竖五,一共四十五名参比的学生,却缺了五张写字用的桌案,这是何用意*
(粉红票471)
不大会儿功夫。不光是参比的学生,就连周围观比的学生也发现,场地上少了五张桌案,有些不明所以的人相互揣摩着这是何意,有些心眼多的,只牢牢地坐在位置上不肯挪动半分。
程小凤对遗玉道:“这该不是有五个人弃比了?不可能啊,书艺至今还没有人弃过呢,就算是弃掉,也该这会儿消了名,才将案撤下吧。”
“没有人弃比。”卢智从菊楼下面走过来,在遗玉身旁坐下,“许是这次的比试有些特殊,不用担心,主簿会讲明白的。”
很快四十张桌案已经坐满,来迟的学生直接去找了梅楼下面的主簿,只被告知了四个字——稍安勿躁。
因卢智的话,遗玉放下心,便侧头朝着兰楼上面看去,吴王李恪到了,可他旁边的位置却空荡荡的,若不是早上还同李泰一起出门。她定是以为他不来了。
刚这么想,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香廊一侧走出来,只是瞄到跟在他身后的人,她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是高阳!不是听说她不会来观看艺比的吗?
遗玉收回视线,总觉得见着高阳,就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侧身扫了一圈在座的学生,长孙家的两姐妹都有座位,那站着的五名学生,只有一个是书学院的,其他的她都不认识。
长孙娴注意到遗玉的东张西望,侧头看向站在不远处身穿算学院常服的学生,对视之后,那学生不着痕迹地对她点点头,她才收回视线。
* * *
“咚——咚——咚”
就在场地边上的学生面带不安地踱着脚时,宣布艺比将要开始的第二遍钟鸣声响起。
祭酒拿铜锤轻敲了一下吊钟,楼上的仆人便将此次比试的题目放下。
程小凤一看到那白底黑体的“一页书”三个字,顿时低嚎了一声。
主簿见题目放下,发布走到场地边上的一处扩音位置,扬声道:
“此次书艺比试——‘一页书’,与以往有所不同,将不单人发放文章。”
说道这里他突然高高举起了左手,遗玉若有所感地望向先前让她疑惑的高空卷轴,就听“啪、啪”四声,四幅巨卷垂下,卷尾悬在一楼半中央。
楼中顿时“嗡”地一声乱了起来。那四幅巨卷分别在一层楼高的卷头上标注:“一、二、三、四”字样,下面一层皆是用巨毫写上了文章!
主簿提声压过众人,继续道:“一页书——将以此四篇为准,一炷香内,字体不论,在单张标纸上抄录文章最多者,经论判评议,以书法优劣,择出最优者为胜!”
遗玉皱眉,同旁人一样,在主簿话说到一半时候,便发现,坐在场地的位置上,那东西南北四角的巨卷,根本就看不清楚!
主簿很快便解答了众人的疑问,“诸位学子——请离席到巨幅下观过文章后,再行抄写——尔等不可任意挪移桌案——不可离席抄写——不可相互抄袭——不可多占位——不可空坐案前!”
参比的四十五名学生,多是国子监中顶尖的聪明人,主簿话音一落,他们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含义。皱眉的皱眉,绷脸的绷脸,当然气定神闲的也大有人在。
坐在这四十张案上,根本看不清楚四幅卷轴上的文章,想要看清楚,就必须离席去看后再回来默写,而一离席原本的座位就不保。不能帮别人占位置,不能和别人共用位置,更不能到巨卷下面抄写,写字时候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到场地中的座位上,不可相互抄袭!
然,不写字的时候,不允许在案前坐,这么一来,因为缺少了五张桌案,便会让学生们更加紧张起来!
遗玉明白过来后,顿觉哭笑不得,这等花样儿,是书艺比试吗,怎么像是要玩抢座位来着。
两臂长的矮案一侧是笔墨纸砚,另一侧是一摞标纸,两尺长,一尺宽。主簿话落之后,便有书童捧了计时用的香炉,放在梅楼下面的一张桌子上。
在点香之前,尚且留给学生们半盏茶的时间准备,虽座位等下便要乱套,但为了轮到自己抄写时不至于墨穷纸贫,大家都很自觉地做起准备来。
卢智轻研着事先被书童准备妥当的墨汁。扭头对遗玉和程小凤轻声道:“等下比试开始,最多半盏茶,这些人便会乱套,什么法子都行不通。你们不要急,小凤,你一次不要看的太多,免得坐下后默错,放心,你不会垫底的。小玉,你一次能记多少,便记多少。”
最后一句话,算是卢智特意说给遗玉听的,她略一沉思后,点点头。程小凤正因为因为书艺比试的题目是“一页书”而心慌,听了卢智这番镇定的说辞,面上焦色少了许多,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遗玉从书袋里面将毛笔掏出,选了一支狼毫小楷,用食指轻滑了两下,扭头看着准备点香的主簿,站起身来。
“书艺一项——始!”
他字音刚落,场地上的四十余名学生几乎同时朝着东北角的第一幅巨卷下面大步而去,举止较为得宜。
按说。大多数人一次是能记上将近三十个字再回去的,可这场比试的特殊安排,注定了过程没有这么简单!
前几次还算好,有些人看了几眼就往回走,旁边的人不为所动,继续记忆着文章,可半盏茶后,围楼中的情形就大变样:
一群人刚刚站到巨卷下,片刻,一个人拎着自己的标纸转身朝着座位跑去,便带动身边三五人。这三五人又带动旁人,哗哗啦啦!几乎是所有的学生,没看上几眼,便都朝着座位跑去,生怕慢了别人半步就没有了座位,等待的时候浪费时间,毕竟,不光是要写的多,不写错,字相也是要好的,哪能匆匆了事。
其实明摆着,多记几个字再回去,更省时省力,但人的头脑就是这么奇怪,只是少了五张桌案,便让人昏头,宁愿多跑几个来回,少记几个字,也不想在边上等位置,生怕少写了几个字。不在场中,根本就无法感觉到这种诡异的气氛,就连遗玉和卢智,站在巨卷下记忆时候,也会被旁边的人所影响到一些。
* * *
高阳坐在兰楼上,望着楼下跑来跑去的那些学生,乐的哈哈直笑,指点着他们,对旁边席案上的李泰道:
“四哥,你看他们多有意思!”
李泰没有搭腔,李恪却开口道:“原本是能多记得几个字,多写的几个字的,可他们如此,就多花了一半时间在来回跑动上,真是——”
他并没有将那个“蠢”字说出口,高阳却不避讳,“真是蠢透了!”
“啊!快看快看!那个人差点跌倒,哈哈!”
“呀。那个人是不是没墨了,还在写!”
高阳大呼小叫着,引得旁人暗暗侧目,李泰将茶杯在案上一放,冷声道:“聒噪!”
高阳娇笑的面容一僵,生生把笑声收了回来,嘴上却不停,“我哪里聒噪了,你要是嫌我烦,我就坐那头去,哼!”
李泰却没有理会她小小的挑衅,高阳甚是无趣地重新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热闹。
香烧到六分时,有七人开始抄录第三条巨卷,太学院的有卢智、长孙夕和高子健,书学院的是遗玉、长孙娴,还有那位书法甚佳的申公子,四门学院一名娄姓少年。
论判席上,书学院晋博士先前脸上挂着的笑容早就收了起来,敛容望着来回在第三幅巨卷下面走动的七名学生,查继文见他脸色不好,仍是大胆地取笑:
“怎么,是看我院里的学生撵上去了,所以不乐意,担心了?”
晋启德被说中心思,却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道:“这次比试的题目的确别出心裁,却也出乎咱们预料,起先只是想考考他们的脑子,可你看看下面,有几个人这会儿脑子里还清醒着的。”
查继文也将笑容收了起来,正要伸手去端茶,忽听楼下一声厉喝响起,身旁的晋博士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案上,君子楼“哄”地一声糟乱起来。
* * *
落下刚才记忆的最后一个字,遗玉将尚带墨湿的标纸小心一收护在胸前,大步朝着第三幅巨卷跑去,仅对错身跑向座位的卢智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场地上的人很杂乱,尽管遗玉知道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某些人的小动作是使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极小心地避开那些慌慌张张的人影。
开始抄第三巨卷时,只有申公子还有长孙娴紧跟在她后面,后来其他人才跟上,因此她敢肯定,这会儿她绝对是默的最多的一个人!
“卢小姐!”
正在聚精会神地记着巨卷上文章的遗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声,眼皮一跳,并没有回头,却不想一只手猛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紧接着她余光中便见到一团黑色在她胸前炸开——
湿漉漉的墨汁顺着她的衣襟扩散开来,主簿的高声厉喝,伴随着半座君子楼的哗然声响起。
遗玉缓缓低头,看着被她护在胸前,此刻却被墨汁湿透半边的纸张*
君子楼内,几乎三成的人。都是亲眼看见,梅楼和菊楼之间,一名身穿算学院常服的少年快步遗玉身旁,将藏在衣袖中的砚墨,泼在了遗玉的前襟。
在满楼的哗然声,主簿的厉喝声中,那名算学院的少年竟然大声冲着遗玉喝骂道:
“卢遗玉!你这等无才无德无名的东西!凭什么能站在这里!别人敬你兄长,连句实话的都不敢说,我却是不怕的!五院艺比有你这样的人在,就如同清水之中流入这污黑的墨汁一般,简直是对我们这些参比学生的侮辱!”
在座学生皆被他的话弄了个傻眼,正在比试的学生皆停下忙碌的动作,就连准备上前阻拦的主簿也僵在原地。
“哈哈哈!说的好!”
算学院的少年话音刚落下,安静的楼内便传来一阵拍打栏杆的声音,众人朝着兰楼上望去,就见一身明红的高阳公主,撑在楼边娇笑着。
一时间,众人注意力一转,对着遗玉指指点点起来。
这对错本来是很明显,那名算学院的少年揣了砚台泼了遗玉一身的墨,且将人家的卷子毁了!怎么说错都在他。可遗玉在学里的名声本就是虚的,对她不以为然的人有很多,少年那一番“直言不讳”,先是震住众人,后又有高阳那样身份的人帮腔,俨然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矛头当下便一转,直指遗玉。
李泰听着一旁高阳乐不可支的笑声,眼睛落在远处少女沉寂的背影上,手中把玩的瓷珠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爆响。
场地中的席位上,长孙娴在一处空位上坐下,连日来,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容。
卢智在那泼墨少年喝骂出声后,先是对一旁就要暴起的程小凤说了句话,让她忍气老老实实地写字后,在楼内的嘈杂声中,转过身,语调平缓地对着刚刚坐在他身后的人说,“你们这是在杀鸡儆猴吗?”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的,长孙娴将脸上的笑容换成疑惑后,才抬头看他,“卢公子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下一个便是我么,在我之后呢,是这国子监里的,还是长安城中的?”
长孙娴眉头敛起,并未答话。
左右为难的主簿。看看那正昂首挺胸的泼墨少年,又看看垂头盯着手上被毁掉的标纸,似在发呆的遗玉,只有向兰楼上的祭酒请示该如何是好。
祭酒东方佑没作多想,在众人的竖耳倾听中,缓声对着楼下说出四个字——
“比试继续!”
楼中安静了一瞬,而后,在一片嘈嘈切切声中,本来停下抄录文章的学生们,又慌忙来回跑动起来,那泼墨少年亦大摇大摆地继续去默他的文章。
继续比试,对遗玉一人是不公平,可若不继续,却是对剩下的四十四人都不公平。让四十四人去迁就一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历来五院艺比每次发生意外,都是这般处理,因此,没有一个人出声质疑国子监祭酒的决定,心有不甘的晋启德和大呼可惜的查继文没有,卢智和程小凤没有,自始至终沉默着的遗玉。也没有。
卢智在东方佑宣布比试继续后,便拿着自己的标纸,起身走向梅楼和菊楼的夹角,他从遗玉怀中抽出那份被墨汁浸湿的纸张,打开一看,上面黑糊糊的一团,连五个字都辨不出来!
时间只剩下一小半都不到,哪里够她重新追赶上来,这书艺一比的最优,她是无望了。
“小玉,木刻拿不到就算了,你现在重头抄起,最差应该轮不到你。”
“大哥去写你的,不用管我。”
遗玉没有应声,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标纸,抬起头对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那张原本白净的小脸,被溅上了滴滴墨点,黏湿的乌黑色从她细嫩的脖颈处一直延伸到前襟,模样简直狼狈到了极点,可那双眼睛却依然干净地透亮。
卢智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向旁边挪了两步,继续记着文章,按着她的话,不再管她。
书艺比试继续,君子楼中多数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站在第三巨卷下的那名少女——
“那孩子愣在那儿做什么,赶紧从头去看,能写多少是多少啊!”查继文道出了几乎整个论判席心中的话。
此刻遗玉的举动的确让众人费解,她并没有抓紧这剩余的时间,从第一幅开始再抄一遍。而是扭头看了一眼梅楼下仅剩三分多一点的香柱,后退一步,仰头望着第三巨卷发起呆来!
遗玉身处在数百道视线中,对周遭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眼前的巨卷上。
小半盏茶后,她终于挪动了脚步,却是朝着竹楼和兰楼的夹角,那还没有人到达的第四幅巨卷下面而去!
众人愕然,兰楼上坐着的官员低声议论,李恪不解道:“这小姑娘是被气傻了不成,看她先前写的还挺快,若是重头记过,兴许不会落得个最差。”
高阳嗤笑,“就是她现在重头去写,也来不及了。”
李泰双掌叠合放在茶案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侧身而立的少女,似乎想看出她究竟要做什么。
香,燃剩三成时,遗玉突然转身,在众人的注目中,拔腿跑向场地中,在一名学生起身后,占据了一张桌案。
她坐下后。先是很没形象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狼毫小楷叼在嘴上,又粗鲁地将两只沾染墨汁的衣袖高高撸起,露出白嫩的两截藕臂在寒冷的空气中,黑乎乎的小手使劲在唯一干净的裙摆上蹭了几下,探身抽过一张崭新的标纸,将它平整地铺开在案面,捧过角落的砚台放在右侧最顺手的地方,最后才又将叼在嘴上的毛笔转移到手中。
润滑且带着弹性的笔锋在砚池中轻巧地打了个滚儿,出来时,一丝多余的墨汁都没有沾染,握着棕色笔杆的小手在洁白的纸面上停顿。
遗玉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再睁开眼时,那乌黑的眼瞳在眼白的映衬下,竟像是被点上了最浓的墨一般,看不见任何杂质。
第一笔轻而缓地落下,第一个字跃然纸上之后,那只背面沾着块块乌黑的小手便以一发不可收拾之态,在纸面上移动起来!
一盏茶后,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埋首不知在奋笔疾书个什么劲儿的遗玉,众人终于失了兴趣,开始议论起那些可能得到书艺木刻的学生。
香越燃越短,场地上大部分学生在遗玉落座写字时候,就变得不慌不忙起来,只有那几个有资格赢得木刻的,还在急促地来回奔走,谁都不想在最后关头落了别人几个字。
主簿走到香炉边,看着快要灭尽的香柱,环顾了一圈楼中参比的学生,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停笔!”
话音一落,学生们都很是自觉地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章子,哈上一口气,印在标纸的末尾。
几名书童走进场地中,遗玉最后轻吹了一下纸面,看着书童收走自己的标纸,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旁边伸出一双大手,将她挽起的衣袖放下,遮住那早就冻得通红的小臂。
卢智看着遗玉变得通红的眼珠,板着脸将人拉到兰楼中,安置在挨着火盆的一张席子坐下,并没问她写的如何,而是从书童手中结果一杯热茶,递给她。
遗玉捧着茶杯暖手,闭上干涩的眼睛,程小凤和程小虎凑过来时,被卢智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多问。几人便在四周的偷偷打量中,静坐着等候结果。
书艺比试评比时间向来很长,比试的学生纷纷进到楼中,长孙娴被长孙夕拉着,去兰楼上找人。
***
小半个时辰后,兰楼上,高阳望着对面梅楼上的论判席,在满楼的人语声中,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很是不耐道:
“真是麻烦,还要多久才好?”
长孙娴也看着对面,“再等等,就快了。”
长孙夕坐在李恪和李泰之间,端着茶壶将两人案上的茶杯斟上,道:“大姐,能拿到这块木刻的,是申公子还是子健哥?”
“说不准。”长孙娴的笑容比前几日要真切许多,稍了解她一些的人,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不错。
李恪道:“我看夕儿你写的也不慢。”
长孙夕嘟嘴道:“我没有大姐写的多呢,”她将茶杯捧给李泰,“四哥,你说谁会赢?”
李泰接过杯子,摇了下头。
高阳无聊地伸手敲打着栏杆,挑着眉毛道:“最优的咱们说不准,但那最差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她刚说完,祭酒清脆的吊钟声便阵阵响起。
楼内的人语声渐低,最后变得静悄悄的,长孙娴转过身子,同高阳一起看着对面的梅楼栏杆处,出现了东方佑的身影。
今日虽不暖和,可围楼当空还是有太阳的,东方佑手上那块书艺的木刻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他苍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君子楼内每个人的耳中。
“书艺比试,最优者——书学院,卢遗玉。”
围楼中沉寂了片刻,随即“哄”地一下猛然爆发出喧闹的议论声。
(一更到*
“书艺比试,最优者——书学院。卢遗玉。”
遗玉睁开仍然酸痛的双目,望着对面楼上那闪着金色光芒的木刻,在一片喧哗声中,扬起唇角。
卢智在听到东方佑喊到遗玉的名字时,很是愣了一下,才扭头带着古怪至极的笑容看着自家小妹。
原本在他看来,遗玉这次能够不做垫底的,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四卷文章将近千字,抄的最慢的是在二卷,他们那几个抄的快的,因为要来回跑动,到比试结束时,最多是写到第四卷前面几句,遗玉只有一刻钟多些的时间,却把他们都超了过去,听起来就匪夷所思!
卢智知道遗玉的脑子聪明,可兄妹那么多年,他很清楚,她也就是记性好些,却根本没有那种闲闻野志中,过目不忘的本领!
他心中不解她是怎么做到的。只能盯着她,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唔!”遗玉吃痛,拍开他的手,看出他的疑惑,却暂时没有解释,她站起身来,笑道:“我先过去领木刻。”
“嗯。”卢智眯眼看着远处阳光下的那抹金色,之前阴云密布的心情,此刻却是晴空万里。
待遗玉走出兰楼,一直发呆的程小凤,才扯了扯满脸激动之色的程小虎,“诶,我耳朵出毛病了,我听见东方先生说得了最优的是、是小玉。”
* * *
遗玉一走出兰楼,便感到几百双眼睛同时盯了过来,她轻揉着酸痛又麻痒的右手,目不转睛地朝梅楼下走去。
兰楼二层的几人看见她的人影,表情各有不同,就在遗玉要穿过场地中那一排排座位时,高阳忍不住将案上的茶壶狠狠地摔在了楼下,“劈啪”一声,惊动了整座楼中的人,遗玉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东方先生!”高阳提声喊道,“你是当本宫是傻子,还是这满楼的学生是傻子!她怎么可能是最优!”
两句话,道出在座几百个人心中所疑!
虽高阳的话。对东方佑有不敬之意,但祭酒大人却没同这娇蛮的公主计较这些,他双手平身一下虚按,楼内渐渐静了下来,借着兰楼香廊特殊的位置,他的声音比原本要响亮上许多:
“此次书艺比试的结果绝对无误,是我等九名论判最后依照每人所交标纸比较之后得出,卢小姐共写七百五十八字,仅三处有误,的确是默下文章最多且语句最准确的一人。”
七百五十八字!好多人都吃惊地瞪直了眼睛,遗玉是在香剩三分之时才重新开始书写的,这不到两盏茶的时间,写出这么多的字,固然让人惊奇,可真正难解的却是,她是如何将这七百五十八字记下来的!
高阳今日来,就是为了看卢家兄妹出丑,这会儿却稀里糊涂地让遗玉得了木刻,哪里能听的进去东方佑的话,待要发飙,却被长孙娴按住肩膀。
“东方先生。实非我们这些学生故意要质疑各位论判,可刚才艺比的经过,在座所有人都看着,那卢姑娘能被评最优,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请先生为我们所有参加艺比的学生解惑,也为所有观比的学生们解惑,否则,恕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长孙娴面无表情地讲完这一番话,君子楼中便纷纷响起应和声: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最优呢,先生要说个明白!”
“她怎么在那么短时间内背下那么多字的!请先生们解惑!”
“解惑!否则我等不服!”
......
遗玉背对着兰楼上的长孙娴,没有出言替自己辩解,而是等着东方佑等人发话,这一等便是一刻钟,因为梅楼上,九名论判也在争执。
查继文一手拍在案上的一张标纸上,道:“这白纸黑字怎么做的假,拿去给他们看看!”
严恒迟疑道:“我以为,应该让那位卢小姐,自己出来说一说,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也太奇怪了,这篇文章是老晋在艺比前新作,底本和巨卷都是由祭酒大人亲自看管,难道是从哪里泄了出去——”
晋启德一瞪眼睛,怒道:“严老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泄题不成!”
“我自然不是说你,可你就不好奇吗。难道她还真能过目不忘不成?”
“说到底,你就是不满意我们书学院比你们四门先得了一块木刻,暗指我泄题!我告诉你,祭酒大人在让我写那篇文章之前,根本就没有告诉过我,那是作为此次书艺比试的题目!我去泄个鬼的题!”
严恒顿时一噎,“我、我本来就没说是你嘛。”
东方佑适时出声打了个圆场,“好了,严博士没有那个意思,晋博士更是不可能泄题,我看,就让卢小姐自己解释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方先生,我以为,让那小姑娘自己解释,是为不妥,五院艺比,本就是考校个人才能,她有才可以做到,咱们还要问她是如何做到的,那前日的琴艺昨日的画艺,是否也要问问赢得木刻的人,是怎样凑出那样的佳曲。怎样绘出那样的画作?”
此言一出,众人皆望向出声的房乔,他这话听起来也是那么个理,几名博士大人虽觉得他话有些不对味儿,可一时又品不出来,便又开始相互争论。
最后东方佑折中了一下,“诸位以为这样如何......”
* * *
国子监的学生们,正在瞎胡猜测着遗玉是如何能得到最优的,有的说她是早早就知道了题目,有的说是论判们舞弊,有的说是她兴许真有过目不忘之能。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就在他们越扯越离谱时,听到了祭酒大人的敲响了吊钟,一连十几声后,刚才喧哗的君子楼,才安静下来,可仍不乏交头接耳低语者。
东方佑重新站在栏杆边,扬声对着一众学子道:“我等九人以为,此次书艺比试的最优者,乃是书学院卢小姐无疑,然,尔等有疑问,卢小姐若自愿解答是为大好,可若是不愿,尔等也不当勉强。”
遗玉听了这话便明白,这是把解释与否的权利交给了她,若是她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自然能得到众人信服,若说不出,大家固然不能勉强她,可这么以来,得了这块木刻,又有什么意义?
她目光一凝,双手插入袖中,对着祭酒大人曲肩一礼后,走到梅楼下扩音的那处,转身过身去,环扫了一圈正在指点着她的学生们,站直了身子,朗声道:
“诸位若有不解,可以提出,我定当如实相告。”
她这般坦然的态度,很是出乎众人意料,一时间,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学生们,竟然没一个开口问询的。
李泰望着远处那道有些脏兮兮。却站的笔直的小小人影,合在茶案上的两手,右手拇指正轻轻摩擦着左手上戴着的一只宝石戒子,若是阿生在这里,定会惊讶,因这是性格冷清的李泰,只有见到感兴趣的事物,才会有的小动作。
长孙娴附耳高阳,低声说了几句话,高阳便率先发难:“你老实告诉本宫,你是不是事先就背过这四卷文章!”
遗玉摇头,“并无。”
“没有?本宫才不信!你如何能证明自己没有事先背过?”
长孙娴看着高阳在前面质问,心中冷笑,初听到遗玉是最优者那时的愕然已经不见,她是不清楚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论判们说的也不会有假。但是,就算遗玉今日这场比试没有掺假,她也多的是办法,能让那块木刻,变成一块废木头!
遗玉没有直面回应高阳,而是将这问题踢给了梅楼上的几名论判,“东方先生,公主殿下对五院艺比是否泄题一事有疑问,学生亦不明,请先生为我等解惑。”
不得不说,这两句话说的聪明,她把高阳对自己的质问,直接转换成泄题一事,反去问祭酒先生他们,不管是否能给出回答,泄题与不泄,都是五院艺比出题人的事情,与她无关!
果然,原本还等着她来解释的学生们都看向论判席。
东方佑听出了遗玉话里的道道,皱褶的眼皮轻抬了一下,沉声答道:
“此次书艺比试所选文章,是我国子监中博士近日新作,我东方佑以国子监祭酒之位相担,绝无泄题可能。”
以国子监祭酒之位相担!这可是极其严重的保证了,此话一出,就连高阳这胡搅蛮缠的人,也不敢再说一句不信,而那些开始还觉得遗玉是靠着泄题,才能默下最多文章的人,当下便消了这份怀疑!
长孙娴本就是存了让人误解遗玉靠着泄题才能夺魁,万没想到东方佑竟然会以国子监祭酒之位来担保,盯着远处气定神闲的遗玉,双眼一眯,径直站起身,亲自问道:
“既无泄题,那卢小姐就是当场将这四卷背下,然后在两盏茶不到的时间里,默下的?”
“正是。”遗玉抬起头望向兰楼栏杆处的那人。
长孙娴听她回答,冷哼一声,“这么说来,卢小姐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了!”
过目不忘,听着好听,可世上若真是有这样的人,在这长安城中却是绝对活不长的,只要遗玉敢回答是,她便能让他们这对平民出身的兄妹,翻不了身!
“咯咯”的清脆笑声突然响起,遗玉仰着小脸,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兰楼扬声道:
“长孙小姐真是会乱猜,那种只在书里记载的本领,我——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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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隋唐以来,长安城便是天下文人骚客。能人异士的集聚之地,其中不乏天资卓卓之辈,而可称“奇才”者,却是寥寥无几。
然,这些罕见的“奇才”们无一不是在京中惊鸿一现,不是被早早退去光环,那便是不知不觉消失于人眼前,淡于人耳,个中原委,外人不足已知。
但是,长孙娴做为长安城中一等一的士族大家嫡长小姐,怎么会不明白这个中辛秘,凡有奇能者,如若不是被控制在绝对的力量手中,谁能容得下他们存在!
长孙娴算计遗玉,虽有个人因素在其中,针对的却不是遗玉一人,更重要的是为了打压平民出身的学子们,国子监中的学生们便是未来朝堂官吏的缩影,门第之争,此时远胜于朝堂之斗。
“那种只在书里记载的本领。我——并无。”遗玉双手抄于袖中,定定地回答。
长孙娴脸上闪过愕然之色,她没有想到,遗玉竟然会否认。要知道,只要她承认了这明摆着的事,那她便担定了奇才之名,这等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她竟然会否认?
心中疑虑,她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咄咄相问道:
“那就请卢小姐为我解惑,如非是有过目不忘之能,你是怎样在一刻钟内,默下那七百五十八字的!”
这句话问出了在场几百人的疑惑!
“可。”遗玉轻轻颔首,一字应诺。
长孙娴眉头猛皱,很快又舒展开,她就不信,她能解释地出来!
遗玉藏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揉捏着指腕,酸麻和胀痛之感,证明她的确是做到了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的记性的确是很好,远胜于众,可却还够不上真正过目不忘的程度,她能做到那样,是因为——
“在解释之前,我有些问题,请长孙小姐应答。”
自长孙娴出面质问起,众人的目光就在遗玉和她身上来回转移,这会儿听遗玉开口。皆竖耳倾听,实在是他们太过好奇,不是过目不忘,又是怎么默下那么多字的?
“你问。”长孙娴对高阳使了个安抚的眼神。
遗玉面上带着严肃之色:“你抄到了第几卷。”
“第三卷后半。”
“可是有跳过的部分。”
“没有。”
“如此,那你可知这前三卷写的什么?”
“...”长孙娴的语气并没有刚才那般肯定和利落,思索之后才回答,“应是论的孝悌之道,抄写时过于匆忙,我所述不能详尽。”
听到她的口气,遗玉双目微亮,“那就你所记的,这篇文章作的如何?”
她的评价一出,论判席上先是热闹了,晋启德愣着眼睛道:“杂、杂乱!”
在座论判除了东方佑和晋启德,坐在楼中都不知四卷文章写的是什么,但刚才得知这四卷文章是晋启德所做,对他的学识大家都有认可,想来就算不佳,也不可能落得个“杂乱”的评价,闻长孙娴所言都是不解,只有祭酒东方佑瞄向对面模糊不清的巨卷时。眼中露出思索。
“诸位!”遗玉突然扬声,君子楼静下,“在座众人,还有谁可以大概说一下,这四卷文章到底写的是什么?”
众人哑然,坐在楼里的也就罢了,根本看不见,可就连那四十五名参比的学生也没一个开口的,比试时候,匆匆忙忙都是抄到那里看到哪里,比试之后,便是各归各位,一心等着结果出来,哪有闲心跑到楼角再看一遍,这会儿被遗玉问到,使劲儿回忆,也只是能拼凑出一些杂乱的片段!
“那么,除了我,没有人将这四卷文章整个儿地看过一遍的?”
遗玉原地转了一圈,在四楼中一一寻过,片刻后,见众人只是低语却没有出来答话的,嗅着衣襟上犹有余味的墨香,稍一侧身,朗声道:
“长孙小姐说这文章杂乱,各位说不出这文章讲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因为诸参比者,在比试时候,皆是看上几句便匆忙回去抄写。生怕记错,这么一来,这四卷文章对诸位来说就是杂乱和模糊不清的,可对于我来说,它却是通顺至极的!因为我抄写时候虽也是几句一次,可在记时候却是一段一段地看下来的!”
一段段地看下来,当然比他们一句句看下来,对文章的理解要通顺连贯!
“诸位只当我是在两刻钟内,默下了这七百来字,可谁还记得,在有人向我泼墨之前,我已经是抄到了第三卷开头!”
众人皆因她得了木刻而被引去注意,几人有想过,她之前将近三刻钟的时间,可是跑在最前面的一个!若非是有人从中作梗,她本也该是赢家!
“参比者们因时间匆忙,心思都放在剩下的文章上,有几人是会边抄边记的,我虽不是过目不忘,可在比试一开始,写字时和跑动找座位时都在反复记忆着看过的文字,在头一次标纸被毁之前,半炷香还多的时间记下近四百字。如何不可!”
旁人都是抄过忘过,可她在一开始为了以防万一,便是反反复复地记忆!
“我在标纸被毁后,本是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将剩下的一卷多文章都看完,于是在我默写时,脑中是一篇通顺至极的文章,但凡是背过书的都该知道这个中蹊跷,那么,我因何不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写上七百多字!”
剩下记不大清楚的三百多字。有纰漏是难免,但她却能大致根据整篇的内容顺下来!
* * *
静,极静,在遗玉一条条的解释下,本来还在低声议论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到了最后,都是陷入了沉思中!
遗玉闭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满楼的安静达到极点时候,轻轻呼出,双眼重新张开,刚才那丝疲惫感瞬间消失,她直直盯着对面楼上的长孙娴,沉声道:
“长孙小姐,两盏茶内默下七百五十八字,不是只有过目不忘的人才可,你想不到的,并非我做不到!”
正因遗玉刚才的解释而眉头紧皱的长孙娴,忽被这寂静中朗朗一声话语袭来,面色当即阴下,还未来得及还嘴,就听楼中猛然迸发出一阵喧嚣声——
“真是不容易啊,我还当她真是过目不忘呢,原来是这样!”
“这卢遗玉不简单,能让东方先生出言担保,我原就想着她是不错的,如今看来,果然不愧是卢智的妹妹!”
“哇!你听到她刚才说的没有——想不到,不是做不到!”
“哈哈!卢小姐是我们书学院的,书艺能拿第一,本就是理所当然!”
......
长孙娴面色隐隐发黑,放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扣进了木头中,食指尖因为一道细小的木刺扎入,溢出血丝,她却仿若未觉,高阳低声喝骂了几句。长孙夕则侧着身子,歪着头看着远处的遗玉。
在三女身侧,李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阳和长孙娴的反应,李泰仍是轻轻地摩擦着手上的宝石戒子,垂下头掩盖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瞳孔中异样的流光。
论判席上的先生和大人们,同样随着楼中观比的众人一起,相互议论起来,其中以查继文和晋启德两人最是得意。
“这位卢小姐,就是凭着这手字,也应该是最优!”严恒蹭着自己上唇的两撇小胡子道。
“嘁,老严,你先前不是还怀疑我这学生被泄题,这会儿改口的倒是快。”
“我都说过几遍,我没怀疑你泄题!你就不要揪着我这话柄不放了!”
楼上楼下热闹了好半天,都没见停下,东方佑看看手上的木刻,没办法只能对着吩咐书童去让人鸣钟。
“咚——咚——咚”
这次的钟鸣一连响过几遍,楼中的话语声才渐小,看向论判席。
东方佑清了清嗓子,道:“在座诸位,可还是有疑惑的?”
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嗓子“没有”!楼中顿时迸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这些学生虽然现实的很,也市侩的很,可对真正有才有学的人,却是不会不敬的。
遗玉已经证明了,她赢得木刻是不掺半点水份,再看着抄手而立的那名少女,她容颜的脏污,衣着的狼狈,落在许多人眼中,稍一深想,却更让人敬佩。
且因她最后那句话,让许多人都心生嗡鸣——
你想不到的,并非我做不到!
是人皆有三分豪气在,这种极其自信的话,加上遗玉被九名论判定夺为最优的事实摆在那里,一下子,便将这小小的少女,在众人心中的印象,从以往的虚名,翻撤为名至实归!
东方佑听到楼内热闹,却没再制止,而是笑着对楼下背对她而立的遗玉道:
“卢小姐,既然众人皆无疑问,那就请你上楼来取书艺的木刻吧。”
遗玉将目光从对面兰楼上收回,缓缓转身,面对着楼上的论判席,在数百道目光中,躬身一礼后,挺直了腰,仰起下巴,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先生,这块木刻,我不愿拿*
“先生,这块木刻。我不愿拿!”
遗玉望着东方佑,还有那块捏在他手中若隐若现的金色木刻,如是说道。
五院艺比,所有人都是为着这一块小小的木刻而来,今日书艺遗玉历经波折,东西终于要到手了,她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听者无不讶异。
东方佑却笑容不变,看着楼下的少女,“你即已赢得比试,为何不愿拿?”
遗玉静默片刻,待要答话时,却听身后响起一道声洪亮的人语:
“先生!学生有话要说!”
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遗玉到嘴边的话打住,扭头就看见卢智大步从兰楼大步朝她走来,在她身边站定后,对她使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东方佑和众人一样,看着阳光下并肩而立的这对兄妹,“卢公子有话请讲。”
卢智一揖,“各位论判是否忘记了,在先前在比试中。曾有人泼墨且出言侮辱舍妹,那等无礼无节之举,却是我等参加五院艺比中人所为,实是让学生难忍,若此人不与我兄妹一个交待,那这次五院艺比的木刻,学生宁退还。”
说着他便从袖中取出昨日新得的那块画卷样式的木刻,双手高高奉上。
众人经他这么一提,便又想起艺比时候,朝着遗玉泼墨的少年,纷纷左顾右盼,寻找着那名算学院的学生,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片刻后,众人的视线便聚集在菊楼下的一点。
那名从书艺比试结果出来,就心呼不妙的学生,被众人盯住,只能浑身僵硬地忍住不去朝兰楼上看。
遗玉被卢智抢了话头,又被他那道带着制止的眼神瞪过,犹豫之后,还是强压下先前心中的念头。
东方佑看着卢智手中的木刻,听着身后的争论,律学院博士对卢家兄妹的行为大为不满,直呼这是藐视和威胁,太学和四门的博士却闲闲地表示能够理解卢智的心情,毕竟先前遗玉的确是受了相当的羞辱。
东方佑没有理会他们低声的争执,开口对楼下的兄妹道:
“当时是在比试中。所以将那事情暂且按下,本欲比试结束再论,既然眼下你提了,那便提前处理了吧。”
“算学院,邱唯诚何在?”
听到祭酒的传唤,那名坐在菊楼中的算学院学生浑身僵硬地站起身,在楼内学生的目送中,走到兰楼下面,在遗玉左后方站好。
“学、学生在。”
“你在五院艺比中,恶意干扰他人参比,按规矩当被取消艺比资格。”
“东方先生!”邱唯诚听见东方佑要取消他参加艺比的资格,这才将慌张写在脸上,“我不过是一时义愤,才会那么做!”
遗玉侧身看着三步外的少年,半个时辰前的事情重新浮现,正当她一路顺顺当当地抄墨文章,势在必得之时,这人突然冒出来,不但泼了她一身墨,还在众目睽睽下一番激言辱骂她无才无德无名,说什么她参加五院艺比是对其他学生的侮辱。
想来就心有怒意。这人故意毁了她第一份标纸,若不是她先前留了个心眼,大段大段地将文章死记了下来,这次五院艺比先前的努力,不是毁于一旦!恐怕这会儿就会因为得了最差,遭人冷眼讥讽。
就算卢智不突然冒出来提这件事,她也不会因为赢了比试,就把这明显是他人算计的事情,当作没有发生过,她是不拘小节,可却也不是好脾气地任那些妖妖道道的戳着点子让小鬼上门寻衅,这次若是不理,那今后便会有更多。
遗玉脸色一板,在卢智和东方佑出声前,冷声对邱唯诚问道:
“一时义愤?你义愤的是什么?”
邱唯诚对她已没了先前泼墨时候的嚣张态度,但还是拧着脖子回道:
“我们这些参比的学生,都是各院拔尖的,不是有名,便是身有长才,可你才入学两个月,就凭着查博士的几句夸赞,仗着是卢智的妹妹,就同我们一道比试,我自然是气不过。”
一阵爽利的笑声响起,程小凤在同程小虎耳语后,站了起来,大声道:
“邱唯诚,就你还有脸谈名声和才学!那日琴艺比试,得了最差的。不就是你么!”
这才知道这事情的遗玉,蹙了眉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被程小凤戳到软肋的邱唯诚,红着脸道:
“这、这是两回事,总之,我并不是恶意干扰她比试,我、我也不知道墨迹会泼在她的标纸上——东方先生对我的处罚,学生不服。”
就是因为他在琴艺得过一次最差,想要翻身,才会应下那人,今日借机破坏遗玉比试,再将那人教给他的话,说上一遍,那人说过,只要遗玉得不到木刻,今日他所为,便不会有人计较,可谁知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却被遗玉生生扭转了过来。
遗玉先前比试时候耗神过度,这会儿听他死鸭子嘴硬,头痛之感渐浓,便没再为他得过最差而纠结,一针见血道:
“挑比试过去大半。我正领先的时候,你从背后偷袭,泼墨毁去我的字,还说不是恶意,那我只能说你一时义愤来的可真是时候,砚墨汁泼的也太是地方。”
“噗哧”的难忍笑声,连连在四周响起,遗玉此时作为木刻得主,面对一个得了最差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是站在她这一边,不用想也知道邱唯诚是在找借口。
“只是、是凑巧、是凑巧!”邱唯诚的脸色已经涨红地不能看。在嗤笑声中,口齿也结巴起来。
“好了!”刚刚扭头同论判们商议过的东方佑,重新回到楼边,在栏杆上拍了两下,引起众人注意,“邱唯诚,我等九名论判已定,你此次五院艺比的资格被取消,日后的五院艺比,也再不做人选考虑,归座吧。”
“我、我...”听着东方佑严厉的宣布,这十四五岁的少年由面红耳赤转为面如死灰,他站在场地边上,茫然地左右打量,见到的尽是一张张不屑和嘲讽的脸庞,比之那日得了最差,更要让他浑身发冷,竟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霎时忘了先前那人的交待,扭头看向兰楼,从低浅的栏杆,带着祈求之色,望着那道人影,因离得远,多数人并不清楚他在看什么。
遗玉和卢智顺着他的目光,朝兰楼看去,而后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这事情是谁做的,已经明摆着,可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的确不宜再明面树敌,且对方怎会没留余地,任他们拆穿。
兰楼上,高阳虎着脸死死盯着楼下的两兄妹,长孙娴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衣袖下刺痛的手指紧握成拳。
长孙夕坐在高阳身边,喳喳地说话。“这位卢小姐,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刚才我也以为她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呢,经她解释,这才清楚,那个扰人比试的人真可恶,若非卢小姐聪明,不就被他害到了,嗯,若那人泼的是我,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李恪的眼神从长孙娴的身上,挪到她的身上,温声道:“怎么有人敢对夕儿那样子,谁能舍得?”
“要是有人舍得,有人敢呢,若是今日我同这卢小姐对换......”长孙夕对李恪说到最后,偷瞄了一眼几步外闭目养神的李泰。
李恪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映衬着少女的心思,答道:“有人敢这么害你,我怎么会饶过他。”
长孙夕冲他露出一抹甜笑后,犹豫着又把刚才的话问了李泰一遍,“四哥,若是我今日同这卢小姐对换——”
李泰突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薄唇轻启,打断了她的话,“不一样,你是你,她,就是她。”
长孙夕鲜少被那双颜色漂亮的眸子直视,美丽的小脸上泛起红润,自以为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比刚才听到李恪的回答,露出了一个更要纯净的笑容,对他点了点头。
* * *
邱唯诚呆看了那边楼上片刻,找回一丝理智,没敢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些不能说的话,而是哽咽着,看向遗玉:
“卢小姐,我、我真不是恶意的,你同先生说说,让他不要取消我的名额,对不起,我与你道歉,对不起!”
卢智知道遗玉有时爱犯心软的毛病,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想要提醒她,却换来她轻轻摇头。
众人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望着竟被急哭的少年,还有那个浑身墨汁狼狈至极的少女,只听她用轻缓的语气道:
“你向我道歉,只是因为害怕受到责罚,我不接受你的歉意,一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你错在哪里,还有一点,是因为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五院艺比有我这样的人在,就如同清水之中流入这污黑的墨汁一般,是对他人的侮辱。”
闻者心中皆是了然,换了他们被这样当众羞辱也不会原谅对方。
邱唯城慌忙道,“不、你凭着真本事赢了比试,我现在知道了,艺比有你在,并不是对我们的侮辱!”
遗玉轻叹一声,在几百道目光中,从交错的衣袖抽出发麻的小手,递到他的面前,让他看清楚那上面乌黑的墨痕,说出两句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耐人寻味,且让人津津乐道的话:
“墨汁虽是黑的,真就是污秽的吗?清水看着是干净,可它就是清澈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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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思索遗玉的话时。一脸迷茫的邱唯诚被几名同院的学生拉走了,遗玉收回双手,低头看着上面的墨迹。
东方佑亦是因着遗玉那墨汁和清水的言论,微愣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卢公子将你那木刻收好吧,这东西虽小,所涉却是我国子监的声名,莫要再随便说什么退还的话,卢小姐,你上来领木刻吧。”
卢智恭声应下,将捏在手上的金色画卷在衣袖中放好,对着正在思索的遗玉,低声唤道:
“小玉,先去领了东西,众人都在等着呢。”
遗玉不领木刻,艺比就没办法继续下去,因着卢智的打岔众人皆当她是因为被泼墨一事不愿接受木刻,并不知她另有原因,但眼下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她拒绝木刻时固然打定了注意,到底是因着一份冲动在。这会儿理智又重新占到上风,那念头便被压下。
“嗯。”
卢智看着她应下后,走进梅楼,在两边学生的侧目下,掀了门帘出去,这才暗松一口气。
遗玉绕到梅楼外的楼梯下,加快脚步走上去,一进到宽敞的香廊上,就两丈远外的七八名论判齐齐盯住。
书学院晋博士尽管表情严肃,可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往年的书艺比试都是他最风光的时候,可这次却差点马失前蹄,若不是遗玉压住阵脚,拔得头筹的不是书学院的申公子,而是太学院的高子健,那他们书学院这次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遗玉朝前走了几步,对着九人一个统礼,对特别对晋博士点点头,便朝站在楼栏处的东方佑走去。
“先生。”
东方佑的表情很是和蔼,“这次比试,你表现的很好。”
“多谢先生夸奖。”
东方佑伸手取过一旁童子捧着的托盘上,放着的木刻,在围楼观比众人的注视下,双手将木刻递过,在遗玉伸手去接时,瞄到她指间和腕处的红肿和黑乌,表情又软和了三分。
遗玉看着手中之物。同她巴掌大小、边缘无规状的金色砚台上,搁放着一只毛笔,砚中似有墨在流动,木质的笔锋就像真的毫毛,这生动又逼真的工艺品,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也就是这么一小块东西,让整座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趋之若鹜。
“好好收着,日后会有用处的。”东方佑意义不明地轻声道。
遗玉听出他话里明显的暗指,心里想着回去定要找卢智问个清楚。她对东方佑点点头,在他的提醒下,正面站在低浅的栏杆边,目光向着远处楼上楼下模糊的人影扫去。
如同昨日卢智般,对着竹楼方向躬身一拜,停顿片刻才直起身来,单手将木刻扣在手中,探出楼外示以众人,临近正午的阳光斜打在上面,折射出煌煌的光彩。
“哗”地一声,君子楼内各处的书学院学生皆发出欢呼声,这块木刻的意义。对他们来说,便是这次艺比不用垫底的保障,是在外院人中的底气,固然比不上已经得了两块木刻的太学院,可在其他三院学生面前,却是能挺起胸膛来。
遗玉在向竹楼鞠躬时,身后席位上的论判们,便开始低语起来:
“这卢小姐的父母也来了吧,可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老夫做了几年论判,鲜少见过在这时还能记起父母来的,那孝经真是白念了。”说这话的是四门的严博士。
查继文不满了,“你眼睛是有毛病怎地,昨日我们院的卢智不也对着竹楼上行礼啦!”
晋启德轻哼一声,“你连这都要争,卢智和卢遗玉是兄妹俩,一个爹娘生的,有什么好争。”
因儿子没能得胜,话很少的申大人,这时惊讶地插话,“哦!昨日那个和今天这个,是兄妹?”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
申大人这才合了下两掌,叹道,“卢智是平民出身吧,想不到寻常人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来,他们双亲,必也不是愚顽之人。”
晋启德捋着胡子,道:“正让你说着了,那位卢夫人我见过一次。气度修养皆佳,且她能独自将孩子养育成人,实是不易啊。”
“嗯?晋老的意思是?”
“呃、他人家是,不便外道,是我多嘴了。”
几人说话的时候,静静坐在他们之间听着的房乔,视线没有从遗玉身上移开过,眼中闪过隐晦的挣扎之色。
遗玉等了半天也不见楼中静下,还是东方佑伸手对着外面虚压之后,人语声才渐小,她将木刻收起,往边上站了站,按照惯例,听他宣布最差。
“有最优,便有最差者,此次书艺四十五人中,我等九人以为,最差者......”
遗玉听着东方佑道出一个名字,楼中刚才善意和欢喜的声音,瞬间被讥讽和嗤笑所遮掩,她眉头紧了紧,抿着唇没有出声,撇过头。不去看楼下被人推到场地中的一道佝偻身影。
* * *
“墨汁...清水,呵呵,看这卢小姐年岁不大,却是个有心思的。”李恪整理着衣裳,站起身来,“夕儿,同我一道去天霭楼吗?”
长孙夕伸手扯了扯从刚才起,就没有出过声的长孙娴,虽她脸上是带笑的,她却能感觉到,她心情不好。
“大姐。咱们去天霭楼,好吗?”
长孙娴轻“嗯”一声,对正望着对面楼上咬牙的高阳道,“玲,同去。”
一直忍怒的高阳“腾”地一下站起身,一脚踢翻旁边的茶案,拎着裙摆大步离开,案上的东西滚撒了一地,被波及到的那名官员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长孙娴本来还能维持笑容的脸瞬间拉下,被好友使了这么个难堪,心气极高且心情不佳的她,怎么受得了,当下轻推开长孙夕的手,亦独自离开。
长孙夕为难地看看她的背影,看看李恪,又看看李泰,嘟囔了一句“这是怎么了”,便一跺脚追了上去。
李泰目中映着远处那少女手举金色木刻的模样,轻抬了一下左手,身后一名侍卫弯着腰凑过来,他侧头动了动嘴唇,侍卫便也跟在长孙夕身后离开。
李恪抚着前襟,向李泰道了个别后,带着人走了。
* * *
长安城 天霭阁
雅间中,程家母子三人同卢家母子三人围在一张圆桌旁边,等着上菜,笑语声不断。
程夫人正叨叨地询问着卢智,卢家三兄妹一些儿时的小事,程小虎坐在她娘边上,夹着盘中的小豆子,边吃边听她俩讲。
遗玉身上的衣裳已经在学宿馆换过,是去年一件带些墨绿小花的襦裙,她坐在卢氏的一旁,被她抓着左手轻拍。
程小凤来回翻看着手里的书艺木刻,嘴里发出稀罕的声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书艺的呢,阿智。比你得的那些可是漂亮多了。”
“我倒是觉得画艺的木刻,简单可爱一些。”
笔墨砚台外观的木刻的确精致,遗玉在路上仔细看过,背后角落处,用着米粒大小的字体,镂着“贞观九年十月”六个字,代表着这是那次艺比所得。
卢智喝着茶,见遗玉面上的精神还算不错,心里却在担忧之前见到她红肿的手,可为了不让卢氏担心,他又不能多问。
“叩、叩”,门被人从外敲响。
程夫人一声“进来”后,两名衣着偏素的使女端着托盘,绕过屏风走到桌前摆菜,一名小二侯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站着,看了一眼程小凤手中把玩的木刻,轻声道:
“几位客官,这几日是国子监的五院艺比,凡是当日赢得比试的,拿着木刻同本店掌柜一见,都能获赠一块‘四字牌’,小的看这位小姐手上,可是一块木刻?”
程小凤一听他说那“四字牌”,既面露喜色,“还有这等好事?”
“小的怎敢哄骗小姐。”
卢智也是头次听说这事,稍一疑惑,便拿过程小凤手里的木刻,“那我同你去见一见你们掌柜的。”
小二声音微顿,“公子可是今日拔得头筹之人?需赢得比试的客人,劳驾亲去一趟才可。”
这天霭阁可不比别的地方,生意好得不得了的鸿悦楼也比不上,这地方的掌柜,在长安城中都算的上是有名号的,可不是外头那些小店小铺的掌柜。
程夫人同卢氏解释着什么叫做‘四字牌’,程小凤又从卢智手里夺过木刻放在遗玉面前的桌上,道:
“小玉,你就去一趟吧,那可是好东西。”
遗玉见卢智稍加思索点头之后,才一抖衣袖,从桌上捡了木刻,同程夫人和卢氏道:
“娘,云姨,你们先趁热吃,我去去就来。”
* * *
小二将遗玉从二楼领到四楼走廊最靠里的一间屋外,敲了两下门,便对她道:
“小姐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候着。”
遗玉心觉古怪,但还是伸手推开眼前轻掩的屋门,她刚犹豫着迈入屋中,门便被小二从身后“咔嗒”一声关上。
心头一跳,遗玉来不及看清屋内,便猛地转身欲拉开门扉,就在她指尖将要碰到门闩时,突然从身后探出一只大手,牢牢地将她的小手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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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玉听到身后突然的关门声。想也未想便转身去拉门,却从旁伸出一只手扣在她的腕上——
“唔!”
来不及出声,她身子便被手腕上的力道一带,整个人旋了半圈儿,一只冰凉的手掌紧紧捂在了她的嘴上,头顶一道阴影罩下,带着凉气的绵软嗓音紧贴着她的耳颈响起:
“嘘,我点穴的手法可不是很准,若你想日后做个哑巴或是傻子,那就叫吧。”
这陌生的声音,轻松的语调,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遗玉浑身一僵,咽下到喉的惊叫,废力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叫。
“呵呵!”随着带有浓重鼻音的闷笑声,捂在她嘴上的那只手放下,另一只手一扯她的手腕,便拉着跌跌撞撞的她,大步朝里走。
绕过屏风后,便是一片亮敞。腕上的五指一松,遗玉眼见一道背影朝前走了两步,一个转身坐在花梨木的贵妃榻上,面向她。
这从未见过的少年,从面上看着约莫十六岁,半长的发仅从两边耳侧朝后松松地一束,一身娇嫩的杏色单衣,在这冬日里看起来有几分单薄,乍一看,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可对着她一勾唇角,那有些平凡的五官,便陡然明艳上了三分!
在她看他时,这杏色单衣的少年,转着滴溜溜的眼珠,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神虽然怪异,可遗玉却敏感地察觉到,这人对她并无恶意。
片刻后,那有些偏柔的嗓音响起:
“给我笑一个。”
“嗯?”借着他打量自己的功夫,遗玉正想着如何脱身,想着这少年的来历,忽听他这么一句像是在调戏小姑娘的话,一时没能明白过来。
少年见她没有照着自己的话做,唇角一平,声音骤然变凉,“我叫你笑。你是聋的?”
听闻这有些危险的语调,遗玉当然不会傻的去问诸如“你是谁”或者“你想做什么”这类蠢话,她默念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随即就对着他僵硬地弯起唇线。
“嗯?”少年明显不甚满意的鼻音一响,遗玉的余光中碎影闪动,侧颈某处一痒,等到她伸手摸上去,才觉得一丝刺痛,将手移至眼前,两指上沾染的些许绯色,让她心中一凛!
“笑。”杏衣少年朝后一靠,如同大爷一般躺在榻背上,翘着二郎腿。
遗玉暗吸一口气,放软面部线条,让笑容从唇角窜上眼梢,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的环境,这是天霭楼的顶层,少年身后是一排四扇大开的窗子,嗖嗖的寒气儿直往屋里涌。
“噗哧”一声,刚才还面带厉色的少年,突然嗤声一笑。隔空伸出手指对着几步外的她诡异地划拉着。
“像,真是像,沈剑堂这次说的倒是实话...”少年轻声嘀咕着,遗玉只能听见他碎碎地念叨,却半点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
就在她寻找脱身之计时,正自说自话的少年,却突然没了声音,遗玉见他敛容侧耳做出倾听的动作,随即在她的瞠目结舌中,猛地从贵妃榻上跃起,冲向身后的窗子,足点窗栏之后,便跳了下去,在她最后的视线中,一抹绯红色的艳光在他腰间摇荡。
这可是三层楼啊!摔不死的吗!
遗玉张着小嘴,正犹豫着是否要过去看看,身后便传来门扉响动,一阵脚步声后,就听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
“刚才谁在屋里?”
遗玉转过身,看向就站在屏风一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愣道,“我不认得——啊!他、他、他跳下去了!”
遗玉低叫一声,伸手直指着那排大开的窗子。
李泰轻嗅了一下空气中残余的气味,心中明了,只是简单看了一眼不见半道人影的窗子,就将目光移至遗玉伸出那只右手上,往日白嫩的指节明显地带着红肿。
遗玉还在等着李泰到窗户边去看看,却见他缓步朝自己走来。长臂一伸,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她的手臂,移到他的面前,将她指尖和手腕上的红肿看了个清楚。
“你今日倒本事的很。”
这明明该是夸赞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变了味道,遗玉只当是听不出他的画外之音,暂且将那送三楼跳下去死伤不明的少年放在一旁,回嘴道:
“多谢殿下夸奖。”
李泰撩了下眉,“射艺比试是不想参加了么,伤到手为何不先就医,反跑到这里来消遣。”
遗玉在书艺比试的最后关头,梗着性子一口气写下了七百多字,废的不光是脑子,整只右手因在低温中用力过度,到现在还是又痛又痒,卢智在比试后就发现,她却不知是怎么想的,推说无妨,且瞒了卢氏,同欢天喜地的几人一道来天霭阁庆祝。
“只是冻着了,回去用热水泡泡便好——殿下,”遗玉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臂。问道:“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
“小贼而已。”
那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简单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小贼?
“殿下,那人好像是冲着我来的,小二骗我说要赠什么牌子,领了我来见掌柜的,这人却躲在屋中,威胁我——”
威胁她给他笑一个?这话到嘴边她却觉得拗口至极,那少年举止行动皆带着诡异,一看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且还身怀武艺,最后他突然遁走。想必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若是李泰不来,那他还不知道会对她做些什么!
李泰见她说到那里卡壳,脸色当即一暗,语调微寒,“威胁你什么?”
遗玉一咬牙,道:“他让我笑给他看。”
李泰眸光轻闪,握着的她的手臂稍稍一紧,片刻后,张口道:“他是为我而来,是我让人引你到这里,他只是凑巧碰上你罢了。”
遗玉轻挣了一下手臂没能挣开,听了他的话,动作一顿,便信了八分。要知道,将她与旁人单独引开见面,这种事情李泰做的也不是一两回了,至于那少年对自己的诡异要求,加上他跳楼的举动,她只能当他脑子是有些毛病了。
“我知道了,那殿下找我过来,是有何事?”没了先前的担忧,遗玉同他这么近地站着,难免有些不适,侧过头去问道。
李泰却没有回答,因着她的动作,看清细白的脖颈上半寸长的一道划痕,双目一寒,另一只手便抚了上去。
遗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浑身一僵,却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任他温热的手指在自己颈子上,那有丝疼痛的伤口周围轻触着,怕痒的她有些想笑,又觉得心里麻麻的。
李泰的手指并没在她颈子上停留过久就收回,握着她手臂的手掌也松开。
“阿生,去告诉卢智。本王带人先走了。”
遗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直站在屏风另一侧的阿声,耳根子当即便是一热。
* * *
铺着舒适软垫的马车上,遗玉手捧着热茶,轻吹着一片浮到水面上的茶瓣儿,余光瞄着侧面静坐的李泰,思绪有些飘忽。
马车行了一会儿,李泰看着无聊地吹了半天茶叶末子也不见喝上一口的遗玉,道:
“明日御艺比试,就不要去了,让卢智替你去消名。”
遗玉没多想,就应下了,“那烦劳殿下派人去知会我大哥一声。”
两刻钟前,她还同卢智他们坐在一桌等吃饭,这会儿就稀里糊涂地被李泰给领走了,起初她是不愿的,毕竟卢氏那里不好解释,在阿生再三保证帮她圆了谎后,她才跟着他离开。
明日的御艺,她也不想过去,今日这短短一上午,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虽然都化险为夷,可她却要时间将某些事情好好想个明白,到底值得不值得。
“那您明日还去观比吗?”遗玉话音一落,就觉得问错了话,刚说了她不去观比,这会儿便问李泰去不去,就像是她不去,他也不应该去似的。
“去。”
一个字,便让遗玉本来尚可的心情顿时一垮,他当然得去了,她是弃比了,那长孙家的三小姐可没有。这会儿静下来,她又想起白日自己被长孙娴和满楼人质问时,这人却悠闲地坐在楼上“看热闹”,长孙夕就在边上陪伴着。
李泰注意到她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异常神色,稍一思索,便直接道:“你不想让我去?”
这话在李泰看来是没什么,他只是问出心中所疑罢了,可对此时的遗玉来说,却带着那么点讽刺的味道,好像他是在告诉她,他去不去,又不是她说了算的!
“殿下想上哪去,由您自己决定,小女怎敢干涉。”遗玉垂着头冷淡地答道,一时气闷,她连自称都改了回来,并没有发现自己这时的举动,简直就是在怄气。
李泰是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难得地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解之色,没能多想,便因她的自称,冷下了脸,不过他向来脸上就那么一种表情,遗玉余光瞄他,但见他沉默不语,更认定刚才他是在讽刺自己多管闲事。
她从早上起就绷着神经,折腾了一个上午,在人前强撑着,浑身酸疼不说又在天霭阁受了惊吓,这会儿被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对待”,心中一屈,本就酸涩的眼睛便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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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玉受了一上午的委屈和折腾。身心皆是疲惫,想到她被长孙娴咄咄相逼时候,李泰和长孙夕坐在一起看热闹,胸中便觉干涩。
这会儿她又听扭了李泰话里的意思,只当他是在暗指自己多管闲事,一时委屈,泪意便涌上,想要止住,泪珠却已经成型,只能垂下头,不想被他看见。
“吧嗒”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坠入她捧在胸前已经变温的茶水中,这极其细微的水滴声,在车轴马蹄声中,是根本听不到半点响儿的。
李泰正因遗玉刚才疏远的自称而不悦,在她说完那句有些怄气的话后,并没再接话,刚闭上眼睛准备养神,就察觉到遗玉略带压抑的呼吸声,睁开眼睛一瞧。便看出不对,小姑娘的脑袋垂得低低的,肩膀极其细微地抖动着。
“哭什么?”李泰脸上的冷色褪去大半,眉头一蹙,声音却有些凌厉,听起来不像是关心,反倒是在恐吓一般。
遗玉因这突然的一问,一口气没能憋住,使劲儿吸了一下小鼻子,吧嗒吧嗒几滴眼泪连续滚落。
“我没哭。”这话要是骗个瞎子聋子还行。
李泰听她哽咽的语调,心中一堵,脑子还没想明白,嘴上已经淡淡地命令道:“不许哭!”
这么三个字一出口,却让遗玉肩膀抖得幅度更大了一些,短促的抽泣声再明显不过,一张口,嗓子都是软绵绵的哑音:
“我、我说了,我没哭!”
李泰眉头一皱,伸手朝她探去,遗玉泪眼朦胧,模糊看见他的手指进入视线,就要扭头去躲,两人一探一避下,动作大了些,捧在她手上的那杯茶,便全数洒在了她的前襟上。
两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遗玉胸前一凉。早上被人泼墨的羞辱感又被想了起来,两手一松任杯子劈啪一声摔在地上,掩住湿透的胸口,不再掩饰地大声哭泣起来,活像是被爹娘丢在路边的可怜孩子。
李泰哪里亲历过这等阵仗,伸出的一手悬在半空中,不知是当近还是当退。两人之间虽总不缺惊心动魄的经历,可平日相处时候一让一敬,都是温温和和的,她这么一嚎起来,便让他想起那个血夜之后,他立在小楼外的窗前,听着里卧少女向兄长哭诉时的声音,也是这般委屈和难过,让他胸闷。
遗玉正揪着前襟大哭,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在天霭阁时候跟了他离开,闹得这会儿不仅是委屈,又加上尴尬和难堪,哭意怎么也忍不住,早上用眼过度,这呜呜十几行泪水落下来,更是酸涩难当。刚要用手背去拭泪,却觉得身边的软座一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一只手从前搭上她右肩,一勾一带后,她便被迫扑入对方胸前。
李泰想着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大手在空中一滞后,缓缓落在遗玉单薄的背脊上,一下一下轻拍起来。
“不要哭。”
这低沉的嗓音入耳,虽半点都不温柔,却让遗玉心头一阵慌跳,贴在他前胸的小脸霎时一热,背上不算标准却认真无比的轻拍,让她咬着下唇,由大哭变成小声啜泣,两只小手很是自然地改为去揪他的衣襟,堵塞的鼻子尚能嗅到他身上沉静的香气,胸前的凉意抵不过他怀中这片刻的温暖。
李泰垂眼看着依在他胸口的小姑娘,只能见到小半边白皙泛着红润的侧脸,听着她小声的呜咽,感觉着她身子细微的颤抖,青碧色的眼瞳渐染上一层烟色。
早上在君子楼的许多道身影再次晃入眸中,那露着两只藕臂奋笔疾书的少女,独立在兰楼下昂首辩驳的少女,摊起双手讲着墨汁与清水的少女,还有淡笑着手持金色木刻的少女......
眸中烟色消去,哭泣的少女半边稚嫩的脸庞映入眼帘,似在提醒他,她还是个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这让他本来还算清晰的瞳色,重新被茫然覆盖。
* * *
马车终于驶到了秘宅门外,驾车的阿生被车里的动静闹了一路,脑门已经起了一层虚汗,车停稳后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去掀帘,一只玉白的手掌便从里将车帘拨开,阿生连忙接过帘头,高高打起,下一刻,却是睁着大眼,看自家主子从车里抱出一团被裹在披风中的东西,而车里的卢小姐则是不见了。
平彤和平卉正在书房中整理着遗玉近日所练的字,听见屋门响动,道是遗玉回来,忙放下手上的活,出去迎着,看清李泰和他怀中的东西后,僵硬着躬身行礼的当儿,人已经用脚踢开里卧的屋门走了进去,俩丫鬟互相对着眼色,不知当不当进去。
李泰将遗玉放在**后,看着她胸前衣襟的潮湿,运气于掌上正要贴上去。就听一声急促的低唤:
“殿下!”
平卉立在门口,平彤慌忙走进来,在床边蹲下,看了一眼遗玉潮湿的前襟,对李泰道:
“殿下,奴婢帮小姐换件衣裳。”所以您就请回吧。
李泰将手收回来,瞥了一眼躺在**,双目轻阖,睡颜安稳的遗玉,眼角泛起些许愉悦却又未明的笑意,语气却很是冷硬:
“手上和颈上有伤。记得用药,午膳别落了。”
“是。”两名丫鬟暗送口气,恭送他出门。
**的遗玉悄悄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俩丫鬟进屋后又重新闭上。其实在马车上,快到秘宅时候她已经缓过来神儿,因觉得丢脸不知如何面对李泰,索性才闭着眼睛装睡。
平彤和平卉将屋里的炉子烧地旺旺的,轻手轻脚地给“熟睡”中的遗玉换了衣裳,又拿热水擦过手脸,在她两只手臂上擦了药膏。
遗玉被她们摆弄到一半儿,就真的睡着,中途被唤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吃了半碗饭,就接着睡,再醒来时候,天色已黑。
守在屋外的平彤听见她叫唤,走进来禀道:“小姐,王爷交待,今晚让您好好休息,暂且不用练箭,上药之事,李管事会代劳。”
遗玉本就觉得眼下面对李泰很是尴尬,听她这么说,还松了口气。
“小姐还是先用饭吧。”
“嗯。”一觉睡了半天,不饿才怪。
用过饭,遗玉沐浴了全身,再次躺进被窝后,不到一刻钟就再次进入梦乡,连多想会儿心事的功夫都没。
* * *
第二日,因两名丫鬟没有叫起,遗玉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后,从**坐起,伸了个懒腰,却在看到窗外的天色时动作一停,大声喊道:
“平彤、平卉!”
“小姐,您醒啦。”平卉端着一杯水走进屋中。
遗玉并没发火。而是一边套衣裳,一边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没有叫我,这都什么时辰了。”
她昨晚就没有练箭,棋盘也没碰,今早这么睡过去,李泰这会儿想必已经是身在国子监,早上的练习又要泡汤。
“小姐,是殿下交待让您多休息的。”
遗玉穿衣的动作停下,脸色稍好一些——自从九月底那夜后,他昨日头一次没有让她去上药,今早又让她睡到日上三竿,可见是特意给她时间好好休息。
昨日在马车上,李泰的安抚,一觉醒来,若非她记得清楚,还真当是做了一场梦,想到那面冷话少的人,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让她不要哭,她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可是,她终究是看不明白,李泰对她这模糊不清的态度背后,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他身上的谜团太多,单从表面,根本无法窥破。
“小姐?您若困就再睡会儿?”
“不了,起。”
压下思绪,遗玉整理着装好,在客厅用过早饭,想了想还是出去练箭,虽没有李泰的指点,好歹也能不让手生掉。
今日的阳光很好,遗玉走进院子后,便放松地舒展着双臂,到弓架下挂上箭囊,取了阿生挂上的,模样大小同先前那只被李泰踩坏那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弓。
她刚刚在红印上站定,旁边的书房门便被打开,扭头看见那从屋中走出的人影,一瞬间,她还以为这会儿是清晨。
“殿、殿下?”
李泰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是舒适的明蓝色绵袍,腰间并没佩挂任何饰物,乌发松散地在后颈用条发带扎起,一看就是从没出过门的模样。
可这都巳时了,他不是说要去国子监观比吗,怎么还呆在宅子里没有走?
“您不去看五院艺比了吗?”
李泰看着遗玉脸上的惊讶,答道:“没什么好看的。”
这人!遗玉又好气又好笑,昨日就是因为这个事挑了她的哭筋,这会儿他倒一副兴致缺缺地说没什么好看的了。
李泰走到她身边,就像往常那样伸出两指按在她肩窝上,语态不远不近的,仍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提也未提昨日她哭过的事情,反倒让她不觉尴尬。
“已经起晚,不赶紧练习,愣着做什么。”
听了他的话,遗玉心中腹诽,叫丫鬟们不要喊她起床的是他,这会儿说她起晚的也是他。
但面上,她还是一面抽出羽箭搭在弦上,一面乖乖地应声:
“是。”
冬季的暖阳照在院中的两人身上,折出淡淡的暖光,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修改BUG)
十月十四日。遗玉练箭之后,在书房同李泰下棋,于此同时,国子监的御艺比试正激烈地进行着。
长安城南深巷中的一家小酒馆,上午生意很是冷清,连个上门打酒的客人都不见,馆内空荡荡的,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自捧着一只酒杯小酌。
一名身着灰衣的男子步入馆内,在角落处坐下,掌柜的不慌不忙地打了一壶酒走过去。
灰衣男子端起酒杯让掌柜的斟满,开口问道:“我不过离开几日,刚一回来就这么急着找我过来,是有何事?”
原来这男子竟不是客人,同这掌柜还是相熟的。
掌柜的面色一拧,在他身旁坐下,缓缓低声道:“有、有那妇人的消息了。”
灰衣男子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妇人,什么妇人?”
“二当家的忘了么,就是咱们兄弟当初奉了当家的命。寻了十几年的那妇人,怀国公幺女,卢景岚。”
“嘎嘣”,灰衣男子捏在手中的酒杯应声而裂,碎片跌落在桌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掌柜的见他阴下的面色来回转换,担忧地唤道:“二当家?”
半晌后,灰衣男子撒手让手中不沾半点血迹的残余的碎片落下,冷声道:“说!”
“消息是房府那潜子通了线道传来的,我又派人去查探了一番......那妇人一家现就居在道南的龙泉镇上,长子卢智和小女儿卢遗玉眼下在国子监念书,房乔也是前阵子才寻着他们,那妇人似是不愿同他相认。”
“那潜子是怕房府认回他们母子,因知道当年大当家对那妇人的心思,便想借着咱们的手,坏掉他们认亲之事...眼下,怀国公和卢智都在找您。”
灰衣男子阴着脸,听他将查到的事情讲了一遍后,道:“找我?”
“他们似是想——”掌柜的脸色也变得难看,“想从您身上探到当家的消息,离安王事败已经多年,他们这会儿才冒出来找人,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灰衣男子,正是卢智他们眼下寻而不得的穆长风,和韩厉有着密切关系的人。
掌柜的不知卢中植和卢智他们找韩厉为何,穆长风却一听就明白过来,这性子沉稳的男子此刻眼中却似冒着火光,“我大哥当年就是因为那妇人才——好、好。既然他们要找我,那我就先将他们给揪出来!”
“你吩咐下去......”
一番商议之后,穆长风离开了这家小酒馆,掌柜的则是早早关了店门。
长安城 秘宅
夜晚,小楼西屋,遗玉坐在床头,捧着手上一本半旧的册子,这是下午和李泰在书房对弈后,她在书架上找书看时寻见的,上面录着不少宫调式的琴谱,其中就有一篇——《碣石调幽兰》。
今日的御艺比罢,明日就是乐艺,如果没错,那题目便是李泰匿名给她的条子上写的曲谱。
背还是不背?背的话,兴许多得一块木刻,才名落实的更稳,不背的话,也许就要因这生僻的东西,拿个最差。
她的心里是不愿靠这种途径去赢得艺比的,固然连得两块木刻会让她声名大涨,可这样又有何意义。到底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但李泰先是泄题给她,这会儿又拐弯抹角地将谱子都送上门,她是要辜负人家的一番苦心吗?
遗玉摸着琴谱的封面,脸上的表情因背着烛光,不大清楚,不知坐了多久,她方才哝咕了几句,伸手将琴谱翻开。
* * *
第二日早上,遗玉独自乘着马车去了国子监,李泰不知是何原因,今日也不打算去观比,对她来说却正好。
遗玉在学宿馆等到哥哥和娘亲,前日她在天霭阁中途离席,阿生编了不错的理由让卢智告诉了卢氏,昨日御艺遗玉没有比试,卢氏就没去看,还当遗玉是在学里准备剩下的艺比,因此这会儿隔天见面,卢氏只是亲热的拉着她,并没问前两天的事。
君子楼外,程夫人拉着卢氏上竹楼去,两兄妹和程小凤他们则从兰楼进去。
在外面时,遗玉便察觉到了众人打量她的目光,这一进到楼中,更觉明显。
楼下观比席上的座位都是四散的,可今日兰楼内,则多是书学院的学生,见到遗玉后,几乎人人脸上带着笑。向她点头行礼。
遗玉并没有一一回过,只是向着几个眼熟的点头,后就被程小凤拉着,在一处明显是提前给他们四人空下的位上坐好。
坐下后,程小凤就开始给她讲着昨日御艺比试上的热闹,御艺比试是在学里的马场上进行的,题目是骑术一类的取物而不是御车,让遗玉有些意外的是,得了木刻的不是先前被他们书学院看好的杜二公子,而是太学院高子健。
这高子健是申国公高士廉的亲孙,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由此算来,这位高公子算的上是国子监中,身份最为显贵者之一。
“唉,那杜二心里肯定不好受,高子健就比他多取了一只旗子,若他再加把劲儿,那你们书学院,可就同我们太学院齐头并进了,保不准这五院中第二的位置,就要换给你们书学院做了。”
程小凤正摇着头一脸惋惜地讲着,不想身后竟响起一声轻笑。
遗玉抬头便见到程小凤刚才话里的“失意人”不知何时走到他们几人席案边。
“小凤姐你说的没错,没拿到木刻。我心里是挺难受的。”杜荷冲他们一一点头后,在程小虎的身边坐下,另一边即是遗玉。
程小凤同杜荷也有几分交情在,因此并不觉得被人家逮到背后说“闲话”有什么可尴尬的。
卢智心里却不待见杜荷,想到前日艺比后他就一直往遗玉身边凑,便笑着道:
“杜公子擅长的不只是御艺,听说乐艺也是好的,丢了那御艺的木刻就罢了,今日可是有心拿下这块?”
杜荷毫不掩饰脸上的苦色,“卢大哥就莫拿我说笑了,乐艺好的是我大哥。可不是我,我只求不做垫底就行。”
遗玉并没注意他对卢智称呼的改变,听他提到杜若瑾,想到这几日艺比都没见着他人影,很是疑惑地问:
“杜先生这几日去了哪里,没见他来观比。”
杜荷笑容收去,叹气道:“我大哥身子骨不好,是众人皆知的,前阵子他又犯了老毛病,正在家中养病。”
“刚开学时丹青课上见他还是好的,听你讲,是有些严重?”
“严重说不上,需要多多休息。”
“嗯,那代我问候先生。”
杜若瑾曾帮过遗玉多次,初次见面时在学宿馆门口帮她和卢氏赶走了找麻烦的长孙止,高阳生辰宴上帮她讲过好话,被关小黑屋时候,还同卢智一起寻找她,对这位温文尔雅的青年,遗玉是欣赏且有好感的,听闻他身体有恙,自然多问了几句。
旁人从她话里听不出来什么,卢智却是轻挑了眉头,遗玉性子怎样他清楚的很,若是陌生人哪里会有这份关心,恐怕因为避险,多提上一句都不会,显然对杜若瑾的态度有所不同,他心思一转,便道:
“小玉,杜先生是你的教习先生,身体有恙咱们自当去看望,不如今日比试完,咱们递了帖子,上杜府去探望可好?”
“呃...”遗玉没想到卢智会提出去探病,正不知如何回答,杜荷却赶紧插话:
“好啊。我大哥在家里正闲的发慌,你们若是能去,他肯定高兴,还递什么帖子,卢大哥去年还常上我家,今年可没来过几次,等比试完咱们一道走,中午就在我家用饭吧。”
遗玉见杜荷一副热情的模样,又看卢智点头,便也应下,程小凤在一旁听着,却难得没有插嘴,她是惯常见不得先生的,在学里已经疲疲,出了国子监门就更别会所了。
“咚——咚——咚”
钟鸣响过两遍,参比者们都在场地上坐好,今日可没有缺席少案的,除了前日被取消资格的那个,四十四人亦无弃比者。
当写着考试题目的巨幅放下,遗玉见到那上面浑黑的四个大字——“听音谱曲”后,心中还是一跳。
抱着琴从菊楼上下来的,是国子监一位有名的琴艺先生,他面向四十四人坐好后,待众人铺纸提笔,才扣弦轻捻。
铮铮叠叠的琴音响起,遗玉呼了口气,在旁人皱眉搓掌时,落笔于纸上。
听音谱曲,记的是文字谱,每次拨捻时候的指位和弦位,听起来是难,对擅琴或好记谱者却是容易的,只是这碣石幽兰调不大好辨,她在琴艺课上就听先生奏过一次,记得是记得,可写谱就不易了。
这比试题目出的偏,琴艺先生较为厚道,一连奏了几遍,中间有停顿下来让学生们记录的,不到半个时辰,比试就结束,书童们将印有学生章子的卷子收走。
遗玉环顾一圈,不少人都绷着脸,但也不乏面露喜色的,程小凤撇着嘴离了位置在她身边坐下。
“这还真是便宜了长孙娴!”
遗玉提醒道:“许是你们院的卢小姐得胜也说不定。”
(一更到*
五院艺比已过四项。太学院一马当先,独揽三块木刻,几乎是坐稳了今年的五院之首,其他四院博士,除了已经拿得一块木刻的书学院晋启德外,心情都不好,犹以严恒为首,毕竟往年紧追太学院后面的四门学院,这会儿可一块都没捞到。
九名论判坐在梅楼上亲自校对学生们的卷子时,查继文便有心思去调笑他:
“老严,不要板着脸嘛,虽然我们太学院你是肯定比不过了,但后面用用心,运气好了,这第二的位置许还是你的。”
严恒没有答话,晋启德在卷子上划拉了一下,用着旁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那可说不准,我看我们书学院,后面是能再拿一块的,这第一总是太学。这第二,也该换换人来做。”
严恒冷哼一声,但因至今半块木刻没见,底气不足,就没同他俩斗嘴,直到几人将所有给批过的卷子对比后——
“哈哈!老查,承你吉言了!”
* * *
这次乐艺比试的题目的确对琴艺佳好的学生很是有利,长孙娴和卢书晴是最有可能拿下这块木刻的,遗玉和程小凤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当祭酒大人走到栏杆边,四周静下后,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的长孙娴身上。
前日书艺比试结束后,她就再没见过这长孙大小姐,今日看她,依旧是清冷中带些傲气的模样,放佛察觉到她的注视,扭过了头。
遗玉看见长孙娴面上带着虚笑对她点头,心道她面子功夫倒是做的足,并没回应,而是将目光移开。
东方佑照旧站在栏杆边上,手持乐艺木刻,在一众学生们的期待中,宣布道:
“乐艺比试,最优者——四门学院,郜君浩。”
这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长孙娴扭头看向卢书晴。两人对视皆皱了下眉头,没有想到赢的不是自己或对方,而是另有旁人。
她们只是意外,却不像前日书艺比试那样怀疑其公正性,琴艺佳的,多是记谱和听谱都好,像是她们两人,但记谱和听谱好的,不见得就是琴艺佳的,前者重点在人的协调性和弹琴的心境,后者重点则是对不同曲谱的背阅和记性的好赖。这得了木刻的学生,应该就是那种博记乐谱的。
遗玉挑了下眉,在楼内一片四门学院的欢庆声中,将毛笔放入竹筒里,轻轻荡涤,看着不远处那名笑的开朗的陌生少年,不由也弯起唇角。
是,她是知道比试题目,昨晚捧着琴谱也曾想过将其背下,可在翻到那页后却抵不过自己心底的声音,将琴谱压在枕头下面。到书房去捧着琴艺课本,用墙角那张几乎是用来当作摆设的琴拨弄了一个晚上,临阵磨枪。
比试时,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先生的琴音,写下可能应对的指位和弦位,能写多少便是多少。
这样做,是白费了李泰的安排,可她自认为,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真因泄题拿了这块木刻,或取巧默下背会的内容逃避最差,对本应得到最优、或是本不应得了最差者,她自问心难安,哪怕最优可能是被长孙娴拿到。
不过现下看来,这次艺比中的黑马的确不只一二。
卢智在东方佑将要宣布最差者时,走到遗玉身边站定,他并不太担心,书艺木刻已经拿到,就是乐艺真倒霉拿了最差也无妨,这是两人说好的,乐艺的题目范围太广,他便没刻意要求她在这段时间内进益此项。
“有最优,便有最差者,此次画艺四十五人中,我等九人以为,最差者是算学院...”
听到祭酒大人念出人名,程小凤立刻轻拍了一下胸口,万幸道:“还好不是我。”
卢智在周遭杂乱的说话声中,扭头对遗玉叹道:“还真有比你更不靠谱的在!”
她呼出口气。暗道侥幸,嘴上抱怨,“运气不错,昨夜突然来神儿,拨了半天的琴,到底是有些用处,兴许比他就多记了一两个音。”
遗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长孙娴的方向,也亏了她有副好脑子,结果比预想中的都要好,长孙大小姐没能拿到最优,她也没能得了最差!
一块木刻已经到遗玉手中,艺比剩下射、棋、算、礼四项,除非她是不幸拿了两项最差,不然等艺比结束后,她在国子监的名声肯定会稳下来,以前那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这显然是长孙娴不愿意见到的。
依着长孙娴往日的作为,前日书艺比试让遗玉翻了身,之后肯定还会有绊子等着她,这人就像是瞅准了她当靶子来扎,不射中一下,怎么都不舒坦。
卢智从遗玉手里抽走被她捏了半天的毛笔。在竹筒中放好,又拿起她放在席子上的书袋塞进去,杜荷从人堆里挤了过来,提醒两兄妹先前说好要上他家去。
于是将卢氏先送上回归义坊的马车后,卢智和遗玉坐上了杜府的马车。
* * *
同是尚书府,比起长孙府的大气和气派,杜府要朴素不少,遗玉一进大门,便暗自打量一路经过的厅廊。
杜若瑾的院子是在正房的东侧,杜荷领着他们直接走了进去,从院中下人们的表情中。遗玉可以看出,两兄弟的关系是很好的。
虽是花树凋零枯败的季节,遗玉仍能从院中的迹象想象出这里在另外三季是何等的风貌,杜若瑾是个雅人,从他的人他的画,方可一现。
杜荷将他们带到客厅坐下,道:“我大哥肯定想不到你们会来,你们稍座片刻,我去知会他。”
遗玉的眉头轻蹙一下,还在君子楼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样突然上门拜访太过冒昧,卢智是因为杜如晦的举荐之恩和杜家交情尚可,来探病正常,她又算是个什么事,稀里糊涂的就跟了过来。
卢智看出她的神态有异,接过下人奉上的茶盏,对她道:“不用多虑,杜大人于我有恩,二公子既然提了杜先生身体有恙,怎么能不过来瞧瞧,刚巧今日比试的清闲,改日咱们再携礼来访。”
他说的也有道理,遗玉便压下心中的别扭,轻声道:“拜访是应该的,只是午饭就不用了吧,太过叨扰。”
她可记得,杜荷先前在学里提过要留他们一道用饭。
“嗯。”卢智刚刚点头,门帘即被掀开,遗玉侧头去看。
比起来学后上课那次见到的,杜若瑾清雅依旧的面容多了一丝不正常的苍白,他里着藕色锦袍,外套一件洁白的细绒大氅,病态微露的脸上挂着温文的笑意,这么一入室内,就仿佛是带着一片纯净的雪白而来。
遗玉微愣之后,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师礼,“杜先生。”
卢智合手一揖,称呼较随意。“杜兄。”
“二弟说是你们来,真让我有些惊讶。”杜若瑾缓步走到遗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待杜荷和卢智都落座,他对屋里唯一站着的遗玉道:
“卢小姐无需客气,若是在我家还要顾着学里的礼节,那二弟岂不是时时都要立在我旁边?我也是教他的先生呢。”
他的声音温温缓缓的,带着一种让人心静的味道,遗玉刚才的别扭和冒昧之感顿时消去大半,乖巧地点头落座。
卢智先是问候了杜若瑾的身体,而后几人便聊到了五院艺比上,从头天卢书晴的雨中一曲,到卢智的画艺夺魁,谈到书艺比试上的曲折后,杜若瑾对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讲话的遗玉,柔声道:
“那日的事我都听二弟讲了,卢小姐真是受委屈了。”
遗玉忽然听见他这么一句,目光当即一滞,这书艺结束比试到现在,夸她的赞她的,心疼她的,暗恨她的都有,却从没一人提到过委屈二字,而这一点却恰恰是在比试之后,她隐在平静之下最直接的感受。
她侧头去看杜若瑾,但见对方略带病容的脸上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担忧之色,胸中一暖,不知如何接他话,只能笑着摇摇头,至于这摇头是代表她已经不觉得委屈,还是旁的意思,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卢智和杜荷将两人短暂的视线交流看在眼中,一个暗自撇嘴,一个却轻皱眉头。
四人又聊了会儿,卢智便以不打扰杜若瑾休息为由告辞,推了杜荷留下用饭的邀请。
杜家兄弟起身相送他们到客厅门外,卢智伸手在杜若瑾肩上轻挡了一下,“你还病着,就不用送了。”
杜荷应和,“是啊,大哥,我去送就行。”
杜若瑾目光从卢智脸上移到遗玉脸上轻扯了一下肩上的大氅,“那好,你们慢走,咱们改日再叙。”
卢智和遗玉应了,杜若瑾依在门边,看他们出了院子后,才挥手示意下人去忙,独自转身走进客厅中,右手举起摊开在眼前,上面赫然放着一只小小的纸团。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这纸团轻轻拨开,在掌心抚展后,便见两行小字跃然于褶皱的纸上。
清润的嗓音慢慢响起,“我就说呢,怎么这会儿来找我。”
遗玉和卢智被杜荷送到大门外。壮汉车夫胡三早就将卢氏送回归义坊,又赶过来在杜府门口等候。
两兄妹坐在车内,没了外人,自那日书艺比试之后,头一次有了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能将前日书艺比试的事好好商议一二。
“泼墨于我的那个,说的话做的事,可见背后肯定有人,加上高阳突然冒了出来,应是长孙娴在指使。”
“是她无疑。”卢智点头。
遗玉接着便将对长孙娴的防备说出口:
“她这么盯着我不放,非要我丢丑失名不可,艺比过去大半,这后面还有四项,她肯定有别的招数在,唉,真不知我是哪里惹了她的眼,想来第一次见她是在高阳的生辰宴上,后来到学里才有了接触,原以为她是因为高阳的关系所以要整治我,但这么一阵子下来,我多少看出她的为人。怎么也不像是简单为了帮高阳出气,就大费周章为难我。”
长孙娴此人,容貌柔美,外面表现出来的性格是冷清的,实则是个自恃才名和家世,有傲气又清高的女子,从她对待楚晓丝的态度,和上次程小凤在鸿悦楼所说,国子监里因犯错被处罚的学生,有三成都在之前同她交好过,可见她非常喜欢利用旁人帮自己达到目的,这次泼墨的少年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用完就被她弃掉。
如此性子的人,怎么会是个看重情谊的,就算和高阳交好,也不能作为她找自己麻烦的根本原因,堂堂左相之女,竟来算计她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姑娘,若没有深意,只是为了意气之争,怎么可能!
“大哥,你上次还与我说过,只要我想知道,我问,你就会告诉我,那你现在与我说,长孙娴到底为何要屡屡与我为难?”
遗玉表情很严肃地看着对面的卢智。从两边半透明的车窗打进来的光亮,将他脸上短暂的为难之色照了个清晰。
“这个不是不能与你讲,先前我没解释,亦是被她误导,毕竟她是同你一年进的国子监,向来是只闻其名少见其人,现下才看明白些她的为人。”
卢智沉吟了片刻,终是开始与她解释起来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小玉,你可知道,朝堂之上、京城之中,争斗的最厉害的,是什么?”
遗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党派相斗,太子、吴王和魏王都有继位之能,加上中立的一方,明里暗里的缠斗。”
她身处长安,因卢智和李泰的关系,已经算是被卷入了党派相争的边缘之内,上辈子的认知,让她这未涉朝堂的姑娘家。能比常人看的清楚些。
哪想卢智听了她的回答,竟是摇头一叹,“党派相斗固然已经开始,可却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如今这天下,争的最厉害的还是二字——门第!”
他将“门第”二字咬的很重,遗玉心中一颤,垂眸思索,门第,即是指的家世,或是门阀士族,或是寒门庶子,这出身,的确很重要,单看他们兄妹初到长安所受待遇便可见一二。
她耳中听着卢智继续说来:
“自曹魏以来,门第观念便在士族门阀之中渐重,士与庶之分隔明显,晋时更是鼎盛之至,我朝至今建都至今近二十年,虽这门第观念不若晋时严整,却依然根深,士族大家的子孙仕途坦顺,可寒门学子若要出头谈何容易,但近年来,当今圣上重贤才轻门第,已有不少庶民出身者在朝堂之中身居要职,这显然是家业深厚的士族大家所不乐见的。”
“门第观念,始于婚姻,眼下老牌子的士族多是靠着姻亲接连在一起。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却在大多事情上是同进退,而那些庶民出身无甚家底的朝臣,再相互用姻亲联系,终会慢慢变成新兴的士族势力,这就分割了士族门阀的利益还有朝中的话语权——”
遗玉伸出一手让他先停下,“我有些懂了,长孙娴与其说是针对我,不如说是针对你,针对这国子监中、这长安城中,庶民出身有意仕途的学子。”
这些年来,平民出身入仕的学子越来越多,士族门阀是不可能也无力用婚聘来抓牢这些人,哪里有那么多的大家小姐等着待嫁。
依着卢智现在的发展,日后必大有作为,眼看科举临近,若是让他顺利出仕,于天下寒门学子无异于一道镇定心念的良药,必会刺激更多的庶民的出仕之念。
卢智目露赞意,“对,可以这么说。”
遗玉见他肯定,心念一转,哭笑不得道:“这真是、真是——咱们兄妹实是士族之子。现在却因树大招风,倒被当成靶子刺着给寒门学子们看,若是哪日认了外公,真不知今日欺我辱我之人,会作何感想。”
卢智摇头一笑,而后面容突然转为肃穆,道:“高门之间相互暗斗,老牌士族又要打压新兴士族,那些有苗子的往往会胎死腹中,这门第之争,是利了那些权贵。可却不利黎民百姓,因而我们——”
他的话停顿在这里,目光复杂了一瞬,道:“此事暂且就说到这里吧,你也明了长孙娴为何针对你,咱们日后暂且防着她便是。”
他话没说完,遗玉却不急追问,很是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大哥在这五院艺比上,还有事没与我讲清楚吧。”
“嗯?”
遗玉一撇嘴,提醒道:“那木刻,到底有什么用,可不只是让人高看了几分,多了些脸面吧。”
听她提到木刻,卢智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还带着些许神秘。
“这木刻,的确是有大用,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越是卖关子,遗玉越想知道,朝他小腿轻踢了一下,佯凶道:“我还算你的外人,说!”
卢智食指蹭了一下下巴,模糊不清道:“据说——当然这事我也不大肯定,据说在国子监五院艺比,拿了三块木刻的,在科举中,可以直入殿试。”
“啊!”
遗玉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要知道,殿试可是科举的最后关头,整座国子监中,各科每年最优者十人,才能直入殿试由圣上亲选,而这些人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同各大势力有所牵连,寻常人就算是有才有德也难分半杯羹。
惊讶之后,遗玉又甚感无趣。“哦,那对我就没什么用了,学里也真小气,那木刻就在木头外面刷了一层金漆,若全是金子打的还值当几个钱。”
卢智似笑非笑的表情未减,继续道:“科举是于男子,那木刻于女子——据说,凡是在五院艺比中,拿到过三块木刻的女子,毕业考后不论成绩如何,必为女官!”
“咯噔”一声,遗玉心头震动,两眼一瞪,结结巴巴道:“女、女、女官?”
卢智似是很满意她这震惊的表情,放在下巴上的食指移开,微微颔首。
遗玉顿觉脑中有些发蒙,她可没忘了,入国子监最初的动力和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女官”二字。
这大唐中,唐律有一则,凡是为女官者,不论品级,不论职否,皆有可平三妻四妾之权!
这里的女官,可不是指的宫中那些宫女出身的女官,而是堂堂正正国子监念出来的!每年,在国子监岁考和毕业考上成绩出众的,便有机会被祭酒和五名博士院长举荐到圣前,御旨亲封为女官,为了同宫女出身区别,亦被称为——女仕。
遗玉在学里这些时日,也知道一些内部事宜,国子监中的女学生大增,这女官的举荐名额,每一年仅仅有五人,而这五人当中,至多只有两人可得圣谕,有时不得圣睐,更是一个都没封下过!
这会儿,卢智竟然告诉她,拿了三块木刻,就可以直接被封为女仕!
“大、大哥,你没在说笑吧!”
卢智轻咳一声,“说笑是没有,不过这只是据说,是据说。”
他越是强调“据说”二字,遗玉越是肯定确有其事!当下便张嘴小小哀嚎了一下。
卢智看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了?”
遗玉一手扶着额头,无力地对他挥挥小手,“我没事...”
她不过是突然后悔起来,自己早上艺比时候的高风亮节,生生把到手的一块木刻让给了他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遗玉忍不住又抬脚在他腿上踢了一下。
卢智振振有词,“我都说了,这只是据说,没准儿的事情,告诉你干嘛。”
遗玉才不信他鬼话,若真是没准儿的事情,那他再三鼓动她多拿木刻是为了什么,对了!她记得在梅楼上,领木刻的时候,祭酒大人似还曾经对她说过,让她好好收着这木刻,日后必有用处之类的话!
懊恼了一阵,遗玉即丢下了后悔的心思,想一想,若是早就知道木刻这般重要,她是否还会选择坚持不作弊呢?答案是肯定的,她依旧不会作弊,那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这么一来,李泰泄题给她让她拿了木刻,究竟是...
“大哥,我问你,这女仕可平三妻四妾之权,对、对什么人都管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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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我问你。这女仕可平三妻四妾之权,对、对什么人都管用吗?”
遗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免得被卢智看出端倪来。
卢智想了想,答道:“照理说,是对任何人都管用的。”
照理说?那还有不照理说的?
遗玉装作糊涂,面带疑惑道:“不会吧,若是一女仕嫁入皇室,难道那些皇子和世子们,也要遵从此律?”
卢智思索后,答道,“这女仕一律,是在平阳公主的干预下,贞观二年有所修编,也是因着几位有名望的夫人和公主才能实行,现今满朝获封的女仕,算来不过十余人罢了,还没有哪位是嫁入皇室的。”
“这么说,只是从没有过先例而已,律法并没明文规定,皇室子孙是否要遵循此律?”
卢智探手过来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又瞎想。这还用得着明文规定吗,可你见过哪个皇子皇孙,不是妃妾满院的,再者,能做上女官的哪个不是脑子清楚的很,非要往那个圈子里跳?这皇亲国戚,也不是谁都想做的。”
遗玉不敢再问下去,扯动嘴角露出个自然的笑容,“哦,我也就是一时好奇,才会有此一问,想来也不大可能的。”
卢智话锋一转,“你在国子监能待上几年,五院艺比虽不是每次都能被选入,但累积够三块木刻,未尝不可,就是靠着书艺,每年拿下一块也够的,木刻的传言既然能流出来,必是有几分真切,你若想日后不受委屈,那就给我用心点!”
“我心里清楚的,大哥放心。”
女官之位,所附带的权利,对皇室子孙,八成是没用的...那,李泰为什么要花费精力。帮她拿到木刻?
遗玉心中一钝,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垂下头去掩饰脸上的表情。
在她垂首之际,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她神态的卢智,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 * *
回到归义坊的宅子,刚到午时,有半个多时辰才到吃午饭的时候。
兄妹俩进到卢氏的房间,就见小满坐在厅子里打哈欠,见到他们忙站起身来,低声道:
“少爷小姐回来了,夫人在屋里头休息呢。”
遗玉见她疲乏的样子,便道:“小满,过几日清闲了,就让人将你送回去,年底你的婚事就要办了,眼下将你留在身边也不是个事儿。”
她早上还听卢氏提过,两人昨日到西市去逛,小满买了些针线回来做活,连夜都不曾睡个好觉,婚期将近,总要尽快回龙泉镇才是。
小满连忙摇头。“不打紧,我出门前都和舅舅和李大哥说好,等下个月再回去也无妨,夫人出门在外,身边没个使唤惯的,怎么能行。”
“介时接了陈曲来就可以,我们也不是总就待在长安的,等新宅建好就回去,这节骨眼上让你和你李大哥分开,肯定有人要在背后埋怨我。”
小满脸蛋儿一红,说是去沏茶,跑了出去。
遗玉望着她的背影,嘴上无声地嘀咕着,被卢智看到,问:“你说什么?”
“没事,大哥去忙吧,我进去看看娘,嘿嘿。”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这就要嫁做人妇了,啧啧。
卢智出去后,遗玉掀起里卧的门帘,蹑手蹑脚地进屋去,来到床边,看着卢氏安静的睡颜,心头一软,轻轻将外衣解下放在床尾的小凳子上,蹲在一边的火盆旁将手和身上烤暖和一些,才解开头上的钗髻让头发披散开来,转身走到床前。掀起被子一角,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卢氏正迷糊地睡着,忽觉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偎上来,缓缓睁开眼睛,遗玉的小脑袋就挨在她肩上,白嫩的小脸上贴着些许柔软的发丝,两只滴溜溜的黑眼珠子轻转着,她一时怜爱,伸了胳膊就将自家闺女搂住,缓声道:
“几时了,可是该吃午饭?”
“过午时了,娘,我再陪您睡会儿好不好?”
娘俩好久都没能躺在一处,卢氏稍作犹豫就应下,又往床里面挪了挪,给她空出大些地方。
遗玉埋头在卢氏身上蹭蹭,娘亲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只有孩子才能嗅到的暖香,不管是什么委屈还是不安,都能在这香气中,消失殆尽。
卢氏被她蹭了几下,便没了睡意。一手被她枕在颈后,另一只手绕过去,五指顺着她散乱的头发。
“前日人多,好些话都没与你说。玉儿,娘真觉得,能有你和哥哥们这样的好孩儿,这辈子都足够了。”
不管前半生是如何轰轰烈烈过,柔情蜜意过,只有此刻儿女绕膝这份宁静,对她来说,才是最真切且珍惜的。
遗玉将手搂在卢氏腰间。软声道:“那是有娘亲在,我们才能好好的,你看别家的孩儿,哪有我们兄妹乖巧,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这么好的娘亲。”
这是将他们兄妹三人一手拉扯大,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贵妇,到种田务农刺绣女红,一粒一粟一针一线,将他们养大的母亲,那些被隐藏的往事越是清晰,她对卢氏,就越是心疼和敬佩,也许这一切的起因只是阴谋和算计,可卢氏对他们三兄妹的养育之恩,却是真真切切,永远不会改变的。
她甚至有些庆幸,若卢氏当年没有因误会和伤害,毅然离开那团纷争,那她到来时,面对的会是什么?勾心斗角的内宅私斗,外亲里疏的兄妹父母?
她有些坏心却护短无比的大哥,她憨憨傻傻却性格纯良的二哥,她性子直板却坚强温柔的娘亲,这亲密又温暖的一家子,恐怕都是空梦而已。
卢氏似是想起什么,脸上带着些自得,“娘亲的教养自然是好的,你外婆——”她声音一低,应是想到身在长安却不能相见的卢老夫人,眼神黯了黯,但为不让遗玉担心,很快又借着笑道:
“那**赢了比试,你云姨一时高兴,说话就大声了些,那些妇人们得知你大哥和你是兄妹,且都是娘亲所出之后,模样可真叫好笑。呵呵,若不是你云姨挡着,娘差点被她们围了起来,个个都在打听娘是怎么教养的。”
看着卢氏脸上焕发的笑容,遗玉这两日来,头一次因着得了块漆金的实心木头而感到喜悦和满足。
讲完了开心的事,卢氏忽然叹了口气,将她搂紧了一些,按在怀中。
“玉儿,娘不想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大哥还特意嘱咐过我,可、可我一想起那**孤伶伶地站在楼下,被别人欺负,被泼墨、被辱骂、被责难,娘想起来心头就有气,就难受的紧,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娘却不能帮你出头!娘、娘真没用......”
遗玉被她紧按在怀里,看不见她神情,可听她说到最后,就一改方才的轻松,语调都哽咽起来,心一疼,连忙回抱住她。
“女儿才不委屈,你没看那些欺负我的,最后都是个什么下场,可不仅仅是被取消了比试名额那么简单的,日后有的被人嘲讽呢,娘无须帮我出头,你女儿脑子可好使的很,嘴巴又厉害,谁能占到我半点便宜了,吃不了让他兜着走,哼哼!”
卢氏听着胸前脆生生的嗓音,带着些自得和傲气的语调,被她最后孩子气的两声“哼”,逗得破涕为笑,松了手臂,食指在她额发分散的脑门上轻点着:
“嘴巴厉害还是好事不成,往好了说那是伶牙俐齿,说难听点,就是牙尖嘴利,以后莫要再拿这个出来说嘴,还自得呢,小心日后连个婆家都找不见。”
遗玉晃着脑袋躲避她的手指,心中一动,问道:“娘,您说女儿日后,寻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
卢氏一噎,连气带笑地干脆掐了一把她的脸蛋儿,“你就不知道害臊。”
遗玉咧嘴一笑,“我不害臊,娘说与我听听。”
卢氏见她脸皮厚的样子,瞪她一眼后,竟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这男方,要是个老实的、本份的,心眼实在最重要,可不能是个花花肠子,家里人都要好相处,门第不要太高的,也不能太低了,比你大上一两岁便可,嗯...还有...”
卢氏一条条地说着,遗玉的眼皮子开始跳起来,嘴角也有轻抽的迹象,貌似她眼下喜欢的人,和她娘所描述的,是八竿子打不着,半点边儿都不挨!
“......当然,你自己也要中意才行。”卢氏轻揉着刚才她脸上刚才被自己掐过的地方,做了个总结。
“嗯。”遗玉将脸贴在她手上,使劲儿应了一声。
卢氏看着她乖巧的样子,想到自己的婚姻,暗叹一声,她便是选错了,认错了,这半辈子才搭进去,这孩子还小,哄哄她也就够了,真到时要选,那必是要寻个绝对放心的人家嫁过去,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她自己吃过的苦,不能让她再受半点儿!
就在母女二人窝在**闲谈的时候,长安城却渐有一股流言,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已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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